《送君千里》作者:香叶桃子 文案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君烈,叶鸿生 ┃ 配角: ┃ 其它: 第 1 章   “豌豆,新鲜的豌豆!十块钱三斤!”农妇坐在路边吆喝,露着丰肥的膀子。   这段小路挨着居民区,车子少,到处都是摆着菜摊、水果摊。小贩们从三四点钟就开始做生意,到六点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卖得差不多。   卖豌豆的妇人也快收摊,面前堆着一小堆豌豆,都是挑剩下的,不怎么好。   她吆喝半天,没什么人买。   只有个老头子听见声,瞅了一眼。   农妇急忙站起来,热情道:“老人家,看看豌豆!新鲜着呐!”   老头儿长着一张容长的脸,穿着洗旧的中山装,看起来白白净净,样子和气。   他挽着一篮菜,蹲下来,挑选豌豆。   农妇忙说:“都是好的!不好我不卖!您放心,老人家!”   老头儿用干瘦的手指捏着豆荚:“不怎么嫩了。”   农妇恳求道:“八块钱吧老人家,八块钱!我准备收摊子。”   老头儿抬头,看看天色:“这么早就收摊?”   农妇笑道:“我家娃娃还小。放学了,我要去接他。”   老头儿听了,从兜里拿出十块钱,递给她,说:“给我装起来吧。”   农妇脆生生地应一声,麻利地将豌豆装进塑料袋,又找出两块钱。   老头儿摆摆手,接过塑料袋,说:“不用找。不止三斤。”   农妇道一声谢,高高兴兴地把钱揣回兜里。   她蹬上三轮车,收摊离去。   老头儿在周围转一圈,又买下一枚剥掉皮的菠萝,然后提着一篮子菜,躇躇然,走进居民区,走向一栋淡灰色的家属楼。   他身形瘦削,肩膀宽宽的,本来还蛮好看,可惜一条腿有点瘸,走路的姿态略微蹒跚。      当他走到门口,发现已经有人在家。   老头打开大门,试着叫一声:“琳琳?”   一个两腮圆鼓鼓的小姑娘跑出来,快活道:“爷爷!我饿啦!”   老头儿忙掏出豌豆,说:“煮点豌豆给你吃?”   小姑娘跑过去,抓出一根豆荚,捏一捏,嫌弃道:“都不嫩了,不好吃。我喜欢嫩豌豆。”   老头儿哄道:“好吃的,都一样。”   小姑娘哼一声,像一阵风似的跑回房间,把门关上。   老头儿只好把菠萝拿出来,洗一洗,切成块,端到门口,叫道:“来吃菠萝吧,琳琳。”   小姑娘欢呼一声,从门里扑出来,去抢菠萝吃。   老头儿带着笑,把她安顿在桌上,吃菠萝。   然后他去小姑娘的房间,把书包拎出来,叫她吃完以后做作业。   小姑娘嘴里含着甜甜的菠萝,打开电视机,看动画片。   她一边看一边撒娇道:“今天要做历史作业,爷爷你帮我一起做。我不会。”   “好好好,”老头儿应下来,又劝道:“别看动画片,你妈妈要回来了。”   小姑娘豪迈地挥一下小手,表示不怕。   老头儿含着笑意,去厨房里剥豌豆,准备留豌豆米做菜。   他刚剥一会,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来。   老头儿擦擦手,去客厅拿起来话筒,喂一声。   对面传来陌生的口音:“请问,这里是叶公馆吗?”   叶公馆?   老头儿怔愣一下。对种称呼,他似乎只在上半个世纪听过。   老头儿问:“你找哪位?”   对方礼貌中带着一点疏离:“我想找叶宾卿叶公,他是否还在?”   老头儿又怔一会,缓缓答道:“你好,我就是叶鸿生。”   对方哦了一声,呵呵笑起来,自我介绍为台海协会的理事,说有一件事情不能不联系一下叶公,他说:“您知道吗?阮将军去世了。”   老头儿握着话筒,半响没说话。   电视里想着动画片的声音,吵吵闹闹的。小姑娘正在开心地看。   他急急地走过去,用遥控器把声音降下来,又颠簸着,跑回去,握着话筒,激动地问:“什么时候?”   对方说:“今天早上。遵照他的遗愿,邀请您来参加葬礼。”   老头儿捏紧话筒,低声问:“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   对方呆了一下,停顿一会。   老头儿回过神,忙客气道:“不好意思。我是说,如果早一点通知,也许我能见他最后一面。”   对方客气地笑两声,委婉道:“阮公在生前,没有表示要请您来,所以……”   老头儿艰难吞咽一下,轻微哦一声。   对方说:“三天后发殡,请您把证件信息告诉我,我为您定机票。”   老头儿忙告诉他。   对方记下后,嘱咐道:“叶公,阮公的葬礼在台北举行,您的行程是保密的。因为阮公功勋卓著,特批您入台一日,希望您这边也保密。不要公开。”   老头儿默默点头:“我知道。”   电话挂掉。   叶鸿生回到厨房,坐在凳子上,对着一捧豌豆。   豌豆是碧绿的,就像春天新生的嫩芽一样。   厅里面,小姑娘把电视的声音重新开大,正随着卡通片发出欢叫声。   叶鸿生忧郁地坐着,也不剥豌豆了。   他紧皱着眉头,额上露出好些皱纹,鬓发花白,露出老态,只有一双眼睛还是亮的,像古墓中的长明灯,凄厉地闪着火苗。      门打开,发出声响,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妇人走进来。   琳琳喊了一声妈妈。   她应一声,训斥道:“又不写作业,看电视。快去写,不然别吃饭!”   琳琳嘀咕两声,老实地关掉电视,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   琳琳叫道:“爷爷,陪我做作业。”   老头儿回过神,站起来。   年轻妇人训斥女儿说:“自己做!乖一点。”   她又对老头说:“爸你不用理她。”然后就进去厨房,做晚饭。   琳琳张着手臂,迎来爷爷的救援,才不理妈妈说什么。   一老一小坐下来,把历史作业对付过去。   做完后,琳琳乘着余兴,托着腮,嫩声嫩气地问:“爷爷,你见过蒋介石和宋美龄吗?宋美龄漂亮吗?”   老头儿回忆片刻,微笑道:“漂亮,气质也很好。”   琳琳又问:“那你见过周总理吗?跟他握过手吗?”   老头儿点头:“见过。”   琳琳兴奋起来,又问出一大串人名,然后天真地问:“爷爷,你最喜欢谁呀?”   老头儿摸她的头:“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   那一厢,琳琳的妈妈把饭菜整治好,叫开饭。   一老一小到桌边坐下,开始吃饭。   年轻妇人要给老头儿盛一碗饭,他表示不要。   老头儿只吃了一小块饼。   琳琳妈说:“过两天我要去进修,卫国还没回来。爸,你能不能送琳琳上学?”   孙卫国是叶鸿生的养子,孙琳琳的爸爸,从事建筑工程,常年出差。   老头儿下意识说:“好。”   想想,他又迟疑起来,说:“不一定有时间,我要出门。”   琳琳的妈妈有些意外:“您去哪啊?”   老头儿随口道:“去北京,见一个老战友。”   他又加上一句:“必须去一趟。今天接到电话了。”   这话意味着有人临终,快去世了。   琳琳妈妈忙点头,说:“那我让婶婶给送两天。”   老头儿点头,默默夹菜。   吃完以后,老头就坐在木头凳子上,打开电视,愣愣地看。   气氛有点沉闷,琳琳妈妈去洗碗碟。   只有小姑娘浑然不觉,欢快地玩耍一会,又跑到他跟前,爬到他身上,娇憨道:“爷爷,你还没跟我说。你最喜欢谁啊?”   老头儿勉强笑一下,抚摸她:“你喜欢谁?”   小姑娘上去抱住他脖子:“我喜欢周总理,他人很好是不是?   老头儿点头:“是。”   小姑娘问:“那你喜欢他么?”   老头儿说:“喜欢,他是我的领导。”   小姑娘追问说:“是最喜欢的吗?”   老头儿耐心地说:“领导不是用来喜欢的。他们都是我尊敬的人。”   小姑娘嘟起嘴巴。   妈妈从厨房走出来,训斥她,叫她去做英语作业。   孙琳琳终于跳下来,跟妈妈去房间,读英语。   叶鸿生坐在房里,忽然有一种不适应的感觉。   墙上正中间,挂着他们一家人的全家福。叶鸿生坐在中间,身边是养子孙卫国,媳妇李丽,还有他的小孙女琳琳。   叶鸿生对生活很知足,一直觉得很幸福。   没有什么更多的要求。   但是刚才那一通电话,好像从海峡对面吹来一阵风,吹进了他平静无波的湖泊,唤起了湖底的波澜。   叶鸿生打开中央一套,努力平复心情,把注意力转移到时局上。可惜天不遂人愿,看了一会,他还是心烦意乱。   叶鸿生坐不住,他丢下遥控器,回到自己的房间,翻开抽屉,找到一册发黄的黑白照片。   他翻啊翻,翻到最后一页,终于找到了那张珍贵的照片。   照片上,叶鸿生还很年轻。他穿着军服,嘴角含着笑,手上牵了一匹骏马。   马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军官。他长了一头浓密的黑发,鼻子很挺,咧着嘴,笑得很张扬,穿着长马靴。   旁边是青天白日旗。   叶鸿生合上相册,坐下来,看着四壁的白墙,深深叹一口气。   他面上没有表情,心中却一片纷乱。   在他眼前,白色的墙壁逐渐剥落,变成一片片金粉,掉落下来,逐渐堆积。   白墙被黑色的夜晚所代替,一盏盏华灯点燃,一级级宽阔的石阶蜿蜒而上,通向一栋豪华公馆。   公馆外面摆放了一排金色的丹桂,香甜醉人。   喧嚣迎面而来。   客人们正在走向宴会厅。   叶鸿生激动站起来,看进去,看到1945年的A市。   那个时候,日本宣告投降,举国欢庆。       第 2 章   那个时候,日本宣告投降,举国欢庆。   李公馆设下宴席,广散请帖,宴请军界、金融界、文化界的名流们共赴华宴。   一辆黑色的官车停在门口,下来一个穿着美式军礼服的青年军官。他外套翻领上别着金质领章,皮靴油光水滑,看起来志得意满,显然是一位高升的新贵。   门口的卫士迎上去。   青年军官将名片递给他。   卫士接过看一眼,马上立正,对他行礼。   卫士是个年轻人,对他笑道:“长官,我有一个同乡在你那里做营长。我也差点跟你走了。”   青年军官露出一口白牙,笑道:“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卫士脸上有些雀斑,还有点稚气:“我家姆妈说我小,舍不得我走。我们一路往南边跑,后来我就到两广的部队去啦。”   卫士打起手电,引他上台阶。   青年军官跟着他后面。   他们拾级而上,走到公馆门口,只见上面悬着新匾,左书“锦江□来天地”,右书“玉垒浮云变古今”,横批“万象一新”。   卫士帮他开门。      里面已经有人迎上来,帮他脱下披风。   一位穿着朱砂色旗袍的太太迎上来,笑道:“阮司令,来迟了!贵人多忘事,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这位太太样子富态的,头发挽起来,用珊瑚钗簪着,手上戴着个翡翠戒指,是公馆的主人李太太。李先生是金融界舵手,家资万贯,也是为政府做事的。   阮君烈对她嗤笑一声:“没有我在,你不是一样开过酒了?”   李太太笑意盈盈,用手指戳他一下:“瞧你!给你留着呢。”   李太太引着他,往厅里走去。   他们绕开一堆客人,往一组红木靠椅处走去。   那边坐着几个军官,多是师长和军长。看到荣升司令的阮君烈,他们纷纷站起来,客气地打招呼。   阮君烈与他们寒暄一番,各自落座。   为了不让人打搅,李太太很有心,在旁边架了个屏风,上面镶满钿螺,闪着七彩光芒。   这几位军官都是陆军学校的同学,谈起这一次胜利,不免有些骄矜。   这一个说:“我在陆大研究院进修的时候,听美国教官讲课,便能看出日本在战略上是有大错误的。可惜我们先吃了教训。”   另一个说:“如果我早一点得到德国装备,何至于在淞沪战场死掉那么多兵。”   大家敬一轮酒,互相抬捧起来。   这几日,胜利的狂欢在军队中蔓延,听来听去,阮君烈有些厌倦。   他露出冷淡的表情,泼冷水道:“没有太平洋战场的胜利,哪有这么快?这一仗打得惨烈,何止丧师百万,连国父寝陵之地都被糟蹋……”   其余人听了,纷纷露出悻悻之色,不吭声。   李太太忙圆场道:“如今日本人投降,正是要好好庆祝,实现孙先生的三民主义。”   她挥动玉手,说:“再来一瓶香槟!”   佣人捧着一瓶冰镇的酒,来给他们一一斟上。   阮君烈拿着玻璃杯子,让佣人给自己倒满,啜了几口。   军官们重新攀谈起来,讨论新一轮的政府任职。   话不投机,阮君烈不想坏他们的兴致,便站起来,说:“我走走。”   他闪过屏风,往客厅另一侧走去。      李公馆的厅特别大,到处挤满客人,一面通向花园。   阮君烈在客人中逡巡,看到了几位银行家,穿着西服,在议论经济货币政策。旁边站着他们的经理,正用殷勤的态度拍马屁。   一大批年轻军官,每人抱着一个女伴,坐在八仙桌边,饮酒作乐。   报馆的文人、学界的时髦人物,也各占位置,正在各自的小范围里演讲。   阮君烈喝一口酒,目光在他们中间跳动,忽然发现一个眼熟的背影。这个人穿着一身浅色军礼服,肩膀宽宽的,领上有金花,腰间扎着皮带,身姿挺拔。他正在和旁边的人说话,眼中满满的笑意,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阮君烈心中一阵激动,忙拨开人群,说:“让我过一下。”   阮君烈走到那人身后,在他背上拍一下,唤道:“宾卿!”   听见他的招呼,此人惊诧地回头:“子然?”   阮君烈,字子然,1945年抗战胜利,官拜中将,升为第十二集团军司令。   阮君烈上前一步,揽住他的肩膀,亲热道:“宾卿,你调回总参,为什么不告诉我?”   叶鸿生,字宾卿,1945年抗战胜利,官至上校,在参谋总部任职。   叶鸿生面朝阮君烈,并腿立正,利落地行一个军礼,问候道:“阮司令,恭喜你!我前两天才到总参谋部。”   被他恭维,阮君烈笑得咧开嘴,上去攀住他的肩膀,说:“你过来,我们喝两杯。”   叶鸿生与身边的人告辞。   阮君烈看了一眼,发现和他交谈的人是罗鼎文。一个带着眼镜的文化人,是报馆的笔杆子。   阮君烈笑着,问身边的军官:“你要弃武从文了?”   叶鸿生笑道:“怎么会。”      他们两个朝花园走去,走到台阶下面,交谈起来。   先是说了时局,两人感慨一番。   叶鸿生说:“长官,倘若你父亲还活着,一定很高兴。”   中原战场上,阮君烈的父亲已经牺牲。   阮君烈端着酒杯,欢喜之色褪去,露出凝重的表情:“是啊,他会很高兴。”   叶鸿生用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一下他的杯子。   阮君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阮君烈问叶鸿生:“你家里人呢?你妹妹怎么样?”   叶鸿生说:“沦陷的时候,她得病死了。”   阮君烈又问:“你外甥呢?”   叶鸿生摇头,说:“没了。”   阮君烈沉默下来。   叶鸿生依然笑着,笑容有些悲戚,开解道:“没什么。牺牲那么多兄弟,可我们还活着,看到了胜利。”   阮君烈随着他的目光,看着花园,栏杆边栽着一排松柏。   两个人不由自主想起很多。   叶鸿生将酒水洒向泥土,告慰英灵,喃喃道:“兄弟们,我们胜利了。”   阮君烈从旁边找到一壶酒,重新斟满酒杯,和他一样,祭祀一番。   叶鸿生振奋精神,笑道:“和平就要到来。学校今年都多招了些学生。”   阮君烈也重新笑起来,说:“是啊。日本鬼子滚蛋了。这几日,街上全是爆竹屑,都变成红色的。”   叶鸿生说:“长官,听说你重新修了阮公的陵墓?”   阮君烈说:“对,我重新修葺了一下,下次你也去看看他。”   叶鸿生点头答应。   阮君烈说:“他看见你会高兴的。我父亲以前就说过,你一定会有出息,他还把玉逍遥送给了你。对了,你现在还骑马吗?”   玉逍遥是一匹骏马,长一身青色的好皮毛。   叶鸿生笑道:“它的后腿受伤了。我把它放在乡下的宅子,差人照顾。”   他们两人叙了一回旧,厅里已经热闹起来。   阮君烈回眸一看,原来李太太爱票戏,今天请来几个角,准备唱几个段子助兴。   叶鸿生说:“长官,我们进去吧。”      叶鸿生做个手势,请他入厅。   阮君烈捉住他的手臂,两人并肩进去,找一处宽椅。   叶鸿生请阮君烈坐下,然后侧坐下来,陪着他。   李太太请来的戏班子捧着铙钹琴弦,三三分开,坐在场边。红角坐在一旁,等待开场。   阮君烈靠在椅子上,说:“不知道今天唱什么。”   叶鸿生说:“唱的是潭派《定军山》。”   阮君烈看他:“你还会票戏?”   叶鸿生摇头:“我不懂,但是以前在家拉过琴,懂一点音律。跟罗先生认识后,他劝我发展一下爱好。”   罗鼎文好像是个票友,阮君烈向前望一眼,看到他正坐在前面,兴致很好。   阮君烈说:“你和这帮文人还蛮投缘。”   叶鸿生含笑说:“蔡元培先生不是提倡审美教育,说这和智力教育,体力教育一样重要吗?我也身先士卒,表率一下。”   阮君烈提起兴致,随即命令道:“那你去拉一个给我听听。我还不知道你会这个。”   叶鸿生吃一惊,苦笑起来:“子然……”   阮君烈板起脸,催促道:“快去!上战场都没事,上台有什么好扭捏的。”   叶鸿生立起来,带刺的马靴啪得响了一声:“遵命!长官!”   叶鸿生接受任务,朝台上走去。   他说服一番,不知用了什么歪理恐吓,终于让人把胡琴给他。   叶鸿生从琴师手里取过乐器,坐下,抬头对阮君烈一笑,做好准备。   阮君烈腮边带笑,充满兴味地看着他。   叶鸿生身材欣长,非常适合穿军服,浑身透着英武之气。他的眉眼长得却很秀气,微微笑着的时候,流露出一种温柔之意。   顶上的灯照下来,戏服五彩斑斓,铜锣金光闪烁。       第 3 章   顶上的灯照下来,戏服五彩斑斓,铜锣金光闪烁。   西皮流水板响起。   角儿抖擞精神,智取定军山。   一众客人兴致高昂,不时叫好。   李太太过来,做到阮君烈身边。   佣人将果盘摆到他们跟前的小几上。   李太太捏了枚杏仁脯,送到嘴边咬一口,笑问:“阮司令,叶参谋是你的老部下?”   阮君烈说:“怎么会,他比我参军早。我还要叫他一声叶兄呢。”   “哦?难不成……你是他的旧部?”   李太太说着,便咯咯笑起来。   阮君烈白她一眼,纠正道:“他是我父亲的部下。”   阮君烈从果盘里拿一小块蝴蝶酥,扔进嘴里。   李太太把手一拍:“难怪你和他这么熟稔,像带着亲一样。”   阮君烈说:“我们一早就认识,还是我父亲带他来家的。”   李太太恭维道:“怪道我说叶参谋一表人材,原来是阮公调教出来的好苗子。”   阮君烈对她昂然一笑,面上透着骄傲。   李太太心念一转,凑过去,耳语道:“叶参谋好像还没成亲吧?”   阮君烈叹一声:“别提了。”   李太太正要做媒,见此情状,好奇道:“怎么?”   阮君烈把身子侧过去,与她交谈起来。   早在几年前,叶鸿生当时的仕途平顺,升得挺快。   阮君烈见他父母双亡,家中无人,在军队里也没什么依靠,便自作主张,想替他张罗一下婚事。阮君烈挑选一个自认为很适合叶鸿生的闺秀,出身名门。   他请人上门说和,没想到,被对方拒绝。   叶鸿生出身低微,军衔也不高,人家没有看上。   阮君烈大为光火,发作道:“我没有见过比他更体面的军官了,也不知唐小姐想要什么样的人。”   反倒是叶鸿生来开解他,安慰一顿。   阮君烈问他:“你怎么不生气?你不想成亲吗?”   叶鸿生温和地笑,说:“抗战尚未结束,我无以为家。”   阮君烈佩服得不行,从此不再提这件事。   今天,李太太又有做媒的心思,倒是很让阮君烈开心。   阮君烈放下酒杯,便开出条件:“家世不要紧,清白就好,一定要是顶好的女孩子,知书达理,要长得要好看,受过教育,不是庸脂俗粉。”   李太太一阵止不住的笑,末了,才说:“赵小姐好不好?最小的那个,叫芝嘉。她长得美,爱慕者可多呢。”   阮君烈不屑一顾:“她不成,太妖娆。”   李太太唏嘘一声:“赵家生意摊子是不行了,还是有点钱。芝嘉小姐在英国留洋,吃过洋墨水,是个新派的好女子。看她父母的意思,必须嫁一个军政界的才俊。”   李太太话锋一转:“叶参谋还没升到少将吧?”   阮君烈不耐烦,摆手道:“她不好,宾卿要娶一个清纯的美人才行。她这种旧思想配不上宾卿。”   李太太嚯了一声,用玉手指着他,不平道:“阮司令你自个儿倚红偎翠,却不许人家娶一门好亲,非要从中作梗。我做不成媒,干脆把你的姨太太给他好了。”   李太太本想调侃一下,没想到阮君烈爽快应道:“可以啊。”   阮君烈认真地说:“含香是个美人,性格也贞烈,就是俗艳了点。如果他喜欢,我可以送给他,不过他恐怕不喜欢舞女。”   李太太大吃一惊:“你可真薄幸。含香为了你,开罪了雷委员。”   阮君烈满不在乎,辩说:“我不是在保护她吗?衣食住行,我哪里亏待过她。但是宾卿像我的兄弟一样。兄弟之情天高海阔,岂是一个女人能比的。”   李太太频频摇头,讪笑道:“可别让你那些红颜知己听见。”   阮君烈听了,冷淡地撇下嘴角:“我一贯这么说,没什么当不得人面的。”   他们两人正说着,戏已经唱完一段。   满堂喝彩。      角儿下场休息,又换了一个坤伶,上去唱一段曲。   叶鸿生将胡琴交还回去。   他走下场,回到观众席。   阮君烈拍拍旁边的位子。   叶鸿生在他旁边坐下,依然是侧坐,没有把身子都坐上去。   阮君烈与他说笑一番,告诉他李太太的美意。   叶鸿生退让道:“不用了,长官。”   阮君烈笑道:“知道你不喜欢,我已经替你拒绝了。”   这时候,宴席已经摆开。   李太太招呼大家上桌,吃菜。   叶鸿生与阮君烈一起入席,坐在将官们的桌子上。   坐下之后,军官互相敬酒,开始高谈阔论。   阮君烈又与其他人争执起来,其中一个军长守过南京,被他奚落一顿,窘得脸庞紫涨起来。   旁人忙劝解他们。   阮君烈今天心情好,不买账。   这位军长比他低一级,不幸在他麾下,一句不能顶,被压得抬不起头。   众人都觉得吃不消,只有叶鸿生坐在阮君烈下手,好像感觉不到他的锋芒,噙着笑容,一直仰视着他,把冰雪当春风。   李太太掐叶鸿生一把,不许他置身事外。   叶鸿生回过神来,在阮君烈的杯子里倒上酒,自己站起来,说:“我敬你,长官。”   阮君烈爽快地喝了一杯,把嘴闭上。   叶鸿生又去敬其他人,挨个恭维过去。   气氛缓和下来。   旁侧桌上的军人们饮过一巡,纷纷跑过来,敬他们的长官。   阮君烈被敬的次数很多。   叶鸿生替他挡下两杯,尚感觉两腮发热,说:“长官,慢点喝。先吃些菜吧。”   众人都怪他扫兴。   阮君烈摆了一下手,酒像水一样喝了下去。   他酒量很好,酒过三巡,仍很清醒,只是两颧微微泛红。   另一位军长却醉了,开始慷慨激昂地演说。   阮君烈坐在旁边,听他说了一会胡话,便过去扶住他,对叶鸿生说:“去叫车。”   李太太也过来搀扶。   阮君烈说:“不用了,我送他回去。然后我也要走。”   李太太挽留道:“还早呢。”   阮君烈拒绝道:“我明天还要开会,改日再来。”   阮君烈扶着这位同僚,往门口走。   李太太差人送他们。   走到门口,叶鸿生已经将他们的车夫找到。   叶鸿生先是帮他,将人塞进车里,然后挥手,让阮公馆的汽车过来。   外面空气清凉,丹桂幽香阵阵。   阮君烈大口呼吸两下,觉得酒意上涌,摇晃了一下。   叶鸿生忙上去扶住他,帮他披上外套。   阮君烈挣脱他的手,说:“没事,我没醉。”   叶鸿生帮他打开车门,请他上车。   阮君烈没有急着上去。   阮君烈往前迈了一步,扳住叶鸿生的肩膀,带着几缕醉意,问他:“宾卿,总参派系林立,不大好呆。你没甚靠山,在那里是不是不痛快?”   叶鸿生对他笑一下。   阮君烈不等他回答便搂上去,在他背上轻拍两下。   叶鸿生愣住,没有动。   阮君烈凑在他耳边,低声说:“宾卿,到我身边来吧。强过在总参打杂。”   说完,阮君烈松开手,对他展颜一笑,坐进车子里,对司机说:“回家。”   叶鸿生关上车门,对他深深鞠了一躬。   车子开走。   叶鸿生向着远去的官车行礼,毕恭毕敬地目送他离去。   汽车消失在道上。      叶鸿生望着黑沉沉的天幕,叹一口气。   他回首望去,李公馆里灯火通明,依然热闹着。   叶鸿生走进去,在人群中穿梭,找到罗鼎文。   罗鼎文正在与一位教授喝酒,议论文学。   叶鸿生对他示意。   罗鼎文站起来,对朋友说:“我还有一场应酬,今日先告辞啦。”   他们两个穿上外套,向外面走去。   到了路上,他们先走了一小段,叫了一辆黄包车。   罗鼎文嘱咐车夫往戏院方向去。   黄包车跑到戏院附近,他们下来,往附近的一处公寓走去。   罗鼎文就是住在这里。   他们上了楼,将门关上。   罗鼎文就近坐下,问叶鸿生:“什么事情?你还不回家休息。总参的事情不少,你明天不去报道?”   叶鸿生疲惫地出一口气,走到桌前,将手掌撑在桌上,看着他说:“我希望你向董必武同志反映,我强烈要求回党内工作。”       第 4 章   叶鸿生疲惫地出一口气,走到桌前,将手掌撑在桌上,看着他说:“我希望你向董必武同志反映,我强烈要求回党内工作。”   罗鼎文怔愣一下,望着他。   叶鸿生的表情很焦灼。   罗鼎文把眼镜拿下来,擦一擦,又戴上,回答说:“咱们之前不是讨论过这个问题吗?组织希望你留在总参……”   叶鸿生有些激动,按住桌子,压低声音道:“抗战已经胜利,我有什么必要还在敌后?我有预感,很快会剿共清党。”   罗鼎文扶住他肩膀,让他坐下,给他倒一杯水。   叶鸿生坐下来,喝水。   罗鼎文拉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用一种促膝谈心的方式,劝告道:“马歇尔使华意在促成国内和平,苏联方面也在施压,两党会签订协议,未必会那么糟糕。现在你是安全的,我保证你很安全,宾卿。”   叶鸿生放下水杯:“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鸿生叹一口气,解释道:“你知道,我是一直要求去党的根据地工作,不怕条件艰苦。我一度和党失去联系,思想上发生混乱,但是我现在很坚定!我要回去……”   罗鼎文不断地点头,轻拍他的肩,表示理解。   叶鸿生平静下来。   罗鼎文嘘寒问暖一番,说:“宾卿,你的要求我不止一次向上级反映。但目前的情况是,像你这样留在国军内部、职位较高的同志并不多。”   叶鸿生看着他,眼神十分纠结。   罗鼎文问:“你在总参工作还顺利吗?”   叶鸿生把手臂放在桌子上,摇头说:“不太好,他们都是讲武堂出来的,有自己的派系。我跟陆军学校那一批人也不熟,插不进去。”   罗鼎文安抚他道:“你辛苦了。”   叶鸿生笑道:“哪里,是我太浮躁了。”   叶鸿生斟酌片刻,对他吐露道:“我可能会被调走,去第十二集团军做参谋长。”   罗鼎文说:“你有消息?什么时候去?”   叶鸿生说:“没消息,只是有可能。”   罗鼎文眼睛一亮:“不是很好吗?这是嫡系部队,强过在总参打杂。”   罗鼎文看着叶鸿生,富含深意地笑道:“对你的工作有好处,各方面的工作。”   叶鸿生不吭声,苦笑。   罗鼎文心念一转,宽慰道:“我知道,阮氏父子与你有旧,你心里可能有矛盾。或者你继续留在总参?总参的军情也很有价值。”   叶鸿生摆摆手,说:“这不是我能做主的。倘若第十二集团军司令开口要人,总参多半不会留我,会被他要走。”   罗鼎文点了一根烟,看着他,劝道:“去那里也好,至少呆的不难受。”   叶鸿生沉默不语。   罗鼎文按住他的肩膀,说:“像你说的,很可能会重新打内战。这种情况下,你留在敌后格外重要,没有必要暴露自己。组织希望你留在那里。”   罗鼎文又加重语气:“命令你留在那里。”   叶鸿生闭一下眼睛,将翻腾的气血咽下去,点头说:“明白了,我服从。”      ————————————————————————————————————      阮公馆位于一条小街的僻静处,周围载满法国梧桐。   夜晚,万籁俱寂,只有车灯自远而近。   卫士将门打开,汽车驶进公馆,停在水池旁边。   阮君烈下车,关上车门,走上台阶。   一楼是黑的,三楼还亮着灯。   阮君烈走进门,将军礼服脱下,扔到旁边。   他解开衬衣扣子,呼吸两下,觉得房里发闷,走到窗台前,将窗户打开一扇,这才回到沙发上。   听到开门声,楼上穿来一阵脚步,一个穿着缎面旗袍的女人走下来,打开灯,对他说:“回来了。”   阮君烈恩了一声,靠在沙发上,懒得动。   这女人身段很美,走起路来婀娜动人。她头发烫成个时兴的样式,飘飘曵曵的,耳垂上有两丸珍珠耳坠,滴溜溜地闪着银光。她便是阮君烈的姨太太含香。   含香走到他跟前,看他酒意未消,急忙叫厨房去做点醒酒汤。   厨房端了一碗红枣银耳汤出来。   含香盛一小盅汤水出来,凑到他跟前,要喂他喝。   阮君烈不喝,扭头说:“给我毛巾擦擦。”   佣人拧了毛巾来,含香在他额头上擦了一下。   阮君烈拿过毛巾,自己仔细擦一遍,感觉清爽很多。他睁开眼睛,在客厅里寻找一番,站起来,去把柜子上面的一个相片盒子取下来。   相片盒子里装着一帧相片,阮君烈坐回到沙发上,端详着照片。   含香坐在旁边,见他不声不响地看照片,面上露出少有的温情。   含香凑过去,和他一起看照片,发现上面是两个军人,一个是她的情郎,骑在马上,另一个牵马的人她不认识。   含香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人,问:“他是谁?”   阮君烈用手肘环住她,说:“是我的一个故人。我最好的兄弟,顶靠得住的一个人。”   含香好奇道:“和陈参谋、冯师长他们一样,是你的同学同乡吗?怎么不喊他来家里,下次大家一起打麻将看戏,多热闹。”   阮君烈笑起来,好像在笑她说了傻话:“他不喜欢这些,他从不嫖妓,也不赌博。他没有这些不健康的爱好。”   含香听了,笑道:“他是个学生哥,还是教书的先生?这样缩手缩脚的。”   阮君烈不满道:“含香,你是见过不少男人,可都是些浮浪之辈,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含香乜他一眼,在他脸上亲一下,撅嘴道:“你也是浮浪之辈?”   阮君烈揽住她,回亲一下,戏谑道:“就算是,我也是里面最好的一个,配你绰绰有余。”   含香偎着他,咯咯笑起来。   阮君烈拿着照片,指着叶鸿生说:“但是你配他的话,就远远配不上了。他人聪明,又廉洁,简直找不出错处。”   含香是舞场的红人,在跟阮君烈之前,她身价高得不得了,心性要强。   含香听他这样说,有些不服气,忍不住调侃一句:“瞧你说的,难道他是共产`党吗?”   阮君烈勃然变色,顺手给她一耳光,厉声道:“你瞎说什么!”   含香跌在地上,花容失色,仰面道:“你凶什么?我开个玩笑!”   阮君烈脸色难看,咬牙道:“什么狗屁玩笑?他是国军中的精英,最忠诚的军人,是给你随便开玩笑的?!”   含香吃他一记耳光,粉白的脸上添上几道红肿。   她心里委屈,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硬顶道:“你不是说他和别人都不一样吗?我跟你开个玩笑,这都开不起?你心胸就这样窄?你以前不这样。”   阮君烈目光冰冷地看着她,嘴角带着嘲弄,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阮君烈反诘道:“我该什么样?轮不到你说!”   含香嘴唇发抖,委屈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站在沙发边上,瞪着他。   阮君烈用更冷的目光回望她,说:“我就这样。你不高兴就滚,回舞场跳舞去!”   含香终于哽咽起来,用手捂着嘴巴,一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上楼。   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她咯噔咯噔跑上去,扑进房里。   阮君烈蹙着眉头,出一口气,仰头靠在沙发上。   楼上传来一阵隐约的哭声,悲悲切切的。   含香的手帕掉在地上,像一片被揉皱的花瓣,透着淡淡的残红。   阮君烈坐一会,脸上的阴云褪下些。   他将地上的手帕捡起来,放在桌上。   他抬头,叫佣人过来,嘱咐他们送点热汤到楼上,又叫人明日去买戏票,买《洛神》,是含香最喜欢的戏。   佣人应下来。   阮君烈关上灯,兀自躺倒在沙发上,拿着照片,心安理得地回忆起来。   他回想起那一次,他与叶鸿生在战场上的遭遇。   当时,日军狂轰滥炸,步步紧逼,他们守城不能,坚持一个月,开始向后撤退。阮君烈居于前场,率领的军队死伤大半,十分狼狈。   不幸的是,撤退的时候,他们落在后面。阮君烈带着残兵,尽力追赶前面的大部队。   日军占领了他们扔下的要塞,一直在追打他们。   大部队仓皇逃窜,迅速炸掉过河的大桥。   当阮君烈赶到河边,发现浩浩水波之上,只有一架残破木桥。沦陷区逃出来的人,拖家带口,正在疯狂地逃命。   他们一时过不去,回头就是死。   倘若他们抢过去,把桥炸断,这些灾民就无法逃生。   灾民中间没有多少男人,都是些女人,扶老携幼,看起来可怜得不得了。   阮君烈焦头烂额:看来,自己只能在此拨转马头,与追击的日军同归于尽。   正在这危急时刻,叶鸿生率部赶来,施以援手。   原来,叶鸿生所在的部队收到他的求援信号,向长官请个示下,前来增援,掩护他们与灾民撤退。   叶鸿生逆着人流,带着八千个士兵,负责断后。   见到他,叶鸿生将部队整编,先派出一队精兵,夺回山上的据点,让他们离开日军的射程,暂时获得安全。   随后,叶鸿生亲自护送,让阮君烈的部队与灾民一起过河。   一路上,叶鸿生帮他牵着马,走过长桥,送了他一程。   桥头桥尾都是逃难的人,混乱之中,不知多少骨肉分离。一个白胖胖的小娃娃找不到家人,正在啼哭。   叶鸿生把他抱起来,放到队伍里,说:“长官,你带他走吧。”   阮君烈扯住缰绳:“宾卿,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日军的大部队要过来了!”   叶鸿生听见,露出一个温和而坚定的笑容,说:“少帅,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保重。”   阮君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方战场是一线,日军居高临下,势如猛虎。   留下来抵挡一阵,九成的人一定会死。   不不,简直就是要全军覆没。   没想到要生离死别……   阮君烈心中一阵酸楚,却不愿流露出悲意,泄了他的士气。   阮君烈骑在马上,对他敬礼,忍痛说:“叶兄,这一次幸亏你援手。你的任务要紧,来日方长,以后再见。”   叶鸿生也骑上马,说:“阮公对我恩情深厚,我永远不会忘记。少帅,你先走吧。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阮君烈下令,队伍开拔。   他挥鞭策马,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跑了几步,他又依依不舍地回头,喊道:“叶兄,你要保重!”   蓝天下,流水滔滔,犹如斩不断的白练。   叶鸿生目送着他,对他挥手。   见叶鸿生视死如归,神色一点没有改变,阮君烈心中豪气顿生。   他对叶鸿生灿烂一笑,打马离去。   那一场撤退,叶鸿生所率的八千健儿消耗殆尽,只活下几十个人。   他们的牺牲拖延了日军追击的脚步。   后来,阮君烈才知道,叶鸿生被降级使用,因为他错过了最佳的炸桥时机。他本来的任务是炸毁剩下的工事——木桥,无需保护残兵,也不用管逃难的民众。   对此,阮君烈愤愤不平,但是没有办法。   接下来几年,阮君烈靠着军功与父亲的声望,升得很快,已经比叶鸿生高出一大截,他心里既骄傲,又有些不平。   叶鸿生的仕途不顺,实在是很可惜。   他们驻扎在不同的地方,一直没有机会见面。   今日重逢,叶鸿生还是当年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   阮君烈想到这里,一阵快乐与激动。   幸亏叶鸿生没有死……   外面下起细雨。   房间里灯光熄灭。   昏暗中,阮君烈把相册重新放到茶几上,轻轻抚摸,自言自语道:“宾卿,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第 5 章   总参办公厅。   叶鸿生坐在办公室,拟定文稿。   他旁边有个下级军官,在帮忙整理文件。   一个同事跑过来,压低声音,说:“许厅长叫你。”   见他脸上似笑非笑,叶鸿生知道,又有事端。   许厅长这个人行伍出身,带着匪气,与上面交情过硬,是“十三太保”之一。不知为什么,他不大喜欢叶鸿生。   叶鸿生走进他的办公室,兜头就是一顿臭骂。   许厅长拿着一叠文件,咒骂道:“这就是你的工作态度?”   一叠文件劈面丢过去。   叶鸿生偏过头,文件纸砸在身上,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许厅长指着地上,叫他看看。   叶鸿生拿起来,仔细看一遍。   文件印得急,有两张不清楚,上面的地图看不清。他的部下忘记标注一遍。   许厅长拍桌打凳,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叶鸿生把手背在身后,听他骂。   许厅长骂累了,坐下,说:“滚吧!下次认真点。”   叶鸿生面无表情地行礼,将文件捡起来,放在桌上,转身关门。   叶鸿生一句好话没说,居然敢走掉。   许厅长火大得不行,摔断一支笔,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不知香臭的东西!”   叶鸿生回到座位上,微微蹙起眉头。   许厅长经常无缘无故羞辱部下,尤其是不肯巴结他的人。   倘若对方没有眼色,不愿伏小做低,与他沆瀣一气,他是不会喜欢的。   叶鸿生默默关上文件夹,叹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呆不久了。   半个月后,上面下来调令,命他去第十二集团军任职。   总参没人挽留他,也没有设宴为他践行。叶鸿生与几个相熟的人喝了一杯,算是情谊。   叶鸿生收拾东西,去第十二集团军报道。   他出门那天,一辆黑色的官车已经停在门口。   叶鸿生坐上去。   车子开到军部门口,阮君烈已经在门口等候。   叶鸿生下来,惊诧着,忙笑道:“长官,你怎么在这里?折煞我了。”   阮君烈兴高采烈,披着一袭军披风,一柄闪亮的军刀斜挂在腰际。他的马靴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阵清脆的脚步。   叶鸿生急忙迎上去。   阮君烈把住他的手臂,带他进门。   军部里的士兵全部整齐的列队,站在厅里,等候他们。   传令兵一见到他们两人,便嘹亮地发令:“敬礼!”   士兵们齐刷刷地敬礼。   阮君烈站在中间,宣布道:“诸位,今天开始,这位便是我们的参谋长——叶宾卿。”   叶鸿生急忙站直,回敬军礼。   阮君烈见状,满意得不得了,咧开嘴。   叶鸿生与众人一一见过,阮君烈带他去办公室。   叶鸿生好奇道:“你之前的参谋长,周参谋,他调去哪里了?”   阮君烈说:“他去总参了。许厅长说事多,要人干活。”   叶鸿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阮君烈接着说:“他舍不得走。我劝他锻炼一下,去总参做事,增加一点大局思路,对今后的晋升有好处。”   走到办公室门口,阮君烈推开门,走进去。叶鸿生跟在他身后。   屋里的窗帘被收起,阳光铺洒在桌上。   阮君烈转过身,对叶鸿生笑一下,毫不隐晦地承认:“所以我拿他换了你。”      叶鸿生搬进办公室,加入第十二集团军。   很快,阮君烈手下的军官们就发现,新任参谋长颇有来头,很会讨司令的欢心。   早晨,叶鸿生第一个上班,跟士兵来得一样早,一丝不苟地工作。他为人谦和,但是不爱和同僚们嬉闹,不吸烟,不饮酒,不逛窑子。   他的精力到底用来干什么?军官们纳闷。   观察一阵,他们发现:叶鸿生一脸清心寡欲,有空就围着司令转。   司令的勤务兵年纪小,毛手毛脚的,经常挨骂。自从叶鸿生去军部报道,他被解脱出来,再也不用挨骂。很多事情由参谋长替他代劳了。   叶鸿生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是帮阮司令洗茶杯,泡茶,擦桌子,整理文牒。   阮司令的茶杯被他洗得像白玉一样。   所有的墨水笔都灌好墨水,放在案头。   阮君烈只抓重点,工作并不多,叶鸿生手头的事多,但是叶鸿生总能准时干完,然后跑到司令的办公室陪他聊天,一聊就聊到吃饭。   阮司令说:“嘴里淡出个鸟,想吃红焖鸡。”   叶鸿生马上说:“好,已经在洪福楼定了位子。”   倘若阮司令说:“今天晚上有事,之前的宴席还没回掉,麻烦!”   叶鸿生肯定说:“我下午已经打过电话,长官不必去了。”   他是司令肚里的蛔虫吗?这样会揣摩上意。   底下的师长、军长、参谋们无比诧异,叶鸿生居然一次都没失手!   太会拍马屁了……   同僚们感叹:叶宾卿这个人,脸上清心寡欲,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在女人,在权术。   但是长官不这样想,阮司令对叶鸿生特别满意。   阮君烈的部队管得算严,但是纪律还不够好。   阮君烈动辄训斥部下,叫他们“注意作风”,但是叶鸿生来了以后,一次没有被骂过。   如果哪天没见到叶鸿生,阮君烈就亲自跑去办公室,问:“叶参谋去哪里了?”   旁人汇报:“叶参谋去国防部开会,今天不回来。”   阮司令就不痛快,骂一句文山会海。   叶鸿生不在的时候,其他人很想凑上去,补个缺,顺着路数拍马屁,跟长官亲近一点。   聊天的时间稍微长点,阮君烈就一脸不耐烦,嫌他们“磨叽”,害得他们总是拍不成功。   这一天,总参许厅长带着一份会议资料,前往第十二军集团司令部。   许厅长打开门,看见叶鸿生在帮阮君烈倒茶。   叶鸿生续完水,捧着文件,让阮君烈过目。   阮君烈先请许厅长落座,自己转头,继续对叶鸿生说了几句话。   叶鸿生把手按在桌上,微微躬着腰,听他说话   阮君烈说一句,叶鸿生就点一下头。   阮君烈吩咐完,叶鸿生立刻说:“是,长官。”   许厅长从来没见过叶鸿生如此恭顺的样子。   叶鸿生虽然站在阮君烈跟前,但是目光低垂,每点一下头就好像对他低头行一次礼。   他的姿态驯服,就好像一匹烈马已经找到主人,对他抿耳攒蹄,说不出的忠诚。   阮君烈显然很享受这种待遇。   叶鸿生没有久留,很快离开房间。临走时,他对许厅长行个礼,不卑不亢地叫了一声。   许厅长扯一下嘴角。   叶鸿生替他们关上门。   许厅长将文件摔在桌上,通知阮君烈参加下一次机要会议。   阮君烈叫人给他泡茶。   许厅长开腔道:“叶参谋不适合在办公厅当差,还是适合在部队呆着。”   阮君烈笑眯眯地说:“哪里,他什么都会。许厅长,你用人的方法要恰当。”   许厅长对他的论调嗤之以鼻:“怎么,他大材小用了?总参这个小庙装不下他。”   阮君烈拔一根烟,递给许厅长。   许厅长点上,吸两口,吐出一口烟,恨道:“一身反骨,头角硬着呢。”   阮君烈挥一下手,笑道:“许厅长,话不能这么说。你带过兵,应该知道,首长要尊重人,才会有人望。”   许厅长闻言,掉过头,上下打量阮君烈。   只见阮君烈斜靠在椅子上,军帽没戴,扔旁边,马靴直接翘在桌上,一副颐指气使的派头。许厅长天天和他们打交道,深知这帮长官全是这副尊荣,只要离开上峰,坐进自己的司令部,马上露出“除了委员长,老子最大”的架势。   许厅长看不出阮君烈哪里尊重人,比自己强多少。   许厅长无言以对。   他站起来,用手指碰一下军帽,行礼告别,讥诮道:“你好好留着人望。”   见他暗暗不爽,阮君烈大笑起来,伸手说:“别走,留下吃饭。”   许厅长打开门,理一下军服,拒绝道:“我还要去见一下张司令,我跟他约好了。记得下周开会。”   阮君烈站起来,送他到楼梯口。   许厅长带来的会议纪要放在桌上,是很重要的文件。阮君烈拿出来,阅读一遍,面色有些变化。   下班的时间,叶鸿生来敲门。   阮君烈若有所思,望着他。   叶鸿生说:“长官,还有什么事吗?”   阮君烈思索片刻,说:“宾卿,你来这里,我们还没有给你接风吧?”   叶鸿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阮君烈就讲:“今天晚上我请客,先吃饭,再去仙乐斯跳舞。”   阮君烈请客,让其他军长师长一起,大家去吃花酒,再跳舞,给叶鸿生接风。   众人兴致勃勃。   叶鸿生却很意外。阮君烈一向知道他不喜欢什么,很少勉强他。   叶鸿生只好一起去。       第 6 章   一队军车开往酒楼,饕餮珍馐。吃完之后,大家扔下筷子,去舞场饮酒作乐。   舞场就在隔壁。   华灯点燃,仙乐斯是一处高级舞场,门上闪着霓虹。   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军官们推开旋转门,进入烟花场。   到了舞场,军官们占住座位。   舞女大班带着一群娇俏的女人,过来走台子。   阮君烈依照姑娘们的漂亮程度,给军官们每人发一个。   他给叶鸿生发了一个最清秀的姑娘。   酒水上桌,打开瓶子,军官们早已摸奶的摸奶,搂腰的搂腰,没空喝酒。   叶鸿生坐在沙发椅上,喝完酒,样子还是很稳重。   甜腻的情歌奏响。   舞女们笑着,带着客人下场。一个个亲亲热热的。   叶鸿生的女伴很中意他,搂着他胳膊,靠了半天,想想不能不干活,不然没钞票。   她站起,拉他,劝道:“来啊,长官,我们也去跳。”   阮君烈拿着酒杯,对叶鸿生挥手:“去啊!”   叶鸿生下场,跳了个三步。   之后,曲子变成狐步,节奏快起来。   叶鸿生的舞步不熟,姑娘时不时教他一下。   阮君烈叹一口气,皱着眉头。   舞女大班拿出一包美国烟,给他点上,问他要不要人陪。   阮君烈说:“不用,我今天是陪朋友来。你让姑娘好好伺候他。”   舞女大班顺着他的目光,看着叶鸿生的背影,笑道:“放心吧,茱莉是个小可爱,最能讨人喜欢。我都疼她呢。”   阮君烈恩一声,看着叶鸿生他们。   两个人跳一会舞,似乎熟悉点。那个姑娘长得秀美,干干净净的,擦着粉色口红,倒没有什么风尘气。她站在叶鸿生跟前,显得很娇小。   叶鸿生不擅长跳舞。他并不怯场,姿态很大方。   他们旋转了一会,姑娘终于倾入他的怀里。   叶鸿生骤然停住脚步,他的军大衣在空中摆动一下,旋动着,形成一个小漩涡,又松散开。   阮君烈的心思飘动。   他忽然想起他自己说的话:“我这个朋友他从不嫖妓,也不喜欢赌博。他没有这些不健康的爱好。”   叶鸿生被姑娘搂着,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阮君烈只能看见姑娘的手臂。她用多情的小手环绕着叶鸿生。   叶鸿生美人在怀,很温柔地站着。阮君烈不明白,为什么他还不做点什么。   阮君烈的心情忽然有些焦躁。   不晓得叶鸿生喜欢不喜欢那个姑娘。   倘若他根本不喜欢,自己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思?   阮君烈偏过头,看到舞女大班正在教训一个姑娘,尖声尖气的。   阮君烈心情不好,叱道:“吵死了!”   她们迅速走开,回给他几张笑脸。   阮君烈正想着,叶鸿生已经离开舞池,独自走出来。姑娘在后面叫了几声长官,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自己的大班。   叶鸿生走到阮君烈身边,坐下,对他笑笑。   阮君烈吸一口烟,说:“你不喜欢她?我再给你找一个?”   叶鸿生的脸上浮出很淡的一个笑容,显然没兴趣。   阮君烈有些烦躁,给他倒一杯酒。   叶鸿生端起来,一饮而尽。   阮君烈见他不说话,心里更烦,站起来,说:”我们出去走走。“   他叫人把帐记在自己身上。然后带叶鸿生到门口。      出门以后,叶鸿生才舒展点,笑起来,讨饶道:“子然,我不喜欢这种地方。”   阮君烈有些发愁:“我知道你不喜欢。你要试着和大家相处好一点,知道吗?”   叶鸿生愣住,说:“我怎么了?”   阮君烈说:“看形势,很快要全面爆发内战。”   叶鸿生并不意外,点点头,等他下文。   阮君烈吐出烟雾,说:“下一步要剿\共,不会姑息。”   叶鸿生小心翼翼地陪笑,对他说:“双十协议这么容易就放弃了?国内的和平来之不易……”   阮君烈碾灭香烟,决绝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是早晚的事!”   叶鸿生合上嘴唇。   阮君烈皱着眉头:“打这么久的仗,你心肠还这样软?儿女情长,就会英雄气短。”   叶鸿生默默听他说。   阮君烈目光在旁侧游移片刻,聚焦到他身上,艰难开口道:“宾卿,我知道你一向是光明正大的。现在时局还不稳,大家都是这样,女人、房子、票子,一样不能少。工作上廉洁一点,这是应该的。私生活你不要这么拘谨!”   叶鸿生有些诧异,抬头,望着他。   阮君烈说道:“现在军中风气不好,一时也没有办法变好,你想独善其身,就处处跟大家不一样。这很不合时宜,要不得!像是在赤化!”   叶鸿生看着他,瞳孔有些紧缩。   阮君烈把香烟递给他,说:“点上。”   叶鸿生回过神,把烟点上,吸一口,苦笑道:“看来我不是当参谋长的料。”   阮君烈命令道:“现在你进去,找个相好。”   叶鸿生把烟弹开,往门里走。   阮君烈见状,松一口气。   没想到叶鸿生走到门口,又转过身。   叶鸿生走回他身边,蹙着眉头。   阮君烈说:“怎么了?”   叶鸿生面上露出忍耐,低声说:“长官,我参军不是来做这个的。”   阮君烈先是诧异,然后恼怒道:“你说什么?!”   叶鸿生的表情很镇定,凝神望着他,散发出一种不可改变的决心。   见他胆敢顶撞自己,阮君烈心中很不愉快,面色黑沉下来。   叶鸿生垂下视线,尽量不触犯他。   阮君烈心头燃起怒火,瞬间想大发脾气,但是他望着叶鸿生,又犹豫起来。   叶鸿生站在他面前,姿态很低,但是阮君烈知道,他们两人还和以前一样,是可以平起平坐,称兄道弟的。倘若他大骂一顿,从此就不同了。   不同以后,叶鸿生不会再像之前一样,待他那样亲密,那样驯服。   看看许厅长就知道。   阮君烈忽然觉得自己很滑稽。   他想待叶鸿生好一点,让叶鸿生感激自己,结果却这样令人生气,好像在逼良为娼一样。他到底在图什么?   阮君烈有些泄气。   他转过身,顺着宽敞的马路,信步走开。   他们走过电影院,发廊,卖香烟的小摊子。   夜□临,路上的汽车减少,黄包车变多。车夫热情地招呼:“长官,要送吗?”   阮君烈没有理睬,一路闷闷地走,一直走到路的尽头。   街边弄了个凉亭,围着栏杆,里面栽种着金色的菊花,可惜到冬天全谢了。   阮君烈走过去,坐在栏杆上。   叶鸿生紧跟着他。   见他坐下,叶鸿生停下脚步,等在旁边。   阮君烈面无表情,擦一根火柴,点着香烟。   红色的火星在暗处闪动,飘出烟雾。   叶鸿生站一会,开口服软道:“长官,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   阮君烈叹息一声:“我不该逼你。这些事,怪无聊的。”   阮君烈本来不想开口,至少要多冷他一会,结果一不小心就说出来。   阮君烈有点懊恼,心想:算了,没什么好气的,确实很无聊。      叶鸿生微微笑着,带着小心,对他说:“子然,如果呆在这里不好,我就回总参。”   阮君烈一下急起来,抢道:“谁说不好?很好!我只是有点担心,怕有人说什么,影响你的前途。”   叶鸿生楞了一下。   阮君烈看着他:“罗鼎文这个人,从前就同左联有关系。你与他是朋友吗?”   叶鸿生说:“我来总参才认识他,他是我的老乡。”   阮君烈做一个手势,坚决道:“不要与他来往!”   叶鸿生说:“好。”   阮君烈又问:“你认识共军的人吗?”   叶鸿生说:“认识过个把。现在大家不大来往了。”   阮君烈满意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阮君烈又问:“你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吗?从现在开始,你和他们划清界限,不能再来往。早晚是要打的。”   叶鸿生想一想,说:“在总参的时候,韩炼与我说,国家不像样子,消灭不了共军。”   阮君烈将香烟拿开,紧盯着他:“你是怎么说的?”   叶鸿生回忆着:“我与他说,治军不严还不是我们的错,凡事认真一点就好。”   阮君烈松一口气,感叹道:“幸好你不蠢,他是军统的人。”   叶鸿生心中大吃一惊,眼皮跳动一下。   叶鸿生从阮君烈手中接过一根烟,点上,深吸一口,压压惊。   阮君烈放下心来,露出笑容。   阮君烈坐在叶鸿生旁边,把手放到他肩上:“这都是杞人忧天。我就是怕,你老说什么和平和平,不想再打仗。你跟许厅长他们关系也不好,万一有人乱说什么,传出去,你就没什么前途了。”   叶鸿生听他说话,脸上浮起一片笑容,目光中流出暖意。   叶鸿生诉说道:“子然,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会注意影响的。”   他的语调温柔,就像当晚的月色一样。   虽然天上遮着云彩,朦朦胧胧的,但是月色袅袅,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情意。   阮君烈心情顿时好起来,恢复神采,笑道:“我们去喝一杯!外面怪冷的。”   叶鸿生望着他赤诚的笑脸,不由自主就舒开眉头,露出笑容。   叶鸿生说:“好。”   第二天,叶鸿生准备了厚礼,送给许厅长和其他官员,挨个拜山门,搞关系。他花了一大笔钱,连午饭都快吃不起。   阮君烈让手下的军官每人送他一份礼金,算作孝敬。   叶鸿生尽数收下。   至此,第十二集团军的人才发现叶参谋长身份不同。   起先,他们见叶鸿生低眉顺眼,以为是叶鸿生特别能拍马屁,因此得到阮君烈的宠爱,调来司令部。   现在看来不是这样。   是阮司令喜欢叶鸿生,特别看重他,专门把他要来的。   在一次酒桌上,众人得知,叶鸿生与阮家有渊源,很早就认识司令。   他们这才恍然大悟。   从此,众人把叶鸿生看成阮君烈的心腹之人。   没有人敢得罪他。      罗鼎文得到叶鸿生的情报,立刻离开A市,避避风头。   3个月后,罗鼎文在外埠被军统暗杀,曝尸街头。   叶鸿生在第十二集团军改进作风,开始吸烟饮酒,与众人打成一片。       第 7 章   国内战事全面爆发。   东北方面,国共两军摩擦得厉害,终于激战起来。   叶鸿生跟随阮君烈,北上剿共。   阮君烈的部队侧面跟随主力,准备形成外包围圈。   路上,叶鸿生说:“共\匪的主力不知在何处?”   阮君烈起初不在意,随口道:“等先头部队的消息。”   不幸的是,他们扑个空,压根没遇到共军大部队。   共军声东击西,与大部队激战了半日,不知转移到哪里去了。   国军也在迅速转移,看不到人。   等他们得到消息的时候,两军已经再次激烈交火。   共军袭击了国军另外一个师,俘虏上万人。   阮君烈急忙挥师,前去增援。   叶鸿生提醒道:“不要冒进。共\匪战术很灵活,不轻易打硬仗的。”   阮君烈说:“所以要抓住机会,攻其不备。”   阮君烈的部队飞驰电掣,赶到战场,架起火炮,开始轰击对方的堡垒。   共军似乎疲于迎战,没打一会就弃阵离去。   阮君烈带着部队,迅速占领据点,发现他们弃下一堆友军的俘虏和装备,心中很高兴,认定对方在仓促逃跑,带队追击。   叶鸿生说:“慢一点,形成包围圈。”   阮君烈说:“不能慢,快一点!不然又给他们跑了!”   阮君烈留下一半人马据守,自己带着另一半队伍,急行军,匆匆地追赶。      共军在附近的丘陵地区布下火炮,形成半月形,对追击部队形成伏击。   阮君烈被杀个回马枪,当场损失一队士兵。   他急忙下马,命令队伍就地迎击。   共军占据有利地形,一时间炮火凶猛,看样子是想抓住机会,当场炸死阮君烈。   叶鸿生只好联系后面的人马,叫他们来反包围,袭击共军。   第二队人马赶到的时候,共军果然撤退了。   撤退之前,他们炸塌山包,落石像子弹一样落下来,打向低处。   国军一片呼喊。   阮君烈不慎被落石触到,受了点轻伤。   这一场战斗,国军收获不大。   阮君烈的部队损失小,还立了功,但是他心情很糟糕。      他们驻扎在B市,屯兵待命。   阮君烈受伤后,神色郁郁的,没食欲,吃得少。   勤务兵问一句:“长官,你的伤势还好吗?”   他立刻发火。   勤务兵吓得躲一边去。   叶鸿生亲自来服侍他,充当仆役。   阮君烈才肯好声好气的说话。   他们住在B市郊外的一栋洋房里,让阮君烈养伤。   叶鸿生明白,阮君烈吃了亏是绝不许人提的,说了他就一腔怒火。叶鸿生一直缄口伺候。   叶鸿生擦干净桌子,将台布铺好,摆上饭。   阮君烈叫他坐下,说:“怎么能让你做这种事?”   阮君烈又呵斥别人,叫他们来做。   叶鸿生就对他笑笑,说:“长官,他们不麻利,让我来吧。”   阮君烈想想,还是叶鸿生顺眼,就心安理得地吃起来。   叶鸿生给他盛汤。   用完饭,叶鸿生叫人收拾好,又帮他上药。   阮君烈伤了筋,叶鸿生帮他敷上药油,轻轻推拿。   阮君烈觉得很舒服,享受起来,自顾自的想心事。   想着想着,他就叹一口气。   叶鸿生知道,阮君烈一直认为共军武器不好,人员不整齐,肯定很容易赢,结果没想到吃亏了,他心里接受不了。   叶鸿生说:“长官,还有哪里疼吗?”   阮君烈无精打采道:“没有。”   叶鸿生想了想,说:“长官,□的战术很特别,是以游击战为主的。和以前的对手不太一样。”   阮君烈抬一点头,留神听他说话。   叶鸿生说:“他们形成的一套战术机制,不是主力激战的方式,往往是分散击破。”   阮君烈脸上混合着憎恶与不甘的神情,说:“什么战术机制?”   叶鸿生苦笑着,重复一遍:“游击战。”   阮君烈皱着眉头,阴沉地说:“是该研究一下。”   阮君烈释放出大量的寒意,叶鸿生觉得身上有点冷。   叶鸿生站起来,帮他找个毯子,让他躺下休息。   阮君烈躺在靠椅上,闭眼想一会,又睁开,说:“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叶鸿生楞一下:“怎么?”   阮君烈坐起来,望着他,说:“赤匪好像知道我们的规模,还有大致动向。”   叶鸿生说:“有吗?如果知道,我们会被歼灭的。”   阮君烈思索一番,说:“也许不知道全部动向,但是肯定知道我们的规模。”   叶鸿生说:“何以见得?”   阮君烈说:“他们明明占着上风,援军刚一露面,他们就跑了。说明他们数量少,不敢迎击。他们怎么知道我带来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在追他们?”   叶鸿生半响不语。   末了,他点头说:“有道理。”   阮君烈露出个笑容,微微呲出白牙:“我要查一查,是哪个狗`娘养的。”   叶鸿生站在他旁边,一手拿起电话,请示道:“现在就查吗?长官。”   阮君烈握住拳头,目光中流露出嗜血之意,命令道:“现在就查!”       第 8 章   接到指示,叶鸿生没有迟疑,立刻致电,让军官们上交行军报告。   阮君烈花了几日时间,先调查一番,排除了几个亲信,将他们叫来,一起甄别奸细。   叶鸿生并不担心,坐在桌边听他们议论。   议论来,议论去,还真发现了一个疑点。   行军队伍中,有一位姓刘的团长,存在泄露军情的嫌疑。   这位团长与阮君烈是同乡,跟了他很久。   众人都沉默下来。   阮君烈面色黑沉,开腔道:“让他来临时指挥部开会,抓住他。”   有人说:“要不要交给军统来办?会不会抓错人?”   阮君烈不同意,说:“不交给别人,就在这里了断。”   第二天,在临时指挥部,刘团长被当场拿下。他一路呼喊着,被拖进囚室,开始隔离审查。   经过细致的审讯,阮君烈看过口供,认为他通敌的嫌疑很大。   刘团长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直呼冤枉。   阮君烈亲自去审讯室问他,他还是不承认,一直在求司令念念旧情。   叶鸿生在旁边看,心有戚戚。   阮君烈却没有被感动。   阮君烈发现奸细后,神清气爽,肩膀不疼了,食欲也恢复些。他穿着刚浆洗过的军服,蹬着马靴,手插在裤兜里。   刘团长被锁在地上。   阮君烈俯视着他,建议道:“早点交代。我放过你的老婆孩子。”   刘团长哀叫起来,仍是不承认。   见他敬酒不吃吃罚酒,阮君烈动了怒,用皮靴重重踩住他。   皮靴下晕开一小片血渍。   叶鸿生一时忍不住,唤了一声“子然”。   阮君烈这才抬起脚,后退两步,命令道:“用刑。让他说。”   刑讯室开始拷打。   阮君烈走出去,愉快的点一根烟。   叶鸿生跟在他后面,顺便把门关上,把血腥味关住。   一个传令兵跑来,将最新的电报拿来,交给叶鸿生。   叶鸿生请示阮君烈。   阮君烈随手批一下。   叶鸿生准备去回电报,顺便想办法交付情报。   叶鸿生从来不知道刘团长是党内同志,他们都是单线联系,也不晓得会牵连到谁。   叶鸿生正要离开,阮君烈突然把他叫住。   阳光灿烂,照着附近的草坪上。   阮君烈说:“太阳好,我想去骑马。”   叶鸿生滞住脚步,应道:“长官,我回过电报,马上来。”   阮君烈兴致起来,扯住他,将文件交给士兵,转脸对叶鸿生说:“你不用管这些小事。我想骑马,你一起来。”   叶鸿生无计可施,跟他走向一片绵密的草场。   草地上布满了蒲公英黄色的小花和绒球。   阳光照着草上,能闻到一阵干燥的青草香。   阮君烈抚摸一匹棕色的骏马,对叶鸿生说:“你想给他求情?”   叶鸿生说:“你要杀他全家?”   阮君烈只是对他笑,没说话。   叶鸿生上前,帮他牵住两匹马,一起往平坦的地方去。   两人走到跑道上,阮君烈跨上马背,牵住缰绳,让马慢慢的迈步。   阮君烈对叶鸿生笑道:“你心肠真软。”   叶鸿生抬头看他,黑眸带着点悲意,说:“他有那么大的过错?之前的情谊都不算了?”   阮君烈这才收起笑容,肃穆起来,看他一会。   阮君烈说:“他可是奸细,通敌叛党,自己一点也不念旧情。我为什么要轻饶他?会留下坏榜样!”   阮君烈决心杀一儆百。   叶鸿生目光黯淡下来,勉强笑一下:“他为国家打过硬仗。再说,他的家人不是奸细。”   阮君烈凝神看着他,目光流转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鸿生立在马前,心中忐忑,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阮君烈松口说:“好吧。宾卿,你真是重情义。我也不是那么无情的人。如果他交代,我就按照牺牲论处,给他一个体面的葬礼,不牵连他的家人。”   叶鸿生心中一阵悸动,急忙向他深深行礼。   阮君烈勒住缰绳,对他笑道:“你还不上马?”   叶鸿生牵过一匹马,翻身上去,与他一起顺着跑道前行。      阮君烈扬起鞭子,击一下马臀。   马儿迈动细长的腿,顺着跑道快速奔跑,一直跑到木料搭建的障碍物面前,敏捷地跳了过去。   阮君烈骑着马,一连跳过三个桩。   他扯住缰绳,回头看。   叶鸿生夹紧马腹,像飞一样的跟上来,几个起落,便轻盈地落下来。   叶鸿生追到他面前,对他笑,说:“长官,不错呀。”   阮君烈露出雪白的口齿,发出快活的笑声。   叶鸿生看着他,阳光洒在绿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叶鸿生忍不住想起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阮君烈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们也在跑马场上。      阮君烈年纪还小,才十七八岁。   叶鸿生年纪也不大,刚刚参军不久。他本来是师范学校的学生,后来投笔从戎,穿上军装。   在一次战斗中,叶鸿生受到阮公的赏识。   叶鸿生家中穷困,没有爹,不幸又死了娘。阮公拿出一笔钱,让他安葬母亲,再给他一点钱,给妹妹办嫁妆。   叶鸿生很感激他。端午的时候,叶鸿生就备上礼物,上门拜谢。   阮公带着叶鸿生,在家中转悠。   阮家很大,占了一个山头,有茶园,田地和跑马场。   阮公站在马场边上,指着上面的一些骏马,夸耀自己的爱马。   叶鸿生放眼看去,上面果然有些好马,摸样神骏。   除了马,场上还有一个人。他骑在一匹白马上,御马飞奔,跑得很快,像一团云彩。   这人骑术好,白马俯低身子,稳稳地驮着他。   阮公指着他,骄傲地说:“这是我的小儿子。瞧瞧,是不是很神气?”   叶鸿生知道,阮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学医去了,他就指着小儿子领兵打仗,疼爱得很。   叶鸿生忙点头。   阮公喊一声,对远处招手。   阮君烈看见父亲,扯住马,向他们跑过来,跑到跟前,一纵身,下了马,喊一声父亲。   阮公向他介绍叶鸿生,叫他喊“叶兄”。   阮君烈老大不耐烦,说:“他是谁啊?送礼的人这么多,难不成,我还要一个一个见?”   阮君烈穿着衬衫与马裤,捋着袖子,样子十分飒爽。他长得像他父亲,相貌端正,正不愉快地抿紧薄唇。他的鼻子长得很挺,鼻尖微微往下佝,显得有点冷酷。一双眼睛里写满自负,兀自闪着光,不客气地瞧着叶鸿生。   叶鸿生心跳加快,忽然感觉到阳光过强,晒得人头晕目眩。   叶鸿生轻轻舔了一下嘴唇。   阮公心情很好,被儿子一闹,有点不高兴,说:“他是第九军的旅长,能干得很。你今天见过他,不就认识了吗?”   阮君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自己整理衣袖。   阮公见儿子还是这个调调,转过脸,对叶鸿生说:“你有没有看见那匹青色的马?去把它牵出来。”   阮君烈听见,不快道:“玉逍遥还没驯好,我都没骑过呢!”   阮公挥手,叫他收声,让叶鸿生去牵马。   叶鸿生去将青马牵出来。   只见这匹马身条细长,通身没有杂毛,肌肉紧实,蹄子很有力地踏在地上,不安分地喷着响鼻。   叶鸿生要给它套上笼头。   阮君烈抱着手,在旁边凉凉地说:“玉逍遥脾气烈,别被踢死了。”   叶鸿生套了半天,果然套不上。   阮君烈正要笑他,冷不防见叶鸿生跳上马背,姿态矫健异常。   玉逍遥发觉后,发了狂似的摇头摆尾,尥蹶子。   叶鸿生牢牢捉着它,伏在它背上,没有被甩下来。   玉逍遥撒开蹄子,跑向草场,在上面又是好一阵挣扎跳跃,看得人惊心动魄。跑着跑着,它终于平复下来,用正常的速度溜达了半圈。   叶鸿生跳下来,给它套上笼头,然后又翻身上马。   叶鸿生骑着玉逍遥,风驰电掣,一路跳过栏杆,谷堆,小溪,跳过所有障碍物,像一片青色的流云,飘到他们父子面前。   阮君烈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一时说不出话。   叶鸿生喘息着,跳下马。   阮公拍拍手,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看到没有?”   阮君烈扭过脸,不看他们俩。   阮公上前一步,拍拍叶鸿生的肩膀,高调地说:“他不仅会骑马,还学过擒拿术,比武的时候是第一名。他不像你,大字不识几个!他读过诗书,学问也很好。我要送他去留洋,回来就是文武双全的人才!”   阮君烈暴起青筋,立刻转过脸,恨到:“我大字不识几个?不是你让我骑马玩枪的嘛!”   叶鸿生尴尬地笑着,说:“长官过誉了。”   叶鸿生不是一个爱表现的人,那天不知道为何,突然冲动起来,表现了一把,被他们父子两个互相卯着劲,卯上了。   阮公下定决心□一下儿子,自顾自跟叶鸿生说话。   阮公对叶鸿生说:“玉逍遥就送给你,你好好骑着!”   阮君烈急起来:“什么?你不是送给我的吗?”   阮公瞥他一眼,无情道:“你又骑不了。”   阮君烈瞪着他父亲,好像遭到晴天霹雳一样,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半响说不出话。他粗喘着,狠狠剐了叶鸿生一眼,摔了马鞭,转身走掉。   叶鸿生心中急得不行,一叠声对阮公说:“长官,这样不好,马我不要。”   阮公心满意足,安抚道:“没事。你下次再来。”   叶鸿生郁郁地牵着马,心情非常低落。   阮公盛情难却,叶鸿生还要继续拜访他。   等他再见到阮君烈,阮君烈倒不像是恨他的样子,只是神情冷漠,充满提防。   叶鸿生不知该怎么讨好他,就把玉逍遥牵过去,问他要不要骑。   起初,阮君烈拿着架子,不大想理他,但是抵不过想骑玉逍遥的念头,终于跟他说话,问他是怎么学会驯马的。   叶鸿生告诉他,自己是跟着叔叔学的。叶鸿生的父亲与叔叔曾在北方放马,是天生的骑手。   阮君烈问:“你爹做什么?”   叶鸿生说:“当兵的,参加过武昌起义。”   阮君烈说:“现在当官了?”   叶鸿生说:“后来牺牲了。”   阮君烈哦了一声,不再跟他说话。   叶鸿生却觉得气氛松快点,就继续跟他讲话。   阮君烈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一声也没有吭,骑着玉逍遥,摸着它的鬃毛。   叶鸿生帮他牵着马,殷勤地教他怎么相马,养马,让马听话。   他们慢慢熟悉起来。   从那时候起,叶鸿生就发现,阮君烈天生的争强好胜。你比他强,他就讨厌你;倘若你不争气,没有强项,连被讨厌的资格都没有。   阮公很了解儿子,要叶鸿生与他交朋友。   阮公认定儿子一定会喜欢叶鸿生,希望把叶鸿生当做一件礼物,就像一匹宝马或者一柄洋枪,留给儿子使用。   阮君烈果然一天比一天喜欢叶鸿生,远远超过了喜欢玉逍遥。   叶鸿生根本没有料到会这样。       第 9 章   从那时候起,叶鸿生就发现,阮君烈天生的争强好胜。你比他强,他就讨厌你;倘若你不争气,没有强项,连被讨厌的资格都没有。   阮公很了解儿子,所以让叶鸿生与他交朋友。   阮公认定儿子一定会喜欢叶鸿生,希望把叶鸿生当做一件礼物,就像一匹马或者一柄枪,留给儿子使用。   阮君烈果然一天比一天喜欢叶鸿生,远远超过了喜欢玉逍遥。   叶鸿生根本没有料到会这样。   叶鸿生有骨骼,不会巴结人,只会默默地顺着他。   阮君烈最不喜欢人家卑躬屈膝的样子,又不能不听他的话。   叶鸿生不怕做大事,但是动作很轻。   阮君烈最不喜欢和他一样张扬的人,又不能不会做事。   叶鸿生样样都合他的口味。   阮君烈恨不得把叶鸿生换个姓氏,换到自己家里来。   叶鸿生一有空就去陪他。      阮君烈喜欢下棋。   叶鸿生陪他玩,不去吃他的子,努力不被他吃光,能玩很久。   终局的时候,阮君烈总会赢,赢得很自豪。   后来,阮君烈的大哥回来小住,带着新交的女朋友。他看弟弟在和叶鸿生下棋,坐过去,看了一会,没滋没味地撇嘴,说:“我们出去吧,到城里逛逛。”   阮君烈不乐意,说:“有什么好逛的,你不是才从上海回来。”   他哥哥说:“出去透透气,走吧!”   阮君烈说:“等下完这一局。”   他哥哥听了,嗤笑不已:“下什么下?宾卿总让着你,你也不烦?”   阮君烈勃然变色,看着叶鸿生。   叶鸿生急忙站起来,向他道歉。   阮君烈的哥哥大笑起来,笑声洪亮。   阮君烈颜面大跌,逼着叶鸿生赌咒发誓,不要再“搞把戏”。   叶鸿生赌咒发誓,就差拿刀割自己,以证忠心。   一场风波十分吓人,叶鸿生好一阵不知手脚该怎么放,生怕放错位置。   他再也不敢随便让着阮君烈,生怕哪个不识相的人点出来。他就只能依着誓言,去自杀。   阮君烈不能处处赢他,好几天不开心。   幸亏阮君烈的眼神好,枪法准,而叶鸿生拿枪的时间晚,比不上他。   阮君烈与叶鸿生比枪法,比了好几次,又让他大哥亲自坐镇,确认他比叶鸿生强。这才高兴起来,找回骄傲感。   叶鸿生很喜欢军事与历史,阮君烈也很喜欢,但他不怎么爱看书。   叶鸿生经常带书给他看,跟他讲。   讲完以后,他们就一起出去骑马,在附近的山包上溜达。   叶鸿生见到地里撒了种子,长出了香瓜,就跳下马,从地里□,凑到溪水边洗干净,敲破了,送给阮君烈吃。   阮君烈跳下马,坐在草地上,咬碎清甜的瓜瓤,笑道:“宾卿,你要是我哥哥就好了。”   阮君烈很少叫叶鸿生“叶兄”,反而叫他的小字,明显没有把他当兄长的意思。   叶鸿生也不说破,唇边带着笑容,问:“你大哥不好吗?”   阮君烈几口吃掉香瓜,凑到溪水边洗手,评价道:“不是不好,就是脾气太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收敛一下。”   阮君烈的哥哥也是个傲慢的人,书读得好,从来不让着弟弟。   兄弟俩脾气很像,一山不容二虎,谁也不服气谁。   叶鸿生的笑容加深一些。   阮君烈洗好手,想起来没带毛巾,便伸出手。   叶鸿生半跪在他旁边,拿自己的毛巾给他擦,又站起来,帮他整理好鞍簪。   阮君烈满意地骑上马,挥了一鞭,扬起浓眉,快活道:“走吧!宾卿,我们去那边!”   叶鸿生听见,急忙跨上马,跟上他。   他们一路向着山巅跑去,速度快得不得了,像两团云在山上飘。   那段时光十分快乐,后来,阮公送叶鸿生去留洋,让他去了一趟日本。这段旅途十分不愉快,后来,他又去了英国,短暂停留。   他回来的时候,战争爆发,阮公去世。   叶鸿生被选调到精锐部队,没怎么见过阮君烈,直到阮君烈参军,慢慢升到他头上。   想到这里,叶鸿生露出笑容,目光变得悠远而朦胧。   阮君烈本来在他前面,此时停下,回头看一眼,看见他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便停下步伐。   等叶鸿生跟上来,阮君烈问他:“你在想什么?想家吗?”   叶鸿生声音低沉,压抑着感情,答道:“我想起从前,你喜欢在山上骑马,还很喜欢蜜瓜。”   阮君烈的嘴角绽出一片笑容,看着他。   一阵风吹过,他们都觉得暖洋洋的。   叶鸿生赶上阮君烈,放松缰绳,与他并簪徐行。   两个人骑着马,不时交谈,回忆起他们故乡的蓝天。   早晨的,晚上的,带着露水的田地。   年轻的,没有一丝阴云的眼睛。   他们在跑马场上,信步游走,不时交谈,一直走到天色变暗,太阳西下。      那天晚上,刘团长抵不过刑讯之苦,供认不讳。他不仅供出自己的经历,并将他接触过的,所有存在赤化倾向的人,吐露出来。   阮君烈依照他与叶鸿生的约定,亲手执行了枪决,没有剥夺刘团长的党籍与军衔。   阮君烈控制住所有嫌疑人。   这些军官和士兵大为惊恐,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   刘团长的尸体躺在地上,一滩血,还没有来得及擦掉。   阮君烈拍拍手,说:“列位同仁,安静。事关重大,我会让军统来调查。”   下面稍微安静一点,依然在低声说话。   阮君烈指着尸体,满脸冰霜地说:“遇到这种情况,一律就地正法。以后都一样。”   下面一片寂静。   两个士兵上来,准备将尸体用担架抬走。   叶鸿生用白布将尸体盖上。       第 10 章   两个月后,他们回到A市。   第十二集团军已经清党重整,获得了嘉奖。   一部分战败的军人被收编,归入阮君烈的队伍中。   阮君烈在休息,国军的部队没有闲着,继续围\剿中\共陕甘宁边区,苦战着。   办公厅召开会议,研究“剿匪方针”,总结成败教训。   阮君烈去办公厅开会。   秘书长给他们一人发了一份材料,上面写着共军的思想行为特点,诸如“团结群众,美誉度高”、“不怕牺牲,干部素质好”、“战术灵活多变”之类的条款。   阮君烈看了大为光火。   文官秘书们总结半天,屁战术没有总结出来,尽弄些虚头,看起来全是夸对手的。   其他军官也鼓噪起来,拍桌子打凳子,差点把会堂给拆掉。   一时骂声如雷,骂他们“不是吃素的,是吃\屎了。”   秘书长吓得不敢出来,派人去喊国防办的军官总长。   总长和陈诚关系很铁,出来以后,众人才安静些。   总长解释了半天。   仍有人在起哄,要和上级汇报,会议不欢而散。   阮君烈坐上车,怏怏不乐地回司令部。      阮君烈对叶鸿生发了一通牢骚。   叶鸿生给他泡一壶茶,清清火。   阮君烈骂完国防部,又问叶鸿生是否知道“游击战”的具体方针?或者是战术要诀?共军常常采取什么攻防方式?   叶鸿生看着阮君烈,内心天人交战,战得都要出血了,最后说:“具体战术我也不太清楚。共\匪的这个提法有些年头,抗战的时候我们曾经学习过,不晓得现在形成什么体系。其实应该问问刘团长。”   刘团长已经死了。   阮君烈回过神,点头说:“是哦,我糊涂了。你怎么可能知道。”   阮君烈对他毫无芥蒂地笑道:“这种事情,只有共\匪的指挥官才清楚。”   叶鸿生嘴角僵硬。   阮君烈说:“下次捉到俘虏,要详细问问才好。不能等国防部研究,要自己动手,先好找对策。”   叶鸿生点头称是,然后沉默着,把一份文件递给他。   阮君烈拔出钢笔,签上字。   叶鸿生拿起单子,准备出门。   阮君烈把他叫住,叫“宾卿”。   叶鸿生回过头。   阮君烈看他一会,犹豫着,说:“我把他们交给军统处置。你是不是觉得我心肠太硬,不讲义气?”   叶鸿生安抚道:“严一点也好。”   阮君烈吹了吹茶水,喝一口:“真的嘛?”   叶鸿生转过身,温和道:“你做的没有错。我这个人有时候会婆妈,狠不下心。毕竟大家都是兄弟,最好不要冤枉了他们。军统的手段,实在毒辣……”   阮君烈脸色稍霁,笑一声:“这不是婆妈。”   阮君烈把茶杯放下,玩弄手里的钢笔:“说起来,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长,但是没有在一起共事过。我在你面前杀人,你是不是不喜欢,又不好说出来?”   叶鸿生愣住。   阮君烈有些闷闷不乐,说:“你在怕什么?我是你的上峰,脾气又不好,所以你就不跟我说真心话了?”   叶鸿生忙说:“我没有,长官!”   阮君烈说:“不要叫我长官,这里又没外人。”   阮君烈站起来,伸出手臂:“宾卿,你是不是这样想的?要疏远我了?”   叶鸿生急忙把门关上,走回去,说:“子然,我没这个意思。”   阮君烈说:“可你最近笑的次数少了。”   叶鸿生脑子很乱。   阮君烈意志坚定,要把他的同志统统杀掉,扔进火坑里,他不可能一点反应没有。这事不算什么,阮君烈是司令,他想怎么处置都可以,他做的事情都是对的。嗜杀是严于治军,宽容是善于团结,怎么说都是对的。   叶鸿生想什么,阮君烈完全没必要在乎。   叶鸿生暗自叹息,不由自主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叶鸿生调整情绪,对他露出笑容,说:“子然。我哪里会反对你,疏远你。我最尊重的就是阮公,还有孙先生,你是我第二尊重的人。”   阮君烈调侃道:“算了吧,你对其他长官也都这么说的?”   叶鸿生无可奈何:“怎么会。”   阮君烈不信。   叶鸿生纠结起来,不晓得怎么证明自己的心。   阮君烈稍微为难他一下,马上开心起来,在他肩头拍了两下。   阮君烈把话说出来,轻松不少,笑道:“你不这样想就好。待会我要去委员长的官邸开军务会。回头你到我家来。“   蒋介石在自己的官邸设宴,定期召开军务会议,只要亲信才能参加,被称作“官邸会报”。能参加的军官都是嫡系,军界的红人。   叶鸿生说:“长官又要升迁了,恭喜。”   阮君烈对他绽开笑容,说:“开会而已。不用想那么多。”   话虽这么说,他面上春风得意,说不出的骄傲。   叶鸿生含着笑容,陪阮君烈走到门口,拿起披风,帮他穿上。   阮君烈微微昂起头,让他帮自己扣好披风,戴上手套,拂一下衣服,准备出门。   出门前,阮君烈回头嘱咐道:“晚上你到我家,我跟你商量下军情。你喜欢吃什么?让含香做给你吃。”   叶鸿生怔一下,笑道:“不用,长官。”   阮君烈在他手臂上轻拍两下,热情道:“含香做的饭很好吃。你不用客气。想吃什么?火腿冬瓜汤,还是油爆虾?我叫她做。”   阮君烈的口气不容拒绝。   叶鸿生还是很犹豫。   他又看了叶鸿生一眼,说:“你不喜欢她,我们就出去吃。反正你先去家里等我,知道吗?”   叶鸿生正要找借口,阮君烈推门而出,急匆匆地走了。   叶鸿生凑到窗边,看见他上车。   汽车发动起来,跑上马路。   时钟还指在上方,离晚饭还早。   叶鸿生离开军部,往郊外走去。   A市的郊外有一座山,郁郁青青的,适合踏青。   山上有一处寺庙,供奉着菩萨。   叶鸿生顺着绿色斑驳的石头台阶,往山上的古刹走去。   云雾缭绕,钟声悠悠。   叶鸿生走进寺宇中,殿堂内凉阴阴的,感觉不到未完的暑气。   叶鸿生对小沙弥说:“圆慈大师在吗?”   小沙弥笑咪咪地点头,说:“在。”   小沙弥穿着一领僧袍,个头瘦小,才长到叶鸿生的腰部那么高,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孤儿。   他领着叶鸿生,往后殿走去。   两个人顺着回廊,经过后山的佛塔,走到小池塘跟前。   一池清水,里面印着变幻莫测的白云。   圆慈大师正在打坐。      小沙弥将叶鸿生领到他跟前,叫一声。   圆慈大师起来,招呼叶鸿生吃茶,又顺手给小沙弥一枚红豆饼。   小沙弥走了。   叶鸿生饮了一口茶,说:“大师,打搅你坐禅了。”   圆慈大师摆摆手。   两人闲话一会。   叶鸿生说:“刘汉国牺牲了,他是我们的同志?”   圆慈大师点头,说:“还有十八个人,全部失去联系,恐怕是枪决了。”   叶鸿生目光黯淡一下,低声说:“他们有传递情报吗?”   圆慈大师说:“有一些吧,情报少。他们级别低。”   叶鸿生心头沉重。   他沉默一会,问:“上一次会战,国军损失十二万人,我们损失了多少?”   圆慈大师说:“七万人。”   叶鸿生先是松一口气,接着,又黯然伤心起来。   圆慈大师面貌普通,目光中带着一种出家人特有的洞见。   圆慈大师望着叶鸿生,温和地说:“叶施主,听说你和阮将军交情不错?”   叶鸿生迟疑着,点头道:“我们认识得早。”   圆慈大师若有所思地点头。   叶鸿生苦笑道:“我在他身边做参谋,很叫人头痛。”   圆慈大师捻着佛珠,望着他。   叶鸿生说:“罗先生在的时候,我就同他说,我想回党内工作,去根据地。大师,你说我的想法错了吗?”   圆慈大师念佛。   叶鸿生继续说:“我现在辞官,去党的根据地好不好?”   圆慈大师停止念佛,用一种入世的眼光打量他一番,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叶鸿生痛苦地说:“为什么?我不留恋功名。我不怕吃苦,可以去做个普通士兵。”   圆慈大师听叶鸿生倾诉一番,把自己两手握在一起,静静打量他。   圆慈大师说:“罗鼎文和刘汉国都死了,你跟他们总在一处。为什么只有你没事?”   叶鸿生浑身一凛,诧异地望着他。   圆慈大师依然和蔼地看着他:“你跟阮将军的交情,到底有多好?为什么军统没有调查你,只调查别人?”   叶鸿生面色发白,慌忙辩解道:“不,我跟他只是朋友!我没有跟他说过,真的没有!军统的人到处都是,也怀疑过我。我不知道军统为什么没有查我,也许是他用什么法子,疏通了关节……”   他刚说到这里。   圆慈大师插嘴道:“为什么他要帮你疏通关节?他对共产主义有好感吗?”   叶鸿生哑了口,半响没说话。       第 11 章   叶鸿生哑了口,半响没说话。   一阵山风吹过。   秋天将至,大部分树叶还是绿的。只有少部分叶子变黄,被风吹下来。   黄叶子悠悠落下,飘着池塘水面上。   叶鸿生望着发黄的树叶,艰涩地开口道:“我对党是忠诚的,我的信仰没有变过。希望组织再给机会,考验我。”   见状,圆慈大师说:“叶施主,不必如此伤心。信仰的路都不好走。真金不怕火炼,行动会证明一切。”   圆慈大师念一声阿弥陀佛,说:“罗先生在牺牲之前,曾经给组织写了一封信,推荐你去中\央工作。他认为你思想坚定,能力强,是非常优秀的战士。”   叶鸿生什么都没说话,起身行了一礼。   和尚也对他回礼,接着道:“但是目前,我建议你不要去党内工作,前途不会好。你最好继续留在第十二集团军,为党工作,证明你的忠诚。”   叶鸿生嘴唇紧闭,急促而坚决地点一下头。   见他表情尽是隐忍,圆慈大师叹一口气,说:“叶施主,你对现在的环境是不是有很深的感情?”   叶鸿生想了一会,说:“我的心向着光明,可我毕竟在这个队伍里呆了很久,会有朋友,我对他们……”   圆慈大师说:“诸菩萨所以不能住心降心者,由于度生念切,多作痴想。众生无边,你度不了所有人的,叶施主。”   叶鸿生一时语塞,又沉默下来。   圆慈大师煮茶,陪他坐着。   叶鸿生望向廊外,看见走廊下面,蚂蚁正在搬家。   天有不测风云,可能是要下雨。   一簇簇小黑点忙忙地爬在石头上,艰苦地顶着两片饼子渣,这是他们的吃食。   蚂蚁聚集在一起,全部爬出洞穴,正在找路。   雷阵雨来得快,乌云一聚,雨点就落下来。   雨滴迅速变大,变密集,一注注打在山石上,哗啦啦的响。   蚂蚁群被冲散了,小黑点们挣扎在水泽中,好像尘埃一样漂浮着,眼看就要被冲击池塘里。   蚂蚁用它们细小的腿拼命划水,挣扎着。   叶鸿生从旁边捡起一根树枝,架在水面上。   蚂蚁们迅速爬上树枝,顺着枝条爬到寺庙的栏杆上,又顺着栏杆爬。   叶鸿生与圆慈大师一起看着蚂蚁。   蚂蚁们躲进屋檐下面,在栏杆上仓皇地来回爬动,终于有一只找到个缝隙。它们黑压压地聚集在一起,互相拥挤着,往里面钻。   叶鸿生与圆慈大师静静地看着蚂蚁。   蚂蚁们一只一只钻进去,全部不见了。   圆慈大师抬起头,说:“叶施主,你心肠很软,不像当过兵的人。”   叶鸿生微微笑起来:“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过。”   圆慈大师合掌:“立地成佛,你一定会有福报。”   叶鸿生看着天空,叹息道:“我只是打仗打够了,不想看到人死。”   圆慈大师看着他,说:“人总是要死的。叶施主,你好好想想。”   叶鸿生不语,看着雨滴。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过半个时辰,天放晴了。   叶鸿生准备走。   圆慈大师让他带上伞,以防万一。   圆慈大师说:“你想好再来。不来也行。”   叶鸿生走了,徒步走回阮家的公馆。      一路上,他走过了米店和银行。   一大群男男女女正在哪里抢米,他们衣衫褴褛,叫着,闹着,拼命地往前挤,像蚂蚁一样。   物价太高,通货膨胀,好多人已经吃不起饭了。   米店的门被砸开,一大群人冲进去,想抢一点米饭出来饱腹。   警察很快赶来,带着枪械,像赶鸟兽一样驱赶他们。   米店空了,人群散掉,地上只留下一片狼藉和几片血迹。   叶鸿生往前走,路过一家银行,生意依然很好。   锃亮的汽车开出来,银行买办驱车出行,穿着西服,叼着美国烟,腿上坐个穿旗袍的女人。   路上汽车不少,全部是军牌。各路国大代表,军官总长正赶去自己的小公馆,运筹帷幄。   抢到米的人快活地跑回去。   还有些人没抢到。   小乞丐靠在树上,快要饿倒了,面黄肌瘦地,对他伸出脏污的手:“长官,行行好。”   叶鸿生给了他几个钱,小乞丐欣喜若狂地磕头,跑去买吃的。   小乞丐刚买了个烧饼,被人抢走,顺手打两拳。   他哭号起来。   叶鸿生去买了一个饼子,递给他。   小乞丐顾不得擦泪,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时间不早了,阮君烈要回来了。   叶鸿生加快脚步。   叶鸿生穿过一大片灯红酒绿。   电影院上贴了巨大的海报,艳丽的女明星躺在上面,慵懒地躺着,樱`唇微启。   天色变暗,舞场也开了,歌女们的声音飘出来,唱道:“嗳呀嗳呀呀,郎呀,采花儿要乘早。”   一大帮小开与军官们正涌进去。   叶鸿生逆着人流,急忙叫一辆黄包车,讲出地址,说:“抄个近路。”   黄包车跑起来,在小巷里钻来钻去,拉到目的地。   叶鸿生跳下来,跑过去。   阮君烈的府邸很气派,门口站着配枪的警卫,闲人不敢靠近。   只有个卖花的老太太,坐在树荫下面,篮子里放着花。   叶鸿生买了一些桂花,带进门去。   阮君烈已经到家了,正在换衣服。   厅里隐隐飘动香气,厨房果然做了他喜欢吃的火腿冬瓜汤,还有油爆虾。   叶鸿生站着厅堂里,不知道该不该坐。含香他见过一次,是个漂亮的女人。含香一见他就扭过脸,缄口不语。   阮君烈从书房里走出来,对他招手,说:“就我们两个,她打牌去了。饭已经烧好,待会上桌。”   阮君烈怕热,只穿着衬衣,下面穿了一条军裤,说:“我有点饿,去厨房叫他们加个菜。你到书房里拿报告看看,待会我们商量。”   阮君烈转过身,去厨房。   叶鸿生将丹桂插在客厅,自己走去书房。   阮君烈的书房被含香挂上一道水晶珠帘,叮叮咚咚的,像一串串闪光的雨滴。   阮君烈平时嫌烦,珠帘全束起来。今日他不在家,仆人来打扫房间,又按姨太太的意思,给放了下来。   叶鸿生拨开珠帘,走进去,看到桌上放在第十二集团军的日常军报,下面压着一张内参报纸。   叶鸿生抽出内参,看到上面写着张灵甫被共军打死的消息。   这位师长阵前失利,被包围后负隅顽抗,被共军围堵三天两夜,歼灭三万士兵。他本人被当场击毙,肝脑涂地。   叶鸿生捉住这张报纸,脸色苍白。心中好像炸开一个雷,变得雪亮。   这就是下场!   他呆在第十二集团军里,阮君烈早晚是这个下场。   叶鸿生一下捏紧了拳头,把报纸捏皱了。   阮君烈早晚会被他的同志们打死,像碎片一样被炸飞。或者被抓住,阮君烈拒不投降,只好拖出去枪毙,脑门上开洞。   一簇子弹击中他的脑袋,打碎他,变成一大片血花。   叶鸿生痛苦地说不出话,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没有一处不难受。   他掸一眼,看到阮君烈脱下的军服也搁在椅子上,急忙拿起来,像救命稻草一样搂住,掩在怀里。   叶鸿生将军服搂在胸口,一阵巨大的悲伤像漩涡一样,将他吸入其中。      十多年来,他没有舍得对阮君烈说一次“不好”、“不对”,处处顺着他,想让他高兴一点。阮君烈说什么就是什么,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几乎没有过保留。   阮君烈叫他,他就答应,急急忙忙地走过去,生怕慢了一秒钟。   不管阮君烈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不会扭过头去。   他可以半跪着,给阮君烈擦手,帮他更衣。他从来没有对什么人,什么东西下跪过,连他的信仰,他也是站着去相信的。   但是,现在……他就要害死他了!   他最舍不得,每时每刻都要让着的人。   叶鸿生心如刀绞,被一阵暴雨般的疼痛所淹没。这种痛苦的感觉,在他发现妹妹去世,小小的外甥也没了,竟然寻也寻不着的时候,曾经有过。   他找了外甥几日,队伍要开拔,他就走了。他的心肠居然这样硬!   为了打仗,他忽略心口的伤,慢慢地,疼痛的感觉淡掉,消失了。   他以为好了,不会再难过。没想到今日,他又排山倒海的疼起来,伤口剜得更深,流出来的血更多,简直是要把他伤透了……   叶鸿生一路走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信心和决心,这刹那又锵然一声,溃出裂痕,就像他心口裂缝一样,深深地,几道鸿沟,不断往外渗漏……渗漏……   叶鸿生捉着阮君烈的军服,上面还有一丝体温,散发着主人的气息。   叶鸿生不由自主地将军服贴在唇边,温柔地亲吻着,就像在亲吻他永远不能触碰的梦中人一样。   从见到阮君烈的那一天,他就明白,这辈子注定是没有指望的。   阮君烈是个男人,喜欢女人,也讨女人的喜欢。   阮君烈是他恩人的儿子,现在又成了他的上峰,仕途正隆。   已经分开的两个人,为什么还要相逢……   明明什么都不同了。   不一样的性格,家世,官衔品级,行事也不同,两人的前途更是南辕北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为什么老天非要他们重逢?   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杀死阮君烈?亲手把阮君烈推向枪口?   叶鸿生痛苦地想着:这事根本无法接受……   叶鸿生陷入的思绪,一时情难自禁,有些恍惚。   “啪唦唦——”几声清脆的响,打断了叶鸿生的思绪。      军人的警觉与克制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迅速放下军服,回身望去。   门口什么人也没有。   珠帘搅动在一起,发出嘈杂声。   叶鸿生拿起军情简报,走到珠帘前面,迟疑着。他轻轻拨开一串串水滴,向外望去,看到阮君烈站在窗台前,背对着自己,正在吸烟。   确切的说,阮君烈没有吸烟,他只是手上夹着一根烟,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不知道在看什么。   烟头烧出一截子灰,落下一点点,落在他脚边。   叶鸿生叫了一声“子然?”   阮君烈回过神,向餐厅走去,说:“我们吃饭吧。”   叶鸿生跟在他后面,走向餐桌,拉椅子坐下。   桌上已经摆好饭菜,热气腾腾的汤放置一会,是温的。   阮君烈对仆人做手势,让他给叶鸿生盛汤。   叶鸿生接到手里,喝了半盏,问他要不要尝尝。   阮君烈没有回答,让人把叶鸿生喜欢的油爆虾,蜜汁藕片放到他面前,给他吃。   叶鸿生默默地吃。   阮君烈好像忘记了军情的事,一句也没有提起,就这么沉默着,偶尔说一句话。   叶鸿生吃完,站起来告辞。   阮君烈心不在焉地点头,让人送他回家。   叶鸿生走到车前,回头看了一眼。   阮君烈没有出来送他,这很少见。   刚才吃饭的时候,阮君烈眼神十分飘渺,一直没有用正眼看他。这种犹犹豫豫的神态,还是第一次出现。   叶鸿生静静等了一会,终于打开门,自己坐上车。       第 12 章   夜里又落了一场细雨。   清晨时分,叶鸿生照例早早赶到司令部。   叫人吃惊的是,阮君烈比他来得还早。   叶鸿生本来准备替阮君烈擦桌子,现在一看,阮君烈坐在办公室,自己已经泡上茶,擦不得了。   阮君烈饮了两口茶,皱着眉,面上的表情阴晴难测,好像夜里的雨还没散尽。   叶鸿生决定,还是绕着他走。   叶鸿生叫勤务兵去司令办公室,自己回参谋处。   叶鸿生将军情简报拿出来。   昨天,阮君烈希望他写一份军事报告,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叶鸿生夜里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写好了报告。   叶鸿生拿着报告,发起愁来。   思量片刻,叶鸿生把报告交给身边的一位参谋,请他交给司令。   这位参谋很诧异,咕哝道:“你不亲自汇报?”   叶鸿生对他笑笑,说:“我跟司令有些不愉快,他不想看见我。你去吧。”   叶鸿生跟阮君烈吵架?被阮君烈骂了?   这可是一桩奇事。   参谋处的人全部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眼神中难掩一丝丝幸灾乐祸。   阮君烈对叶鸿生青眼有加,众人早就看不惯。   叶鸿生在一色扬眉吐气的嫉恨目光中苦笑,慢慢坐下。   周围响起一阵轻微的议论。      拿到报告书的参谋立起来,喜滋滋地走向司令办公室。   他进去汇报,一开始还算好。   过了一会,众人听到阮君烈发火。   报告书不是他写的,他不慎答错了几处,阮君烈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这位参谋哭丧着脸,供出叶鸿生,诉说道:“长官,是叶参谋写的,他现在有事,正忙着。我替他汇报一下。”   阮君烈骂道:“他在做什么,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替什么替?叫他立刻来见我!”   这位参谋忙不迭地跑出办公室,一溜烟撤回参谋处,对叶鸿生说:“司令叫你去。”   叶鸿生站起来,往阮君烈的办公室走。   他一走,众人立刻肆无忌惮地议论起来。   叶鸿生走进办公室,关上门,对阮君烈行了一礼。      阮君烈心中不快,抖一下手里的报告书,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鸿生敛着目光,不看他,也不说话。   阮君烈抬高音调,吼道:“你眼里有没有我!叫都不叫一声?早上的时候,你干嘛不来?我等着你做汇报!”   叶鸿生被他机关枪一样扫射。   面对指责,叶鸿生一言不发,背着手,听他训斥。   阮君烈发作一番,见他不悲不喜,沉默以对,心中更加不高兴。   阮君烈忽然想通,为什么许厅长那么讨厌叶鸿生。   许厅长降不住叶鸿生。   叶鸿生用沉默对抗,其实一点也不把上司放在眼里,只是忍一忍罢了,懒得计较。   出丑的都是别人。   想到自己的待遇和许厅长一样,阮君烈简直要吐出一口血来。      阮君烈面色难看,质问道:“你干什么?摆脸色给我看?”   叶鸿生忍耐半天,叹一口气,涩然道:“长官,我以为你不想看见我。”   叶鸿生说着,终于抬起头,望着阮君烈。   尽管叶鸿生的目光很克制,阮君烈还是受不了。   阮君烈和他对视没两秒钟,不由自主就撇开目光,仓皇地看向别处。   阮君烈沉默一会,低声说:“你不要胡思乱想……”   叶鸿生毫不迟疑道:“是!长官。”   阮君烈指着沙发,让他坐下。   叶鸿生坐到阮君烈对面,开始读报告。   汇报完之后,阮君烈像平时一样,将一些有想法的文件拿出来,让叶鸿生帮忙过目,磋商军情。   叶鸿生照常应对。   阮君烈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老是走神,不怎么说话。   叶鸿生只好一个人自问自答。   阮君烈心中闷得不行。   房中的空气带着一种温柔脉脉的气息,因为叶鸿生刻意控制,不想从言语中泄露出来,这些情意就都跑到空气中,把房间占满,好像格外浓稠。   阮君烈再也没法像过去一样,装作若无其事。   叶鸿生的态度恭敬,但是不管多么恭敬,也无法抹杀他的妄想。   阮君烈坐在皮椅上,中间隔着办公桌,离他八丈远,也能感觉到。   叶鸿生望着自己的目光带着温度,就像活火山一样,表面是温的,有一层绒软的灰,摸上去是那么舒服。下面藏的岩浆却烫得很,可能高于一万度。   阮君烈没法不警觉,时时坐立不安着。   平日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无心的,阮君烈觉得都很自然。今天看来,他们实在亲热得过分!   阮君烈抿着薄唇,郁积着不快。   他怎么这样蠢?一点也没想到?   阮君烈回忆着,他本来以为,这就是兄弟之情,就是比旁人要好。但是他和他大哥之间,从来没有这种缪稠的气氛。一分钟也没有过。   现在想想,他和其他朋友,也没出现过这种感觉,这种如鱼得水般舒适,想明白,又搞得人心浮气躁的感觉。   也许是叶鸿生为人太好了,他以为这种好是自热而然的。   现在想想,叶鸿生对他过于好,好得超过了!   阮君烈心中千头万绪,混乱得不行,熬过一上午。   中午快休息的时候,阮君烈接到个电话,约他下午出门聚会,晚上吃酒。   阮君烈暗暗松一口气,对叶鸿生说:“我下午出去,不回来。”   叶鸿生应下。   阮君烈走到门口,准备穿外套。   叶鸿生和往常一样,拿起外套,帮他穿上。   叶鸿生的手指抚过阮君烈的衣襟,伸出手臂,想帮他挽一下斜跨的皮带,阮君烈好像被电打到一样,猛然挥开他的手。   叶鸿生立刻收回手,后退一步,低下头。   房间里一时很安静。   阮君烈尴尬地站着,望着镜子。自己穿好,整理好枪。   阮君烈往门口走,叶鸿生帮他打开门。   阮君烈站在门口,犹豫着,没有立刻出去。   叶鸿生站在他后面,等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要我陪你吗?长官。”   阮君烈沉默良久,艰难地开口,说:“宾卿,你呆在这里。我想一个人。”   叶鸿生对他行了一礼,轻轻关上门。   阮君烈走到楼下,挫败地叹一口气,坐上车,去赴宴。          第 13 章   阮君烈赶到洪福楼,包厢里已经坐满人。   第十九军的军长黄克,国\防部的副厅长徐正恩,军统的组长林斐等人,分别坐在四角的座位上,一边吃凉菜一边等他。   阮君烈进门以后,发现自己最后一个到,举起酒杯,先干为敬。   众人也站起来,与他喝了一杯。   这些军官们都不在一个派系,只是年纪轻,又在一起共事过。彼此意气相投,便做了换帖兄弟,以金兰相称。   阮君烈喝过第一杯,开始单敬。   他先敬了徐正恩一杯。徐正恩眼看就要当厅长了,是仕途最旺,年纪最长的一个。   喝完之后,阮君烈又依次敬过。   按照级别高低、关系亲疏与年纪长幼,阮君烈仔细权衡,务必让他们每个人都舒服。   这件事情,从小父亲就教他,已经做过千百次,阮君烈应酬得很熟练。   在座的朋友饮下一巡酒,笑容都挂在脸上。   人到齐了,他们坐下来,叫店家上热菜。   阮君烈坐下后,发现在座军官有人带了女人,这倒也罢了,居然还有人带着男人。   黄克带个副官来赴宴。   这位副官也是他的换帖兄弟,有断袖之癖,爱玩戏子,搂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   阮君烈心中一阵厌烦。   玩戏子这种癖好,阮君烈见得不算少,从来没有大惊小怪过。但是今日,他突然觉得不太舒服,面上的笑容变淡一点。   大家隔一段时间没聚,见面之后,先热络一番。   酒酣耳热之际,军官们的注意力回到时局上。   他们谈起七十四师的被合围,师长张灵甫被共军打死的消息。   黄克慨叹道:“想不到!七十四师可是关内最精良的美式装备,战斗力很强啊。”   徐正恩吃一口菜,摇头,说:“本以为他稳住了,拖延几日,大部队就能和共\匪决战,谁知道……唉!”   林斐笑道:“共\匪很狡猾,就是抓住了这个空子。”   黄克反驳道:“那也要有空子可钻啊。他确实倒霉,守势不佳,但是敌匪出其不意,合围速度快,才是制胜的关键!”   听到这里,阮君烈有些不痛快。   阮君烈插嘴道:“本来是个好法子,积聚对方火力。谁料到孤军退守山地,物资匮乏,火炮的俯角优势不在,全受匪方的辖制。这种情况,如何取胜?拖了那么久,也不见援军的影子。哪里是被共\匪打死,全是不团结的关系!”   黄克听了,也不否认。   黄克阐述一番,依然认为战术错误是失败的原因。   阮君烈不同意,坚持认为战术没错,错的是诸位将领各自为阵,白白贻误战机。   在座的只有他们两个领兵,其他人也不好打断。   辩论一番,谁也不能说服谁。   两个只好喝一杯,各自歇下。      阮君烈低着头,开始想自己的心思。   国民`党内派系林立,各人都把自己的部队看得都很重。   七十四师本身是重装部队,谁都以为他们会赢,结果居然撑不住,众人大呼岂有此理。   别说想不到,就算知道了,各师团也不见得乐意去救他。   阮君烈暗自思量,倘若是他自己在侧,是否会星夜兼程,赶去救援?   尽管他刚才慷慨陈词,猛烈抨击怯者裹足,任其牺牲,但是……   阮君烈扪心自问:倘若救援与自己派系不同的部队,损兵折将,到底有没有意义?七十四师条件优越,尚且难以支撑,去了万一全军覆没,可怎么办?   旁人很可能作壁上观,踩着自己的尸体,独占功劳,到底要不要救?   阮君烈暗叹一口气。   想到这里,阮君烈忍不住想起叶鸿生。   不晓得换成叶鸿生,他会怎么做……   阮君烈放下酒杯,遥想起来。   叶鸿生曾经救过他,当时,他们已经不在一个军团里。   叶鸿生去救他,说是感念阮公的恩情。   阮君烈知道,这不过是一种说辞。   他父亲领过兵,笼络过很多人,不是每个人都对他这么好。   叶鸿生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施恩的人,反而要做一个感恩的人,让他心里好受。   阮君烈心想,叶鸿生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呢?对自己没有任何帮助,救还是不救?   阮君烈回忆过去,又想起叶鸿生做过的一件事。   抗战初期,叶鸿生被派到前线,去当副官。   敌机狂轰滥炸,炮火连天。   叶鸿生的上司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他跑到指挥部一看,发现位置太靠前,惊慌失措,怕被日军炸死,竟至一个团的士兵于不顾,年轻的副官也丢下,跑到后勤区去了。   叶鸿生只好自己指挥。   上司怕他捅出漏子,叮嘱他一天只准发五十炮,弹药有限,不准发多了,务必顶半个月。   叶鸿生十分为难。   又要马儿跑,又不给草料。   这种艰难的情况下,叶鸿生仍然没有撤退。   他写了一封绝笔信,投书给阮君烈。   叶鸿生在信中说:“敌军攻势持久,前途难卜。若阵地尚存,我当生还,若阵地失守,我也就战死疆场,再无见面之期。子然,来日抗战胜利,你已成名将,乘船过江之时,看见两岸起伏的松涛,便是我来见你……”   阮君烈接到信,既惊讶又悲痛。   阮君烈认为上司如此不堪,叶鸿生的牺牲太不值得。   除信之外,叶鸿生还送了他一样礼物,作为纪念。   叶鸿生的部队与空军协同作战,打下几架日军飞机。   叶鸿生用飞机的残骸做了一条马鞭,送给阮君烈。   他在信中写道:“子然,我没有什么留给你。这件东西是我自己做的,送给你,助你在未来的战役中尽显英雄气概!”   阮君烈感动得无以言表。   那条马鞭他爱不释手,一直随身携带,直到在战场中损坏。   当时,他以为叶鸿生要死了,心中难过得很。   没想到,叶鸿生不仅没有战死,还把上司等回去了。   叶鸿生也给上司写了一封绝笔信。 这位长官接到信,深感羞愧,重新回到部队,呆在最靠后的地方。   他们顶住一个月的炮火,胜利完成任务。   上面下来嘉奖,没有落到叶鸿生头上。   这种结局,叶鸿生居然也接受了。   当时,阮君烈心中只觉得窝火,为他不值。      后来,在叶鸿生救援他的那一次,他才发现叶鸿生在军中的威望有多么高。   那时节,撤兵的命令下来,兵败如山倒。   日军在后面追打他们。   阮君烈命令自己的部下断后抵挡。   士兵死也不肯上炮台,说:“军长你不如打死我!”   炮台烫得要命,准头也不好。   一地都是血。   士兵们累了,失去战意。   阮君烈不能违逆军心,逼着士兵送死,只好带他们努力逃命。   当叶鸿生赶到时,发现据点被占,流弹不断飞来。   叶鸿生下令去抢炮台,士兵马上就去了。   阮君烈的心受到剧烈震撼。   大家是同袍战友,都对敌军充满仇恨,但是这种明显的牺牲精神,十分罕见。   “不成功便成仁”口号是这样喊的,但是人非圣贤,都是爹生娘养的,还是惜命。   阮君烈见过不少英勇的战士,但是很少有如此整齐划一的队伍。   叶鸿生带的兵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寒门子弟,看起来素质高不到哪里,但是特别英勇,身上好像焕发出一种光芒,像青霜一样熠熠生辉。   交火之前,叶鸿生帮阮君烈牵马,让他的部队走过木桥。   按照常理,出兵援救另一支队伍的人马,已经是莫大的恩惠,居然还让他们先走?自己打?   士兵不哗变都没道理。   但是叶鸿生的队伍很安分。   叶鸿生跳下马,亲自挽住缰绳,带阮君烈过桥。   士兵们两边分开,对着阮君烈和他的部队敬礼。   他们的目光中充满的敬意。   阮君烈明白,这些注目礼不是给他的,是给他们的长官——叶鸿生的。   叶鸿生敬重他,他就被士兵一并敬重了。   原来在国军里面,除了他之外,还有很多人欣赏叶鸿生。只不过他们不是军官总长,是普通的士兵。   叶鸿生在士兵中人望很高,受到成千上万人的崇拜。   这些崇拜他的士兵,在最危险的时刻,跟着他们的长官来打一场注定失败的仗,给别人垫后。   叶鸿生把阮君烈送走,就在原地迎击日军。   八千个士兵化为劫灰,没有一个临阵脱逃。   阮君烈现在想起来,随便想一想,仍会生出一种由衷的敬意。   阮君烈一直珍藏着叶鸿生写给他的信。   叶鸿生的信并不多,每一封都很珍贵。阮君烈把它们全部好好保存着。   阮君烈心想,如果是叶鸿生,他一定会去救援的。他从来不会那么狭隘,只想着自己,打着小算盘。他一定会成功。   成功后,就算得不到好处,叶鸿生也不会生气,做出骂人的丑态。   阮君烈想到这里,叹息一声,喝了一口酒。      旁边人跟他说话。   阮君烈有些烦躁,生出一些不耐烦。   想到叶鸿生之后,身边的人就变得不讨人喜欢。   阮君烈收回思绪,与他们饮酒。   众人吃饱喝足,决定玩麻将,继续联络感情。   小二来收拾一番,提他们换了一张方桌子,又泡上好茶,准备了瓜子果脯。   阮君烈不爱麻将,坐在旁边休息。   黄克带来的副官顶了他的位子,上去摸牌。   副官带来的男人歪在他旁边,亲亲热热地端茶给他喝。   两人调笑几句,一阵腻歪。   阮君烈看得皱起眉头,扭过脸。      阮君烈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天花板,继续回忆叶鸿生。   叶鸿生穿着军服的样子特别妥帖。   他爱干净,衣服浆洗得勤快,浑身上下都是清清爽爽的。   叶鸿生不大爱与人争长短,又温和又懂得坚持。   他骑马的姿态那么矫健,没有哪一匹马能不听他的话。   他下马后,随便站在哪里,看起来仍然站姿挺拔,风度凛然,好像有一种欺霜傲雪之姿……   阮君烈想着想着,忍不住有些生气。   叶鸿生怎么可能会喜欢男人?阮君烈不相信。   阮君烈回头看看桌边那一对,心想:喜欢男人的都是这种污烂不堪的人。叶鸿生怎么会是这样?   阮君烈一叠声的骂自己:这不可能,肯定是假的!   但是阮君烈没法忘记他看到的那一幕。   那一幕是无法用兄弟情义来解释的。   阮君烈越解释不了,心里越不高兴,恨不得自己从没有看见过。   这种怪癖不可能出现在叶鸿生身上。   阮君烈重新拿起酒壶,倒酒,猛喝几杯,浇灭心中块垒。      众人玩着,说着,很快到晚上了。   他们算了算手中的筹码,赢家准备请吃夜宵。   带着戏子的副官也赢了,正搂着相好亲热。   阮君烈心情低落,有点醉了,看不过去,忍不住开腔道:“男人有什么好?不恶心吗?”   这位副司令哈哈一笑,戏谑道:“各有各的妙处,人生得意须尽欢。长官,你试试就知道了。”   阮君烈冷笑一声,不快地站起来。   周围的人急忙拉住他。   “醉了醉了,喝多了。”徐正恩拉住阮君烈,叫人拿毛巾来。   见玩笑开大了,这位副司令带着醉意,开脱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想要男人就男人,想要女人就女人。有什么好拘泥的?”   黄克见阮君烈生气,急忙正色,打趣副官道:“你这是久居鲍肆,不闻其臭。”   这位副司令嗤之以鼻,回击道:“你家小娘皮的逼不臭?有芝兰的香气?”   此话粗俗,却挺有道理。   众人楞了一下,不知如何表态。   不知谁说一句:“好口才!”   众人全部大笑起来,掩饰过去。   阮君烈皱起眉头,爬起来漱漱口,到阳台上去吹风。      他走到外面,打开窗户,让风把身上乌七八糟的气息吹走。   站了一会,他觉得舒服一点。   阮君烈举目四望,看到河岸边栽着一排松树,正迎风摆动,姿态夭矫。   他的思绪不由随之摆动,想起了叶鸿生的信。   叶鸿生用梦呓般的口吻,对他诉说道:“我要化成松柏……”   晚风习习,月牙初绽。   阮君烈站在银辉下,陷入迷思。   一阵风吹来,他好像闻到松针的清芬。       第 14 章   第十二集团军司令部。   众人发现,最近阮司令和参谋长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   往日里,叶鸿生最受司令宠爱,没人能比。   阮君烈时刻都要见到叶鸿生。   叶鸿生消失一下,阮君烈会在司令部转一圈,逢人就问:“参谋长去哪里了?”   阮君烈遇到麻烦事,交给叶鸿生办。   遇到好差事,阮君烈火速交给叶鸿生办,好让他受到嘉奖。   叶鸿生是一个实干派,军官们都承认。   不过,他也不算样样都好吧?败军之绩也有过。   叶鸿生人品虽好,战功并不算特别突出,有几个师长就比他强。   司令本人战功赫赫,获过青天白日勋章,不晓得为什么,就是一味地表扬他,娇宠得不像样。   军官们早就心中不平,如今的变化也算是顺应民意。只是这种变化未免奇怪,叫人摸不到头脑。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叶鸿生忽然不肯走进司令办公室,好像那里有一条警戒线。   阮君烈一个人看文牒,看到棘手的,便对人说:“交给参谋长。”   旁人把文件交给叶鸿生。   叶鸿生办好,也不直接上报,又交出去,说:“请转呈司令。”   旁人只好再送给阮君烈。   他们两人的办公室紧挨着,中间距离不到一米,非要隔空喊话,好像少一个人传话,死活就办不成事了。   有时候,叶鸿生处理军务,不晓得妥当不妥当,还没签字,也叫人“转呈”司令,让阮君烈过目。   阮君烈拿到手里,不知道是谁办的,觉得不合心意,训起人来。   中间人十分委屈,正要辩解,叶鸿生已经走到门口。   叶鸿生对司令说一句:“是我办的。”   阮君烈登时收声,停止训人。   阮君烈一言不发,沉默着,拔出钢笔,签字同意。   叶鸿生微微躬一下`身,拿起文件就走了。   叶鸿生不跟司令讲话,也不解释,一副傲骨嶙峋的架势,司令也不生气。   不管他给阮君烈什么,阮君烈都签字同意,从来不问为什么!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更奇的是,开会的时候,阮君烈与叶鸿生的座位很近,两个人却不互相看。   阮君烈目光平视,绝不左顾右盼。   叶鸿生看着手里的文件,喝茶水。   一件提议,众人议论完,阮君烈觉得很好,大大表扬一番,认为可以执行。   叶鸿生旁听一阵,放下茶杯,说:“不成。”   叶鸿生扭过头,看着阮君烈。   阮君烈稍微与他目光交汇一下,态度立刻低了八度,沉默下来。   然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阮君烈说:“再研究一下。”   有没有搞错?再研究一下?   阮君烈性情大变,简直不像是司令了。叶鸿生才是司令。   大家看不明白,觉得这个变化藏着古怪。   大家私下讲,是不是司令有什么把柄被叶参谋捉到了?两人反目,又不能闹翻,导致这样一种欲罢不能的状态。      这些闲话传到叶鸿生耳朵里,叶鸿生只能苦笑。   阮君烈左右为难,舍不得他。   这让叶鸿生又惊又喜,但是阮君烈的反应明显是在躲避,不愿与他接触。   阮君烈想避嫌,不要他亲近,偏偏又要顺着他,不忍心恩断义绝。   叶鸿生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常常被弄得心浮气躁。   叶鸿生的妄念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   他本来想好瞒一辈子。   阮君烈不喜欢,他就不说。一辈子做朋友。   眼下纸包不住火,秘密被撞破了。   叶鸿生心中的妄念跑出笼子,烧得更旺。   阮君烈发现屋子失火了,按照他的脾气,烧就烧掉,没什么值钱的。但是这一次,阮君烈心软起来,舍不得一砖一瓦的旧情,怕被一起烧掉。   叶鸿生想对两人的关系实施人道毁灭。   阮君烈不同意,觉得太不人道了。   叶鸿生简直不懂该怎么办。      阮君烈不与叶鸿生说话,不能容忍他触碰自己,最好连眼神都不要碰,不准越雷池一步。   但是阮君烈又要对他好,安抚他,要他好好呆着。   叶鸿生想冷淡一点,破天荒,开始反对阮君烈。   阮君烈也不生气。   阮君烈微微蹙起眉头,好像有点疑惑,有些不快,还带着一点忍耐,这些情绪非常轻微,几乎一下就不见了,消失在他的脸上。   随后,他就毅然决然地点头,决心容忍。   每当阮君烈露出这种表情,叶鸿生的心都会漏掉一拍,接着又狂跳不止,滋生出很多很多不该的念头。叶鸿生原本就舍不得离开,管不住自己,用情太深。   叶鸿生胸中爱火更炽,心思纷乱,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塞到阮君烈手里,让他摔在地上,好好踩碎了才好。   怕只怕,踩碎了心肝,还是踩不灭叶鸿生的痴想。   阮君烈从没想过那么多。   阮君烈决心退一步,海阔天空。       第 15 章   阮君烈决心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一天,到了下班的时候,叶鸿生正在参谋处整理资料,准备走人。   叶鸿生最后一个走,屋里空着,他一个人。   阮君烈走到门口,敲一敲,说:“宾卿,跟我一起吃饭。”   叶鸿生抬起头,见阮君烈披着军服外套,站在门口等他。   叶鸿生沉默片刻,点头说“好。”   叶鸿生跟着阮君烈出门,两人坐上车。   阮君烈坐后面,叶鸿生便坐到前面。   汽车发动起来,一路穿过盐业银行、玻璃厂,开到一个僻静处。   阮君烈下车。   叶鸿生也下车,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处温柔乡。   淡妆美人站在一丛碧绿的修竹旁,含情脉脉地等待着。这位美人弹得一手好琵琶,善解风情,从不在花红柳绿处接客。   阮君烈想来想去,觉得她勉强可以试试。   阮君烈对叶鸿生伸手,说:“宾卿,我给你介绍一下。”   叶鸿生勉强笑一笑,站了一会。   阮君烈见事不谐,立刻告辞,带叶鸿生上车。   叶鸿生说:“长官,我们要去哪里吃饭?”   阮君烈含糊道:“你想去哪里?”   叶鸿生直言说:“我不想嫖妓,长官。”   阮君烈有些恼了,说:“只是顺便看望一下!我们去别处。”   叶鸿生唇边的笑容变淡,带点苦涩。   阮君烈对司机说:“去小公馆。”   汽车开往郊外,往阮君烈的江边别墅开去。      到了那里,汽车驶入院内,他们一起下车。   这是一栋西式洋房,盖得很坚实。   叶鸿生走进去以后,发现到处都是西式家具,装饰了古董,垂着淡紫色流苏,跟阮君烈常住的房子又不同些。   阮君烈走进去,叫厨房摆饭。   小公馆的厨子手生,菜色一般,急急忙忙捧了一壶好酒出来。   阮君烈让人倒上酒,又拍手,唤优伶出来唱曲。   一个身段柔软的男子,粉了面,柔柔地弯一弯腰,开嗓唱起来。   有个琴师帮他伴奏。   阮君烈说:“宾卿,你喜欢曲艺,不妨听一听助兴。”   叶鸿生心想,倘若一个人没有,只剩自己和阮君烈,怕也不好。   叶鸿生提起兴致,两人吃酒。   吃了一会,阮君烈说有电话,站起来离席。   叶鸿生吃一惊,不知道有什么事。   阮君烈走了,叶鸿生正在猜测。   唱曲的优伶唱着莺娇燕慵的调子,转两个圈,一下腰,倒进他怀里。   叶鸿生大为光火,将他挥开:“你做什么!”   男旦的脸吓白了,抖抖索索地捉着他的腿,说:“我来伺候你,长官。”   叶鸿生拨开他的手:“不用你伺候。”   男旦急道:“不伺候好你,司令不让走。”   叶鸿生四下看看,阮君烈消失得彻底,一点影子也没有。   摆钟挂在墙上,滴答滴答的走。   叶鸿生无奈地叹一口气,说:“没事。”   叶鸿生把自己的枪解下来,按在桌上,承诺道:“你放心地走,不会有事的。”   唱曲的男人带着琴师,脱兔一般地跑了。   屋里安静下来。      叶鸿生去找阮君烈。   阮君烈正坐在二楼的房间里,用留声机放唱片,手里拿着报纸。   叶鸿生打开门。   阮君烈吃了一惊。   叶鸿生用手拨开唱针,音乐戛然而止。   叶鸿生说:“子然,怎么回事?你想干什么?”   阮君烈放下报纸,站起来。   阮君烈不看叶鸿生的脸,目光落在他的领章上,缓缓开口道:“你一点也不喜欢吗?”   叶鸿生嘴唇紧闭,散发出一阵烦躁。   阮君烈抬起一只手,稍微摆一下,无奈道:“好吧,我知道了。”   叶鸿生看着阮君烈,倾诉道:“子然,我喜欢的人是你呀。”   阮君烈好像被棍子打到一样,立刻毛发倒竖,昂首斥道:“住嘴!”   叶鸿生合上嘴唇,执拗地望着他。   阮君烈与他对视一番,呼吸平复下来,扭过头。   阮君烈低下声气,对叶鸿生说:“这种毛病,你接触一下女人,慢慢就好了。实在改不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我也会成全你,不会让你单着。”   叶鸿生诧异极了,看着阮君烈。   阮君烈按住他的肩膀,说:“你不要拘谨,喜欢谁就告诉我。我们永远是好兄弟。”   叶鸿生怔愣着,消化一番。   叶鸿生坚持道:“子然,我对风月没兴趣,我心里的人是你。”   阮君烈错开目光:“宾卿,你搞错了。我们关系太亲近,所以你……”   他没来得及说完。   叶鸿生凑上去,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阮君烈骤然无语,狼狈地用手背擦了下嘴唇。   叶鸿生说:“子然,想成全我,就用你自己。”   叶鸿生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腰:“我喜欢你,子然,魂里梦里想的都是你。为什么你非要把我留在这里?”   阮君烈慌乱起来,猛推他一把:“找死呢你!”   叶鸿生没有被推开,反而更紧地搂上去,说:“你真的不知道吗?”   叶鸿生看着阮君烈,说:“我在你身边,看着你的时候,就像你看那些女人一样。你想对她们做什么,我就想对你做什么。”   “你说什么?!”阮君烈好像遭雷劈了一样,怒不可遏,反手猛抽叶鸿生一记。   叶鸿生脸上浮起指印。   叶鸿生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抹一下脸,淡淡笑道:“你果然不喜欢。”   见他不知悔改,阮君烈动了真怒,抬腿就踹。   叶鸿生侧身,躲开去。   阮君烈去捉叶鸿生的肩膀,要将他拿住。不料叶鸿生闪电般擒住他的手,往后一折。   阮君烈痛叫一声。   叶鸿生居然敢对他动手。   阮君烈怒火大炽,用另一只手猛劈下去。      两人斗殴起来,瞬间打烂书橱玻璃,踢翻留声机。   玻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阮君烈对着叶鸿生挥拳猛殴,攻势太狠,一时收不住,被叶鸿生扶住上臂,猛击肘部,痛得别肘倒地。   叶鸿生稍微活动了一下颈子,用一只手按紧他,另一只手梳了一下额发,喘息着。他解开自己的外套,一把脱掉。   叶鸿生的衬衣被阮君烈揪开,扯掉几颗扣子,露出脖颈和一片肩膀。极其精壮的肩膀,经过千锤百炼,像铁一样。   他的压制非常有力,阮君烈这个姿势,没有办法挣脱。   叶鸿生说:“给我一次机会,长官。成全我。”   阮君烈方寸大乱,挣扎着,要去摸腰侧的手枪。   叶鸿生顺手缴下枪,取出弹夹,将子弹全部倒出来。   子弹一一滑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弹跳声,在地板上滚远。   叶鸿生将空枪扔到旁边的沙发上。   阮君烈大声咒骂起来。   叶鸿生俯下`身,安抚道:“明天就还你,长官。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阮君烈的胸口剧烈起伏,肩膀在抽搐。   叶鸿生低下头,拔去他胳膊上的玻璃碎片,嘴唇贴上去,细细吮`吸一番。   伤口浅,一会就停止流血。   阮君烈扭着脖子,颈侧绷得很紧,线条很漂亮,充满力量,但是他现在动不了。   叶鸿生伏在阮君烈身上,在他的背颈处绵密地亲吻了一会,感觉到他的头发湿了,肌肤发烫。   汗水混合着铁锈的味道。   阮君烈叫道:“放开我!宾卿,你疯了吗?”   叶鸿生一阵心疼,但是他更热了。   叶鸿生略微起身,伸出手,捻住阮君烈的军服扣子,一粒一粒解开。   他的手指稍稍碰到一点阮君烈的肌肤,慢慢滑下去,摸到皮带扣。   阮君烈终于崩溃了,喉头滚动,嘶哑地说:“放开我!不要逼我杀你!”   在这个紧要关头,阮君烈忽然想起他父亲的话。   当时,他父亲把着叶鸿生的手臂,夸耀一番,介绍道“他学过擒拿术,比武的时候也是第一名”。   叶鸿生急忙低下头,谦虚地对他笑。   叶鸿生的笑容是那么温和,透着友善,看起来文质彬彬的。   阮君烈万分懊悔地闭一下眼。   阮君烈的格斗技娴熟,但是从来没有跟叶鸿生交过手,叶鸿生厉害得超出想象。   如果他稍微警惕一点,不这么信任对方,就不会是这个下场。   叶鸿生牢牢擒住阮君烈,压制着他,用手解开他的皮带扣。   阮君烈的军服完全松开。   叶鸿生将皮带一寸一寸,慢慢地抽掉,无限谦卑地说:“恕我无礼了,长官。”       第 16 章   叶鸿生将皮带一寸一寸,慢慢地抽掉,无限谦卑地说:“恕我失礼了,长官。”   叶鸿生拨开阮君烈的军服,抚摸他的身体。   阮君烈的大腿很结实,腰腹紧窄,叶鸿生想起他用这双腿夹着马腹,策马的驱驰的样子,无法克制地硬起来。   阮君烈被叶鸿生触摸,马上挣扎起来,发出暧昧而不甘的□,让叶鸿生萌动不已,心口狂跳。   叶鸿生用皮带绑住阮君烈,扣紧他的手。   阮君烈奋力挣动两下,不得动。   叶鸿生捉住阮君烈的腰,爱不释手地抱紧,吻着他的大腿和腰线,急促地亲吻,弄出了好些印痕。   阮君烈喘息不止,绷紧肌肉。他的军服凌乱,若隐若现的腹肌在灯光下格外诱人。   叶鸿生全身心地臣服在他脚下,尽力取悦他。   阮君烈在地板上蹭蹬着,躲避他多情的嘴唇和手指。   叶鸿生尽情地亲吻了阮君烈一番,感觉到他欲`望抬头,把手探到他的腰跨处,在浓密的毛发中,握住半软半硬的事物,轻轻搓`揉。   阮君烈诅咒起来,用膝盖顶叶鸿生。   叶鸿生小心地折住他的腿,埋下头,含住了他的肉`棒。   叶鸿生轻轻吮`吸。   阮君烈在他的唇舌温柔下,不由自主地硬起来。   阮君烈羞愧得难忍,极力抬起头,恳求道:“宾卿,放开我。现在放开,我不追究!”      叶鸿生不肯放手,他将阮君烈强有力的束缚在手中,攥紧了他的腰,让这匹高傲的烈马无法摆脱他的辖制。   叶鸿生非常喜欢马,头一次到阮家,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他一眼就爱上了阮君烈。没有哪一匹良驹比阮君烈更高傲,更强壮,更难驯服。   阮君烈跳下马,瞥了叶鸿生一眼,双眼精光外露,带着不服气。   叶鸿生被他闪得一楞,爱得喉头发紧。   阮君烈仰卧在地上,无法起身,被折起的腿架在叶鸿生的肩上,无法着地。虽然阮君烈喜欢被人伺候,但他现在快要被人上了,想到这一点,他就一点也不快活。   叶鸿生要操`他,这是阮君烈这辈子最难接受的事实之一。这种当胸一击的痛苦感和打击感,几乎快要涨破了他的心房。   强烈的快感带来了无尽的羞耻,阮君烈抵不过去,挺动着腰部,喷射了出来。   叶鸿生品尝着他的味道,心满意足地吞咽了下去。   阮君烈喘息着,发丝粘在额角上,重复道:“放了我,宾卿。”   叶鸿生赤着胸膛,用手指拨开他的湿发,亲吻他的额头,呢喃着“不放开,长官”。   叶鸿生将阮君烈搂住,试着用手指进入他。   阮君烈剧烈地挣扎起来。   叶鸿生用力抓紧他,但是阮君烈挣扎得太凶猛,简直不要命了。   叶鸿生的手指在他腰侧留下鲜明的指痕。   阮君烈不断地叫喊,叫叶鸿生的小字,挣扎道“宾卿,你中了什么邪!”   叶鸿生用身体压住他,亲吻他。   叶鸿生的嘴唇烫热,但是无法安抚阮君烈。   阮君烈的动作很粗鲁,完全不顾惜自己,肩膀很快又流出血,身上也擦伤了。   流出的血沾到叶鸿生身上。   叶鸿生用手臂圈住他,用力勒紧,制止他的自戕。   阮君烈在他怀里抽搐,嘶哑地叫道:“不如杀了我!”   叶鸿生无论说什么,他都嘶叫,发狂,一直到喉咙变哑。   叶鸿生拼尽全力,将他压住。      阮君烈拼死挣扎一番,无法将他掀下去,终于精疲力竭,身上被汗水浸透了。   阮君烈哽咽着,奄奄一息,问:“我做了什么?你非要这样?”   叶鸿生喘息着,看着他。   阮君烈的眼泪流出来,流到颊边,抖着唇,说:“宾卿,我做过什么?你这么恨我?”   叶鸿生看着他,神色黯淡下来,默默擦一下汗。   阮君烈压抑着哭泣,说:“我哪里对你不好?我说把你当大哥。其实在心里,我亲近你,比对我大哥亲近多了……”   阮君烈叫道:“你根本就不是宾卿!我不认得你!”   阮君烈的眼睫被汗水和泪水打湿,湿漉漉地闭上。   叶鸿生沉默一会,叹了一口气。   叶鸿生用手抹一下他的泪,说:“我本来就是不忠不义的人,心思就是这么龌龊。不值得你伤心。”   阮君烈睁开眼,哽咽道:“你胡说!”   阮君烈看着叶鸿生,眼中带着一种锥心泣血的伤心。   叶鸿生无法抗拒地凑过去,想亲他,安慰他。   阮君烈立刻扭过头。   叶鸿生停止动作,慢慢垂下手。   叶鸿生站起来,把衣服捡起来,然后伸出手臂,将束紧阮君烈的皮带打开。   阮君烈感觉到臂上变松,一时回不过神,惊讶地看着他。      叶鸿生对阮君烈行了一礼,然后拿着衣服,去隔壁的盥洗室。   叶鸿生在盥洗室放一盆水,简单擦洗一下。   他身上有些擦伤和血迹。一些血是阮君烈的,一些是他自己的。   叶鸿生擦拭一番,恢复整洁。   只是一点皮肉伤,他并不怎么疼。   叶鸿生将被揉皱、扯掉扣子的军服整理一番,重新穿上。   他穿得很慢,一方面是军服有些皱了,需要抚平,另一方面,他需要多准备一会。   阮君烈的枪法很准,又在盛怒之下。   估计他一推门,立刻会被乱枪打死。   但是阮君烈的情绪不太稳定,把地上所有的子弹找出来,装进弹夹里,估计需要一点时间。   叶鸿生默默估算,差不多穿好。   他对着镜子看了一眼,里面的军官姿态健美,表情镇定。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唯一的缺憾是穿错了军服,但是叶鸿生没有共军军服,只能凑合一下。   叶鸿生对着镜子微笑一下。   他转过身,扭住门把手,慢慢扭动。   盥洗室的门缓缓打开。   叶鸿生呼吸了一下,准备迎接子弹,但是想象中的弹雨没有砸过来。   叶鸿生推开门,发现子弹还在地上。   子弹被门边碰到,滚动着,一直滚到橱子下面,发出沙沙声。   叶鸿生扭过头,发现枪也在椅子上,阮君烈没有拾起来。   他跨出门,左右看一看。   阮君烈已经不在这个房间里,走道里也没有。   屋子里一片狼藉,阮君烈只把衣橱打开,取了两件衣服。   叶鸿生迈开步,跑到走廊尽头,将头伸出窗外。   视线中,阮君烈已经走出大门,匆匆地奔向汽车。   叶鸿生看见他裹着军披风,仓促地坐上车。   汽车快速地倒出来,原地刹车打一个转,调转方向,开走了。   叶鸿生看着绝尘而去的车子,把身子收回来。   他走到下楼,看了一眼时钟,找了一个手电筒。      第二天,叶鸿生赶到司令部,比他平时去的晚一些。   昨天夜里,他跋涉了两个钟头才走回到家里。   叶鸿生走进去,发现气氛不太对头。   叶鸿生照常坐下,做好准备。   他刚刚坐下,一队士兵便踏步进来,第十二集团军的副司令亲自走进来,对他说:“宣布一个人事状。”   叶鸿生站起来。   副司令拿出批文,宣布叶鸿生被停职,立刻离开第十二集团军,等待派遣。   宣布完之后,副司令说:“一个钟头内离开,如有延误,按照违抗军令处置。”   违抗军令是要被枪毙的。   众人一片哗然。   想不到叶鸿生要被赶走了,还是用这种方式。   昨天的时候,司令还不是这个态度。   他们低声议论,不时看叶鸿生几眼,希望能看出蛛丝马迹。   叶鸿生看起来也很吃惊,但是他态度柔顺。   叶鸿生的东西不多,摆放得整齐,他很快就收拾好,离开了第十二集团军司令部。      叶鸿生把东西装在纸箱里,离开军部,一路走回家。   回家以后,他煮了些米饭。   他有点饿,早上没胃口吃饭。   叶鸿生吃完饭之后,看了一会书,觉得有些心烦。   他走出门,沿街慢慢走,没有觉得谁跟着自己。   叶鸿生走到郊外,开始往山上爬,去山顶的寺庙。   他登顶以后,先在大殿进了一注香,然后走到偏殿。   小沙弥领着他,往园子里走。   叶鸿生走到后院的池塘边。   今日,圆慈大师出山云游,他的接应人在此等候。   新的接应人是一位画家,正在对着山上的翠树挥毫作画。   他扭过脸,对叶鸿生笑道:“你好,叶鸿生同志,我是陈铮。”   叶鸿生对他笑一下,说:“你喜欢画画?”   陈铮说:“是啊,这个爱好让人心情舒畅。上山来画画,也不会引起怀疑。”   叶鸿生坐到他旁边。   陈铮说:“我每周都来。”   叶鸿生坐在他旁边,看了一会,等他把画画完。   陈铮的笔墨酣畅,把山峦勾勒得很美。   叶鸿生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陈铮放下笔,从怀里掏出最新的新华社消息,给他看。   叶鸿生看到,上面写着“变被动为主动”,“关内各主力部队,以豫东、苏北、江北一带为主要作战方向”……“大规模消灭国民`党有生力量”……   叶鸿生默念着,一直念道“生存第一、胜利第一”。   念完后,他默默合上报纸。看来情况不算糟糕。虽然失去了很多城市据点。   从内容可以看出,□中央已经下令,将对所有持进攻态度的国军部队,采取最强硬的歼灭措施。   叶鸿生庆幸地呼了一口气。   陈铮问他:“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叶鸿生对他笑道:“我有调动,以后不在第十二集团军任职。现在还不知道调去哪里。”   陈铮吃了一惊,把叶鸿生刚才的表现当成遗憾。   陈铮安慰道:“没什么,你不在骨干部队也好。不然太危险。”   叶鸿生对他微笑一下。   局势在变化,一天一个样。   阮君烈没有人拖后腿,不用死那么快,叶鸿生很高兴。   陈铮也对叶鸿生微笑,以为安慰到他。   两个人并肩坐着,叶鸿生看风景,陈铮画风景。   叶鸿生望着起伏的山峦,默默想自己的心事。      叶鸿生心想,与其让同志们打死阮君烈,不如先让阮君烈打死自己。   经过昨天那一场冒犯。   他原本以为,即使不死,也肯定什么都没有了。   阮君烈会想办法剥夺他的党籍和军衔,将他彻底扫地出门。   他可以了无牵挂,去共产`党的军队,从头开始。在这种情况下,共军肯定不会拒绝。   这种想法十分自私,叶鸿生内心很自责。   既然要死,他这么喜欢阮君烈,肖想很久,如果死前能够在一起,也不枉他疯狂地想了很久,又苦苦地压抑那么久。   叶鸿生盯着树梢,出神地看着。   树梢上的叶子掉了不少,但是还有几片绿叶,支在上面。   叶鸿生没想到,阮君烈会是这种反应。   他以为阮君烈会非常愤怒,务必要把自己挫骨扬灰。他已经做好准备,来一场热烈的告白,然后视死如归,彻底解脱。   想不到,到了这个份上,阮君烈还是下不去手杀他。   与他的罪行相比,处罚轻微得不值一提。   阮君烈居然这么在乎自己,这样珍视他们的友情。   叶鸿生很伤感。          第 17 章   秋意袭来,金菊盛放。   阮君烈想到去年庆祝胜利,历历在目,现在又在水深火热之中,有些感慨。   阮君烈早早离开军部,让司机往长青路上去。   官车开了一会,穿过繁华闹市,拐到一处欧式洋房。这一栋洋房带有巴洛克风格,有红墙外砖和雕刻,掩映在绿树中。   车子开到门口,阮君烈对门卫说:“是我,快开门。”   门卫急忙打开铁门,让他进去。   阮君烈进去后,打发司机去吃饭,自己去叩门。   一个老妈妈来开门,见到他,笑道:“二少爷来了啊。想不想吃醉蟹?今年的螃蟹大,我去买。”   她用手比一下,表示像碗口一样大。   阮君烈对她笑一下,说:“我哥呢?”   这个老妈妈是阮家的帮佣,从老家带来的,叫陈嫂。   陈嫂说:“他在!刚才还在那里看报纸!洋文写的报纸!嗳哟,大少爷忙着嘞~我去叫他!”   阮君烈走进去,到客厅找个位置坐下。      房里摆着西式餐桌,高背椅,柚木玻璃酒柜。墙上挂有西洋油画,是一帧风景画。在靠近墙壁的地方,还有一个象牙的摆设。   象牙洁白修长。很少见到这么漂亮、完整的象牙。   阮君烈盯着看了一会。   楼梯上穿来一阵脚步,一个穿西服,戴眼镜的男人走下来,大声说:“子然,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有什么事情啊?”   阮君烈叫了一声哥。   阮君铭笑道:“不敢不敢。将军驾到,蓬荜生辉。”   阮君铭,字金生,广仁医院院长。   阮君烈站起来,说:“你从美国回来,我来看你。”   阮君铭嚯了一声,说:“你来看我?什么都不带?”   阮君烈跟他大哥不对付,但是眼下有事要求他。   阮君烈耐着性子,回道:“你缺什么?我给你买。”   陈嫂出来,把一堆水果放到厅里的桌子上,说:“见面就吵架,从小到大都是。亲着哩!打断骨头连着筋~”   陈嫂笑眯眯地看他们两个,一人给一只金灿灿的佛手桔。      阮君烈把桔子放在桌上,从腰里掏出怀表,上面坠着一个豌豆大的猫眼宝石。他将宝石解下来,扔给对方。   阮君铭将这个小玩意接住,坐在沙发上细看。他穿着一身铁锈红,西服背心里面是雪白的衬衣。   阮君铭琢磨一番,说:“子然,这个猫眼好像是真的,蛮值钱的。”   阮君烈对他说:“送你的。”   阮君铭哈哈笑起来,说:“我要礼物你就给?”   阮君烈端起茶水,不看他,说:“你要我当然给,你是我哥。”   阮君铭笑起来,把猫眼石放在桌上,挥手说:“跟你开个玩笑,就爱当真。”   阮君烈暗暗骂一句,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阮君铭说:“上个礼拜。”   阮君铭一边应他,一边拿起电话,拨个号码,说:“宝莹,晚上过来?子然来啦。”   盛宝莹是阮君铭的妻子,过去是他的女朋友。   对方说了几句,阮君铭说:“你不回来啊?你要去看你爸?好吧好吧,知道了。”   阮君铭挂掉电话,站起来,说:“上楼?我们去书房。”   阮君烈站起来,先上楼梯,去他哥的书房。      阮君铭把佣人叫来,吩咐一番,然后也走上楼梯,跟在他后面,抱怨说:“你上次把我的公馆都砸坏了。我好好一个宅子,拿给你住一住,马上就七零八碎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阮君烈一腔子血涌到头上,恨声道:“烦不烦?!”   阮君烈想起那天晚上在小公馆发生过什么,就要崩溃。他走的时候,碰碎了不少东西,枪都忘记拿。   等他想起来,把枪和子弹找回来,也没修缮。他恨不得烧掉那屋子。   阮君铭宅子多,那一间几乎不住,就给了弟弟,如今又念起来。   阮君烈说:“我明天差人给你修。”   阮君铭拍拍他后背,表示宽宏大量。      两个人走到书房,阮君铭给弟弟展示自己买来的一批骨科器械,是一些金属材质的骨板等零碎物件。   阮君铭说:“我这次采购的都是很好的材质,种类也齐全,你瞧瞧。”   阮君烈耐心观摩一番,称赞了几句,然后直入主题:“哥,你帮我买点金元,再帮我做点外汇生意。”   阮君铭的妻子盛宝莹是盐业银行董事的女儿,盛家是金融业大亨。   阮君铭扭头看他,说:“我帮你买金元保本好了,做外汇生意干什么?有风险的。”   阮君烈瞅着他,说:“有风险才找你,否则不如找旁人。”   阮君铭找个位子坐下,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说:“怎么,你还缺钱?”   阮君烈也坐下,肃然道:“哥,现在军饷不够吃。我手下的人钱不够花。”   阮君铭嗤笑一声,说:“怎么可能?你们这些军长总长,哪一个不是腰缠万贯。”   阮君烈无奈,说:“我是说士兵,钱不够花。现在又给了我一队人,军饷被之前的师长吃空了。”   阮君铭说:“关你什么事?你还要给他们钱花?”   国军中的腐败情况积习难改,军费挪用的状况时常出现,加上物价上涨。阮君烈一时也不好解释。   阮君烈说:“军饷还没到位,我要先支付一部分。我要更多的钱。”   阮君铭惊叹道:“你没毛病吧?这也是一种为国捐躯?”   阮君烈皱起眉头,说:“你做不做?”   弟弟是亲的,真的开口,就不能拒绝。阮君铭想想,问:“多少本钱?”   阮君烈说了一个数字。   阮君铭吃惊道:“这么多?”   他站起来,往外走,毅然决然说:“不干!”   阮君烈也站起来,追问道:“为什么?”   阮君铭走出书房,不快道:“我又不是银行家,我丈人才是!这么多钱!给你周转保本?增值?你还是多要点军饷去。”   阮君烈急道:“你要帮我,军人在为国效命。我要保证他们的生活。”   阮君铭瞥他一眼,丢下一句:“你还是先管好那群丘八!”   阮君烈跟在他后面,一起往楼梯下,解释说:“我这就是在管他们!他们一旦饿了,跑上街去,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啊?!”   阮君铭不理睬弟弟,往楼下走。      两人正走着,忽然听见大门响起动静。   门打开,客人进来。   阮君铭走下楼梯,笑着,到门口迎客,说:“宾卿,鹏运,你们来了!”   阮君烈站在楼梯上,看到叶鸿生和一个穿警服的人一起走进来。   叶鸿生也穿着黑色的警服。叶鸿生一进门就看见阮君烈,他楞了一下,露出笑容。   阮君烈的脸色一刹那变了。   阮君铭上前,揽住那个不认识的男人,对阮君烈介绍道:“警察厅的周厅长,周仪。”   他又对周仪介绍道:“这是我弟弟,你认得不?”   周仪是个中年男子,笑呵呵地说:“认得认得!”   周仪走上来,跟阮君烈握一下手。   叶鸿生站着后面,看他们握手,没有上前的打算。   阮君铭对叶鸿生说:“宾卿,你怎么都不来看我?还要我请你,快去坐。”   叶鸿生对他笑笑,叫他“金生”。   阮君铭做手势,请客人先去坐。   他扭过头,对弟弟笑道:“我们两个呆着没趣。我把宾卿叫来陪你,开心吧?”   阮君烈乌云压顶,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兄弟两个走下来,与周仪、叶鸿生一起坐在沙发上,聊天。   叶鸿生离开第十二集团军,暂时找不到接收的地方,警察厅正好空出个缺,他顶去了那里,暂时做副厅长。   坐下后,周仪热情地与阮君烈攀谈,叶鸿生反而低着头,慢慢剥橘子。   阮君烈不怎么开口,简单应付着周仪。   阮君铭坐到叶鸿生旁边,说:“宾卿,好久没见。上次看见你,你还在总参吧?”   叶鸿生对他笑笑,说:“金生,你忙着救死扶伤。国内局势变得很快的。”   阮君铭把手搭在叶鸿生的肩上,信口说道:“政局总是不稳,又打仗!你们都不烦的!”   他抬起头来,看看弟弟,又看看叶鸿生,笑道:“是不是?子然,宾卿,你们告诉我,你们怎么就不烦呢?”   阮君烈沉着脸,说:“烦!行了吧!”   阮君烈发作得很突然。   阮君铭诧异地看弟弟一眼,骇笑起来,回首看叶鸿生。   叶鸿生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说:“金生,仗总会打完的。你还要救很多人。”   阮君铭满意地点点头,望着叶鸿生,唏嘘道:“宾卿,倘若那些丘八的涵养都和你一样好,肯定就不会打了。”   阮君烈忍无可忍,将橘子捏碎,砸进垃圾桶里。       第 18 章   阮君铭满意地点点头,望着叶鸿生,唏嘘道:“宾卿,倘若那些丘八的涵养都和你一样好,肯定就不会打了。”   阮君烈忍无可忍,将橘子捏碎,砸进垃圾桶里。   周仪笑起来,搀和道:“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国家要统一,仗不能不打。”   陈嫂跑过来,弯下腰,跟阮君铭嘀咕一下开饭时间。   阮君铭看一眼钟,还要等些时候。   他站起来,走到螺纹雕花斗橱那里,打开抽屉,拿出麻将,对客人们比一下,戏谑说:“你们都是军座,委座,我一介平民,也不晓得和你们怎么交流,玩牌吧?”   周仪笑道:“院长说笑!我喜欢麻将!”   叶鸿生站起来,去帮忙摆好桌子和椅子。      阮君烈心中烦躁,根本不想玩,但是他哥哥还没有答应,最好还是别走。   一张四方桌,摆好扶手椅。   四个人走过去,各做一边。   叶鸿生心知阮君烈不想看见他,顺着阮君烈下手,坐到阮君铭的对面。   阮君烈和周仪面对面。   阮君铭坐下,左右一看,笑道:“怎么?宾卿,不和子然坐一起,你不帮他?”   阮君烈扫哥哥一眼,嘲讽道:“你一介平民,他当然要帮你。”   阮君铭哦一声,附和道:“是是,你们军人不能恃强凌弱。”   阮君铭又看周仪一眼,笑道:“手下留情啊,厅长。”   周仪哈哈笑起来。   叶鸿生微微一笑。   佣人泡一壶碧螺春,用白瓷茶碗给他们每人斟上一碗。   阮君铭拿出一包好烟,撕开封口,先给弟弟。   阮君烈冷淡地摆一下手,表示不吸。   叶鸿生不爱吸烟,没要。   阮君铭是医生,自己从来不吸烟。   只剩下周仪爱吸,但是其他人都不吸,他也不好意思吞云吐雾。   阮君铭只好把烟收起来。   四个人开始摸牌,码长城。   走了两圈麻将,阮君烈手气不好,一直在输。   阮君铭扔下一张牌,对弟弟笑道:“给你。”   阮君烈用眼角扫一眼,一副弃若敝屣的架势,不跟。   叶鸿生跟着打。   阮君铭看着他们两个,觉得很奇怪。阮君烈今天一直没有对叶鸿生说话,也不看他。   叶鸿生和阮君铭的关系不远不近,谈不上亲密,算是熟人。弟弟难得上门来做客,阮君铭觉得不能怠慢他,自己不愿意屈尊抬捧,专门找人来陪。   阮君烈一向喜欢叶鸿生,待他亲热,今日不知吃错什么药,看起来冷若冰霜的。   叶鸿生心平气和的,阮君铭看着他,也看不出哪里不对头。   叶鸿生打着牌,除了应酬,其他时候都在看阮君烈,看得很小心。   阮君铭细细旁观一番,笑起来,按住叶鸿生出牌的手,说:“宾卿,你没有让子然吧?”   阮君烈的脸色顿时变难看。   叶鸿生对阮君铭笑,说:“金生,我牌不好,想让也让不了。你才能让。”   阮君铭收回手,对周仪笑到:“鹏运,你不知道。子然牌技不好,棋也不行,宾卿就爱让着他,给他赢,从小到大都这样。”   叶鸿生忙说:“我向来不玩这些。金生,你记错了。”   阮君铭挥一下手,否认道:“哪里!宾卿,你跟我下棋的时候,从不这样。打偏手。”   阮君烈不着一词,默默翻牌。   他胡了。   阮君铭拍拍手,说:“好好,赢了一把。”   叶鸿生来洗麻将。   阮君烈一点喜色没露,望他哥一眼,目光阴沉。      阮君铭完全不在意,对周仪笑道:“我这个兄弟,从小就要做常胜将军。你知道吧?”   周仪忙说:“久仰将军大名!阮将军从小就这么有志气,院长又是这么博学仁爱,不愧是兄弟一家。”   阮君铭呵呵笑起来,瞄了弟弟一眼,笑语说:“我没他那么死心眼,输不起。谁要是常常赢他,他就恨谁,也只有宾卿受得了他。”   阮君烈的耐心终于用完,浮起一个略带杀气的笑容。   叶鸿生说:“金生,你不渴吗?”   阮君铭喝一口茶。   阮君烈看着周仪,开口说:“我兄长这个人,会读书,用功得很。他每天三更就起床,生怕考不上医学院,又怕考取的名次不够拔尖,脸上无光。出榜的时候,出了两张,他只看到第一张,以为没考上,哭得像个泪人一样!”   阮君烈带着冷笑,目光掠过每一个人,掷地有声地说:“幸亏他考上了。”   叶鸿生愣住。   周仪的笑凝结在嘴角。   阮君铭褪去笑容,看着他。   阮君烈对他哥哥笑一下,示威,继续对周仪说:“我兄长看样子薄情,比秋柿子还尖酸涩口,其实是个儿女情长的人,感情丰富得可怕。当年,宝滢小姐出国学琴,我兄长像发了癔症似的,酸诗一首接一首地写。他自己不会写,就从新月集子里抄,一首接一首,像抄佛经一样,什么云啊雨啊,魂啊梦啊,肉麻得无法想象,再署上自己的名字,献给宝滢小姐!乐此不疲,也不怕徐志摩找他。”   阮君烈连下两城,战果累累。   他俯视牌桌,傲然一笑,拿起茶碗,喝一口。   周仪坐在他对面,笑容完全模糊在脸上,也端起茶碗,盖住脸。   叶鸿生皱着眉头,没说话。   阮君铭定定地望着弟弟,腮边青筋时隐时现。      阮君铭抹一下脸,喊道:“再来点茶!”   佣人过来,将水冲进茶壶,又给他们把茶杯倒满。   四人重新开始摸牌。   麻将发出沙沙声。   叶鸿生重新笑起来,说:“金生,你前两天又去美国了?买回些什么?”   阮君铭急着去教训弟弟,跟他算账,连金属骨板都没功夫炫耀。   他冷淡地一撇嘴,说:“没买什么。我这些东西都寻常,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像你们的宝马名驹,枪炮子弹,都是好玩意,能用来冲锋陷阵。”   阮君铭看弟弟一眼,又对周仪笑道:“我兄弟特别喜欢马,你知道吗?”   周仪腮上的肉颤了一下,努力笑出来。   阮君铭继续说:“他特别喜欢一匹叫玉逍遥的马,是从青海带来的名种。我父亲托人买回来的,千里迢迢,准备送给他。谁知道,唉!他骑不上去啊!”   叶鸿生暗自咬牙,闭了一下眼。   阮君铭指着叶鸿生,啧啧道:“宾卿来我家,一下就骑上了,我父亲就把玉逍遥送给他。我兄弟嫉妒得发狂,晚上吃不下饭!跟我父亲闹,怪他出尔反尔。可惜!他还是骑不上!”   阮君烈出声说:“我骑上了!”   阮君铭同情地看了弟弟一眼,又对周仪说:“是啊,后来宾卿把马驯服,牵来给他骑,才骑上去。那也是宾卿在的时候,马还听话。宾卿一时不在,马不认他,我叫他等一等,我兄弟急着要骑,非要上去,顿时把不住簪头,像王八翻身一样,死活翻不上去!”   阮君铭大笑着,将一张牌打在桌上。   阮君烈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道:“不扯上宾卿,你就说不出话?玉逍遥是你骑上的?”   叶鸿生往阮君烈杯子里倒水。   阮君烈没喝,跟了一张牌。   叶鸿生也跟了一张。   周仪低头看牌。      阮君铭摸牌,继续对周仪说:“我兄弟从小立志从军,像个霸王似的,眠花宿柳,有一搭没一搭的,好人家的千金不敢攀扯他。他这人薄幸惯了,心肠硬得很,你不要觉得他麻木不仁。他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   阮君铭津津有味地说:“记得当时,宾卿出去留洋,我父亲送他去的。我兄弟难过得哟,又是好几天茶饭不思,跟我父亲闹……”   阮君烈的脸色变黑,吼他一声。   阮君铭不理,对叶鸿生笑说:“你还不知道吧?”   叶鸿生确实不知道,怔了一下。   阮君铭忽略弟弟,笑着对叶鸿生说:“你走了以后,他伤心得很。每天一个人坐在山上,看着白云,像得了离魂症。我上山找他,叫他回家吃饭。我在后面喊他一声,他立刻转过身,又惊又喜地叫——宾卿!”   阮君铭学着弟弟的样子,蓦然回首,脸上一片惊喜之色,然后,又变成失落,目光茫然。   阮君烈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叶鸿生低声道:“金生,别说了。”      阮君铭忽略他们两个,说:“他见我不是宾卿,就失望了,问说为什么是宾卿走掉,不是我走?我与他说,宾卿离他远远的,不用受气,肯定很开心,我也很快就走,去留洋。”   阮君铭吹吹茶水,饮一口:“我跟他讲,他实在太霸道,让人厌烦死了。所以宾卿头脑正常的话,决计不会再理他,然后……”   阮君铭停顿片刻,桌上一片死寂。   阮君铭对周仪一笑,说:“你猜他怎么样?”   周仪呵呵地笑,不知如何答话。   阮君铭大笑起来,摇头说:“他差点哭了。”   阮君烈捏紧拳头,粗喘起来。   叶鸿生抬高音调,叫“金生!”   阮君铭接着说:“我第一次看他要流泪呢,可惜没流出来。我开导他,他不听。我说宾卿讨厌他,是因为他不讲道理,以势压人。他不改改,没有人会与他交心,真心做朋友。他起初不说话。最后,他终于想通了,跟我下山。在路上,他对我讲,他不要跟我做兄弟,要和宾卿做兄弟,他说……”   阮君铭笑起来,模仿弟弟的口吻,说道:“他说,我以后再见到宾卿,一定要跟他义结金兰,做刎颈之交。我会对他好,敬重他,生死不变,比对任何人都好……”   阮君烈再也坐不住,要站起来走人。   不料,叶鸿生比他更快地站起来,哐啷一声推开椅子,厉声道:“金生!行了吧!”       第 19 章   阮君烈再也坐不住,要站起来走人。   不料,叶鸿生比他更快地站起来,哐啷一声推开椅子,厉声道:“金生!行了吧!”   没想到叶鸿生会发火,阮君铭楞了几秒,停止说话。   乘这个空当,阮君烈已经站起来,嘴唇闭得紧紧的,一脸怕人的摸样。他踢开椅子,大步朝外面走去,几步走到门口,甩开门。   叶鸿生顾不上旁的,扔下另外两个人,急忙转头,急匆匆地去追他。   阮君烈出了门,喊自己的司机备车。   车还没开过来,叶鸿生已经追到后面,大喊一声“子然”。   阮君烈回头,用一双布满阴霾的眼睛回望叶鸿生:“谁准你喊我的名字。”   叶鸿生停下脚步,刹在他跟前,喘息道:“长官,是我僭越了。”   阮君烈的司机将车发动,开过来。   阮君烈向着车子走去,叶鸿生尾随在后面,往前赶两步,凑过去,从旁侧伸出手臂,想替他开门。   阮君烈闪电般掏出枪,抵在叶鸿生头上,吼道:“你想干什么?!”   叶鸿生垂下手,尽量不动,说:“我替你开门,长官。”   阮君烈说:“不用!把手拿开!”   叶鸿生把手向上举一些,顺从地说:“是,长官。”   阮君烈把枪放下,准备弯腰上车。   叶鸿生却又伸手,按在车门处,挡他的路。   见他还敢横生枝节,阮君烈怒不可遏,重新拿出枪,抵住他的下颌。   叶鸿生没收回手,依然拦住他,低声说:“长官,金生他信口胡说,你不要在意。”   阮君烈说:“你住嘴。”   叶鸿生说:“长官,是我的错,你不要生气。”   阮君烈把枪压紧,说:“你住嘴。”   叶鸿生说:“长官,金生他全是胡说,你不要信。我在外头也有给你写信,你没有收到的话,可能是丢了。”   阮君烈憋着一口气,喝道:“我叫你住嘴!”   叶鸿生看着他,目光中的爱意像点点磷火,乍然闪出金光,细碎地闪动,形成一片朦胧的雾,笼罩住阮君烈,又在白日里消失。   叶鸿生低沉地说:“长官,我永远不会厌烦你,只会是你厌烦我。我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你,只有你忘记我……”   阮君烈暴起青筋,把子弹上膛,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枪口抵住他的太阳穴,吼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杀你!”   叶鸿生停止说话,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看着阮君烈。   阮君烈揪起叶鸿生的领子,虎视眈眈地逼视他,随时准备把他撕烂。   叶鸿生不再坚持,收回手。   阮君烈却不急着上车了。   阮君烈呼吸声很重,用枪顶住叶鸿生,威胁道:“你说呀,再说一个试试。”   叶鸿生看着他,平静地说:“长官,你随时可以动手。”   阮君烈眼中快要冒出火来,一时说不出话,揪紧他的军服,过了一会,才恨恨地放开,吐出一句:“你倒是有种……”   叶鸿生后退一步,碰了一下靴子,对他行礼。   阮君烈揣上枪,上车。   车窗还没摇上。   叶鸿生走到窗前,对阮君烈说:“长官,欠你的一条性命,我先留下。你随时可以拿走。”   阮君烈骂一声滚,叫司机开车。   叶鸿生对他敬礼:“走好,长官。”   官车开出铁门,消失在公路上。   叶鸿生怅然若失地望着,放下手,转身回去。      他回房的时候,阮君铭与周仪已经坐回沙发上,佣人在收拾麻将桌。   叶鸿生走进去,走到阮君铭面前,面沉如水,望着他,说:“金生,我跟子然差不多绝交了。你知道吗,你今天太过分。”   阮君铭先向外头瞟一眼,皱眉道:“他走了?脾气真大。”   阮君铭又看着叶鸿生,疑道:“你们怎么会绝交?”   叶鸿生耐着性子,解释道:“前些日子,我刚从第十二集团军调出来的,你问周厅长。”   阮君铭回头看周仪。   周仪点一下头。   阮君铭这才反应过来,笑道:“我说呢,好容易在一处,他怎么好像没见过你。原来你们到一起共事了。怎么?连你也伺候不来他?”   叶鸿生沉下脸,不快道:“金生,这件事是我错了,你不要再提!以后也别这样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驳了你的金面!”   阮君铭诧异地看着叶鸿生。   阮氏兄弟从小吵到大,他对弟弟的反应习以为常,喊打喊杀都不奇怪,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叶鸿生发火。   阮君铭耸一下肩膀,摊开手,表示不说了。   周仪拿出块手帕,擦一下汗。   阮君铭对周仪笑笑,玩笑道:“我和我兄弟一个是金生,一个是火生,互相克得厉害。今天我克他,明天他克我……”   陈嫂跑出来,在屋里找一圈,怅然道:“二少爷呢?螃蟹刚买回来,不吃就走了?”   阮君铭火气降下来,也有些后悔,说:“他回去了,买了多少?”   陈嫂怨怪一番,说:“买了好几篓,你怎么让他走了?”   阮君铭说:“派车去送给他吧。留几个我们吃。”   佣人开始摆桌子,将菜往桌上放。   阮君铭站起来,说:“宾卿,你要喝点什么?”   叶鸿生收拾一番,戴上帽子,说:“今天不吃了。金生,再见。”   叶鸿生冷淡而客套,对他轻轻点一下头,又对周仪说一声失陪。   阮君铭怔楞住,看着叶鸿生的背影。   叶鸿生目不斜视,自顾自走出宅子,掩上门。   阮君铭一阵莫名其妙,摇摇头,对周仪笑道:“看见没有?他们两个人,关系非常好。”   周仪又擦一下汗,诺诺附和。       第 20 章   A市警察厅。   转眼入冬。   天气寒冷,军人换上毛领军服,警察也穿上呢大衣。   叶鸿生任职以来,心情平稳,收获颇丰。   警察局除了治安之外,常常配合军统特务的工作。时不时的,叶鸿生还是能得到一星半点情报。   叶鸿生与陈铮定期见面,交换情报,接受新的指令。   清晨,叶鸿生穿着皮靴,在走廊上发出橐橐的声音。他打开门,走进办公室,将外套挂起来,与对面的常务秘书打了个招呼。   常务秘书站起来,要帮他泡茶。   叶鸿生说了一声“谢谢”,将文件夹打开。   周厅长不做具体工作,叶鸿生负责维持市内日常治安。按照他一贯的认真,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      叶鸿生喝了一口茶,用钢笔在文件上写字。字迹工整。   警察局和军队气氛又不相同。在这里,叶鸿生呆得很舒服。   周仪八面玲珑,很注重上层关系,对部下的态度也好,谁也不得罪。在得知叶鸿生和阮君烈关系匪浅之后,周仪待他更加亲切。   叶鸿生觉得周仪人蛮忠厚的,没有官架子,比阮君烈的骄矜好过不知多少倍,但是叶鸿生对他的友情很一般。   每天早晨,叶鸿生给周仪汇报工作。   周仪听着,不时点头,笑呵呵地说一句“辛苦了”。   叶鸿生笑道:“应该的。”   见他游刃有余,周仪又提出一些待办事宜。   叶鸿生回到办公室,拿起钢笔,将他刚才说的事情一一记录下来。他写着写着,就走神到别处,开始想阮君烈。   在第十二集团军的时候,阮君烈从来不说“辛苦了”。   阮君烈无论叫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命令式的。   阮君烈只会说“快办!今天要结果”,要不就是“你快去办!不能让他们拖了”。   阮君烈交代给他的事情,都是很重要的,不会问第二遍。   如果让阮君烈让来催,他就会生气,觉得你不知轻重。   叶鸿生从来不等人催,加班加点地办妥,呈报给阮君烈。   这个时候,阮君烈才会对他满意地笑一下,仅此而已,绝不会像周仪那样,笑那么多声。   周仪待人和蔼,平时也叫他“宾卿”,语调透着和气。   叶鸿生投桃报李,叫周仪“鹏运”,叫得客客气气的。   大家好像老同学一样,姿态轻松地坐在办公室,商量公事怎么办才好,不拘束。   这种感觉舒适、寡淡。      叶鸿生忍不住又想起阮君烈。   每当阮君烈喊他小字的时候,他都有一种被牵动的感觉。   倘若阮君烈带着笑容,喊一句“宾卿”,这字符就好像变成了带着金光的咒符,将他从十年重重的岁月中叫出来,忘记自己是谁,对方是谁。   他好像一下又变成当年那个年轻的军人。   参军后,报国无门,心中彷徨,他正苦闷着,忽然走到一片青山绿水之间,瞬间掉入情网,痴痴地恋上阮家二公子。   阮君烈叫他一声。   他的心脏立刻跳动起来,对着阮君烈跳动,好像被唤醒了一样。   不由自主的,他就想走到阮君烈身边去。   那是他永远无法抗拒的声音。   但是现在,他听不到了。阮君烈不会再搭理他,僵持一辈子也可能。   叶鸿生暗自叹气。   这都是他自找的。   阮君烈不缺人巴结,想使唤谁就使唤谁。   现在,即使叶鸿生上赶着,也难被他使唤到。   叶鸿生把自己安慰一番,准备处理下手头几个棘手的案件。      电话忽然响了,叶鸿生接起来,听到周仪的急吼吼的声音。   周仪急道:“美军的事情闹大了!学生要游行,快派人去看住!你最好亲自去一趟。”   叶鸿生皱起眉头。   他迅速挂上电话,拨了几个号码,抽调警员前往大学校园。   叶鸿生召集一番,发现警察局人手不够,急忙给周仪挂电话,说:“人太少了,万一学生暴动起来,控制不了局面。”   周仪匆匆说:“你先去,我在跟国防部报告,要求军队支援。”   叶鸿生没有办法,穿上警服,带人赶往现场。   当他们到达的时候,学生们已经浩浩荡荡地游行起来,对着群众散发传单,沿途高呼口号“抗议美军暴行”。   一张《抗议美军暴行告全国同胞书》落在叶鸿生脚下,他捡起来一看,果然是“沈崇案件”。这位名门闺秀在高等学府就读,不幸在校内被美军挟持,强\暴。案件在警察局落案,至今无法解决,引发学生愤怒情绪,走上街头。   叶鸿生命令警察跟随队伍,将学生与人群隔开。   叶鸿生让警员与学生保持距离,尽量不发生冲突。   学生一路大叫着:“美军从中国滚出去!”“美军不伏法,我们就罢课!”   警察对学生喊话。   学生人数众多,群情激奋,对着一小撮警察嘶吼。警察的人数明显不够,万一学生开始打砸暴动,场面不得了。   学生们带着传单与横幅,一路朝着军事调处部门走去,看样子是要闹事。   万一双方冲突,不死几个学生,再抓一些人,是不能了事的。   叶鸿生站着队伍后面,开始出汗,差人去找校长。   正在焦急的时刻,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从附近的斜街上跑步而出,赶到现场,与警察会和。   其中一位军官跑步到叶鸿生面前,啪得一声立正:“报告长官,第十二集团军106步兵师奉命协助保安。”   叶鸿生对他敬礼,说:“多谢。现在立刻去军事调处执行部,守卫大门。”   士兵加入后,军警队伍顿时壮大许多。他们跑步前进,赶到学生前面,到达执行部大门口,捧着枪,拦住门。   学生们站在门口,不断怒吼,让美方人员出面。   军事调处执行部大门紧闭。   学生拒不离开。   军警与他们僵持着。   叶鸿生松一口气,看来情况不会太糟糕。   叶鸿生没想到是阮君烈的部队,看来周仪和阮君烈关系还不错。   他们在门口站了一个小时,学生依然不肯散去。      快要到中午,一辆官车经过门口,停下来。一位穿着毛翻领军大衣的长官走下来,朝军警方走来。   叶鸿生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阮君烈走过来,浓眉纠结,问自己的部下:“他们围了多久?校长还没来?”   乘步兵营长汇报的时候,叶鸿生凑上去,鞠一躬:“长官,多谢援手!”   阮君烈好像没看到叶鸿生,不理睬他。   但是学生们都看见了阮君烈,一眼就看出他的服色是高级军官。   学生们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终于遇到一个有档次的人物,立刻鼓噪起来,拿传单丢他,怒吼:“在中国的土地上,美国人欺负中国女学生!你血凉了吗?”   “为什么不反抗!奴性的军人!”   “只会欺负学生,怎么不让美国人滚蛋!”   传单雪片一样向着阮君烈打去,叶鸿生和步兵营长急忙伸手给他挡。   传单数量太多,学生们瞄得又准,阮君烈被不疼不痒地打了几下。   士兵们立刻暴动起来,围住阮君烈,开始殴打学生,呵斥他们。   学生不肯退去。   士兵们拔出刺刀。   阮君烈呵斥道:“把刀收起来!”   士兵们收起刺刀,用盾牌挡住学生。   阮君烈随手捡起一份传单,看了几眼,用手指弹一下,无奈道:“快叫校长来!教导主任也行。”   学生们不远不近地围着,暂时不敢上前。   阮君烈和叶鸿生也走不掉,被围在中间。   军事调处部门的人死活不出来应对。   学生们只好对着军警队伍演说。   他们一时怒火熊熊,例数外国人的暴行,呼吁国家主权;一时又声泪俱下,哭诉政府的腐败与战争动乱,林林总总,一时不得歇。   阮君烈和叶鸿生都无言以对。   阮君烈皱着眉,叶鸿生背着手,两个人站在里面,面带愧色,一直听学生骂,哭诉。       第 21 章   太阳爬到头顶上,教导主任这才匆忙赶到。   原来校长今日不在市里。   教导主任呼吁一番,请游行的学生们回学校去,说:“罢课是不明智的,同学们。”   学生一顿指责,责怪校方隐忍不发。   教导主任也做不得主,只好含糊安慰他们,说政府已经承诺一定会惩罚凶手,令其道歉,保证不会发生此类事件,并说“校方正在积极配合,务必有个说法”。   教导主任站在门口,口干舌燥地哄劝学生,直到大家肚子都饿了。   眼见军事调处执行部不敢冒头,学生们放弃围堵,又高呼着口号,顺着路往回走。   教导主任掏出手帕,在额头上擦两下。   学生们逐渐散去,飘落满地传单。      阮君烈差人送教导主任回去,说:“请校方多做思想工作,疏导一下。”   教导主任正要上车,听他这么一说,马上转过身,紫涨着脸,抱怨道:“长官,这怎么是校方的工作呢?我们学生清清白白的,乖乖呆在学校就遭了毒手。委员们还说学生是共/匪!不法办凶手!叫我们校方怎么办才好?你怎么不跟美军去说?跟委员们说说,叫他们管一管!”   阮君烈说一句礼节性官文,没想到被他好一顿抢白。   阮君烈一下尴尬住。   叶鸿生急忙上前,插嘴道:“这件事是警察局的责任,抱歉。”   教导主任转过头,看着叶鸿生。   叶鸿生拿出最诚恳地态度,说:“落案后,我们一直在与外事部门交涉,务必有结果。”   教导主任不快道:“什么结果?警察局那点本事,也就能吓吓学生!让你们去逮捕洋人,比登天还难!”   叶鸿生一下塞住口,比阮君烈还尴尬。   教导主任据理力争,终于吐出一口怨气,拂衣而去,自己去找黄包车。   走之前,他还带着一脸阴云,嘟囔道:“国库的开支都用在军费上。劳民伤财,一点用也没有。”   阮君烈与叶鸿生的脸色一下都尴尬起来。   尴尬到极点。   教导主任不看他们,跟在学生后面,扬长而去。   军事调处执行部门口安静下来。      阮君烈转过身,准备走路。   司机给他备车。   叶鸿生见阮君烈要走,忙跟在后面,想帮他开门。不料步兵营长速度更快,已经抢先打开车门,鞠了一躬。   叶鸿生没抢到位置,只好站在车门边,殷勤道:“长官,改日我们上门拜谢。”   阮君烈冷淡地说:“不用,举手之劳。”   阮君烈坐上车就走了。   士兵们跟着后面,撤出街道。   叶鸿生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看阮君烈走掉。   警察们也累了,渴了。   叶鸿生让他们解散,就餐后回警局。   警察们各自找食,散开去。   叶鸿生也饿了,来不及回警察局食堂,决定在路上吃一口。   叶鸿生走到一条小巷子里,找一处僻静而熟悉的馆子,坐进去,要了一盘冬笋,半份烧鸡,又要了瓶酒。      平日里,为公务着想,叶鸿生中午是不吃酒的。今天他心情有些郁积,破了例。   店家给他摆上筷子,将酒先放上桌。   叶鸿生倒了一杯,饮一口,入口一片辛辣之气。   沈崇的案子落在警察局,不知道该怎么办。叶鸿生思前想后,觉得警察厅没有置喙余地,还要看上面的意思。   叶鸿生想想无趣,心里空落落的。   叶鸿生发愁片刻,决定回头与周仪商量,怎样尽到本分。   小二将冬笋与切好的烧鸡端上来。   叶鸿生拿起筷子,吃了几口。   好不容易见到阮君烈,阮君烈还是嫌恶他,巴不得不要看见他。   叶鸿生叹一口气。   本来自己决定的,离阮君烈远一点,各不相干,如今他又后悔,想多看看阮君烈。   阮君烈怎么可能会理他?   当初阮君烈好茶好饭,好言好语的,他不识抬举,非要冲撞上去,不仅把脸面撕破了,还伤了阮君烈的心。   阮君烈没有杀他,已经是仁至义尽。   现在,他离开第十二集团军有些时候,日子过得安稳了,又不知死活地妄想起来。   情谊不再,他还厚着脸皮搭话,阮君烈怎么能看得起?   叶鸿生郁悴得不行,放下筷子,“唉”了一声。      酒杯里的酒水微微漾动着。   叶鸿生注视着这一小片水波,默默回想之前那一段甜蜜而煎熬的日子。   阮君烈待他亲热,信任他,从来不设防。   阮君烈扭到筋,肩膀痛,叶鸿生帮他擦药油,按摩。   阮君烈发出舒适的呻/吟声,表情似痛非痛。   叶鸿生轻轻用力,手指按在阮君烈的身上,看到他半`裸着身体,随意穿一条松松的裤子,赤着结实的胸膛。   叶鸿生用全部精神来自控,不让自己亲上去,但是胡思乱想是免不了的。   好容易完事,阮君烈舒坦了,叶鸿生准备走。   阮君烈站起来,把长裤脱掉,命令说:“帮我把军服拿来。”   叶鸿生站在原地,怔愣着,啊了一声。   阮君烈扭扭脖子,舒展身体,说:“在隔壁,去帮我拿来。”   叶鸿生哦了一声,说:“我先去洗手。”   叶鸿生走进洗手间,先把手洗干净,再用冷水擦脸,精疲力竭地喘一口气。叶鸿生抬起头,看了一眼镜子,发现镜中人的眼瞳黑得吓人,透出情`欲。   叶鸿生努力背诵党章,想一些高尚的事情。   他望着镜子,慢慢平息欲念,直到镜中人的眼神变得清明,这才敢出去。   叶鸿生去帮阮君烈找到军服,送给他,赶紧走掉。   阮君烈没有感觉到叶鸿生的异样,只是觉得他很内向。      为了让叶鸿生宽心,抬捧他,令他觉得受重视,阮君烈时常会揽住他的肩膀,轻拍他,或者把手搭在他身上,亲切地说话。   叶鸿生从来不敢抱回去,生怕泄露出什么。   有时候,阮君烈觉得叶鸿生太拘谨。   军官们一起嫖妓的都有,阮君烈请叶鸿生一同洗澡,再吃酒,叶鸿生不去。   叶鸿生解释一番,找了很多借口,坚决不从。   阮君烈只好作罢。   叶鸿生常常受考验,每一次都很要命。   少年时代,生活比较简单,没有这样多的花头,他们两个虽然亲密,却没到这种地步。叶鸿生到阮君烈手下之后,阮君烈把他当成自己的私有物,心腹之人,什么都不避讳了。   叶鸿生知道阮君烈有女人,不止一个女人,偶尔也会见到他的女人。   想到阮君烈跟自己挥手告别,转身去与她们缠绵,叶鸿生就满口酸涩,有苦说不出。   叶鸿生尽量忽略这些事情,把注意力放在公事上。   幸亏阮君烈不是花天酒地的人,也不爱儿女情长,否则叶鸿生早已被苦水淹没。   叶鸿生想想就感慨,一时酸甜苦辣齐齐涌上心头。   离开是对的。   叶鸿生安慰自己。   不要痴心妄想了。   叶鸿生饮掉杯中酒,又倒满杯子。   他正吃菜,忽然听到有人低低的叫了一声“宾卿”。   叶鸿生恍惚了一下,差点把酒水洒出来。   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桌边,低声说:“宾卿,是你吗?”   叶鸿生站起来,定睛一看,惊喜道:“啸林,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第 22 章   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桌边,低声说:“是你吗?宾卿?”   叶鸿生站起来,定睛一看,惊讶道:“啸林,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瘦高男人穿得单薄,大冬天还没穿棉袄,穿了一袭半新不旧的布衫,坐下来,笑道:“我看就很像你,你怎么在这里吃饭?你现在去警察局当差了?”   叶鸿生站起来,叫人加菜,又倒一杯酒,端给他,说:“先喝一口,暖暖身子。”   这人坐下,喝了两杯酒,脸上浮出点血色。   叶鸿生说:“啸林,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出来做生意?”   丁云鹏,字啸林,曾经在南方开办一家工厂。   丁云鹏叹息道:“你有所不知道。日本人撤走,军队来接管,说我有问题,把我的厂收走了。”   叶鸿生楞了一下。   丁云鹏的工厂开在苏杭一带。抗战胜利时,国军接管的过程中,乱象频生。丁云鹏的工厂可以做军工厂,顺带被人霸占去。   叶鸿生皱眉道:“你怎么不与我说?或者让罗先生告诉我?”   丁云鹏苦笑一下。   叶鸿生追问道:“是谁?”   丁云鹏犹豫着,说出一个名字。   叶鸿生听了以后,顿时感到棘手。这个人他认识,是阮君烈手下的一个军官,颇受重视。   叶鸿生皱起眉头,不做声了。   丁云鹏观察他的颜色,帮他开解道:“算了,我也不准备要回来。不麻烦你。”   叶鸿生想开口承诺,又觉得不好去见阮君烈,先闭住嘴。叶鸿生心中懊恼,倘若丁云鹏一早来找他,肯定能办妥。   叶鸿生又问:“你家里人呢?还好吗?”   丁云鹏面上露出伤心,说道:“前些日子,芸芸难产去世了。”   叶鸿生心头一颤,没想到他接连遇祸,人生这样坎坷。   叶鸿生给他倒酒,说:“节哀。”   丁云鹏流下泪来,用手擦一下,哽咽道:“当时我也想死了算了,没有钱,还是罗先生帮着做的丧事。”   叶鸿生想起来,丁云鹏跟罗鼎文关系很好,曾经是罗鼎文的学生。   丁云鹏一腔热血,不听从父母之命,要工业救国,遭到家庭反对,是罗鼎文借钱给他。   丁云鹏把罗鼎文当做恩人。   果然,丁云鹏悲切地说:“我浑浑噩噩的,没有赶上罗先生的葬礼。现在没事了,我要来看看他。”   叶鸿生默默给他倒酒。   罗鼎文的家乡是在A市郊县,被刺杀后,骨灰移回到家乡下葬。   叶鸿生安慰丁云鹏。   丁云鹏喝了一会酒,泪干了,颧骨微微发红,愤然道:“今天学生游行,我也看见了。为什么现在还有这种事情,我们不是胜利了吗?为何受这种侮辱?”   叶鸿生陪他饮酒。   丁云鹏继续说:“军人怎么如此冷血?对学生凶残,甘做鹰犬。”   叶鸿生心中惭愧,低声说:“今天没凶学生。”   丁云鹏瞥他一眼,固执道:“我看见他们拔刀。”   叶鸿生没法子,说:“又收起来了。”   丁云鹏放下酒杯,看着叶鸿生,目光闪烁,压低声音说:“宾卿,你知不知道?罗先生的死和今天在场的那位长官,似乎有些关联。”   叶鸿生大吃一惊,愕然望着他。   罗鼎文是共产`党的事情,凭丁云鹏和他的关系,应该是知道的,但他并不知道叶鸿生的真实身份。丁云鹏兴办实业,没有加入任何党派;罗鼎文办事谨慎,事关叶鸿生的性命,他不会透露这种情报。   罗鼎文的事情,叶鸿生是从阮君烈那里得知,随后告诉罗鼎文,让他逃命去,不幸没逃掉。   不知怎么的,罗鼎文似乎和丁云鹏提起过阮君烈。   丁云鹏居然记住了。   叶鸿生万分后悔,不该与罗鼎文说那么详细,断然否决道:“跟他没关系!”   他的强硬反应让丁云鹏吃了一惊。   丁云鹏皱着眉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没有?”   丁云鹏看叶鸿生的眼神不像刚才那么亲切。很显然,他想起来叶鸿生是国民`党,和阮君烈一样,还是他的同僚,而罗鼎文是共产`党。   虽然大家是好朋友,但是立场不同,友情很难保不变质。   丁云鹏的眼神变得警惕起来,审视着叶鸿生。   叶鸿生百口莫辩,不能吐露实情,只好说:“啸林,罗先生的事情我也很难过,但是军队不管这些的,你知道吗?”   丁云鹏冷哂道:“怎么不管?一刻不停地打仗,抢钱,人杀得少了?”   叶鸿生又吃一惊。   看来阮君烈树大招风,先是部下惹出麻烦,让丁云鹏遭到不幸,后来又神使鬼差,卷进罗鼎文的死讯,让丁云鹏记住了。今天,阮君烈出兵阻拦爱国学生的游行,被人看见,被丁云鹏看见,这都不是好事。   丁云鹏只怕是恨上了阮君烈。   叶鸿生的心念极速闪过,在想要不要替阮君烈辩解,可是说不出口,一来丁云鹏会认定他在袒护,二来阮君烈驭下不严,松了一下子,惹出麻烦,好像没办法开脱得一干二净。   世道艰难,丁云鹏过得越来越不好,很多人过得不好,但是阮君烈紫袍加身,越来越富贵……   叶鸿生忽然很怨怪周仪,如果不是周仪开口,把阮君烈扯进来,也许不会这样。   叶鸿生心想,为什么他一开始会觉得见到阮君烈是好事?   这明明是一件坏事。   让阮君烈的名声变坏了。   很多人都会觉得阮君烈冷酷无情,没血性,不够爱国。   叶鸿生一时懊恼得不行。   叶鸿生沉吟片刻,顺着刚才的话茬子,委婉道:“啸林,军人虽然杀人,也只在战场上杀。暗杀是军统的事情。”   丁云鹏垂下眼帘,默默喝酒。   叶鸿生与他寒暄一阵,又说:“啸林,你的事情可以交给我。我会去找阮将军,帮你把厂子要回来。你重新开始吧?”   丁云鹏诧异地抬起眼皮,望着叶鸿生。   他的眼神让叶鸿生微妙的感觉到,事情不妙。   果然,丁云鹏的面色阴晴不定,没有吐露感谢的话,而是说:“你和他关系很好?”   丁云鹏一开口,叶鸿生就发觉,自己已经错过了帮忙的时机。   刚才他就应该承诺下来,现在晚了。   丁云鹏很聪明,他意识到,叶鸿生并不够关心自己,他是想帮阮君烈摆平麻烦。   为什么叶鸿生要这样做?丁云鹏不是很清楚。自己什么都还没说,叶鸿生怎么如此敏感,好像已经知道了什么。   丁云鹏收住口,用一种略带疏离地目光看着叶鸿生。   叶鸿生不敢否认下去,承认道:“我们还算熟,他没有那样不讲理。啸林,我会帮你的,不用担心。”   叶鸿生对丁云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试图让他安心。   丁云鹏却没有开口说“好”,依然沉默着。   叶鸿生笑道:“他做过我的长官,许久不联系。我们不在一处办公,不知容易不容易约见。啸林,我一定会去找他,给你一个公道。”   叶鸿生解释一番,试图说动丁云鹏。   丁云鹏没有继续饮酒。   他将杯中的残酒放下,又掏出一些钱,一并放在桌面上。   丁云鹏说:“我先走了。宾卿。”   丁云鹏站起来,对叶鸿生稍微点一下头,离席而去,向着门口走,速度很快。   叶鸿生忙站起来,叫他的名字。   小二见有人跑单,迅速跑来堵住叶鸿生,请他结账。   叶鸿生掏出钱,扔在桌上,转身追到门口。   等他开门的时候,丁云鹏已经消失在门外,与人群融合在一起。   叶鸿生四下张望,没有看到。   叶鸿生站了片刻,发现自己太着急,忘记拿帽子。   他回到馆子里,在桌边拾起警帽,忧心忡忡地看着上面的警徽,用手指触上去,摩擦了一会,想心事。   想了好一会,叶鸿生才慢慢戴上。      叶鸿生回到警局,又马不停蹄地忙了半日,与周仪商量案子。   晚上到家,他又想起丁云鹏的事来。   丁云鹏是个好人。   叶鸿生安慰自己,关系到阮君烈,他变得太敏感了。   丁云鹏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阮君烈拥兵数万,怎么也不会被他伤害。   叶鸿生这样想着,又自责起来。   如果他一开始就热情点,不要那么慎重,提出帮忙,也许丁云鹏不会走掉,一个人又走到料峭的寒风中。   叶鸿生决心找个机会,想办法和阮君烈见一面,弥补一下丁云鹏。   不管阮君烈多不想看见自己,就当公事公办好了。   叶鸿生如此想好,终于睡着。      可惜,那天之后,他一直没机会见到阮君烈。   沈崇的案子落在警察局,好像火炭放在炉子上烧,没有一天能安稳。   迫于民怨,驻华美军本来准备将凶犯遣送回国,遭到压力,改口将在军事法庭审判此案。   案件一天不审理,事态一天得不到平息。   虽然政府提出备忘录,声称必定惩凶、赔偿,杜绝此类事件,但是同时也表示“美军撤离”的政治联想不可取。   警察厅头痛得要命。   没过几天,学生们等不及,又爆发了示威游行。   一大早,周仪又急吼吼地对叶鸿生说:“不得了!学生又闹起来了,快带人去!”   叶鸿生放下手中的文件,说:“在哪里?”   周仪说:“现在还在学校里,马上就上街!”   叶鸿生穿起外套,说:“我们不能都去,还有留下人手办案子,加快进度。”   周仪点点头,赞同道:“对,你少带点人就行。我已经联系过国防部和第十二集团军,他们会继续协助我们。”   周仪话一出来,叶鸿生立刻变了颜色。   叶鸿生沉下脸,转身说:“找军队干什么?我们自己去就行。”   周仪楞了一下,反应道:“我们人手不够啊。”   叶鸿生冷眼看周仪,说:“爱国抗暴游行,我们出那么多兵干什么?又不是反政府游行!再说了,这件事前前后后都是警察局的责任,总这样推诿出去,像什么样子!我带人去就行了!”   周仪被他一顿训斥,回不过神,楞了一会。   叶鸿生突然变这么凶,气势凌厉,周仪没法招架,支吾着,说:“可是……军警协作,来得稳妥些……”   周仪缓缓神,又赔笑道:“再说了。宾卿,你和阮将军熟,合作起来也容易些。”   周仪对叶鸿生笑笑,想缓和下气氛。   叶鸿生的脸色却更加冷,好像被冰封住了一样,冒着冷气。   叶鸿生望着周仪,微动嘴唇,说:“我跟他不熟,不想跟他合作。”   周仪好像一下掉进冰窟窿里,冷得缩一下脖子,用手挡住脸,说:“好好,我知道了。下次绝对不喊他,你自己去。万一出事情,你自己担责任。”   叶鸿生这才放过周仪,转身出门。          第 23 章      游行的人比上一次还多。   除了学生,还有一些民主人士夹杂在里面。一条长龙走在街上,带着条幅与传单,浩浩荡荡,开往军事调处部门。   军队已经开过来,叶鸿生带着警察与步兵旅会和,形成一道屏障。   面对焦躁的人群,叶鸿生也很烦躁,他让军警尽量把人群拦远一点,希望阮君烈不要露面。   阮君烈还是来了。   如果没有长官在场,万一发生冲突,这群骄兵悍将无人管束,是会打人杀人的。   官车开来,停在军警这边,阮君烈走下来,准备看一下。   正在这时,叶鸿生发现,丁云鹏也出现了。   丁云鹏夹杂在游行的人群中,看着自己。   叶鸿生心头一跳,赶紧对他笑一下。   丁云鹏面容苍白,也对他微微笑一下。   叶鸿生急忙往阮君烈身边走,想找机会与他说话。   阮君烈不想与叶鸿生说话,没有抬头。   叶鸿生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强行拦住他,说:“长官,借一步说话,有要紧的事。”   阮君烈脚步滞住,不情愿地说:“什么事?”   叶鸿生捉住他的手臂。   阮君烈犹豫了一下,跟叶鸿生走了两步,又挥开他的手。   叶鸿生说了一声“抱歉”,回头看了丁云鹏一眼,开始与阮君烈说话。   叶鸿生与阮君烈说话的一霎那,丁云鹏的脸色变了。   丁云鹏目光如炬,眼瞳燃烧起来,盯着他,口里含着叶鸿生的名字。他的眼睛闪得厉害,好像一丛野火,咄咄逼人地赤红起来,透出愤怒与绝望。   虽然他没有发出声音,只凭口型,叶鸿生也知道他想叫自己,叫得声嘶力竭,叫破了最后一点情谊。   叶鸿生用余光看着,心口狂跳。   他抓紧时间跟阮君烈说,决心一说完,立刻派人去抓丁云鹏,先不管他想干什么。   叶鸿生正和阮君烈说话,还没来得及说完。   人群忽然喧闹起来,一个学生与警察冲突着,被推搡在地上。其他学生潮水一样涌上前,去搀扶同伴,要与军人争执起来。   军警开始往一个方向聚拢,痛殴学生。学生也在涌动。   人声鼎沸。   阮君烈转过脸,往前走两步,下令道:“站好,别乱动!围成圈!”   与此同时,叶鸿生看见丁云鹏在往前走,往这边走。   丁云鹏看着阮君烈,手往怀里伸,表情很决绝。   叶鸿生顾不得旁的,用最快速度冲上去,捉住阮君烈的肩膀,把他往反方向推,口里叫道:“快走!长官,快走!”   阮君烈吃了一惊,他很快意识到有危险。   阮君烈回过身,稍微有些迟疑地跟着叶鸿生,往反方向跑去。   警察与士兵的人数很多,一直挡在他们前面,形成一道人墙。发现长官的举动,周围的士兵也飞快地聚拢过去,去保护他。   在这种情况下,刺客开枪去打阮君烈,根本没有胜算,打也打不中。   不知为何,叶鸿生心中的恐惧一点也没有减少,他推着阮君烈的肩膀,心急如焚道:“快到掩体里面去,长官!快点!”   军事调处执行部不会开门,他们只好换个方向,往另一边的小巷子里跑。   此时,丁云鹏的手已经拿出来,掏出怀里的东西,向他们猛力投过去。   火花形成一条弧线,越过军警的人墙,穿过十多米,落在他们不远处。   丁云鹏向阮君烈投掷了自制的炸弹。   一连投了两枚。      布衣之怒,如彗星袭月。      在炸弹落地之前。   阮君烈和叶鸿生都瞥见飞袭而来的可怕爆炸物,看起来杀伤力不下手榴弹。他们不约而同地俯下`身体,加快速度,拔腿往巷子里猛冲。   在这三到五秒的空隙中。   步兵营长大声叫道:“保护长官!”   好几个士兵已经抢到前面,做出防御的姿势。   一枚炸弹落地。接着又是另一枚。   叶鸿生来不及思考,他站在阮君烈背后,顺着冲击力,猛然将他按倒,掩住。   一声轰鸣,士兵们发出惨呼,血流五步。   接着又是一声轰鸣。   爆破声震碎瓦片,好像一声声惊雷怒吼,将喧嚣的人群镇住。   场上顿时听不见说话。   一片寂静。      学生们互相抱住,搀扶住,做出埋首的姿势。   阮君烈睁开眼睛,从地上抬起头。   他的一些士兵受了伤,严重的断手断脚,轻的也伤了皮肉,躺在血泊中呻\吟。其他士兵正惊恐地望着这边,不断聚拢过来,也不管学生了。   叶鸿生伏在他身上,说:“长官,没事吧?”   阮君烈毫发无损,说:“没事。”   阮君烈迅速爬起来,指着丁云鹏的方向,指挥道:“抓住刺客!”   一队士兵立刻冲过去,去抓丁云鹏,顺便用拳头和刺刀教训他。   不料,丁云鹏身上还携带了一枚炸弹。   在揪斗中,他拉开引爆装置,又是一声巨响。   幸好游行的人群早已经躲开,离他们远远的。   随着爆炸声响起,人群也响起一片惊呼。   丁云鹏与他身边的士兵全部被炸死,同归于尽。   地上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溅开的血触目惊心。      阮君烈震惊地看着这场面,倒抽一口气,以手加额。   不知是赞叹还是感慨,阮君烈说了一句:“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阮君烈怎么也想不通,这样有志气的刺客,为什么非要来杀自己。   论官衔,他不算大的,不是能左右时局的人物。要说作恶多端,他好像也算不上,怎么就会惹出这样刻骨铭心的仇恨。   阮君烈正在想不通,就听见旁边的人叫“长官,还好吗?送你去医院?”   几个警察围住叶鸿生,想扶他起来。   叶鸿生按住腹部,刚爬起来,又跪下去。   他面色发白,警服上渗出大片的血迹,将地上打湿了,手上也粘着血。   叶鸿生被弹片炸伤了。      阮君烈心中一惊,急忙排众而过,说:“不要乱动他!”   阮君烈扶住叶鸿生的肩膀,说:“宾卿,你哪里伤到了?刚才怎么不说?”   叶鸿生带着冷汗,睁大眼睛,焦急道:“刺客呢?”   阮君烈说:“刺客自杀了。你快躺下,不要动。”   叶鸿生的表情变得有些伤心,然后又松开眉头,对阮君烈笑一下,说:“我被弹片打到了,不怎么疼……”   叶鸿生在迅速失血,嘴唇开始发白,条件反射地微微抽搐,看起来不像不疼的样子。   阮君烈让叶鸿生靠在自己身上,叫人备车。   叶鸿生卧在地上,靠在阮君烈的颈侧,轻轻闭上眼睛,十分满足。   叶鸿生用沾血的手捉住他的手,呢喃了一声“子然”。   阮君烈感觉到叶鸿生的生命正随着血液流走,无声消逝。   阮君烈急得要命,自己身上好像也冷起来,赶紧动手按住他的伤口,一叠声叫道“快备车!去医院!”   士兵们将叶鸿生小心地搬上车,问道:“长官,去哪个医院?”   阮君烈跳上车子,叫道:“我跟你们一起!快到广仁医院!找金生,找我哥!”   士兵们拨开人群,让出车道。   汽车飞驰而去。          第 24 章   学生游行的消息又上了报纸。   阮君烈遇刺的新闻也占住一小块版面,人们议论纷纷。   不少同僚得知他遇刺,致电慰问,关心他是否安康,连蒋主席都亲自过问了一遍。   阮君烈怀着感激,分别向国防部与主席汇报情况。   应付完一圈,阮君烈无心敷衍,天天去医院看叶鸿生。      遇刺那天,阮君烈护送叶鸿生,驾车冲进广仁医院,高声呼喝,把他哥叫出来。   阮君铭让护士立刻给叶鸿生输血,开始抢救,亲自上手术台。   等叶鸿生被推进手术室,阮君烈才坐下来,出一口气。   阮君烈得空,忽然想起,自己的士兵也有折损,又差人把他们都送到广仁医院,进行救护。   又一队兵马呼呼啦啦跑到医院,占住床位。   广仁医院在本地颇有名气,是一家条件优越的医院,很多病人排队,床位供不应求。   阮君烈是院长的弟弟,又是军队长官,院方不敢不让他们住,去请示院长。   阮君铭刚刚得罪过弟弟,对他心存愧疚,加上救死扶伤是医院的天职,只好照单全收,叫人把仓库收拾两间出来,让伤患入住。   叶鸿生的伤势看起来吓人,淌出不少血,好在救治得及时。   阮君铭帮叶鸿生妥善处理了伤口、消毒、缝合,每天给他挂水。   为了照顾叶鸿生,阮君铭让陈嫂到医院,在床边看护。   陈嫂从小照顾阮氏兄弟,是一个能干又体贴的女人,阮君烈也很信得过她,又派了两个伶俐的士兵陪着。   叶鸿生醒了以后,看起来很虚弱。   阮君烈叫他好好养伤,他就点头,闭上眼睛,睡觉。   叶鸿生不能动,卧床养伤,经常沉在梦乡里。   阮君烈每天忙军务,得空就去医院看望他。      这一天,阮君烈处理完手头的事,正想早点离开司令部,得到通知,让他去开军政机要会议。   阮君烈整理好军服,急匆匆地赶去国防部会议礼堂。   会议室挂着国旗与党旗,青天白日,满地红。   军官们散座在位子上,等待开会,正三三两两的说话。徐正恩与黄克也在座位上,看到阮君烈就扭过头。   阮君烈一路打招呼,寒暄一圈,去坐到他们旁边,   三个人聊起来,聊到时局,感到十分棘手。   阮君烈低声抱怨,说:“对待苏俄要忍,对美方也要忍。钧座这样委曲求全,恐怕又要授人以柄,民愤很大。”   反美游行之前,为了收回东北,各地爆发大规模的反\苏游行,学生焚烧斯大林的肖像,引发外交风波。蒋介石采取柔抚的态度,以社交辞令带过。   民国政府与苏俄的关系还是恶化了。   徐正恩的脸色也不轻松,开解道:“大国外交,不能意气用事。我们仰仗美方的地方还多,苏俄也不好得罪,校长心中有数。”   徐正恩是黄埔的学生,又受蒋介石青睐,可以叫校长。   阮君烈说:“这一次让步太多了。马歇尔之流也没有帮到什么。所谓调停处置,反而给了□喘息的余地。”   黄克坐在旁边,半天没说话,这时插一句:“钧座不会任人摆布,想想史迪威的境遇。”   阮君烈与徐正恩都觉得此话意味深长,停止议论,品味一番。   会议室正嘈杂着,蒋介石走进来,上台训话。   会场安静下来。   蒋介石对他们训话,分析时局形势。   在中美关系方面,国军内部滋生出不满情绪。一些军官认为美方的停战协调工作没有做好,似乎是在榨取利益,贻误了国民党这边的战机。与付出的利益相比,得到的少,不能平衡。   现在美国人还惹出麻烦。   在讲话中,阮君烈等人得知,美方将停止对华援助,马歇尔不日也将离华,心情平复下来。   蒋介石表示不会放弃与美方的关系,同时强调:“警惕\学\潮背后,共\匪的政治攻势。”   众人微微响起议论,深以为然。   蒋介石训诫一番,表示内战于己个人毫无利益,是为了国民党党派的前途和在座各位的荣辱抗争。蒋介石说,目前制订了宪法,要“实施宪\政”,“还政于民”。为了民族将来的发展,必须消灭共\匪,驱逐苏俄,获得统一。   在座军官都很感动,气氛热烈。   蒋介石动员一番,说:“反\共抗\俄战争是我们中华民族拚生死、决存亡的民族革命战争。是全国人民争生存、争自由的国民革命战争。不成功,便成仁!”   阮君烈与其他人一起激动得站起来,高声附和:“不成功便成仁!”   会议后,军官们聚餐。   担心叶鸿生的健康状况,阮君烈没有久留,草草吃完,备车去医院。      广仁医院的病房里,暖气烧得很热,温度适宜,感觉不到外面的寒风。   叶鸿生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   旁边的一个病人是个老先生,在治疗肠胃病,已经住了一段日子。   他的家人每天带来一摞报纸,供他打发时间。   那堆报纸触手可及,叶鸿生稍微用手翻一下,惊讶地发现了《新华日报》。   叶鸿生取出来,张望一下,看看附近有没有人。   没人。   陈嫂不在,护士也不在。   病友都在昏昏睡着。   叶鸿生打开报纸,上面写着“爱国学\生\运\动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通报了案犯即将受审,美军可能离华的消息。报纸上载录了毛\泽\东说过的话:“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真正强大的力量不是属于反动派,而是属于人民!”   叶鸿生心潮澎湃,挣扎着,坐起来,如饥似渴地看。   毛\泽\东说:“蒋介石和他的支持者美国反动派也都是纸老虎。提起美国帝国主义,人们似乎觉得它是强大得不得了的。但是美国反动派也将要同一切历史上的反动派一样,被证明为并没有什么力量。”   叶鸿生激动得不得了,把报纸从头到尾看一遍,觉得心头逐渐清明,继之又火热起来。   叶鸿生在心中默念中\共提出的口号,一遍又一遍,在他心头滚动。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争取胜利!”   “解放全国人民,建立一个新民主主义的中国!”   叶鸿生沉浸在兴奋中,他的伤口正在愈合,此时似乎完全不疼了。   他放下报纸,重新躺倒床上,身上暖融融的。   在一片昏昏欲睡的病人中,叶鸿生独自幸福着,好像瞬间飞驰到共军的红旗下,看见晨曦微露,身上重新注入了力量。   叶鸿生相信,黑暗的铁幕一定会被打破,光明即将出现。   不,不仅如此。   为了彻底地革\命,打破一切不平等,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直到迎来光明!      叶鸿生躺在床上,愉快地享受着静谧。   过了一会,护士来查房,给他挂上水。   陈嫂走进病房,端着个青花瓷茶盅。,   陈嫂端详着他,笑眯眯地说:“今天气色不错,快好啦。”   叶鸿生对她绽开笑容。   陈嫂给叶鸿生拿垫子,让他靠起来,喂他喝了点蜂蜜水。   正在这个时候,阮君烈来了。   阮君烈步伐铿锵,走进充满消毒水气息的病房,叶鸿生好像在寒冬中感觉到了早春的气息。   阮君烈一脸意气风发,带着笑容,靠近叶鸿生的病床,关切道:“宾卿,今天好些了?”   叶鸿生对他露出一片灿烂的笑脸,说:“我很好。”   阮君烈与叶鸿生都感觉到对方情绪饱满,犹如暖阳当空。   两人相视一笑。   阮君烈坐下来。   叶鸿生问他今天做了什么。   阮君烈说开会。   阮君烈与叶鸿生说闲话,随手翻了一下附近的东西,发现了《新华日报》。   阮君烈把报纸揪出来,一字不落地看,目光炯炯。   叶鸿生躺在床上,试探道:“你在看什么?”   阮君烈看了半天,目露寒光,咬着牙道:“嚣张至极!”   叶鸿生伸出手,说:“给我看一下?”   阮君烈用手制止,坚决地说:“别看!你身上还有伤,不能生气。”   叶鸿生愣了一下。   阮君烈看完之后,立刻把报纸撕碎,三把两下,化为齑粉。   叶鸿生脸上的表情从略微紧张,变成怅然,接着又化成一片无奈的笑意,一眨不眨地看着阮君烈。   阮君烈把废纸扔到篓里,坐回床边。   叶鸿生一脸爱得快要上绞架的恍惚表情,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阮君烈陪叶鸿生一会,说:“宾卿,你先休息。我去见一下金生。”   叶鸿生点点头。          第 25 章   阮君烈掩上门,离开病房,去找他大哥。   阮君铭正坐在院长办公室,跟人打电话。   阮君烈走进去,把自己的军外套挂起来,坐到西式红木沙发上,等他说完。   阮君铭挂掉电话,对弟弟点头,说:“来了?”   阮君烈也不虚文,直接说:“哥,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有没有办?我都把钱放在你银行户头上了。”   一来就是要钱,要不就是叫人当牛做马。   阮君铭在心中腹诽,但他是长兄,承担是应该的。   阮君铭叹息一声,说:“给你开户了,放心吧。其中一半买了金元保本,另外一半本钱,我让宝滢给你拿到银行里,专门有经理帮你做外汇交易,不会亏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   阮君铭将信封放在桌上,说:“这是利息,先给你一部分花。”   阮君烈站起来,将信封拿过去,点钱。   阮君铭将桌上的病例收拾一下,与弟弟说:“花的时候省着点。”   阮君烈点过钱,皱起眉头,疑惑道:“就这么一点点?”   阮君铭拉下脸,说:“你想要多少?”   阮君烈说:“也太少了,你有没有克扣?”   阮君铭耸耸肩膀,靠在椅背上,看着他,说:“我把你手下人的医药费扣掉了,怎么?”   阮君烈眼睛睁大一些,瞪着他。   阮君铭摆出亲兄弟明算账的姿势,正襟危坐,说:“长官,我这里看病都要钱的,你不知道?他们的医疗费是你出对吧?”   阮君烈悻悻地收回目光,将信封塞进怀里,准备走路。   见弟弟拔腿就跑,阮君铭争分夺秒,对着他的背影叫道:“下个礼拜,宾卿就该出院了。你安排一下!”   阮君烈措手不及,回过头,说:“什么?这才住了几天?他还没痊愈,你难道不给他治。”   阮君铭随手找一个病例本子,好像一下被吸引住了,聚精会神地看。   他头也不抬,不看弟弟,轻描淡写地说:“我这里不是疗养院,不能长住的。还有好些人等着入院呢。到日子,他就得搬出去。”   阮君烈黑着脸,说了句岂有此理,又重新走进门,说:“不是你亲自给他缝的?他没有好!哪有这样快。”   阮君铭皱起眉头,头痛地应付道:“军座,医院里又不能安营扎寨,住那么多天干什么?你光杀人,不救人,知不知道床位很紧张,要进医院的病人很多!他已经没事了,占在那里干什么?”   阮君烈冷笑一声,对他嗤之以鼻。   见弟弟还是不肯,阮君铭换个口气,毫无诚意地说:“要不这样吧。你的士兵也在医院里,不行我让他们搬出去,反正医院要进人。他们就别治了,你给他们发丧葬费。”   阮君烈恨声道:“知道了!下个礼拜,我接他出院!”   阮君铭达到目的,露出满意地笑容,站起来,分给弟弟一杯茶。   阮君烈烦躁着,喝一口茶,说:“他还没好怎么办?怎么照顾他?”   阮君铭轻松地说:“宾卿身强力壮的,要什么紧?他不会留下后遗症,淌掉那些血,你多给他吃点生血的补品。”   阮君烈为难地说:“可是没有人照顾他呀,你让陈嫂陪他回去?”   阮君铭反对道:“为什么?陈嫂要陪宝滢,宝滢有喜了,要人照顾。”   阮君烈没奈何,与他商量说:“你少一个佣人不行吗?”   阮君铭大为不快,驳斥道:“宾卿救的是你,又不是我。你找我要佣人干什么?你家佣人那么多,谁不能伺候他?”   阮君烈楞了一下,迟疑道:“你叫我来照顾他?接他去家里?”   阮君铭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说:“当然。你家屋子那么大,又不是摆设。”   阮君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合上嘴唇。   阮君烈原想让叶鸿生在医院好好休养,直到康复,送他回家。没料到有这么一桩麻烦。   叶鸿生家里清贫,无人服侍他。   其他人照顾,阮君烈不放心,确实放在自己家比较好。   只是……   阮君烈纠结地叹一口气,不甘地咬一下嘴唇,开解自己。   先忘记那些事情吧。   一码归一码。      出院那天,叶鸿生也很吃惊。   没想到这么快就出院。   叶鸿生的伤口刚刚愈合,还没有长牢,不大敢动弹。   广仁医院的护士通知后,给他一些药和棉纱,叮嘱他适时跟换。   叶鸿生拿着一堆东西,不知如何是好。   外面天寒地冻,他考虑要不要联系一下朋友,送他一程。   叶鸿生穿好衣服,正准备走路,阮君烈带人赶到,阻止道:“宾卿,不要动,对伤口不好。”   阮君烈让叶鸿生躺下,让士兵过来,将病床推走。   阮君烈跟在旁边,说:“你先到我家,修养一段时间。”   叶鸿生张大嘴巴,震惊片刻,下意识回绝说:“不用,长官。我回家就行了,已经没事了。”   他这么一说,阮君烈更加不能放心。   阮君烈烦躁道:“你家里没有人啊,不要啰嗦!我会让人照顾你的。”   阮君烈命人将叶鸿生推到门口,到车子附近,让人小心地搀扶他。   叶鸿生坐上车,靠在座垫上,感觉到每次动一下,伤口都在撕痛。他微微蹙着眉,闭上眼睛。   车子开到阮君烈的公馆。   铁门打开,汽车缓缓停在门厅处。   叶鸿生下来,慢慢走进去。   士兵拥簇着他们两个,把叶鸿生的一些东西搬进来,搬到阮君烈指定的屋子里去,又扶着叶鸿生,让他坐在床上。   叶鸿生坐下,发现这是阮君烈家的一个偏厅,本来是用来跳舞的,现在很安静清爽。阮君烈把房间收拾干净,将水晶灯换成朴素的白炽灯,摆了一些家具,中间是一张新买的床。   叶鸿生坐在床上,可以看到阮君烈家的客厅,阮君烈正在客厅里指挥佣人,叫他们去炖汤。   叶鸿生忽然觉得人生玄妙得无法想象。   彼一时,他还认为,此生再没机会亲近阮君烈;此一时,他居然能住在阮君烈家,离阮君烈这么近。   近得让他有点紧张。   叶鸿生躺下,呼出一口气。   士兵们忙完,向长官请示。   阮君烈让他们回营,关上门。   中午的时候,厨房炖了清淡的排骨汤。   阮君烈叫人伺候叶鸿生吃了一点。   叶鸿生折腾一番,乏了。   阮君烈掩上门,让他睡下。      阮君烈正要午休,养精蓄锐,下午好去司令部,组织人马开会。   没想到,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林斐让人递名片进来,说要见他。       第 26 章   阮君烈正要午休,养精蓄锐,下午好去司令部,组织人马开会。   没想到,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林斐让人递名片进来,说要见他。   林斐在军统的情报处工作,虽然也是归国防部管辖,总归特殊,和他们不常在一处。   阮君烈跟林斐交情尚好,感觉到这一次来访好像是为了公务,碍于兄弟情面,林斐似乎想做得柔和些。   阮君烈立刻让人请他进门。   林斐进来以后,对他笑道:“阮兄,有一阵不见面。听说你最近逢凶化吉?”   阮君烈热情上前,把住他的手臂,说道:“什么风把你送来的?我们请都请不到,快坐。”   林斐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阮君烈拆一盒烟给他,又叫人做饭,问他:“有没有吃饭?先吃点东西?”   林斐脸上带着笑意,摆手说:“不用。我吃过来的。”   佣人端上几盘水果。   林斐点了一根烟,吞吐烟雾,笑道:“阮兄,你军务繁忙。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我们去书房?”   阮君烈心神领会,带他去书房,将门关上。   林斐坐在书房,脱下帽子,对他笑笑。   阮君烈也笑起来,说:“到底什么事情?神神秘秘的。”   林斐与他两人独处,不再含糊,立即和盘托出。   林斐说道:“阮兄,你这一次遇刺,我们猜测可能是共\匪的策划。上面安排我来调查。”   阮君烈忙说“有劳”,等待下文。   林斐手上夹着香烟,放到嘴边吸一口,又说:“我查了一下,行刺的人没有党派,不像是□。这事有些奇怪。”   阮君烈感叹道:“我也觉得离奇。”   林斐对他笑笑,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光刺探他。   阮君烈不明所以,也对他笑。   林斐收起笑容,肃然道:“阮兄,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调查中发现,刺客和叶宾卿叶兄……好像有些瓜葛……”   阮君烈看着他,皱起眉头。   阮君烈已经忘记行刺之前,叶鸿生说的那半截话。   既然丁云鹏死了,叶鸿生也就没有再提,躺在医院的时候,也没说起过。   阮君烈想不出他们俩有什么瓜葛,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林斐。   林斐说:“有人讲,叶兄与刺客曾经在一处吃酒。叶兄现在好像住在府中,是否让小弟我看望他一下,问一问?”   看着阮君烈的表情,林斐又笑道:“没有证据,也许是捕风捉影。”   阮君烈对他咧嘴笑一下,问是哪一天。   林斐拿出本子,对他说了一个日期。   听到之后,阮君烈舒开眉目,抚住林斐的肩头,笑说:“真的是捕风捉影。那天,我和宾卿在一起吃饭的,没有旁人。”   林斐有些惊讶,抬头看他,笑道:“原来如此?”   阮君烈露出爽朗的笑,说:“那天我们一起在军事调处部做安保。散了之后,便相约在酒楼,吃了一顿饭。”   林斐敲敲自己脑袋,赔礼道:“我就说!这些线人,为了一点小钱,什么话都编的出来。”   阮君烈说:“也许是别的警察?看错了也是常有的。”   林斐感叹道:“不好意思。”   阮君烈摆手说:“让你辛苦了,有劳。”   林斐知道阮君烈跟叶鸿生关系很好,叶鸿生还救了他。   为什么叶鸿生认识刺客?林斐也很好奇。   叶鸿生在阮君烈的保护之下,不能随便询问,所以林斐先来告知他。   既然阮君烈这样回答,林斐没有理由留下来。   林斐对阮君烈略微行了一礼,笑道:“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小弟心知荒唐,所以觉得私下会面比较好,就不去军部了,免得麻烦。”   阮君烈知道,林斐投鼠忌器,不好随便调查。   阮君烈对林斐亲热地笑,与他套了一会交情。   阮君烈与军统关系不错,礼数不缺,与蓝衣社成员的交情也保持得比较好。   林斐是蓝衣社成员。   两人说了一会党内的掌故八卦,林斐笑容轻松起来。   林斐看一眼手表,笑说:“阮兄,时间不早。小弟告辞了。”   阮君烈一路将他送到门口,跟他约定下次找机会聚一聚。   林斐挥一下手,转身上车去了。   阮君烈在门口站着,看他远去,呼出一口气。      阮君烈关上门,准备上楼睡觉,不料看见含香站在楼梯上,穿着一领艳色丝绒旗袍,耳朵上带着金穗子似的耳坠子,抱着两只雪白的胳膊,正看着自己。   含香中午吃饭就没露面,说自己病了,现在又含愁带怨,一鸿秋水似的瞅他。   阮君烈没心思敷衍她,哄道:“好点了?赶紧用饭。”   阮君烈自己去倒一杯茶,喝两口,准备上楼梯,从含香身边走过。   含香开腔说:“你不是说过,你跟他恩断义绝了?为什么又来往,还非要住家里?”   阮君烈脸上不耐烦,随口道:“你病了就休息,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含香转过身,拽住他,不依不饶道:“你为什么撒谎?那天你在家里吃饭,没跟他在一起。”   阮君烈大吃一惊。   书房在二楼,含香的房间在旁边,有个阳台。也许是没关窗户,被她听见了。   阮君烈捉住她的手臂,将她捉到身边,压低声音,质问道:“军政大事,你一个妇道人家偷听什么?”   含香看着他,委屈地说:“你之前说的话都是假的?你不是跟他绝交了?”   阮君烈说:“关你什么事?”   含香不理他,坚持道:“你怎么撒谎呢?   阮君烈威胁道:“我什么时候撒谎了?”   含香倔强地说:“你刚才就是说谎!”   阮君烈暴躁起来:“你懂什么?这关系到一个军人的清白!”   含香叫道:“你明明没跟他来往,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他要害你呢?!”   阮君烈不快道:“宾卿是要救我的,他不可能和这些匪徒来往!你不懂吗?”   含香胸脯上下起伏,昂起头叫道:“不懂!”   含香耳垂下的金线猛然晃荡起来,纷乱地颤动着,不屈不挠地瞪着他,   阮君烈不说话,咬牙切齿地看着她。   两人互相怒视。      阮君烈忽然冷笑一声,轻蔑地说:“你想怎么样?”   他捉住含香的手,将她从楼梯上扯下来,跌跌撞撞地扯到电话旁边。   阮君烈拿起电话,作势道:“你去跟他们说?”   阮君烈把电话往含香手里塞。   含香后退一步。   阮君烈一把抓住她,不许她走,又强行推到电话前:“你去说啊!”   含香被他推得一跌,扑在柜子上,用手抹了一下头发,咬着嘴唇,不吭声。   她舍不得告发阮君烈,给他找麻烦,只想跟他吵架,赶走叶鸿生。   阮君烈咔嚓一声把电话挂上,冷道:“没事找事!”   含香垂着眼帘,酸楚地哽咽了一下,又把头昂起来,做出冷傲的样子。   阮君烈收起怒气,叫人热汤给她喝。   含香没吵赢,坐到沙发上,捧着腮,继续生闷气。   阮君烈也坐下来,哄她一会。   阮君烈声调低下去,说:“他身上有伤,在我们家住几天。你也照顾他一下。”   含香冷道:“他自己没有家?”   阮君烈声调又高起来:“他家里没有人,谁照顾他!”   含香不快道:“你要我照顾他?”   阮君烈说:“他救了我的命,难道我的命不值钱?不能让你消停一下?”   含香面无表情,不吭声。   阮君烈看了一眼时钟,无奈道:“你照顾一下不行吗?我马上有事。他醒了的话,你叫人帮他擦洗。”   含香猛然站起身,带着哭腔,叫道:“他那么金贵,我照顾不了!”   含香转身就跑,踩着楼梯,噔噔噔跑上去。   阮君烈在后面叫一声。   含香跑到房里,将门关上,砰得一响。      阮君烈在楼下站一会,啧了一声。   阮君烈要去上班,一来二去,给他们闹得没时间休息,含香不愿意看护叶鸿生,最好他自己先看一下。   阮君烈走到叶鸿生的门口,轻轻打开门。   叶鸿生急忙闭上眼睛。   叶鸿生睡得轻,已经被他们吵醒,正在忐忑。   阮君烈先是叫了一个小丫头过来,帮叶鸿生换药。   小丫头掀开被子,解开叶鸿生的衣服,揭开纱布。   叶鸿生的血痂又渗出一些血,样子有些可怕。   小丫头一见到血就弄不好,吓得脸色发白,手也颤动起来。   阮君烈嫌她不麻利,叫她走,准备自己亲自动手。   小丫头逃出房间。   阮君烈将伤处带血和汗的纱布扔掉,帮他擦拭一下,尽快收拾好,重新绷上纱布。   阮君烈的手太重了,叶鸿生疼得睁开眼,说:”长官,包太紧了……”   阮君烈急忙松开手,叶鸿生额上出汗。   阮君烈放轻手脚,慢慢帮他缠上纱布。   叶鸿生闭上眼睛,小口小口吸气。   看他脸色不好,阮君烈把手掌放在他额上,轻轻盖在他脸上。   叶鸿生心中流动着一阵暖意,缓缓睁开眼睛。   阮君烈摸了一下他的头,感觉并不热,叶鸿生的眼睫蹭在他掌心,轻轻的触动着。   阮君烈迅速收回手,把毛巾搁在他头上。   叶鸿生抬起眼,说:“长官,军统的人来找你?”   阮君烈怔一下,恩一声。   叶鸿生说:“长官,我是见过他……”   阮君烈刷地一声站起来,回头看看有没有人。   周围没人。   阮君烈去把门关上,回到床边,烦躁道:“你什么时候见的?为什么见?”   叶鸿生说:“他是罗鼎文的学生,我认识他。”   叶鸿生对阮君烈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把丁云鹏的事情告诉阮君烈。   阮君烈沉默下来。   叶鸿生说:“长官,也许军统会知道。你还是如实反映,我这边免不了要……”   阮君烈开口道:“不要紧。别多事。”   叶鸿生担忧道:“万一他们发现……”   阮君烈皱眉道:“别说了!”   叶鸿生还是不放心:“长官……”   阮君烈笃定道:“没什么要紧的。我担得起这个责任。”   叶鸿生望着他。   阮君烈说:“你好好休息,不用管这些。”   阮君烈给叶鸿生盖了一下毯子。   叶鸿生乘机捉住他的手,阮君烈顿时僵住,不知如何是好。   叶鸿生温存道:“长官,我死了没有什么可惜。你不要蹚进去。”   叶鸿生用手覆盖住阮君烈的手,扣住他的手指,微微用力。   阮君烈稍稍挣动了一下,没有挣脱。   叶鸿生像握住什么一样捉紧阮君烈,把他握着滚烫的手心里,满怀温情地唤了一声“子然”。   阮君烈不做声。      门忽然打开,发出“呯当”一声,含香端着一盆水,冷着脸,站在门口。   阮君烈闪电般挣开叶鸿生的手,回头看。   含香端着一盆水,走进来,把水盆往椅子上一放,冷道:“我来照顾他,你可以去办公了!”   阮君烈撇开目光,往旁边让让,让她站到床边。   含香站在他们中间,捋起袖子,准备替叶鸿生擦拭。   叶鸿生往上坐一坐,靠在枕头上,不舍道:“长官。”   阮君烈站在门口,对叶鸿生说:“你好好休息,我要去司令部。你放心养着,等好了我就送你回家。”   阮君烈说完,仓促地转过身,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匆匆去客厅,穿衣服走人。   叶鸿生望着阮君烈的背影,望眼欲穿。   含香冷眼望着叶鸿生,说:“我帮你擦身,先伸出手。”   叶鸿生伸出手。   含香端来的不是热水,是普通凉水。含香将毛巾敷叶鸿生手臂上,猛擦两下。   叶鸿生冷得激灵一下,终于扭过头,苦笑道:“谢谢你。”          第 27 章   叶鸿生住在阮君烈家,慢慢安顿下来。   阮君烈发现含香容不下叶鸿生,立刻不再使唤她。   阮君烈去找哥哥,拿自己家里的一个善烹的厨子,还有一个会缝衣裳的小丫头,两人一起,把陈嫂换来。   阮君烈叫陈嫂调理叶鸿生,又让一个半大的男孩子帮着伺候。   他们两个人只需要照顾叶鸿生,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叶鸿生认得陈嫂,见了她也不生分,陈嫂替他浆洗衣服。   阮君烈要陈嫂做饭给叶鸿生吃,尽量做得可口一些。   陈嫂每天给叶鸿生做饭,先做百页包肉,炖了清汤,给他喝。等叶鸿生的胃口好起来,陈嫂又买了鳝鱼,炒鳝丝给他补气强身。   陈嫂去买顶好的油豆皮、咸肉和骨头,炖出来的汤香得紧,补得很;大冬天,她又买到昂贵的鳝鱼,炒出来的鳝丝又软又嫩,鲜得可口。   这些都是叶鸿生喜欢吃的菜。   阮君烈不许其他人打搅叶鸿生,生怕他养不好,一律不准客人来家。   含香见了,胸闷得不轻,时不时像个病西施一样躺在房里。阮君烈知道她没事,也不理她,经常不在家中吃饭。   叶鸿生基本上呆在房里,别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想走动的时候,叶鸿生就到阮君烈的书房,打开一扇小窗,临风展书读。   大家倒也相安无事。      这一天,阮君烈没有应酬,提前回家。厨房急忙开伙。   阮君烈发现叶鸿生不在房里躺着,他四下找了一下。   叶鸿生天天不吭声,一个人呆着,顶多与陈嫂说几句话。   阮君烈怕他闷,想起来,就找他说话。   书房的珠链又放下来了。   叶鸿生在书房。   阮君烈隔着一帘珠光,看到叶鸿生坐在里面,忽然心生感慨,不是滋味。   那一天,叶鸿生也是这样呆在书房里,如果他没有拨开珠帘就好了。   他就不会看到让自己尴尬的一幕。   不会撞破叶鸿生心中的秘密。   后来也不会……   总之,也许他们俩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不尴不尬地,住在一栋房子里也羞于交谈,不能像过去一样随便。   阮君烈感慨一番,依然掀开珠帘,叫了一声“宾卿”。   叶鸿生拿着一册书在读,垂着头,听到他的声音,立刻抬起头,露出个笑容,说:“今天不忙?”   阮君烈说:“还好,我下午要见一个客人。不会很吵。”   叶鸿生忙说:“不要紧!”   阮君烈笑起来,过去看一眼,发现叶鸿生在看欧洲军事史。   阮君烈觉得看书费心,劝道:“你不要想太多,好好养伤。”   叶鸿生快要闷死了,只能苦笑,说:“好。”   书房里一阵幽香。   阮君烈嗅到,发现一个装饰用的瓷瓶里插了两支梅花。   陈嫂出门的时候,在外头掐两支花,带回来,放在叶鸿生的房间,给他解闷。   寒梅冷香浮动,叶鸿生很喜欢,像得了宝一样,又捧到阮君烈的书房,放进瓶子里养着,让它陪阮君烈。   阮君烈其实不大去书房。   今天见到梅花,阮君烈还蛮高兴的,微笑了一下。   叶鸿生顿时心头一动,唇边也带上笑容。   阮君烈坐下,与叶鸿生聊天。   这几天,阮君烈抽空调查过丁云鹏的厂子,责罚了犯事的部下,准备做点补偿。   阮君烈问:“他家里,如今还有什么人吗?”   叶鸿生摇了摇头,又仔细想想,说:“他应该有一个孩子,不知放在谁家。也许是朋友家,他走前一定把他藏好了。”   阮君烈为难道:“这怎么办?”   叶鸿生说:“他也许留下了户头,存着抚养费。你可以查一查,查他妻子的名字,如果查到,就把钱放上去。”   叶鸿生觅着记忆,说出一个名字,又猜测可能的开户时间与地点。   阮君烈拿过一个本子,用笔记下。   他正写着,厨房的人跑到客厅,叫起来,问中午要不要做枣泥酥饼。   阮君烈喜欢吃鲁菜,不怎么吃点心。   叶鸿生喜欢苏锡菜,嗜好带一点甜的东西。   家里有红枣,阮君烈差人制成枣蓉,搀和猪油与白糖,做盒子酥点心给叶鸿生吃。   这样大费周章的,又要惹人讨厌。   叶鸿生忙说:“不用,我不想吃。”   佣人听见,就要走。   阮君烈急忙站起来,叫道:“快做!别做多了,一次少做点。”   阮君烈起身的时候,他的本子里掉下一个东西。   叶鸿生眼尖,发现是一枚勋章。   原来阮君烈把自己的一枚奖章收在本子里,不小心掉出来,在空中闪了一下光,往地上坠去。   叶鸿生唯恐摔坏了,马上弯下腰,去替他捞。   阮君烈一时闪神,就见叶鸿生往自己脚下扑,大惊失色,用手去扶他的肩膀。   等阮君烈扶到叶鸿生的时候,叶鸿生已经眼疾手快,捞住奖章,松一口气。   阮君烈吓了一跳,将他扶起来,惊到:“你干什么?”   叶鸿生把奖章放在桌上,舒开眉目,笑说:“你东西掉了。在这里。”   阮君烈看一眼,发现是一枚九等宝鼎勋章,不值什么的。   阮君烈无奈地感叹一声,将叶鸿生按回椅子上,烦躁道:“你管这些干什么?不要弯下腰,对伤口不好!有什么好捡的?”   阮君烈将手压住叶鸿生肩头,训他一会,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叶鸿生楞了一下,顺从地听他训。   阮君烈说了一通,忽然发现叶鸿生不做声,只看着自己,眼波温柔得吓人。   阮君烈立刻收回手,扭过脸,粗声道:“下次别这样了。”   尽管阮君烈的态度冷淡而僵硬,只是单纯的好意,叶鸿生看着阮君烈的侧脸,听到他说出来的话,心都要融化了。   叶鸿生正要上去捉住他的手,好好承诺一番“下次一定不这样”。   不想,他忽然听见楼梯一阵响。   听见阮君烈的说话声,知道他回家,含香跑下楼来。   叶鸿生急忙收手,没敢碰到阮君烈。   阮君烈也听见,转过头,朝珠帘外走去。   含香见阮君烈从书房出来,扑在他身上,搂住。   阮君烈无奈道:“你病又好了?”   含香穿着新做的掐腰小袄子,头发梳得十分标志,用美目怨着他,说:“你多看看我,我就好了。”   阮君烈与她一起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摇头笑道:“我多看看你,你就不会好这么快了。”   含香不管,把香腮靠到他肩上。   阮君烈叹一口气,摸摸她的头发。      自从叶鸿生搬进来,含香好像神经质的母猫,快要疯了一样,一刻不能安心。   叶鸿生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样子,含香争不过他,不管心病还是装病,阮君烈都不搭理她,只去看叶鸿生。   含香哭湿几条枕头巾,觉得不是办法,咬咬牙,一骨碌爬起来,重新下楼。   只要阮君烈在家,含香必定打扮得艳光四射,穿上最漂亮的衣服,画好眉,坐在客厅,不离开他的左右。   即使阮君烈走到叶鸿生的房间问候,她不进去,也一定在外面目光炯炯地看着。   叶鸿生感到如芒在背。   有时候,阮君烈烦躁起来,叫她不要缠着自己。   含香一句话不说,立刻哭起来,柔肠寸断的样子。   阮君烈头痛,只好随她去。   阮君烈暗自诧异,他没想到叶鸿生是什么样的感情,也没想到含香是这么痴情的人。幸亏他没有把含香送给叶鸿生……   无论是叶鸿生还是含香,跟他都不是一种质地。   他们的感情方式让他十分吃不消。   阮君烈只好出去,尽量不呆在家里。   厨子做好饭,将油爆双脆,酱汁鸭子端上桌,问阮君烈要不要上点心。   阮君烈指着叶鸿生的房间,说:“送过去。”   阮君烈站起来,对叶鸿生喊:“宾卿,看看你想不想吃这些?”   叶鸿生摇头,说:“不用。”   叶鸿生尽量不跟含香照面,吃饭也不在一个桌上,与陈嫂在一起吃饭。   陈嫂已经给他做好饭,阮君烈是在客气,怕他不上桌会不开心。   枣泥酥出锅,香气四溢。   厨子将点心端出来,送到叶鸿生房里。   大家都准备开饭。      阮君烈忽然想起下午的事,去打一个电话约时间。   叶鸿生去到客厅盥洗室,将手洗干净。   叶鸿生洗手的时候,望见阮君烈的身影印在镜子上。   叶鸿生回头看一眼。   没人能看见自己。   叶鸿生又转过头,开始放心大胆地观察阮君烈。   阮君烈拿着电话,披着军服,姿态放松,正在与人说话。   叶鸿生尽情地看了一会,把手放到镜子上,慢慢抚过他的身影,顺着肩膀,一点一点抚摸下去……   叶鸿生目光迷醉,恋恋不舍地用手指描摹他。   阮君烈与人约时间,没有一下谈妥,多逗留了一会。   见他还没有走。   叶鸿生把嘴唇贴在镜子上,从上到下,偷偷吻了一遍。       第 28 章   阮君烈约了一位古董商。   法币一直在跌,阮君烈不想让物价影响军队开支,加上家中费用也不少。   虽然有哥哥帮忙打理,阮君烈暗自认定,还是多做些投资比较好。   古董商人有宫廷背景,认得一群遗老遗少,会识别珍宝,人品也可靠,是本地的珠宝大王。   古董商先与阮君烈喝一次茶,之后,陆陆续续给他带来一些东西。   阮君烈先看过薄如蝉翼的瓷器,都是些极脆弱的美器,康熙朝的东西,他并不是很中意,没有买。   过几天,古董商又拿来质地细腻的玉杯、玉盏,每一个都精美可爱。   阮君烈把玩一番,似乎挺喜欢的,也没有买。   又过几天,古董商拿出金器,阮君烈这才动心。   阮君烈买下一枚顾命大臣的金印,又买了一尊小巧的金质佛塔,供奉了舍利。七层佛塔层层镶嵌珠宝,华美动人。   古董商满意地走了。   阮君烈将宝贝拿给叶鸿生看。   叶鸿生见他出手豪阔,暗暗吃了一惊。   叶鸿生忧虑地说:“需要变现的时候,万一出不掉怎么办?”   阮君烈笑道:“怎么会。”   叶鸿生看着佛塔,无法想象,在大部分人吃不上饭的时候,如此奢华的珍玩宝器,谁来买?   阮君烈心知肚明,叶鸿生没有几个阔朋友,没法接受奢侈无度,挥金如土的生活方式。   阮君烈笑一笑,安慰说:“卖不掉就留着,总可以保值,又不指望拿它救命。”   买了这种东西,阮君烈居然还有钱!   叶鸿生又是一惊。   阮君烈想怎么置产,他最好还是少管,反正他也不懂。   叶鸿生决定去找些文章看,消磨下时间。   叶鸿生到阮君烈的书房,看到一份新的《大公报》。他坐下来,安静地读了一会,发现报道没有写完。   叶鸿生翻了一下日期,发现是昨天的报纸。   他站起来,决定到门房那里找一下,看看有没有今天的。   叶鸿生穿上大衣,打开`房门,干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呼出一口气,感觉到一阵神清气爽。   叶鸿生穿着靴子,走下台阶,准备到门房处找报纸。他随便朝外面瞥了一眼,发现公馆外头,卖花的老太太不见了,多了一个算命的。   冬日里,无花可卖,老太太不见了,不奇怪。   怎么突然多了一个算命先生?   叶鸿生心里有疑窦,问门房:“什么时候来了个算命的?”   门房说:“啊?不知道。”   叶鸿生皱起眉头。   此地人烟稀少,哪里有人算命?   门房见他不喜欢,就叫卫兵来,将算命先生赶走。   叶鸿生回到房里,惴惴不安地度过一夜。      第二天早上,他打开门,发现算命的走了,又来了一个卖香烟的。   阮君烈的公馆地处偏僻,人流稀少,很少有人一天都在这里卖东西。卖花的老太太也是时而出现,仅仅在下午。   叶鸿生沉闷地回到屋里。   看来军统还是发现了,对他们两人都产生了怀疑。   叶鸿生一阵焦虑,不知如何是好。   思考片刻,他觉得陈铮很危险。   根据平时的表现,阮君烈的嫌疑肯定比他小,现在,军统可能正在调查自己。   他最近没有现身,陈铮知道他在养伤,不会在意。   陈铮会继续工作,其他人也会一如既往。   他们可能已经被军统盯上了。   叶鸿生一下着急起来,决定冒着危险出门,去通风报信。   叶鸿生找一点钱,准备出门去,结果卫兵不放。   阮君烈有令,不准他出门。   叶鸿生正和卫兵说情,阮君烈得到回报,出来说:“宾卿,你做什么?天这么冷,你要去哪里?”   叶鸿生忙说:“有点事情,我出去一下就好。”   阮君烈不许,说:“什么事情?”   温度很低,细雪纷纷飘零。   他们呵出来的气是白色的。   阮君烈捉住叶鸿生的肩膀,将他推进门厅里,说:“你还没有好,要办什么事?”   经过一段时间静养,叶鸿生差不多已经痊愈,急切道:“我好了,没事。我明天就搬出去。”   叶鸿生连珠炮一样,恨不得马上搬出去。   阮君烈心中不快,沉下脸,说:“你家里很冷,不是养伤的地方。等天气暖一点,我送你回去。”   叶鸿生哪里等得了,尽量掩饰着焦急。   阮君烈说:“你要办什么事?”   叶鸿生按捺下来,想一想,说:“我妹子的忌日要到了。我一直没有供养她,昨天梦见她,说我让她受苦。我要给她做水陆法会,超度她。”   阮君烈听了,脸色缓和下来,说:“你想怎么做?”   叶鸿生一一告诉他。   阮君烈说:“你不必去,我会让人替你做。”   叶鸿生知道自己出不去,答应下来,请他务必派人上山。   阮君烈穿上皮大衣,应下来,准备出门。   叶鸿生想想又不放心,叮嘱说:“你不用亲自去,找个人办就好。”   阮君烈看他一眼,表示听见。   车子开出门去,卫兵又关上铁门。   叶鸿生姑且回去,坐在温暖的房间里,继续着急。   叶鸿生安慰自己:阮君烈答应的事情肯定会办,不会有差池。   只要陈铮他们得到警报,会立刻停止工作,隐蔽起来。   这样一来,同志们不会有危险,躲过缉拿。   自己和阮君烈也不会被牵连。   叶鸿生这样想着,祈祷事情顺利。      细雪慢慢变大,变得像一片片洁白的羽毛,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将地表覆盖住。   阮君烈踏着雪,来到郊外的山上。   山上的树木已经裹上银装。   阮君烈公事顺利,时间还早,他亲自到了山上。   叶鸿生只有一个妹妹,看来是很重要的事情。   阮君烈决定亲自去办。   阮君烈走到寺庙里,找到主持,按照叶鸿生的要求,一丝不苟地说了一遍,又将女孩的闺名与八字写上。   主持收下,表示择日办法事。   阮君烈满意地走了。      没过几天,林斐惊讶地发现:刚刚发现一个地下电台,电波消失了。   这很可能是中\共的情报组。   林斐快速反应,抓住几个嫌疑人,但是这些人的家里、身上,都没有可疑的物证。   林斐拘留他们几日,无法确认,只好把人放掉。   职业敏感告诉他,一群鱼暗中挣破了网,溜掉了。   林斐百思不得其解,拿着一堆情报,互相对比。   最后,他用笔把阮君烈的名字圈出来,聚精会神地整理情报。   阮君烈一开始就说谎,倒也合情理。   但是后来,他给刺客的账户打过一笔钱,开始变得奇怪。   现在,他变得更奇怪了。      林斐本来是在监视叶鸿生,但是叶鸿生什么都没做。   林斐将情报记录举起来,上下左右看,终于笑起来,感慨道:“阮兄,你可真让人想不透。”       第 29 章   那一天,林斐从阮君烈家里出来,心中疑窦未消。   林斐与阮君烈有交情,是换帖兄弟,此番调查也是为了他的人生安全着想。林斐想不通,为什么阮君烈要遮遮掩掩的。   阮君烈撒谎后,立即交代身边的人,让他们统一口径。   林斐派人调查,没有得到相反的情报,但是他还是发觉,阮君烈在撒谎,并做了精心布置。   目击叶鸿生形迹的人是军统自己的特务,不是线人。   林斐不相信自己的部下会看错,傻到认不出警察局长官。两方面情报互相冲突,只能是阮君烈在说谎。   在秘密调查中,第十二集团军的干部集体对阮君烈表现出忠心,不与他说反话。   阮君烈说过什么,他们就重复什么。   然而,提到叶鸿生,这些人的态度就出现了分歧。   一部分人对叶鸿生的印象尚好,另一部分人不喜欢他,认为叶鸿生能力平平,只不过与阮君烈沾亲带故,平白就比旁人高出一头去。   林斐得知,叶鸿生在第十二集团军任职期间,对待剿匪的态度不甚积极,显得保守。阮君烈清除共\匪奸细的时候,叶鸿生曾为那些人说情。   对待这件事情,军官们的态度也各不相同,有人觉得叶鸿生人品好,重情重义;有人觉得叶鸿生不讲原则,优柔寡断;还有人觉得,他有亲共的倾向。   出于历史原因,在国民党内部,存在联共与反\共两派。双方都身居要职。   在谈判不成的情况下,联共一派缄口下来,听从指挥,他们对内战不是很有热情,相对被动。   从平常的表现看,阮君烈是蒋公的嫡系人马,坚决站在剿\共立场上。尤其是阮君烈清洗队伍之后,军中几乎没有一个持异议。   在第十二集团军军中,阮君烈有强大的控制力,正是由于他态度鲜明,绝大部分军官是反\共的好战分子。   林斐惊讶地发现,在这样一支精神团结的队伍里,居然存在一个联共分子叶鸿生,还身居要职。看来阮君烈与叶鸿生交情匪浅,无限信任他。      林斐从调查中得知,叶鸿生与阮君烈相识于年少,在阮君烈没有发迹时,两人就是朋友。在叶鸿生离开第十二集团军之前,有一段时间,阮君烈对他千依百顺。   叶鸿生离开得很突然,事后,阮君烈好一阵没有提起他。   林斐猜不到其中发生了什么过节。   从目前情况看,他们之间弥合了裂痕,阮君烈再次将叶鸿生置于羽翼之下。   林斐分析一番,思路清晰起来。   林斐与阮君烈是在军旅中认识的,私人关系上,确实比不上从小到大的兄弟。   林斐心想,难怪他会骗我。   话虽如此,林斐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阮君烈会跟刺客有关系,发生金钱来往?他跟中\共情报组是否有联系?   这些问题很难有答案,除非拘住阮君烈,查个清楚。   这对林斐来说难度太大。   阮君烈是一位有头有脸的将领,不是能随便讯问的对象。即使他是联共派党员,也只能团结,不可以随便触动。   军统特务执掌暗剑,令人胆寒,级别却不够高。   阮君烈和军统局长是一个级别,林斐虽然贵为情报组长,有秘密调查所有人的权利,但是见到他也只能自称“小弟”。   这件案子的发展,让林斐十分为难。   林斐又看了一遍叶鸿生的材料。      说起来,叶鸿生的嫌疑更重,与□来往较多,还同刺客有交情。   叶鸿生救了阮君烈,这也是一个谜题。   林斐没有抓到叶鸿生通敌的证据,对他的身份无法确认。   如果这是一起共军谋划的刺杀,叶鸿生是□员,他不可能违背组织的命令,转而投敌,破坏计划。否则他就是个叛徒。   倘若叶鸿生已经背叛了共军,被阮君烈收服,事情再好不过,策反成功。   林斐总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   在工作中,林斐接触过许许多多敌我特务,有一定的工作经验。在叶鸿生身上,他感觉不到那种叛变后的气息。叶鸿生的气质清洌,只可能有一种身份。   林斐出身蓝衣社,对思想倾向也很敏感。平日里,林斐与阮君烈交往较多,感觉到他对蒋公忠心不二,是我辈中人。   想来想去,林斐开始头痛。   这两个人中间,一定有谁有点问题。   从情报上看,阮君烈的嫌疑比较重。   在林斐心中,叶鸿生的嫌疑比较重。   无论他们哪一个有问题,林斐的工作都陷入僵局,难以突破。   林斐从抽屉里摸出一盒烟,点上一根,烦躁地抽一口。   写报告的话,该怎么写呢?   林斐眉头纠结,喷一口烟。   阮君烈遇刺,调查结果,难道是他自己有问题?   林斐觉得好荒唐。   写叶鸿生的话,叶鸿生又没什么好写的。   林斐放下笔,皱起眉头。   什么都不写,就这样放过去,他想想又不甘心。   目前看来,阮君烈是非要保叶鸿生不可。   林斐心想,不如让阮君烈来买单,把这一笔政治上的糊涂账暂时勾销,按下不表。   自己方便,他也方便。   最近通胀严重,林斐养了好几房姨太太,手头有点紧。   林斐知道,阮君烈是他们朋友中间最有钱的一个。   阮君烈家中阔绰,在地方颇有势力,有良田千顷,绮罗盈户。   不仅如此,阮君烈还手握军费,进项巨大。   他哥哥娶了银行家的女儿,与四大家族可以辗转攀上亲戚,也阔得不可一世。   林斐盘算一番,更加庆幸他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仅凭现在的巧合,把阮君烈汇报上去,对自己没啥好处。   顺手卖个人情给他,再好不过。   林斐心想,帮阮君烈瞒下这等麻烦,当然值得他出一笔钱,好好感谢自己。   林斐知道,最近古董商频繁进出阮家官邸,阮君烈在购买珍玩。   经济快要崩溃了。   阮君烈的财富却没有折损,恐怕还在增加。   林斐笑笑,做出了决定。       第 30 章   下了两天雪,街道上积起厚厚一层雪。   太阳出来后,人踩在路面上,雪化掉不少。房顶仍戴着白绒绒的雪帽子,屋檐往下滴水。   林斐递进门片的时候,阮君烈正要休息。   阮君烈去总参有事,本来一天都不在家。他临时觉得没意思,回家来用饭。   含香不晓得他要回来,一早就出门看戏,约人打牌散心去了。   阮君烈回到家,脱掉厚重的大氅。厨房焖了羊肉,用栗子炖鸡,又舀出清汤与他吃。   这几日,叶鸿生坚持要回家。   阮君烈见他身体康复,派人给他拾掇屋子。   叶鸿生说不用收拾。   叶鸿生的家是一套普通公寓,没多少东西要收拾。   阮君烈不许,心里想着要给他些钱,补贴下生活。   叶鸿生哪里肯要。   阮君烈知道叶鸿生不肯要,把他拘住,差人给他做衣服和靴子。   叶鸿生不好拒绝,让裁缝量过尺寸,又说:“子然,我该回去了。”   阮君烈承诺,雪化了就送他回去。   今日,叶鸿生先喝过热汤,已经午睡。   阮君烈一个人吃饭。   阮君烈刚吃过,涌出些倦意,准备上楼,听说林斐上门拜会。   林斐总挑这种不上不下的时候,阮君烈心中不快。   林斐肯定有事。   阮君烈心里明白,打起精神,叫人请他进来。   林斐进门后,脱下军帽,对阮君烈笑道:“阮兄,今日无事,在家休息?”   阮君烈心中有些吃惊。   原计划他应该在总参开一天会,中午回来,自然不准备去了,要在家呆着。   林斐在跟踪自己。阮君烈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阮君烈叫人上茶,陪林斐坐下。   林斐在客厅里,喝下一盅茶。   阮君烈心中揣度着,与他闲话。   两人说一会,喝饱了茶水。   林斐环顾左右,说:“叶兄的伤好了?小弟今天来,想顺便看望一下他。”   见他又来找麻烦,阮君烈口气冷淡下来,说:“宾卿睡了。你有什么事情?找我就行。”   阮君烈如此回护,林斐并不意外,笑一笑。   林斐放下茶盅,扬起眉毛,说:“阮兄,不如去你的书房?”   阮君烈等半天,终于等到这一句,立刻站起来,伸手比一下路,自己先去。   林斐跟着他,两人走进书房。   阮君烈关上门,又合紧窗户。房中安静。      林斐坐到皮椅上,翘起腿,不急不躁地等着。   阮君烈摸出一包烟,扔过去,讪笑道:“说吧。”   林斐接住烟,取出一根香烟,先不吸,放在鼻子上嗅嗅。   阮君烈双手抱胸,坐在他对面,等他开口。   林斐嗅了一会烟丝,幽幽叹道:“阮兄,你家里的烟也格外好。”   阮君烈家中的香烟是“大重九”,为缅怀护国运动而起的牌子。此烟是名流的爱物,几百大洋一包,通货膨胀之后,贵得不可思议。   阮君烈咧开嘴:“你喜欢,走的时候多带点。”   林斐连连推辞,摆手说:“这怎么好意思。”   见他来这一套,阮君烈嗤笑起来。   阮君烈大方道:“你我之间,何必客气。你需要什么,我让他们给你准备。”   林斐一拍大腿,赞道:“够义气!”   林斐热情洋溢地说:“阮兄,我就是佩服你这一点。你很讲义气!有肝胆!”   阮君烈哪里看得上他。   阮君烈挂着稀薄的笑容,啪得一声,用打火机打出一簇火苗。   林斐凑上去,点燃香烟,有滋有味地吸了一会。   阮君烈也点一根烟,吸了两口。   林斐爽够了,露出笑容,像狐狸一样看着阮君烈,笑道:“阮兄,想不到你四海皆朋友,与共军的交情也不错。小弟我想不到啊,哈哈。”   林斐的话一落地,好像惊雷一样炸开。   阮君烈维持不住笑容,一下站起来,眸子变暗,身上散发出汹涌的怒气,变脸道:“说什么鬼话!”   林斐夹着香烟,楞了楞。   场面冷下来。   阮君烈收起不快,强笑道:“何出此言?你别开玩笑。”   阮君烈的反应很大,林斐没想到他这么激烈。   不过林斐也不意外,这种事被当面戳穿了,阮君烈难免丢面子,心里发虚,强行抵赖一番。   林斐暧昧地笑笑,安抚地伸出手,在他身上拍拍。   林斐说:“阮兄,不会有人说出去。何必紧张。”   阮君烈将他的手摔开,心中不快到极点,依然坐下来。   阮君烈冷道:“你编出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   见他继续抵赖,林斐冷笑一声:“阮兄,这话就不通了。你自己做过什么?难道不记得?”   阮君烈暗骂一句,锐利地盯着林斐。   看来不敲打不行。   林斐收起好态度,冷下脸,说:“阮兄,刺客丁云鹏同共\匪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为什么给他钱。还有,你与共\匪没有交情的话,何必雪中送炭,跑去给他们报信,让他们跑路?”   林斐说的前半句,尚且在阮君烈的准备中,后半句,他完全听糊涂了。   阮君烈指着自己,诧异道:“我给他们报信?”   林斐笑笑,不疾不徐道:“是啊,下大雪。你都不嫌累,拼命往山上爬。讲义气啊。”   阮君烈回想一下,忽然脸色剧变,呼吸急促起来,用手轻轻遮住眼睛。   房中安静,他们两人都不做声,只听见阮君烈粗重的呼吸声,一声紧似一声,快要喘不上气来。   胜券在握,林斐叼起香烟,作壁上观。   阮君烈在痛苦中挣扎一番,慢慢调匀呼吸,放下手,看着林斐,眼中流露出一丝丝的恨意。   阮君烈声音沙哑,开口道:“你想怎么样?”   林斐笑了一声,说:“阮兄想怎么样呢?”   阮君烈舔一下干燥的嘴唇,屈服道:“你开个价。”   得来全不费工夫!   林斐简直想拍手大笑,太痛快了。      林斐立刻说出一个天文数字。   刚才林斐一番话,让阮君烈心如刀割,好似落在惊涛骇浪中,不料他这个数字一说出来,阮君烈连伤心都不顾上,立刻震惊了。   阮君烈慌道:“这么多钱?”   林斐笑笑,说:“阮兄,你我之间,何必佯装作态。你随便掏出点军费,够小弟吃几年的啦。”   想不到林斐狮子大开口,胃口这样大。   阮君烈阴沉着脸。   钱他倒是有,但是大部分都在金生手里,是军费,将来要用的。   阮君烈扯动嘴角,讨商量说:“未免多了点,一时拿不出来。”   林斐弹一弹烟灰,好心情地说:“有多少拿多少,阮兄。你可以打个欠条,慢慢还。”   阮君烈冷笑道:“慢慢还?”   林斐掏出本子,打开,将笔递给他,让他先给一部分钱,再将欠款写成书面借据。   阮君烈对着本子,迟迟不肯动笔,面色难看。   林斐面上爬了一丝哂笑,说:“怎么?阮兄算不清这一笔账,要不要让蒋公替你算算?”   阮君烈恨得差点把笔捏断,终于一笔一划,慢慢写了上去。   见他低头,林斐心中愉悦无比。   林斐岂能不知,阮君烈少年得志,像头火麒麟一样,尊性高傲,想让他低头俯首一次,难得好像登天。   这一次,被林斐抓住把柄,他不仅没了气焰,还要忍辱含垢,低下头,供人驱使。   林斐怎么能不自豪,飘飘然起来。   阮君烈写完了,扔开笔,拉开抽屉,找出几根金条,放在桌上。   林斐验一下货,又看看欠条,愉快地加一句:“请按上手印。”   阮君烈的眸子微微紧缩了一下,忍住怒火,把印泥找出来,把手指染红,按在签名处。   林斐愉快地收起东西,站起来。   阮君烈说:“等等。”   林斐回头。   阮君烈说:“你还没把报告和所有记录一起毁掉,重制。”   林斐心情很好,笑道:“我没写报告。你放心。”   阮君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你的话,我可信不过。“   林斐耸耸肩:“信不信由你。”   阮君烈猛然站起来,喝道:“烧掉!把相关的记录全部烧掉!”   林斐笑笑,说:“急什么,我会替你保管好。”   林斐看了阮君烈一眼,不疾不徐地说:“烧掉是不可能的。我怕你反悔,阮兄。等你把钱给完,我再烧。”   说完,林斐戴起帽子,准备开路。   林斐不仅贪得无厌,心思还颇缜密。   阮君烈怒不可遏,目露寒光,趋前一步,猛然踹在他的后腿弯。林斐惨叫起来,往前扑了一下,跪在地上。   阮君烈自后面扼住他的脖子,恨道:“烧不烧?”   林斐心中一寒。   阮君烈性子剽悍,平日杀伐惯了,惹怒他,是会暴起伤人的。   林斐有些后悔,挣扎起来。   阮君烈打开抽屉,摸到自己平时收藏的日本短刀,抽出来,贴在他的咽喉处,威胁道:“你听见没?”   林斐僵了一下,权衡片刻,指着公文包。   阮君烈揪住他的头顶,将他押着,从包中取出文件,用打火机点燃,慢慢烧毁。   阮君烈说:“还有呢?”   林斐说:“在局里。”   阮君烈拿起电话,说:“你让他们送来,然后烧掉。”   林斐说:“不行!”   阮君烈猛然挥拳,对着他的头,将他击倒在地上。   林斐顾不得痛,立刻爬起来,要去开门。   阮君烈怎么容他跑掉,抢上去,一把折住他的胳膊,将他按在门上。   两人揪斗起来。   阮君烈憋了一肚子气,痛下杀手,先在他额上重击一拳,将他打翻在地,然后踩住他的胸口,一顿暴击。   林斐先是在地上滚,呼救,没一会就紧紧蜷缩着,口角流血,不吭声了。   阮君烈上前揪起林斐,撕下他的衣服,将嘴巴塞住,然后将他绑起来,牢牢绑在椅子上。   为了防止林斐逃跑,阮君烈将刀子横在他颈脖处,压得紧紧的,固定刀柄。林斐一旦乱动乱跑,就会划开皮肤。   收拾完林斐,阮君烈顺手将借据付之一炬。   阮君烈打开书房,身上带着血腥气,去找叶鸿生。       第 31 章   阮君烈打开书房,身上带着血腥气,去找叶鸿生。   叶鸿生已经起床,听见模糊的叫声,眼皮跳动,心中感到不详。叶鸿生打开门张望,犹豫着,要不要干涉阮君烈的私事。   阮君烈挟着风雷,迎面走来,一把揪住叶鸿生的衣领,将他推进门。   叶鸿生的心一沉。   陈嫂坐在屋里,动手替叶鸿生收拾行李,见状唬得不行,惊恐道:“这是咋了?”   阮君烈盯着叶鸿生,不看旁人,闷声道:“没你的事。回屋去!”   陈嫂逃出门,一口气跑上楼。   阮君烈一个箭步冲上去,手指锁住叶鸿生的喉咙,将他重重压在墙上。阮君烈不敢怠慢,出手如电,用尽全力,唯恐制不住叶鸿生。   叶鸿生没有明显反抗,只是反手捏住他的手腕,防止他用力过猛,把自己掐死。   阮君烈将另一只手也加上,呼吸不稳地看着叶鸿生。阮君烈的气息很热,扑在叶鸿生的脸上,隔着薄薄的衣料,叶鸿生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   叶鸿生做梦都希望和阮君烈亲近点,现在梦想成真,几乎与他抱在一起,倒是消受不起了。   阮君烈将叶鸿生制住,掐住他的要害,从胸腔里蹦出一句:“你不准跑!”   叶鸿生苦笑着,松开手,尽量柔顺地说:“子然,我没准备跑。到底怎么了?”   阮君烈的呼吸放缓,将手松开些,用眼睛紧紧盯着叶鸿生,答非所问道:“我要问你几句话,你不许说谎!”   叶鸿生心头一片雪亮。   外面的雪经不住太阳的暴晒,融化掉,露出地面。   逼到这一步,叶鸿生也再不慌张,他望着阮君烈,等他问。   阮君烈说:“你跟刺客是朋友,他与共\匪有来往。你知道吗?”   叶鸿生说:“啸林不是共\产`党。”   阮君烈怒道:“他要杀我,你知不知道?”   叶鸿生说:“我不知道。子然,我不会让他杀你。”   阮君烈说:“但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是不是?”   叶鸿生楞了一下,说:“不是。”   阮君烈猛然收紧手指,咬牙切齿道:“那你怎么跟他们有联系?你骗我,说你妹子的忌日到了,要帮她做法事,其实却与共\匪暗中勾连!让他们逃跑!这是怎么回事?”   叶鸿生的呼吸急促起来,沉默不语。   叶鸿生在沉默,阮君烈却焦躁起来。   阮君烈质问他:“你妹子的忌日,到底是不是这个时候?”   叶鸿生轻轻眨了两下眼,说:“是。”   阮君烈稍微好受点,继续问:“你跟共\匪有联系,向他们报信,有没有这回事?”   叶鸿生沉默着。   沉默了好一阵,他说:“有。”   阮君烈好像被重锤猛砸两下,顿时砸蒙了。   阮君烈松开一只手,用手遮住脸,痛得长吟一声。   叶鸿生心中一阵撕痛,后悔之意油然而生。   阮君烈不甘心,重新揪住叶鸿生的领子,嘶声问道:“你有没有变节?你与他们已经是一伙了吗?你告诉你,你不准瞒着我!不准瞒我!”   叶鸿生看着阮君烈。   阮君烈依然牢牢捉着叶鸿生,但是手中的力气与刚才不能比。   叶鸿生居然一口承认,阮君烈好像一下被淬进冷水里,心慌意乱,不敢想象他的回答。   阮君烈声音有些不稳,反复问道:“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变节,你已经是共\产`党了吗?你是不是共\产`党?你告诉我!你说!你不准瞒我!”   叶鸿生心乱如麻,怔愣着,看着阮君烈。   叶鸿生的脑海中,犹如拔河一般,出现了两个力量,将他撕扯着。   这可能是他说出真话的唯一机会。   说出来,他去死,大家一了百了,衣裳都是干净的。   本来应该这样,但是叶鸿生犹豫了。   阮君烈的神情是这样慌乱,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痛楚,与刚才的狂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叶鸿生知道,如果自己说是,结果多半是死。   阮君烈不得不亲自来处置他。这对阮君烈来说,太难以接受。   不光是难以下手杀他,他是共\产`党这件事情也会严重打击阮君烈,让阮君烈信心受损,最柔软的地方受伤。   叶鸿生好像暂时失声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说出来比较好,早晚是要说的,叶鸿生这样想着,依然发不出声音。   阮君烈又催促了一遍,望着叶鸿生,眼中简直要看出血来。   叶鸿生被他看得难受,只恨自己没早点粉身粹骨了去。   叶鸿生说:“不是。”   阮君烈长出了一口气,好像从鬼门关上兜了一圈,重新回到人间。   阮君烈定下心来,问:“你为什么要偏袒他们?”   叶鸿生说:“罗先生是我的朋友,啸林他们也是我的朋友,我不要杀他们。烽烟不断,物资紧缺,什么办法也不想!还要到处捉壮丁参军打仗,我不要!我不喜欢!”   叶鸿生语气激烈,露出棱角来。   阮君烈倒吸一口冷气:“你说什么?!”   阮君烈暴怒道:“共\匪无视国家安稳,割据一方,破坏和平,你怎么还对他们抱有幻想!这帮暴徒凶残得很,花言巧语说什么人民政\权,还不是收买人心,全是虚伪!要的不过是改弦易张,颠覆乾坤!”   叶鸿生克制着情绪,不与他争执,垂下眼帘。   阮君烈一阵咆哮,见他不吭声,又安静下来。   阮君烈以手加额,黯然伤神道:“早叫你不要同这些人来往!你怎么还……”   阮君烈心里全是党国,立场犹如匪石,不可转也。   叶鸿生嘴唇紧闭,心中比阮君烈更加郁积。      叶鸿生不说话,只望着阮君烈,一心一意地看着他。   阮君烈心痛道:“你做出这种事情,被军统发现了。你知道吗?”   叶鸿生震动一下,想起刚才的动静,回头瞥一眼客厅。   阮君烈说:“我不会让他说出去,你别管。”   叶鸿生大吃一惊。   阮君烈到底还是被他牵连。   叶鸿生脱口而出道:“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阮君烈面上带着阴云,说:“他找我要钱,要的太多,我已经揍他了。”   叶鸿生震惊地”啊“了一声。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住在阮君烈家,早点搬出去才对。   叶鸿生后悔莫及,心口一阵钝痛。   事已至此,叶鸿生捧住头,喃喃道:“子然,我对不起你。”   自阮君烈进门之后,叶鸿生一直很镇定,这会子却心神大乱,目光闪烁着,举止焦躁不安起来。   见他心乱了,阮君烈反而镇定下来。   阮君烈平静下来,说:“没那么严重。”   阮君烈上前一步,扳过叶鸿生的肩膀,发自肺腑地说:“宾卿,你以后不许同这些匪类来往,好不好?不要再有悖逆的念头!”   阮君烈逼视着叶鸿生,目光灼灼。   欠下如此大的人情,还是欠了心爱的人。叶鸿生纠结得要死。   叶鸿生苦涩地笑,说:“好。”   阮君烈有些不放心,说:“你能发誓?”   这世上,叶鸿生已经没有什么亲人,既然他喜欢阮君烈,肯定是要断子绝孙的。   要发誓,他也只能拿自己。   叶鸿生吸一口气,誓言道:“倘若我对你有半点隐瞒,再与共、党来往,就让我斧钺加身,求生不得,求死不成,死无葬身……”   “行了!”阮君烈抬手阻住他,“宾卿,我相信你。”      叶鸿生与阮君烈一起来到客厅。   阮君烈轻松下来,先去洗手,擦干净,然后到抽屉里找枪。   叶鸿生穿着军服,用手碰一下窗帘,对窗户外面看一眼。   林斐的车仍然停在外面。   叶鸿生感到不详,惴惴不安道:“子然,我跟他们走一趟,不打紧。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阮君烈不快道:“怎么不打紧!”   叶鸿生知道,阮君烈兵权在握,自然不肯对军统低头示弱,但是这次麻烦不小。   叶鸿生正要开口。   阮君烈抢先道:“你是不是觉得有后患?”   叶鸿生不语。   阮君烈笑笑,点上一根烟,说:“怕什么,有我在。”   阮君烈想了想,说:“他威胁我,我也可以威胁他。他那群娇妻爱子,等会我就下令,一个一个捉来。倘若他敢乱讲话,我就挨个杀掉。谅他也不敢!”   阮君烈露出戾气,要和对方耍狠,叶鸿生叹了一口气。   牵连这么多人,叶鸿生感到罪孽深重,但他还是产生了一种晕陶陶的幸福感。   叶鸿生觉得自己快要坏掉了,不仅思想败坏,道德也败坏了。   叶鸿生走过去,把手搭在阮君烈的肩膀上,轻轻按住。   阮君烈没有拒绝。   阮君烈坐在沙发上,将子弹装进手枪。   阮君烈装好,歪一下头:“我们进去,先和他谈谈。”      阮君烈打定主意,带着叶鸿生,拉开书房的门。   书房里摆着梨花木的书橱,桌椅家具,还有各种印刷书,线装书,装饰了水墨画,桌上摆着紫金镇纸。所有东西都放在该放的地方,只有椅子倒下来,跌在地上。   林斐被绑在椅子上,摊在一汪血泊之中。   叶鸿生急忙解开他,检查伤口。   阮君烈走掉之后,林斐心知不妙,不甘心在此束手,挣扎起来,一不小心翻倒了椅子。   刀锋锐利无比,贴着林斐的脖子,撞上去,一下割开了动脉。   叶鸿生解开林斐,按住伤口,试图止血,阮君烈也来帮他。   两人手忙脚乱地抢救,给林斐止血,做心脏复苏按摩。   来不及了,林斐失血过多,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阮君烈与叶鸿生两人脸色骤变,面面相觑。   本来,按照阮君烈的计划,博弈一番,完全有可能压服林斐,大事化小。   现在没戏了。   林斐死了该怎么收场?   完全在计划之外。       第 32 章      林斐死了该怎么收场?   完全在计划之外。   阮君烈用袖子抹了一下汗,低声抱怨道:“他乱动什么!”   阮君烈的言语焦躁起来,后悔刚才的疏忽。   一时疏忽,造成难以想象的结果。   林斐的尸体躺在地上。   叶鸿生用手将他无光的眼睛抹上,沉重地说:“我们要想个法子。”   阮君烈站起来,喘两口气,说:“把他埋了?”   叶鸿生蹙着眉头,不做声。   阮君烈诅咒一句,拿着枪往门口走,要去开门。   叶鸿生一把扯住他:“你干什么?”   阮君烈将子弹上膛,回道:“杀掉他带来的人,否则怎么瞒过?”   叶鸿生捉紧阮君烈的肩膀,叱道:“你疯了?他们失踪,军统会知道的!”   “那怎么办?!”阮君烈暴躁道。   叶鸿生转过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林斐,问:“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阮君烈回想着,与叶鸿生说一遍。   叶鸿生听完,心中有了计较。   叶鸿生说:“不要再藏了,你把我交给军统吧。”   阮君烈埋怨道:“你找死?”   叶鸿生摇头:“不见得会死。但是想要瞒住,一定凶多吉少。”   叶鸿生对阮君烈分析一番。   林斐掌握了情报,却没有按照军统的规矩办事,反而上门敲诈,与嫌疑人暗通款曲,是个污点。叶鸿生知道,林斐没有抓住中\共的情报人员,否则他不会来找阮君烈,会直接抓自己。   叶鸿生准备赌一把。   叶鸿生对阮君烈说:“无妨。就说他借机敲诈我,我与共军没有关系,激愤之下,错手伤了他。”   叶鸿生心想,就算自己的身份被戳穿,阮君烈把自己交出去,事后不会遭到牵连。   叶鸿生极力说服阮君烈。   阮君烈不同意。   阮君烈说:“不好。还是让我跟军统汇报,说他敲诈我,污蔑我,所以我错手杀了他。”   林斐是一名高级特务,杀他肯定会得罪军统。   倘若凶手是阮君烈,军统不敢刑讯他,换成叶鸿生的话,事情就不同了。   阮君烈杀了林斐,闹出去,结果无非是一场过节罢了。从此以后,第十二集团军同军统的关系变糟糕,大家憋着一口气,有机会就互相倾轧一番。   换成叶鸿生杀了林斐,把他交出去就不会影响大局。叶鸿生要去军统接受调查,好好查一查动机,揍他是免不了的,很有可能坐牢。   一旦离开阮君烈的势力范围,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叶鸿生有可能被刑讯至死。   阮君烈不松口。   叶鸿生着急起来,百般劝说。   叶鸿生劝了半天,使出杀手锏,说:“子然,你杀了军统的人,万一闹到钧座哪里,他会怎么想?”   蒋介石是一个多疑的人。   最近国防部的调动很频繁,阮君烈还想呆在一个好职位。   叶鸿生这样一说,阮君烈终于犹豫起来,不做声了。   叶鸿生说:“还是让我去吧。他本来就是查我的。”   阮君烈眉头纠结。   叶鸿生说:“没事。我的罪不至死。”   这话大半是安慰阮君烈,顺便给他自己打气。   叶鸿生放出警报以后,陈铮等人会离开此地,切断与他的关系。   叶鸿生与党组织又一次失去联络。   如果不抓到情报组中的人,叶鸿生面临的指控也许不会很严酷。   叶鸿生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可以赌一赌。   叶鸿生催促阮君烈,赶紧打电话。越快越好,不要耽误。   阮君烈握着电话,不动手。   叶鸿生说:“子然。我走了以后,你还可以救我。”   阮君烈心中懊恼,但是他想不出别的办法。   让叶鸿生一个人承担结果。阮君烈心有不甘。本来他下定决心,要保护叶鸿生,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   迟疑片刻,阮君烈还是拿起电话,沉重地拨号。   叶鸿生大大松了一口气。   阮君烈拨通电话,致电军统方面,向他们汇报了这一场纠纷。   军统的人客气了一句“多有得罪”,表示他们立刻派人到现场。   阮君烈挂上电话,忧愁地用手掌抵着额头。   见阮君烈难以平复,叶鸿生安慰道:“子然,他本来就是要调查我。我不该住在你家里。”   阮君烈摇头道:“别说这个。”   叶鸿生依着阮君烈的叮嘱,重新写一份欠条。作为林斐敲诈的证据。   他们两个布置一番,阮君烈洗干净手,回到客厅。      时间不多了。   叶鸿生若有所思,说:“子然,这一次我走了。我们就此别过,不要再有联系。”   阮君烈扭过头,诧异地看着叶鸿生。   叶鸿生说:“子然,我对你的情谊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管不住自己。你与我来往,总有一天是要后悔的。我们就此恩断义绝吧。”   叶鸿生微笑一下,柔声道:“你也不要来救我……”   阮君烈惊道:“你说什么?”   叶鸿生看着他,表情很忧伤,也很认真。   阮君烈回神道:“宾卿,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相信我!”   叶鸿生恍若未闻,完全不希望他来救自己。   叶鸿生恻然微笑,望着他,真心诚意地说:“我说真的,子然。我这个人成事不足,心思也不干净,不配和你做朋友。”   阮君烈心头巨震,低头片刻。   叶鸿生的话,让他心中一阵酸痛。   两人沉默着。   房中一阵苦涩的静默。   军统的车子来得很快,门口的铁门响了,卫兵跑过来,通报一声。   叶鸿生站起来,准备往门口走。   阮君烈表情凝重,上前捉去他的手臂。   叶鸿生被他拽住,停住脚步。   阮君烈捉住叶鸿生的手臂,将他拉到自己身边,用手抚住他的肩膀。   叶鸿生侧过身,顺从地与他轻轻靠在一起。   阮君烈用不可改变的语气,誓言道:“宾卿,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把你当最好的兄弟。我发誓,不会让你死在战场之外,死于小人之手。”   阮君烈放开叶鸿生,看着他,眼中一片诚挚,金石可镂。   阮君烈说:“我不会后悔的。”      军统的人进门。   他们检查尸体,记录口供,将叶鸿生带走。       第 33 章   军统的侦察大队行动如风,当天立案。   经过调查,他们发现林斐被害的案情十分可疑,局长将此案指派给特种政治问题调查组。   叶鸿生被带进一处萧杀的牢房,附近寸草不生,僻静得很。   特务们请叶鸿生进去,铁门哐啷一声关上,锁好。   叶鸿生将衣物放下,打量一下自己的囚室。这是一间单人囚室,还算干净,有荷枪实弹的卫兵看守。   叶鸿生明白,自己已经被当做□,这是国军专门处置叛徒的程序。   既来之,则安之。   叶鸿生放下心思,先躺下,好好睡一觉。   特种政治问题调查组组长潘岳负责审查叶鸿生,涉及到国军军官,国防部一位司法处处长周培监审。      第二天一早,叶鸿生被提到审讯室。   两位主审已经就位,周培穿着军服,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板着脸。潘岳倒是态度和蔼,端着茶杯,披着军外套,对着叶鸿生笑笑,喝一口茶水。   叶鸿生也对潘岳笑笑。   周培咳嗽一声,让叶鸿生自报家门。   叶鸿生说了一遍。   周培手中拿着材料,肃然道:“根据军统的记录,你与共\\匪有密切来往,为此杀害了秘密调查的林斐林组长,是这样吗?”   叶鸿生说:“不是。”   周培问:“你杀了林组长,已经供认不讳了。你要推翻口供吗?”   叶鸿生说:“是我杀的,但我没有通共。”   周培猛拍一下桌子:“还在狡辩!”   周培叱道:“你与刺杀阮将军的凶手,是什么关系?你与中\\共地下情报组是什么关系?立刻坦白!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叶鸿生说:“我跟他们没有关系。啸林是我过去的朋友,早已经不来往了。我与中\\共情报组素无瓜葛,其中的关联性,全是林组长无中生有,图谋敲诈。”   周培呵斥道:“你的赤\\化倾向早就露出来!不要想蒙蔽我们!”   叶鸿生直视他们两人,辩解道:“身为党国的一份子,我是领袖的学生,只要还有良心、进取心,对不适当的人和事,就不可以有不同意见吗?不管什么想法,我没有违抗过钧座的命令,心中只有一个主义,一个领袖,言行一致。”   周培与潘岳两人,一齐打量叶鸿生。      叶鸿生继续说:“共\\匪无视国家安稳,割据一方。在谈判期间,我曾对他们抱有幻想。但是现在,我已经认识到,所谓共\\产\\主义的暴徒一心破坏和平,要的就是改弦易张,颠覆乾坤。我对他们鄙夷道极点,绝不可能加入他们!”   叶鸿生尽量给自己洗脑,回忆阮君烈说过的话。   阮君烈的话不对胃口,但是叶鸿生爱他爱得紧,每一句都记得很清楚。现在一字一句说出来,倒也是发自内心,声声悲凉。   叶鸿生努力辩白。   周培和潘岳听了一阵。   周培抱着手,潘岳露出玩味的表情。   潘岳笑一笑,打断叶鸿生,对周培说:“周处长,我们走个形式,不要紧吧?”   周培迟疑着,点点头。   叶鸿生不明所以,带着皮鞭的特务们已经跨进门来,在他尚未反应的时候,一拥而上,将他踹倒在地,挥动皮带,猛抽他的身体。   叶鸿生倒地之后,没有发出呼喊,只是掩住要害,任其鞭打。   也许事先交待过,特务们一句废话没有,也不辱骂他,只听到皮鞭破空的声音。   打了一会,周培皱起眉头。   潘岳伸出手,摆动一下:“行了。”   特务们喘着气,散开来。   叶鸿生的军服被鞭得破烂不堪,遍体流血。   叶鸿生喘息一下,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站直。   周培训斥道:“你还不承认吗?不要再说谎!”   叶鸿生表情镇定,坚持道:“我没有说谎,长官。”   周培糟心地闭一下眼。   潘岳笑起来,挥挥手,让人带走叶鸿生。   叶鸿生被打伤,身上血痕淋漓,脸上也带着几缕伤痕。他没有用手掩住伤口,任凭血滴落在地上,好像没有知觉一样。临走前,他对周培举手敬礼,不言不语,从容地走了。      叶鸿生走了以后。   审讯室只剩下周培与潘岳。   周培叹一口气,摇摇头。   潘岳让人给周培的茶杯添水,说:“周处,怎么样?”   周培唏嘘道:“我看他很好,是个忠诚的国军军人。军统这边能不能高抬贵手?我们按党内条例处分,您觉得如何?”   周培和阮君烈是同乡,来之前已经得到消息。阮君烈拜托他一番,请他帮忙疏通。   见面之后,周培对叶鸿生的印象不错。   潘岳听见,冷笑一声。   潘岳嘲讽道:“怎么,听他花言巧语的,你以为他是什么人?”   周培喝一口茶,说:“虽然他杀了军统的人,也不要夸大罪行。”   周培觉得叶鸿生的话字字真心,很对胃口,完全是国军军人楷模。   潘岳把茶叶噗得一声吐进杯子里。   潘岳说:“周处长,你没经验。”   周培不快地看了潘岳一眼。   潘岳本来是共\\产\\党,后来离开队伍,成为军统的一名干部。   周培打心眼里看不起潘岳。潘岳心知肚明,挂着笑,敷衍他。   潘岳说:“他肯定是共\\产\\党,而且很早就加入了。今天装得倒挺像一回事!”   潘岳呲出一口白牙,眸子里绽出狠毒,冷笑道:“如果他不是共\\产党,我把头割下来给你!”   潘岳翻脸翻得这么凶,周培楞了一下。   周培说:“你不能空口无凭,刑讯一名国军军官。”   潘岳说:“怎么没有凭据,林组长白死了?”   周培硬说:“证据不够确凿。”   潘岳青筋暴起来,瞪了周培一会,强行压下不爽,笑道:“反正你不信,是吧?”   周培面无表情。   潘岳说:“暂时没有更多证据。给我们点时间,肯定会抓住他的尾巴。”   周培重申道:“调查可以,不能刑讯。他是国防部的人。”   潘岳在心中大骂国防部算个鸟,面上依然假笑,不好发火。   潘岳说:“还有时间,我们来个余兴节目。”   潘岳对旁边人嘱咐一番。   特务们出去,重新带进来一个犯人。这个犯人是个女人,看起来清秀斯文,像个女大学生。   潘岳当着周培的面,审讯她一番。   周培发现,这女人是个□。她什么都不说,嘴硬得很。   潘岳让手下动刑。   一顿棍棒之后,女犯人皮开肉绽,依然默默的,不吱声。   潘岳让人住手,带她下去。   女犯人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身上流血,倔强地昂着头,走出去,回牢房里。   她说的话与叶鸿生完全不同,姿态也不同,但是气质惊人的相似。   尤其是他们离开的时候,露出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一副宁为玉碎也不松口的架势。   周培捉紧茶杯,瞪大眼睛,简直看傻了。   潘岳满意地笑,回头问:“周处,你现在怎么看?”   周培一句话说不出来,黑着脸,用手按着额头。   潘岳说:“国防部还要妨碍我们吗?”   周培心里矛盾得很,依然辩解道:“心里有主义的党员都是相似的。”   潘岳嗤笑一声,说:“他为什么不叫屈?他应该是冤枉的,也太镇定了。”   周培不再说话。   潘岳说:“希望国防部不要干预,我们走正常程序!”   周培沉默半响,说:“好。”   临走之前,周培提出来,要去见一下叶鸿生。   潘岳同意了。   周培走到牢房外面。   叶鸿生坐在地上,目光飘渺,不知在想什么。   他身上淌血了,蚊虫来吮血,他也不动。   周培看着难过,叫他一声。   叶鸿生转过脸。   周培说:“我要走了,不会再来。你好好交待。”   叶鸿生恭顺地说:“再见,长官。”   周培想想,还是不忍心,拿出本子,撕下一张纸,递给他,说:“你给子然写几句话吧。我带给他。”   叶鸿生这才知道,周培是阮君烈的朋友,   叶鸿生扑到铁窗上,急切地感激道:“长官!谢谢你!你的恩德我不会忘记的!”   叶鸿生一反刚才的矜持,样子很动情,周培暗暗吃了一惊。   叶鸿生先把手上的血擦干净,然后接过纸片,跪在地上,握着笔,想了一会,开始写字。   他匆匆写完,将纸片拾起来,毕恭毕敬地递给周培,说:“长官,有劳了!”   看他这个诀别的样子,周培有些难受,但是心里对他更加怀疑。      周培带着本子,离开关押的地方。   第二天,他将纸条交给阮君烈,表示自己不会再插手,让阮君烈做好准备。   阮君烈一听就急了,扯住他说:“什么准备?周兄,你不能不帮忙。”   周培万分纠结地摇头,说:“对不起。”   周培将叶鸿生的信放下,转身就走。   阮君烈叫也叫不住。   阮君烈展开纸条,看到上面是叶鸿生的字迹,写着:“一切尚好,请勿挂念。”   阮君烈把纸条翻过来覆过去的看,发现纸片的反面略微沾了一点血迹。   阮君烈好像中邪一样,捉着那里看。   处理完公务,回到家里,阮君烈在客厅坐了好久,心事重重,吃不下晚饭。   国防部的人就在跟前,军统还把叶鸿生打成这样,太嚣张了……   阮君烈气得眼前发红,但是鞭长莫及,没有办法。   除了周培之外,阮君烈已经托哥哥想办法,重金开路,去求四大家族的贵人出面。   金生答应的事情,肯定会办。阮君烈本来是这样想的,并不算很担心。   可是眼下,不等金生那边有消息,叶鸿生就要被打死了,没法完整地出来。   阮君烈急得要命,决定亲自出马。    第 34 章   思来想去,阮君烈备下礼品,投名片去拜访一位国民党中的大佬。   这位大佬早年参加革命,文治武功在国民`党内可以排上名号。少年热血时期,他曾与共军的头面人物称兄道弟,相携走过一段路。后来政见不和,大家分道扬镳,他一边抗日一边剿匪,剿了十几年没停手。   叶鸿生的事情较为麻烦,不方便捅到最上面。阮君烈觉得求他比较合适。   这位大佬过去是蓝衣社的魁首之一,说话有分量,可以影响军统。虽然对共\产主义那一套憎恶到极点,但他曾在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思维比较开阔。   阮君烈认为,他会接受叶鸿生。      休息日,阮君烈在他的官邸门口等待。   这位长官位极人臣,在半山腰修了个官邸,有温泉融化冰雪,附近载满了竹子和松柏。   阮君烈放眼看去,只见官邸附近一片苍翠景色,山势开阔,是个养浩气的地方。   门外的客人不多,都是些将领级人物。   阮君烈没有提前打招呼,是半途插队的,在门口等了一会。   佣人领他进去,说:“长官请你一起喝茶。”   正值午后时分,阮君烈选了一个闲适的时候。   阮君烈踏着石纹地砖,步入官邸。走到厅堂里,阮君烈一眼看见,他要求靠的长官正坐在一处宽大的沙发椅上,对面是几个客人,正在讲话。   桌椅都是紫檀木的,上面套着深色面子的丝绒,屋里烧着暖炉,一阵熏风。   阮君烈对长官行礼,捡一个下手处落座。   佣人捧着铁观音,给客人把茶斟满,又将点心整理好,摆放开。      不止一个客人,阮君烈辈分靠后。   阮君烈等着,先让他们挨个与长官说话。   众将高谈阔论,谈吐雍容,约莫讲了一个钟头。   长官终于注意到阮君烈,发现他没吭声,就主动问他什么事。   阮君烈抓住机会,对他诉说叶鸿生的事情,求他出面作保。   长官喝一口茶,没有做声。   阮君烈在他手下做过事,印象中剽悍果敢,他很喜欢,但是他也记得林斐。   林斐是个聪明的后辈,确实贪财了一点。他为这些原因去敲诈别人,不奇怪。以军中腐败的程度看,林斐的行为不算大错,为此被杀,好像有些过火。   长官回想着,发现自己对叶鸿生没印象,不好判断。   他沉吟着,不肯开口应承。   阮君烈开始为叶鸿生求情,说他种种好处,请求从轻发落。   长官听了一会,为难道:“叶宾卿这个人,我没听说他哪里特别好。”   阮君烈激动起来,辩解道:“那是因为——宾卿从来不拿手中的权利做人情!”   长官略微惊讶,笑了笑。   见他不肯援手,阮君烈换个方向。   阮君烈说:“军统的人调查他也就罢了,还让共\匪的叛徒来拷打他。宾卿怎么说也是国军军官,不该棍棒加身地逼供,更不该让此等人审讯他。”   阮君烈越说越生气,悲愤起来。   长官见他这么激动,忙伸手安抚。   阮君烈道:“钧座,就算他有什么过错,死有余辜,也要有理有据,怎么能屈打成招?让共\匪的叛徒来逼迫他,是对我军的侮辱!是对宾卿的侮辱!”   长官的脸色变了变,心中有所触动。   阮君烈继续求情,其他人也听着。      案件的真相尚未明了,长官并不相信阮君烈的一面之词。   话说到这个程度,他要斟酌一下这件事情。   长官对其他客人说:“你们谁认识叶宾卿吗?”   一位客人想起一件事情,说:“叶宾卿我记得,打过一次交道。”   长官问:“他怎么样?”   这位客人曾经在美国留洋,是一位高级的参谋长,他说:“我们在淞沪战场上见过。我指挥空军,协同大部队,对日军作战。”   长官赞叹说:“你那场仗打得漂亮。”   众人回忆着,赞叹起来。   这位参谋长谦虚地笑笑,说:“叶宾卿的话,我和他不熟,不晓得他为人如何。根据我的印象,他有联合防空作战经验,取得过很好的成绩。我军这方面人才不多。如果没有大错,还是先留着。”   阮君烈大喜过望,知道有救,回头看长官。   长官心中一动。   林斐已经死了,叶鸿生在战场上还有用,为了内战胜利,这一点必须考虑。   但是他依然没有答应。   长官望着阮君烈,眼中精光大盛,强调说:“一个革命政党内,决不能允许两种不同主义的信仰者存在!你能保证他不会变质吗?”   阮君烈站起来,向他陈述自家与叶鸿生的渊源,还有叶鸿生一贯的忠诚。   阮君烈说:“我与宾卿是生死之交,他不会负我!今日,钧座开恩,党国再造他一次,他更没有理由变节。”   阮君烈说:“让他回到我的部队,我会辖制他。”   长官点点头,目光中流露出期许,附和道:“软化他,辖制他!不要让他变!做一个将领,就是要将可用的英才统统笼络在手中,为我所用!”   阮君烈站起来,激动地说:“是!长官!”   长官站起来,准备去打电话。   他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步,回眸忧虑道:“如果你发现,他在精神上已经被俘虏了。届时不能手软,必须杀掉!”   阮君烈楞了一下,目光变得坚毅,深沉,剔除了感情的柔波。   阮君烈站直,并腿碰一下靴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会亲手杀了他!”   他的回答一锤定音。   长官很满意,去打电话。   军统得到上级指示,禁止刑讯叶鸿生,并要在三个月内结案。   三个月内不出结果,犯人就能取保。    第 35 章   消息传到特种政治问题调查组,特务们大为不满。   潘岳抱怨道:“他会打仗有什么用?他是共产`党,对国民`党有个屁好处!吃饱撑的。”   上级要干预,军统不能不给面子。   军统这边不甘心,指示潘岳:“尽快把叶宾卿的案子办掉。”   潘岳摇头,说:“不好办,我看不如打死他算了,斩草除根。”   案件没有定论,打死叶鸿生,国防部那头交代不掉。   军统指示调查组:“想办法让他承认。”   潘岳暗暗咒骂。   不允许上重刑,又要犯人交代。为难他不是?   潘岳让人打开铁门,走进囚室。   潘岳顺着过道,拾级而下,一直走到阴暗的地底。   叶鸿生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洞窟。这是军统条件最差的牢房,用来折磨最不听话的犯人。   低矮的洞窟中无法站立。   叶鸿生坐在狭窄的囚室中,身上全是血污,样子消瘦了一些,眸子半合着,十分困倦地靠在石壁上。   潘岳心中感叹:日日夜夜地揍他,总算没白干!   叶鸿生表现得越硬气,潘岳越是认定他的罪行与身份,恨不得一气打死他,根本没准备放他出来。   现在事情出现变化,横生枝节。   潘岳决心换个方法。   潘岳让人把叶鸿生提出来,给他清洗治疗,换到条件好的囚室去。      叶鸿生被他们带出来,往地面走去,本以为到了最后关头,准备枪毙。没想到特务们将他带入保健室,救护一番,又备下汤水,给他洗浴。   叶鸿生一时也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经过一番沐浴,医生帮叶鸿生上药,裹好纱布。特务们带他去审讯室,给他泡一杯茶。   叶鸿生非常渴,端起茶杯,喝了几口。   潘岳走进来,关上门。   审讯室中只剩下他们两个。   潘岳坐下来,笑道:“怎么样?感觉是不是很好?”   叶鸿生看着他。   感觉确实很好。   叶鸿生也不佯装,点头说:“是。”   叶鸿生扯起嘴角,说:“潘组长,你这是怎么了?”   叶鸿生觉得潘岳吃错了药。   潘岳一路辣手摧折,明明是要打到他跪下求饶的路子,现在突然半途而废,施以利诱,岂不是自己泄气?   潘岳当然明白,牙有点痒,对着叶鸿生的笑容带上点杀气。   叶鸿生的身份,潘岳心知肚明。   潘岳的想法,叶鸿生也很有默契。   潘岳垂下眼帘,喝一口茶,说:“我要向你道喜。”   叶鸿生心中一动,看着他。   潘岳不负期待,微笑着,对叶鸿生宣布说:“有人保你,不许我动刑。恭喜。”   没想到真是如此。   仿佛暖流化开冰雪,叶鸿生胸口一阵酸软。   潘岳看着叶鸿生,看到他一心求死的冷淡眼神被化开,变得柔和起来。   潘岳笑笑,说:“你人缘不错。”   叶鸿生微微笑了一下。   潘岳打量叶鸿生,感慨道:“你很有办法,一心二用,还能让上峰这样喜欢你,把你当个宝贝。你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吗?”   潘岳说完,目光犀利地盯着叶鸿生。   叶鸿生褪下笑容,不说话。   潘岳摊开手,说:“这种待遇,你回到共军那边,想都不要想。共军也有派系和矛盾,有很多麻烦事。党内斗争很激烈,你知道不知道?”   叶鸿生依然不说话,看着他。   潘岳是共军内斗时,被排挤出去的,投靠了国军。   潘岳对叶鸿生诉说了一番自己的经历,发自内心地说:“你这种人,就算回去了,也是个靠边站的料,炮灰的命。再说,你跟他们不熟,几乎不认识人,对不对?你爱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爱你不?”   潘岳没猜错。   叶鸿生认识的党内同志少,领导人更少。   潘岳说:“你在国军呆得好好的,有官衔,有待遇,还有上司抬捧你。你到底是图什么?”   叶鸿生不语。   潘岳继续劝说:“你杀了军统的人,还能全身以退。这样的恩宠,都不足以让你回心转意吗?你的心怎么这么狠?非要辜负所有的恩义?”   叶鸿生突然出声,颤声说:“这样的恩义,我粉身碎骨也无以回报了……”   叶鸿生说出这一句,目光黯淡下来,痛苦地闭上嘴唇,不再说话。   潘岳的眼睛亮了亮,劝说道:“你好好反省。你知道的事情,统统说出来,和过去告别,一心一意地为党国做事,岂不是迷途知返?何必一条路走到黑!”   潘岳苦口婆心地劝解,想尽办法说服叶鸿生。   叶鸿生抿紧嘴唇,一句话不肯说。   潘岳讲得口干舌燥,累得要死,叶鸿生除了刚才一句话,再也没有半句。   无可奈何,潘岳差人将叶鸿生押回牢里,愤愤地骂一句:“明月照沟渠!”      叶鸿生回到囚室,夜色低垂。   叶鸿生望着夜空,心中一阵涟漪。   也许他无法得到阮君烈的爱情,但是这样深重的友情,也足够祭奠他的人生。   临别的时候,阮君烈的话让叶鸿生感动,但是,叶鸿生没想到他如此执着。   叶鸿生入狱以后,真心希望他们两人恩断义绝,不要再有瓜葛。   他们不适合做朋友。   呆在军统手中,不知道哪一时哪一刻,叶鸿生就会被指认出来,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死去。   如果阮君烈不再插手,叶鸿生将在这个时刻牺牲,死得其所,并没有太多遗憾。   可是,阮君烈的固执再一次扭转了他的命运。   当叶鸿生从潘岳口中得到这样的消息,他想起阮君烈,就会一阵阵的痛苦。   叶鸿生知道,今生今世,自己将在无边的情海中沉浮,挣扎,不会有好结果。   阮君烈说过那样的话,做过这样的事情之后,叶鸿生再也无力摆脱这份感情。   叶鸿生比以前更爱阮君烈。   爱火是这样强烈,即使身处囚室之中,也无法淡忘。   阮君烈要和他做兄弟,心意是那样真诚、热烈,但是他们注定做不成兄弟,只能做仇敌。   叶鸿生瞒着阮君烈,辜负了他的情谊。   如果叶鸿生得救,将来还不知道会怎样,发生什么事情……   叶鸿生心如刀割,胸口淤积了好大一片。   这种痛苦的感觉丝毫没有浇灭他心中的爱火。叶鸿生被热望与痛苦夹击,感觉到像在炭上烤,又好像在冰雨里淋过。   叶鸿生站在窗口,让冷风吹自己,在半明半暗处,默默吟咏。   叶鸿生对着窗外,默念道:“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无所希望中……”   他停顿一下,哽咽道:“无所希望中,得救。”   沐着夜色,叶鸿生久久不能平静。      那天以后。   叶鸿生痛苦难耐,很期待潘岳不要照章办事,找个机会枪毙自己。   放过叶鸿生,潘岳肯定是不乐意的。   叶鸿生很乐意配合他,想找个机会,重新回到黑牢里。   潘岳不给他机会。   潘岳感觉到,叶鸿生心思有所变化,花费一段时间,试图策反他。   除了亲自劝服,潘岳还指派其他共军投诚人员,对他不间断地劝说,疏导。   潘岳暗暗打定主意,只要叶鸿生松口承认,立刻上报案情,打消上面的蠢念头。   军统要把叶鸿生扣留下来,训练成走狗,永远不还他回去。      叶鸿生并不知道潘岳的主意,但是他始终不改口,不承认。   叶鸿生心想,到这个地步,碍于阮君烈的关系,他无法承认,必须否认到底,以国民`党的身份去死。   如果军统失去耐心,一枪崩掉他,他也能解脱。   潘岳没想到他又硬起来,油盐不进,一口气耗到春夏之交。   眼见三个月的期限就要到了,潘岳心急起来。      潘岳不确定,叶鸿生有没有跟幕后的靠山做过约定,心中知道期限,所以在这里耗时间,做缓兵之计。   潘岳跟上面反应一下,随便找证人录个口供,决心继续关押叶鸿生,找突破口。   叶鸿生看起来心思纠结,不怎么吃东西,越来越瘦,但是他一直不交代,看来是不吃这一套了。   潘岳暗自扶额,在心中咒骂。   潘岳无法理解阮君烈和上级委员们的政治策略。   潘岳认为他们不够了解共产`党,简直愚蠢透了。一个死心塌地的共产`党员就好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是变不成沃土,开不出花来的。   放叶鸿生出去,在潘岳看来,完全是放虎归山。   国民`党内相当松散,党员对待主义的态度各有不同,不像共产`党员的信仰那么深入,但是国民`党的每个小团体之内,倒是恩深义重,彼此相护。   潘岳觉得阮君烈对叶鸿生白费心思,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阮君烈不这样想。   时间一到,阮君烈派人上门询问,为何到了日子,军统还不放人?   潘岳翻看日历,烦不胜烦。       第 36 章   军统的规矩,凡是抓进来的人,只有好好走进来,难得有好好走出去的。   潘岳不准备让叶鸿生破例。   潘岳心生一计。   这一天,叶鸿生同往常一样,被带进审讯室。   这段日子,潘岳遵照指示,没有对叶鸿生用刑。叶鸿生的伤处长起了血痂,除了筋骨的损伤还没养好,大体无碍。   特务们让叶鸿生坐下,给他一杯水。   叶鸿生倦怠地叹一口气。   没完没了的策反让他心烦,很想安静一下。   潘岳和他心有灵犀,停止了策反。   当特务们将几个犯人一起推进门,关上审讯室的时候,叶鸿生发觉,潘岳要出新招式。   叶鸿生坐在椅子上,另外三名犯人站在墙根,是一个女人,一个老头,还有一个半大的小男孩,分别被特务们押着。   叶鸿生审视一遍,这里面没有认识他的人,不可能指认他。   叶鸿生感到蹊跷,潘岳这是要怎么审。   潘岳走进来,坐到叶鸿生对面,对他笑道:“今天气色不错。”   叶鸿生扯出个笑。   潘岳回头看一眼,对叶鸿生坦言:“他们都不认识你,你很高兴吧?”   叶鸿生冷淡道:“潘组长,你不必这样。”   潘岳冷笑一声:“你继续装。”   潘岳指着身后几名犯人,说:“这几个人都是共产`党,证据确凿。你跟他们也算情投意合,所以我给你们搭个伴,黄泉路上不孤单。”   潘岳点起一根烟,缓缓吐出烟雾,继续说:“如果你愿意坦白。我可以饶他们不死,否则,一律就地正法。你听懂没?”   叶鸿生皱着眉头。      潘岳冷哼一声:“就知道你不懂。”   潘岳并不介意,先让人把那名年轻女子押到跟前,指着她,对叶鸿生说:“她是个大学生,长得挺水灵吧?跟共产`党不清不楚的,为共军秘密电台工作。”   特务们将女孩子的头发揪住,强迫她扬起脸,露出纤细的脖子。   她挣扎着,叫骂起来,眼睛又黑又亮,闪着愤怒的光。   潘岳说:“处决。”   特务们二话不说,捉住她,制止她的挣扎。一个人掐住她的脖子,开始扼杀她。   年轻女人发出呼吸不畅的尖吟,在他们手中扑动。   囚室里一下变得很安静,只能听见她细细的嘶叫,不时奋力地扑腾一下。   潘岳对叶鸿生说:“你现在承认。她就能得救。”   叶鸿生口瞪目呆,望着潘岳。   叶鸿生终于明白过来,他心中掀起一阵波涛,默默捏紧拳头。   年轻女子在死神手中挣扎着,好似垂死的白鹭,剧烈地扭动着,半刻之后,终于不动了。   她的眼睛闭上,头颅永远垂下去。   潘岳让人将她摆着地上,以儆效尤,又命人将老头带上来。   看到特务们活活掐死了柔弱的女孩,这老朽之人也痛苦起来,气喘吁吁地控诉,一边喊口号一边口不择言地骂他们“畜生”。   潘岳充耳不闻,含着笑意,站起来。   潘岳用手枪指着老头,对叶鸿生说:“你也有父母吧?你如果可怜他,立刻坦白。否则我就处决他。”   叶鸿生眸子里含着怒意,说:“你没父母?你不给他们积点德?”   潘岳露出轻蔑的笑容,果断扣动扳机。   一声巨响,老头倒在血泊中。   血液飞溅,溅在叶鸿生身上,一片浓烈的血腥气。   叶鸿生闭了一下眼。   潘岳身上也溅到一些,他用手帕稍微擦一下,叫人把最后一个犯人提上来。      小男孩已经被吓哭了,尿在裤子上。   他大哭着,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不是共产`党,我已经说了!我只给他们送过几次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全都说了啊!!”   他还是个半大的小子,一张娃娃脸,嘴唇上只长了点青色的绒毛,还没长出胡须。他的脸色吓得青白,眼里含着泪水,反反复复地分辩着。   潘岳让人把他捉上来,他简直要吓死了,哭着,扑上去抱潘岳的腿。   看他这个样子,叶鸿生都相信他肯定不是共产`党,心里难受。   潘岳将小男孩踹开,叫他跪下。   小男孩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潘岳指着叶鸿生,说:“你去求他,他如果救你。你就可以不死。”   小男孩手足并用,顺地爬过去,抱住叶鸿生的腿,大哭道:“老爷!你发发善心!救救我!”   潘岳用足尖踢他一下,训道:“叫哥哥。蠢货。”   小男孩涕泪交流,哭道:“哥呀——!哥哥你救我!我不是共产`党,他们要杀我,你发发善心,发发善心啊!跟他们说说!”   叶鸿生被他抱住腿,不由自主就伸出手,摸着他的脊背。   叶鸿生艰难开口,对潘岳说:“他不是共产`党,你难道不知道?”   叶鸿生终于有反应了。   潘岳笑笑,说:“你现在承认,他还有活路。”   小男孩也发觉,叶鸿生是这个房间里唯一对自己有善心的人。   小男孩死死抱着叶鸿生的腿,像小动物一样把自己蜷缩着,偎在他身上,急切地乞怜,乞求保护。   叶鸿生十分可怜他,但是叶鸿生知道,要换取他的性命,需要自断活路,搭上好几条人命。   叶鸿生无法应承。   潘岳冷眼看着他们,取过刺刀,将小男孩从叶鸿生身上猛然扯下来,刀锋刺进他的大腿里。   小男孩发出凄厉的哭叫。   潘岳又在他身上下了几刀。   小男孩的哭声从洪量变得虚弱,因为疼痛和恐惧,他的瞳孔睁得大大的,泪水从里面不断渗出来。他趴在地上,身上的血流出来。   他用小手摸索着,摸到叶鸿生的裤腿,绝望地捉住,抽泣道:“哥哥……”   叶鸿生心如刀绞,握着他的手。   潘岳举起刺刀,要继续屠戮他。   叶鸿生忽然说:“我承认。你住手。”   潘岳喜上眉梢,丢开刺刀,坐下来,等他下文。   不料,叶鸿生脸色阴沉,除了承认身份之外,什么都不说。   这与不承认有什么分别?   潘岳大为光火,将小男孩一枪打死。   叶鸿生一怒之下,猛然站起,挥拳击倒潘岳。   两人揪斗在一起。   特务们涌上去,将叶鸿生抓起来,拳脚教训一顿,重新押回监狱。   潘岳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一下军服,对着叶鸿生的背影唾一口。      叶鸿生的心肠比想象的软。   潘岳初步判定。这个方法是可行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潘岳在叶鸿生面前处决犯人,接连杀了十九个人。   这些犯人经过军统认定,都是证据确凿的共军犯人,也有少量的可杀可不杀分子。对于缺乏价值的犯人,杀掉也不要紧,潘岳可以随意处置他们。   潘岳将这些废棋拿来使用,化成神来之笔,不断刑讯叶鸿生。   叶鸿生的身体不能损伤,他的精神却不在保护范围内。   潘岳相信,叶鸿生会有反应,会受到重创。   在这种信念之下,潘岳坚持了一个月。   令他诧异的是,除了第一次的时候,叶鸿生表现出让步,后面的处决,他都没有进一步的表现。   叶鸿生的情绪越来越稳定,一开始是很容易看出的悲伤、痛苦,甚至是难以控制地反抗暴动;到后面,叶鸿生的恨意不时流露,潘岳能感觉到,但是他的情绪不再失控。   潘岳感到很惊讶。   起初,潘岳就对叶鸿生的表现感到吃惊。   潘岳知道,叶鸿生是一名久经沙场的军人。   人家叫他哥哥,求他,他就承认身份,未免太多愁善感了一点,不像个行军打仗的爷们。   潘岳心里不屑,却忍不住暗暗惊喜。   极少数人就是这样,自以为是观音菩萨,来世间普度众生。   刀子下在自己身上不疼,下在别人身上更疼。   潘岳很希望叶鸿生疼到一定程度,赶快自入地狱,不要再挣扎了。   但是叶鸿生后面的表现,又让潘岳吃惊。   叶鸿生的承受力超出他的想象。      潘岳百思不得其解,去翻叶鸿生的档案,查他的履历。   潘岳在档案中发现,叶鸿生曾经辗转加入不同的兵团,每一次都是在执行任务之后。这说明他之前参与的师团已经全军覆灭,在战斗中被消耗。   潘岳大致算算,这样的经历不下于三次。   也就是说,叶鸿生认识的人,曾经有过交情的人,大部分已经战死了。   叶鸿生曾经在两个荣誉团服役过,都是国军的骁勇之师,获得过光荣称号。这种荣誉师团往往死伤格外惨烈。几千人的队伍,只剩下十位数是正常的。   潘岳自己也上过战场,很有感触。   潘岳不能不感叹,一将功成万骨枯。   叶鸿生这种心肠,是怎么接受这些生离死别,与曾经的朋友挥别,来不及装殓,看他们一一灰飞烟灭的?   想起过去,潘岳心中感慨,一时思绪万千。   潘岳又翻了一下他的家庭情况,蓦然发现,叶鸿生的家人全部过世,无一存活。   潘岳用手扶了一下额头,慢慢把履历合上。   看来是没用的。   潘岳暗自叹息,决定收手。   潘岳是个很难动感情的人,此时也有一点悲伤。   把叶鸿生逼进地狱的方法不成立。   潘岳默默地想。   他已经在炼狱里呆了好久。      潘岳一时拿他无法,只能想办法收集证据。   潘岳力图抓到叶鸿生一条线上的战友,这个法子短期没法成功。   陈铮离开本地,跑得没影。   其他人也好像鼹鼠一样,躲在地下,一时抓不到。   潘岳正在着急,阮君烈也没闲着。   阮君铭的人脉起作用,找到孔家的一位女婿,是个纨绔子弟。孔家有孔祥熙和孔二小姐两个活宝,这位女婿也不逞多让,为人浮浪,却身居高位,很有几分红人派头。   通过一段时间的应酬,收下不少好处,他答应出面说和。   孔家女婿上门说和,军统要洒扫相迎。   这位贵人说:“你们答应放人的。到了日子,该放就放。”   军统局长戴笠坠机逝世,毛人风继续主持工作。   毛人风对权贵向来客气,要给他面子。   潘岳不同意。   孔家的贵人不开心,说:“案子没有办好,先放他出来。等以后有了证据,再抓呗。”   一旦放人松手,哪里是想抓就抓的?   潘岳哭笑不得。   军统只好放人,让犯人保释。      出狱那天,阮君烈来接叶鸿生。   军统打开铁门,让人把叶鸿生带出来。   阮君烈忍着激动,看到叶鸿生从门内走出来,走到阳光下面。   叶鸿生穿着残破的囚服,样子消瘦不少,容颜举止却没有改变。见到阮君烈,叶鸿生对他露出一个发自心底的笑容。   阮君烈让叶鸿生脱掉囚服,裹上一件军装。   叶鸿生换衣服的时刻,阮君烈看到他身上伤痕斑斑。   阮君烈心里一阵刺痛,脸色沉下脸,对军统的人发作道:“你们有没有带耳朵?上级指示是耳旁风?!”   潘岳站在对面,看着阮君烈,面上带着嘲讽,冷笑连连。   叶鸿生用手按住阮君烈,温言道:“我们走吧。”   好不容易虎口夺食,把叶鸿生抢回来。阮君烈也知道军统不好惹,不敢多计较,转过头,带叶鸿生上车。   他们两人坐上官车,匆匆离去。       第 37 章   阮君烈本来积了一肚子话,想与叶鸿生说话,想问他在里面有没有受苦。   叶鸿生似乎累得不行了,只闭着眼睛,倚在后面,一动也不动。   看他这个样子,阮君烈没舍得说。   阮君烈催促司机“快点”,去叶鸿生家里,让他休息。   官车在道路上加速,风驰电掣。   进入市区,人口变多,路况不好。车子在坑洼处疾驰,颠簸几下。   叶鸿生被震得晃荡一下,睁开眼。   阮君烈重重击了一下前排的椅背,厉声叱道:“慢一点!看着路!愣头愣脑的!”   司机被吓得不行,急忙把档速降下来,缓缓前进。   叶鸿生疲惫地撑起眼皮,叫了一声“子然”,捉住阮君烈的手,轻轻握着。   阮君烈这才安静下来,捉紧叶鸿生的手。   叶鸿生重新闭上眼睛。      到了叶鸿生的家,阮君烈陪他上楼,从身上掏出钥匙。   在军统搜查叶鸿生家之前,阮君烈已经事先搜查一番,处理掉所有他认为不合适的物品,顺便保留一份钥匙。   叶鸿生见阮君烈掏出钥匙,也不惊讶。   进门之后,叶鸿生发现家中有变化,少了好些东西,又多出一些东西。   少掉的东西,有些是被阮君烈烧了,有些是被军统拿走调查,或者顺手牵羊。增加的东西,是阮君烈刚买的家具。   于是,叶鸿生看见书架没有了,上面的书籍也统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台铜质唱片机,旁边准备了一摞唱片。   叶鸿生家里比较值钱的一套梨花木桌椅也没了,同样的位置上出现了一套更贵的黄花梨家具。   叶鸿生过意不去,说:“子然,你不用破费,我这里不摆家具。”   阮君烈安慰他说:“没有破费,这些不是我的,是金生的。反正他不用,闲着浪费。”   他们兄弟俩的事情,叶鸿生不好说什么,进卧室去。   陈嫂也在他家,正在收拾房间。   陈嫂见到叶鸿生,感慨道:“瘦了!受苦了呀。”   阮君烈让陈嫂出去,给叶鸿生洗漱,休息。   叶鸿生擦洗过后,睡在自己床上,一种温暖的困意将他包裹住。   叶鸿生闭上眼睛,在朦胧中听见阮君烈在吩咐陈嫂,叫她去买东西。   陈嫂抱怨说:“二少爷,这么多事情,我今天做不完啦。”   阮君烈说:“你不要回去,我跟金生说了,你先住在这里,等他好一点再……”   叶鸿生很想睁开眼睛,插嘴说“不要忙”,但是他太困了,眼皮重得掀不开。   一种安定感让他放松自己,瞬间沉入梦乡,沉入香甜的梦里。      叶鸿生一连睡了几天,好像总是睡不够,阮君烈十分着急。   叶鸿生醒着的时候,阮君烈问他:“痛不痛?他们怎么对你的?”   叶鸿生很少答话,不爱说自己在牢里的经历。   叶鸿生只说:“一开始住的不好。后来换了地方,他们也不怎么动手了。”   阮君烈火急火燎地,很想知道内情。   叶鸿生安慰他一顿,自己休息。   阮君烈无事的时候,会过来看叶鸿生。   叶鸿生经常睡得很沉,偶尔会惊悸一下,被阮君烈碰到一次。   阮君烈中午吃过饭,闲来无事,坐在他床边。   阮君烈看着叶鸿生,忽然见他发汗,睡梦中不安起来。   叶鸿生猛然睁开眼,挣扎起来,大口喘息。   阮君烈急忙凑到跟前,看着他。   叶鸿生见到阮君烈,好像被吓到一样,目光中带着惊悸,骇然道:“子然!你怎么在这里!”   叶鸿生一咕噜爬起来,扑上去,抱住阮君烈,把他搂在怀里,哽咽道:“子然……”   叶鸿生伤心得不得了,不由分说,把阮君烈搂得紧紧的,抚摸他的头发,将他藏在怀里,生怕有人伤害他。   阮君烈被叶鸿生唬了一跳,完全搞不懂怎么回事。   阮君烈下意识挣动,要从他热烈的搂抱中挣开,窘迫地叫“宾卿!干什么?”   叶鸿生楞了一下,观察四周,这才缓过。   叶鸿生急忙松开手,回到床上,离阮君烈远点,吁出一口气:“对不起……”   叶鸿生垂下眼帘,惊魂甫定,兀自喘息。   阮君烈楞在旁边,看他喘息片刻,慢慢反应过来,叶鸿生是在发噩梦。   叶鸿生不看阮君烈,低着头,慢慢平复自己。   阮君烈见他饱受折磨,心中不忍,说:“宾卿,你不舒服?为什么不跟我讲?他们到底怎么你了?”   叶鸿生淌着冷汗,依然摇头,说:“没什么不舒服。我只是睡得不太好。”   阮君烈费尽唇舌,还是拿他无法。   阮君烈只好去搂着叶鸿生,用手抚摸他的背,聊以安慰。   叶鸿生被大大的安慰了,长长地舒一口气,轻轻偎着阮君烈,握着他的手。   夏日的风很温柔,带着一点湿气。   窗外的兰草发出绿色的,长长的叶子,在阳光下,轻轻摇曳了几下。   阮君烈的手掌抚过他的身体,无言地安抚片刻。   叶鸿生觉得一切非常甜美,足以抚平他的创伤。   叶鸿生被安慰之后,很快又进入梦乡。   阮君烈却感到不安,忧心忡忡的,认为需要找个医生。      阮君烈去找哥哥。   阮君铭带了一个内科医生,到叶鸿生家里,给他诊断病情。   阮君铭检查一番,对弟弟说:“宾卿没事。他只是有点神经衰弱,会自己痊愈的。你让他好好休息。”   阮君烈不放心,说:“他发噩梦。没事吗?”   阮君铭放下听诊器,说:“在牢里关了那么久,多少有点影响。牢房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阮君铭让内科医生开药方,又叮嘱仆人去买些生肌安神的药草来,让人做汤药给叶鸿生沐浴,洁净驱邪。   兄弟两个坐在黄花梨椅子上,桌上摆了茶水。   阮君铭坐了一会,皱起眉,来回打量,用手摸摸,说:“这好像是我家的椅子。”   阮君烈瞥着他,说:“你八百年不用的东西,丢在小公馆。”   阮君铭不快道:“谁说我不用?”   阮君烈不跟他吵,别开目光,忍耐道:“我再给你买。”   兄弟两人喝茶,说了一会闲话,议论悦宾楼的饭菜好不好吃,新红的影星好不好看,一致觉得不好吃,不好看。   闲话之后,两人找回默契。   阮君铭良心焕发,翘着腿,感慨道:“今年以来,宾卿真是倒霉。不是受伤就算坐牢,没有一点好事。”   阮君烈沉重地点头。   阮君铭说:“该让他烧烧香。”   阮君铭又环顾四周,喃喃道:“是不是风水不对?有煞气?”   阮君烈也一起打量四周,觉得言之有理。   阮君烈立刻派人去五台山烧香,以叶鸿生的名义捐款。   叶鸿生的家里没有什么风水可言,阮君烈找到一位风水先生,用阴阳之眼好好观察一番,给出建议。   过几天,等叶鸿生出门透气的时候,发现自己家大门处忽然多出一面镜子,还有一个价值不菲的古董镇在那里。   叶鸿生出门一趟,回到家,赫然发现墙壁上多出一个小窗子。   匠人正在精心拾掇。   阮君烈在旁边看,不时挑剔一下。   不知道阮君烈想在他家做什么?   叶鸿生也不干涉,随他去。   在自己家里,叶鸿生好像客人一样,一切都客随主便,随阮君烈的喜好,大兴土木。   还好,叶鸿生的房间很安静。   叶鸿生在家的时候,阮君烈不让人吵他。   叶鸿生回到房间,打开新买的书,书页散发出油墨的香气。   叶鸿生安稳地看书,养精蓄锐。   窗台上的兰草陪着他,伸展叶片,不知不觉抽出了新绿。       第 38 章   叶鸿生被军统释放后,本应该回到警察厅,周仪却不敢要他,像对烫手山芋一样,不肯接洽,正好被阮君烈捞到。   叶鸿生重新回到第十二集团军,当参谋长。   叶鸿生安心调理一段日子,感觉到元气恢复,开始上班。   阮君烈担心军务繁杂,太累人,让叶鸿生先上半天班。   日月如梭,叶鸿生离开军队的这段日子,国内局势仍然胶着。   国军本来以为三五个月能歼灭共军主力,不料至今没有结果。国内大部分城市原本在国军统治下,现在已经丧失掉一部分。   国军对共军根据地的围剿业已失败,陷入苦战。   阮君烈的部队尚未投入战场,拱卫着要塞。   近些日子,阮君烈不时离开司令部,前往国防部听军事研讨会,晚上还会去蒋家的官邸,参与会谈。   阮君烈做好筹备,准备在恰当的时候,领命出征。   具体的军事计划还没出炉,阮君烈先把部队清点一番,把车辆、弹药、器材的问题筹备好。   阮君烈让叶鸿生打报告,想办法找国防部要几辆装甲车。   阮君烈手里还有一小支队伍没有番号,也要想办法要,再补充点人手。   叶鸿生抖擞精神,忙碌起来。   说是上半天班,叶鸿生一整天都在办公室,没空闲着。   阮君烈把所有事情交给叶鸿生,很放心,有空的时候,他查了一下军费的账户。   物价已经到了离谱的地步,阮君烈手中的军费依然充盈。   为了激励手下官兵,阮君烈决定从本月开始,发放现洋做薪金,用硬通货团结人心,解决后顾之忧。   这个举措传达下去,第十二集团军一片喜气洋洋的。   军官们预感到这是上阵前的动员,各自摩拳擦掌,形成一种紧张与激动的气氛。      叶鸿生现在一个人住。   阮君烈每天派车接送他。   叶鸿生到了办公室,与同僚打过招呼,开始办理手头的事情。   阮君烈推门进来,叫了一声“宾卿”,往他桌上扔了一个文件,叮嘱道“今天要办”。   叶鸿生收下来,问他:“下午去军务部?”   阮君烈点头,叫叶鸿生在他离开之前汇报军情。   叶鸿生应下来。   阮君烈关门走掉。   参谋们瞅着他的背影,又偷偷看叶鸿生。   叶鸿生居然又回来了,真是不可思议。   参谋们感到蹊跷,长官对叶鸿生似乎更宠爱了……   想当初,叶鸿生被枪顶着头,勒令滚出司令部,谁能想到有今天。   参谋们暗地唏嘘。   叶鸿生回来以后,阮君烈的态度又变了,天天来办公室看他,嘘寒问暖的。   众人知道,叶鸿生救了长官的命,所以长官回心转意,待他比别人不同。   这一阵子,司令部特别忙,不晓得接下来会有什么安排,不少人都去向叶鸿生打听。   叶鸿生也不知道。   想到阮君烈可能会上前线,与共军展开激战,叶鸿生心中不安,有点心浮气躁。   阮君烈没有发觉,他忙得很。   在这一片被公务占满的日子里,除去各种杂事,还发生了一件喜事。   阮君铭的妻子宝滢为他生了个女儿。   阮君铭已经有一个儿子,这是他的第二个孩子。   儿女双全,他很高兴,摆酒大宴宾客。   阮君烈也准备了一份厚礼。   喜事传回老家,他们的母亲听说,立刻动身赶来,看望自己的长孙女。   阮君烈的父亲去世后,母亲仍在家乡老宅,与诸多乡邻家眷在一起。   这次她来了,住在大儿子金生家里。   阮君铭打电话给弟弟,叫他接母亲回去住几天,再送回来。   阮君烈听说之后,也高兴起来,决定不去开会,先去接他母亲。   他们兄弟两个家业不小,本该侍奉母亲,但是母亲一直没有答应。   阮君烈的母亲朱氏更喜欢自己的小儿子。   大儿子金生太新派,她不习惯,不愿和他们住在一起。但是时局不稳当,小儿子天天打仗,随时就会开拔,要去前线,她又不能与他住在一起。   朱氏年岁不算很大,身子骨硬朗,住在旧宅,家事操持得井井有条。   这一次,她得到喜讯,住在大儿子家里,方便随时伺弄孙女,但是她又很想念小儿子,要到他家住一住。   叶鸿生推门进去,阮君烈正在讲电话。   叶鸿生站在旁边,听见是金生的声音,阮君烈说话的声音很快活,一团喜气。   阮君烈挂掉电话,笑盈盈地说:“我下午不去军务部了,你代我去。”   叶鸿生楞了一下,说:“好。”   叶鸿生准备回办公室,快马加鞭地赶一赶。   阮君烈想想,又急忙叫住他:“算了!你也别去,让其他人去。你晚上到我家来。”   叶鸿生有些诧异,回过头。   阮君烈笑道:“我娘来了。”   叶鸿生对阮君烈露出笑容。      下午的时候,阮君烈早早离开司令部。   叶鸿生到底不放心,亲自去一趟军务部。等事情办完,时候已经不早了。   叶鸿生没空准备,就近买了些礼品。   叶鸿生记得,阮君烈的母亲很喜欢吃黄鱼鲞,又去买了几只,与礼品一并提着,往阮家赶去。   他赶到的时候,厨房已经开伙。   叶鸿生急忙把吃的提到厨房去。   阮君烈看见他,瞅一眼,叹道:“不用买东西。快放下吧,过来坐。”   叶鸿生走得急,喘息着,忙跟他去厅里。   阮君烈的母亲朱氏坐在大靠背沙发上,身后垫了个刺绣垫子,舒舒服服的。含香正坐在朱氏手边,拿着银色的小矬子,仔细地替她修指甲。   看到叶鸿生进来,朱氏一叠声叫道:“快过来快过来!”   叶鸿生走过去,叫了一声“夫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朱氏招招手,把他招到跟前,摸住他的膀子,说:“好孩子,有些年没见到你。还是这个样子,知书达理的样子啊,是不是?”   朱氏对她儿子笑道。   阮君烈咧开嘴,一个劲地点头。   朱氏的眉毛很浓,长得英爽,很有几分燕赵儿女的豪迈。她身板很挺,略微发福,头发染成黑色,梳了个贵妃髻,一丝白也不见。来之前,她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袭宝蓝色旗袍,缎面上开着一朵朵玉兰花。   朱氏捉着叶鸿生的手,说:“这么晚才来家?忙吧?”   阮君烈忙说:“宾卿买东西去了,买了黄鱼鲞。我叫他不要买的。”   朱氏听见,快活道:“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瞧瞧,你父亲当年就说,这个孩子有心数,脑子里能想事,将来是有出息的。”   朱氏笑眯眯地握着叶鸿生的手,叫他坐下。   叶鸿生被她夸得不好意思,点头坐下,自己喝一口茶。   朱氏问叶鸿生家里的状况。   听说他妹子没了,家里没亲人,朱氏唏嘘道:“兵荒马乱的,世道不好。”   叶鸿生恩了一声。   朱氏安慰道:“你现在有出息,你爹娘也能安心了,不要太难过。”   叶鸿生有些拘谨,点头说:“好的,夫人。”   朱氏揽着他的手臂,慈爱道:“不要生分。你和我们家有缘分,论辈分我们和你父母一样,你家阮伯伯在世的时候,可喜欢你了!金生他们也都喜欢你,你说是不是啊,子然?”   阮君烈一脸阳光灿烂的笑。   朱氏又说:“你能让他们兄弟俩个都喜欢,不说你坏,可不容易。”   叶鸿生忍不住也笑了。   朱氏笑吟吟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一番,问:“成亲了吗?”   叶鸿生说:“没有。”   朱氏感慨道:“真是的!这样体面的孩子,谁家的小姐能有这个福气?别在意!男人第一要的是前程!你有志气,将来一定会娶个绝色佳人,才和你登对。”   朱氏又安抚他,说:“可惜我没生个女儿,子然他们没有妹妹。要不然,你肯定是我们阮家的人!”   话说到这里,阮君烈也由衷地点头,恨自己没有妹妹,阴差阳错。   叶鸿生哭笑不得。      朱氏想了想,眼睛一亮,对小儿子说:“你叔叔家的女儿珊儿。她的丈夫过世了,怪可怜的。珊儿也是很好的一个女孩子,长得美,不知道有没有再成亲?”   阮君烈皱起眉,反驳道:“不好,她性子不好,还爱摸牌。不能与宾卿在一起。”   朱氏正要做好事,被儿子泼冷水,立刻白他一眼。   朱氏说:“谁说的?你小时候与她也一起玩过,亲亲热热的,长大就这样了?”   阮君烈不敢反对,改口说:“好好,她很好。”   见他言不由衷,朱氏叹一口气,哀怨道:“你天天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挑三拣四的,什么样的闺秀都是不好。哪里懂得女人家的事情!”   朱氏哼了一声。   含香上来给她添茶,又给她捶腿。   含香今天打扮得也很用心,穿着葱心绿色的旗袍,头发打了几绺辫子,拿珠花络在一起,清清爽爽的,脸上施了薄薄的胭脂,看起来十分清新可喜。   含香坐在小凳子上,使粉拳轻轻捶朱氏的腿。   朱氏见她长得美艳,又不多话,肯乖巧,也喜欢得很。   朱氏在含香肩上摸两下,对阮君烈说:“你成日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见了这个就撇下那个,我看这些女孩子都很好。你也不要总是辜负人家!”   阮君烈无可奈何,咕哝道:“我辜负谁了?”   阮君烈瞪含香一眼,警告她。   含香屏着气,拿起紫砂的茶壶,往杯子里慢慢斟茶。   朱氏念叨起来,口口声声叫阮君烈学学他大哥。   阮君烈吃不消,找借口到厨房去,找了一碟子瓜果,自己去盥洗室,慢慢洗。   叶鸿生留着厅堂,陪着朱氏。      朱氏开导他,说:“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女人,你们怎么就不懂?”   叶鸿生不逆着她,好脾气地点头。   朱氏掏心掏肺地说:“你是懂事的孩子,总想着什么民族、主义的。七想八想的,把自己都给耽误了!明天我就让金生打电话,看看珊儿有没有成亲。”   叶鸿生忙说:“不用。”   朱氏说:“别客气!”   叶鸿生说:“不是。”   朱氏热情道:“别不好意思,跟我见外!你同姗儿结婚,以后就是阮家的人了,多好的事!要不你先看看她的相片?”   叶鸿生无奈道:“不能。夫人,我不能。”   朱氏揽住他,关心道:“你有什么心事?”   叶鸿生说:“我心里有别人,不能娶姗儿小姐的。”   朱氏一拍手,快活道:“很好!不管谁家的金枝玉叶,你可以告诉我,我帮你提亲,或者让金生子然他们帮你,总是有些面子的。”   叶鸿生只好笑。   朱氏追问他半天。   叶鸿生摇头,说:“他不能与我成亲。   朱氏听了,失落片刻,摇头说:“你这孩子,倘若看上有夫之妇,再好也没啥想头的。那么痴心做什么?”   叶鸿生苦笑。   含香在旁边斟着茶,听他们说话,默默撇一下嘴。   叶鸿生不吭声,含着笑。   含香过去,给他们上茶,又拿起小矬子,继续给朱氏修指甲。   朱氏与含香闲话起来,叶鸿生得以脱身。      叶鸿生松一口气,去洗手间洗手,准备用饭。   阮君烈还在磨蹭,把水果泡在水里。   阮君烈正站在镜子跟前,两人在镜中对视一眼,阮君烈不自在地撇开视线。   叶鸿生过去洗手,顺便帮他洗水果。   刚才被母亲说了一顿,阮君烈有点尴尬。   阮君烈把手擦干,迟疑道:“珊儿是挺美的。你要不要看看?跟她结婚蛮好,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叶鸿生把手从水里抽出来,湿漉漉的按在盆边,转头望他,眉心纠结在一起。   阮君烈知道说了过分的话,把嘴闭上,不过不准备道歉。   阮君烈掉过头就走,被叶鸿生猝然捉住手,搂了过去。   阮君烈吓一跳。   叶鸿生用手臂束紧他的腰,将他搂在怀里,阮君烈还没来得及挣开,就被他亲了一下,亲在唇上。   阮君烈差点叫出来。   叶鸿生亲着阮君烈的嘴唇,满怀柔情地轻吮片刻,任由他挣开。   阮君烈推开叶鸿生,目露凶光,瞪他一眼,有些狼狈地擦了一下嘴唇,别过脸,走出去。   阮君烈到客厅叫开饭。   厨房将精心准备的晚宴摆上桌,含香帮着摆碗碟。   阮君烈用茶水漱口,又吃了两块薄荷糖,心跳依然很快,平静不下来。   叶鸿生洗好水果,端出来,摆着茶盘里。   朱氏坐到饭桌上,叫他们一起来。   大家依次坐下。   含香坐在朱氏旁边,另一边是阮君烈。叶鸿生坐在阮君烈旁边。   八仙桌上摆得满满的。   朱氏看了一遍,笑吟吟的,问阮君烈要不要吃扒鸡。   阮君烈很喜欢吃扒鸡,今天厨子做得也好,色泽红润,香气扑鼻。   叶鸿生和含香一秒都没耽误,同时去夹扒鸡。   叶鸿生离菜近,离阮君烈也近,抢到手,放在阮君烈的碟子里。   阮君烈默默地吃,食不知味。   含香没抢到,只好夹一块鸡腿,送给朱氏。   朱氏乐不可支,对阮君烈说:“你瞧你,还让客人动手。”   朱氏让阮君烈给叶鸿生盛汤。   阮君烈犹豫地站起来,盛了一碗汤,想端给叶鸿生。   叶鸿生要来捧。   阮君烈怕碰到他的手,顿时拿不稳,不小心泼一点在他身上。   朱氏见状,忙叫阮君烈坐下,埋怨说:“你这孩子,就是伺候不来人!”   叶鸿生的军服被弄脏了。   叶鸿生温和地说:“不要紧。”   阮君烈看着叶鸿生这个罪魁祸首,暗自手痒,想揍他凶他,但是他娘还在,要忍着。   阮君烈忍住烦躁,把帕子丢给含香,说:“我弄不好。你帮我照顾一下宾卿。”   含香立刻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给叶鸿生擦了擦衣裳,又给他夹菜布菜。   能做的全部做完之后,含香重新盛一碗汤,把碗牢牢捧着,塞到叶鸿生手里,冷哂道:“请慢用。”   叶鸿生苦笑着,接过去,说:“谢谢你。”          第 39 章   阮君烈的母亲在他家住了些日子,又搬回大儿子家。   朱氏离开的时候,叶鸿生上门,帮她搬箱笼,送她回金生家去。   阮君烈给他母亲置办不少东西。   朱氏临走时,免不了对叶鸿生关心一番,叫他早点成家。   朱氏放心不下小儿子,又嘱咐叶鸿生“你要多帮他”。   叶鸿生一直点头。   阮君烈安抚她说:“这一仗打完,国家太平了。我再来接你。”   阮君烈把母亲送走,一直送到哥哥家里。   金生在洋房门口等着,站在花坛旁边。   花坛里种着一丛一丛月季。   朱氏下车后,阮君烈与叶鸿生一起把东西都卸下来,开走空车。   朱氏恋恋不舍地挥手。   见到儿子走掉,朱氏一阵止不住的伤心,用手绢抹一下泪。   金生安慰母亲,将她搀住,走进屋里。   叶鸿生在开车,后视镜中看见朱氏流泪,心里不忍,说:“子然,为什么不让夫人多住几天?”   阮君烈也有些离愁,面上带着惆怅,但是他决绝摇头道:“已经住了一个月。我们下个月就要开拔,到时候不能耽误,还是早点送走好。”   叶鸿生这才知道,军事计划已经拟定,第十二集团军将要开进战场。   叶鸿生颔首,不再言语。      车子开回司令部,他们回办公室,阮君烈让叶鸿生去通知大家,组织开一个动员会。   叶鸿生领命。   阮君烈独自坐在办公室,看叶鸿生走出门。   叶鸿生用手带一下门,他修长的手指按在门把上,军服袖口的铜扣子闪了一下光,一闪而过。   叶鸿生离开以后,阮君烈打开抽屉,拿出一摞报告,低头沉思。   报告上详细记载了叶鸿生的行踪,他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情,一一记录在册。   军统的报告都没有这样仔细。   叶鸿生出狱后,阮君烈亲自照顾他一段时间。   叶鸿生家里有很多书籍,其中一些是□的读物,另一些是国民`党自己办的读物,时不时针砭时弊。   阮君烈不希望叶鸿生七想八想,一概处理掉。   叶鸿生倒也没有买回来,只定期买张报纸看。   等叶鸿生养好,回司令部后,阮君烈安排自己的警卫队监视他,一直没有间断过。   这支队伍对阮君烈最忠心,办事也机警。   几个月以来,叶鸿生无论做什么,都有人跟着他,连他投进邮箱里的信都有人掏出来,交给阮君烈过目。   阮君烈将叶鸿生的信展开,发现是寄到老家的信,给一个远方堂舅,据说家里办喜事,叶鸿生说汇了点钱回去。   阮君烈立刻派人去乡下查,看看是不是真的。   警卫队查个彻底,回来汇报“是真的”,叶鸿生给了几十块现洋做礼金。   阮君烈派人住在叶鸿生楼上。   改风水的时候,阮君烈在叶鸿生家中顺道布下监听器,专门有人监听他的一举一动。   叶鸿生没有发现,安然住在里面。   警卫队监听了几个月。   叶鸿生家中很平静,很少有来客,只有两个故交进过他家门,一个是总参的一位参谋,   因为调动的关系,来与他辞别;另一个是叶鸿生的老战友,如今在西南地区的剿匪司令部工作,出差路过此地,来与他叙旧。   他们在叶鸿生家吃饭,谈天说地。交谈的内容第二天就出现在阮君烈手里。   阮君烈逐一过目。   阮君烈没法钻进叶鸿生的脑子里,看看他究竟在想什么,有没有残留下有害思想,但是他可以侵入叶鸿生的生活,掌握他的一切动静。      两人几乎每天都在一起,阮君烈格外留心。   叶鸿生没有感觉到异常。   阮君烈看他,他就会抬起头,温情脉脉地回望过去。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叶鸿生的眼神就变成赤`裸裸的爱意。   叶鸿生给阮君烈铺纸,拿笔,帮他挂地图,有时还帮他穿靴子,备枪。   叶鸿生尽量不看对方,低眉顺眼的,动手做事,似乎是在公事公办,但是他的行为出卖了他的心意。   叶鸿生不由自主就想触摸阮君烈,时时刻刻想碰他。   叶鸿生的手指有意无意,触摸阮君烈拿东西的的手指、穿衣服时候的身体,像被磁铁吸住一样,往他身上粘。   被叶鸿生摸到,阮君烈会暗暗尴尬,心中一悸,不知该不该反应,会不会显得太大惊小怪。   好在叶鸿生有分寸,除了上次的一吻,没有更加过火的举止。   阮君烈扶住额头,万般无奈地叹一口气。   阮君烈轻轻抹一下嘴唇,心里有点乱。   叶鸿生这个人刚柔并济,聪明,行军做事再认真不过,阮君烈本来对他无话不说,专爱倚靠他。如今发现,叶鸿生从思想倾向到私人爱好,无处不棘手。   方才,叶鸿生陪阮君烈,送朱氏去金生家。   阮君烈要抽出个箱笼,给母亲装东西,但是家中的柜子高了些,他抽起来有点不顺手。   叶鸿生急忙来替他够。   叶鸿生比阮君烈还高挑一些,帮他一起拿出来。   叶鸿生从后面拥上去,帮他扶住箱笼,几乎把阮君烈圈在怀里。   阮君烈一下窘得不行,手脚僵硬。。   叶鸿生在他耳畔温柔地说:“子然,你去陪夫人,我来拿。”   阮君烈耳朵发烫,赶快走远。      阮君烈不能再想,捏皱纸张,懊恼地咒骂一句。   阮君烈把资料收起来,一股脑塞进抽屉里,锁住。   出狱好几个月,叶鸿生的行止正常,没有与可疑的人物来往,说话做事也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阮君烈心想:这就行了!其他都是小事!小节!   阮君烈努力宽慰自己,允许自己继续喜爱叶鸿生,把他当好兄弟。   一样米养百样人。   叶鸿生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中意谁,他也管不了。人各有志。   阮君烈开解自己。   宾卿的心意难改,我自个行得正、坐得端,心无旁骛,也不会怎样。   阮君烈想好,逐渐平静下,把手头的文件看完,需要批示的简单批一下。   太阳西斜。   叶鸿生敲门,说“大家在会议室等着”。   阮君烈走出去,到会议室开会,宣布下个月第十二集团军将跟随另外几个兵团一起北上,展开大规模剿匪作战。   会议气氛热烈。   结束的时候,阮君烈宣布:这个周末,他邀请与会军官们前往他的宅子,他要大宴宾客,以此践行。    第 40 章   又是金秋时节。   发黄的树叶凋零大半,树木露出苍劲的身姿,美人蕉和万寿菊却开了。   阮君烈的宅邸,仆人正在忙碌,将红彤彤的翻瓣莲、圆嘟嘟的金菊布置在庭院里。   为了招待众多客人,阮君烈打开大门,将宴席一直摆到庭院里,又在喷水池附近留下好大一块地方,用来跳舞。   厨房从五天前开始忙碌,一箩筐一箩筐地采购山珍嫩禽,准备好鱼翅、调制高汤。   阮君烈将一套珍藏的西洋银餐具也取出来,用来待客。   去年以来,阮君烈麻烦哥哥的地方比较多,所以下帖子请他坐第一席。不拿高级银餐具给他吃饭,金生不会高兴的。   阮君烈让人仔细擦拭。   仆人们将银勺子、银碗擦了又擦。   街道上,士兵在逡巡,不许闲杂人等走近。   夜色刚刚降下来,阮君烈的府邸已经点燃华灯,华美的灯光炽烈地绽放着,将洋楼照得通亮。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      士兵们在街道上站岗,有一名身穿礼服的行令官验请帖。   一辆辆官车与轿车开来,停在门外。   银行家李先生带着太太走进门,与阮君烈热情地握一下手。李太太还是一身富贵打扮,娇声道:“阮司令,我请了你那么多次,你才回请一次!”   阮君烈对她笑,说:“下次一定再请你。”   李太太笑得花枝招展,踩着高跟鞋,跟着仆人进去坐。   为宴请金生,需要陪客,阮君烈又请了许多金融人士、城中名流,名单上又添了好些人。阮君烈站在门厅处,车如流水马如龙。   军官们都来得早,带着自己时髦的女伴,对着长官敬礼或者鞠躬。   阮君烈让他们进屋。   周仪也来了。   周仪踏进门,满脸笑容,说道:“阮将军,要出征了!一定破敌扬威,再立新功!”   讨个好口彩,阮君烈大笑道:“周厅长,承你吉言!”   阮君烈拍拍周仪的肩膀,请他进门。   各路名流穿着西装革履,带着名媛淑女们陆续上门。名媛们穿着束腰的洋装,带着帽子,或者身穿坦臂露腿的长旗袍,来跳舞。天气有些寒意,她们裹着长丝巾,飘飘曵曵地走进来,好一阵香风。   阮君烈在门口迎了半天,客人都到齐了,才见到哥哥的车子开来,停在远处。   阮君铭从车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嘴里念叨道:“Sorry!囡囡病了,出来晚了一点!”   阮君烈愣住,担忧道:“要紧吗?”   阮君铭跑过来,喘口气,揽住弟弟,说:“不要紧,我给她看过。她有点拉肚子,娇气得很,哭个不停。不让你嫂子走。”   阮君铭单身赴宴,穿着一身银灰色的三件套西服,头发梳得锃亮。   阮君烈伸出手,搀住哥哥,两人一起进去。   叶鸿生还没到,司令部的事情没办完。   酒已经上桌,厨房先摆些小菜,又上了些酥鱼、十香菜什么的,给客人开胃。   其他没来的人,阮君烈也不准备等,关上铁门,开始华宴。      阮君烈走上台阶,对客人们致意,说:“今日有幸,我与诸位同仁、朋友欢聚。人生难得几回醉,大家无须客气,尽情欢饮!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提!”   客人们爆发出一阵欢叫与掌声。   琴师等待在花坛旁边,挑动琴弦,发出乐声。   一道高亢而甜美的歌声破空响起,唱道:“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含香穿了一身大金大红的旗袍,妆扮得犹如舞台上的女星一般,光彩夺目,站在月光下,启红唇唱歌。   含香唱道:“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含香的嗓音甜美,略带着悲酸,在舞场里也很有名,今天一开嗓,众人就安静下来,听她唱这首《何日君再来》。   含香一咏三叹,缠缠绵绵地唱完,对着阮君烈歪着头,妩媚地笑。她眼里含着一点泪,好像露珠似的一滚一滚地,像只乖巧的母猫一样,想讨人喜欢。   阮君烈也有些心软,对她含着笑,伸出手。   含香跑过来,灵巧地搂住他的背。   阮君烈对琴师做手势,让他放唱片。   唱针划在唱片上,喇叭里放出了舞曲。   阮君烈揽着含香,走下台阶,对众人说:“不如先跳一曲,大家开开怀。”   阮君烈捉着含香的手,稍微带了她一下。含香的舞步像行云流水一样荡开,旗袍下摆飘动起来。   阮君烈展开手臂,环住她的腰,与她跳伦巴。   阮君烈今晚穿了军礼服,摸样潇洒得很。   众人都赞叹起来,赞他们是一对璧人。   年轻的军官们按耐不住,也带着女伴下场,双双对对的跳起来。   那些不会跳,不想跳的客人,坐在酒席之间说笑,吃酒。他们坐着、站着,不时从盘子里拈起块酥皮点心吃。   叶鸿生刚刚赶到,卫兵放他进门,正坐在桌边。   叶鸿生不爱跳舞,坐在偏僻处,看着阮君烈他们玩乐。   阮君烈跳了一曲,与含香一起下来,开始应酬客人。   含香帮他应酬,与太太们说话。   阮君烈在客人中走了一圈,终于在人堆里发现叶鸿生,上去把住他手臂,快活道:“宾卿,你来了。”   叶鸿生站起来,对他笑。   阮君烈怪道:“怎么不去跳舞?”   叶鸿生推拒说:“没有人和我跳,我喝点茶就行。”   阮君烈牵了他的手,口角含着春风,说:“过来。”   叶鸿生好像被引了魂一样,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跟他走向舞池。   阮君烈站在叶鸿生面前,用手揽住他的肩膀,要带他跳舞。   叶鸿生受宠若惊,顺从地随着阮君烈的舞步,与他跳最简单的舞步。叶鸿生握着阮君烈的手,随着他翩翩转动,顿时看不到周围的人,只顾着看阮君烈。   李先生腆着将军肚,懒得下舞池,李太太在旁边干着急,正瞅见叶鸿生,没想到被阮君烈给拽走了。李太太叫道:“阮司令,不像话!漂亮的女人被你霸占住,连俊秀的男人也不放过!叫我们与谁跳舞去呀?”   叶鸿生有心思,脸热起来,停下脚步,手上还舍不得放,依然握着阮君烈的手。   阮君烈兴致好,回过头,打趣道:“没法子!李太太,他们在我的地盘,就都是我的。”   阮君铭已经用银盏吃了极品雷斯令葡萄酒,十分痛快,也跑来凑趣。   阮君铭把手抱在胸前,做出惊诧的样子,咂嘴道:“不得了!子然,抱完女人抱男人,中间都不带换气!这等风流快活,啧啧!”   李太太也作势唏嘘起来。   弟弟要出征,金生决定让他高兴一点。   阮君铭对李太太感叹:“你不知道,我兄弟在家的时候,风流账本就是一页页地翻。都说美人爱英雄,早知有这等好事,想要谁就是谁,我何必读书,一早就加入革命军!现在也该混出头了!”   阮君烈被哥哥恭维,露出骄傲的笑容。   阮君烈笑道:“今天宝滢不在,你快抓住机会!放纵一回!”   金生从善如流,当机请李太太下场,共舞了一曲。   阮君烈大笑起来,快活得不行。   叶鸿生腮边带笑,望着阮君烈。   他们兄弟俩一向不对眼,偶尔对眼一次,必然要没完没了地闹腾。   果然,阮君烈掐住叶鸿生,命令他陪自己跳完,要荒唐到底。   叶鸿生恭敬不如从命,与阮君烈同进同退,不时旋转。叶鸿生的披肩还没有取下来,不时旋动着,不时包裹住阮君烈,又像退潮一样,轻轻散开。   他们一起旋转的时刻,叶鸿生觉得周围的人一掠而过,都变成彩色幻影,只有阮君烈在眼前,是真实的。   看着看着,桌上的酒盏还没动,叶鸿生如饮醇酒,萌生有些许醉意。   一曲终了,阮君烈撒开手,命厨房上菜。   厨房将浸透了高汤油脂的鱼翅端上来,各色热菜摆上桌。   客人们纷纷坐下来,推杯换盏,大快朵颐。   阮君烈去找哥哥,坐在他对面,与他说话。   金生多喝了几盏酒,心情飒爽,忍不住讥评起今天没到场的几位客人,刻薄话犹如开闸泄洪一般,浩浩汤汤地奔涌出来。   阮君烈笑得拍桌,不时叫他“少拽洋文”。   阮君烈帮哥哥倒酒,自己的酒杯也空了。   含香坐在阮君烈旁边,叶鸿生坐在另一边,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同时伸出手,伸向不同的目标。   含香抢去酒杯,叶鸿生拿到了酒瓶。   阮君烈照顾过金生,坐下来,疑道:“我的酒呢?”   含香只好举起杯子来,让叶鸿生给斟满。   阮君烈接过杯子,去向客人们敬酒。   叶鸿生和含香也拿起杯子,跟着他。   阮君烈与下属们一一饮过,少说饮了斤把烈酒,面色发红,眼睛却更亮了,淬亮如星辰。   叶鸿生与含香站着阶下,仰面望着他。   阮君烈对军人们做手势,说:“起立!我们来唱一曲军歌,给自己壮声色,醒醒精神。”   阮君烈站在台阶上,起了一个调子,声调豪迈,唱道:   “八百壮士一条心,   十万强敌不敢当。   我们的行动伟烈,   我们的气节豪壮……”   阶下的军官们纷纷合上调子,跟着他唱,唱道:   “同胞们起来   同胞们起来   快快上战场    拿八百壮士作榜样   中国一定强   中国一定强   中国一定强   ……”   军人的歌声刚劲,直入云霄。   唱到高`潮处,他们举起手,为自己打拍子,连呼“一定强!一定强!一定强!”呼声像轰雷一样,震得桌上的碗碟嗡嗡作响。   客人们都被震慑住,放下筷子,看他们祝酒。   唱罢之后,阮君烈倒满了一杯酒,举起来。   他见含香站在台阶上,痴痴地看着自己,就把她挽住,让她站上来。   叶鸿生站在阶下,离他稍微远一点,也看着他。   阮君烈对叶鸿生伸出手,满怀热情地说:“来!宾卿,我的好兄弟!”   叶鸿生往上走一步,阮君烈用手搀住他,让他立在自己身侧。。   阮君烈举杯,说:“我敬大家,干了这一杯!”   众人全部举起酒杯。   阮君烈仰起头,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饮尽酒水。   月上中天。   秋色到了尾声。    第 41 章   灼热的阳光,浓烈的泥土气息。   第十二集团军一路向北,与另外几个军从不同方向插入东北。另有一批士兵从海路登陆,实现增兵,试图解围。东北大部分地区失守,只留下几个城市据点。硕果仅存的城市被共\军围困已久。   进入赤区之后,阮君烈感到十分棘手。   阮君烈带了十几万军队,但是根据电台信息,前后左右都有敌人存在。第十二集团军在安营的地方开会。吉普车和装甲部队围在一起,地上支起帐篷。   烈日下,阮君烈穿着夹克,压着一顶军帽,用手撩开帐篷。   叶鸿生在挂地图,其他人也到了。   很久没有展开野外作战,条件很艰苦,军官们都不太适应,在议论着,是不是应该拿下最近的小镇。   阮君烈不同意,担心暴露目标。   阮君烈问叶鸿生的意见。   叶鸿生说:“我们在敌占区,附近都是对方的耳目。必须灵活一点。不能让对方掌握我方作战思路。我军人数不多,要发挥优势。”   根据国军的情报,共军在铁路上运输军队,正在调兵遣将,双方酝酿着一场大战。   阮君烈拿出制定的方案。   按照方案,第十二集团军要去攻克省会城市附近的一个城镇。这个城镇有铁路枢纽,打下来之后,援军有望与守军连成一片。   阮君烈将目的地告诉大家,要他们做好攻城准备。   军官们都认为打下来不难,守住难。   阮君烈说:“好好守。”   散会后,阮君烈在看沙盘,叶鸿生把地图收起来,叫人送饭来。   士兵将烧好的饭菜装在瓷盆里,端过来。   叶鸿生劝阮君烈吃饭,阮君烈把吃食放在旁边,还在考虑路线,没心思吃。   叶鸿生自己也吃不下,掀开帐子,看外面。   外面黑茫茫的。   士兵在巡逻,警惕地搜索对方信号。一旦发现共军接近,有袭击的可能,他们就要立刻备战。   备战不是吃不下饭的理由。   叶鸿生看着低低的夜空,叹一口气。   自从进入敌占区,阮君烈和叶鸿生都感到一种压迫感,一天比一天沉重。他们都有一种感觉,共军的兵力似乎远远多过国军方面的兵力。共军占领了大片土地,经营得很好,控制了很多村庄。   在稠密的敌人包围中,如何实现里应外合,解围守军,反过来剿灭敌人?叶鸿生认为这是个艰难的任务,他们很可能会死。   不幸中的万幸,叶鸿生目前与共军失去联系,不用想着怎么搞垮第十二集团军。   叶鸿生吸了一口夜间微凉的空气,苦笑一下。   被军统放出来后,为了保险起见,他一直没有寻找党组织,安安分分的。   党组织也没有与他联系,叶鸿生像孤雁一样,孤零零地活着。   叶鸿生期盼过,希望巧遇红军的同志,但是如今走到战场上,他一点也不想遇见了。叶鸿生从不吸烟,今天却擦一根火柴,点上香烟,在夜色中吸了一阵,麻醉自己。   帐篷里,阮君烈想好计划,喊“宾卿”,叫叶鸿生陪他吃饭。   叶鸿生掐灭香烟,进帐去,两人一起用餐。      第二天,第十二集团军开始急行军,没有直接奔向目的地,而是打了个转,扑向了另外一个城镇。这个据点有共军的大量物资,阮君烈率兵星夜奔袭,即刻被敌军发现。   共军从旁侧聚集过来,奉命堵截他们。   阮君烈只留下少量兵力破坏防御工事,大部队迅速撤离。   阮君烈指挥部队急剧收缩起来,停留在野外,停在共军的上方。   共军行军的速度极快,好像一阵疾风刮过,从他们眼皮底下跑过。   共军部队快要驶过,阮君烈立刻命令急行军,奔向目标。在天边微露鱼肚白,人们尚未睡醒的时候,国军兵临城下,用重炮轰破防线,攻入城中。   共军的防御工事建筑得不错,却没有挡住美式重型卡车与坦克。在炮火的掩护下,阮君烈的部队一举攻破城门,迅速占领了这个据点。   进城后,国军利用共军的防御工事,挖壕沟,建筑防御工事,将护城河里的水尽量注满,一刻也没有耽误。   天亮后,共军得到失守的消息,掉过头。   共军派出先头部队,停留在城外,观察他们。   国军已经架起铁丝网,封锁了城镇。   第一步是这样顺利,第十二集团军几乎没有损失。士气大受鼓舞。   叶鸿生也很吃惊。   阮君烈使用的战术和以往不同,没有采取稳扎稳打的方式。他们与共军交手的过程中,有一支共军队伍曾经使用过同样的战术,阮君烈学会了。      驻扎下来之后,阮君烈又采取了传统守城方式,让人扫平射程内的树木,扩大视野。   城内剩下的居民对城头变换大王旗没有什么反应,依然做生意。城外的木材拉回来,工匠们开始做棺材,预备卖给国军或者共军。   几天后,阮君烈召开军事会议。   大家一致认为,接下来该稳扎稳打,打通铁路,与省会的守军连成一片,伺机而动。阮君烈也同意,让叶鸿生负责布控守军,自己选调队伍,考虑怎么打通封锁。   他们还没有想好,炮声已经响起来。   凌晨时分,守军部队发来电报,要求救援。   阮君烈住在城中的指挥部里,听见枪声大作,从房里跑出来,喊道:“怎么这么吵?守军离我们多远?他们已经撤退了,在向我们撤退吗?”   叶鸿生脚步急促,从楼梯下面跑上来,大声说:“报告长官!我们被袭击了!从三个方向!”       第 42 章   凌晨时分,守军部队发来电报,要求救援。   阮君烈住在城中的指挥部里,听见枪声大作,从房里跑出来,喊道:“怎么这么吵?守军离我们多远?他们已经弃城撤退了,在向我们撤退?”   叶鸿生脚步急促,从楼梯下面跑上来,大声说:“报告长官!我们被袭击了!从三个方向!”   阮君烈打开窗户,朝外面看一眼。   深更半夜,外面一片黑沉沉的,视野不甚清晰。阮君烈发现城镇边缘处燃起一片火光,三个地方光亮最强。   共军展开了猛烈的攻击。      先是一批身上挂满手榴弹的投弹部队,冲到阵前,投掷手榴弹,一时间弹如雨下,在地上炸开了一连串火花,亮光此起彼伏。   被打到的国军部队立刻躲进掩体,开始用冲锋枪还击。   共军吹响嘹亮的军号,发令冲锋。   在炮火掩护下,梯队上来,越过铁网攻城。   阮君烈拿起望远镜,趴在窗口观察战况,蓦然发现对方驾驶着美式履带吉普车,还有坦克,正在倾轧自己的防线。   阮君烈大吃一惊:“自己的队伍在打我们?”   叶鸿生纠正道:“是敌军。”   阮君烈把望远镜放下来,塞到叶鸿生手里,质问道:“共\匪怎么有美式装甲车?”   叶鸿生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一番,说:“这应该是他们俘虏的我军装备。”   阮君烈还是不相信,抓狂道:“他们怎么可能会开?”   叶鸿生把望远镜还给他,平静地回答:“我们的人在帮他们开。”   阮君烈懊恼地咒骂了一句。   战况紧急,叶鸿生问:“发射反坦克火箭炮?”   阮君烈挥手:“赶快!”      参谋处的人已经集合,组成指挥部。   叶鸿生依照指令,调动军队,将火箭炮部署上阵。叶鸿生决定集中兵力,以堵截敌军为准,展开防御作战。   防线的灯光已经打开,将战场照得通亮。   城中的国军部队涌动着,响起脚步声,朝着指定的方向奔去,分别汇入了核心阵地,加强火力。战场上响起了震天响的炮击声。   共军的炮兵也在后方增援。   炮火不断划开夜空,绽放出刺目的光芒。   两军在防线处交汇,好像烧开的水一样,剧烈地波动着。      国军的防线分了三个方向,有的队伍强,有的队伍弱。共军的攻势凶猛,终于撕开了一个口子,排山倒海地涌进来。一时杀声震天,战况上升一个等级。   阮君烈得到汇报:“二十二师失守,敌匪正在涌入。”   二十二师是一支新兵,没有打过硬仗。   阮君烈举起望远镜,端详二十二师的阵地,发现面对来势汹汹的共军,他们正在像潮水一样溃散,丢下了前方的装甲兵。   阮君烈大为震怒,叫人传令:“后退的一律枪毙!”   为时已晚,二十二师被共军击破,制止不了溃退。指挥官也跑得没影了。   阮君烈下令:“守住防线!别让他们继续突破!”   叶鸿生指挥前方军队,向着二十二师阵地扩散,补上缺口。   阮君烈从望远镜里观察,发现共军正在追杀二十二师。共军嘶吼着,挥舞砍刀与日式步枪一路冲锋,勇不可挡。二十二师被共军的攻势所骇,纷纷作鸟兽散,躲进钢板塑成的堡垒掩护,射出零星的子弹。   共军在快速插入。   阮君烈恨道:“孬种!”   阮君烈暗下决心,回头要枪毙二十二师的师长,事实证明他带不了兵,一点用也没有。   阮君烈顾不上惩罚他,下令道:“让十五师出动!歼灭敌人!”   十五师是阮君烈手下的王牌军团。   抗日战争时期,阮君烈从四川带出这支劲旅。士兵英勇顽强,一路立下汗马功劳,获得过全军通报嘉奖。阮君烈很宠爱这支队伍,从头到脚给他们配美式装备,发放军服、训练服、防寒服,连鞋带都是美国造的。   为了保持他们的团结精神,阮君烈从没有把他们拆开过,只补充人员。   十五师接到命令,火速集结起来。士兵带上钢盔,冲向战场。   共军的攻势终于被阻住,双方激烈交火。   在十五师的截杀下,共军成片倒下,开始收缩,转移。   阮君烈松一口气,问叶鸿生战况如何。   叶鸿生说:“敌军还在进攻。防线还比较坚固。”   阮君烈听了,决定召开一个小会。      除了叶鸿生之外,还有几名军官,大家一起坐在桌边。   阮君烈指着地图,说:“他们同时袭击了两个地方,应该不会持久。”   有人忧虑道:“万一他们只是牵制对方,意在消灭我们呢?如果集中优势兵力,敌军是我们的两到三倍。”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阮君烈踌躇着,望着地图。   叶鸿生说:“和友军取得联络,及时通报战况,互相援手吧?”   阮君烈说:“跟他们通电。”   叶鸿生将对方发来的战况交给阮君烈。   阮君烈看了一遍,放下心来。   从对方被围困的状况来看,兵力应该没有全部涌向自己。   坚持到天亮,问题不大。   阮君烈让后勤烧饭,做夜宵给大家吃。   阮君烈喝了点汤,准备休息片刻。   他放松精神,在炮火中浅眠了一会。   天朦朦亮的时候,一阵激烈的炮击声将他吵醒。   阮君烈一骨碌爬起来,在窗口观望一下,问叶鸿生:“还在攻击?”   叶鸿生一分钟没休息,一直在指挥前线防御作战。   叶鸿生说:“没有撤退,他们还在攻击。平均两个小时冲锋一次。”   阮君烈皱起眉头,说:“挡住,坚持。”   叶鸿生答道:“是!长官。”   阮君烈又问:“十五师赢了吗?让他们休息,吃早饭。”   叶鸿生犹豫了一下,面色有些凝重,汇报说:“十五师还在与敌人缠斗,已经牺牲了两个团长。”   阮君烈叫起来:“什么?!”   阮君烈扭头,看一眼时钟。   从十五师与共军的交手开始,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还没有剿灭对方。   阮君烈焦躁起来。      十五师保持了优良的战斗作风,一贯是团长亲自端枪,身先士卒的。   团长被打死,说明战况异常激烈。   阮君烈心中大恸,决定亲自到现场,去查看十五师的情况。   警备队驾车,将阮君烈带至前线。   一路上,硝烟弥漫,他们越接近前方,坑坑洼洼的弹痕越多。   阮君烈走上碉堡,定睛一看,被眼前的场面震惊了。   共军突破防线好几千人,已经剿灭大半,只剩下几百人。但是这几百个人在黑夜里负隅顽抗,久攻不下。   两军士兵的子弹都用光,正犬牙交错地混战在一起,白刃作战,达到了一比一的伤亡。   十五师的士兵失去了团长,愤怒得发狂,几个人举着枪托猛击敌人,将一名共军战士打得满头是血,面目模糊。这名负伤的共军战士困兽犹斗,依然挥舞砍刀,跟对方博斗。   地上躺着两军士兵的尸体,摞在一起,横七竖八的,铺在他们激战过的街道上。部分溃散的二十二师士兵来不及撤离,正惊恐地躲在柱子后面,看十五师和共军胶着在一起搏命厮杀,犹如在看洪水猛兽。      共军战士且打且退,用肉身当梯子,让自己的战友爬进堡垒。有一名共军战士终于爬上了高处,架起八挺机枪,对着下方国军,不停歇地凶猛扫射。   十五师的士兵为攻克堡垒,擒杀最后的敌人,仍然英勇冲锋,在雨点般的炮火中血肉横飞。   阮君烈心疼得不行,一叠声地喊:“十五师撤下来!让九师来增援!”   第九师的军人得到命令,开始转移过来,包围敌人。   阮君烈眼见自己的王牌军团死伤惨烈,心头滴血,再也坐不住。   阮君烈沉着脸,说:“把我的枪拿来。”   警备队打开枪匣子,将几支长短枪取出来,供阮君烈挑选。   阮君烈挑了一支长枪,走到附近的钢筋碉堡,一层层走上去,找了一个位置。   阮君烈登上高处,侧身在洞口,用准星瞄准高台上的共军战士。   这名战士好像强壮的公牛一样,浑身使不完的劲,敏捷地操纵机枪,不断地从不同方向扫射,国军士兵被他火力所阻,无法冲破防线。   阮君烈屏住呼吸,瞄准他,一连发了三枪。   这名战士胸□开血花。   他的动作迟缓下来,艰难地捂住伤口,身子慢慢倾倒。   临死前,他举起拳头,喊了一句共军的口号,摔落下去,死了。   阮君烈放下枪,下楼来,命令士兵加强火力,结束战斗。   共军仅存的前锋没有后援,又失去了掩护,依然拼命反抗,不肯投降。   阮君烈下令:“将他们全部歼灭,为我的十五师报仇雪恨!”   国军扑上去,碾灭剩下的共军。   太阳快要走到头顶,日以继夜的战斗告一段落。      共军伤亡过大,暂时围在远处,停止攻击。   国军将受伤的士兵送到医疗站,躺下包扎。   二十二师的师长被找出来,阮君烈叫人猛掴他的脸颊。   他跪下来求饶,哭诉申辩,又抬出了自己的哥哥、爸爸,希望阮君烈开恩。   阮君烈听了一会,觉得大没意思。   阮君烈做手势,士兵枪声响起,执行了枪决。   国军在打扫战场,收埋战友的尸首,统计伤亡数量。   阮君烈带着叶鸿生,在战场上逡巡,慰问士兵。   他们走到炮台下面,看见了那个被阮君烈打死的共军战士。   他的尸体还躺在地上,   阮君烈燃起好奇心,对叶鸿生说:“看看他什么身份。”   叶鸿生将尸首翻过来,在他的身上摸索了一下,检查遗物。这个战士穿着破军袄,连一件像样的军服也没有,就这样粉身碎骨在战场上。   叶鸿生一阵心酸。   阮君烈问:“他是什么官衔?”   叶鸿生说:“他隶属东北野战军,是一个普通指战员。”   阮君烈问:“是团长吗?”   叶鸿生说:“不,只是个排长。”   阮君烈感到不可置信,低下头仔细看几眼。   阮君烈与叶鸿生一起沉默下来。   阮君烈说:“找一副好棺木把他葬了。”   阮君烈转身走了。   叶鸿生站起来,对着这不知名的尸身敬礼,找人去买棺材。   太阳照耀在街道上,经历一夜炮火的城市,硝烟慢慢散去。   阮君烈很高兴。   付出的代价不小,但是他们抵挡住共军主力的冲击,经受住考验。   叶鸿生有些惆怅,内心也感到喜悦。   枪炮无情,他要回报阮君烈的恩义,只能顾此失彼。   叶鸿生帮阮君烈把共军打退,干掉,心里很难过。   但是他暂时赢了。   赢了一支英雄的队伍。   叶鸿生和阮君烈一样,由衷地感到自豪。       作者有话要说:   题外话:   共军英模董存瑞就是东北野战军的战士,徒手炸碉堡什么的。川军在国军里也有光荣的传统,抗日战争中牺牲比例很高。解放战争时期,红军想入川,曾经被川军迎头痛击,扫出地界,直到最后才攻克。    第 43 章   国军与共军在城镇内外,互相对峙。   晴空下,万里无云。   登高望远,视野辽阔。   阮君烈站在高处远眺,看到漫山遍野的共军队伍。   阮君烈气急败坏,对叶鸿生抱怨说:“国防部的情报不准。他们数量太多了!派来的兵力不够解围!”   叶鸿生也看见了。   叶鸿生宽慰道:“他们战斗力没我们强。”   阮君烈糟心地说:“比二十二师强。”   阮君烈俯瞰一会,认为暂时不能妄动。   阮君烈带着现洋做军费,派人去集市上买猪买羊,烤肉给十五师的军人吃,犒劳他们。其他队伍也发钱买米买菜,二十二师只准喝粥。   十五师伤亡两千余人,牺牲两个团长。   阮君烈从他们中间重新选出团长,又让十五师的师长和团长一起,从其他队伍里挑选士兵,补充战斗力。   二十二师素质差,缺乏训练,被阮君烈解散。士兵交由其他师团的将领们挑选,分别充入部队。选剩下一些士兵,没人要,去后勤洗衣服。   与共军交战两次,国军捉到一些俘虏。   阮君烈犹豫着,没想好怎么处置。   国军使用共军俘虏,曾经出现临阵倒戈。   基于前车之鉴,国军一般不使用共军俘虏,如果不杀掉,最好是囚禁起来,集中管理。阮君烈面对强敌,人手紧,不想分精力去管俘虏。   叶鸿生劝说他,留下俘虏,充入队伍里。   阮君烈不放心,说:“万一他们哗变怎么办?”   叶鸿生说:“那就不要给他们武器。”   考虑到兵力有限,阮君烈勉强同意。   被俘虏的共军战士负责烧火、做饭,或者建筑工事。      共军在野外扎营,也在眺望他们。   共军这一次突袭,本意想在对方尚未站稳的时候,一举击破,打散他们,没想到低估了对方的战斗力。   这次攻城,共军派出精锐前锋“尖刀团”,但是后援没跟上,无法打破防线。   尖刀倒是□去了,可惜数量有限。   一大波前锋泥牛入海,被国军消灭掉。   损失了“尖刀团”,装甲车也被打坏。共军伤亡惨重。共军谨慎起来,停止攻城,将他们围困起来,展示兵力优势,威吓对方。   第十二集团军被围困,同被困的还有友军。   一困就是一个月。   阮君烈想过派兵突围,但是小股兵力会被歼灭,起不到解围的作用。大部队倾巢而出,需要对方配合,制定作战计划。   阮君烈正在犹豫,天气忽然变冷,风雪交加。   他们出发的时候是春天,寒流尚未退却,仍不时侵袭北方大陆。士兵们穿着防寒服,努力适应糟糕的寒冷。   考虑到要守一阵,叶鸿生与后方联系,要来一些援助物资。国军的飞机飞过来,在城镇上空盘桓,空投下来一些棉服,罐头糖果,还有弹药。   阮君烈来的时候带了一车烈酒,拿出来给士兵喝。   国军全部呆着城里保暖,穿着皮夹克和棉袄,喝着白酒,与城外的共军对峙。   共军穿着破棉袄、大棉鞋,在寒风中围坐在自己的阵地上。不时有附近村民拉车去,送一些猪肉,高粱酒给他们。   共军喝着高粱酒御寒,继续围困国军。      阮君烈感到不妙。   如果无法实现援手,始终被共军分割开,被动应战,第十二集团军或者友军,总有一个会被消灭。另一个也会唇亡齿寒,接着被铲除。   叶鸿生也觉得很不妙。   他们的友军聚集在省会城市,数量比他们还要多一些,装备更充分,但是一直收缩着,不敢出来。枪声断断续续的,前后没有停过。显然附近的敌人更多,战斗力很强。   两支不出城的军队,怎么去围剿共军?   阮君烈接到指示,催促他进一步联合友军,展开剿匪行动,但是阮君烈与友军司令电报来往一番,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   阮君烈决定稳扎稳打,朝着友军方向渗透,适当的时机,对共军实施反包围。   这个方案进展很慢,共军在乡村有着强大的控制力,国军没有取得多少成绩。   在发愁中,日子又滑过去半个多月。   这一天,枪声大盛。   阮君烈赶到指挥部。   叶鸿生说:“省会被袭击了。我们依然被包围着。”   阮君烈说:“他们怎么样?”   叶鸿生闭着嘴唇,将军情交给他看。   阮君烈看了一眼,一阵心惊肉跳。   根据情报,叶鸿生初步估计,对方被三到四倍的共军攻打,正在苦战,不断发出求援的信号;与此同时,第十二集团军外面也围着十多万共军。   阮君烈以手加额,慢慢坐下来。   叶鸿生让其他人出去,坐在他旁边。   阮君烈低声说:“我们要不要去救?”   阮君烈没有底气。      叶鸿生沉默一会,说:“刚才,南京方面和华北总司令部都发来指示。”   阮君烈拿过电报,分别看了一遍。   两个命令,一个是来自南京的电谕,让他阮君烈立刻帮助友军突围,另外一个来自华北地区剿匪总司令,命令他沿着铁路,去夺取靠近南方的一个海关据点,那里是南北要塞。   战况紧急,还政出多门,阮君烈感到很为难。   南京方面是蒋公的指示,按理应该优先执行,但是华北总司令可能有他的战术考虑。   阮君烈下不了决心,问叶鸿生的看法。   叶鸿生说:“从目前战局看,情况不好,两位长官的思路不同。”   阮君烈说:“哪个可取?”   叶鸿生知道,阮君烈想听南京方面的命令,但是又怕解围不成,白白让军队牺牲,把自己的队伍葬送掉。   叶鸿生说:“我认为,可以执行华北地区总司令的指示。南京方面的情报,到达的时间比华北晚。”   尽管叶鸿生很委婉,阮君烈也明白,他的意思是——南京的命令滞后了,不可取。   阮君烈不吭声。   往关外方向走,等于是在撤退。   没有完成既定任务,他心有不甘。   叶鸿生劝道:“我跟华北地区总参谋长取得了联系,他们调集了另一个军,正在向省会进发。我们不要同时去。在外围比较好,对方会分兵牵制我们。”   叶鸿生在地图上画了一下,说:“我们顺着铁路行军,到达这里,扼住南北要道,取得上下兼备的通路,把这一带控制住,与我们下方的友军连在一起。”   阮君烈这才点头。   关于具体的计划,他们又出现分歧。   阮君烈预备兵分两路,采取声东击西的方式。   叶鸿生强烈反对。   叶鸿生说:“5万人以下的队伍都没有活路,一定会死,达不到效果。”   阮君烈很不想同意,但是内心觉得有道理,不愉快地抿着嘴。   经过一番密谈,阮君烈决定了下一步动作。      阮君烈召集手下军官,宣布了作战目标,让大家筹备。   军官们对这一决定有人吃惊,有人不解。   士兵们都很高兴。   进退两难的局面结束了,他们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士兵们将辎重搬上火车,收拾行李,准备朝着新目标进军。   火车可以运输物资,减轻负担。   装甲车和坦克分布在火车两旁,裹在步兵队伍里行军。   阮君烈派出先头部队,出城与对方交火,吸引火力。火车与坦克从另一边出城,走到野外去。   共军见国军撤离,观察了一阵,涌进城去。   阮君烈带着队伍,不紧不慢地行军,行了一会,发现共军又跑出城,开始追击。   眼见快要追上,阮君烈命令部队停下来,准备迎击。   国军停下来,将平射炮等武器从火车上卸下来,严阵以待。   不料,共军并不与国军交火,始终保持距离,从他们旁侧取道,超了过去。   阮君烈拿起望远镜,看共军跑在野地里加速行军,一阵不安,问叶鸿生:“他们想干什么?”   叶鸿生也在从望远镜里看。   叶鸿生蹙着眉头,说:“他们大概想包围我们?”   阮君烈不信,放下望远镜,说:“这样的规模还不够包围我们。”   叶鸿生说:“他们先截断我们的后路。等消灭了友军,他们就可以囊中取物,派兵包抄我们。”   阮君烈感到一阵寒意,说:“他们这么有把握?”   叶鸿生低声问:“你觉得友军能撑多久?”   阮君烈没回答。   阮君烈立刻指挥队伍重新把辎重装到车上,全速前进。      国军用火车运输,加大卡车的马力,很快赶上共军。   共军派出人马,开始侵袭国军队伍。   共军的侵扰没有造成多少伤亡。   不巧的是,俘虏们见到自己的队伍,纷纷哗变,逃出管制,跑回队伍去,顺手掠走国军的一大批罐头饼干。   阮君烈很生气,停下来,整顿队形。   前方队伍发回口信:铁路被共军破坏了。   阮君烈只好让士兵尽数下来,到地面上行军。   两军已经明白对方的意图,开始你争我抢,比赛行军速度,往目的地赶。白天的时候,大家的速度差不多,等到夜晚,差距就出现了。   共军的行军速度不受影响,还在全速前进。   国军的步兵撑不住,速度在减慢。   阮君烈举起望远镜侦查,发现共军还在急行军,没有休息的意思,万分惊讶,随即惊恐起来。阮君烈下令,全军不允许休息,加速前进。   国军星夜兼程地赶路,仗着车多马多,又赶到共军前面。   到清晨的时候,急行军一天一夜的国军士兵困得受不了,全部没精打采的,战斗力大打折扣。   共军的速度也慢下一些,正在赶超他们。   叶鸿生说:“必须休息一下。太困的话,士兵扛不起枪。”   阮君烈只好让他们原地休息。   国军的步兵停下来,睡倒一片。   装甲部队负责站岗。      共军依然不休息,在急匆匆地行军,终于赶到他们前面。   阮君烈远远看着,心急如焚。   正在这时,天边挂起一阵风,阮君烈从车上下来,看了一下树梢摆动的方向,发现是东风。东风往西边刮,共军正好在他们的西边。   阮君烈派出一支骑兵,点起火把,往共军方向投掷。   火把点燃了野地里的干草树枝,顿时形成火势,往共军方向烧去。共军急忙停下来,喧哗起来,围在一起灭火。   等共军处理完麻烦,国军的士兵刚好睡醒,重新站起来行军。   愤怒的共军开枪打他们。   国军开枪还击。   双方火药味十足,一触即发。   他们一边行军一边交火,不断发生摩擦,试图扯对方后腿,扭打着前进。   叶鸿生见了,忧虑道:“我们要派个队伍,先去抢占目标。”      又行了半日,目的地近在眼前。   阮君烈派出先头部队,让骑兵带上十五师,快马加鞭杀到城中去,把守城门。   共军见了,加快速度,几乎与国军人马同时赶到门口。双方咆哮着,厮打起来,枪声密集,鲜血流进护城河里。   国军十五师控制了城门,国军顺利从官道入城。   一些共军战士泅水过去,翻越城墙,试图攻占据点。他们的火药被水浸湿,拉不开手榴弹,战斗力大打折扣。国军将他们一一捉住。   剩下的共军在城外围攻一阵,发现无法克敌,终于退去。   国军在城墙上发出欢呼。   阮君烈松一口气。   当天晚上,他们在城里美美睡了一觉。   早上起来,电台发来消息:东北关内宣告沦陷。   阮君烈坐在桌边,吃早饭,看最新的军情。   国军方面,除了第十二集团军,还有第六十五师顺利突围。除去这两支队伍以外,其余武装力量被共军以百万大军合围,全军覆没。   华北地区总司令已经飞回南京,准备接受问责。   阮君烈一阵心惊,食不甘味。   面对这个消息,他不知道是该哀悼党国的不幸,还是该庆贺自己劫后余生。   阮君烈叹一口气。   城中的国军部队听到消息,有嗟叹有欢喜,慨叹之余,他们弹冠相庆。   国军在城中筑起防御工事。   阮君烈带着部队,涤荡附近的共军,巩固防线。   与此同时,共军也在扩大他们的胜利,陆续解放周围的村庄。      一天傍晚,阮君烈骑着马,想在驻地附近侦查一番。   叶鸿生与警备队跟着他。   阮君烈骑着马,在广阔的绿林中穿行,一直行到湍急的河流边,逆着水流往北边去,看到了一个小镇子。共军的队伍正在开进去。   一队共军战士唱着歌,迈着整齐的步伐,雄赳赳地走进去。   城镇里一片欢腾,喜气扬扬的。村民好像过年一样,捉猪捉羊送给他们,大姑娘小媳妇穿着花袄子,欢欢喜喜地扭秧歌。   红旗升上去,白旗落下来。   村民们欢闹着,庆祝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   叶鸿生看着他们,被村民们单纯的快乐所感染,心中也洋溢着快乐。   叶鸿生望着共军的队伍,十分羡慕,但是他不在那个队伍里。   叶鸿生心中纠结,不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以后还能不能回去。   阮君烈也在看他们。   夕阳下,阮君烈回忆起过去。抗战时期,在追击日军的过程中,他曾经路过一个小镇,当时也是场面沸腾,夹道欢迎。当地的乡绅出面宴请,老百姓也不断送东西给他们吃。   阮君烈想起来,有一户农民送来一碗饭给他的军队吃,是一个大大的白瓷碗,上面堆了高高的腊肉。阮君烈大为惊叹,想不到一个碗里可以堆这么多肉,像个小山包一样,简直能堆到天上去。   那碗饭不知被谁吃掉了?阮君烈心想,也不晓得是几个人吃的。   阮君烈被宴请过许许多多次,那碗滑稽的、像山包一样的腊肉饭还是留在他的记忆里。可惜这次,从他们出征以来,再也没有这种事情。   没有夹道欢迎,没有载歌载舞,没有腊肉饭。   残阳照耀下,逝水东流,昼夜不息。   阮君烈伫立在河水边,似乎感觉到北地胭脂顺着河水,流淌殆尽。   阮君烈看了一眼天色,对叶鸿生黯然道:“我们回去吧。”       第 44 章   榆关,月出残垣。   阮君烈亲自审问俘虏。   这一次交战中,阮君烈发觉,共军使用国军的装甲兵俘虏,发挥了很好的作用。阮君烈考虑吸收一些俘虏,提高国军的战斗力。   在打下此城的时候,国军捉住了共军一个纵队的旅长,关在地牢里,阮君烈决定去劝降。   叶鸿生担心俘虏冲撞他,建议:“长官,先派个师长去。”   阮君烈不同意,认为司令亲自去,对方比较有面子。   叶鸿生只好陪他去。   共军俘虏文化程度不高,只读过小学,是地里长出的农家子弟,虎头虎脑的,秉性浑朴。   阮君烈还蛮喜欢他的。      士兵将俘虏带到房间,让他坐下,一左一右按住他。   阮君烈挥手,让士兵们出去。   士兵到门外站岗。   阮君烈对俘虏笑了一下,说明来意。   对方愣一下,直截了当地说:“不干。”   阮君烈和颜悦色,劝说道:“为什么不干?打赢了,你可以做官。倘若到时候你不想做官,也可以卸甲归田,过好日子。”   俘虏说:“不好,我不要做官,也不要卸甲归田做地主。”   阮君烈笑起来,问:“那你要做什么?”   俘虏说:“我要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建立一个人人都有饭吃的新中国。”   阮君烈说:“你跟着我,也一样可以的。”   俘虏觑着眼,上下打量阮君烈一番,流露出不信任的神气。   叶鸿生默默捏一把汗。   阮君烈尊性高傲,下属见到他必须敬礼问好,没有人敢这样看他。阮君烈最最宠爱叶鸿生,允许他平起平坐。叶鸿生也不敢随便失礼,让长官不快。   阮君烈坐着,叶鸿生就站在一旁护卫他,服侍他。      现下,阮君烈纡尊降贵,变得平易近人起来,可是对方并不领情。   俘虏一脸嫌弃的表情,鄙夷道:“不跟你在一起。官僚主义!”   叶鸿生赶紧把脸扭开,装作没听见,脸上却有些红。   阮君烈把翘起来的腿放下,身子往前坐坐,摆出更加真诚的姿态,劝说一番。阮君烈从国民党建党的革命传统开始讲,一直讲到抗战的种种爱国精神,劝说他加入。   阮君烈讲得很辛苦。   叶鸿生听得感慨:看来阮君烈很想把俘虏招进队伍。   共军的优秀指战员伤亡率很高。国军抓住的不多。阮君烈要用他来改善国军作战能力。   阮君烈说了半天,俘虏还是不怎么乐意。   阮君烈耐着性子,问:“你到底想要什么?有什么国军不能给你?他们是怎么答应你的?我都能做到!”   俘虏固执地说:“你做不到!你是个官僚主义的大老爷,只会说空话,鱼肉百姓!我不相信你们!”   阮君烈喉头梗一口血,暗自咽下去。   俘虏说:“我要跟着红军打仗,等革命胜利了,我不做地主,不做剥削别人的人。我要跟同志们一起去建设国防,保护祖国,再也不让外人欺负她。”   阮君烈看着他,半响没讲话。   叶鸿生心潮澎湃,也没讲话。   房间里一阵尴尬的沉默,阮君烈让人带走俘虏。      俘虏走了以后,阮君烈眉心纠结,脸色很不好看。   叶鸿生给他茶水喝。   阮君烈不喝。   晚上气温低,叶鸿生怕他冷,拿披风给他穿。   阮君烈厌烦道:“热死了。”   阮君烈的性格脾气并不适合做思想工作,他非要来,结果碰到这么硬的钉子,差点头破血流。   叶鸿生不知怎么心疼才好,也不敢劝慰他。   叶鸿生一安慰,就是认为阮君烈输了。他哪里敢。   叶鸿生在旁边站着,听他说热,就去把窗户打开。   阮君烈站起来,走到窗口,让凛冽的风吹开胸口淤积的情绪。吹了一会,他关上窗户,说:“马上开会,让他们都过来。”   已经入夜,军官们不是在吃饭就是在消遣。   阮君烈等不到天亮,要赶快开会。      叶鸿生传令,让所有将领到临时司令部集合。   没有败在共军手里,逃出生天,众人正在高兴,洋溢着一种喜气。等他们回去,肯定要授勋加官。军官们互相打招呼,快快活活地坐下来,发现长官的脸色很可怕,面面相觑。   阮君烈面色沉重,对下面的军官说:“不要嘻嘻哈哈的。失掉北方,没什么好高兴的。”   军官们不敢笑了,低声议论起来。   有人辩解道:“不是我们失掉的,是他们作战不力。”   阮君烈不耐烦道:“不管是谁,反正我们以后去不成了!”   下面变得安静。   阮君烈面上凝着霜雪,对手下的人讲述了一番他劝降的遭遇,还有俘虏的表现。   阮君烈评价道:“为什么没有歼灭他们?因为我们堕落了,忘记总理的遗训!日军投降后日日享乐,丢掉了主义!”   军官们都不吭声。   阮君烈沉痛道:“事到如今,在座的人人都有责任!这一次好运,焉知会不会延续到下一次?”   想到共军的难缠,会议室的气氛沉闷下来。军官们都抱着手,皱着眉,心情沉重。   阮君烈让大家发言。   有人说操练得太松散,必须加强。   阮君烈说:“明天开始集训。”   有人说要学习总理遗训。   阮君烈说:“请政训处来讲学。”   有人揭发同僚在守城的时候偷香窃玉,心有旁骛。   阮君烈吼道:“一天不搞女人,你就会死吗!”   被他骂的倒霉鬼只好低着头。   阮君烈说:“大家心里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一说。”   一个团长察言观色,小心地说:“我是在想,怎么激励前线军人的士气,提高他们的战斗力……”   阮君烈示意他继续说。   这位团长大起胆子,说:“我们这一次打仗,到底是为了什么?士兵都不明白。共\匪不是日本人,我们怎么教育他们?”   阮君烈黑着脸,恨铁不成钢道:“在你脑子里,三民主义被狗吃了吗!快学总理遗训!”   团长被吓得闭上嘴,低着头。   其他人开始发笑,议论起来。   阮君烈把脸色放缓点,抬起手,平息议论,说:“我不是共\匪,我不懂他们那一套东西。但是!自清廷瓦解,北伐以来,一直到抗战胜利,功绩是我们的!我们没有理由出让!他们不放弃武装,骨肉相残就无法避免。我们要消灭他们,统一国家。”   阮君烈环视一圈,说:“革命尚未成功,大家还要努力!”   与会军官们异口同声答道:“是!”   阮君烈拍拍手,说:“散会。”   众人带着倦意,纷纷散去,只留下叶鸿生。   叶鸿生留着会议室,坐在阮君烈身边,说:“是不是有点急?毕竟算是赢了,大家心情正好,而且……”   叶鸿生停顿片刻,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阮君烈有些伤神,叹息道:“还没论功行赏,就要他们面壁反省,暗地里肯定骂我。”   叶鸿生微笑起来,说:“不会,他们懂你的苦心。“   阮君烈望着夜色,忧心忡忡地说:“聊胜于无。”   阮君烈也困了,站起来,将军服外套脱下,交给叶鸿生。叶鸿生帮他拿着,陪他离开会议室,往卧室走。   叶鸿生叫人给阮君烈铺床,烧水,洗衣服。   阮君烈洗了热水澡,喝了一盏汤。   见他还不想睡,叶鸿生就坐下,陪他一会。   叶鸿生问:“子然,我们是驻扎在这里,还是过一阵就回去?”   阮君烈从衣柜里挑出一套军服,预备明天穿。   叶鸿生给他挂起来。   阮君烈说:“我们下周回去,只带两个师。其他人驻扎在这里,交给三十五师指挥。”       第 45 章   叶鸿生问:“子然,我们是驻扎在这里,还是过一阵就回去?”   阮君烈从衣柜里挑出一套军服,预备明天穿。   叶鸿生给他挂起来。   阮君烈说:“我们下周回去,只带两个师。其他人驻扎在这里,交给三十五师指挥。”   南京发出电谕,让第十二集团军驻扎在关防,听从一位上将的命令。   阮君烈不乐意。   边防兵力不够,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改成阮君烈带走两个师,组建新军,其他人马交给三十五师,屯兵镇守在关防上。   还师之前,阮君烈为阵亡的官兵们办丧事。   军队在城外的坟冢前焚香,白色的花圈丧帐围成一堆。穿了法衣的和尚在念经,为他们洗业超度。   治丧委员会呈送国防部一份阵亡名单。   阮君烈也拿一份,回去后,好给家属发抚恤费。   死去的军人埋骨黄沙,无法回到故土。英魂绕树三匝,尤往南依。   活着的士兵都想回家。   阮君烈宣布消息:十五师与警备师随他回去,其余人留下,等待三十五师接管。   消息一公布,十五师的士兵一片欢腾,把钢盔接二连三地抛起来。   其余师团的士兵都沮丧着,嗡嗡响地发牢骚。   阮君烈解释道:“不是回去休息!要组建新军,任务很重。”   士兵们还是不高兴。   倘若大家一起留下倒也罢了,有的人回南边去,有的人待在北边,心里怎么能平衡。台下冒出好多抱怨,诸如“长官好狠心,说撇下就撇下了”、“长官偏心得厉害”之类的,此起彼伏。   阮君烈跟他们解释,说:“关防需要把守,必须留几个师下来,不是我不想带你们走。跟我一起走的人,也不是回家去,仗还没打完。”   师长和团长也站出来,安抚士兵。   阮君烈又宣布,这次立功的士兵多发一次奖金,物质和弹药留下,供给他们使用。   军心这才稳定下来。   临走前,阮君烈宴请手下的军官们。   众人在一起饮酒作别,心中泛起离愁别绪。有的人还哭了,哭道:“长官,经此一别,以后不知能否见到你!”   阮君烈心里一阵酸楚。   这几年来,阮君烈带着十二集团军,上下团结,大部分官兵是听从指挥,忠心耿耿的。也许每个人的能力有差别,但是他们是一个集体。为了带好他们,阮君烈花费很多心思,与下属们建立互相信任的关系。   现在迫于形势,大家不得不分开,留下一部分人镇守关卡。   留下的人将面对严酷的形势。共军如此棘手,新的指挥官他们又不熟悉,不知道能否信赖,心里都很忐忑。   阮君烈想带他们走,可惜部队不是他的私产,不能因私废公。阮君烈素来傲慢,不爱受人指挥,只能听蒋公的话,铁了心要走。国防部做出让步,已经是通情达理,不可能让他带走很多人。   大局当前,所有人都只能受点委屈,各自让步。   眼见手下的人都伤心起来,流露出悲愁。阮君烈不想让他们失了豪气,说:“怎么不能见面?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阮君烈举起酒杯,慷慨道:“关外土地丰饶,虽然今日不能由我来收复,深信诸位精诚团结,一定能收复领土!”   众人收了泪,纷纷举杯痛饮,一醉方休。   送别那天,国军的队伍分布在城墙和门口。   十五师打头,挎着机枪,先迈出城门。   警备师护卫着阮君烈的吉普车,驶出城关。   萧萧寒风中,所有士兵在城墙上敬礼,目送长官与战友离去。   阮君烈压低军帽,回头看着,也对他们敬礼。   三千里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当还师的队伍慢慢消失,和地平线连成一片的时候,驻军留在城内,举目远眺,只看到大地上安安静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只有一朵白云绕山而过。      阮君烈奉命还师。   返家的那天,他母亲高兴得不得了,含香也大惊小怪的,上香念佛。   阮君烈在家休息一下,第二天又去司令部。不知道国防部给他怎么安排的,如何组建新军。这些事情没尘埃落定,阮君烈没心思休息。   第十二集团军的司令部,人少了很多。   早晨,国防部给阮君烈打个电话,先是恭喜他,让他下次前来开会的时候,做好授勋的准备。   阮君烈应下。   国防部又通知他,叶鸿生将被调走,去襄樊地区,参与组建一个新的兵团。   接到这个坏消息,阮君烈好像被撩到胡须的老虎一样,放声咆哮起来,大拍桌子,在电话里发脾气,摔上话筒。   片刻后,参谋总长亲自打来个电话,跟阮君烈通话,叫他“贤弟”。   阮君烈忍着不快,听他说话。   参谋总长同阮君烈解释一番,说“战况艰难,很快召开全体会议”,为了补充战力,不得不“征集所有可用之俊才”。将这些俊才调到江南二线位置,搭建兵团,这个任务“至关重要”。   参谋总长苦口婆心,反反复复地说“事关国家大计”,劝他“请勿吝驾”等等。   阮君烈不吭声,放下电话。   经过这次战役,国军的兵力进一步削弱了,尤其是嫡系军队的力量。阮君烈心里很清楚,所以现在要想办法,赶快练兵。这些事情他都知道。   叶鸿生作为第十二集团军的参谋长,表现优秀。在全军覆没的背景下,总长们发现了他的存在,像在一堆废柴中发现一根秀木,很可以拿来使使,盖新房子的时候充作栋梁。   阮君烈一肚子不高兴。   除了十五师之外,他舍掉的人马不少,做出的牺牲够大的!这帮狗屁倒灶的还想把叶鸿生抢去!   “做你娘的大梦!”   阮君烈将一只笔猛掷到架地图的白板上,砸出一大块墨水点。   让他们自己死到襄樊去吧!赶紧死!   阮君烈烦躁地想着,坐下来,给自己泡杯茶,冷静一下。   这一次,叶鸿生一定会升官的。   阮君烈忽然想到。   倘若叶鸿生去了,肯定不止做一个参谋,可能会交给他一个军来指挥。叶鸿生当过参谋长,也在官厅之类的地方供职过,已经积累了丰富的资历,只差没做军队的司令。国防部让叶鸿生去襄樊肯定不是白去,是要大大的栽培他,提拔他。   阮君烈一阵纠结。   这件事情对叶鸿生是天大的好事,对国军也是好事,他到底在反对什么?留在第十二集团军,叶鸿生不可能爬到他头上,始终是个参谋。叶鸿生要服侍他,顺从他,委曲着自己,永远得不到全面施展。   叶鸿生心里爱他,爱得卑微,总是甘居人后,把自己变成了他的从属。如果他不许,叶鸿生大概就不会去了……   阮君烈掩着面,心里酸胀得难受。   阮君烈痛下决心,打电话,让叶鸿生来办公室。   叶鸿生敲过门,轻轻推开,问:“长官,什么事?”   阮君烈请他坐,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通知道:“宾卿,你要被调到襄樊地区任职,等会先去国防部,接你的调令。”   阮君烈说完,望着叶鸿生,看他什么反应。   叶鸿生也被这个消息震惊,露出迟疑的表情。   叶鸿生的反应算是冷静的,他楞了一会,没有露出不愿意的样子。叶鸿生思量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长官,你同意吗?”   叶鸿生也想知道阮君烈的态度。   阮君烈面上冷淡,说:“我觉得很好。你去吧。”   一瞬间,叶鸿生的眸子黯然无光,流露出伤心难过。他很快掩饰住,站起来,并腿立正,对阮君烈说:“是!长官。”   阮君烈点一下头。   叶鸿生走到门口,正要关上门,又停住脚步。   叶鸿生回过头,恋恋不舍道:“长官,我现在就去?”   阮君烈说:“是,你去拿调令,然后回家准备。”   叶鸿生关上门。   阮君烈独自坐了一会。   快到午休之间,一阵风吹过。满地红的军旗被吹动,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几个军官在走廊里走过,厚重的靴子敲击着地砖,不时发出一阵笑声。司令部人少,笑声在空落落的走廊里回荡。   阮君烈觉得他们的笑声格外刺耳,一阵心烦意乱。   阮君烈拉开门,吼道:“安静点!”      国防部召开全面军事会议。   阮君烈穿上军礼服,去礼堂参加。   在礼堂里,阮君烈遇到了黄克和徐正恩。   徐正恩在帮忙部署会议现场。   阮君烈走过去,问他:“这次来多少人?”   徐正恩的军服浆得笔挺,上面挂着闪亮的勋章,说:“所有兵团的长官都来,还有国防部的厅长和署长。”   徐正恩请他坐到后面,前排给总长次长们坐。   黄克也坐在后面,见到阮君烈,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黄克的队伍在战场上失利,无法突围,他只好坐飞机逃生。丢下的人马和武器都白送给共军。   阮君烈与他交谈,各自谈谈体会。   黄克唏嘘一番,感觉前途不利,恐怕要变成南北两个朝廷。   阮君烈也有同感,情绪不好。   会议在一片悲观中开幕。   由总统、总长、总参谋长分别主持,谈局势和战略。   1946年到1948年,经过两年的征战,国民党军队被歼灭了260余万人。在整个华北和东北地区,只剩下济南、太远、北平、天津、张家口等一些据点,势力极为单薄。   阮君烈和黄克等人第一次知道,被这个数字惊呆了。   在军事报告会上,国防部全面汇报军事形势,悬挂了每一次战役的军事地图,说明各个战场的失利,分析双方态势的此消彼长。根据国防部的报告,国军损失了一百万支步枪、轻重机枪7万挺,各种山炮重炮一千余门,各类战车、装甲车、通讯器材落入敌手。   阮君烈等人又一次被巨大的损失震惊。   听完之后,阮君烈授勋的心情完全被打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所有人都笼罩在愁云惨雾里,气氛沉闷到极点。   大家开始提意见,不断地给自己要车、要装备、要士兵,想办法打基础。此时不要,更待何时。   阮君烈也立刻站起来,强烈要求给新兵和弹药。   在国民党统治区内,通货膨胀达到极致,还不得不紧锣密鼓地征兵征粮,民怨很大。将领们提了很多意见,说士兵和下级军官的待遇太低,一个个面黄肌瘦,积极性也大受打击。   蒋介石对众人训话,感慨道:“我们在军事力量上本来强过共\匪数倍,制空权、制海权都在我们手里。可惜在接管日占区的时刻,高级将领大发横财,骄奢荒淫,弄得纪律败坏,军队没有斗志。倘若再不觉悟、再不努力,明年这个时候,能不能坐在这里开会都成问题!”   会议上,战败的军官分别接受批评,各自检讨。   阮君烈发现,有些人还是没有检讨出什么东西,不疼不痒的过去了。   总参谋长提出了下一步的军事部署。   国军将在长江以南、黄河以南的地区编组几个强大的机动兵团,将原有的大、小兵团都集中过去,分别部署在徐蚌地区、信阳地区和襄樊地区。   阮君烈将被安排到徐蚌地区,成为南边的第一道防线中的一员。襄樊地区是第二道防线,兵团尚未组建,叶鸿生将被调往此地,委以重任。   这个方案得到了全场的一致赞同。   蒋介石说:“大家同心同德,共济时艰,在危难之际,我们更要保持镇静,坚定信心。万一共\匪控制了中国,吾辈将死无葬身之地!”   阮君烈以手加额,心情复杂而沉重。      会议结束之后,阮君烈筹备移师,到新的驻扎地去。   他宣布消息时,十五师听说要往西南方向移动,都很高兴。听说不到四川去,士兵们都很失望,情绪不佳。   阮君烈耐着性子,动员鼓励一番,让他们收拾铺盖,做好长期驻扎的准备。   士兵们领命,纷纷回营准备。   阮君烈的心情也不好。   国防部给他一些散兵,加上他手中的兵马,统共才3-4万人。据说目的地还有一支残兵,如果他可以整合,加上征集新兵,可以达到十万以上的规模。   国防部建议他准备十五万人马,屯兵镇守,以防不测。   有不测还不赶快给他士兵!   阮君烈差点怨恨起来。   国防部解释说正在征兵,所有队伍都在征兵。需要什么武器,率先给他。要钱给钱,要枪给枪。   阮君烈这才好受点。   一旦共军南渡,这场战役非同小可。   阮君烈回家,打量四壁。他家中有一批桃花心木的贵重家具,可以送给金生。架子上成列的古董瓷器,可以送给朋友。衣柜里有几斗珍珠和若干貂皮大衣,是南洋客人送的,可以留给含香。   阮君烈打电话,叫哥哥派人来取东西。   阮君铭听说,也惊慌起来,说道:“你还没与母亲说,要不要告诉她?”   阮君烈说:“不要,你不要吓她。”   阮君烈让哥哥好好侍奉母亲。   金生差人来搬东西,阮君烈整理行囊,将随身的物品打包。不能送人的物品,阮君烈纷纷变卖,换成金子。   阮君烈将户头上大部分钱取出来,换成金子和现洋,预备带走。   含香发现,家中的东西在迅速变少,十分惶恐。   含香坐在沙发上,见他忙进忙出,怯生生地问:“你又要去哪里?”   阮君烈给她一笔钱,说:“我要去苏北。你自己留在这里。”   含香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阮君烈看她一眼,说:“不回来。”   含香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揪着手巾,抖着唇说:“你,你什么意思?”   阮君烈说:“没什么意思。我要长期驻扎在那里。”   含香这才出一口气,稳稳神,说:“我会等你的。”   阮君烈说:“不用,你找个人嫁了吧。”   含香竖起全身的毛,叫道:“我不要!”   阮君烈直白道:“一旦交战,我回来的话,肯定是输了。我不会输的,除非是死了。”   含香呜咽着,眼泪淌得像小溪一样,弯弯曲曲地爬在脸上。   阮君烈没有心情宽慰她,只在她头发上摸了一下。   阮君烈说:“房子留给你。你可以继续住。”   含香固执地说:“我会等你的。”   阮君烈说:“不用等我。”   阮君烈说完就走了,兀自收拾东西,离开官邸。士兵们将长官的财物全部搬走,搬到司令部,日夜看守,等待行军。   阮君烈离开自己家,宿在司令部里。      刚刚入夜,外面的人声、车声依然响个不停。外面卖凉粉、卖香烟的小贩叫着,因为没有人买东西,他们一直在叫,兜揽生意。   明天就要开拔,很多军人呆在司令部里,架起桌子,在打麻将消夜。麻雀牌在手中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一直在桌上滚。   有人横穿马路。车子发出了刺耳的刹车声,一个声音叫骂起来。   路边,歌女的声音伴着琴声,凄然响起,一时有一时无。   阮君烈被这些声音团团围住,好像困在水中央一样。周围漫无边际的杂音,让他快要窒息。   阮君烈疲惫地伏在桌上,心乱如麻。   他拿起电话,拨通过去,找总参谋长。   总参谋长知道他要走,豪言壮语,给他践行。   阮君烈说:“我不走,明天让部队交枪。”   总参谋长惊得差点背过气去,吼道:“你说什么?!”   阮君烈发作道:“没有人,没有枪,我去个屁!”   见他还在闹脾气,总参谋长苦口婆心,反复劝解,又指天誓日地做保证,让他安心。   阮君烈犟得要命,像吃了秤砣一样,死活不愿意。   明天他就该走马上任,临了却闹起来,总参谋长快要吐出一缸血。   总参谋长好说歹说,嘴皮子快磨破,问他:“你想要什么?缺什么?能给的马上给!你给我走!”   阮君烈说:“你把叶宾卿给我。马上!”   总参谋长快要气炸了,说:“他明天要到襄樊报道!你不是早知道?”   阮君烈说:“那我不走了。”   阮君烈咔嚓一声,利落地挂上电话。   电话铃响了好一阵,阮君烈懒得接。   铃声终于停歇。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阮君烈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心中惴惴不安。   经过这一番拿捏,不晓得能不能要回叶鸿生。万一叶鸿生已经出发,木已成舟,襄樊区的指挥官不同意撤回命令,总参谋长要不回人来,难道自己不去?队伍不开拔?   这不可能。   倘若他不开拔。总参谋长会被气死的,拿枪也要逼着他去。   阮君烈纠结地想。   万一搞成那样,还没要回叶鸿生,自己就变成笑话了……   阮君烈懒得再想,决心等待。   天色越来越暗,灯火越来越亮。等灯火亮到一个程度之后,又开始枯萎,好像花朵绽放后,逐渐萎靡一样。   司令部的灯火也在熄灭,一盏又一盏。麻将声变得稀稀拉拉的。   阮君烈坐在皮椅上,独自等待着。   阮君烈失眠了好几日,今天他特别困,可他还是睡不着。睡意在不断侵袭他,可是总有杂音在脑海中,清除不掉,无法入睡……   阮君烈坚持着,在司令部等待,越来越困顿,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桌上。   他竖着耳朵。   当一串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他立刻睁开眼睛。   脚步声由远到近,在他的门口停下来。有人急促地敲两下门,猛然推开,叫了一声“长官”。阮君烈激动地站起来,叫道:“宾卿!”   阮君烈看到叶鸿生站着门口,露出轮廓。   叶鸿生跑得急,拖着一堆行李,头发有些蓬乱地覆在额头上,沁了一脸的汗水。他用袖子抹一下汗,露出白牙,对阮君烈快乐地笑一下。   阮君烈看到,叶鸿生的服色变了,领章和袖扣已经换掉。   叶鸿生现在是少将,他升职了。   阮君烈忽然生出一种心虚,不懂自己在搞什么。   阮君烈呐呐道:“你来了?”   叶鸿生将行李放下,说:“是的。长官,国防部让我回来。”   阮君烈说:“你怎么来的?”   叶鸿生热得很,脱掉外套,说:“我刚上火车,他们通知我,我就下来了。火车开出一段,开到城北。我跳下来,一时找不到黄包车,就跑回来了。”   原来叶鸿生已经上车,又被拽下来。   阮君烈心中不是滋味,低声说:“抱歉。”   叶鸿生喘一会气,说:“长官,怎么了?”   阮君烈坐下,黯然神伤,说:“宾卿,除了你,我没什么人信得过。我顾不得你的前途了……”   叶鸿生望着他,没有说话。   叶鸿生眼里全是温情,多得满溢出来,淌了一地。   阮君烈伸出手,说:“宾卿,我要去苏北。这次困难大得很。你跟我一起去?”   叶鸿生走上去,握住他的手,说:“长官,我愿意同你一起。”   阮君烈紧紧捉着叶鸿生的手,叹息一声。   叶鸿生从来没有过阮君烈这种情态,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一样,变得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爱意从心里喷涌出来,叶鸿生低下身子,将他整个搂住,搂在怀里。   阮君烈没有拒绝,用手臂环着叶鸿生的肩膀,悲伤道:“宾卿,不管怎样困难,你只能多多忍耐,负担着。我不想你走……”   叶鸿生的呼吸急促起来,忍不住在阮君烈的额上吻了几下,说:“当然。”   阮君烈身心疲惫,将下巴搁在叶鸿生的肩膀上,揪着他的袖子。   叶鸿生将阮君烈抱在怀里,温热的鼻息打在他的颈子上,有些痒,但是很舒服。   阮君烈感觉到,杂音一下子离开他,世界变得安静。   阮君烈的眼皮越来越重。   叶鸿生将他搂紧,不断地抚摸他,亲吻他,安慰他。在他耳边细碎的说话。   叶鸿生爱意如火,身上很热,用手臂束紧他,低声说:“长官,我怎么舍得离开你。你把我的魂拘住了。”   阮君烈很想掩住他的嘴,让他少胡言乱语,但是一阵浓郁的睡意袭来,阮君烈的眼前变得模糊,有些掌握不住平衡。   朦胧中,他松开叶鸿生的袖子,倾在他怀里,睡着了。   阮君烈去掉心思,陷入梦境,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叶鸿生焦渴地亲吻他的嘴唇,解开他的领子,说:“子然,你不到床上睡吗?”   阮君烈稍微动了一下,梦呓道:“宾卿,你不许走。”   叶鸿生把阮君烈抱起来,扶抱到沙发上,帮他脱掉衣服,躺下。   叶鸿生倚坐在旁边,不断地低头亲阮君烈,亲他固执的嘴唇,冷硬的下巴,专门用来发号施令的手指,全部都认真吻过。   还有他所有不乐意被他碰到的地方。   司令部的灯全部熄灭了。   在深处的夜色里,叶鸿生依然陪在阮君烈身边,如火如荼地爱着他,看着他。   叶鸿生吻着阮君烈,对他倾诉,希望能进入他的梦乡。   叶鸿生倾诉道:“子然,我喜欢你。三魂七魄都捏在你手里。不管你想让我去哪里,我只得去哪里。一点都不能违逆你。”       第 46 章   阳光透过玻璃。   司令部开始有人上下楼梯。   白光照在办公室,光线越来越强,阮君烈的头发被照亮一片。他在沙发上翻动一下,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窗口方向。   太阳升到半空,时候不早了。他该起床,带队出发。   阮君烈没睡够,带着倦意揉眼睛,毯子从他手臂上掉下来,露出精赤的上身。   一种冷飕飕的感觉让他回过神来。   阮君烈蓦然发现,自己身上没穿衣裳。   他登时清醒过来,一把扯开身上的毯子,发现自己的靴子和裤子也被脱掉,全身上下不着寸缕……   强烈的紧张感,心脏一阵紧缩,阮君烈慌乱地四下寻找。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出这种事!   阮君烈还记得昨天晚上,叶鸿生赶回来,他们就抱在一起。叶鸿生对他讲了许多胡话,很不像样,还亲他。他捉着他的袖子,倦得厉害,睡着了,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阮君烈脸色红白不定,敏捷地抬起身子,扫视房内。   他的军服摆着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的。靴子放在沙发另一侧。   叶鸿生不在这个房间里。   不像发生过什么的样子……   阮君烈提心吊胆地呼出一口气。   他的身上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阮君烈受惊不浅,又重新松懈下来,倒回沙发上躺着。   宾卿不是这样的人。   阮君烈在心中想。   宾卿不会乘人之危,在他没有知觉的时刻,借机欺辱他。   阮君烈心中泛起无法形容的感觉,酸软着,隐隐带着甜。   叶鸿生的痴情他没有办法回报,但是他又必须要他牺牲。   阮君烈又想起叶鸿生的脸庞。他一路跋涉,带着汗水,争分夺秒跑回来的样子。   昨天晚上,叶鸿生抱着他,一直说喜欢他。   幸好他睡着了,不用回答。   叶鸿生的嘴唇和女人不同,触感有一点硬,亲他的时候,不是那么软嫩的感觉。   叶鸿生的手臂也很坚硬,一直束住他的腰,力量很强,没有放开……   阮君烈记不得怎么到沙发上的,好像在天空中漂浮。他没有感觉到衣服被脱掉,因为一直有一种温热的触感,像羽毛一样挨擦着他。   阮君烈躺了一会,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爬起来,裸这身体,走到镜子跟前。   阮君烈在晨光中,检看自己的身体。   镜子里,他的肩膀宽而硬,线条粗犷,富有力与美。   阮君烈的大腿健壮,臀部也很紧实,从腹股沟往下是一片浓密的毛发……   仔细看一遍,阮君烈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并没有少一块肉,但是肌肤上被嗫出不少吻痕,尤其是腰部往下……到处都是……   昨天夜里,叶鸿生吻遍了他的全身。      第十二集团军整装待发。   十五师负责运武器枪炮,警备师负责带军粮、被服、通讯器材。   叶鸿生拿了花名册,指挥他们在火车站前等待。   阮君烈制定的路线是先坐火车。   阮君烈带着警卫队,将他准备的军费小心押运到火车站,队伍已经等在那里。   第十二集团军分三批出发,将火车挤满。   阮君烈坐第一趟车,带十五师先走。   叶鸿生坐第三趟车,与警备师垫后。叶鸿生仔细清点,看看有没有漏什么东西。   等载着叶鸿生的火车到站,阮君烈已经包下城中的一处旅馆。   军营里都是人,安排不下所有人。阮君烈让一部分官兵与自己一起,到旅馆里宿一夜。   叶鸿生发现,自己虽然也住在旅馆里,但是房间条件很糟糕。军官们都与阮君烈一同住在楼上,只有自己宿在楼下,与士兵在一起。   入夏,江南正在下雨,一楼潮湿得厉害,被子都是湿的。   叶鸿生倒不在乎,只是他随身还带着些仪器。   潮气这么大,叶鸿生怕弄坏这些精密的小玩意,就扛起箱子来,走到楼上去,准备找警备师的师长,放到他那里存着。   叶鸿生把箱子放下,敲开门,发现阮君烈也在屋子里。   阮君烈看见他,登时不自在起来,把脸撇到另一边。   警备师的师长见到叶鸿生,忙站起来,问他什么事。   叶鸿生把箱子放在门口,说:“东西先放你这,明天我再搬。”   师长接过去,安置好,问他住得怎么样。   叶鸿生微笑着说:“挺好的。”   叶鸿生寒暄几句,回去休息。   夜长梦多,叶鸿生一夜都想着阮君烈,忐忑不安着。      第二天,队伍重新集结起来,准备向着目的地——彭乡进发。   叶鸿生提议坐汽车,阮君烈不同意。   阮君烈认为这是一个野外训练的机会,要士兵们在田间地头行军,渡过楚江支流,一路走到彭乡。   坦克与装甲不好带,叶鸿生联系徐蚌地区剿匪司令部,派卡车将辎重运到当地。   第十二集团军的士兵集体背上军粮,水壶,弹药,整装待发。   阮君烈买了一些马,准备自己骑马。其余会骑马的军官也纷纷去牵马,先挑那些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   马匹一眨眼被抢完,叶鸿生没马骑。   叶鸿生去给阮君烈牵马。   阮君烈坐在马背上,皱眉道:“你的马呢?”   叶鸿生说:“没有马了,我准备走去。”   阮君烈回头环顾一番,发现其他人都已经蹬在鞍上,不好再扯他们下来。   叶鸿生手势娴熟,爱抚阮君烈的马匹,想要把马牵起来。   阮君烈骑的是一匹青马,普普通通的,飞快地喜欢上了叶鸿生。叶鸿生抚弄它一会,给它吃嫩草,又舔了点糖浆。青马抿着耳朵,要跟叶鸿生走。   阮君烈紧紧拽住缰绳,不允许马乱走。   阮君烈沉着脸,对叶鸿生说:“你到前面去,带他们出发。”   叶鸿生只好退开,到队伍前面去。      柳枝嫩绿,在风中轻摆。   阮君烈下令,不许士兵采摘附近田地里的瓜果,违令者一律对其开枪。阮君烈让十五师与警备师互相监督。   走出几十里地,骄阳下,士兵们开始渴,水壶里的水不够。   警备师平时跟着长官,娇气一些,看到路边长的枇杷树,上面结了黄澄澄的枇杷,透着鲜亮,离农田还远着,少数士兵就爬上去摘。   十五师铁面无私地对他们开枪,一下打到几个人,惨叫着掉下来。   队伍停止前进。   叶鸿生跑去一看,几个嘴馋小兵的大腿被打穿了,正淌着血,躺在担架上。   警备师正在跟十五师吵架。   叶鸿生检查他们的伤势,让人给那几个士兵包扎起来,下令说:“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先警告。不听警告的人,再开枪。”   消息传到后面,阮君烈不快地骂了一声:“活该!”   阮君烈想想,又说:“按参谋长的意思办吧。”   士兵们重新开始行军。   他们的脚步走过田梗,惊得青蛙跳进田里,在水面上漾起一个个圈。水田是碧绿的,每一畦都是透亮的,印着一小片蓝天白云。   水中游动着小鱼小虾。顶小的虾子,长了透明的壳子,舞动细长的须子。白鹭不时展翅飞过,远远的停下,在水边啄食。       第 47 章   到了渡口,往下十多里水路要乘船。   叶鸿生问了一下价,大小船不同,一个人只要两个铜板。   士兵手里有钱,叶鸿生让众人自去找船,到对岸以后集合。   大船先被包下来,漂进水中央。剩下的士兵三三两两与船工说价,坐上筏子。这段江面宽阔,并不湍急,隔岸生了些藤萝碧树,山峰若隐若现。   叶鸿生站上筏子。   一阵清风从江面上吹来,拂面而过。   叶鸿生舒服得眯起眼睛。   士兵们唱起了家乡的调子,拿手拍水花。   大大小小上百艘船,在水面上竞相驶过。   阮君烈牵着自己的青马,也站着筏子上,观赏山水。   阮君烈放眼四望,只见撑船的船工摇着撸,轻舟小筏顺流而下,不多时已经驶入一脉涓细的水流。水面变窄,变透明,波浪也细小很多,上面没有急流,散着青色的浮萍。   船工身子靠上橹去用劲,使劲一撑,筏子就停在渡口。   士兵们聚集在岸边,把渡口挤满。   叶鸿生从人堆里挤出来,帮阮君烈把马牵下来。   阮君烈问:“还有多远?”   叶鸿生喂马吃玉米,答说:“快了,还有十几里路。”   彭乡不大,是个秀丽的小镇,在江南水乡并不起眼。在军事上,彭乡却挺重要,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   天上落下细雨,把士兵们的钢盔打湿。   叶鸿生让大家顺着树林行军。雨滴在树叶间不断渗漏。   走到彭乡,众人一腿湿泥,不像刚出门时那么鲜亮。   阮君烈眼神好,远远就看见当地乡绅与一些散兵等在小镇外面,撑着伞。阮君烈是好面子的人,立即命令众人排好队伍,大踏步前进。   阮君烈下令:“打起精神!到达以后就吃饭!”   士兵们忙着赶路,饥肠辘辘的,听见以后全部抖擞精神,如狼似虎地开向目的地。彭乡的人定睛一看,就看到一大批持着钢枪的健壮大兵,喊着号子,将地踩得震天响,黑压压地奔过来。   彭乡的人被唬了一跳,往后缩缩。   他们开到镇上,停下来,全部持枪而立,等待长官发号施令。   阮君烈骑着马,赶到迎客的人面前,跳下来。   军官们全部跳下马,拥簇在他身后。      彭乡的镇长彭伯康是个富态的胖子,穿一件绸缎短褂,正打着一柄油纸伞。他见阮君烈过来,赶紧又找一柄伞,双手奉上,脸上堆起笑,说:“长官,幸会幸会!有失远迎!”   阮君烈就是要人抬捧,见他躬身控背,不敢平视自己,心里才舒服。   阮君烈说:“不用客气。”   彭镇长哪里敢不客气,小心翼翼地问他:“长官,想住在哪里?”   彭镇长介绍一番。   本地的一些富户听说要打仗,恐遭战火殃及,已经举家搬迁,留下些房子,可以供阮君烈选择。彭镇长说了几个,问阮君烈想住哪里。   阮君烈选了一个住处,叫警备师将自己的行李、细软先搬过去。   阮君烈问他哪里能安排军队住宿。   彭镇长说:“有个学校最近搬走,可以住人。”   彭镇长派人领路,阮君烈让士兵开去那里,吃饭休息。   彭镇长请阮君烈吃饭,叶鸿生等人也跟去。   酒席上,一位驻地的师长也见过阮君烈,对他行礼。这位师长叫孙仲良,听令归于阮君烈麾下。   阮君烈请他坐次席。   孙师长没有坐,坐到镇长身后。   叶鸿生坐到次席。   孙仲良的军队本是杂牌,归去中央军后,损兵折将,留下两三万残兵,被划给阮君烈。孙仲良向阮君烈报告了一下军队的情况,说他们正在征兵,征不够,抓了些壮丁,可惜还没训练好。   阮君烈听了,隐隐头痛,饮下几杯甜醴。   叶鸿生见他杯子空了,想去倒酒。   阮君烈用手指挡住杯口。   彭镇长来给阮君烈倒酒。   阮君烈端起酒杯,彭镇长给他倒些黄酒,说是本地酿造的,请他“尝尝”。   阮君烈浅尝一口,放下来。   叶鸿生见阮君烈不喝,乘他转头应酬的间隙,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发现黄酒的味道不够好。叶鸿生拿青梅与糖,重新把酒烫一下,换个杯子,与阮君烈喝。   阮君烈只看一眼,还是没动。   叶鸿生心知,自己用唇沾过、舔过,阮君烈很介意。   叶鸿生坐在他手边,轻声细语道:“长官,我给你换了杯子,是干净的。”   阮君烈这才端起酒来,饮下去。      彭镇长说:“长官,你有所不知,本地除了孙师长的队伍,还有一些土匪呐。”   阮君烈哦了一声,提起兴味。   彭镇长感慨着。   此地有山有水,自然有占山为王的土匪。彭镇长建议阮君烈扫灭匪帮,把人手、枪支纳入囊中,既能解决军队问题,又造福一方百姓。   孙仲良迟疑着,说:“这些土匪……不大好相与……”   孙仲良率残部经过山区时,曾经遭到山中匪徒的乱枪阻击,对方凶狠、蛮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如今兵马还没养壮实,他一直蛰伏着,没有出击。   阮君烈对孙仲良笑笑,夹了些菜吃,没有讲话。   叶鸿生知道,阮君烈心中不快,早晚要荡平这帮山匪。孙仲良的第一印象变差,阮君烈看不上他,觉得他是个蠢材。   孙仲良虎背熊腰,剃着板寸,看起来是个经久沙场的军人。杂牌军队缺乏供给,经常瞻前顾后,所以孙仲良遇到事也表现得举棋不定,生怕损失过大,显得保守。他讲话老实,这种性子并不算不好,顶多平庸了点,但是阮君烈不喜欢。   阮君烈眼里只有好与不好,中间的位置都讨不到好。   叶鸿生知道,在将来的日子里,倘若孙仲良没有什么特殊表现,阮君烈是不会拿他当回事的。叶鸿生这么一想,看孙仲良坐在镇长旁边,正笨拙地敬酒,不知挤出什么话来恭维阮君烈才好。叶鸿生苦笑一下。      这一顿宴席,摆了五味鸡、鱼汁羊肉、炒苔菜和蜜三刀等菜肴。   阮君烈跟镇长他们应酬,说了一场话。   军官们已经将碗里碟里的全吃个罄净,碗底都泛着白光。叶鸿生一直在旁边听着,阮君烈站起来的时候,他还没吃几口,赶紧放下筷子。   阮君烈对彭镇长说:“我们来了,你什么也不用担心。我每日发军饷,会叫他们自己买东西。”   彭镇长低下头,诺诺连声地感激。   阮君烈带人出门,叫孙仲良回头找他,商量练兵的事。   叶鸿生等人跟着阮君烈,来到镇上。   镇上还有几处好宅院,阮君烈分别指派给手下的几名军官,他们带着士兵各自安顿。   叶鸿生还没有被安排,叶鸿生跟着阮君烈,一起到他的临时府邸。   乡间别墅盖了两层,里面有院落楼阁,桧木大门倒也讲究,格局大气。   他们走进去,到处空落落的,没什么家具,露出人去楼空的底子来。这家富户走得彻底,只留下几个镶金嵌玉的门把手,还有一面镶满钿镙的大镜子,剩下的柜子椅子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警卫队在屋里,看守阮君烈的财物。   阮君烈给他们些钱,叫他们买家具。   士兵给他们倒水,叶鸿生拿了一杯喝。   叶鸿生对阮君烈笑笑,说道:“这里其实还好,情况没那么糟糕。”   阮君烈恍若未闻,坐下来,脱掉靴子。   来的时候,他确实很担心。   如果这里的军队无法接手,镇上不好安顿,征兵又征不到的话……   阮君烈皱着眉头,抿紧嘴唇。   虽然昨天夜里,他还在忧心忡忡,觉得没有叶鸿生,势必前路坎坷,等待自己的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困难,但是……到今天早晨,他已经抹杀了这种可笑的依赖心!   阮君烈自嘲地笑一下,实在太可笑了。一时软弱而已。   叶鸿生干坐在旁边,等了一会。   见他不理自己,叶鸿生低下头,说:“我……我去学校住?”   阮君烈不置可否,自己走进屋里,换衣服去。   叶鸿生低落地坐着,准备喝完茶就走。   阮君烈走进去,找一件干净衣服换上,士兵帮他把箱子放好。   阮君烈说:“有厨房吗?”   警卫队的士兵忙说:“有!我们刚刚烧过饭,还买了些菜呢。”   阮君烈恩一声,问他:“有鸡蛋吗?快去炒饭。”   士兵惊讶道:“长官,你不是刚吃过?”   阮君烈穿上衣服,皱眉道:“你没看到参谋长还在?”   士兵往外瞄一眼,叶鸿生已经站起来,面向门外。   士兵忙说:“长官,叶参谋要走了呀!”   见他还不反应,阮君烈黑着脸,训斥道:“所以叫你做饭!让他吃过再走!”       第 48 章   第十二集团军在彭乡驻扎下来。   阮君烈安顿下来之后,发现一条街上有些房子也是空的,他请彭镇长出面,将这些空屋全部租赁下来,供自己的警备师居住。宅邸前后顿时布满卫兵,每一道门都有人站岗,时刻拱卫着他。   这一次出师,阮君烈决心厉行节俭,没有带仆人,只带了两个厨子。生活可以朴素点,吃饭却不能太随便,他到底没法节俭到底,也就不再苛待自己,又找了一个洗衣服的女佣。   原来宅邸的主人避难走了,收拾花园的园丁没走。这老佣有个女人,隔三差五来给阮君烈浆洗打扫。   第三天孙仲良就上门,来与阮君烈商量军情。   孙仲良与阮君烈详细说明自己部队的情况:这支队伍本是民兵团,战斗力较弱,经过几场战役,更是残破得厉害,子弹都没几发。抓来的新丁什么都不会,需要教官指教。   阮君烈听得直皱眉。   思来想去,阮君烈决定让叶鸿生来带兵。他手下的师长虽然能干,却都不耐烦带新兵,干不好这种活。阮君烈派人叫叶鸿生。   叶鸿生还住在学校,与士兵们在一起。   来到此地,叶鸿生发现,阮君烈就好像忘记了之前的事情,忘记他们的亲吻,还有自己热烈的誓言和求爱。当时阮君烈倾进叶鸿生的怀里,枕着他的体温,睡着了。   叶鸿生知道他是一时失态,现下又在后悔。   阮君烈有些避着他。   叶鸿生一如既往,尽心尽力地服侍阮君烈。   阮君烈派人来喊,叶鸿生即刻赶到他的宅邸。   阮君烈对他说明意图。   叶鸿生应下来,问孙仲良:“你们住在哪里?”   孙仲良说:“镇外有一片平房,我们住在那。”   叶鸿生说:“好,我明天搬过去。”   阮君烈有些惊讶。   阮君烈已经想好,过两天找个好宅子给叶鸿生住,没想到叶鸿生要跟新兵一起住。阮君烈不准备安排孙仲良的住处,叶鸿生如果去了那里,自己单单捧叶鸿生,总是不好,显得太偏心。   阮君烈的心一向是偏着长,孙仲良的面子却是要顾及的。   阮君烈无法,先随他们去。   孙仲良又问到枪支弹药的事情,阮君烈也很头痛。他们来的时候,弹药有限,不能白白分给孙仲良的队伍,何况这是个弱旅。   阮君烈说:“来之前,国防部说过会给枪弹。别急,我都给你解决。”   孙仲良急忙道谢。   阮君烈问他这里除了汽车,还有什么交通设施。   孙仲良说:“附近建了个机场,但是没有飞机来过。”   阮君烈大喜,详细问了一通。   抗战时期,国军曾经在山的背面修筑过一个临时机场,好久没用。阮君烈心想,可以空运枪支弹药,还能让飞机支援战场。   叶鸿生也想到这件事,立刻说:“位置在哪里?我们去修复!”   孙仲良露出为难的神色,吞吞吐吐地说:“要过山……”   山上有土匪,走山路可能会被狙击。   阮君烈在心中痛骂一句懦夫,说:“我派人去。你说!”   孙仲良给他讲了位置与路线。   阮君烈十分心动,准备亲自带人去,赶快修好。   阮君烈站起来,到房间找衣服穿。   叶鸿生跟着他,说:“长官,你不要亲自涉险。”   阮君烈找了几件衣服,觉得都不干净。   园丁的女人给他洗衣服,不似城里的女仆用洋香皂什么的。这妇人用当地的皂角和草药洗衣服,弄得他身上发痒,军服好像也不够挺括。   阮君烈将衣服扔在椅子上,准备翻行李。   叶鸿生拦住他,说:“长官,不要忙了。我带人去看看。”   阮君烈停下手。   叶鸿生说:“如果可以用,派工程兵去修,若是废弃就算了。”   阮君烈想想也是,先看看再说。   阮君烈让叶鸿生去十五师点兵,带一队士兵跟他前往机场。   叶鸿生点了一支队伍,匆匆出发,穿山而行。   他一走,阮君烈就开始后悔。   土匪肯定敌不过正规军,阮君烈心里清楚,可是对方的底细尚未摸清,万一他们在路上射出冷枪,打伤叶鸿生怎么办?   阮君烈心中纠结,又安慰自己:这帮匪徒不敢与政府军挑衅,都是惜命怕死的,只敢欺负残兵而已……   阮君烈还是后悔,派一个团长去就成了,一点小事还要参谋长亲自操劳,小题大做!   阮君烈差人在山脚附近探查。   天色渐晚,阮君烈留孙仲良在府上吃饭。   饭菜摆上桌,阮君烈打开一瓶花雕酒,将两人的酒杯倒上。   孙仲良正要敬酒给阮君烈,士兵跑进来传令,说:“长官!山上有枪响!”   阮君烈碰翻酒杯,变了颜色。   孙仲良也吓了一跳,连连道:“我就说!急不得!”   阮君烈忍住一巴掌拍死孙仲良的冲动,站起来,问:“什么情况?”   士兵说:“不同方向有枪响。土匪在跟我们的队伍交火。”   阮君烈命令士兵立刻使用信号弹,确认敌方大致方向,然后摆开迫击炮,轰击敌人。   阮君烈面含杀意,说:“打到他们没有声音为止。”   士兵立即去传令。   外面一阵霹雳似的炮响,小镇抖了三抖。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士兵跑进门,报告道:“长官,没有声音了。”   阮君烈问:“我们的队伍回来没?”   士兵说:“快了!我看他们点了火把,已经走到半山腰。”   孙仲良被阮君烈的果断杀伐所震慑,立刻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倒酒给他。   阮君烈心不在焉地喝了几盅,望了一眼窗户外面。   天上半明半暗,是一片深紫色。      没多久,门外一阵喧嚣,叶鸿生带着士兵回来,穿过前厅,向后面走来。叶鸿生将手里的枪交给门口的卫兵,迈进门,说:“长官,回来了。”   孙仲良抢着说:“叶参谋,没事吧?”   叶鸿生笑起来,说:“大炮快把山顶轰平了,能有什么事?”   阮君烈放下筷子,问:“你去看了,怎么样?”   叶鸿生挨着阮君烈,坐下来,说:“没有大的损坏,可以派人去修。”   阮君烈心中一喜,叫人给他拿杯子来。   叶鸿生接着杯子,说:“去那边的话,还要先把落草的山匪荡平。长官,不用急,一样一样来。”   孙仲良抢着点头,说:“对对,一样一样来。叶参谋,你跟山匪交火,可有什么损失?”   叶鸿生说:“打伤了两个士兵,不过我们抓住了几个俘虏。炮声响起后,他们急着逃跑,跑得很快,我们没有抓到更多人。”   孙仲良感慨一声,竖起大拇指。   对他的大惊小怪,阮君烈十分不耐烦,截住话头,说:“宾卿,过两天派十五师上山剿匪?”   叶鸿生摇头,说:“长官。这些山匪的战斗力不强,等我们训好新兵,让新兵去剿匪,进行实战练习。不用劳动十五师。”   叶鸿生知道,阮君烈珍爱手里的精兵,舍不得他们死伤。新兵上马也需要演练,否则不好打仗,正好一举两得。   此话正中阮君烈下怀,阮君烈立刻点头同意。   孙仲良也点头,唏嘘道:“叶参谋,你心思好细密。”   叶鸿生对他笑笑,说:“以后我们要在一起共事,还请孙师长多指教。”   孙仲良跟叶鸿生喝了两杯,开始称兄道弟,套交情,两人正在酒酣耳热之际,阮君烈忽然说:“宾卿,你不要走,先在我这住下。”   孙仲良和叶鸿生停止应酬,一起看他。   阮君烈放下酒杯,沉吟片刻,说:“孙师长,宾卿的身份同我是一样的。他住在营地里,终究不像样。回头等我再安排,好不好?”   孙仲良和叶鸿生都愣住。   叶鸿生一心想住进军营里,方便指导新兵,尽快和他们建立感情,根本没有想到身份、待遇之类的问题。   孙仲良反应过来,在有些兵团里,参谋长的权力并不大,但是叶鸿生是第十二集团军中坐第二把交椅的长官,是阮君烈最宝爱的下属,与自己是不同的。孙仲良涨红了脸,连连说“是的是的,住在营地太委屈了”。   叶鸿生感到不好意思,说:“非常时刻,挤一挤没什么。孙师长能住,我也能住的。”   见孙仲良没大没小,阮君烈憋不住才说的。   阮君烈感觉到叶鸿生不怎么领情,心中不快,面无表情地吃两口菜。   孙仲良喝几杯酒,应酬一会,急急忙忙地告辞。   阮君烈与叶鸿生一起站起来,送他到门口。   大家客客气气地告别,阮君烈与叶鸿生又回到房间,坐下。士兵给他们端了些水果。   叶鸿生饿了,剥了几颗枇杷吃。   阮君烈叫人给他盛饭,舀汤。   阮君烈与叶鸿生单独呆在一起,反而不说话了,手臂撑在桌上,沉默着。   叶鸿生吃过酒,身上热,将军服脱下,放在椅子上,衬衣扣子也打开。   阮君烈顿时浑身不自在。   阮君烈忍着,装作没事的样子,捡了些水果,陪他吃。   叶鸿生感觉到阮君烈不自在,放下筷子,自己用毛巾擦过,又穿上衣服。   阮君烈被他窥破心思,恼得咒骂了一句,小声的。   叶鸿生苦笑起来,叫了一声:“子然。”   阮君烈蹙着眉头,看他。   叶鸿生说:“子然,我呆在这里,你会烦的。我去军营住不好吗?”   阮君烈不快道:“你想去就去,随你。”   叶鸿生被塞住口,不敢说想去,忙说:“没有。”   叶鸿生又喝了点汤水,坐着休息一会。   叶鸿生穿着军服,觉得身上燥热,又不敢脱掉。他看了一眼阮君烈,发现阮君烈也在流汗。阮君烈吃了酒,酒意微醺,但是他始终没有解开扣子。   叶鸿生心中动了一下,柔声问:“子然,你不热吗?”   阮君烈站起来,说:“你吃完就去休息,住外面的客房。”   叶鸿生捉住他的手臂,不许他走。   叶鸿生站在阮君烈身后,耳语道:“你身上还有印子?”   叶鸿生用手轻轻拨了一下他的领子,想看看他的肩胛,上面有没有自己亲过的吻痕。   阮君烈血往头上涌,青筋暴起,猛地挣开他,走了出去。   叶鸿生在屋里叫了几声“子然”,见他闪身上楼。   叶鸿生站着庭院里,举目望着二楼,魂不守舍。   出发前,在司令部里,乘着两人倾心相交的时刻,叶鸿生耐不住爱意,将阮君烈的身子好好亲了一遍。叶鸿生爱意如火,留下好些印痕。   这些荒唐的痕迹尚未褪去,阮君烈没法脱掉军服,丢人现眼。   叶鸿生心头一片酥软,又隐隐喜悦。   那天之后,阮君烈好像变得敏感起来,不再完全把他当兄弟……   叶鸿生望着阮君烈的卧房,心思躁动,去前院洗了一把冷水澡。冲凉之后,他还是舍不得走,又回到后院,在庭院里吸烟。   入夏时节,正是多雨的时刻,晚上气压有些低。   一团闷雷在头顶滚过。空气变得湿润。   草叶中,萤火虫飞出来,忽明忽暗地闪着光,绕着叶鸿生飞舞。   阮君烈的房里有响动,卫兵们跑上去,又跑下来烧水,找东西。   叶鸿生扔掉纸烟,问:“长官要什么?”   卫兵说:“长官要洗澡,还要人罩窗纱。嗨!乡下虫子太多,咬死人。”   园丁的女人给阮君烈洗衣服,没洗干净,阮君烈浑身不舒服。夏天蚊虫多,这房子还没拾掇干净。   叶鸿生急忙去找艾叶,冰片,让人给他做草药沐,又亲自跑上去,给阮君烈铺蚊帐,收拾房间。   卫兵们已经习惯参谋长事无巨细地“拍长官马屁”,乐得撒手。   卫兵抬水去浴室,给阮君烈添洗澡水,加药草。   叶鸿生在阮君烈的卧室,帮他检查窗纱,拿扇子赶走蚊虫,关上没纱的窗子。   叶鸿生点上蚊香,将蚊帐仔仔细细铺好,正忙活着,阮君烈搭着一条毛巾,带着湿气走进房间。   叶鸿生忙放下东西,说:“长官,已经打扫好了,我马上就走。”   阮君烈恩了一声。   阮君烈拿毛巾擦干头发,抓了抓后颈。   叶鸿生见他桌上放着一些日用品,其中有止痒的药膏,就拿起来,问:“长官,我替你擦一下?”   阮君烈点头。   叶鸿生到他背后,用手指沾了些半透明的药膏,抹上去,擦过他的脖子,肩膀,手臂。   阮君烈套了件白色背心,穿着宽松的裤子,坐在榻上,散发出一阵暖烘烘的气息。   阮君烈露出的皮肤上有些深浅不一的红痕,叶鸿生不确定哪些是被蚊虫咬的,哪些是被自己亲的。叶鸿生嗅着他的气息,一阵绮思萌动,下腹发烫。   叶鸿生强忍着亲上去的冲动,只把阮君烈拢在臂膀之间,用手指充满爱意地摩擦他,给他上药。   阮君烈的身体变得僵硬,忽然开腔说:“行了!”   阮君烈说:“你出去。”   叶鸿生尴尬地停下手,放下东西,对他鞠了一躬,关门出去。叶鸿生掩上门后,顺着楼梯走下去。      神使鬼差地,叶鸿生心里萌发了一个念头,又轻手轻脚地爬上楼去。叶鸿生贴在阮君烈门口,听他的动静。阮君烈在屋里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低喘。   叶鸿生心里好像炸开了一个火种,再也忍不住,将门打开,闯进去。   阮君烈惊得抓起军服,披着身上,回头叫道:“你出去!”   叶鸿生一言不发,将门插上。   叶鸿生几步上去,强行动手,剥阮君烈的衣服。   阮君烈穿得少,来不及掩饰,一下被叶鸿生扯开裤腰,露出身体。阮君烈勃`起了,他有了反应。   叶鸿生欣喜若狂,扑上去狂吻他。   叶鸿生激动得嗓子变哑,哑声说:“子然,你也不算很烦我,是不是?”   阮君烈尴尬得想死,面红耳赤,剧烈地抗拒着,咆哮道:“宾卿!你出去!”   叶鸿生哪里肯听,扭住阮君烈的手,把他按在榻上,急不可耐地去吻他。叶鸿生摸到他勃`起的硬处,搓`揉着。   阮君烈一阵哆嗦,挣扎道:“我叫你出去!听不见吗?不出去就枪毙!”   阮君烈已经完全硬起来,身上带着荷尔蒙的香气。他面目狰狞,在情`欲的漩涡里奋力挣扎着。   叶鸿生勉强停下来,离开几厘米,看着他,哀求道:“子然,我喜欢你,喜欢得要命。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让我亲亲你,好不好?”   阮君烈窘迫得不行,脸上烧得通红,恨道:“还不住嘴!”   叶鸿生的嘴唇已经凑上去,漫山遍野地亲起来。   阮君烈急促地喘息着。   叶鸿生先是与阮君烈接吻,百转千回地纠缠他,追逐他。   阮君烈与叶鸿生唇\\舌\\交缠,神情绝望又烦恼,自暴自弃地与他亲吻。   两人来不及脱光,刚脱掉裤子,还穿着上衣,就开始交`媾。叶鸿生与阮君烈四肢交缠,互相摩擦,在紧紧的拥抱中,阮君烈急促地射出来,汗水浸湿了背心。   阮君烈射`精的表情煽惑无比。   叶鸿生爱得心尖发疼,不停地吻他。   叶鸿生把手伸进阮君烈的背心,摸过他的每一寸肌肤。阮君烈因为性`爱冲动而绷紧的身体,肌肉鼓胀着,汗意勃发,意犹未尽,还没平静下来。   叶鸿生满怀爱意地磋磨阮君烈的身体,吻他身上的弹痕。历经战火,阮君烈身上留下一些弹痕,结了伤疤,没有办法消褪。   叶鸿生缠绵入骨地亲着那些弹痕,用唇舌反复吮`吸。   阮君烈血气方刚,经不起撩拨,没多久,他又硬了。   叶鸿生热烈地吻阮君烈,用房中的凡士林简单润滑一下,侵入他的身体。   插\\入之后,阮君烈感到不舒服,在痛意中皱起眉头。   阮君烈撕扯叶鸿生的军服上衣,叫他“滚开”。   叶鸿生搂着阮君烈,一边不停地道歉,一边将阮君烈的背心向上卷,褪掉,连军服一起脱掉,袒露出他健美的男性胴体。   叶鸿生挺起腰,开始缓慢地深入阮君烈的身体,与他合二为一。叶鸿生的腰力很强,阮君烈不得不随着他的起伏扭动胯部,艰难地适应。   没被\操一会,阮君烈就暴躁起来,受不了被\操,要掀翻身上的人。叶鸿生不得不将他紧紧按在身下,用强健的胸膛抵住他。   阮君烈发出呻\吟与咆哮,一阵切齿痛骂。   叶鸿生极尽温柔地吻阮君烈,乞求他,但是死活不放手,在他耳畔热切道:“我喜欢你,子然。别推开我!求求你!”   叶鸿生伏在阮君烈身上,倾诉着爱意。   阮君烈汗流浃背,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又痛又麻,体验到一种陌生的快感,令他脊柱发麻,羞耻到极点。阮君烈不甘心随叶鸿生起伏,收紧了腰腹,与他互相砥砺。   在不停歇的贯\穿中,阮君烈喘息着,不驯服地挣动着,汗水裹了一身,淌在颈子、胸口上,微微发亮。   叶鸿生嗅着阮君烈的气息,含住他的喉头,急切地吮`吸、亲吻。   阮君烈被深深刺入的快感与痛感所刺激,蹬开了榻上的被子,将床单揉得起皱。木制的雕花床榻发出摇晃声。   叶鸿生搂着阮君烈,一阵浓情狂爱。   阮君烈的喉咙里滚动着压抑的呻\吟,最后还是闷叫出来。   两人弄翻枕席,一夜风流。       第 49 章   闷雷在天上隆隆作响,泼剌剌下一场暴雨。   瓢泼的雨水,涨起河里的船。   雨水断断续续的,天气一天比一天闷热起来。   这一日,太阳亮堂。屋檐往下一滴滴的落水。   椴木大门打开,一个卫兵揣着钱,正要出门去称肉买菜。卫兵回过头,扯开嗓子,洪亮地问道:“牛肉、绍兴酒、白糖,还有醋!还要旁的吗?”   “没啦!”厨子叫了一嗓门。   卫兵跨出门槛,正要奔出去,又被人叫住。   叶鸿生叫道:“买些肥皂回来!”   叶鸿生捋着袖子,手上水淋淋的,从院子里走出来,问他:“钱够吗?”   卫兵摆摆手,说:“够的够的!”   叶鸿生笑笑,看他跑走,又回到后院。院里长了几丛竹子,翠色`欲流。园丁在庭院里,正将落在地上的水泽、树叶拾掇干净。   叶鸿生将阮君烈的衣服从盆里拿出来,一件一件挂好。   卫兵们站在后院门口,看叶鸿生晾衣服。   自从叶鸿生住下,他每日都给长官洗衣服。洗衣的妇人没有用武之地,只好擦地,擦窗户。阮君烈的军服、衬里、床单、毯子,叶鸿生全不许旁人沾手,亲自浆洗。   叶参谋拍司令的马屁,快到了肉麻的程度。卫兵们啧啧称奇。   一个体面的军官,身上的军服必须整洁。稍微有点身份的军官,都有副官、警卫帮忙洗衣服,能替阮君烈洗衣服的人大把大把。   叶鸿生非要自贬身价,跟下面的人抢。卫兵们也不知作何评价。   连这种地方都要表现……   卫兵们唏嘘着。   不过叶参谋洗得确实干净,动作也利落,不像妇人那般拖泥带水。憨女人拿棒槌砸好半天,皂角揉上半盆,还没洗干净一件外套。叶参谋拿肥皂给长官洗衣服,像行军打仗一般雷厉风行,一会就洗干净满盆衣裳,全部晒好。   司令很宠叶鸿生,什么事都许他插手。   两人常常秉烛夜谈,商量军政大事。   除了站岗的人,其余卫兵都聚在前院打小牌,留长官们在后院慢慢谈。   卫兵们都知道,叶参谋是最会服侍司令的,他一个人在那里,抵得上一个连队的警卫员。   叶鸿生住了半个月,阮君烈再也没叫人给他打扫房间,也不再叫人给他刮痧,搓背。不消说,这些都让参谋长代劳了。   叶鸿生干完活,把手擦干,戴上帽子,招呼自己的随从官,一起去镇外的军营里。      阮君烈给孙仲良的队伍配了枪和子弹,正在操练。   叶鸿生点了一批十五师的士兵,每天一同到军营里,带新兵一起学习操练。   走之前,叶鸿生到楼上,敲阮君烈的门,说:“我去镇外。”   阮君烈正拿着一封徐州发来的电报。   叶鸿生推开门,见阮君烈心不在焉地对他点头,恩了一声。   叶鸿生不敢打搅他,悄无声息地关上门,下楼。阮君烈在楼上,见叶鸿生穿过二门,走出大门,骑上青马,带人一起往镇外的方向奔去。   阮君烈丢开电报,放下掩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茶水放在桌上,已经变冷。阮君烈一口气灌下去,胸口稍微清凉点。   这几日,他累得不行。倒不是肉`体的劳碌,阮君烈觉得精神上负担太重,比战场拼杀还累得多。   同最好的兄弟上床了!   阮君烈一想起来就要崩溃,头痛欲裂。   那天晚上,他们两人抱在一起,干柴`烈火,有了肌肤之亲。   完事之后,阮君烈不知多么懊恼。   我这是怎么了?阮君烈扪心自问。明明知道他想干什么,应该远着他!为什么非要留下他……   阮君烈烦躁得很,胃口也变得不好。   为了集中精神,阮君烈没有带女人随军,一心一意干事业。可他的情`欲随身带着,丢不掉,会时时困扰他,给叶鸿生可乘之机。   阮君烈是个豹子一样的青年,血热得很,哪里能没有欲求。只是他想不到,叶鸿生居然敢乘虚而入。叶鸿生心思偏颇,阮君烈是知道的,但那已经好久了!   这样长的时间里,叶鸿生没有做出越界的事情,现下却接二连三地……   阮君烈暗暗咬牙。   阮君烈一向看重事功,看轻情爱。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过个一年半载,叶鸿生就该把可笑的念头抛到脑后,回归正途。没想到叶鸿生这么……死心眼!   羞耻的心思一上来,阮君烈就想拿枪崩了叶鸿生。   可惜他们亲住一起的时候,枪放在桌子上面,阮君烈没捡起来,对叶鸿生开枪。眼下更不可能开枪,事后追惩。更何况,在阮君烈心里,叶鸿生的人品性情,很值得自己另眼相看,待他好一些。   阮君烈隐忍下来,希望一切像夜露一般,随着白昼的到来被蒸发,了无痕迹。   白日里,叶鸿生更加恭敬,温顺,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   阮君烈扶住额头,发出一连串咒骂。   事实上,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自从叶鸿生得手之后,他们忍不住又亲热了几次。   每次都是阮君烈被叶鸿生捉住。   只要阮君烈有生理需求,欲`望抬头,叶鸿生都能发现,比雷达都灵。一旦发现,叶鸿生就会热烈地纠缠他,要与他共度春风。   阮君烈不喜欢被压住,叶鸿生就用别的方式占有他,与他亲热。   叶鸿生的口腔温热,激烈地吮吻,一直到他射出来。   阮君烈坚持不住,很快缴械。   阮君烈臊得快死了。   昨天晚上,叶鸿生又一次捉到阮君烈,焦灼地亲吻他。   阮君烈半软半硬着,狼狈地抗拒道:“宾卿,放开我!这像什么样?将来我们都是要成亲的!”   叶鸿生死死搂住他,剖白道:“子然,我喜欢你!我这辈子不会成亲的!我等着你,心甘情愿陪你。你不愿意也不要紧。我心里就是这样喜欢你!”   阮君烈暗自骂了一句“我`操”,欲哭无泪。   叶鸿生绝对不说“不许你成亲”。叶鸿生万分热烈地追求,泣血一样的发誓,样子之恳切,态度之卑微,让阮君烈的无法消受,铁石心肠瞬间融化,变得绵软无力。   阮君烈扳住叶鸿生的肩膀,郁卒道:“宾卿,你不要这样……”   叶鸿生用一片热诚覆盖住阮君烈,将他击倒。   等阮君烈飨足了情`欲,清醒过来,他又会低落下来,陷入自我厌恶。   叶鸿生感觉出来,安慰道:“子然,是我辜负了你。你只管恨我,我喜欢你。”   阮君烈恹恹地摇头。   阮君烈仰卧在床上,拿手遮住眼睛,喃喃道:“我不恨你,我恨我自己……”   叶鸿生听了,不知怎么就难过起来,默默不语。   在黑暗中,叶鸿生用嘴唇轻触阮君烈的身体。      早晨起来以后,叶鸿生也没说话,照旧给他洗衣服、洗被单。关于洗衣服这件事,阮君烈也觉得一百个不妥。哪里有参谋长给人洗衣服的!堂堂一个少将军官,低三下四的洗衣服!连自己的脸都被丢了!   阮君烈烦躁地翻了一下抽屉,想找一只笔出来。   可是不让叶鸿生洗也不行。要是让士兵们发现自己床单上的精斑,揉皱的背心上沾染的腥气,他的脸面就完了!没法再做人!   阮君烈找不到钢笔,用力推上抽屉,咒骂一句,从桌上找了一只毛笔。   阮君烈拿出砚台,开始研墨。   墨汁研好后,他定了定神,准备拿毛笔在纸上画个地图,初步拟定一下防御计划。   卫兵从楼下跑上来,报说:“长官,有客人上门!”       第 50 章   卫兵从楼下跑上来,报说:“长官,有客人上门!”   阮君烈刚落笔,画了个山形,没抬头,问道:“是谁?”   卫兵乖觉地跑进来,附耳道:“是彭乡的船总老大,管那些水上撑船人的老码头。”   阮君烈提着笔,揣度一下,吩咐道:“请他到厅里坐,上茶。我等下就来。”   卫兵下去泡茶。   阮君烈拿毛笔粗略地勾出一个地形轮廓,将平射炮、榴弹炮、轻重机枪等位置标出来,又画了一道防线,将装甲兵、步兵布上去。此地地形不大适合装甲、坦克作战,但还是派得上用场的。阮君烈心里想着,手上一路标画,把滩涂、险峰、不能布兵的地方也简单画出来,将地图上大致标满。   他在右下角点个圆心,是镇子所在处。   完成之后,阮君烈将图纸放在书桌上,让墨迹自行晾干。   阮君烈站起来,掩上书房的门,整装下楼。   后院的正厅,中间有一张雕刻寿字的拱壁八仙桌,两边各摆了三个光板圈椅,船总正坐在一个椅子上,吸纸烟,旁边摆了一盅茶水。   船总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穿着青色缎子做的马褂,生得肩宽臂厚,一双手十分阔大,一看就是吃四方饭的。他穿得周正,专来拜会阮君烈,因此带了顶帽子。走一路,他热了,坐下来,正拿帽子来回扇风,见到阮君烈现身,他又把帽子放到桌上,站起来,叫了一声“长官”。   船总说:“打搅了。”   阮君烈说:“客气。吃茶吗?”   船总说:“吃了。”   阮君烈亲自给他斟一杯茶水,坐下,与他寒暄一番,问出他的姓氏年龄。船总姓杨,在水上掌码头已经有二十年,来往的船主水手都认识。   阮君烈问他有何贵干。   船总说:“长官,水面上不太平。你管不管?”   阮君烈问:“什么事?”   船总与他说了一件事情。   彭乡的水路比陆路发达,这乡的生意人倘若想出去发财,免不了差工人们用扁担挑着货品,压在船上,来回往还。这样大的买卖,镇上是要抽税的。近两年,山上聚了些散兵游勇,成了气候。山匪也涉到水路,要抽一成的买卖钱。   在阮君烈的队伍没来之前,买卖的船队都给山匪一成红利,以保平安,不给镇上税费。最近,政府军队开来,彭镇长的胆子大起来,叫他们交税。有些船队不乐意,念叨着我既交过税钱,又给山匪打劫,成什么肥羊了?   彭镇长讲,山里的土匪要钱,自然可以不给的。   彭乡本来没有匪类,清净自然。一些撑船的人就当真不给了。   山匪与叶鸿生在山中遇过一场,没讨到好,唯恐没了威风,急突突地要钱要红利。水手们也不好惹,便骂仗,互相打起来。   山匪打死了一个撑船的伙计。   船队的水手们操起刀子,一涌而上,捅死了两个山匪。   这下麻烦大了。   船队要做生意,山匪不做生意。倘若山匪专门守着码头,打死几个客人,抢走东西,码头就不要开船了。惹出乱子的水手告诉船主。   船主发愁,来找船总。   船总找彭镇长。   彭镇长叫他来找阮君烈。   船总知道阮君烈带兵来了,但是,船总不晓得他是个什么货色。   船总旁观几日,见军队驻扎下来,未曾偷鸡摸狗。士兵们举止彪悍,走路带风,但是出手大方,晚上回军营点卯睡觉。船总觉得可以来谈一谈,观观风。   阮君烈爽快道:“当然管。”   船总高兴道:“长官肯做主,再好不过。”   阮君烈叫他带自己去看看,在哪里打死人的。   船总戴上帽子,引他出门去。   阮君烈带了一队士兵,往河滩边走去。   他们沿着河滩,往山脚边走去,走了半个钟头,走到一个二十来丈的浅滩处,看到一段木板铺成的渡口,渡口有铁桩子,栓了大大小小十几只船,有小划子,也有大货船。不开船,水手们闲得无聊,有躺着的,有钓鱼的,有些在舱里玩骰子。   阮君烈看过,问:“这些都不下水?”   船总说:“他们都是一个船主的伙计。”   阮君烈轻轻摇头,说:“何至于怕成这样。”   船总说:“就是。”   阮君烈举目远眺。   这处渡口河滩离山最近,有好大一片肥沃的泥潭。山上有一条路可以直接下来,确实比较危险,不知何时匪人会来寻仇。   阮君烈叫传令兵去警备师,让师长点一队士兵过来站岗。   船总让人把船主叫出来,跟阮君烈道谢。   船主出来,给阮君烈和他的士兵发香烟,说些感激的话,又差人从舱里提了一筐杂七杂八的鲜鱼,一篓子黄鳝,送给他们吃。   阮君烈对土烟不感兴趣,把船主给的香烟交给士兵拿着,他自己拎起篓子,看了一眼黄鳝。叶鸿生很喜欢吃这个。   篓子里的鳝鱼有手指粗,像小蛇一样,鲜活得涌动着。   船主见他感兴趣,热情地说:“伙计不忙,我们让他们再抓些,送给长官。”   阮君烈点头,满意地收下。   他们在渡口讲一会话。   阮君烈问过情况,知道山匪也是有船的,会走水路。   船主讲:“怕再遇到他们。”   阮君烈笑笑,说:“很快就遇不到了。”   船主和船总都很高兴,一起问他什么时候动手。   阮君烈说:“还要等等,等我的新兵练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阮君烈叫他们别急,先把船开起来,照常下水,等闲也就忍一个月。   他们正说着,警备师的士兵已经骑着马,扛着枪,自镇上赶来。阮君烈把他们分布在靠山一面的口岸附近,命令他们维持秩序,仔细防范歹人。   船主千恩万谢,叫水手开船。   船总陪着阮君烈往回走。      回到宅子,阮君烈与船总坐在厅里,又聊些彭乡的掌故,听到些风土人情。不知不觉天色变暗,外面响起一阵马蹄声。叶鸿生回来了。   阮君烈叫人通知厨房,把鳝鱼剖洗干净,准备下锅。   嘈杂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不止一个人。   阮君烈抬起头,看到叶鸿生撩开沙帘,先进来,对他笑一下,接着孙忠良带了两个团长,也跟着进门。孙仲良等人见到阮君烈,先在门外打了招呼,才鱼贯而入。   阮君烈请他们坐下。   船总见人多,站起来,准备告辞。   阮君烈让他先别走,与叶鸿生说了一遍下午的事情。   叶鸿生想想,说:“会不会太醒目?我们还没准备好,不要让他们关防起来。”   阮君烈说:“哪里!我们来了,已经动过手。他们难道不关防?万一坏了河道上的生意,来往的人不敢坐船。我们还干坐在这里,岂不是无用?”   叶鸿生想想也是道理,不再吭声。   船总附和说:“对付匪人要用刀子,结交朋友也要用刀。长官,以后我们就是朋友。”   阮君烈对他笑笑,表示同意,差人送他出门。   叶鸿生站起来,说:“我送。”   叶鸿生与船总出门,穿过二门,走到前院。叶鸿生停下脚步,对船总说:“总码头,我想和你说两句话。”   船总站定了,等他说。   叶鸿生微笑一下,说:“长官的意思是对的,我只是想,等新入伍的兄弟操练好,至少还得半个月呢。这段时间,河道上可以发生好多事了……”   船总看着叶鸿生。   叶鸿生说:“你们还是先把钱给他们。平平安安的等着。等我们动手,破了山寨之后,再把钱给你们。”   船总摆手说:“不用不用!”   船总把帽子摘下来,对着叶鸿生浅浅鞠了一躬,问他叫什么名字。   叶鸿生与他说了。   船总走了。      叶鸿生回到后院,孙仲良与部下分坐在两边,正与阮君烈说话。   新兵太多,嫩手嫩脚的,挑不出军官。   阮君烈想从十五师里挑些人手,给他们升官。等新兵训好,再从里面选人手,调整两个队伍的规模。孙仲良不住的点头。   叶鸿生重新坐下,听他们说话。   说完正事,孙仲良便介绍手下的两个团长,大家闲聊。这两个团长年轻得很,和他们的长官孙仲良一样,样貌憨实。   阮君烈与他们寒暄。   叶鸿生无事可做,就去给阮君烈倒茶。   见阮君烈把军服扔在椅子上,随意搭着,叶鸿生怕弄皱了,去给他拾起来,抖一抖,挂起来。叶鸿生用手整理一下阮君烈的军装,手势极温柔细致,说不出的多情。   阮君烈掸眼看见,脸上一阵热辣辣的,叱道:“你就不能坐下?!”   孙仲良等人全部望着阮君烈,哪里注意过叶鸿生在做什么,被吓一跳。   叶鸿生收回手,一言不发地坐下。   阮君烈恶狠狠地瞪叶鸿生一眼,问他新兵的训练进度。   叶鸿生恭顺地回答。   阮君烈知道,孙仲良等人没有看见叶鸿生做什么,不会窥破他们之间的私情,但是心里还是生气。阮君烈自认为叶鸿生的举止不得体,有些忘乎所以,对他的态度很严厉。   叶鸿生发现阮君烈生气,态度越发柔和。   当着旁人的面,说到公事上,叶鸿生依然是一副款款温柔之态,阮君烈不知怎的,更加不高兴。转眼就要立夏,阮君烈的脸色却好像要结冰一样。   孙仲良等人提心吊胆,不敢插嘴,端起茶来喝。   孙仲良坐在旁边,听阮君烈与叶鸿生说话,感觉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像初春时节,冰冻的河床回暖。暖流渗入河道中,融化了冰雪,但是河床里还有很多碎冰。   碎冰化不完,暖流交织涌动,裹挟着那些不肯融化的冰块,矢志不渝地温暖着它们。   一阵阵的冷热交替。   幸亏厨房做好饭,摆上八仙桌。大家一起吃饭。   黄鳝已经被切成段,与蒜苗一起爆炒过,放在青花盘子里,端上来。厨子今天兴致好,又用鸭血、黑鱼片和鳝丝一起,做了毛血旺,满满一大盆端上来。   阮君烈的贴身卫兵也知道参谋长喜欢吃鳝鱼,这顿饭是做给他吃的。   卫兵问叶鸿生要不要喝白酒。   叶鸿生说:“不用。”   白酒还是烈,不如黄酒温和。   酒水上桌,众人吃菜。   叶鸿生一尝便知道,阮君烈心里疼他,疼在暗处,润物细无声。叶鸿生自然是快活的。他一快活,不免又生出事端,要去给阮君烈温酒。   阮君烈被他撩得一阵心烦,按住杯子,喝道:“没事找事!”   阮君烈声色俱厉,没有吓到叶鸿生,反倒把客人们吓得花容失色。   阮君烈似乎特别厌恶别人巴结他。叶鸿生脾气这样好,举止稳重,动不动都要被骂。孙仲良等人本就与他不熟,更不敢给他敬酒了,生怕被他骂。   众人低头吃菜。   阮君烈缓下声色,给客人布菜。   孙仲良等人吃饱饭,颤抖着端起酒杯,要意思意思。   阮君烈简单喝两口,与他们应酬完。   孙仲良吃完饭,急忙带人告辞。   走出院门,孙仲良抹一把汗,暗自咋舌:阮将军本事不小,脾气也不小!好难伺候!      孙仲良走掉以后,卫兵们收拾桌子,将碗碟搬走。   再没人妨碍,叶鸿生立刻抬起头,大胆地看阮君烈,目光温柔得都能滴出水。   阮君烈一下没了脾气,抿着嘴唇,皱着眉头。   阮君烈回避着叶鸿生的眼神,站起来,要去书房。   叶鸿生跟在后面,问:“子然,你去哪里?”   阮君烈回到书房,图纸的墨迹已经干了。   阮君烈收起图纸,开始整理东西,将一些文件捡出来,统统放进一个公文包里。   叶鸿生走上楼,打开书房的门,问:“长官,要我帮你吗?”   阮君烈说:“不用。”   叶鸿生看了一会,神色黯淡下来,低声说:“我刚才听说,你明天要去徐州?”   徐州是徐蚌地区的剿匪总部。   卫兵方才告诉叶鸿生,长官明天要坐车去徐州,与总司令碰面会谈。   阮君烈目不斜视,专心收拾东西,恩了一声。   叶鸿生悄无声息地靠近,从后面搂住阮君烈的腰,急切地亲他的后颈。贴身亲昵中,阮君烈呼吸变粗,粗鲁地挣了一下,要将叶鸿生扯开来。   叶鸿生忽然说:“子然,你别走。我今晚就搬去军营里。”   阮君烈一时诧异,停止手上动作。   叶鸿生搂着他的腰,不忍释手,口里说道:“我还是过去住的好。他们还没养成纪律,随时需要指教。”   阮君烈愣住:“你去镇外住?”   叶鸿生对他点头,说:“是。然后每天过来看你,汇报军情。”   阮君烈不吭声。   阮君烈心里很乱。叶鸿生住在家里,确实让他很焦躁。叶鸿生的爱意让人无处可躲,时常有困扰的感觉。徐州那边并没有会面的要求,是阮君烈自己提出来的。阮君烈不敢呆在家里,害怕到晚上,想赶紧出去避一避……   现下叶鸿生搬出去,感觉确实好多了。阮君烈松一口气。   叶鸿生苦笑着,松开手。   叶鸿生温言道:“我马上就走。子然,你可以好好休息。”   叶鸿生关上门,走了。   阮君烈在屋里呆了一会,听到楼下有声音。他探出头,看到叶鸿生收拾一点随身的东西,带上随从官,奔大门出去。   宅邸里顿时宽阔很多,变得寂静。   阮君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阮君烈整理完东西,叫人抬水,准备沐浴。   卫兵们给他烧好热水,预备好毛巾,问:“长官,要给你搓背吗?”   阮君烈说:“不用。”   卫兵们退下,留他一个人清净。   阮君烈这才脱下衣服。   叶鸿生的吻痕还留在他的身上。   每一次亲热,叶鸿生都恨不得把阮君烈吃下去,弄出些火燎燎的痕迹。叶鸿生反复啮啃几处痕迹,将它们吻得红肿起来。叶鸿生希望这些爱痕永远不要消退,留在阮君烈的心底,无论如何也不要被忘记。   阮君烈将这些痕迹牢牢地捂在军服下面,从来不肯示人。   阮君烈除掉衣服,走进木桶里,用毛巾擦身,草草地洗了一遍。   洗干净后,他裹上毛巾,到卧室休息。   这些事已经过去了。   阮君烈安慰自己。   这是一场荒唐的艳遇,和他之前碰到的艳遇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搞错了对象。   阮君烈对自己说:不要在意这种事。上床已经很不对,倘若想多了,更是有病。   夜幕低垂,笼罩大地。   黑暗中,阮君烈听到,自己屋里的西洋钟发出滴答的声音。   兴许是太安静了。他没有立刻睡着。   阮君烈心思缭乱,望着天花板,慢慢睁开眼睛。他的手指摸过腰间凌乱的吻痕,叶鸿生多情的呢喃仿佛近在耳畔。   “子然,我喜欢你……”   一阵火辣辣的感觉,快要涨破了他的心房。   阮君烈喘息一声,用手盖住眼睛。       第 51 章   立夏。   彭乡的水面上浮起龙舟。   战乱不休,小镇的人却没有放弃生活习俗,依然要快乐地划船,互相追逐。岸上有人击鼓,水手在用力划水,掀起一道道白浪。当一艘艘小船箭一般冲过终点时,得胜的船队发出欢腾的叫声。   一队士兵在岸边站岗,昂着头看。   船主过来,送了好些粽子给士兵吃,又派人将一大堆豆沙粽、蜜枣粽、咸蛋肉粽,还有几篓子活鱼,当作礼物到阮君烈的府上。   自打阮君烈从徐州回来,已经过去十来天。   这些天,叶鸿生回来过几次,汇报新兵操练的情况,时间都不长,很快就走了。每次叶鸿生回来,孙仲良都同他一起,同进同出。阮君烈几乎没有单独与叶鸿生说过话。   阮君烈去过徐州以后,心里想的事情很多,一时没空想到叶鸿生。恰逢佳节,阮君烈卸下心思,浮起一阵悠远的思念。   阮君烈问贴身卫兵:“孙师长前天来的,对不?”   卫兵说:“是。”   阮君烈说:“他之前都是隔两天来一次,是不?”   卫兵说:“是。”   阮君烈说:“今天他还没有来?”   卫兵跟了阮君烈许久,晓得他的喜好。阮君烈对孙仲良谈不上喜欢,不会急着想见他的。卫兵回答说:“叶参谋上次临走,说端午要给新兵搞点活动,兴许在忙这个。”   阮君烈不做声,让人帮他一起做沙盘,地形图。      晚上,孙仲良和叶鸿生一起,带了一包粽子,赶到府上。   阮君烈急忙让人煎鱼摆酒。   三人坐在桌边,喝过雄黄酒。孙仲良说:“长官,我们包了粽子,请你尝一尝。”   叶鸿生从带来的粽子里挑出一个肉的,上面绑着红绳标记,交给阮君烈。   阮君烈剥开粽叶,咬了一口。   味道还可以。   阮君烈几口吃掉粽子,用毛巾擦手,说:“包得不错,你们自己做的?”   孙仲良说:“是啊,叶参谋带我们新兵一起做的。”   叶鸿生对阮君烈露出笑容,说:“你吃的就是我做的,长官。”   阮君烈“啊”了一声,有点后悔没有仔细尝尝。   叶鸿生又挑出一个,送给他,这是一个豆沙粽。   阮君烈咬了两口,实在挺不住,皱眉道:“宾卿……”   叶鸿生殷勤地问:“怎么了?这个没熟?”   阮君烈放下粽子,无奈道:“你放的糖太多了……”   叶鸿生急忙剥开一个粽子,自己尝了尝,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觉得刚好?”   孙仲良从叶鸿生手里抢了一个粽子,也剥开尝一口,说:“恩!是比较甜。叶参谋,你的口味和我们不一样。”   叶鸿生不知怎么补救才好,急着想找一个肉粽出来,给阮君烈吃,找了半天没找到。   叶鸿生问孙仲良说:“我包的就这几个?”   孙仲良说:“随手拿的。你再找找。”   叶鸿生死活找不出来,只好罢手。   孙仲良从里面挑出一个肉粽,用绿绳标记,送给阮君烈,说:“长官,我也包了几个,你尝尝?”   阮君烈接过来,放在碗里,说:“我已经饱了。先留着。”   孙仲良讪讪地看了一眼叶鸿生,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粽子,默默自饮一杯酒。   叶鸿生心里很欢喜,又怕孙仲良没面子。叶鸿生自己过去拿了一个孙仲良的粽子,剥开吃掉,赞美一番。      厨房将白灼的鲜鱼端上来。   他们吃了一会菜。阮君烈说:“操练有一个多月,现在怎么样了?”   孙仲良说:“有点样子啦,长官。”   叶鸿生说:“长官,正想请你去检阅。”   阮君烈说:“事不宜迟,就后天吧。”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三人干杯。   月亮像个银盘一样挂在天上,许许多多的船在水里飘动。有些士兵也在船上,带着新认识的女人泛舟吃粽子,好不快活。   吃完饭,阮君烈送客人出门,忍不住陪他们走了几步。   水边的细碎人声不断传来。月色撒在清波上。   孙仲良说:“划船不错,我们也可以组织士兵划船玩玩。”   阮君烈遥望一下远处的渡口。   叶鸿生说:“长官,下次我们到水上看看山势地形。”   阮君烈回过头。   月光下,叶鸿生正望着他,目光中闪动着温柔的磷火。   阮君烈的表情柔和下来,说:“等检阅完。”   叶鸿生一行人沐着月色离去。      一天之后,阳光灿烂,蝉鸣阵阵。   阮君烈带着警卫队,开吉普车去镇外。车子绕过小镇,掀起些许沙尘,引起好奇的乡民张望。   新兵在军营外列队,排列成几个方块,当阮君烈的车子经过面前,有一名新兵负责起手势,喊:“敬礼!”   新兵们齐刷刷地敬礼,对阮君烈行注目礼。   阮君烈觉得精神为之一震。   等他下车来,对新兵们行了一礼。新兵发出了雷鸣般的问好声。   孙仲良摆好椅子,请他在树荫下落座。   阮君烈坐下,旁边摆了一杯水。   叶鸿生亲自指挥,让新兵们的方阵一个一个走过。阮君烈仔细观察,发现新兵的服色不统一,但是脚步声整齐。   检阅过队伍以后,新兵分为不同的兵种,开始演习给长官看。工兵、步兵、骑兵、炮兵等队伍先后上场。   阮君烈在旁边支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   在阮君烈看来,这些新兵还是太嫩。一些士兵在演习中毛手毛脚,一不小心把同伴绊倒。有的士兵架梯子的时候没搭牢,几个人爬到半空中,梯子往后倒。余下的同伴急切地上去扶住。   阮君烈差点笑出来,硬是忍住,板着脸。   新兵们不时出些小错,叶鸿生耐心的指挥他们。队伍始终没有乱起来,没有互相辱骂,发生骚乱中断演习,体现出纪律性和服从性。      等步兵上场射击的时候,有个士兵忽然不会校准了,几发子弹都没有击中靶子,急得骂起娘来,让阮君烈忍俊不禁,笑出声音。   孙仲良的脸一下涨成猪肝色,趋前几步,呵斥这一队士兵的团长,让他赶快去帮忙。   团长丢脸了,过去痛骂士兵。   叶鸿生亲自下场,让团长到一边去。   叶鸿生检查过枪支,亲自射击了一发,击中靶心。叶鸿生确定枪支没有问题,又对新兵嘱咐一番,让他趴下,重新射击。   新兵卧下之后,终于打中靶子。   步兵演习结束。   炮兵们摆开阵势,小心翼翼的操作,顺利地打出炮弹。   阮君烈瞄了一眼,发现命中率不够高,但是没有出现失误。炮弹大多落在远处划定的范围里。   在演习过程中,阮君烈发现叶鸿生跟士兵关系很好,比团长跟士兵亲密。士兵们也很听他的话。   阮君烈对孙仲良说:“是叶参谋亲自教导的吗?”   孙仲良说:“是!”   孙仲良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对他说:“我们团长懂的少,叶参谋亲自示范,带士兵操练。平时他也住在军营里,住了一段时间,新兵稳定下来,抓来的壮丁也不跑了。”   阮君烈点点头。   叶鸿生站在场上,传令官在听他的命令。   阮君烈望一眼叶鸿生。   叶鸿生穿着夏日的军服,戴着金边的军帽,站姿挺拔,表情肃穆,正在观察新兵的情况。   在做指挥官的时候,叶鸿生表现得很有耐心,仪态庄重。   阮君烈在树荫下看着叶鸿生,觉得他同多年前一样,依然是自己心目中的标准军人形象,一举一动都是恰如其分的,比其他人顺眼。   不过现在……   阮君烈喝了一口水,看叶鸿生做个手势,传令兵让另一批炮兵准备。   阮君烈不由自主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   多年以前的阮君烈是决计想不到,叶鸿生也有七情六欲。   阮君烈纠结地闭了一下眼。   阮君烈想不到,叶鸿生动情的时候是那种样子。叶鸿生在床笫之间热情如火,和平时的温雅判若两人。叶鸿生的眼波好像发烧一样,火烫而迷蒙,不断地倾诉,乞求阮君烈,好像不跟他睡,他就要死了。   每次阮君烈穿上衣服,恢复理智的时候,想破头也想不出——叶鸿生哪里比自己倒霉?需要自己可怜!但是,当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叶鸿生哽咽着,唤他一声,阮君烈的心就莫名其妙地软下来。   叶鸿生的身体强健而修长,怀抱有力。他会搂得很紧,一直厮磨着对方。他的怀抱又很温柔,好像一池柔波,将人整个包裹住,不停地爱抚。阮君烈好像要被淹死一样,拼命想挣扎出去。叶鸿生总是用一阵惊涛骇浪将他裹住,重新拖入漩涡。   阮君烈不小心想起叶鸿生发烫的眼神,不断索吻的嘴唇。在紧紧拥抱时,他肌肤的温度,发出的□声……   阮君烈一阵心跳加速,迅速掐断回忆,注意场上的动静。   叶鸿生没有看他,依然全神贯注在场上,浑然未觉。   阮君烈叹一口气。   孙仲良紧张地看了阮君烈一眼。   阮君烈在心中感慨:宾卿有这等本钱,何不用在女人身上?天仙一样的女人也会手到擒来。用在男人身上,纯属浪费!   太阳已经西斜,落下火头。   叶鸿生发出最后的指令,新兵们重新列队,对长官敬礼。   演习全部结束。   阮君烈站起来,鼓掌说:“很好。”       第 52 章   演习全部结束。   阮君烈站起来,鼓掌说:“很好。”   新兵得到嘉奖,孙仲良大喜,在镇外设宴,留阮君烈吃饭。   镇外的房子简陋,选了一栋坐北朝南的三层楼当指挥部。孙仲良在前面引路,请阮君烈上楼,叶鸿生跟在后面。   想到阮君烈可能在此吃饭,叶鸿生事先吩咐过后勤。营中的厨子不会做精细菜,便依照吩咐,从地里摘了些青菜蒜苗,炒一炒,配卤牛肉与牛杂给长官吃。阮君烈每一日都要吃肉,尤其喜欢吃有咬劲的肉,嗜食牛心。   孙仲良请阮君烈坐上主座,其他人按照官衔顺序坐下。桌上摆了些笋丝、豆苗,厨子端上来一大盆冒着热气的卤牛肉,放到中央。   孙仲良帮阮君烈把酒杯满上。   阮君烈端起来,与众人饮一杯。   叶鸿生去卤牛肉中翻拣,将牛心、牛舌找出来,放到阮君烈的盘子里,又把刀子递给他。   阮君烈没有吃,先站起来,用短刀把盘里的牛心与牛舌分了分,将肥美的部分均分给在座军人。众人骚动一番,挨次与长官说话道谢。   阮君烈分别问过他们姓名,家在哪里。   寒暄之后,众人大嚼起来。   孙仲良给阮君烈敬酒。   阮君烈喝下,笑道:“孙师长,练兵很辛苦,接下来剿匪,你可不要舍不得兵马。”   孙仲良拨浪鼓一样摇头,说:“不会不会!长官指到哪里,我们打到哪里。”   叶鸿生插嘴道:“长官,准备动手剿匪吗?”   阮君烈恩了一声,放下酒杯,说:“要想个周全的法子。”   叶鸿生听了,也放下杯子,低头沉思。   阮君烈问孙仲良,说:“山上那帮匪人,是什么来历?”   孙仲良将肉吞下去,擦擦嘴,说:“长官,听说山上的土匪原来也是一支杂牌军,不知是从皖北还是湘江跑来的,吃了败仗,路过此地。队伍溃散后,他们无心征战,躲进山里。其中有个团副,是个头目。他起了占山的心思,自命镇山太岁,与手下的人立下生死誓言,同享富贵,开始打劫往来行人、船只。他们打仗不成,做土匪倒是很凶,发了财。彭乡附近的泼皮无赖都去投奔,收了好些喽啰,也有好几千人。”   阮君烈面带讥诮,冷笑道:“镇山太岁?一群乌合之众!”   孙仲良附和着点头,心想:下贱的毛贼,如今犯到真太岁头上,合该当个短命鬼!   叶鸿生说:“长官,上次捉到几个喽啰。他们交代说,山上还有几门野炮,长短枪也有好些。咱们要想个法子,不要炸黑了山,打污了水,轻巧地把他们剿灭。”   阮君烈颔首,笑道:“杀他们易如反掌。单单如此,怎能显出我们的手段。”   叶鸿生微笑着,看着他。   阮君烈充满信心,说:“我已经想好了,过几日就动手。”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半夜才散。      几天后,水面上又起风波。   货船过水,有一船过路的商人偏偏不肯交钱。船硬是开到水里,走到半路,被山匪的船团团围住。船主大为惊恐,差水手,将这些不停当的客人捉住,连同货品一起,交给山匪。   山匪劫了财货,准备上山。   商人的伙计却不干,说是一年的薪酬都在里面,必须分一份,跟着山匪。   山匪一时兴起,说:“你们上山来,就能分到一份。”   伙计们嚷嚷起来,说要上山,宁愿上山分些金银。   山匪叫他们杀了商人作投名状,才许他们上山。十几个伙计们得了示下,见财起意,将那几个呼救的商人一顿拳脚,扔进河水里。   商人惨呼着,掉进河里,浮出几团血来。   山匪小头目见此情形,惺惺相惜,提携他们上山去。上山之后,这些伙计大碗吃肉,大口喝酒,言辞粗鄙,好似天生就是做强人的材料。镇山太岁见他们行止敏捷,体格健壮,心里喜欢。这山大王有些心计,还是疑心,吩咐他们与其他人一起下山收账,希望他们杀几个军队的士兵来看看。   伙计们跟着喽啰,在山脚下勒索船只,军队过来开枪,其他人都吓跑了。他们也不跑,与军队动起手,拖了两具士兵的尸首回去。镇山太岁大悦,以为得了人才。   自此以后,他们就真正入伙,排上座次。   入伙后,没过几日,大家混熟。他们便知道哪里放枪炮、子弹,哪里是山中头目歇息的地方。自从政府军来了,镇山太岁不敢安睡,筑了好几个窝巢,东躲西藏,以防不测。   这一日,风清月朗,这群乔装的伙计半夜爬起来,全部溜出门去。他们打死了看库房的人,使水桶,将水缸里的水全部倾在山炮与炮弹上,浸个透湿。   剩下的火药、子弹还有半屋子,他们点了火,丢进去,轰得一声,火光窜起几丈高,直冲云霄。阮君烈在山下看到这火焰,便发出号令,带着骑兵与步兵冲上山去。   山上,早有人盯好位置,打出信号弹,将镇山太岁的所在标示出来。军队好像几把匕首一样插了进去,将山区分成几块,分别控制起来。阮君烈自己带了一队骑兵,去捉那个镇山太岁。   孙仲良和叶鸿生在山脚下。   孙仲良有些担心,对叶鸿生说:“长官涉险。我们留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   叶鸿生笑起来,说:“没事。他喜欢这样消遣。”   这等消遣法,孙仲良吃不消,提心吊胆的。   山匪也吃不消。他们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准备拿山炮轰击敌人,忽然发现武器已经变成哑炮。深更半夜的,他们看不清楚,只觉得漫山遍野都是军队,顿时慌乱起来,各自逃命去。   叶鸿生命令士兵牢牢站稳防线,自己带些人到山脚临水处,点起火把,端起枪,看住河岸一带。   阮君烈喜欢狩猎,不可让猎物跑脱了。   山上人影攒动,到处点起火把,好不热闹。   镇山太岁从梦中惊醒,一骨碌爬起来,带着一帮人左突右冲,想要杀出条血路,逃出罗网。军队早已将四面八方封死,山脚下全是兵马,走不脱。   阮君烈拍马狂追这个匪首。内应的军人跳上马,协助长官缉拿他。   镇山太岁一路逃窜,身边的喽啰被一个一个打死。障碍物越来越少。   阮君烈身边的人给他换一只枪,里面装满子弹。   镇山太岁埋伏下来,乘机开枪射击。   阮君烈夹住马腹,把腰一纵,马便跳起来,霍得闪到山石边,又腾得跃下来。火光闪动,阮君烈在黑夜中也能看见,他略将鞍一拍,马匹撒开蹄子,就势追赶猎物。   阮君烈端起枪,一枪打掉了匪首的帽子,又一枪打烂了他飘动的马褂。   镇山太岁吓得屁滚尿流,仗着路熟,埋头逃窜,险些变成个钻山太岁。   阮君烈兴味盎然地追他。      山上点满了火把,到处在照,慢慢聚集起来,收网。   镇山太岁顾不得打阮君烈,也打不中他,一阵劲风跑下山,小腿都跑出血。冲到岸边,他蓦然发现叶鸿生布下兵马,正在等他。这山大王心中大叫一声:苦也!   阮君烈的马蹄声好像催命一样。其他地方都是死路,他狂奔到水边。新兵们扑上去,想要擒他。乘喽啰们与士兵混战在一起,镇山太岁丢了衣裳,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叶鸿生叫道:“快点火!拿网来!”   叶鸿生说着,把军服脱了,枪解下来,握住一把匕首,也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阮君烈在岸上勒住马,高声呼喊。   水面上的船纷纷点起火把,向他们聚拢过来。船总带了些船只,张开大网,来助他们剿匪。   叶鸿生下水后,一时安静,一时听到猛烈的水花声。   阮君烈命人拿火把照。   船队也围成个半圆,水手集体捉着网子,注意动静。士兵们也登上船,拿火把将水面照亮。   过了一会,叶鸿生自水里冒出来,踩着水,往船边游去。   叶鸿生上船后,抹了一下脸上的水,对阮君烈笑笑。   阮君烈问:“捉住了?”   镇山太岁被叶鸿生搁在船舷上,叶鸿生捉住他的膀子,将他湿淋淋地提起一些,展示了一下他身上的弹痕,笑道:“打得很准,长官!”   阮君烈咧嘴,快活得笑起来。   水手们把落汤的太岁捞上来,放在舱里,往岸边划去。   生擒了匪首,山上的匪徒乱成一团,在突围中被军队打死一些,抓住一些。   天亮后,阮君烈让人张贴告示:愿意投降下山的,一律从轻发落。顽抗到底的,抓住就地枪毙。几天里,剩余的匪徒纷纷下山投案。   没费什么功夫,山上的匪窝被一举端掉,乌烟瘴气一扫而空。      这一场操练,除了内应的伙计是十五师乔装的,其余剿匪的士兵都是新兵。按照阮君烈的安排,从十五师里挑选一些能人,扮作伙计。船总选了几个水性好,面貌斯文的水手扮作商人,一起演戏,让山匪赚他们上山。   上山后,为了赚那太岁的信任,阮君烈又从彭镇长那里要来几个重犯,枪毙后套上士兵的军服,给伙计们作投名状。   山匪果然上当,事情就好办了。   按照计划,新兵出马,孙仲良带人围住山,张开网,阮君烈领人上山剿匪。叶鸿生负责调度。在操练过程中,官兵们表现良好,伤亡人数很少。   阮君烈对剿匪结果感到满意。   船总满意得不得了,送了好些鲜鱼和土烟。   阮君烈问大家怎么处置匪首,还有捉住的匪类。   考虑到人手问题,孙仲良建议,把山匪中的喽啰收进队伍。   阮君烈不同意。   叶鸿生说:“交给镇上吧。我们不要收他们,免得坏了队伍。”   阮君烈同意下来。   叶鸿生先将山匪交给船总,让他们把钱要回来。水手们捉到山匪,少不得揍他们出气,一个个打个小死,再交给彭镇长。彭镇长带着乡里的村民,又将山匪们痛殴一顿,打死了为首的太岁。剩下的喽啰,按照恶名程度,该关的关,能放的放掉。       第 53 章   经此一役,第十二集团军在彭乡树立了威信,博得了乡民的好感。一些准备逃难的富户缓下步子,暂时不跑了。村民、渔夫见到军队也不再害怕,开始适应。彭镇长心里高兴,带着镇上的乡绅,与军队来往,宴请阮君烈。   阮君烈与他们应酬一番,登时引来麻烦。   这一日,彭镇长带着几个人,在大太阳底下打着伞,登门拜访阮君烈。   阮君烈派工程兵去修机场,正在无聊地等结果,让人请他进来。   彭镇长挥动着扇子,笑呵呵地走进门,带了一个小女人。   彭镇长一片好心。   男人出门在外,怎么能没有女人呢?   小女人是乡里的一个艳名远播的小寡妇。这年月,男人都不长命。她嫁了个男子,可惜打仗死了,年纪轻轻就穿上白色的孝服,过得辛苦。彭镇长心想:英雄爱美人,美人配英雄,何不凑在一起?互相暖暖?   阮君烈大约是看不上乡里的豆腐西施,彭镇长揣度着,露水夫妻总是做得,幺幺也是个好女子哩。彭镇长就去问她干不干。   小女人一听就咕咕地笑了,露出白糯的牙齿来。   他们两个,加上彭镇长的管家婆子,便一道上门,想给阮君烈设个外室,替幺幺找个靠山。他们迈进门,被请到后院坐下。   阮君烈下楼,让人摆茶,与他们说话。   彭镇长东拉西扯,阮君烈百无聊赖地听着。   阮君烈喝着茶,感觉到这个不认识的年轻女人正很有风情地睇着自己。阮君烈不知道她是谁,彭镇长也没介绍,只好装作没发觉。   他们闲聊一会,彭镇长就站起来,准备告辞。   阮君烈见这小女人坐下来,看样子不准备走了,忙扯住彭镇长,说:“她是谁?”   彭镇长脸上一红,结结巴巴地说:“她是幺幺。她家里没有人了,怪可怜的。长官照顾照顾她!”   彭镇长说着,就把阮君烈的手牵起来,往她身上放。   阮君烈哭笑不得,说:“我家里有女人,只是没有带。”   彭镇长尴尬了一下,摆手说:“不碍事不碍事,她不会缠着长官。”彭镇长说完,拍拍屁股跑了,留下他们两个。   阮君烈在后面叫了两声,没叫住。   他回头看看这个小女人,见她爬上椅子,眼睛正滴溜溜地看着自己。   阮君烈说:“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她不讲话,只抿着嘴笑,眼睛弯弯地眯起来。   阮君烈派人去找彭镇长,又叫人去打听一下她是谁家的女子。   小女人不与阮君烈说话,只偷偷看他,看他走到楼上去。   阮君烈在书房写了电报,让人发到国防部去,通知他们机场的事情,回头派飞机过来。忙完之后,他简单吃了口饭,无聊地等着回电。   叶鸿生与工程兵一起去修缮机场,今日不得回来。   阮君烈站在走廊,看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   调理好新兵,剿灭了山贼,叶鸿生已经把行李搬回来,他想和阮君烈住在一起。可惜,修机场的任务紧迫,他又走掉,都没在宅邸里住一宿。   阮君烈看着萤火虫从草里飞出来,明明灭灭地闪动。   阮君烈忽然想到,他已经好久没碰女人了……   天幕广阔,星星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阮君烈在暗处叹气,自问道:我这是怎么了?送上门的女人,为何不要?   想到叶鸿生,阮君烈骤然生出一种烦躁感,点了一根烟。   叶鸿生可能会不高兴,但是叶鸿生又不算他老婆,算什么呢?假凤虚凰的,还要弄假成真不成?   阮君烈糟心地想着。   战事第一,自己连女人都懒得应付,为什么要应付男人。   阮君烈将香烟掸一掸。烟灰带着火星,悉悉索索地落下去,落在楼下的树枝子上。蝉儿嗡得响一声,飞到另一棵树上。楼梯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阮君烈扭过头,看到那个小女人跑上楼,正躲在半开半合地门边,看着自己,像一只灵巧的小动物。她看起来很年轻,顶多二十岁。   阮君烈板着脸,叫她走开。   小女人吓得往门里缩了一下,又探出头,哀怨地看了阮君烈一眼,把小嘴抿出一个爱娇的样子来。她的样子很可爱,像乡野里露珠一样活泼晶莹,在草叶上滚动着。   阮君烈看着她,终于轻轻笑起来。   阮君烈把烟扔开,走过去,用手捉住她黑油油的发尾,抚动一番,说:“你叫幺幺?”   月色在树稍上浮动。      第二天,晨曦初绽,叶鸿生一早赶回镇子。   经过几天的抢修,机场恢复通讯,没必要继续留在那边。叶鸿生思念阮君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叶鸿生一踏进后院,感觉到不大对劲。   一个肤色微黑的俊俏小女人正坐在小板凳上,哼着歌,替阮君烈洗衣服。   叶鸿生蹙起眉,问卫兵:“她是谁?”   卫兵一阵嘻嘻哈哈的笑,低声说:“彭镇长送来孝敬长官的。昨天,长官已经享用过。”   叶鸿生将军帽拿下来,紧紧攥在手里,心脏一阵紧缩。   叶鸿生说:“长官呢?”   卫兵说:“在书房。叶参谋要不要吃饭?”   叶鸿生说:“我先去汇报。”   叶鸿生绕过院里的女人,自己上楼去。   阮君烈呆在书房,在重新画战略图。   叶鸿生敲开门,走进去,说:“我回来了。”   阮君烈把笔放下,问:“工事完成了?”   叶鸿生说:“还没有,通讯设备已经修好,随时可以联系。再过两天就能完工。”   阮君烈点点头,说:“好。”   两人言不由衷地说了一会话,场面静下来。阮君烈说:“没事了?没事就下去吃饭,你早上吃了吗?”   叶鸿生神色黯淡,摇摇头:“我不想吃。”   阮君烈不看他,说:“那就去休息。”   叶鸿生不走,沉默地站在屋里。   阮君烈不管他,专注地看自己的图纸,好像一下变得极为专心。   两人都不做声,屋里很安静。   楼下小女人的歌声袅袅地飘上来。   叶鸿生低声说:“她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阮君烈一阵头痛,面无表情地说:“她叫幺幺,暂时住在这里。”   叶鸿生说:“子然,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阮君烈恍若未闻,说:“她可以做些家务,你就专心军务,其他不用管。”   叶鸿生手指在颤,他紧紧攥着拳头,几步冲到桌前,按住纸面,叫道:“子然!你不是和我……”   阮君烈抬起头,眼中精光乍现,厉声喝道:“住嘴!”   叶鸿生被他喝住,一下呆在那里,慢慢眨动眼睛,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叶鸿生看着阮君烈,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飘渺地说:“子然,你不是答应过我了?让我陪你?”   阮君烈盯着叶鸿生,恨恨的,低声道:“不要杜撰!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叶鸿生好像被人猛揍了一拳,脸上一阵赤红,青筋暴起,他喘息了一会,脸上又变得煞白。叶鸿生对阮君烈笑一下,说:“是这样的……是,你没有答应我……”   笑容说不出的惨。   阮君烈无法对视,扭头不看他。   叶鸿生低声重复道:“你没有说过什么,是我自己……”   他的声音好像梦游一样,带着一种绵绵不尽的悲酸之意。阮君烈听得难受,喉咙发紧,拽了一下衣领。   阮君烈站起来,将桌上的东西收一收,打开抽屉,找电报,说:“过几天,你代我去徐州。有一个军事会议,商定各自防区的事宜……”   阮君烈吩咐了一阵,叶鸿生没做声。   阮君烈捱不过这死一样的沉寂,又说:“宾卿,幺幺住两天,我就送她回去。战事紧急,现在虽然还没开始打,我也没什么心情风花雪月,解闷罢了。我对这些事情没兴趣……”   叶鸿生依然没声音。   阮君烈辩解道:“再说我也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阮君烈正说着,就听到门响了一声,他转身一看,叶鸿生已经推门出去。阮君烈咒骂一句,甩开椅子,追到门口。   叶鸿生戴上军帽,步履匆匆地跑下楼去。   阮君烈冲他大叫一声:“宾卿!”   叶鸿生没有抬头,快步走过庭院,穿过两门。   阮君烈跟在后面,冲下楼,风风火火地踹开二门,一路高喊着,想喝住他。   叶鸿生一路跑出大门去,拽了一匹马,骑上去,拍一下鞍。   阮君烈叫道:“宾卿!你去哪?给我下来!”   马蹄翻动,叶鸿生眨眼不见了。   阮君烈咂舌,用力捶了一下门,发出嗙得一声闷响,愤愤地回到后院。卫兵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都围过来,等着阮君烈发号施令。   阮君烈没好气道:“站岗去!”   卫兵们急忙散开。   阮君烈憋着气,回到后院,看到小女人在晾衣服。阮君烈从她手里抢过衣服,粗暴地说:“别洗了!你老实点。”   小女人瘪着小嘴,把袖子放下。   阮君烈将她捉住,一路扯到前院,放在椅子上,对卫兵吩咐道:“前面还有房间吧?快收拾一间出来,给她住!”   卫兵们骚动起来,收拾房间去。   有人多事,说:“长官,你不留她过夜?”   阮君烈发作道:“叫你们去打听她是谁家的,到现在没个屁消息!快给我去问!问不出来,明天把她送到彭镇长家去!”   小女人呜咽着,哭起来。   阮君烈不耐烦地走开,自己走进二门,对卫兵说:“不准放她进来,听到没?”   卫兵们应道:“是!长官!”       第 54 章   阮君烈回到楼上,心烦意乱地坐下。   茶杯盖子在桌面上反放着,滴溜溜地转。阮君烈顺手抄起来,用力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他还不解恨,又拿起快空的茶杯,一并砸了。   发泄完之后,阮君烈从抽屉里找出怀表,放着桌上,拿出地图和情报信息,继续拟定作战部署。他画了好几次,怎么画都觉得不合心意。   阮君烈扔掉笔,拿出香烟来抽,望着天花板想心事。   天花板和粉墙都很干净,叶鸿生刚搬回来的时候,替他打扫过卧室和书房。   阮君烈一阵烦闷,吐出烟圈,静静的等时间滑过去。   楼下的卫兵在走动,给幺幺收拾出一个房间,调笑着,把她赶进去。卫兵们去买菜,打扫宅邸周围。窗外传来小贩们卖甘蔗、卖西瓜的叫声。   阮君烈看了一眼怀表,快到中午了。他站起来,对着镜子看一眼:他的面容平静,没有什么异样。   阮君烈自己拿笤帚扫掉一地碎片,下楼去。   厨子烧好饭,卫兵来问他要不要开饭。   阮君烈尽量轻描淡写地问:“叶参谋回来了?”   卫兵们都摇头,说:“没有。”   阮君烈暗自咬牙饮恨,说:“开饭吧。”   厨子按照昨天的吩咐,做了叶鸿生喜欢的菜色,阮君烈一个人默默吃掉,回到房间休息。中午太阳很大,河面上泛着白光。卫兵把水泼在石板地面上,宅子里也蒸出一股子热气。   阮君烈躺在床上,养精蓄锐。   等到下午,太阳终于偏过去一些,阮君烈下楼来,叶鸿生居然还没有露面。阮君烈演了一上午没事的样子,这时候也心急起来。   阮君烈叫人备马,他要去镇外看看。   卫兵们要给他开吉普车,阮君烈说:“不用。”   阮君烈挑出一匹健壮的快马,从槽边牵出来,跳上去,挥鞭子抽了一记。马儿撒开蹄子,朝着镇外跑去。      阮君烈风尘仆仆地赶到镇外军营。孙仲良听到消息,慌不迭跑出来,叫人去买菜。   阮君烈坐在马上,挥手说:“不用忙,我就是来找一下宾卿。他来过吗?我有急事要和他商量。”   孙仲良仰头看他,说:“叶参谋来过,让我派一队工程兵过去学习一下,搭把手。他中午吃过饭就走了。”   阮君烈问:“他去哪了?”   孙仲良茫然地看了看远处,说:“他没有回司令那里吗?我看他就是回去了……”   阮君烈耐着性子问:“他去哪个方向?”   孙仲良指着大路,说:“他从这里回去的。”   阮君烈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是回镇上的路。阮君烈挥鞭驰回小镇,一路上哪里看得到叶鸿生的影子。阮君烈暗骂一句:被惯出毛病了!   看来叶鸿生没有失去理智,是专门甩脸色给自己看。阮君烈青着脸,拨转马头,奔向镇内的营地。十五师驻扎在学校里,士兵们正在玩球,玩器械消遣,见到阮君烈脸色铁青地奔进来,立刻有人吹号,叫集合。   阮君烈点了一队士兵,让其他人解散。   阮君烈命令说:“有急事,你们在附近找一下参谋长。看见的人立即报告,不许惊动他。”   这个命令很奇怪,看样子是要抓捕参谋长。士兵们慎重地点头,四散开。   等他们发现叶鸿生,晚霞已经出现,太阳开始落山。一个士兵跑回来,报告说:叶鸿生在废弃的旧渡口,站在水旁边。为了防止他逃跑,士兵们已经偷偷将他包围。   阮君烈奖励了这队士兵,命令他们集体回营地去。   士兵们莫名其妙地走了。   阮君烈猛挥一鞭,朝着旧渡口策马飞奔。火头落下后,天空变成灰蓝色,一大片红云聚集在西边,只有一朵白云飘在天空中,落落不合,矫矫不群。阮君烈远远就看见叶鸿生,他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在看河里流动的清波。   阮君烈跑到跟前,跳下来,急急地叫了一声:“宾卿!”   叶鸿生好像没有听见,没回头。   阮君烈丢下马,往他旁边去。这一处渡口很浅,水流湍急,只有石头,石头上面爬满青苔。阮君烈小心脚下,跨到石头上,站在他身后,又叫了一声。   叶鸿生回过头,对阮君烈忧伤地笑了一下。   阮君烈找他半日,急得快发疯了,心浮气躁的,正准备训斥他,不知怎么又心虚起来,说:“宾卿,你在这里做什么?不回去?”   叶鸿生对着河里的倒影,说:“我想一个人呆会……”   阮君烈看一眼,水面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只小舟在追逐着晚霞,慢悠悠地,往岸边摇动。阮君烈抹一下汗,说:“别看了。我明天送幺幺走,你跟我回去。”   叶鸿生不做声,黯然低着头。   阮君烈心头火起,冷笑道:“怎么?你还不满意?”   叶鸿生带着诧异,抬起头,看他一眼。   阮君烈发作道:“我今天就送她走!你别在这里看了,跟我回去!以后不准这样随便,忘了现在还在打仗吗?!”   叶鸿生终于站起来,拍了拍军服。   阮君烈松一口气,上去帮他理理军服,掸开落在叶鸿生肩上的飞蛾。   叶鸿生站在原地,忽然开口说道:“子然,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喜欢我?”   阮君烈动作僵住,放下手。   叶鸿生望着远处,喃喃道:“你烦我……”   阮君烈蹙起浓眉,斥道:“你瞎想什么?”   叶鸿生哽咽了一下,猛然上去抱住阮君烈,搂住他的腰,贴着他的腮,重复道:“子然,你烦我,讨厌我。”   阮君烈一阵急促的心跳,慌乱地挣扎着,又不敢推叶鸿生,怕把他推下水。   叶鸿生说:“子然,你并不喜欢她,少她一夜也没什么。你是怕我没完没了地缠你。你就这么烦我吗?”   叶鸿生失魂落魄地闭上眼睛,说:“我不会永远缠着你的,不会的……”   阮君烈心里一阵煎熬,不吭声,停止挣扎,用手按住叶鸿生的脊背。   阮君烈并不是一个耽于肉\欲的男子,叶鸿生知道。即使阮君烈喜欢女人,享受女人的风情与温柔,但是决不至于忍耐不住。阮君烈宁可和女人睡觉,也不乐意等自己回来,叶鸿生感到自己被嫌恶了。他的满腔热忱,对阮君烈而言,是一种负担。   阮君烈的心思被说穿,顿时缄口不语。阮君烈搂住叶鸿生,拿手抚摸他的脊背,惶惶然,生出一种恐惧。   阮君烈心里难受得很,柔声说:“宾卿,你不要想这些好吗?”   叶鸿生痛苦地说:“我做不到,我喜欢你……”   阮君烈提高声调,斥责道:“不准你这样!”   叶鸿生抿住嘴唇,不再说话,茫然地看着岸边的花朵。岸边开了一茬木槿花,花瓣重叠娇柔,从柔白里盛放出一片殷红,红到极致就骤然凋谢了。凋零的残花落在水面上,好像泼洒出一片热血,逐水飘零。   叶鸿生放开阮君烈,怔怔地看着水面。   阮君烈叫了他几声,见他不言不语,面色凄楚,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   阮君烈扳过叶鸿生的下巴,不许他看别处,将他整个人搂住,急切地解释道:“宾卿,我没有烦你,你不要胡思乱想!”   阮君烈吞咽一下,迟疑着,吐露道:“你说我口是心非也好,薄情寡义也好。宾卿,不管你是怎样的人,心里怎样想,这都是丑事,是上不了台面的!会被人笑话!我们本来清清白白的,为什么非要这样做?我没法和你成亲的,没法天长地久!不如尽早回头!”   叶鸿生低喃道:“我没要你和我成亲……”   阮君烈一阵泄气,低下声气,哄道:“宾卿,我们不能和以前一样吗?”   叶鸿生听了,泛出苦笑。   叶鸿生捉着阮君烈的手,贴在颊边,伤感道:“子然,我该怎么样呢?我是活人,我有知觉啊!”   阮君烈摸着他微凉的脸颊,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   叶鸿生执起阮君烈的手,亲了一下,又说:“再说,我们已经和过去不同了。你非要和过去一样,过去……你会这样待我吗?”   阮君烈尴尬地咒骂一句。   叶鸿生怅然微笑着,轻轻拥住他,说:“我不会一直缠着你,不让你成亲的。”   阮君烈生气道:“我都跟你说了!不是为这个!”   叶鸿生顺从地点头。   阮君烈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粗声道:“你就准备这样,一辈子为我望穿秋水?阴阳不调地过下去?”   叶鸿生笑了起来,在阮君烈的额上亲一下,说:“我的一辈子不会很长。”   夜色弥漫开,天空开始变暗,一簇星光在天边若隐若现。叶鸿生望着那些星子,轻声道:“子然,你觉得我们能活多久?”   阮君烈一下安静下来,与他一起看向天空。   天空中有一片星辰,都是细碎的小星,中间还有一个位置,是将星的位置,还没有亮。阮君烈与叶鸿生都相信,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伙伴,他们的骸骨化成山脉,凝固在山川大地上,而他们的精魂都升上天际,凝结在一起,变成了星辰。   叶鸿生望着夜空,上面有他认识的好些人。有他曾经的军长、团长、连长、战友,还有罗鼎文、丁云鹏等等,很多很多人。他们在夜空中召唤他。   叶鸿生沉静地说:“子然,我也会去的,会和他们在一起。”   阮君烈收回目光,捉紧他的手。   叶鸿生垂下眼帘,朦胧地望着阮君烈,又说:“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去那里。你应该过好日子……”   阮君烈不快道:“我也会去的,我又不是酒囊饭袋!贪生怕死!”   叶鸿生忧愁地笑着,自言自语道:“是,你不是……”   阮君烈抓住叶鸿生的肩膀,说:“你不要想那么多!还没打仗先想着死,贪生怕死不好,你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也不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只该一心一意想着怎么歼灭敌人,其余的,全不是你该想的东西!”   阮君烈皱着眉头,问他一句:“懂吗?”   叶鸿生微笑着,点点头。   一心一意想着怎么弄死阮君烈,显然不是他想干的。帮着阮君烈大开杀戒,剿灭共军,也不是他想干的。但是叶鸿生还是感到快乐,接受了阮君烈的宽慰。   天色越来越暗,阮君烈捉住叶鸿生,带他跳下石头,准备往回走。   叶鸿生拖住阮君烈的手,唤道:“子然……”   阮君烈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叶鸿生说:“子然,我不求一辈子,只求你现在忍耐一时,试试同我在一起,不要想着其他的。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到时候告诉我。我以后都不烦你。你喜欢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阮君烈心头一阵刺痛,抢着道:“我说了,明天送她走!她不会回来,也不会再有其他人。”   叶鸿生低低的恩了一声。   阮君烈心里又不痛快,拿出自己的马鞭,说:“你刚才的话,我答应你。倘若我做不到,就让我变成这样。”说着,他用力拗断鞭子,发出一声脆裂声。   叶鸿生脱口而出:“不好!”   叶鸿生地心慌意乱抱上去,搂紧阮君烈,伤心道:“我不要你死!你不要乱讲!你不会有事的,你会长命百岁!”   见叶鸿生痴得要命,一下就把要死要活的话说出来,阮君烈臊得脸红,挣开他的手,恨道:“你也知道这不好?那就少说两句!”   阮君烈挥开叶鸿生,自己去牵马,把吃草的马拽过来。   阮君烈骑上去,坐在鞍上,又对叶鸿生说:“话说回来,倘若我实在没法顺你的意,如你的愿,你不许同我断绝来往,自己去死。”   叶鸿生听了,不由苦笑起来,说:“我怎么敢?子然,我不会逼你的。我喜欢你。”   阮君烈腮上发热,悻悻地哼了一声,伸出手,拉他上马。   叶鸿生敏捷地爬上马背,拍了一下鞍。   月色下,虫鸣阵阵。骏马载着他们两人,往镇上跑去。       第 55 章   阮君烈把叶鸿生带回去,依然让他住在后院。   夜里,他们共处一室。叶鸿生将阮君烈的皮带打开,军服脱掉,用手指抚弄一番,看见阮君烈的肌肤微微发亮,隆起的肌肉线条绵延起伏,流泻出一片光泽。阮君烈身上没有任何痕迹,没有他留下的,也没有别人留下的。叶鸿生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热烈地吻上去,差点把他吞下肚。   阮君烈喘息着,销魂中夹杂着些恐惧,感觉好像与猛虎同巢,浑身被带小刺的舌头舔了一遍,骨肉俱化。阮君烈呻|吟道:“别亲了!快点!”   叶鸿生怎么能不亲。他将阮君烈擒在怀里,不漏过一处的吻,缠绵入骨,呢喃道:“我好想你。子然,你想不想我?”   黑暗中,叶鸿生目若星辰,柔情不容抗拒。   阮君烈窘迫得偏过头,不看叶鸿生,只伸出手臂,把他按向自己怀中。叶鸿生这样温柔的人,也有一部分坚硬得很。他坚硬如铁,火烫地契在阮君烈的身体里,锲而不舍地深入,带来一阵疼痛而酥麻的刺激。   欢好像是一场缠绵的刑求。   叶鸿生激烈地磋磨阮君烈。阮君烈体验到一种比昨晚激烈十倍的快感,快要喘不过气,发出沉闷地吼声,呲牙威胁叶鸿生,叫他不要太过忘形。   叶鸿生放缓了速度,将阮君烈抱在怀里,亲昵地吻他,狂热地唤他“长官”,“我的长官”。   阮君烈收紧腰腹,感受着叶鸿生的热度与硬度,被他操\得呻\吟不止。   叶鸿生用火烫的嘴唇亲吻阮君烈的心口,倾诉说:“子然,有了你的心意。水里火里,我都能去得。死了也能展开眉眼!”   阮君烈心头一阵酸软,在情迷之中,不时回吻叶鸿生。两人唇齿交融。   阮君烈大发慈悲,这份难得的温柔让叶鸿生销魂蚀骨。   叶鸿生陶醉地呢喃着,覆盖住阮君烈,将他紧裹在怀里。   阮君烈觉得自己坚硬的质地快要被捣碎了,融化了,化成一片绕指柔。叶鸿生的手掌在他身上不断摸索,搓揉,如同火焰撩过,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   在叶鸿生稠密地爱抚中,阮君烈被\操\射了。   阮君烈在高涨的性\\爱中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射出来。他眉头纠结,哑声嘶叫着叶鸿生的小字,声音都变调了,流露出深藏的一片悱恻情意。   叶鸿生听得脊背发酥,简直不知怎么疼他才好。   为了掩人耳目,阮君烈把门窗关得死紧,生怕泄露出什么动静。在他们的动作下,幔帐摇曳,屋里热得发闷。阮君烈淌了一身汗,喘息道:“宾卿,放开些!”   叶鸿生不肯释手,只稍微离开点,让阮君烈起身,坐在床上。叶鸿生忘情地凑上去,舔遍他的全身,将他的汗水舔掉,品尝他欢愉时的味道。   阮君烈觉得肌肤黏腻,甩不开手,更热得慌。   阮君烈挣扎起来,去将床头边的窗户推开。   窗棂哐啷一声敞开,夏日的凉风吹进帐来,舒服了许多。阮君烈凑过去,大口吸气。月光也照进来,洒在阮君烈身上,将他饱满的男性胴体照得纤毫毕现。阮君烈的身上带着吻过的瘀痕,肌肤水泽未干,散发出情\欲的麝香。   叶鸿生从半掩的帐子里探出一只手,急急地把窗帘扯上,不给月光照到阮君烈。   阮君烈抱怨道:“热不热!”   叶鸿生捉紧他的腰,执拗道:“子然,你是我的!我不要旁人看你。”   阮君烈摸不着头脑,往外看了一眼,说:“外面哪有什么人,你看错了。”   叶鸿生将他搂住,掩到怀里,分辩道:“月亮会看你……”   阮君烈倒抽一口冷气,将叶鸿生推开,轻轻骂一句“有病”。   叶鸿生尚未飨足,拉紧帘子,又靠过去。   阮君烈倚在床边,与他接吻,逐渐感觉到一股浓情蜜意浸入肌骨,甜入心扉,慢慢地被他按下去。   月光如水,静静照耀着山城。   宅子外面确实没有人,只有卫兵站岗,分列在几个角上。宅子里却有人在走动。幺幺洗干净长头发,穿了件宽袍,准备往后院走。她刚走到门口,卫兵就拦住她,不许她进去。   幺幺与他们吵架,又要哭,卫兵们不为所动。   幺幺气鼓鼓地坐在门槛上,捧着腮,看月亮。   月亮特别大,银白滚圆,散发出迷人的清辉。在月色的润泽下,乡间的花朵全部开放,野莺婉转鸣叫。栀子花,玉簪花、金银花纷纷含露绽放,在夜里吐出好一阵浓香。      得到阮君烈的明确指示,卫兵们的办事效率骤然提高,一早就带话给彭镇长带话,叫他快把幺幺带走,声明“她让长官烦得很”。   彭镇长被拂了面子,老大不高兴,咕哝一番,留人喝茶。   警备师的卫兵在他府上坐下,翘起二郎腿喝茶,开解道:“我们长官不喜欢在女人身上费功夫。他家里养了一个姨太太含香小姐,长得如花似玉。含香小姐跟我们长官之前,在舞场里出尽风头,什么军长、委员之类的达官贵人见她一次要花好多钱。”   卫兵咂一下嘴,又说:“到手之后,长官嫌她粘人,领兵打仗的时候从来不带上她。你瞧瞧,养在家里的尚且这样,外面那些粉头就不要提了!”   见他粉头长短的,说得不好听,彭镇长拉着个脸,心想:人都留下了,刚占过便宜就翻脸,真不是个东西。幺幺是彭镇长拐弯抹角的亲戚,算是个侄女,彭镇长想给她谋个生计。   彭镇长不敢明示,哼哼唧唧的,不想答应。   卫兵跑回去,跟阮君烈汇报。   叶鸿生吃过早饭,出发到徐州去开会,要在那里呆几天。阮君烈心知,不赶快把女人送走,等叶鸿生回来再看到,事情没法善终。阮君烈听了汇报,在心中暗骂:还说不会缠着我!安的什么心!   话虽如此,阮君烈也明白,全怪自己沾了手,沾上再甩就是不占理。彭镇长虽说是个九品芝麻官,管天管地也管不到他头上,好歹也算一方土地上的父母官,怎么打发他,需要想想。   阮君烈坐下来,望着敞开的二门。幺幺梳着油亮的黑辫子,坐在石凳上,正在给厨师剥毛豆。她用小手灵巧地捏一下豆荚,把豆子扔进旁边瓷碗里。   阮君烈斟酌一番,计上心来。   孙仲良上门的时候,阮君烈便问他:“孙师长,我们这一茬新兵里,有几个新任的营长?年纪多大?有没有成亲?”   孙仲良扳起手指,数出几个年轻人,说给阮君烈听。   阮君烈问他,哪个比较老实可靠。   孙仲良想想,说出一个名字。   阮君烈叫他回去问问,问此人是否愿意娶幺幺,这个年轻貌美的小寡妇。如果他愿意的话,自己就送十五片金叶子,作为贺礼。   孙仲良瞟了幺幺一眼,“啊”了一声,脱口而出:“不要他就傻了!”   阮君烈很满意,拜托孙仲良去说合。   孙仲良成竹在胸,应承下来,先替下属答谢阮君烈一番,高高兴兴地走了。   阮君烈随即派人去彭镇长府上,问他同意不同意。   彭镇长听了,自然是满意的。幺幺这个女子八字不好,据说会克夫。饶是她长得美,死了丈夫以后,本地也没人敢娶她。彭镇长并不指望她能高攀上哪个军座、团座,只想给她找个可靠男人,做个外室。如今长远的生计来了,幺幺可以正经嫁人,阮君烈出礼金,比指望得要好,他怎么会不同意。   彭镇长兴奋着,叫人去告诉幺幺她老娘,准备置办嫁妆。   孙仲良做媒,婚礼热热闹闹地办起来,红烛喜酒,在镇外摆了十几桌流水席,军队与乡里人都喝了一日的甜米酒。      阮君烈解决了麻烦,身上轻松不少。   国防部发过来电报,有一批军械物资,让他们打报告,好发物资。   阮君烈着实忙了两日,清点一番,与部下一起计算出需要的军火品种与数量,做一个清单,呈报上去。机场已经修好了,阮君烈向国防部要飞机。   国防部收到报告,全答应下来。   阮君烈心情大好。   叶鸿生出去几天,就快要回来了。   阮君烈想着他,心道:宾卿要回来了,做什么能让他快活?   阮君烈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几只水鸟在空中打转,又倏忽飞向河边。   叶鸿生是个男人,阮君烈不可能像哄他的女人那样,带叶鸿生去电影院看戏,去餐厅吃西餐,再买些昂贵的香水、洋装做礼物,但是阮君烈觉得应该哄一哄叶鸿生。叶鸿生受了委屈,一回来就要出门干活,替他去徐州应酬。   徐州剿匪总部的总司令是刘峙,在抗战中一溃千里,吃过败仗。阮君烈不懂为什么蒋公派他来当总司令,觉得很不吉利。阮君烈不大想应酬,派叶鸿生去敷衍。叶鸿生本来不喜欢应酬,但是阮君烈叫他做的事情,他都会去做。开会也是参谋长的职责所在。   阮君烈想想,觉得在自己的情人里面,叶鸿生是最辛苦的一个。   阮君烈想到叶鸿生柔情似水的眼波,一阵心神摇曳。   阮君烈自诩不是情种,但也不算混账,多多少少都会有所表示。至今为止,他还没有对叶鸿生有所表示……   阮君烈冥思苦想。   正在此时,卫兵跑来,报道:“长官,有客人上门。”       第 56 章   阮君烈冥思苦想。   正在此时,卫兵跑来,禀报道:“长官,有客人上门。”   阮君烈扭过头,问:“是谁?”   卫兵趋前一步,说:“是船总,带了个壮汉,还有个半大的小子。”   阮君烈听了,琢磨不出来意。恰好他要找船总。装甲车已经全部从旱路运来,分列在镇外。等叶鸿生回来,阮君烈要依据最新的战略部署,将军队安排到沿江地带。军用船只还在南京附近运兵,任务较重,阮君烈手里没有船。   阮君烈站起来,说:“快请他进来!”   阮君烈吩咐厨房端些瓜果出来,自己整理装束,将镶着金边的帽徽抹了一下,把军帽端正地戴到头上,出门迎客。阮君烈走到二门,就见船总穿了件短褂,跨进门里,身后跟了一个黑肤男子,长得宽肩猿臂,看起来是个走南闯北的好汉。他走进门后,脸上羞答答的,手上提了一只嫩鸡,怀里抱了一坛子酒,后面跟着一个半大的胖小子。胖小子颈子上挂了一个银锁子。   船总进门口,躬身说了一句:“长官!这几日还好吗?”   阮君烈应了一句,请他们进门坐。   一行人进门口后,黑汉将嫩鸡和酒坛子交给卫兵,牵住胖小子,带他往门里走。胖小子左顾右盼,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阮君烈引他们在后院坐下,黑汉坐在船总手边,胖小子坐在最末位。   厨子捧了两盘瓜果出来,放到他们父子与船总跟前。   天气热,当爹的便挑了块西瓜,送给儿子。胖小子拿手捧着瓜,呱嗒呱嗒地吃,鼓起两团肉呼呼的腮。见他吃得欢腾,阮君烈忍不住看他一眼。这少年十三四岁,长得圆头圆脑,发育得圆润结实,一件棉布短褂差点被他撑裂了。   世道不好,胃口好也是好事。阮君烈笑笑,转脸对着船总。   船总说道:“长官,忙不忙?”   阮君烈靠在椅背上,笑道:“不忙,正想找你说话。”   船总将自己带的纸筒拿在手上,说:“长官,我们是村野人,不识货。借你的慧眼,看看这两张字画是不是真的。”   阮君烈哦了一声,颇有兴味地看他展开了一副画卷。   船总说明一番。如今外头兵荒马乱,政府拟发金圆券,他觉得不大便当,想把手里的积蓄换成金银。漂在水上的人没读过几本诗书,也仰慕风雅,曾经从城里的古董老板那里买了几张字画,玩赏画里的景致。到这紧要关头,他也玩赏不起,准备卖了。只是他当时乘兴买来,全然不知真假,如今也不知能典卖多少钱。   船总苦想一番,认为阮君烈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他必然知道真伪。船总便把字画揣在怀中,带来求教。至于黑汉与胖小子,又是另一桩买卖,他暂时未提。阮君烈也没问。   阮君烈撑着腮,看他站起来,将画卷展开来。   一副春日浣纱图,青山碧水之间,有一个粉面桃腮的美女正在溪边浣纱。上面提了两句诗,写得龙飞凤舞。阮君烈仔细辨认一番,明白画的是西施。画上落了老大两个朱红的印章作款。船总说:“这是文徽明的画。”   阮君烈条件反射地皱起眉头,看着这幅出处可疑的名迹。他在书画方面没有什么造诣,但是他用后脑勺也能断定——这幅画跟文徽明关系不大,年岁大概跟自己差不多。不晓得出自哪个落魄画匠之手。   阮君烈坚决地摇头。   船总惋惜地叹一口气,把这幅画搁到一边,又将另一幅扇面图展开。   这是一副小小的淡墨山水,笔触细腻,布局疏朗有致。树木细秀,山峰上飘动着一抹烟霞,如烟如雾。船总问:“这是不是唐伯虎的画?”   阮君烈站起来,仔细端详。   这一副山水图符合文人情趣,看起来很高雅。阮君烈在心中回忆曾见过的唐寅真迹,觉得有几分相似,但是不敢确定。他自己并不会画画,也不懂书画,不好妄下断语。   阮君烈坐下来,对船总说:“这幅倒是不错,应该值些钱。我也不知是真是假,等宾卿回来,让他给你看看。”   船总收起小画,接口道:“叶参谋还懂这个?没听他提起过。”   阮君烈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骄傲地说:“当然,他喜欢读书,懂得多。”   船总听了,对叶鸿生赞不绝口。   阮君烈心花怒放,自个受用。   船总说:“叶参谋今儿不在,去哪里了?”   阮君烈随口应道:“他去开会。等他回来,我们的装甲师重新开列,还要船老大给我们吩咐一下,让人把大船开过来,运些战车过去。”   他不说还好,说到装甲战车,胖小子抹了抹嘴,两眼一亮,说:“哪里哪里?战车在哪里?”   黑汉顺手在他的后脑袋上一拍,喝道:“叫什么叫!”   胖小子蹦起来,挨蹭到阮君烈跟前,腮帮子上浮起两团红,不好意思地看他一眼,学着船总的语气,说:“长官,我是村野人,不懂事。我想看战车。”   见他有趣,阮君烈笑起来,说:“战车不在这里,在镇外。外头只有一辆吉普车。”   胖小子也没见过吉普车,急着去看看。   阮君烈指着二门,叫卫兵带他看去。   胖小子迈开腿,一道烟地跑去了。   黑汉叹出一口气。   船总也叹一口气,对阮君烈说:“长官,见笑了。”   船总又对黑汉说:“牯子哥,这也是命啊。难保旺儿他有这个命,要建功立业,你让长官也帮你看看。”   黑汉站起来,慌手慌脚地拿烟给阮君烈。   阮君烈心中好奇,接过来,听他说。   这个黑汉也是一名船主,以前当过兵,做过水手,大名姓赵,叫赵宝林,诨名牯子哥。他在枪林弹雨中走过一场,侥幸没有死,回到故乡撑船,有了家业。胖小子是他唯一的儿子,叫赵宝旺,小名叫旺儿。旺儿本来撑船、游水、吃饭,过得好好的,自从阮君烈的部队来了以后,眼见军队上山捉匪的威风,小小少年的心中动了宏图大志,想要弃船从戎。   旺儿他爹十分反对。   国内正在打仗,战事胶着。国军的待遇不好,战局形式不容乐观,拉壮丁都拉不到,哪有傻子自投罗网去当炮灰的?再说打仗不是撑船,搞不好就丧命了呀。唉。   旺儿他爹愁眉不展,说服不了儿子,但是国军不收的话,他是不能从军的。旺儿他爹今天专门来求阮君烈,希望他开开金口,打消儿子的蠢念头,还让他老实撑船去。   阮君烈听了,觉得很有些感伤。   国军队伍曾经壮盛达几百万,如今削去大半,很不中看。想要人加入也很难,他们只能去强抓壮丁。旺儿想加入是好事,只是他这憨软的摸样怕也……   阮君烈觉得他还是去撑船的好。      阮君烈点头应承。等到旺儿回来,等待他的便是一场严酷的考验。旺儿跑进屋,腮帮子跑得颤巍巍的,轮着两条浑圆的膀子,嚷嚷出来要投军的壮志。   阮君烈对他说:“你还小,到十六岁才行。”   旺儿急了,咕哝道:“我不小。我比大船还高!”   阮君烈依然摇头,说:“高不行,要中用。”   旺儿一阵风奔到院子里,对着墙壁竖蜻蜓,大劈叉,又去外面搬水桶,只见他一手提一桶满满的水,健步如飞地跑到水缸处,哗啦一声把水倾进去。   阮君烈看得哭笑不得。   阮君烈将一只西瓜托在手里,用网兜住,挂在树上。他拿出匣子枪,让旺儿过来,说:“你有没有看见那个瓜?”   旺儿忙不迭地点头,阮君烈让他站在十几米外,开枪打那只瓜,承诺打中就给他入伍。   旺儿高高兴兴地端起枪,对着西瓜一阵乱射。   一阵霹雳啪啦的乱响,院子里的鸟全部惊飞出去,那只西瓜还好好地荡在空中,毫发无损。旺儿呆住了。   正乱着,卫兵跑到二门,喊一句:“参谋长从徐州回来了!”   叶鸿生从前院走过来,跨过门槛,疑道:“长官,你怎么在宅子里练枪?不嫌逼仄?”   阮君烈一下露出笑容,叫人料理那只嫩鸡,再把酒打开。   阮君烈对叶鸿生笑道:“不是我在练枪。”   叶鸿生走过来,见到船总和牯子哥,听说了旺儿的事情。叶鸿生去把军服脱下,也加入说服的队伍。叶鸿生把阮君烈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无非是他还小,他条件还不够,不能参军。旺儿不吱声。   叶鸿生问旺儿:“你为什么想参军?”   旺儿粗声大气地说:“很威风,我要当英雄。”   叶鸿生听了,不由问:“你是想威风,还是想当英雄?”   旺儿说:“有啥不一样?”   叶鸿生笑笑,认真地开导说:“你如果只想耍威风,是当不了英雄的,参军也不行。”   旺儿急道:“为什么?”   叶鸿生拿手抚他一下,和蔼地说:“会变成土匪的。”   船总和牯子哥都露出钦佩的表情,点头称是,好像叶鸿生说出了什么至理名言一样,让旺儿很不高兴。旺儿骨嘟着嘴,不服气地看着叶鸿生,凶道:“光说有什么用?你去把那个瓜射下来!”   叶鸿生只好接受考验,把手枪拿过去。   阮君烈给他一枚子弹。   叶鸿生举起枪,瞄准之后,一枪射穿了西瓜,洒了一地汁水。   阮君烈自豪地拍手。   叶鸿生的枪法虽然没阮君烈准,在这么近的距离,固定一个目标,他也能百发百中。   船总和牯子哥也鼓掌。   旺儿郁郁地低下头。   叶鸿生放下枪,对旺儿说:“打不准也不要紧。你先读些书,明事理,心中有浩气,有正气才能做英雄,不着急。你还小呢。”   虽然叶鸿生态度温柔,循循善诱,但是旺儿觉得他罗里吧嗦,像庙里的老和尚一样讨厌,非要多管闲事,偏生他又能打中。船总和旺儿他爹仰慕地望着叶鸿生。旺儿咬紧牙,憋着一包泪。   阮君烈见叶鸿生回来,巴不得他们赶快走。见旺儿心情低落,样子有些可怜,阮君烈便说:“没什么,英雄不问出处。世路上的英雄都是先生豪气,再长本事。”   阮君烈想了想,哄他道:“你光想没用,要练点本事。你喜欢什么兵器,坐骑?我可以送给你,你先回去练几年。”   旺儿又高兴起来,抬起头。   阮君烈让士兵摆出一些常用的兵器,大方地让旺儿挑选。挑完好把他打发走。   旺儿看了半天,腆着脸,伸出手指头:“我想要你的剑。”   阮君烈用手按住腰间佩带的短剑,大吃一惊。他随身佩戴了一柄中正剑,是蒋公亲手赠送的。他平时珍重,很少使用,还是簇新的。想不到旺儿初生牛犊,什么话都敢说,什么都敢要。   叶鸿生也吃了一惊,他知道阮君烈舍不得,忙解下自己的佩剑,递给旺儿说:“我的给你?都是一样的。”   旺儿不搭理叶鸿生,眼巴巴地看着阮君烈,目光中流露出乞求。   阮君烈沉吟良久,终于解下佩剑,庄重地举到他的头顶,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答应你,我就送给你。旺儿,这不是普通的剑,你佩上它,要做一个真正的党国英才,不能辱没了这份光荣。”   旺儿举起两只手,郑重地接过去。   旺儿接受了阮君烈的礼物,心满意足。牯子哥十分不安,说了好些感谢的话,唯恐他再生事,急急忙忙地带儿子回家去,与他们告辞。       第 57 章   阮君烈留下船总,请他一起用饭。   叶鸿生与他们两人回到厅堂,重新坐下。卫兵给他们上茶,又给叶鸿生拧了一条毛巾。   阮君烈让船总给叶鸿生看画。   叶鸿生擦过手,将那一副扇面图徐徐展开,观摩一番。   阮君烈在旁边喝茶。   阮君烈见叶鸿生微微蹙着眉头,盯着扇面,半天不作声,心中知道肯定是假的。果不其然,叶鸿生犹豫着,抬头对船总说:“在哪里买的?多少钱?”   船总说:“我在城里的古董铺子,花200大洋买的。”   叶鸿生对他笑笑,说:“这不是唐寅的画。”   船总凑过去,说:“怎么知道不是?”   叶鸿生笑道:“上面提款写的不是唐寅的名号,是旁人。”   船总凑过去,仿佛一下子心明眼亮,也能看出金石印上复杂的纹路,认出它的来路。船总眼见损失掉一笔财富,摇着头,唏嘘一番。   叶鸿生用手托着扇面,又仔细看看这幅小画,微笑道:“虽不是什么名人的手笔,看起来倒也赏心悦目,让人喜欢。船老大,我出两倍的价钱,你让给我吧?”   阮君烈一听,立刻明白这帧扇面绝对不值这些钱,恐怕连本钱也不值。船总是个粗人,不识货,叶鸿生也许怕他拿出去典卖被人嘲笑,想自己留下来。   叶鸿生不是财主,没有很多钱。   阮君烈不乐意他平白布施,笑道:“宾卿,你平时不用扇子,何必夺人所爱?让船总卖与那些文人墨客去。”   叶鸿生扭过头,对阮君烈说:“长官,我可以给你用。天气热,你在书房摇一摇,就不闷了。”   阮君烈摇头,鄙夷道:“我不用这些文人的玩意。”   叶鸿生笑了一下,退让道:“那我自己留着。”   阮君烈诘问他:“你留着它做什么?”   叶鸿生委婉道:“一副书画,倘若只是看它的出处,未免看轻了它。长官,我觉得它很好看,留着看,不行吗?”   见他这么说,阮君烈讲不出反对的话,只好随他。   船总不通风雅,人情世故却很精明。他坐在一旁,听他两人言语,猜到这帧扇面不值钱。船总一挥手,豪爽地说:“既然叶参谋喜欢,我送给你!”   叶鸿生不好意思收下,去屋里找钱。   两人推让一番,一个死不要钱,一个非要给,拉扯半天,最后还是叶鸿生意志坚决,船总退让一步,只收了本钱200大洋。阮君烈坐在旁边,带着点好笑旁观他们。等他们拉扯完,灶上的鸡也熟了,飘出一阵香气。   阮君烈站起来,请船总一起入席。三人到前厅坐下,吃熏鱼和嫩鸡,佐以旺儿爹送来的花雕酒。花雕酒是十年陈酿,口感醇厚。   席上,船总答应什么开船都行,有不少大船空着。见叶鸿生和阮君烈都善饮花雕酒,他还承诺“下次再送十坛来给长官们喝”。   酒足饭饱,船总起身告辞。   叶鸿生擦过脸,陪阮君烈到后院。   上楼后,阮君烈酒意微醺,牢骚道:“你哪里发的财?买一个没人要的破烂。我家多少古玩宝贝,字画也有,送你你都不要!没见你多喜欢!”   叶鸿生没奈何,给他打水。   阮君烈自己去洗脸、擦身。   等阮君烈回房,看见叶鸿生找一个玻璃画框,将这幅小画框起来,挂在他的房间,看起来楚楚动人,平添一份情致。阮君烈端详一番,觉得秀色宜人,但还是不想放过他,因为叶鸿生不听自己话。不知怎么,这次叶鸿生搬回来住,阮君烈变得一点也不能忍受他的违逆,只许他处处顺着自己。   阮君烈勾起唇角,嘲弄道:“怎么?最后还是算到我头上?”   叶鸿生忙说:“不,我送给你。”   阮君烈说:“我不缺这个。”   见叶鸿生神色黯然下来,阮君烈才笑骂道:“去拿些金子,我难道白要你的!”   叶鸿生不是财主,却也愿意千金买个心头好,送给心上人,不完全是布施。叶鸿生怅然道:“子然,我觉得这山水很好。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吗?”   阮君烈望着叶鸿生,觉得他这样温柔善感,不是好事。天地不仁,英雄美人往往化作尘土,投进江水;冷硬狡诈的坏蛋却会一世荣华,安然老死。叶鸿生这种性情不是富贵的命格。   阮君烈骂道:“叫你拿钱去!”   叶鸿生心知不能违逆他,苦笑着,拿钥匙开锁,打开柜子。阮君烈的金银细软都放在房里,搬来后,东西都堆在柜子。   叶鸿生说:“子然,我帮你收拾一下?你也来看看,有没有少什么。“   阮君烈坐在椅子上,恩了一声。   叶鸿生先帮他搬出金锭和金叶子,量过克数,又搬出银锭和钱帛,统统核对一遍,没有多少差池。接着,叶鸿生又把珍玩拿出来,逐一清点。阮君烈将自己所藏的一部分贵重珍玩送到金生家里,身边还留了不少。   叶鸿生从柜子里取出金质的珐琅彩绘宝盒,里头装着珍珠和象牙制作的小玩意。叶鸿生数过以后,又将这些放回去。几个青花瓷,青铜错银的杯盏,叶鸿生将它们小心地擦拭一番,继续整理,发现了几个卷轴,里头有董其昌,八大山人的书画。阮君烈果然不缺什么,叶鸿生叹息着。   收拾完大件,叶鸿生整理零碎杂件。他打开一个锦盒,发现里面藏了一块古朴的白玉,玉质温润,形状像是双鸟的纹路。叶鸿生觉得有些眼熟,问阮君烈说:“子然,这个你是不是戴过?”   阮君烈抬头瞟了一眼,恩了一声。   叶鸿生听了,顿时爱屋及乌,拿手柔抚那块玉。白玉颜色很旧,部分受沁的地方呈现出殷红色。叶鸿生好似心疼一般,摸着它的伤处。   阮君烈看得面皮发热,叱道:“你总摆弄它做什么?”   叶鸿生还是舍不得放下,捉在手里婆娑。   阮君烈见了,说:“送给你吧。”   叶鸿生大喜,将这块玉拣出来,摆到桌上,和银钱放在一起,再收拾旁的东西去。   阮君烈用手拈起这块白玉,又后悔起来。   这块玉石非同寻常,不是普通的古董珍玩,是他父亲赠给他的。阮公在世的时候,搜罗到几块古玉,是真正的高古玉器,曾经佩在战国时代的贵人身上,价值不菲。阮公将一块龙纹的玉璜送给大儿子,把这块鸾鸟纹的玉玦送给小儿子,殷殷期盼他们成器。阮君烈断断续续佩戴过一阵。后来他从军,嫌碍事,收了起来。   阮君烈的父亲曾与他说过,等他成亲有了家室,倘若他的夫人给他生了儿子,才能把宝物交给对方,让她传给阮氏子孙。   叶鸿生别说儿子,连个蛋壳子也生不出。阮君烈悻悻地想着,心中懊恼,深感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但是叶鸿生很少喜欢什么东西,他平时见到金玉珍奇都不动心,书画佳作也只看看欣赏,并不怎么执着于占有。叶鸿生中意一样东西不容易,阮君烈很想讨他喜欢,让他高兴,就不顾得那么多规矩。   阮君烈心知肚明,叶鸿生不懂玉器,没识出珍贵的宝物,否则他就不会要了。乘他发现之前,要赶紧送出去,免得他反悔。   叶鸿生收拾完了,站起来,重新锁上柜子。他走到桌边,见阮君烈在白玉上系了一条带子,递给他,说:“拿着。”   叶鸿生接过去,将玉石放在唇边,万分柔情地吻了一下,对阮君烈露出笑容。   阮君烈的心魂为之一漾。   叶鸿生将这块宝物挂在颈子上,慢慢脱掉上衣,靠近阮君烈,耳语道:“子然,我离开这几日,你可好?”   阮君烈拿手轻轻拨动一下他身上的玉玦,懒洋洋地说:“我又没出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什么好不好。”   叶鸿生在阮君烈的颊边啄吻,吐出热息,呢喃说:“子然,我服侍你睡一会?”   酒意好像重新涌上来,阮君烈感到身上发热。   阮君烈往外看一眼,低声说:“把门关上。”      蝉鸣阵阵,警卫队里当差的一名士兵正在楼下洒水。清凉的井水泼在石板地上,盖住暑气,等着被太阳一点点晒干。   卖水果的小贩又在门外吆喝。   卫兵往屋里看一眼,发现西瓜都没了,跑出去买瓜。卫兵挑了几个西瓜,见他车里还冰了一些荔枝,色泽尚鲜嫩,就问他:“甜不甜?新鲜吗?”   小贩爽快地削出一枚,递给他说:“尝尝!不甜不鲜不要钱!”   卫兵尝了一口晶莹剔透的果肉,顺手买了两把荔枝。   荔枝的价格昂贵。卖水果的小贩得了这些鲜果,怕没人买,专程跑到阮君烈府上,隔墙叫卖。现下,荔枝被他顺利地贩出去,得了几倍的赚头。小贩套上车,唱着曲,快快活活地走了。   卫兵回到屋里,用清水洗干净荔枝,拿盘子装了,端到后院里去。   阮君烈不爱吃这个,嫌荔枝太甜,但是叶鸿生喜欢。卫兵见参谋长今天回来,司令也很高兴,就自作主张买下荔枝,准备给他们下午吃。   卫兵心想:叶参谋喜欢了,长官肯定喜欢,显得我会办事。   这名有眼色的卫兵喜滋滋地端着荔枝,摆到桌子上,等着长官们下来享用,自己又去洒扫。不料,阮君烈的房门紧闭,一直不打开。   卫兵抓抓头,疑惑地盯着房门,这才想起参谋长刚刚参加过重要军事会议,也许正在和司令议事,无暇他顾。   卫兵惋惜地叹一口气,拿东西把荔枝盖住。   叶鸿生在榻上伺候阮君烈,伺候得太周到,太细腻,弄得他没法起身。直等到太阳开始偏西,两人才觉得尽兴,云收雨散。   阮君烈喘息着,仰卧到床上,抹了一下额上的湿发,说:“热死了,好渴。”   叶鸿生俯在他身边,手还搁在他的腰骨上,恋恋不舍地搓揉。   叶鸿生听了,翻身下榻,说:“我给你倒水。”   阮君烈坐起来,接过水杯子,仰头灌下去,舒服地喘一口气。叶鸿生穿上衣服,坐在旁边,问他:“子然,我给你打些水,你洗澡?”   阮君烈烦躁地摇头:“吃过饭再洗。”   两个人呆在屋里不出来,一开门就是打水洗澡,让人怎么想?阮君烈呻吟一声,自己觉得淫猥得不得了,不能多想,一想就头痛。   叶鸿生知道他要避嫌,不敢多说,转身倒了半盆水,给他拧了一条毛巾。   阮君烈简单擦拭一下,站起来穿衣服。   叶鸿生替他擦拭了席子,又过去帮他整理军服。   阮君烈顺口问他在徐州的时候,剿匪总部怎么吩咐。   叶鸿生说:“没有什么新讲法,划定了防区。”   叶鸿生把第十二集团军负责的防区告诉阮君烈。   阮君烈牢骚道:“好长的一片阵地,还要派兵到山那头去。”   叶鸿生笑笑。   阮君烈将皮带束好,习惯性摸了一下腰侧。   中正剑已经没了。   叶鸿生急忙把自己的短剑摘下来,替他佩上。叶鸿生的手臂绕过阮君烈的身体,手势轻柔替他佩上剑。阮君烈想到这双手刚才对自己做过什么,又是一阵面红耳赤。   阮君烈将叶鸿生推开,自己坐在椅子上,穿上鞋,说:“宾卿,过几天,我们去山那边看看地势。”   叶鸿生说:“好,我找一艘船。”   阮君烈整理好仪容,打开门,疑惑道:“那边有水路?”   叶鸿生说道:“水路要走一段,骑马过去也行。水路凉快,荷花开了。”   见叶鸿生脉脉地望着自己,阮君烈迟疑一下,应道:“那就走水路。”   阮君烈迈出门。   叶鸿生快活地笑了,跟在他后面走出去。       第 58 章   几天后,风和日丽。   叶鸿生一大早起来,选了两匹马。   卫兵帮他洗刷马匹,问:“叶参谋,你去哪里?”   叶鸿生抚摸着马头,说:“我带长官去山那边看看。”   卫兵咦了一声,说:“不带些警卫?”   叶鸿生笑道:“山上空了,没有山匪。带警卫做什么?”   卫兵想想也是,又问他要不要带些吃的。   叶鸿生让卫兵去厨房拿一些干粮。   卫兵帮他们洗好马,跑去厨房,拿荷叶包了一块熟牛肉,装进袋子里,又装了一些荔枝、两枚桃子。他跑出来,将干粮递给叶鸿生,叶鸿生将袋子系在鞍上。   阮君烈吃过早饭,迈出门,看叶鸿生在备马,疑惑道:“不是说走水路?”   叶鸿生回头,对阮君烈说:“我们先骑马去水边,等回来的时候也方便。”   阮君烈今日没穿军装,换了一身骑马的劲装。他没有带枪,只佩了把短剑。叶鸿生望着阮君烈,无限神往地说:“长官,很久没见你穿这个了。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是这个样子……”   阮君烈被他看得面热,不自在起来,反唇说:“你不也脱了军服!出去勘察地形,大张旗鼓地做什么!”   为了低调行事,叶鸿生也脱去军服,换了一身衣裳,腰上只挂一把短刀,没有带枪。叶鸿生笑笑,把一匹马分给阮君烈,自己先骑上去。   阮君烈对自己的警卫连嘱咐一番,安排好之后,跨上马,拍了一记。   叶鸿生在前面,给阮君烈引路。马蹄阵阵,踏过乡间的莎草。   阮君烈发现,叶鸿生往废弃的旧渡口去了。   到了目的地,阮君烈跳下马,问:“怎么不到码头那边去?”   叶鸿生将马匹拉住,笑道:“码头人太多了,吵得很。子然,这里也有船。你等下就看到了。”叶鸿生说着,将两匹马一起牵住,往岸边一处屋子走去。   这个旧渡口的水面浅而平,只有些小鱼小虾,离入江口也远。很少有人在这里开船,独有一个老船夫,守着老屋度日,喜欢这一处明媚的浅滩,时不时在这里摇橹。   叶鸿生走到门口,叫了一声。老船夫走出来,叶鸿生将马交给他,请他帮忙看管,又要给他钱。   老船夫拍拍腰间的麂皮包,笑道:“钱没有用咧。给我点烟就成。”   叶鸿生不吸烟,也没有带纸烟,就请阮君烈等等,自己去打水,帮老船夫把水缸装满。忙完之后,他去岸边,将船推下水。   阮君烈把马拴好,与老船夫说了一会话,才发现他与叶鸿生不算陌生。叶鸿生以前曾来这里,试着把船划到山的另一侧,被山匪所阻。言谈之间,阮君烈发现,老船夫很喜欢叶鸿生,也许是因为叶鸿生性情随和肯亲人,没有什么长官的架子,又或者是他会打仗、兼得水性好,水手们喜欢有本事讲义气的人。   老船夫说,叶鸿生可以找任何一个船主借船,他们都会借给他,不要他的钱。   阮君烈听了,觉得很有意思,问:“当真不要钱?”   老船夫赌咒发誓,讲:“他敬人一尺,人敬他一丈。”   阮君烈没事,听了一会闲话。   剿山匪之前,码头上曾经起过一些纠纷,船总也无法摆平。叶鸿生曾经数次调停,在船主与水手中间树立了权威。阮君烈都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回想一下,那段时间叶鸿生住在镇外。为了不打搅自己,叶鸿生平息了麻烦,没有提起。   码头上的人觉得叶鸿生与众不同。第十二集团军中,跟着阮君烈的士兵像勇猛的虎豹,霸气外露,而叶鸿生带的士兵像驯良的牛犊、小马,规矩勤勉,还会帮忙拉纤干活。   在乡下人看来,叶鸿生的眉宇之间含有一缕温柔的水脉,将他与其他武人区别开,令人见之忘俗。他们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秀丽,纷纷猜测他是天上的星宿。这颗神秘的星宿一定与水有关,所以他会保佑彭乡,保佑码头。   阮君烈听了这些乡间野话,乐不可支,问:“他是天上来的,那我呢?”   老船夫哎呀一声,拍大腿说:“长官,你肯定是天罡星下凡!不用猜了,这辈子就是要马上封侯的!”   阮君烈大为快活,哈哈大笑起来。   叶鸿生捋起袖子,轻巧地把船弄下水。他将东西放在船仓里,敏捷地收起绳索,抽出篙子,在船上叫了阮君烈一声。   阮君烈站起来,和老船夫告辞,跳上船。   叶鸿生用竹篙点一下,让船慢慢离岸。   碧波轻涌,船向着山脉悠悠驶去。阮君烈感到凉风拂面,放眼望去,远处的小山浓绿团簇,峭壁上都是淡绿的。   小划子飘到山侧,顺着一脉水流,划进山坳里,溯流而进。贴近了以后,阮君烈感觉到一阵香气,从山壁上散发出来。原来这山石上长着芷草。这种与兰草同宗的植物可以生在峭壁缝隙里,蔓延在苍劲的树枝上,花叶像流苏一样飘曳着,香气淡而悠远。   因为罕有人到此,除了芷草之外,还有好些花草绽放在黛色的山崖上,触手可及。有些花瓣被风摇落下来,就飘着水上,点染了水面的颜色。水中的鱼儿浮起来,在吃那些花蕊蜜粉。   水路果然很美。阮君烈在心中感慨。   等船划进浅滩,叶鸿生跳下去,涉水而过,将船靠岸。阮君烈也上岸。   叶鸿生建议先去修好的机场看一眼,然后回到山顶上,瞭望远处。阮君烈同意了。他们顺着山路行走,没多久到达了机场。阮君烈第一次过来巡视,测试了电台和雷达,一切正常。他们离开机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山上爬。   路上,有个村民路过,送了他们一截嫩藕。阮君烈心想,山中多半有个水潭,里面长了荷花。   他们一路爬到山顶,眺望山的另一边,只见成片的绿荫,人丁稀落。叶鸿生说:“那边没有人烟少。”   阮君烈点头,说:“派步兵驻扎,带机枪过去守备。”   他们坐下来说话,议论了一下远处的几个兵团,彭乡附近有哪些城镇,好不好守。说完之后,叶鸿生打开包囊,将食物取出来给阮君烈吃。   阮君烈坐在青山上,看着白云,感慨道:“宾卿,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像我家里?”   叶鸿生点头,眼里带着笑意,说:“是有点像。”   阮君烈恩了一声,又说:“我家没有这样多水,这样多花草,但是山也很绿。”   阮君烈回忆起家乡的山水,那是一种秀丽中带着苍茫的景色,不禁悠然陷入了回忆。   他们吃过东西,在树荫下坐一会,开始寻找山中的水潭。叶鸿生发现了溪流,他们就顺着溪流走,被一丛洄旋的溪流指引着,果然发现了水潭。   水潭是由山中的溪水聚集而成的,像个小小的湖泊,中间长出了亭亭玉立的荷花,荷叶碧绿宽大,上面滚着圆圆的水珠子。水面周围长满了水杉,还有松树,散发出一阵松香的气息。   叶鸿生走到岸边,觉得太阳晒,便把衣裳脱了,说:“我下去游水。你先坐坐。”   阮君烈觉得渴,把那截子藕洗洗干净,吃掉。藕异常的嫩,汁水充沛。   阮君烈看叶鸿生在水里游了一圈,很惬意的样子,自己也觉得热,想下水。阮君烈水性不算好,不敢下深水。他喊叶鸿生上岸,来教他游。   叶鸿生从水里游过来,采了一朵未开莲花,放在阮君烈的手上。饱鼓鼓的淡红花苞微微绽开一点,晕出些清香。阮君烈捧着这朵花,好像捧着一颗心一样。它还在温驯地跳动着,活生生地爱着他。   阮君烈要下水消暑,叶鸿生教他怎么潜水,怎么换气。   阮君烈下水之后,进入清凉世界,不愿意上岸。叶鸿生陪他游了一会,见他没有溺水的危险,就自己上岸,帮他把衣裳叠好。   阮君烈在水中尽情游了一阵,发现体力消耗很快,不知不觉就累了,他喘息着,爬上岸。叶鸿生笑道:“你还不会游,所以累得快。”   阮君烈不服气道:“我怎么不会!我比你游得时间长,距离也远些!”   叶鸿生不与他争辩,含着笑,拿自己的衣裳给他擦水。叶鸿生一点也不累,安静地坐着,看着阮君烈,等太阳把自己身上的水泽晒干。   阮君烈精疲力竭地躺着,喘着气,把衣服盖在身上。阮君烈旁边长了一簇含羞草,他起初不知道,不经意碰到它羽毛一样的叶子,发现他青色的叶子全部挨次闭合起来,像闭上眼睛一样。阮君烈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用手指常常触动它,叨扰它,再看它温柔地瑟缩。   叶鸿生见了,笑道:“你别欺负它了。”   阮君烈这才停手,辩说:“明明是它喜欢我,高兴让着我。”   叶鸿生低声地笑。   他们游过水,日头也下去,感觉不再热。两人在树荫下乘凉,看着水面在清风下起皱,荷叶摇动。阮君烈想起叶鸿生的家乡也有水流湖泊,与他闲谈起来。   阮君烈说:“你以前常下水吗?”   叶鸿生说:“一年四季都会泅水,我们在里面捉鱼。”   阮君烈好奇道:“冬天也下去?”   叶鸿生笑笑,说:“腊月也游过。”   阮君烈咋舌,心想:难怪宾卿身手这样敏捷,经得起摔打。   叶鸿生想起先前彭乡端午节的祭典,就跟阮君烈说他家乡如何庆祝端午,赛龙舟,拿雄黄朱砂辟邪。   叶鸿生用手蘸着水,在阮君烈额头上写了一个“王”字,说:“如果用雄黄酒给你这样写一个,保证邪物不侵,平平安安的。”   阮君烈问道:“你小时候也画?”   叶鸿生垂头看他,笑道:“是,我小的时候,大人也给我画一个。如今你画了,我就不再画,没人敢和你抢山头。”   阮君烈脸上发红,咬牙道:“我怕你抢?!”   阮君烈用手打开叶鸿生,要爬起来,擦掉额上的水。   叶鸿生不让他起来,按住他。   叶鸿生低头吻阮君烈,将他额上的水泽细细地舔掉,然后吻他。叶鸿生的吻异常清甜,阮君烈好像被湖水浸透了,被一汪清洌泛甜的湖水。   松针掉下来,发出沙沙声。       第 59 章      盛夏的阳光让人不知不觉变得慵懒。   卫兵们躲在阴凉处,坐在板凳上打牌。叶鸿生还在太阳底下晾衣服、洒水。   卫兵们发现参谋长最近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洗衣服的时候,叶鸿生常常露出半梦半醒的微笑表情,卫兵们疑心他中暑了。旁人中暑是一脸虚弱的恍惚,只有参谋长一脸恍惚还是笑笑的。   卫兵们请叶鸿生到屋里坐着,给他扇子扇风,又让厨子煮了一大锅绿豆汤给他喝。   叶鸿生谢过之后,喝下两碗汤水,称赞熬得好。   卫兵们看他休息一会,喝过解毒的汤水,样子好了不少。没想到阮君烈在楼上叫一声,叫他上楼去,叶鸿生马上又露出魂不守舍的样子,立刻丢下碗,跑上楼去。   卫兵们都觉得参谋长操劳过度了。   叶鸿生平时勤勉,最近更是勤勉得有点过分。司令最近不知是怎么了,大事小事都要他做,把他指挥得团团转,又要他做事又不许他到镇外。叶鸿生一出门,快到吃饭时间,阮君烈立刻派人去喊他,不许他在外面逗留。但是阮君烈自己悠闲地跑马,叶鸿生还必须陪着,不允许做旁的事情。   阮君烈之前不是这个样子,忽然风格一变。叶鸿生也随之一变,阮君烈要往东就往东,要往西就往西,好像没有性子一样,阮君烈拿手指碾一下,他就软软地倒下了。   卫兵们搞不清司令的深意,推测这是一种驭下之术。他们不懂,为何阮君烈要对叶鸿生下手?叶参谋一向听司令的话,有意见的时候,他也是低调的,难道需要用这些方法来验证他的忠诚?卫兵们都感到些许心酸。也许是穷乡僻壤的,司令心情不佳,战场上暂时没有用武之地,只好折腾忠心的参谋长解闷。叶参谋却没有这种自觉,他幸福地忙碌着,有空就跑上楼,不厌其烦地陪司令讲话聊天。   卫兵们望着叶鸿生上楼的背影,对他投以同情的一瞥。      叶鸿生上楼以后,走到书房,对阮君烈说:“子然,你叫我?”   阮君烈手里拿着最新的战况简报,恩了一声。   这一两个月来,阮君烈与叶鸿生几乎日日夜夜在一起。阮君烈原本就很信任叶鸿生,如今被他的柔情融化,更是忍不住想依赖他。阮君烈把军务交给叶鸿生办,将精神上的疲劳卸下,觉得很惬意,有空就看看时事杂志和军情简报,思考他心中的军国大事。   可能是因为感情生活太美满,阮君烈看那些激烈的时评,心思也能按耐住,并不焦躁沮丧,仍能保持乐观。   今天,阮君烈看到军情简报上写到北方战况的进一步恶化,上面提到黄克与徐正恩在北方的据点城市做指挥官。阮君烈指着简报,对叶鸿生担忧道:“不晓得他们两个怎么样?是逃回来了,还是已经被共\匪俘虏杀害?”   叶鸿生看了一眼,安慰说:“只说战况告急,不见得他们已经败了。”   阮君烈叹一口气,把简报放在桌上,把手臂环在胸前。凭借与共军交手的经验,阮君烈判断,倘若这两人不逃跑,结果必然很惨;但是败军之将,逃回来肯定很难看。   叶鸿生将手放到阮君烈肩上,轻轻揉捏,劝说道:“共\匪好像没有杀害俘虏的习惯。他们就算被俘了,也没事的。”   阮君烈充满怀疑地摇头,说:“听说俘虏要做苦工,肯定是生不如死。”   叶鸿生苦笑着,给阮君烈倒一杯茶水喝。   阮君烈喝下凉茶,吩咐叶鸿生说:“回头你给南京发电报。如果有消息,你务必提前告诉我,我好去尽一份情意。”   叶鸿生点头应承,说:“我下午跟南京联系,明天带十五师过江去?”   按照阮君烈的安排,十五师将带着装甲、重炮一起移动到江水对面,在渡江的要塞进行防御,扼住关口。阮君烈也不想那么快分兵,但是看到战况越来越不乐观,也要提前做好安排。   阮君烈听了,惆怅说:“我下午要去十五师的军营,把军饷提前发给他们。”   叶鸿生搂住他的肩膀,说:“好。”   阮君烈想到同僚朋友恐怕要死了,有些伤心,又有点上火,叫叶鸿生给他刮痧。   叶鸿生拿着玉片给阮君烈刮痧,一时怕手轻刮不出效果,一时又怕手重把他弄伤了,还没刮两下,自己倒心疼坏了,问出十多句:“疼不疼?我的手重不重?”   阮君烈嫌烦,搡开他,重新把衣服披上。   叶鸿生忙说:“厨房熬了绿豆汤,我给你端来。”   叶鸿生把汤水端上楼。   阮君烈喝掉汤水,才把他的烦躁压下去。   下午,阮君烈给十五师做过动员令,让他们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   晚上,叶鸿生做完手头的事,小心地安慰阮君烈。叶鸿生柔情抚慰的时候又是一种滋味,阮君烈感到无处不熨帖,格外销魂。   到了早上,叶鸿生还抚着阮君烈,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睡,与他说些宽慰的话。阮君烈嫌绵花枕头软,又嫌竹子枕头硬,专爱拿叶鸿生垫着。阮君烈枕着叶鸿生,听了好些鼓励的话,心情转好。   然而,该来的还是要来。   十多天后,南京方面传来消息。黄克与徐正恩等人被追认为烈士,政府宣告他们战死沙场,召开追悼会。   阮君烈得知以后,心中悲痛,决定无论如何要去参加他们的追悼会。   国防部派了几架飞机过来,协助第十二集团军参战。阮君烈选了一架客机出行,吩咐叶鸿生管理军务,万一有要紧事务就联系国防部,喊他回来。   叶鸿生为阮君烈整理行装,送他上飞机。       第 60 章   叶鸿生为阮君烈整理行装,送他上飞机。   飞机发出轰鸣声,越飞越高,在蓝色的天空中飞远,变小。叶鸿生目送阮君烈,对机场的士兵吩咐:“等司令到了南京,立即发电报给我。”   叶鸿生离开机场,带兵坐船回彭乡。   路上,他与几个士兵分列在船舱两端。士兵们在船头与水手们闲话,摘了些莲蓬吃莲子。叶鸿生一个人站在船尾,看小舟划开水波。   小船将水波一分为二,分开的水波在船儿离开后,立刻又了无痕迹地弥合在一起。叶鸿生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如果他是水的话,究竟会和谁弥合在一起?是失去联系的党组织,还是阮君烈?叶鸿生多么希望,他可以和他们所有人在一起。   士兵们说起河岸边的一个风流娘们,讲出一串野话,发出粗犷的笑声。   叶鸿生被笑声惊动,回头看一眼,只见青山迢迢远去,小船逐渐驶到水中央。在层层水波之中,叶鸿生陷入忧思。军情简报他也在看。赤色的军队扫平北方后,开始驰骋中原,一路上所向披靡,给江南防线造成巨大的压力。   叶鸿生感觉到,他与阮君烈所在的防线很快就要……不不,现在就变成最前线了。这条战线将对战局起重要作用,各霸一方还是一统天下?此间的成败对任何一方都很关键。从共军的势头来看,很快会展开攻势……   叶鸿生叹一口气,为自己的偷安感到羞愧。这不是他第一次离开党组织,孤立无援地飘泊在外,但是他头一次生出了优柔寡断的心情。想到阮君烈,叶鸿生心头就是一颤。   这段日子,叶鸿生得到了他生命中的挚爱,没有一日不快活。为了让阮君烈舒服一点,叶鸿生可以做很多事情。一旦燃起战火,只有共军队伍的死亡才能让阮君烈快意,难道他要用同志的鲜血去换取阮君烈的笑颜?   叶鸿生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在战场上,阮君烈是山中的虎豹,闻到血腥味就要厮杀,不会放过他的猎物。叶鸿生想象不出届时他能怎么办,把自己送给阮君烈吃?叶鸿生唇边带着苦笑。   阮君烈送的玉玦挂在他脖子上,藏在衣领下面。叶鸿生把带着体温的玉玦拿出来,握在手中,偷偷地亲吻。   白墙黑瓦的村庄在远处变得明晰。   小船绕开江中的急流,慢悠悠地靠在渡口。   叶鸿生带兵跃上河岸,与船家告辞。   回到宅邸后,叶鸿生帮阮君烈整理房间。桌上摆着阮君烈用过的纸笔,叶鸿生把纸张看一遍,叠成一摞,又洗干净钢笔,留着他回来用。叶鸿生收拾好房间,心中莫名忐忑着,想着阮君烈,直到卫兵接到电报,进来告诉他“司令到达南京”,他才放心一些。   叶鸿生花费半天时间,打理完后勤事宜,发现无事可做。   近日,十五师离开彭乡,新兵队伍有一部分驻扎到镇上,等待调遣。看阮君烈的意思,他想把孙仲良的队伍派到山那边去屯守。叶鸿生这一阵被阮君烈拘着,无暇关心这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队伍。他看天色还早,便动了念头,找一匹快马,去军营里看看。      叶鸿生赶到学校,受到新兵的欢迎。学校被十五师住过一阵,改造得很方便,买鱼买肉也方便。叶鸿生与几个士兵说过话,去办公室找孙仲良。孙仲良也跟着队伍一起搬进镇上。   叶鸿生走上木质的楼梯,叫了一声,发现孙仲良不在。孙仲良的参谋慌忙跑出来,对着叶鸿生打招呼,说:“孙师长出去办事啦!”这位参谋姓董,替自己长官应酬一番。   叶鸿生问他孙仲良的办公室在哪。   董参谋将叶鸿生带到门口,掏出钥匙开门,招呼道:“先坐!我泡杯茶。他很快回来。”   叶鸿生坐下来,打量一下孙仲良的办公室,发现桌上堆着些文件还有信函,乱糟糟的。叶鸿生与孙仲良共事过一段时间,知道他是个粗枝大叶的武人,没干过文职。   董参谋端了一杯清茶过来。   叶鸿生将军务文件与杂事条子分开,顺便看看他们的日常文牒,有没有贯彻阮君烈的命令。叶鸿生整理一遍,还算满意,打开抽屉,准备将文件逐一放置进去,忽然发现一封信笺躺在抽屉,写字的一面朝下。   叶鸿生将信笺翻过来,发现信笺封了口子,信封上写着“呈徐州剿匪总部”。   叶鸿生顿生蹊跷感。   孙仲良没资格与徐州方面直接对话,平素言谈里,叶鸿生也没听说他在徐州有关系特别好的战友同僚。叶鸿生心里想着,手上执着这一封信。   门响一声,孙仲良踏进来,笑道:“叶参谋!司令走了,你有没轻松点?”   叶鸿生回头,对他笑一下。   孙仲良本来兴致勃勃的,看到叶鸿生拿着信,笑容一瞬间变得有些勉强。孙仲良回过神,恢复正常,陪笑道:“好兄弟,这次司令去做什么?”   叶鸿生答道:“司令去悼念朋友,顺便听听南京的消息。”   叶鸿生把桌上的信函放到抽屉里,对孙仲良笑一下,说:“我看你这里杂乱,顺手分分类。”   孙仲良搓手道:“太麻烦你。让董参谋做就好。”   孙仲良将橱柜打开,捧出一坛珍藏的佳酿,热情地说:“你好久没过来!晚上我们一醉方休?”   叶鸿生点点头,拿起那封信,问他:“你这是私人信笺?”   孙仲良忙放下酒坛,腼腆地说:“啊!这个啊!我跟徐州的陆师长以前认识,说起来,我们还一起打过日本鬼子。当时我手头宽裕,借给他一千大洋,没想过要还。但是最近……”   孙仲良的脸上出现一个扭捏的表情,说:“最近我手头紧,老家的穷亲戚多,说是生计不好维持,我只好……”   叶鸿生哦了一声,露出理解的笑容,说:“没什么。人之常情。”   孙仲良松一口气,笑道:“叶参谋,我叫他们到会议室。兄弟们聚一聚?”   叶鸿生微笑道:“好。”   孙仲良自己不出门,在门口大声喊董参谋,叫他通知军官们去会议室。叶鸿生见董参谋跑过来,领命离开。   叶鸿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翻了一下文件,自言自语说:“我刚才过来,带了一份通知,好像落在董参谋那里……”   孙仲良忙说:“我去拿,拿了去会议室。”   孙仲良心急,转身离去。叶鸿生迅速关上门,将门锁上,打开抽屉,取出那封信。叶鸿生将信封撕开,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信封,上面写的是一个人的名字,他不认识这个人。   叶鸿生迅速撕开封口,将信纸掏出来,展开一看,顿时被内容震惊。   叶鸿生将信纸捉在手里,沉思片刻,动手烧毁了信笺。等他打开门,孙仲良已经消失在门外,不知去向。   董参谋跑过来,拉住叶鸿生,说:“叶参谋,快来!大家在等你们!”   叶鸿生说:“你们师长呢?”   董参谋说:“他不是和你在一起?”   叶鸿生若有所思地点头,说:“不开会了,我有急事。”   叶鸿生转身冲下楼,跑进马廊,问管马的士兵说:“你们师长来过?”   士兵指着大门,说:“他刚走,说去跑马。”   叶鸿生取下马鞭,牵出一匹马,跃上马背,猛抽了一鞭子。骏马嘶鸣一声,飓风般冲出大门。他一出门,就看到孙仲良骑了一匹黑马,正往山上逃亡。叶鸿生高喊一声,抖了一下缰绳,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孙仲良哪里敢停下,反而快马加鞭,往山林茂密处钻去。他跑上山路后,稍微松一口气,准备借助山林的遮蔽,想寻机会弃马,再找一艘小船离开此地。没料到叶鸿生上山后,御马急追,在山路上灵活地腾挪。孙仲良见识过阮君烈的骑术,飘逸得很,没想到叶鸿生的骑术更加好!   孙仲良不能想起阮君烈,想起来就发憷!   国共合作破裂后,中央军对赤色力量采取限制手段,在抗日战争中双方也未见得多亲密,国军有一系列严峻条款,禁止跨党现象出现。可是孙仲良在杂牌军,队伍里没那么多规矩,他与共军干部建立了友谊,出现了双重党员的身份。内战打响后,孙仲良叫苦不迭,常常处于摇摆状态,偶尔还会给共军的朋友写一封信。   孙仲良在心中嗟叹:本以为阮君烈不在,他才敢写一封信。不料藏来藏去,还是撞到叶鸿生手上!阮君烈眼里揉不得沙子,叶鸿生又是他的心腹,撞在他们手里一定会死!   孙仲良一不留神,马匹被树根绊住,嘶鸣着,将他掀下来。孙仲良落下马背,一咕噜爬起来,要往林子里投。叶鸿生已经驾着马,挡住去路。   孙仲良倒退两步,慌忙说:“宾卿!好兄弟!我没有反叛!我跟共军有些来往,但是未曾干对不起你们的事!”   叶鸿生未置一词,从马背上下来,走到他面前。   叶鸿生按住手枪,质问他:“那你为何逃跑?”   孙仲良分辩不清楚,青着脸,呼哧呼哧地喘气。   叶鸿生向前走一步,伸出手。   孙仲良倒退一步,拿手护住头部,但是子弹没有打来。   叶鸿生伸出手,和颜悦色地说:“孙仲良同志,幸会。我是罗鼎文同志介绍入党的,你的联系人是谁?”      南京。   阮君烈参加了追悼会,抽空与同僚相聚。   昔日繁华的首都,许多富人已经南逃,军官们到一起就开始抱怨,士气不振。阮君烈走在街上,发现金圆券发行后,游资物价一如改币之前,民不聊生,卖儿鬻女的惨事出现在街头,触目一片凄惨。   追悼会上,黄克的遗体已被火化,徐正恩沦落在赤区,失踪多日,死不见尸。阮君烈见他们家属的悲泣,心里不免难过,想起自己的母亲朱氏。朱氏还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在江南前线,在火炉子上。   阮君烈决定抽空看一下母亲。他离开南京,坐火车去金生家里,与哥哥和母亲度了几日。 国事艰难,忧伤排遣不掉,他又急急地回南京,见过参谋总长,坐飞机回彭乡。   飞机降落后,叶鸿生与孙仲良、警备师师长等人带着警卫连,等候在外面。   阮君烈走下来,呼吸了一口清新的口气。   叶鸿生上前,替他拿行李。   在众人面前,阮君烈使手揽了一下叶鸿生的肩头,转身走到他们中间。   与南京的世界比,彭乡像个世外桃源。阮君烈感慨地想,但是不用多久,这里也会变成炼狱。   他们一行人拥簇着阮君烈,找到一艘大船,往镇上去。   路上,阮君烈问起来,军营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各人分别汇报一番,轮到孙仲良时,他说:“前两天打雷,雷落在镇外,打在军营里。一不小心走水,烧掉一片屋子。”   军营里有一些电器,会引雷。   阮君烈吃了一惊,问:“有没有死人?”   孙仲良说:“没有。可惜救火不及,烧掉好些房子,还有老乡的房子……”   阮君烈不快地说:“你干嘛不叫上警备师一起救火?江里这么多水,手里这么多兵,还怕救不了火?你到底在干什么?”   孙仲良面色涨红,不敢辩解。   叶鸿生趋前一步,解释说:“长官,孙师长去考察固镇的,当时不在这里。”   固镇是附近的一个村镇,在彭乡不远处,在山外的另一边。倘若孙仲良屯兵山外,确实需要考察一下固镇的敌情与友军状况。   阮君烈冷哼一声,暂时放过孙仲良,扭头看着叶鸿生,说:“那你呢?你看到起火,为什么不组织救火?”   叶鸿生怔住,不敢与阮君烈对视,低头说:“我……我同孙师长一起去的。”   阮君烈的脸色登时变黑。   所有人都不敢讲话,沉默着。船靠岸后,一行人回到宅邸。   阮君烈回来,厨房已经备好宴席。   叶鸿生见阮君烈生气,不敢火上浇油,与他说话,准备自己把东西放好。孙仲良也不敢逗留,推说道:“长官,你旅途劳顿,先好好休息。我先回去写检讨,明日来交。”   孙仲良说完,急忙退一步,想撤出宅邸。   阮君烈站在厅里,大声道:“干嘛等明天!”   阮君烈恶狠狠地望了孙仲良一眼,又看一眼叶鸿生,冷笑道:“我出去几天,队伍就乱成这样,火烧到屁股上都不晓得救!落雷落雷,落个雷你们都应付不好,共\匪打来怎么办?你们都死了吗!”   阮君烈在桌子上猛拍一记,吼道:“现在就滚来检讨!”   桌子险些被震散,白瓷杯嗡嗡发抖,泼出一片茶水。   孙仲良汗如浆出,仓皇地扭头看叶鸿生。   叶鸿生的神色也变了,面色发白。       第 61 章      叶鸿生的神色也变了,面色发白。叶鸿生示意孙仲良上前,自己也趋前一步,等待阮君烈下文。   阮君烈拉开椅子,坐下来,冷眼望着孙仲良,说:“你说说,这种情况的失职该怎么办?”   孙仲良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拿袖子抹一下脸上的汗。   叶鸿生暗暗惊讶。这种事情根本不算什么失职,在国军队伍里时常发生,阮君烈平时都不管,为何突然发难?看起来像是在为难孙仲良。   阮君烈冷着脸,把警备师师长叫出来,问他:“如果师长失职,造成严重损失,该怎么办?”   警备师师长猴精,发觉司令要整人,立刻回答:“降级使用!严重的可以革职。”   叶鸿生醒悟过来,阮君烈是在借机发作,想把孙仲良换下来。这段时间,孙仲良的表现不功不过,没有哪里不好,但是到快要交战的时刻,阮君烈想换一个自己的心腹去带兵。这次的事情给了他一个机会。   阮君烈让警备师师长拿出军规宣读,自己逼视着孙仲良,目光如刀剑一般。孙仲良好像被猛兽盯住的猎物,紧张地扯一下自己的领口。卫兵们将门户关上,守住大门。   孙仲良无法,低头认错,没话找话地骂自己。   叶鸿生听了一会,见阮君烈还不松口,开口道:“长官,落雷是天灾,不是人祸。孙师长就算失职,没有那么大的过错吧?”   见他插嘴说情,阮君烈冷笑道:“军营辎重都烧了,谁负责?让老天爷负责?”   叶鸿生回答道:“我负责。”   “你负责?”阮君烈心头火起,脸上笑容瞬间扭曲了。   叶鸿生顶着他的怒气,放缓声调,说:“是。长官不在,我是指挥官,烧毁了辎重,肯定是我的责任。再说,孙师长去固镇也是我批准,我还同他一起去了。”   阮君烈用一只手撑住额头,气得笑起来,质问道:“你怎么负责?”   叶鸿生垂首说:“凭长官发落。”   阮君烈扭过头,对警备师师长发火道:“军规怎么写的?”   警备师师长手忙脚乱,翻了一遍第十二集团军的军规,左找右找,总算找出一条,嗫嚅道:“应该……应该降级?”   阮君烈猛瞪警备师师长一眼,险些用带火的瞳仁吞掉他。   警备师师长吓得重新找一遍,结结巴巴地说:“打……打五十下军棍?”   阮君烈收起眼里的凶光,喝一口水。   国军有体罚的传统,但是警备师向来宽松,没有准备军棍。卫兵们前前后后地找,找出来扁担,马鞭,还有大门后粗重的木棍插销。他们把刑具全部抬出来,请阮君烈逐一过目。   叶鸿生走到天井,半跪下来,脱掉军服上衣,等待受刑。   两个卫兵捧着粗木棍,请阮君烈示下。阮君烈骂他们不长脑子。   又一个卫兵提着扁担,送到他眼前。阮君烈还是皱眉。   最后,一个卫兵挽了细马鞭,给他看。阮君烈才同意。   这么闹了一圈,卫兵们发现司令一点也不想打参谋长。参透了这层意思,卫兵们没有一个人肯执鞭用刑,全部推来推去,最后鞭子传到警备师师长手上。这位师长没法再推给旁人,只好自己拿起来,硬着头皮,去抽叶鸿生。   鞭子破空的声音响起来。   没抽两下,阮君烈就不舒服起来。   叶鸿生不听话,胆敢给孙仲良求情,阮君烈心里不爽快,但是叶鸿生从上到下都是他的,他自己都没有舍得打过几次。旁人拿鞭子抽叶鸿生,阮君烈怎么舒服得起来?   阮君烈压着眉头,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不痛快。   警备师师长拿鞭子打叶鸿生,叶鸿生还没怎样,他自个就先瑟瑟发抖。   警备师的卫兵们看他们师长被为难成那样,纷纷上去求情,念叨着求“长官从轻发落”。阮君烈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警备师师长才打了十几鞭子,赶快撂下马鞭。   叶鸿生穿上军服,重新站起来。   阮君烈一不做二不休,还是把孙仲良降职,只许他做一个名义上的副师长,将师长和参谋职位全部换掉,换成自己的心腹。有叶鸿生挡在里面,阮君烈没有把事情做绝,又对他好言好语一番,允诺来日他立功赎罪,依然给他高升。   传令兵去传令。   孙仲良度过一劫,心里七上八下地,领命离开。   他走了以后,警备师也散了,只留下驻守宅邸的卫兵们,打扫厅堂,准备摆饭。      乘着阮君烈用饭,叶鸿生去上药。   叶鸿生背上被鞭挞出数道鞭痕,红肿起来,没有流血,并不严重。他敷上伤药,去厨房吃了点剩饭,不知该不该去见阮君烈,独自在楼下坐着,想自己的心事。阮君烈用过饭,算了一下账,把自己新任命的师长叫来,嘱咐一番。   忙完之后,阮君烈闲下来,叫人喊叶鸿生上楼。   叶鸿生上楼,走到门口,看阮君烈闲靠在桌边,手里拿着短剑把玩。   叶鸿生试探地叫一声。   阮君烈抬起头,说:“要请你才来?吃饭的时候,你跑哪去了?”   叶鸿生忙走进去,关上门,温言道:“我在上药。子然,你今天怎么了?”   阮君烈放下短剑,把手放到叶鸿生身上,摸着他的领花,说:“我还说你怎么了呢?非要和我对着干。”   叶鸿生说:“你想换个师长,换就换了。不用发那么大火。”   阮君烈没好气道:“谁叫你挡在里面!你跟孙仲良交情不错?”   叶鸿生苦笑,不说话。   阮君烈在叶鸿生的颈子上摸了一下,发现是空的,恼道:“你没戴着玉玦?”   叶鸿生从口袋里掏出来,把手心摊开,古玉泛着柔和的白光。叶鸿生将玉玦重新戴上,解释说:“刚才行军令,我拿下来了。”   阮君烈这才罢休,不声不响地用手解叶鸿生的军服扣子。   叶鸿生带着些惊讶,贴近他,亲他的面颊,柔声说:“子然,你不倦吗?我怕你累呢。”   阮君烈微微仰起头,接受他的厮磨亲吻,说:“不累。”   叶鸿生将阮君烈拥到怀里,捉住他的下颌,好一阵激烈的亲吻。阮君烈发出动情的呻\吟。叶鸿生随即搂紧他,爱抚他的脊背,却没有更多的动作。   阮君烈的手指□叶鸿生的黑发,将他反手搂住,疑心道:“怎么了?刚才打得重,你受伤了?”   叶鸿生的声音有些忧郁,说:“没有,不怎么疼。”   阮君烈动手将叶鸿生的军服脱掉,查看他背上的痕迹,说:“一点小伤而已。你为什么没精神?”   叶鸿生轻轻拥住阮君烈,用嘴唇温柔地触碰他。   阮君烈与叶鸿生分开一些,抬头问:“宾卿,你伤心了吗?你怎么想那么多?”   叶鸿生忙摇头,说:“我是怕你心烦……”   阮君烈不快地低吼一声,打断他。   阮君烈捧着叶鸿生的脸,望着他的眼瞳,不由分说道:“下次不准你想那么多,知道吗?”   叶鸿生无可奈何地笑,对他点头。   阮君烈走到床边,解开自己衣领扣子,对叶鸿生命令道:“过来!”       第 62 章   阮君烈走到床边,解开自己衣领扣子,对叶鸿生命令道:“过来!”   叶鸿生的屏住呼吸,看着阮君烈将上衣脱掉,解开皮带,对他伸出手。叶鸿生的体温骤然升高,感到口干。   叶鸿生走过去,捉住阮君烈的手,按在唇边亲吻一下,与他亲热起来。叶鸿生将阮君烈搂在怀里,动作很轻柔。   阮君烈不满道:“你刚才没吃饭?”   叶鸿生在他额角上亲一下,疼惜地说:“子然,你急什么?我会弄疼你的。”   阮君烈似乎对这种温柔不胜其扰,倔强地说:“我不怕疼。”   叶鸿生一阵针刺似的心疼。叶鸿生感觉到阮君烈有心思,不知道他在南京遇到了什么,行为有些反常。叶鸿生不好多问,决定先顺从他。   叶鸿生激烈地亲吻阮君烈。   阮君烈喘息着,狼吞虎咽地接受他的吻。   阮君烈揽住叶鸿生,敞开全身最柔软的地方,让叶鸿生完完全全的填充进去,成为他血肉相连的一部分。叶鸿生觉得他触碰到的地方是那么脆弱,不设防,那是任何人都不允许触碰的禁区,只有他能碰。   叶鸿生要用自己的身体将他熨帖,让阮君烈暖和起来,直到彻底融化。   两人在榻上尽情地纠缠。   在叶鸿生的动作下,阮君烈反复体验着高\潮,发出呻\吟,宣泄着思念与不安。他们的腰部紧贴在一起,不断地摩擦。阮君烈矫健的身体布满细汗,绷成一把硬弓。叶鸿生抚慰着他,让他重新松懈下来。   狂风骤雨后,阮君烈浑身发烫,继而一阵虚弱感。他喘息着,乏力地倒在床上,闭上眼。   叶鸿生拥着他,耳语道:“累了?要不要睡一会?”   阮君烈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他确实感到累,身上也有些疼,但是这种消耗抵消了他心中的狂躁,让他平静下来。阮君烈躺在榻上,慢慢调整呼吸,疲惫地说:“别啰嗦,人生得意须尽欢……”   见他这么自虐地尽欢,叶鸿生暗自叹一口气。叶鸿生让阮君烈枕在自己身上,抚摸他,与他说话。   阮君烈心神定下来,睁开眼,看着叶鸿生,伸手捉他颈子上的玉玦。玉玦被叶鸿生贴身佩戴后,变得白润,表面也细腻起来,带着他的体温。阮君烈拈在手里,默默地婆娑。   叶鸿生俯下身,问说:“在南京呆了这么久?”   阮君烈说:“我又去看了我娘。”   叶鸿生点头,说:“难怪去了这些天,我以为你在南京办事呢。”   阮君烈自嘲地笑一声,好一会不吭声,然后用手遮住眼睛,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叶鸿生紧张地问:“怎么了?夫人不好吗?”   阮君烈有气无力地说:“我娘挺好的,但我怕是真的要完了,赶快见见她。”   叶鸿生吃了一惊,赶紧在他身上抚两下,说:“你常说我胡思乱想,你这又是干什么?”   阮君烈把手按住叶鸿生肩上,沉痛地说:“不是我胡思乱想,是真的!”   叶鸿生坐起来,听他说话。      阮君烈先是说了一桩小事。   在南京的时候,阮君烈与朋友相约在一个酒楼吃饭。吃完之后,朋友结账,阮君烈先下楼备车。他坐在车子,觉得口干,把刚才带出来的梨子拿出来吃。梨子没到季节,还酸得很,阮君烈咬了两口,受不住酸,随手从窗子丢出去。   梨子没有落进垃圾桶,掉在地上。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小姑娘跑过去,迅速地捡起他扔掉的梨子,饥不择食地吃起来。阮君烈被这一幕惊呆了,打开车窗想叫她。   小姑娘穿着半旧的蓝布褂子,抬头看他一眼,面容羞涩,发现他是个军官后立刻吓跑,一溜烟跑没了。   阮君烈神情复杂,回忆说:“她的衣服很干净,看样子就住在城里。她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尚且饿成这样……”   叶鸿生想起了里一路上自己见过的那些乞儿,问:“城里买得到米吗?”   阮君烈摇头,说:“不大好买,什么都贵得很。穷人买不起。”   阮君烈想起那个小姑娘,忧愁道:“再没有饭吃,她只能去卖身。”   叶鸿生与听了,与他一同沉默下来。战争的混乱,经济的萎靡,大批女人流落街头,变成流莺。水域沿岸也有不少做皮肉生意的年轻女人,她们像荻花一样成片开放,接着就凋零,被江水掩埋,吞噬。   阮君烈忧愁地说:“三民主义是要民众过得好,为何变成这样?越来越不好?”   阮君烈与叶鸿生说南京的见闻,富人跑走不少,留下一排排空荡荡的别墅,不肯和国民党共存亡。市民在苦捱,穷人在逃亡。阮君烈疑心穷人已经跑到赤区,加入了□,去分一块田地。阮君烈沮丧地:“跑了也正常,是我我也跑,过这种日子不如去做共\匪。”   叶鸿生万分惊讶。阮君烈是一个特别不服输的人,内战打响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没信心。叶鸿生内心涌出一股爱怜,用手掌轻柔的抚摸他。   阮君烈痛心疾首地说:“到处都是饥民,街上乱糟糟的。倘若我们不下大决心,励精图治一番,铲除腐化势力,一切就要崩溃了!”   从阮君烈嘴里讲出这种话,叶鸿生不能不感到巨大震撼。   叶鸿生斟酌着,问他:“现在的改革措施,进行得怎样?”   他不问还好,阮君烈听了以后,脸上阴云密布,说:“不大好讲……”   叶鸿生用手抚摸他。   阮君烈摇着头,说:“经济我不懂,先不提了。现在北方二十万军队完全被共\匪包围,肯定守不住,等于是沦陷。共\匪兵强马壮,顺势而下的话,我们不晓得能不能抵挡!已经有人在做和谈准备,但是其他人不愿意。倘若我们和谈,有什么砝码和对方谈条件?大家吵得厉害!这个时候还不团结,莫衷一是,哪里会有什么好结果?”   叶鸿生没有作声。   阮君烈坐起来,拿手按住叶鸿生的肩膀,哽咽道:“宾卿,我下次不去南京了。我难受得很。”   叶鸿生展臂,将他搂住。   阮君烈继续回忆,愤愤地讲述一番在南京的见闻。有一些党棍在挥霍公款,急急忙忙地展开狂欢,用醇酒妇人满足无限制的贪欲,恨不得把手中的权利尽快置换,搞完最后一点家底。这些见闻让阮君烈万分失望,心中燃起憎恨。   阮君烈对政治大局没有多少影响力,他只能愤愤不平地走一路,郁郁寡欢地回来。叶鸿生这才明白,为什么阮君烈回来以后心情焦躁,急于发泄,发泄中带有一种自戕的意味。   叶鸿生抚着阮君烈,找不出话来安慰他,叹息一声,收回手,坐在阮君烈旁边,陷入自己的烦恼。   阮君烈发觉叶鸿生沉默下来,扭过头,观察他一会,问:“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叶鸿生感觉到他的目光,对他报以微笑,笑容里带着酸楚,说:“没有,我之前就这么觉得,只是你不这样想。”   阮君烈心中不安,认为叶鸿生是在批评他,爬起来说:“宾卿,你是不是想起我以前对你说的话?以前我总叫你同别人一样,是我错了。”   阮君烈悔恨道:“那都是不对的……”   叶鸿生斟酌着,问说:“子然,你有没有想过。人民的事情只有用人民自己的手解决,让错的变回对的来。”   阮君烈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是啊。”   叶鸿生见了,立刻明白他们俩想的全不是一回事,否则阮君烈不会这么快点头。   叶鸿生露出苦笑,又说:“子然,你觉得守不住,会牺牲。军队牺牲的结果可能是作为和谈的砝码,让他们继续花天酒地,败坏国计民生。既然如此,我们还要不要经营下去?”   阮君烈听了,沉默不语,表情变得苦恼,不甘。他纠结了好一会,向半空中凝望着,目光落在天边外,喃喃道:“宾卿,人生自古谁无死?身为军人,除了战死沙场,还能拿什么报效国家?我们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叶鸿生怔怔地听着。   阮君烈幼年的时候,他父亲深感革命不易,国事艰难,国家时刻有倾覆的危机。阮公经常给他的儿子们讲岳武穆、文天祥,要他们心智坚定,自始自终不要变心从俗,丧失气节。在这些英雄人物里,阮君烈最喜欢文天祥。   叶鸿生没有想到,阮君烈如此不满意现状,他还是不准备改变。   他要做文天祥。   叶鸿生内心生出一种猛烈的痛苦,无以言表,把他的心肝都挫折了,说不出话。叶鸿生含着泪水,把阮君烈紧紧抱住。       第 63 章   立秋过后,处暑仍在滚烫。   为了筹备战事,阮君烈派出侦察兵,在附近的城镇打探敌情。他觉得国防部的情报滞后,没什么实际用处,但是侦察兵的情报质量也不乐观。   阮君烈想不出办法,把叶鸿生叫来。   叶鸿生看过,说:“这个法子不好。敌军的群众基础好,你派出去士兵,他们未必会告诉你实话。他们不喜欢你的士兵就不会讲实话。”   阮君烈急道:“那怎么办?派你手下的人去?”   叶鸿生苦笑道:“子然,我手下的士兵也穿一样的军服啊。”   阮君烈苦恼地撑着头。   叶鸿生斟酌着,说:“可以请码头上的人帮忙。”   阮君烈抬起头,目光中燃起希望。   叶鸿生说:“码头上的消息多,都是老百姓自己人。我去同船总说说,派个人到码头去,每天把南来北往的消息汇总一下。不要派很多人去,他们会不喜欢的。”   阮君烈激动地说:“宾卿,这个法子很好!”   叶鸿生说:“但是情报的准确性肯定比不上自己人。你将就一下。”   情报渠道建立起来后,状况比之前好一些。阮君烈感到略有保障,安心一些。叶鸿生让一个连长去负责这件事,又把这个连长交给阮君烈,让他直接对阮君烈汇报。   年轻的连长去敲阮君烈的门,战战兢兢的。   阮君烈奇怪道:“你为什么不找参谋长?”   连长说:“长官,参谋长叫我到这里的。”   阮君烈听了几次汇报,发现叶鸿生都没插手,跑去问他:“宾卿,现在没有情报科,你也不帮我管起来?”   叶鸿生对他微笑道:“不是已经安排人来负责了?子然,你觉得这事很重要,就自己来管吧。你头一个听到,情报越全面,你的判断越准确。”   阮君烈不再说什么,心里却有点在意。   从南京回来后,阮君烈心绪不佳,办事效率大打折扣,事情都交给叶鸿生处理。叶鸿生每天陪他,宽慰他,同时处理军营中细如牛毛的杂务。   大厦将倾的阴影笼罩在阮君烈身上,他时常感到不安,不能看报纸杂志。看到那些激愤忧国之言,阮君烈忧愁得睡不好觉。叶鸿生晚上也要陪他,不能睡觉。叶鸿生安抚阮君烈一阵,他才能放松情绪,舒坦起来。   有时候,阮君烈想借酒浇愁,叶鸿生让卫兵们把烈酒都收起来,尽量少给他喝。   过了最低谷的那一阵,阮君烈振作精神,重新插手军务。他见叶鸿生这个态度,疑心是不是自己太颓唐,露出怯态,让叶鸿生看不上。阮君烈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大受刺激,不能不振作起来。   阮君烈厉兵秣马,连警备师都严格操练,时刻准备好打仗。   见他精神抖擞,天黑才回来,叶鸿生把毛巾递过去,心疼道:“子然,还没到拼命的时候呀。”   阮君烈让叶鸿生给自己擦汗,捉着他的领子,急切说:“宾卿,我不会躺在那里等死!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叶鸿生心酸地笑笑,用毛巾把他额上的汗抹去,说:“我知道。”   叶鸿生给阮君烈拿来一件干净衣裳。   阮君烈换过衣服,说:“那你愁什么?”   叶鸿生苦笑道:“子然,你想多了。我没什么用处,怕拖你的后腿而已。”   阮君烈愣了一会,伸手捉住叶鸿生,搂住他的肩膀,紧紧地搂住,紧到他们的骨骼撞在一起,他的整个胸腔都发痛了。 阮君烈眼眶发热,嘶哑地说:“宾卿,哪怕是你自己……也不许这样讲!”   叶鸿生抬起手,抚住他的后颈。   阮君烈松开力道,抬头亲吻叶鸿生。   叶鸿生温柔地回吻他。   阮君烈感觉到一阵细雨般的爱意,他缓缓闭上眼睛,享受这种被浸润的感觉。   叶鸿生搂住他,耳语道:“子然,我们去看荷花吧?入秋就要谢了。”   阮君烈回想起那片荷塘,美景历历在目,怅然道:“好。”   他们两人约定了,一时却难以成行。   新兵队伍给了番号,是七十三师。这支部队被派往山的另一边安营扎寨,孙仲良任副师长,站在第三位,跟着队伍走了。   走之前,阮君烈给军官们践行,好好款待一番,壮壮士气,又定下规矩,让他们随时发电报汇报驻地情况。叶鸿生陪阮君烈送走这支部队,一直送到山脚下。新兵们都在回头看,看叶鸿生,像一群第一次出远门的大孩子。   叶鸿生对他们挥手。   新兵们也挥手。很多双手像很多树叶,在山上迎风翻动。   回到宅邸,阮君烈想着,说:“山上要布些人马。”   叶鸿生应说:“是,还有山炮需要看守。派警备师去吧。”   阮君烈让警备师加紧操练,准备选一批精干的人马。叶鸿生陪他张罗一阵,终于准备就绪。这天晚上,气压低,阮君烈说:“天气热,我们去划船吧?”   叶鸿生去牵马。   他们两人骑马,再次到旧渡口,老船夫搬家了,只剩下空屋子。叶鸿生将小舟从草里拖出来,清理一番,推入水中。   阮君烈上船,叶鸿生把帆张起来。月光下,小舟驶入水面,凉风习习。   虽然是夜晚,渔民还在水面上活动。   晚上捕鱼同白天不同,他们张开网,用木梆子敲打船舷,将鱼群惊散。为了看清鱼群的走向,他们拿火把照住水面,将鱼往网里赶。一簇簇火把倒影在水面,晕出红光,鱼儿在网中搅动,泛起银波,煞是有趣。阮君烈看着他们,笑道:“好热闹。”   叶鸿生笑笑,说:“他们的日子不受影响,每天还在打鱼。”   阮君烈感慨着,点头。   叶鸿生划船,小舟顺着水波,漂到山坳里。   系好舟,叶鸿生与阮君烈一起往水潭边走。纺织娘在草丛中鸣叫。   晚上并不昏暗,天上有星星,还有一弯月亮。   他们走到水潭边,闻到荷花散发出清香。   两人并肩在水边坐下,沐着凉风,讲些闲话。他们先说了打鱼的渔民,又谈论老船夫去哪里,是不是躲到外地去避兵祸,然后谈到手里的几支队伍,各有什么优缺点,实力怎么样。   说完之后,他们静下来。   叶鸿生说:“子然,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   阮君烈扭头看叶鸿生。月光给叶鸿生披上一层薄纱,让他朦朦胧胧的。   阮君烈说:“怎么了?”   叶鸿生沉吟一会,没有继续说话。   阮君烈感觉到他有强烈的心事,靠近他一些,问:“你在想什么?宾卿?”   叶鸿生凝望着远处的荷叶。风在不停地摇晃它,荷叶上面的水珠散成了好几滴小水珠,在乱晃。等风停下来,它们又聚在一起,变成一滴大露珠。大露珠很沉,压住荷叶,慢慢下滑,下坠,从叶面上滑落下来,滴答一声。   叶鸿生收回目光,将野草在手指上紧紧绕了几道,又松开它。叶鸿生说:“子然,我不想打仗了。”   阮君烈楞住一秒,顿时笑出声来,在他背上拍两下,笑问:“那你想干什么?”   叶鸿生说:“我不知道。”   阮君烈说:“你会做别的吗?”   叶鸿生摇头,说:“不会,也许可以学着做。”   阮君烈又笑起来。叶鸿生平时很成熟,完全看不出他会讲这种孩子气的话。阮君烈觉得逗人得很。阮君烈搭住叶鸿生的肩膀,说:“你每天加班加点,就是为了想这个?你还在想什么?跟我讲讲。”   叶鸿生沉静地望着他,露出微笑。   叶鸿生说:“子然,我们打了那么多年的内战,有多少牺牲是必须的?我们明天杀死的人,可能是曾经的兄弟。”   阮君烈扭过头,看着他。叶鸿生又在同情左翼,阮君烈不怎么舒服。   阮君烈说:“宾卿,你的兄弟只有我,没有旁人。”   叶鸿生用眸子看着他,悲伤地说:“子然,你也可能会死。”   阮君烈这才弄明白,叶鸿生是在害怕。   一种温柔的情绪浮上来,占据了他的心头。阮君烈原本以为,受到战争威胁、寝食不安的人只有自己,原来叶鸿生也受到了影响。叶鸿生的言行举止没有变化,阮君烈以为他像钢铁一般,没有什么感觉,自己随时可以依靠他。   现下,阮君烈发现不是这样的,叶鸿生想得比自己多,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阮君烈表情柔和下来,哄道:“不想打仗,你想做什么呢?”   叶鸿生坦言道:“子然,我想和你在一起。只要我们离开战场,不管是做教育,做生意,做些什么有益事业都好。哪怕是种地,打鱼,我都很愿意。”   阮君烈被他震惊。   好一会,阮君烈说:“你开玩笑吧?”   叶鸿生自嘲地笑一下,点点头。   阮君烈忽然难过起来,说:“宾卿,你为何忽然想这些?”   叶鸿生垂下眼帘,说:“对不起。我随便想想,有时候累了,做做白日梦吧。”   阮君烈叫道:“宾卿!”   叶鸿生抬头。   阮君烈搂住叶鸿生的肩膀,剖白道:“宾卿,我生下来就是军人,不会做旁的。再说,军队和国家变成这个样子,你连军长都不是,你没有置办私产,结朋党,没有犯下多少过错,但我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叶鸿生看着阮君烈,露出心碎的表情。   阮君烈也望着他,说:“倘若我成全你,又该如何自全自恕?虽然我不想,但我注定要死守在这里。”   叶鸿生闭一下眼睛,将苦涩吞咽下去。   阮君烈说:“我在这里,你当然也不准走。”   阮君烈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叶鸿生的笑容实在太悲伤。阮君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痛苦的笑容。人的魂魄会死的话,阮君烈相信,叶鸿生的一个魂魄已经死了,死于无望。   两人沉默下来,相对无言。   最后,叶鸿生轻声地,好像在自言自语,说:“我喜欢你,子然……”   一阵近乎痛苦的爱意,在阮君烈的心中发酵,膨胀,终于冲开心扉,喷薄而出,骤然发烫。阮君烈抚着叶鸿生的颈子,让他靠近自己,缠绵地吻他的嘴唇。   叶鸿生叹息一声,将阮君烈拥住。   天空有流星曳了长长的光明下坠。   阮君烈看到流星下坠,感觉到自己跟着流星一起坠下来,坠落在水波上。水面上荷花迎风举起,将他的灵魂托住,合上莲瓣,将他温柔地蕴含在里面。   夜熟得发香。   全部星光坠落在水面上。   这一种夜景,实在是令他终身不能忘怀。       第 64 章      从水边回来后,阮君烈好几日心神不定,无法集中精神,把心思完全放在战局上。   阮君烈站在楼上,用手撑着栏杆,望着楼下的叶鸿生。   叶鸿生接收过电报,正在同士兵说话。叶鸿生穿着军服,站在一丛丛翠竹边,阮君烈觉得他仿佛同周围的翠色融为一体。叶鸿生面色和煦,看上去波澜不惊的样子。那天夜里,他露出魂断心碎的摸样,阮君烈想起来依然阵阵心悸,无法自持,但是现在,叶鸿生身上已经看不到这些痕迹。叶鸿生把它们藏到微笑后面去了,阮君烈这么一想,顿时苦涩上涌,心里不是滋味。   阮君烈目光复杂,盯着叶鸿生。   叶鸿生感觉到阮君烈的目光,抬头看他,露出个笑容。   阮君烈扭过头。阮君烈心中酝酿着一个决定,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这么做。   叶鸿生低下头,继续与士兵说些什么。等他说完,阮君烈已经排除杂念,下定决心,对他喊道:“宾卿,你上楼来。我有事和你说。”   叶鸿生放下手里的事情,走到楼上,敲门说:“什么事?”   阮君烈指着椅子,让他坐到自己对面。   叶鸿生拉开椅子,坐下。   阮君烈手上拿着一张文件函。   叶鸿生等他说话。   阮君烈没有开口,只把文件递给他,简短地说:“你看一下。”   叶鸿生拿到手里,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张调令,上面写明将他调至前线,负责前方战场七十三师的具体战术指导,加强固镇与彭乡两个点之间的战略防卫。调令上面是阮君烈的亲笔签名。   叶鸿生慢慢放下这张纸,重新看向阮君烈。   阮君烈硬着心肠,说:“明白了吗?”   叶鸿生说:“明白了……”   叶鸿生沉默着,不再说话,低头看调令,似乎上面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其实,调令上只有两行字。   阮君烈方才还不敢看他,现在又想听他说些什么。   叶鸿生却没有说话。   阮君烈忍耐不得,先开口说:“不是你做错了什么。宾卿,七十三师的位置很重要,他们没有经验,我不大放心。”   叶鸿生点点头,柔顺地说:“好。”   阮君烈一时没话说。   场面冷下来。   阮君烈端起茶杯,喝一口茶。   叶鸿生静静地坐了一会,问:“我什么时候走呢?”   阮君烈放下茶杯,冷酷地说:“现在就执行!”   叶鸿生站起身,大声应道:“是!长官。”   叶鸿生回到他自己房间,去整理行李。楼下的卫兵也忙碌起来,帮参谋长打包行李,再帮他把行李抬到外面去。叶鸿生的东西不多,没有多久,一切收拾妥当。   阮君烈在屋里坐着,忍着不去看他。   准备就绪,叶鸿生登上楼梯,来与他告别。   叶鸿生走进屋,对阮君烈说:“长官,我准备好了。”   阮君烈点点头,站起来,说:“好,我不送你了。地方离得近,你很快就能到。”   叶鸿生看着阮君烈,似乎对这种安排毫无芥蒂,目光温存。   阮君烈在这种目光之下,差点没法维持决定,但他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叶鸿生说:“长官,我还能再见你吗?   阮君烈说:“按时发军报回来。我没有命令,你不要回来。”   叶鸿生立正,说:“是。”   叶鸿生转过身,向门口走去,阮君烈望着他。   叶鸿生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流露出一种难以磨灭的情感。   阮君烈心弦震颤,忍不住缓缓站起身。   叶鸿生凝望着他,低声问:“我可以想你吗,长官?”   阮君烈鼻子一酸,半响说不出话。   他走过去,揽住叶鸿生的肩膀,劝道:“宾卿,不必多想。我们最后会在一起的,一起名垂青史,或者一同被黄土掩埋。无论怎样,我们的名字会刻在石碑上,并列在同一个位置,永远也不会分开……”   临走前,他们没有亲吻。只有庄重的告别。   叶鸿生对阮君烈深深地鞠一躬,说:“长官,请多珍重。”   阮君烈目送着叶鸿生走出去。   叶鸿生迈步下楼,卫兵已经给他备好鞍马,做好准备。   离开时,叶鸿生抬头望了一眼楼上。阮君烈与他目光一接触,立刻将窗帘拉上,站到阴影里。   阮君烈透过窗帘,仍能看见叶鸿生,但是叶鸿生看不见他。   阮君烈看到叶鸿生垂下目光,离开了这个宅子。   叶鸿生骑上马,朝自己的驻地进发。同行的几名士兵使骡马帮他运行李,跟在后面。   阮君烈望着叶鸿生远去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阮君烈走到桌前,喝了一口茶水,准备重新布置一下沙盘。   荒唐的日子过去了。   没有人会在意这种事,他自己也不会在意。   他与一个男子交`媾,还因此获得了快感,这种事情太不可思议了。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不仅发生了肉`体关系,像野兽一样地纠缠,还产生了彼此依恋的情感。   在这种情感的侵蚀下,其中一个人产生了厌战情绪,说他不想当军人,不再是曾经那个英勇无畏的军官。而另一个人在对方的影响下,情绪波动得厉害。   阮君烈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   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实在是超出了一个军人所能有的荒唐。   调令还放在桌上,叶鸿生忘记把它拿走。调令没有实际用处,只是一个避免亲自开口的道具。   阮君烈伤神地伏在案上,又看了一遍,动手将调令撕个粉碎。       第 65 章   夏天像蝉鸣一样悠长,又像江里的水一样不知不觉地流过去。   叶鸿生离开后,宅子好像空了许多。   阮君烈感到,彭乡的山水生出些变化。过去的几个月,这个水乡晕染着一层如梦似幻的色彩,水边的茅草、石板上的青苔散发出一种柔绿,绿得醉人眼。船工的号子像一曲渔歌,哪怕是妇人们的捣衣声都是一阵阵柔和的拍子。   随着叶鸿生的离去,这种色彩悄然褪去,露出生活的本来面目。阮君烈发现,水边蚊虫多得很,捣衣的嘈杂声、船上的鱼腥味也叫人不耐烦。彭乡只是一个平凡的乡下小镇,并不比其他地方好在哪里,杂货店连杂志都买不到,只能等南京那边邮寄过来。   厨房每天变着花样做饭,但是阮君烈失去胃口。   阮君烈把叶鸿生送给他的那一副扇面图从卧室里拿出来,挂在书房。扇面上的山水依然是美丽的,画上有依山傍水的村落,透着氤氲的雾气,像一个小小的仙境。阮君烈不知道,是彭乡的钟灵之气统统跑到了这幅画里?还是说,叶鸿生摄走彭乡的水秀,把它藏进了这幅画里?   阮君烈撑着腮,望着这幅小画。   也许在战争结束之前,这就是一个到达不了的梦幻。   阮君烈站起来,把这幅画翻过来,将它面朝下,扣在墙上。   阮君烈打开新来的一叠报刊,翻阅《观察》杂志,想了解国府最近的改革动向。杂志刊登了上海方面的消息,蒋经国推动的金融整顿计划进行到一半,宣告搁浅,物价重新上扬。很多人在抛售房屋,转移财产。面对经济改革失败的消息,阮君烈心情跌落到谷底。   阮君烈只好不去细想,一想就觉得败象丛生。   徐州方面发来电报,这一次,阮君烈亲自去参加会议。   会议上,众人交换情报,猜测共军可能发起进攻的方式,议来议去,似乎是在捕风捉影。阮君烈感觉到,别的兵团情报还不如自己。阮君烈不赞成将战线拉得太长。他做汇报,告知上级,他把自己的队伍分成三个部分,摆成一个倒的“品”字型,他暂时想不出更好的防御方法。   散会后,阮君烈认为有必要巡视一下自己的部队。   他先去了十五师。   十五师驻扎在对岸,是先头部队,离其他兵团近,会掌握到最新的敌情。阮君烈到了军营,觉得队伍状态良好,听取过汇报。接着,他又乘船过江,去巡视七十三师。   阮君烈突然驾到,师长仓促地迎接了他。   叶鸿生不在指挥部,阮君烈心中失望。他耐着性子,听完师长的汇报,外面一阵嘈杂声响起来。叶鸿生听说阮君烈大驾光临,旋风般地从营地赶回来。   阮君烈打开门,看到叶鸿生同孙仲良一起回来,正在换沾了湿泥的靴子。   阮君烈一阵激动,把师长打发走,叫叶鸿生进屋。   叶鸿生进门,对阮君烈问好,坐在他对面,做了一个简短的报告。   阮君烈指着面前的沙盘,叫他过去演示。   他们靠近以后,叶鸿生不自觉就低下头,吻阮君烈的嘴唇。   阮君烈好像被魇住,没有反应,与他亲吻了好久。   当叶鸿生抱紧他的时候,阮君烈似乎一下子惊醒过来,按住叶鸿生的胸口,缓缓将他推开。叶鸿生后退一步,低头说:“长官,抱歉。”   阮君烈克制住自己,命令道:“你出去。”   叶鸿生出去,带上门。   阮君烈在七十三师的指挥部吃晚饭,时间不多,他要在天黑前回镇上。回去的时候,叶鸿生亲自送他,替他牵马。   叶鸿生陪着阮君烈走了很远,一直到他说:“行了,你回去吧。”   叶鸿生松开缰绳,阮君烈却没有立刻拍马离去。   阮君烈骑在马上,沉默良久,出声道:“你恨我吗?”   叶鸿生惊讶地望着他,微笑道:“我怎么会恨你?子然,我早就说过。我喜欢你,一时一刻也不会忘记你。不管你是否喜欢我,是否愿意饶了我。”   阮君烈黯然神伤,看着叶鸿生。   叶鸿生对他行礼,款款诉说道:“长官,我永远等你。”   阮君烈挥动马鞭,远远丢开他,回到镇上。   夜里,阮君烈躺下休息。   睡梦中,他与一个男子缠绵缱绻。这个人的嘴唇那么温暖甜蜜,和他想念的朋友一模一样。醒了以后,阮君烈暗自羞愧,梦中的温存和思念都是有害的,应该被清除的,眼下烽烟四起,这种情绪很不合适宜。   阮君烈下床,一个人望着月亮。   秋风中,万物凋敝,到处空荡荡的,没有声音。   阮君烈看了一会,觉得无趣,将书房的画摘下来,放在枕头旁边。阮君烈枕着山水,终于睡过去。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共军发动袭击,以四倍兵力将徐蚌地区的一个兵团包围。阮君烈得到军报,暗自庆幸被围住的不是自己。被围困的军团身负吸引敌军的任务,拖着共军,时不时苦苦告急。国防部发出通告,让阮君烈在适当的时机,派兵协助被围困的友军突围。   到了生死关头,阮君烈准备派十五师去执行任务。   阮君烈心想,战火快烧过来了,他应该把叶鸿生调回司令部,但是,他还在犹豫……   等一等吧,等到实在不行的时候,他再把叶鸿生调回来。面对一场云波诡诈的大战,仅仅一个人在指挥部坐镇,阮君烈感到不安,需要更多的策略支持。   还没等到阮君烈和共军交战,就在派出十五师的第二天,他得到警备师的加急信报,急报中称:叶鸿生率军反叛,举起赤旗,已经扫平山头,兵临城下。   阮君烈得到信报,好似五雷轰顶。   警备师的士兵一个个淌着汗,焦急地围绕着他,问:“怎么办?长官,怎么办?他们快要打来了!”   阮君烈将手中的军报捏皱,强自镇定下来,问:“七十三师哗变了?”   士兵们急忙点头,说:“是!昨天晚上发生兵变,没有人得到消息。今天早上,他们突袭了山上的守军,守军集体被俘。他们释放了一部分俘虏,我们才知道的!”   阮君烈问:“谁干的?是孙仲良吗?”   士兵们说:“是叶参谋。”   阮君烈说:“谁看见的?被俘虏的守军亲眼所见?”   士兵们沉默下来,面面相觑。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士兵上前一步,对阮君烈说:“长官,我们没看见,是听说的。”   阮君烈放开喉咙,骂道:“没看见你胡说什么!狗嘴吐不出象牙!”   阮君烈毒辣地咒骂这只出头鸟,眼中迸发出憎恶的火星。   士兵们六神无主,越发不知该怎么办。   这名大胆的士兵没有屈服,申辩道:“长官,只有叶参谋能指挥得动七十三师,旁人办不到!倘若你不信,叫下山的俘虏过来,问问他当时的情形。”   阮君烈立刻派人领一名败军的俘虏进门。   俘虏进来,不敢站立,对着阮君烈跪下来,说:“山上失守了,长官。”   阮君烈急切地问:“谁在指挥七十三师?你看见了吗?”   俘虏说:“是叶参谋。”   阮君烈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一阵刺痛,吼道:“你有没有看见?”   俘虏迟疑着,似乎在回忆。   阮君烈用手钳住他的肩膀,发狂地摇晃道:“你看见是谁指挥的?快告诉我!”   俘虏吓得连连求饶,士兵们急忙上前把阮君烈抱住,将他们隔开,让俘虏继续说。   俘虏道:“我不知道谁是指挥官,我没有看见。但是他们释放我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是叶参谋的命令……”   阮君烈晃动两下,终于站稳,问:“他们还有说什么?”   俘虏回忆道:“他们说,叶参谋交代,不肯投降的士兵可以下山,回来告诉司令。今天太阳落山之前,第十二集团军不投降的话,他们就要开炮轰击……”   阮君烈脸色阴沉得可怖,冷笑一声。   士兵们全部望着阮君烈。   阮君烈命令道:“做好迎击准备,把火炮摆出来。”   警备师的师长已经带人守备在镇外,传令兵去传令。   士兵们备好枪弹,去前方工事里。   阮君烈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回到书房,关上门。   叶鸿生送给他的画还挂在墙上,像一个最最美好的谎言。阮君烈随手将画摘下来,扔在桌上。一个人呆着,阮君烈无需掩饰,他浑身的肌肉抖动起来,好像害了疟疾。阮君烈一手撑住桌子,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另一只手掩着面。   “我怎么会恨你?子然,我喜欢你,一时一刻也不会忘记你。不管你是否喜欢我,是否愿意饶了我。”   叶鸿生的话又回到阮君烈的耳畔,还有他春水一样表情。   阮君烈咬碎银牙,呼吸都烧起来。   那个时候,叶鸿生就露出反相,他已经想好了……   他是有预谋的。   他的行动那么迅速,干得那么漂亮!彻底!   阮君烈捉住画框,将它猛拍在桌角上。玻璃框瞬间被拍碎,清脆地响着,哗啦一声,碎成一地。阮君烈将扇面扯出来,将这幅该死的画撕成千条万缕。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回到上一次见到叶鸿生的时刻,把叶鸿生彻底撕碎!让他的灵魂都碎成一片片渣滓,再也拼不到一起!   阮君烈将一捧纸屑扔在地上,将桌上的所有东西挥落下去。   当时他在做什么?   阮君烈自嘲地笑一声。他被叶鸿生迷得要死,心疼得要命,差点就舍不得走,晚上睡觉都梦到他,魂牵梦绕地想念他……阮君烈冷笑着,咬牙切齿地诅咒……   但是,当叶鸿生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脑海中,一阵锥心的痛意刺破了他的心房。   宾卿怎么会是叛徒?   泪水顺着阮君烈的脸颊滚下来。   阮君烈闭上眼睛,痛苦地回忆着,叶鸿生曾经的忠诚、他在战场上的勇敢表现一一闪现在眼前。那是披肝沥胆一样的奉献精神,阮君烈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可以与他相比。   叶鸿生的眼眸是那么美,那么多情。   阮君烈回想起他看自己的样子,那是怎样一种赤胆忠心。阮君烈至死也不会相信那全是骗人的!还有他温柔而火热的亲吻,快要融化一样的热情……   叶鸿生说过的情话,没有一句像是假话。那多么像是真正的、至死不渝的爱情!   阮君烈好像万箭穿心一般,快要死在看不见的刀兵之下,心血枯竭而死。他无法承认眼前这一切。   书房里发出一阵巨响,伴随着嘶吼声,接连不断。   楼下的卫兵被惊动,惊恐地窃窃私语,最后还是跑上楼。   卫兵打开书房的门,小心翼翼地伸出头,看到阮君烈一个人站在狼藉之中,书房的家具被他砸毁大半,溅开七零八碎的木片。窗子也被他打破了,变成个黑窟窿。   阮君烈眼睛里布满血丝,手上粘着血,好像负伤的野兽一样,兀自喘息着。   卫兵紧张地叫一声:“长官?”   阮君烈命令道:“发电报给十五师,让他们立刻掉头,急行军,撤回来。”   卫兵愣住,说:“十五师不是刚去?”   阮君烈冷笑道:“我们自身难保,救不成别人。”   卫兵急忙表忠心,说:“长官,警备师会死守住的!”   阮君烈瞥他一眼,嗤笑道:“光死守有什么用?”   阮君烈从腰里抽出军刀,刀锋泠泠闪着光。   阮君烈用手试一下刀锋,目露寒光,说道:“只有十五师这样的雷霆之师,才能杀了他!”       第 66 章   风云突变,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十二集团军司令部向十五师发出十万火急的指令,命令他们撤回支援。   彭乡,警备师匆匆忙忙钻进掩体,做好迎战准备。七十三师伫立在山顶上,将原先向外的炮口统统转向,对准小镇。炮筒黑压压一片,无声地威胁着。   不等日落时分,警备师摆好迫击炮,开始攻击山上的炮台,两军激烈交火,山林发震。乡下的建筑条件有限,防御工事修筑得比较简陋,都是土垒的。七十三师居高临下,发动了雷霆万钧的炮击,接连把镇外的防线轰出几个坑。   警备师的士兵通常负责内勤,这一次冲锋陷阵,他们立刻显示出不足,顶不住压力,开始后退。七十三师士气大振,猿飞虎啸一般冲下山,占据了镇外的一些房舍,与驻军对垒。   双方僵持着,半夜又发生了几场枪战,警备师始终没有夺回失去的要塞。   彭乡的村民被惊动,连夜打点行李,举家逃难。   彭镇长跑去找阮君烈,喘着气,急赤白脸地问:“这么快就打上了?”   阮君烈丢出一句:“逃命去吧。”   彭镇长急忙把骡马分给剩下的人。   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彭乡已经看不到多少村民。疲惫的警备师铩羽而归,告诉阮君烈:他们的师长已经受伤,对方暂时停火。师长逃过一劫,被抬下来。   阮君烈看他们这幅惨淡的样子,不好苛责,问道:“他们有说什么吗?”   士兵犹豫了一下,说:“叛军的首领交代,他们会暂时停火,一直到今天日落,请司令考虑一下。倘若非要顽抗,他说……”   阮君烈忍住快要脱口而出的痛骂,恨道:“他说了什么?”   士兵如实回复道:“他说,他就不会手下留情了,请司令再想想。”   阮君烈肺都要气炸了,猛“呸”一口。   警备师这幅不中用的样子,看来是抵挡不住叛军。别说歼灭叶鸿生的逆旅,就是“死守”他们都守不住。等到今日晚上,一旦两军短兵相接,警备师的溃退是可以预见的。阮君烈心急如焚,跑回司令部,给十五师发电报,问他们走到哪里。   十五师发回电报,告知队伍已经到达江边,被江面阻隔,无法过来。阮君烈急忙给国防部发电报,找他们要船运兵。国防部严正指出,十五师不该回来,叫阮君烈顶一阵,等另一边突围了再说。   阮君烈叫他们自己过来顶。   国防部干脆回复他:“暂时没有船,要等一等。”   阮君烈破口大骂,发泄之后,感觉不能坐以待毙,自己去水边看。      到达码头,阮君烈蓦然发现水道上的船只锐减,只有一些小划子,完全看不到大船,也没有成群的船队。打听一下,他才知道:码头已经停市三天,很多船都停到其他港口,不在彭乡。   阮君烈走过去,发现船家寥寥无几,都是小划子,载不动辎重。旺儿一家傍水而生,还在打鱼,仗没打到水上,他们就不走。看到阮君烈,旺儿亲热地凑上去,叫他一声。   阮君烈问旺儿:“你家里有大船吗?能载多少人?”   旺儿晃动竹篙,兴奋比划,答道:“很大的船!可以装十几个人!”   阮君烈眼中的希望之光瞬间熄灭,意兴阑珊地点头,往别的地方走。   旺儿跟着他,喋喋不休地与他说话。   阮君烈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   与旺儿的闲聊中,阮君烈得知,叶鸿生对码头施加了强大的影响力。叶鸿生说:“要打仗,你们最好闭市,不要停船在彭乡。”水运嘎然而止,没有任何人告诉阮君烈,船总也没有提起过。他们就是这样信任叶鸿生,仰仗他,问问阮君烈都是多此一举。   阮君烈一艘大船也找不到。   阮君烈不管出什么价钱,船主都不答应,推说“船回不来”。船主们得到消息,已经将他们的财产转移到别处。他们怕被卷入战争,因此只感激叶鸿生,不感激阮君烈。阮君烈无法说服他们将身家性命投进战场。   阮君烈一路遭到冷遇。   他走到尽头,感到江水冷冽,砭人肌骨。   阮君烈想起叶鸿生说过的话,叶鸿生说:“敌军的群众基础好。”   是啊,敌军的群众基础太好了,实在是没有办法。阮君烈在寂寥之中冷静下来,不能不自我嘲解一番。这也怨不得别人,叶鸿生确实讨人喜欢,能让人产生莫大的信任感,连他自己都很喜欢叶鸿生。即使到了这一步,在阮君烈心里,叶鸿生的摸样依然光彩夺目,没有任何污点能够污损他。   阮君烈哀伤地想着,转过身,离开码头。   旺儿说:“长官,你走了吗?”   阮君烈心不在焉地说:“你逃命去吧。”   当阮君烈回到司令部,时间是下午,离叶鸿生划定的期限还有几个小时。十五师依然过不了江。倘若十五师回转不得,警备师很可能会被摧毁。阮君烈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挨个联系附近的兵团,终于有一队友军表示能够出借大船运兵,解他们燃眉之急。可惜船当天不能给,要第二天才能过来。   阮君烈看到一线生机,又面临新的困境。   红日西斜,随着太阳落山的轨迹,七十三师的兵马各就各位,子弹上膛。警备师也临阵以待。枪声响起后,在山顶炮火的掩护下,七十三师势如破竹,在天黑前击破第二道防线,警备师又一次后退。   阮君烈站在二楼上,拿着望远镜观察战场,发现形式不妙。   传令兵跑上楼,惶恐地说:“他们进镇了,长官……”   阮君烈沉着脸,说:“我知道。”   十五师快要回来,可是眼前,警备师撑不下去了!天要亡我吗?阮君烈无语问苍天。   传令兵还在等待他的命令。   怎样拖延一下时间?有什么方法?   怎么做……叶鸿生才不会歼灭这支可怜的队伍?不会在明天一早,让七十三师从岸边把十五师打沉在水里?阮君烈心念极速地闪动。   传令兵眼巴巴地看着他。   一声巨震,炮火炸塌了土房子。烟尘弥漫,一阵漫天的灰尘铺洒过来。警备师往阵地里收缩,但是敌军穷追不舍。   阮君烈说:“去和他们讲,我们要停火和谈。”   传令兵说:“和谈?”   阮君烈说:“对,我亲自去。”   传令兵大吃一惊,望着阮君烈。   阮君烈表情镇定,说:“去吧。”   传令兵离开后,阮君烈叫人喊警备师师长还有其他军官过来开会。   军官们集合后,听说阮君烈的提议,大都认为他是在赌命。他们说:“长官,风险太大。胜券在握,他犯不着和谈!你和他谈不到一起,万一他下毒手可怎么好?死的好窝囊!”   阮君烈坚持要试一试,认为这比全军覆灭强。   阮君烈心中有一种密不可宣的顽固想法,叶鸿生不会杀他,不能对他下毒手。有可能的话,他甚至可以回来,不会有任何损伤。倘若叛军不停火,整个阵线今晚就要崩溃,往后也会无以为继。   众人都在摇头,嗟叹时运不济。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传令兵跑进来,宣布说:“敌军全线停火!请司令去!”   众人停止议论,鸦雀无声,看着阮君烈。   警备师师长猛然想起自己的职责,排众而出,说:“我负了伤,不堪大用。让我去吧!长官是万金之躯,不能涉险。”   众人立刻拖住阮君烈,附和道:“是是,长官不能涉险。师长去吧!”   “师长深明大义!”   “党\国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警备师作战不利,军官们对师长的无能有很多牢骚。见他自动请缨,这才挽回一点好感,送几句美言。警备师师长被叶鸿生□出来的队伍打得头破血流,头上和腿上裹着绷带,拄着拐杖,跟着传令兵,以一种慷慨就义的姿态昂着头去了。   众人安下心来,期待他的周旋。只有阮君烈蹙着眉头。   没想到才过一会,传令兵哭丧着脸,奔回来,叫道:“师长被他们关起来了!他们说,司令不去,还要继续开火!”   众人好像炸了窝一样,纷纷痛骂叶鸿生无耻!忘恩负义!   阮君烈举手示意说:“不要吵。”   声浪低下来。   传令兵又说:“他们讲,他们会交一个师长给我们,作为人质。请司令过去谈。”   叶鸿生倒是很有诚意。   阮君烈冷笑一声,颔首说:“好,就这么办。”          第 67 章      临走前,阮君烈从警备师里挑出一名军官代为指挥,并交代“倘若他们抓住我,不放人。你们不许投降,要继续抵抗。”   阮君烈命令:“即使打不赢他们,也一只好枪、一枚子弹也不给他们留!”   临时指挥官回答:“是,长官。”   阮君烈去换了一身干净的军服,洗过脸。他把手枪装满子弹,想一想,又取出一把薄薄的匕首,藏在靴子里。   七十三师占领了彭乡靠山一面的屋舍。他们选定一处砖砌成的小楼,作为谈判地点。这座楼房建得坚固,尚未毁损。阮君烈带兵前往,随从们被挡在门口。   七十三师交出一名军官,给警备师作为人质。两军各自架起机枪,用枪管瞄准对方。   阮君烈走进大门,有人为他领路,将他领进厅堂,要求他除下枪支武器。   阮君烈将斜跨的枪匣子脱下来,放在桌上。对方把枪收走,简单搜身后,请他坐下,说:“叶参谋马上就来,请长官先喝茶。”   阮君烈不快道:“我都来了,他居然没来?”   没有人理他。   阮君烈周围分布着好几名士兵,对他严加看守。   面前摆了一杯茶,阮君烈喝一口。茶叶倒还不错,不是什么陈茶。   在无聊的等待中,阮君烈暗地观察七十三师的士兵。他发现,看守的人里面有一个连长,但是服色和举止看不出他是连长。最开始为他领路的军人是团长,但是这两个人他之前都没有见过。很显然,叶鸿生已经将这支部队彻底改造过,把它变得战斗力更强,更具有凝聚力。   士兵们看守着阮君烈,一瞬不转地盯着他,完全没有互相说话。他们这种肃穆的表情同最初入伍的时候很不一样,阮君烈暗自惊讶。看来叶鸿生的命令得到了忠实的贯彻,一丝一毫也不走样。   七十三师对叶鸿生有感情,自觉地对他忠诚,不怎么在意阮君烈这个名义上的司令。阮君烈怀疑,他们也同样不会买孙仲良的帐,不认其他军官。在一场战役中,指挥官临时改换军队的旗帜需要大多数军人的同意,军心不稳是做不到的。   如此一想,阮君烈的心头变得沉重起来。   叶鸿生与共军素有瓜葛,不清不楚,我为什么要让他去带七十三师?阮君烈自问。凭什么就放手把军队给他?叶鸿生与他的士兵在一起会产生多么惊人的威力,在抗日战争时期阮君烈就已经见识过。日军的铁蹄都没有踏死叶鸿生。   阮君烈不能多想,一想就悔恨不迭,痛骂自己色令智昏;与此相比,他更介意另一件事情——叶鸿生到底是何时与共军勾结在一起?阮君烈回忆他们分别前的岁月,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俩朝夕相伴,阮君烈对叶鸿生的动向了若指掌,到底是谁在其中暗通款曲?瞒过他的耳目?叶鸿生不爱说话,但是在他面前很难隐藏情绪。除了去荷塘边的那一晚,阮君烈发现叶鸿生的心弦剧烈波动,其他时候,他都没有发觉蛛丝马迹。   阮君烈冥思苦想。在他离开彭乡的那段时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后门响一声,叶鸿生进门,士兵向他问好。   阮君烈回过神,屏息以待。   叶鸿生穿一身很整洁的军服,褪尽了硝烟气息。看阮君烈坐在椅子上,叶鸿生的面色犹如拨云见日一般,露出个暖融融的笑容,轻声唤道“长官”。   阮君烈捏住拳头,回以一个狞厉的笑容。   叶鸿生走近后,叫士兵把阮君烈的手枪拿过来,只收走了子弹。   叶鸿生把枪捧着,重新还给阮君烈,郑重地说:“长官,多有得罪。”   阮君烈扯了一下嘴角,没有再套上皮带,只把枪匣子提手里,站起来。   叶鸿生请他上楼,阮君烈顺着楼梯上去。   二楼有个饭厅,里面有张饭桌,墙角堆着一些军用的杂物。叶鸿生让人把饭菜摆上桌,对阮君烈说:“长官,你还没有吃饭吧?”   阮君烈确实没吃饭,但是他不觉得饿。   饭菜摆好后,叶鸿生把门关上,说:“先吃点东西吧。子然,你想谈什么,我们再谈。”   叶鸿生一露面,阮君烈就想揍他。乘着人少,阮君烈按捺不住,立刻拿皮带猛抽叶鸿生。叶鸿生闪避两下,被阮君烈势如猛虎地扼住,按在门板上,左右挥拳。   叶鸿生正在抵挡,士兵们听到屋里的响动,重重的敲门。   阮君烈这才松松手。   叶鸿生喘着气,说:“我们在谈。不要打搅。”   士兵们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阮君烈森冷地盯着叶鸿生,好像随时能扑上去吃他的肉。   叶鸿生挡住要害,没受什么重伤,被打破了嘴角。叶鸿生抹一下嘴边的瘀伤,说:“长官,你受了很多委屈,先忍一忍。我们还没谈呢。”   叶鸿生把嘴里的血咽下去,说:“还有时间。等吃完以后,你想动手,我再陪你。”   阮君烈猛然想起来,不能太快撕破脸,他来这里是为了拖延时间,最好能拖一晚上。刚才一怒之下,他差点把这些抛到脑后。   阮君烈满面怒容,自己去桌边坐下。   叶鸿生也过来坐,给他倒了一杯甜米酒,陪他吃饭。   阮君烈喝下米酒,说:“你为什么关我的师长?”   警备师师长还在叶鸿生手里。   叶鸿生说:“我马上放他走。我没有杀他。其他人我也没有杀。”   阮君烈知道,叶鸿生说的是七十三师的师长和参谋。叶鸿生要起兵,这些人肯定已经被关起来,在牢房里。   阮君烈面色缓和一点,拿起筷子吃菜。   叶鸿生把他喜欢吃的菜端近一些。   阮君烈不理叶鸿生,自己吃米饭,不讲话。   叶鸿生在旁边看他。阮君烈吃了多久,叶鸿生就看了多久,一点也不嫌烦。   阮君烈简单用过饭,把筷子放下。   叶鸿生给他盛汤。   阮君烈忽然说:“宾卿……”   叶鸿生抬起头。   阮君烈似乎冷静下来,望着他,说:“宾卿,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现在和赤匪断了,回到我身边,我不会杀你。”   叶鸿生诧异地看着阮君烈,把汤碗放下,慢慢收回手。   阮君烈想了想,又加重砝码,接着道:“我不会杀你。而且……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考虑给你!”   叶鸿生避开目光,快速地眨动眼睫,呼吸也有些急促。他受了很大的诱惑。阮君烈期待着他的反应,但是叶鸿生随即又露出悲伤的表情,显然,他觉得没法答应。   阮君烈面色变得黑沉。   现在说这个恐怕晚了,但是见到叶鸿生后,他很难死心。叶鸿生的言行举止同之前一样,总让他产生错觉,认为自己还在主宰一切。   阮君烈遭到拒绝,刚刚平复一些的心情顿时变得狂躁。   叶鸿生小心翼翼地把碗碟移开,擦桌子。叶鸿生站起来的时候,阮君烈看到,他还戴着自己送的玉玦。   阮君烈扑上去,从他身上将玉玦揪下来,拽断了绳子。   叶鸿生慌忙扯住他的胳膊,哀求道:“子然!”   阮君烈嘲弄道:“我不会要回来!你急什么?”   阮君烈发狠,将玉玦掼到地上,崩出一声脆响,将这宝物摔得四分五裂,冷道:“好好收着吧。”   听见玉碎的声音,叶鸿生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抖动一下。叶鸿生俯到地上,到处摸索,将碎玉一片一片拾起来。看他低着头,整个人都黯淡下来,忍着悲戚的摸样,阮君烈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快意,好像摔碎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一样。   叶鸿生将碎片拾起来,收好,重新坐下。   阮君烈目露凶光,恶声恶气地问:“你何时与共\匪勾结到一起的?敢瞒着我?”   叶鸿生叹一口气,回答道:“子然,你不知道。当年阮公送我去东洋求学,回来之后,我去过延安。那个时候我就入党了,是秘密的。”   阮君烈失声道:“那个时候你就是了?”   叶鸿生轻轻点头,说:“是。”   阮君烈眼里冒出的火简直能把他烧了。   叶鸿生勉强笑一下,说:“抱歉。”   阮君烈骂道:“对着阎王说抱歉!老子早晚宰了你!”   叶鸿生闭上嘴唇,温顺地看着他。   阮君烈拷问道:“这次改换门庭,他们给你什么好处?到底有什么是我不能给你的?”   叶鸿生苦笑,不答。   阮君烈冷哼一声。   叶鸿生沉吟片刻,说:“子然,红\军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   阮君烈怒目而视,用眼瞪他。   叶鸿生只能叹息,说:“我这里有一封信。你要看吗?“   阮君烈说:“什么信?”   叶鸿生说:“徐正恩写给你的。你看了可能会生气,不过他还活着。”   阮君烈大惊失色:“他还活着?他的追悼会已经开过,总统给他追封中将!抚恤过家属!”   叶鸿生平静地点头,说:“他已经投奔了红\军。”   这个消息像一个重磅炸弹。   阮君烈劈手把那封信抢过来,迫不及待地看一遍。       第 68 章   阮君烈劈手把那封信抢过来,迫不及待地看一遍。   “子然贤弟:南京一别,恍若昨日,你我已成陌路……”   从字迹与格式上看,确实是徐正恩本人。徐正恩在信上写道,锦州失守时,他留下来执行坚壁清野的任务,心情绝望,信中写道:“不想给共\党留下生产空间,我军不得不抢光存粮,把百姓的房屋烧毁,不知多少穷人哭号奔走的惨状,又滋生多少恶事……”   事关党国的存亡,他狠心执行军令,心中却郁郁寡欢,自述“这是我自从军以来最艰难困苦的一段日子”。在撤退中,他不幸被俘,试图自杀,被解放军战士所救。获救后,他想了很多,常常“思虑为何我党惨败至此”。挣扎一段时间,他放弃了原本的立场。徐正恩写道:“贤弟羡慕我早生了几年,曾为国父扶灵,经历过北伐。愚兄何曾想过今日变节作一个贰臣……”   阮君烈心中不是滋味。   徐正恩在后面陈述了他的心情,写道他“有愧于中山先生在天之灵”,然而实在“无以为继”。信中说:“近年来,败坏军纪、误国殄民之事时有发生,无需多讲,你我都知晓。本以为克敌为上,岂料大局未定,我军积弊太深,积难重返。时至今日,三民主义无法落地,民权、民生遭到践踏。我等热衷战局,对此竟然毫无作为……”   “岂止是主义的丧失,”徐正恩写道:“党内离心离德,小人当权。愚兄与蒋公有师生之谊,北伐以来,誓死跟随校长。贤弟必然认为,公对我的宠信是不会动摇的。呜呼哀哉!事情并非如此!我一时激愤,恶了宋子文,便身系牢狱。这件事请我未曾告诉过你……”   阮君烈心中震惊,翻过一页去。   徐正恩叙说道:“不想失去蒋公的宠信,我常常违心奉承。真是羞愧难当!孔祥熙、宋子文等人不杀,何以谢天下?蒋公偏偏倚靠他们,令人痛心!党国陷入危机,除了倚靠这些人,蒋公寄希望于美军的援手,可恨美军常怀不轨之心,借机敲诈。贤弟可知,蒋公不做出退让,美军停在云南的上千架飞机,宁可毁损也不交予我军!让人齿冷……”   阮君烈急切地展阅。   信中写道:“如今想来,无论是美军还是孔宋等大家望族,皆不是党国能依靠的。抗战胜利,我们依靠得是人民!自己的骨肉同胞!拖着残躯,我时常回想,战区的同胞食不果腹,我军抢走存粮,点燃房屋,了断的不是共\军后路。老百姓恨我们恨得要命……我们永远回不去了……”   阮君烈手指微微发颤,不忍细看,快速翻到最后一页。   徐正恩写道:“被俘后,我发现所谓共\产共妻,不要民族利益之说不是真的。新民主主义可以接受。痛定思痛,我决心与过去诀别,接受改造。举行过追悼会,我已是死人,不必再活过来。唯独思念妻儿,恳请贤弟念在往昔情分,代为告知他们:我尚在人世。”   阮君烈看完之后,将信紧紧捏在手里,面色青白不定,久久不能言语。   叶鸿生陪在旁边,为他倒酒。   阮君烈喝下酒,对叶鸿生冷道:“你该不会是想劝我?”   叶鸿生忧愁地笑笑,说:“没有,你不会爱听的。”   阮君烈对徐正恩的信耿耿于怀,说道:“战局尚在中盘,我们如何就败了?再说,国军与赤匪的主义不同,我们自己完不成三民主义,交给敌人来办,就会办得更好?奉三民主义为圭臬?我不相信!这都是赤匪的统战阴谋!”   阮君烈恨道:“徐兄没有保全气节,太过软弱!”   叶鸿生不说话,苦笑。   阮君烈将信纸小心地折回去,揣到怀里。   叶鸿生给他倒酒。   沉默中,两人各想了一会心思。阮君烈闷闷不乐地饮酒。   叶鸿生低声唤道:“子然……”   阮君烈放下酒杯。   叶鸿生温言道:“子然,这一次交战,即使赢不了,你也不会变成阶下囚,不会和徐正恩一样。你的士兵也不会有危险。这一点我已经获得了中央的许可,有权力做出处置。”   共军严格区分了战场起义、缴械投降和冥顽抵抗的对敌政策,顽抗到底的敌人将被消灭,缴械投降的敌人将被改造。阮君烈对此并不了解,但是他立刻生气了。   阮君烈腾地一下站起来,眼里冒火,喝道:“你想说什么?你以为你已经赢了?”   叶鸿生急忙摇头,说:“不是,我只是有个提议……”   阮君烈勃然大怒,截断他的话头,说:“我饱了!”   阮君烈从门后的杂物堆里捡了一根竹条,可以当软鞭使用,又抽出一根废旧的旗杆,拿手试一试,觉得可以当作长枪使用。阮君烈将旗杆扔给叶鸿生,自己顺手舞了一下鞭,做个起手式:“宾卿,我们俩还从来没有认真比试过。以后怕是没机会,今天试试?”   叶鸿生接住哨棒,横过来,做个守势。   叶鸿生叹一口气,说:“那就试试吧。子然,这一次我保证不让你。”   阮君烈将竹条在地上鞭一下,劈面打过去,叶鸿生抬手格挡。阮君烈的鞭子总是不离叶鸿生的头脸。叶鸿生往桌子后面躲,一闪身闪过去。阮君烈抢上去,被他一个回马枪,使棒打到小臂,痛叫一声。   叶鸿生慌忙停下手,看看他伤势怎样。   阮君烈吃了痛,没有停手,将桌子踢向叶鸿生,踢翻了酒席。叶鸿生翻身跃过,与他重新斗在一起,试着来缴他的竹鞭。阮君烈卖了个破绽,叶鸿生急着拿他,挺身过来,被阮君烈猛鞭一下,颊边添一道血痕。   叶鸿生后退两步,轻轻擦一下伤痕,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阮君烈心跳得厉害,将竹鞭握紧。   当他们再次交手,叶鸿生的力道就强了许多,哨棒攻势凌厉,挟带风声。阮君烈寸步不让,两人好像猛虎争食一样斗在一起。正战到难舍难分处,叶鸿生却往后退,让阮君烈携着软鞭整个撞进他怀里,然后使个小擒拿法,别住他的右手。   阮君烈挣扎不开,痛骂着,使左手到靴子里摸出匕首,回手刺向他。   见阮君烈随时藏了利器,叶鸿生大吃一惊,急忙放开阮君烈。   阮君烈铺垫了好久,就为等这一刻,哪里许他跑掉,扑上去刺叶鸿生,却没有刺到他身上,只刺中了大腿。叶鸿生痛得半跪下来,喘息道:“你疯了?现在杀我,你走不出去的。”   叶鸿生捉住阮君烈的手。   阮君烈用尽全力往下压,不放手,恨道:“不用出去!我和你同归于尽!叛军无人指挥,赢不了十五师的!”   血染红了军服,顺着裤脚往下流,   见叶鸿生痛得发冷汗,还是不肯就范,不肯束手去死。阮君烈眼睛都红了,嘶叫道:“快死!宾卿!你现在死了,我原谅你!”   叶鸿生痛得吸气,面色发白,咬牙道:“抱歉,子然!”   叶鸿生硬托住阮君烈的手,说:“我还不能死。等以后……你想我怎么死,我都听你的,现在不成!”   叶鸿生发力,重重拧阮君烈的手腕,痛得他闷叫一声,终于松开匕首。阮君烈失去武器,被压制在地上。叶鸿生按住他的手。   叶鸿生喘息着,伏在他身上说:“长官,我有个提议,刚才没说完。你听我说……”   阮君烈不肯服输,正在剧烈挣扎。   叶鸿生不忍伤他,快要压不住,急忙说:“你听我说!你把十五师叫回来了 ,对不对?”   阮君烈停止挣扎,警惕地看着他。   叶鸿生微微笑一下,说:“你恨我,认为我耍诈,赢了你。现在十五师要回来,我们可以重新打一场。十五师回来大概需要一天,我会给你两天的时间做准备。”   阮君烈用怀疑地目光审视叶鸿生。   叶鸿生站起来,摇晃一下,说:“好不好?”   阮君烈也站起来,问:“真的吗?”   叶鸿生拖着流血的脚步,去桌边把阮君烈的枪拿起来,递给他,说:“当然是真的。”   阮君烈半信半疑地接过枪。   叶鸿生笑笑,说:“你来找我,也是想争取时间,对吧?”   叶鸿生表情柔和下来,自言自语道:“正好我也很想见你,子然。”   阮君烈强调道:“一言为定。你不要反悔。”   叶鸿生笑起来,承诺道:“绝不反悔。”   叶鸿生打开门,说:“你到门口的时候,士兵会把子弹还给你。”   阮君烈回头,深深看叶鸿生一眼,目光复杂,毅然决然地扭头走掉。   叶鸿生派人去喊军医,自己从屋里翻了绷带,将匕首从腿上拔下来,简单包裹了一下伤口。他想起一件事情,从窗口探出头,看到阮君烈已经走出门,领了子弹,正在向大门外走去。   叶鸿生想起一件事,在楼上唤道:“长官!”   阮君烈走到大门口,抬起头。   叶鸿生望着他,说:“长官,走水路最好回避些。我们有平射炮,足够击沉你们。”   阮君烈怒不可遏,敏捷地给手枪装上子弹,往前跑了几步,一边奔向自己的军队,一边回手对叶鸿生的方向射出一串子弹,打烂一片玻璃。   叶鸿生闪避到墙边,并没有被打中。   叶鸿生这边的士兵拿起枪,瞄准阮君烈。   叶鸿生顾不得受伤,扑到窗口,大吼:“不准射击!谁也不准开枪!”   七十三师的士兵停止开火。   警备师围上去,护住阮君烈,迅速地撤走。临走前,他们不忘记朝敌军射出子弹。   两军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   很快,枪声又在双方指挥官的遏制下,停息了。      阮君烈离开后,军医来给叶鸿生清洁伤口,上药包裹。   孙仲良也来了。   孙仲良将房中的士兵们屏退,抱怨道:“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放他走?”   叶鸿生正在接受救治,对他讲:“待会再说。”   孙仲良焦躁地坐到叶鸿生对面,抱着拳头。   等医生一走,孙仲良马上苦口婆心地说:“我知道你们关系好,要念旧情,下不去手杀他。放他走是怎么回事?”   叶鸿生说:“两天后,大家还要再战一次,你不用太担心。”   孙仲良倒抽一口冷气:“什么?”   孙仲良发作道:“我早就说了!这条路不好。我们暗中帮忙,临阵倒戈,一点危险没有。你非要跟他掰开!好!他现在干净了,不会被当成姑息通共!他去做他的忠臣,当他的英雄,我们做乱臣贼子!我们怎么办?目标这么明确,万一被围剿怎么办?”   叶鸿生安抚道:“他们被围着。不可能围剿我们。”   孙仲良愤愤不平,说:“你有没有劝他?跟他讲讲!他在这里充炮灰,后面的人分过钱就走!管他娘的!他在这里送死,老头子又不来!”   叶鸿生失笑,让孙仲良滔滔不绝地说一阵。   叶鸿生摇摇头,叹息道:“他不喜欢听,他不会接受。”   孙仲良不能接受,说:“他不喜欢?管他喜不喜欢!他只不过当过你的上司,又不是什么祖宗,不能把他关起来,好好改造他?”   叶鸿生皱起眉头,开口说:“孙兄!目前为止,我们没什么损失吧?”   孙仲良这才停下来,想一想,恩一声。   叶鸿生望着他,声明道:“其他的不用多讲。这一次起义,都在我身上。”   孙仲良一时无话,憋回去,表示服从。   叶鸿生望着黑沉沉的天空。月亮好像一把镰刀,挂在空中,发出寒光,好像要把天幕分成两半。 叶鸿生轻叹一口气,对孙仲良说:“休息一下。十五师要回来,我们必须做些应对。”       第 69 章   天完全黑下来。   警备师安全迎回指挥官,得到暂时停火的消息,他们露出庆幸的神气,松一口气。   阮君烈不敢大意,派人盯紧对方的动静,晚上也不敢安寝。天蒙蒙亮的时候,前方士兵兴冲冲地发回消息:“敌军撤退到山上!”   阮君烈爬起来,端起望远镜。   七十三师离开小镇,士兵们丢下房屋堡垒,正在有秩序地爬山。   看样子确实是停火了。阮君烈松一口气,开始吃早饭,盘算怎么收拾叶鸿生才好。   难得风平浪静,江面上也安稳。   友军开来两艘大船,十五师将一部分装甲与辎重装上去,剩下带不走的坦克交给友军,算作交换。士兵们挤在船上,满满当当,起帆驶回彭乡。   船泊到码头时,阮君烈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在水边迎接。十五师靠岸的时候,阮君烈迎上去,焦急地说:“叫你们离远一点,绕着走!敌军有没有开炮?”   十五师的师长率先跳下来,汇报道:“长官好,没遇到敌军。”   阮君烈半信半疑地眺望一眼,山的另一边是七十三师,航线离岸边不算远。   士兵们要卸辎重,阮君烈却说:“先别卸,来开会。”   军官们去开会,商量战术问题。   他们围绕着沙盘,揣测叶鸿生的意图。阮君烈认为,应该兵分两路,一路人马夺取山头,另一路人马走水路,使用水陆两用战车,直入敌军后方。这个提议遭到了警备师的反对,他们忧虑道:“长官,敌军有重炮,不容易登陆。”   十五师的军官也说:“水上作战不是我们的优势。”   阮君烈摇头,说:“你们以为山上很好打吗?他一定有充分地防备。山势易守难攻,水路相对好些,张起帆,顷刻到岸。”   这么一说,众人也觉得有道理,当下开始行动。船上的辎重卸下来,留下水陆两用战车还有一些枪弹。阮君烈派人搜寻村民丢下的渔船,除了大船之外,再增加好些小划子,挑选通水性的士兵出来。   忙到下午,船只备好。   军官们吃晚饭,有人问:“长官,我们何时行动?”   阮君烈捉着筷子,眉头紧锁,说:“越快越好,不能给他们再多时间准备!今天夜里动手!”   众人互相看看,有人说:“不休息一下士兵的战斗力不行。”   阮君烈说:“天亮之前动手。让船早一点开,到岸的时候天快亮了,我军正好登陆。”   众人应下来,负责水路的纵队早早入睡,预备早起。   秋天的早晨,天还黑着,薄雾笼罩在水面上,朦胧的一片,大船已经悄无声息地下水。骑兵队伍随后起床,备好鞍马,准备龙腾虎跃一番。   发动进攻前,阮君烈动员一番。   骑兵团是十五师的精锐部队,纷纷抖擞精神,准备立功。   随着一声令下,骑兵出击,步兵紧随其后。山上的守军很快发觉,响起枪声。阮君烈站在战场后方,拿着望远镜观战。   骑兵团的势头很猛,但是上升速度不快,行到半山腰就停住。   前线的骑兵派人回来,报告道:“山上陷阱太多,走不动,半山腰布了不少地雷。”   阮君烈急忙让士兵退下来,摆开炮,远远轰击。   为了避免损失精兵,阮君烈让炮兵隔一会发一次炮,扫平障碍,不要给对方还手的机会。打到中午,山上似乎开始冒烟。阮君烈认为差不多可以,让队伍重新冲锋,带上手榴弹。   这一次冲锋,他们很快冲到半山腰,但是七十三师猛烈还击,压制了骑兵的锋芒。双方开始了激烈地争夺,十五师埋伏在半山腰,七十三师守在山巅,互相射击、投掷炸弹。十五师久经沙场,张弛有度,却始终没有攻克山上的堡垒。   阮君烈焦急地看着。   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者是叶鸿生的军令如山,七十三师没有自乱阵脚,一直稳扎稳打,没有离开他们的有利位置。几个小时之后,阮君烈得到伤亡情报,下令停火,守在半山腰。   太阳西斜,阮君烈看看天色,强攻将会得不偿失,他在等待水上突击队的消息。   卫兵们找一把椅子,请阮君烈坐下。   阮君烈坐下来,喝一口茶,心想:叶鸿生把地雷和炮弹都用在正面战场,水路应该不会太难打。何况山上炮声不断,完全可以牵制他们。至今未归,说不定是突击队占领了敌军司令部。   如今他不也敢托大,心中还是惴惴不安。为了保证水路纵队的行军调度,他把十五师师长派去指挥。然而,一直等太阳靠近山巅,水面上才有一些小船远远地划水来,大船已经没了。阮君烈脸色青灰,跑过去迎接。   士兵们全部湿淋淋的,数量不到一半。   阮君烈急切地问:“怎么样?”   十五师师长还活着,汇报道:“他们有船在巡逻。我们靠岸的时候,被击沉一条船,队伍没大损失,损失了战车。岸边工事筑得坚固,一直打到中午才突破。我看他们人多势众,深入进去硬拼,后继无力,于是下令往回撤,我们船不够,只上来一半人……”   阮君烈暗暗吐一口血,说:“剩下的人和船被俘虏了?”   十五师师长面带愧色,点点头,又说:“敌军主力在那边。撤退的时候,敌军派船追击我们,我们与他们缠斗一番,迷失了方向,回来得晚了……”   阮君烈忙说:“休息去吧。”   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回营休整。   阮君烈也回到宅邸,厨子烧了饭,但是他没有胃口吃,颓然坐在椅子上。   阮君烈想起过去,叶鸿生陪他下棋。被金生说破以后,叶鸿生似乎不再让着他。叶鸿生会一手进攻一手将重要的棋子后退,巧妙地掩护起来。阮君烈急着去吃他的棋子。经过一番搏杀,阮君烈总能如愿以偿,把叶鸿生的飞象或者重炮给吃掉。每当这个时候,叶鸿生就会朝阮君烈微笑一下,笑容带着一种无可奈何,好像在说“啊呀,还是让你赢了”。   阮君烈曾经怀疑,叶鸿生到底有没有让自己。事到如今,他百分之百确定,叶鸿生是故意的……阮君烈梗着嗓子,说不出话,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去把叶鸿生剥皮抽筋!再打自己一顿!   阮君烈胸口起伏片刻,慢慢平复下来,恢复理智。   这一仗不会白打。阮君烈暗自思忖,双方的弹药消耗大半,队伍也有所损失。   曾经淡绿的山脉变得枯黄,被炮火轰炸得坑坑洼洼。   阮君烈自知,剩下的弹药与储备有限,两军一旦动手就是决一生死。双方都不会妄动。这种情况还是有利于我军。一旦援军赶到,可以两面夹击叶鸿生。   阮君烈想清楚后,命令军队严加守备,看好叛军,别让他们跑掉。   七十三师也在山上紧盯着他们。   镇上的人几乎跑光。学校里有电话,被用作临时司令部,阮君烈每天去那办公。他向剿总通报了战场消息,又向国防部要求增援。剿总本来指望他缓解围困,结果阮君烈后院失火,打得不亦乐乎,只好叫他“务必牵制住敌匪”。国防部安抚他一番,也是这么讲。阮君烈听出来,怕是暂时没有援手,一肚子不满。   阮君烈将十五师的人喊来,问他们被围困的友军情形如何。   十五师的士兵回想一番,说:“敌军围得密集,看起来很吓人,但是他们炮火微弱,也没有空军部队协助作战。”   阮君烈放心一些,让队伍屯守在彭乡,牵制叛军,等待援军。   没想到他们一守就是大半个月。      深秋来临,气温骤降,阮君烈穿上军大衣,给士兵们发了棉袄。更棘手的是——食物快没有了。村民集体离开,留下的食物快要消耗殆尽。阮君烈有时会看到七十三师的士兵在远处捕鱼,在山上种菜,想必也是没有吃的,在自力更生。十五师的军人从来不肯种地,也不耐烦张网捕鱼。饿到这时节,他们也都开船捉鱼去。天气寒冷,鱼不容易捉。   阮君烈抓紧催国防部给补给。   一队飞机路过彭乡,扔下些包裹。飞行员分不清谁是守军谁是叛军,大致扔下去,两边都落了不少。阮君烈在地上看着,大骂“不长眼”。   不料第二天,扔到叶鸿生那边的包裹放回镇外,整齐地堆成一垛。   十五师的士兵检查过后,把东西领回来,欣喜地说:“是吃的。”   阮君烈心中诧异,看来叶鸿生留下子弹和棉袄,把食物送回来。阮君烈心里滋味难言,但是不要白不要,本来就是他们的。   包裹里有白面和粉条。阮君烈让士兵们吃,自己不吃,干熬着,喝鱼汤。   等待让人烦恼,所幸战报一份份送来,战况喜人,赶去救援的友军已经取得了“碾庄大捷”、“潘塘大捷”,解围指日可待。阮君烈自毛孔散发出喜悦,等待友军突出重围,挥师会和,一起围困叛军,誓要打惨叶鸿生。   一日又一日,阮君烈从精神大振、胜券在握,逐渐变得焦躁不安,等得不耐烦。飞机上撒下报纸,上面刊登了剿总的消息,上面刊登了三个兵团指挥官的戎装像,声称他们已经胜利会师。阮君烈看着《中央日报》,心中越来越感到不安。   被围困的时间未免太久,他们真的会师了吗?   阮君烈感到一阵不吉利。他开始四处打听,在一个同乡军长哪里听说该兵团已被剿灭的消息,指挥官饮弹而亡。其他兵团救援不力,根本没有救出他们。   消息晴空霹雳一样落在阮君烈头上,他火急火燎地问:“之前的捷报呢?怎么回事!”   对方低笑一声,小声说:“都是功劳啊……”   好似一桶冷水浇下来,阮君烈感到一阵透心凉。抗战时期,为了抢军功,国军常常谎报军情,捉住十几个日军就报几十个、几百个,再从其他部队借一些枪来,充作战利品,往往成为升官的捷径。不想在晋升途中落下乘,阮君烈也无法免俗,自然知道得很清楚。只是他万万想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居然还有人玩这一手。   惊悚之余,阮君烈快要出离愤怒,死掉的人无法追究,立即打电话给取得“大捷”的另一个兵团,找他们司令,在电话里厉声质问。对方资格比他老,完全不买账,轻蔑地叫他“败军之将何以言勇”。阮君烈气得发狂,两人一场大骂,“滚你妈\逼”来来去去半个钟头,把所有毒辣的诅咒骂光之后,互相问候对方“早点被赤\匪打死”。   摔上电话,阮君烈心有不甘,一口气告状告到总参谋长哪里,口口声声嚷道:“总统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总参谋长急忙说:“总统已经申饬过他,收回了奖章!友军之间要团结,无需动气。”   阮君烈勉强按下怒火,问:“报纸上为什么不写?”   总参谋长安抚说:“军心为上!敌匪离你还有距离,所以还没告诉你,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牵制住乱匪……”   阮君烈问:“□现在在哪?”   总参谋长踌躇片刻,说:“你问一下剿总……”   阮君烈忍无可忍,把电话挂上。他心中一团乱麻,急忙把十五师叫来,又问一遍:“你们当时看到,敌军的数量有多少?”   十五师的士兵回想一番,说:“密密麻麻的,可能是三到四倍?”   另一个士兵说:“不止,可能有六倍……”   阮君烈一阵晕眩,扶着桌子,慢慢走回书房。他忽然变得胆小起来,他不敢声张刚刚听到的消息,上百万共军队伍已经绞杀了一个实力雄厚的兵团,正在捕食下一个目标,而他们自己人还处于四分五裂中。他手中的队伍只有四五万人,倘若叶鸿生招来共军,将会瞬间扫平彭乡,就好像秋风扫落叶一样。阮君烈不敢想象,公布消息之后,士兵中会有怎样的反应。他不敢冒这个风险,瓦解自己军队的士气。   阮君烈在书房枯坐一阵。   秋风格外萧瑟,吹落了所有的树叶。   阮君烈等了两日,不见叶鸿生发动攻击。他百思不得其解,叶鸿生的情报肯定是准确的,他必然早就知道——共军获得了第一阶段的胜利,为什么不发动攻击?   阮君烈睡不着觉,枕着兵戈苦思冥想,终于看明白棋局。   叶鸿生恐怕原本就没想认真打他,只是在威胁他。阮君烈回想一番,七十三师在作战初期一直占据上风,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展开全面进攻,甚至没有向驻军纵深处投掷过手榴弹。很显然,叶鸿生非常担心此举会杀死他。   阮君烈以手加额,咬牙切齿道:“我怎么这么傻……”   假如那个时候,他没有召回十五师,非要与叶鸿生赌斗,结果不会变成这样。叶鸿生占领彭乡,抓住他,也不会对他如何,士兵的战斗力得到保存。十五师协助友军突围后,引大军围剿叶鸿生,他从中内应,完全有机会扭转局面。   阮君烈想到这里,悔恨得无以复加。这是一种围点打援的战术手段。倘若十五师不回来,帮助友军突围,战局或者还有转机。事到如今,友军一旦崩溃,他们真是插翅难飞,失去了很多机会……   从现在的局面看,叶鸿生的作战计划里包含了两个目标,一个是帮助共军扫清战场,助他们获得胜利,另一个就是保全自己的性命。这两个目标原本是互相冲突的,极难达成,叶鸿生想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   阮君烈自嘲地笑一声,轻轻骂了一句“狗杂种”。   起初,叶鸿生攻势猛烈,恐怕是为确保十五师早日折返,离开被包围的友军,阻止救援计划。没想到警备师实在不经打,瞬间兵临城下,没有意外的话,他晚上大概也会停火。证据就是:他们一旦达成协议,叶鸿生带兵退回山上,可见他并不想攻占镇子,逼迫自己投降。   等十五师回来,叶鸿生目的已经达到,马上采取守势,没有费什么力气,把他牢牢地看在原地,可笑国防部还以为自己在牵制他……   阮君烈掩住面,笑了几声。   偌大一个兵团就是这么被战败的,共\军围住他们,打击每个救援的队伍,所有人都忙着自己这一摊事,忙着“大捷”、“荣获勋章”、“牵制”,没人认真去救他们。将帅无才,活活把三军累死。士兵的头颅就这样轻掷在战场上。   阮君烈心中空得厉害,在床上躺着,久久不能入睡。   谎报军功是一种精明的愚蠢,自己又在做什么呢?阮君烈扪心自问,他想起自己当时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自身难保,救不成别人!”   现在想起来,他简直要笑出声来。   这就是下场。   阮君烈对自己残忍地笑一下,自言自语道:“你也是一路货。傻瓜。”   阮君烈把手搁在眼睛上,抹上眼睛,躺了一夜。   早上起来,他身上轻了很多,好似脱胎换骨一遍。吃过早饭以后,阮君烈把士兵喊来,让骑兵组成几个小队,冲出包围,去侦查战场。七十三师对彭乡形成了浅浅的包围,硬要突围不是不可以。   阮君烈知道,叶鸿生后来没有大动作,是害怕逼得紧,自己会自杀。他对叶鸿生表示过“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图,叶鸿生不敢轻举妄动。想抢夺叶鸿生的阵地困难,换个方向突围应该比较容易的。利用敌方指挥官对自己的私情,对往日的阮君烈来讲,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但是现在他不顾得那些过剩的自尊心。   看着骑兵们远去,阮君烈心中盘算,等他得到战场上的确切消息,就去跟某一处友军会和,摆脱被动地位。他派出的骑兵在外头盘桓了几日,陆续带回来消息。       第 70 章      看着骑兵们远去,阮君烈心中盘算,等他得到战场上的确切消息,就去跟某一处友军会和,摆脱被动地位。他派出的骑兵在外头盘桓了几日,陆续带回来消息。   第一队骑兵先回来,他们的战马少了几匹,两个人挤在一匹马上。   阮君烈问道:“你们的马呢?”   骑兵摇着头,说:“留给别人了。”   阮君烈不明白,说:“留给谁了?我们也要用的,养马不容易。”   骑兵们饥肠辘辘,要先吃饭。   阮君烈让人端饭进来,他们狼吞虎咽地吃掉,这才有力气讲话。   骑兵汇报说,他们找到了第十三集团军,这个机动兵团与共\军主力侧身搏杀,刚刚摆脱包围,正在旷野中休整。骑兵们发现,这个兵团军粮匮乏,糖和饼干价格极其昂贵,只有军官才能享用。第十三军的士兵吃不起饭,只好把马杀掉,吃马肉。飞机来空投补给,士兵疯狂地拥抢,开枪扫射都无法制止。   阮君烈吃了一惊,看来国防部的供应没法跟上,战场上的军队太多了,僧多粥少。   阮君烈镇定一下,说:“既然没有粮,你们赶快回来就好。我们也没供应,让他们吃自己的马。”   骑兵们互相看一眼,沉重地说:“长官,他们的马已经吃光了,再吃下去……”   他们的口吻忽然变得暧昧,流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厌恶。   阮君烈忽然想到:马没有了,只剩下人,那么……   阮君烈打了个寒噤,脊背上浮起一阵彻骨的寒意。   一名骑兵说:“第十三军司令给我们一封信,交给长官。”   骑兵们一副身心俱疲的摸样,阮君烈让他们去休息,自己拆开信。信上面,第十三军的司令言辞恳切,热情邀请阮君烈领兵突围,与他会师,一起“共商大计”。   阮君烈把信捏在手里,表情阴沉得好像要下雨。   不久,另一队骑兵也回来了,他们倒是没有少马匹,但是依然垂头丧气。   阮君烈问:“遇到友军没有?”   骑兵回答:“遇到了。”   这一队骑兵不巧遇到了第二十八军。第二十八军的司令与阮君烈刚吵过架,互相操过对方祖宗,对来客态度冷漠,没有任何表示。   阮君烈沉着脸,劝慰自己大局为重,要公私分明,问骑兵路上的情况。   骑兵们说,路上的农户被第二十八军抢劫一空,农民在逃亡。到处是人和马的残骸。野狗刨出尸体,把上面残存的肉啃食干净。   阮君烈问:“第二十八军的军粮还够么?”   骑兵想一想,说:“粮不多,还可以度日。”   阮君烈刚放心一点,就看到士兵欲言又止。   阮君烈忙问:“还看到什么?”   骑兵们表情凝重,说:“长官,我们准备走的时候,他们也正开拔。他们走以后,我们发现很多尸体……”   阮君烈心中一紧,脱口问道:“是俘虏的尸体?他们活埋了俘虏?”   骑兵们互相看看,又露出一种暧昧的表情。   阮君烈的心沉到谷底。   骑兵们摇头,说:“一开始,我们也当是俘虏,没人在意。但是听到有人在坑里呼救,我们想俘虏也是人,还没死,就挖出来吧……”   “挖出来之后,”他们停顿一下,说:“发现是自己人。他们把伤员活埋了,节省物资。”   阮君烈久久没有言语,做一个手势,让他们去休息。   战争进入白热化状态。   自从打垮了挡道的兵团,共\军队伍尽数过江,好像猛龙过江一样,带来巨大的威胁。除了阮君烈之外,其他队伍全部往后退一步,离开江边,进入旷野。冬季无情地到来。旷野中的食物有限,他们只能靠国防部,靠剿总划拨。供应不够,他们就得自己想办法。   每个兵团的风格取决于他们的指挥官。第二十八军的司令性格凶残,坑杀受伤的战友,换取生机;而第十三军的司令不仅凶残,还异常狡猾。   阮君烈手上拿着那封信,默默看着。   第十三军与共军搏杀后,军粮严重短缺,好像一头的饥饿的巨兽,要靠吃人才能活下去。它到底吃谁好?这个时候,是敌是友不重要,关键要有一个弱旅,让它吞吃下去,它才能恢复些许元气,继续在战场上生存。   关于叶鸿生的包围,阮君烈认为不够完美。他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叶鸿生傻乎乎的,在人数不够多的情况下,非要派一队人包围他。叛军的主力在山上,还有山的背面,显然不是一个有效的包围。如果自己强行突破,他们是挡不住的。   现在看来,叶鸿生比他更早得到消息,或者说,预料到可能发生的事情。   阮君烈将目光投向窗外,只见七十三师分出一支队伍,沿着山的余脉,对他们形成煞有介事的包围。草木变枯,松柏却没有凋谢,散发出一阵松脂的气息。   阮君烈望着远处,自言自语道:“狗|杂|种,真他妈聪明……”   饿兽选定了阮君烈残存的队伍,认为有胜算,但是阮君烈被叶鸿生包围着,不那么容易接近。从之前的战报看,阮君烈没打赢叶鸿生,它还是有点忌惮的。万一挥师过来,没法立即扫平叶鸿生,它将得不偿失。它写了一封甘美的信,希望阮君烈自己出来。如此一来,所得不费吹灰之力。   阮君烈掏出打火机,把信放在火苗上,烧成焦灰,丢进纸篓。   除了第十三军和第二十八军之外,附近的友军都是一些较弱的杂牌军,不是嫡系部队。阮君烈不肯信任他们,从军报上看,除了七十三师之外,还有两个师也临阵倒戈,全部是杂牌军。   阮君烈愁肠百结,一时想不出法子。   一队孤鸿飞过,鸣叫着,往南方飞去。   阮君烈站在窗边,凭栏远目。   十五师的士兵在水边捉鱼,他们穿着棉袄,在寒流中驾船,往山脉方向去,山边浮萍多,鱼儿就多。他们停在离七十三师不远的地方。七十三师的士兵也在捕鱼,见到他们也不奇怪。双方士兵在一种和平的气氛下各自撒网,有时隔空说两句话。   自从七十三师把吃的东西送回来,十五师对叛军的敌意大减。七十三师不是日军队伍,曾经是十五师的徒弟,兄弟。在十五师军人的心中,对方不是必须决一死战的敌人。   阮君烈心想,如果他再下达攻击命令,只怕效果更差。十五师的战意很弱,凭借对他一贯的忠诚,在按部就班地执行命令。   楼下站岗的哨兵也在看同伴捕鱼。他没有专心放哨,而是在哼歌,嘴里唱着一曲婉转的乡野小调,他家乡的调子。   阮君烈听见,俯下`身,问楼下的人:“你想家了?”   哨兵急忙立正,抬头说:“没有!长官,我只是想起我姐姐……”   阮君烈说:“你姐姐怎么了?”   哨兵羞涩地笑一下,说:“我姐姐上次写信,说她要生孩子,不知道生了没有。她之前生个男孩,这次想生个女孩。东西贵,我寄给她的钱不知收到没有……”   阮君烈心情复杂,鼓励他几句。   这名哨兵为司令站岗,频频走神,却受到夸奖。他很兴奋,眼睛里焕发出神采,立即站得笔挺的。   阮君烈知道,不管哨兵这一刻多么骄傲,在睡梦中,他依然会梦到家乡,梦到自己的亲姐妹,梦到她亲亲热热的面容。他从丰饶的巴蜀走出来,那里有数不清的鱼米,有亲人,有甜甘蔗;为了抗日救亡,他离开值得怀念的一切,加入国军。抗战胜利后,他想戴上镶金边的帽子,变成一个有出息的军官,依然跟着自己,希望有所成就。   阮君烈不清楚,是不是士兵心中厌烦了战争,但是阮君烈猜测,当他看到彭乡的山脉、水流、江面上的筏子时,他一定想起了他的家乡,还有他思念的人。   阮君烈一筹莫展,他不想认输。   只要十五师尚未溃散,他就有资本的。他还有机会。   他在等待。       第 71 章   阮君烈每天看战报,通过一切渠道收集信息。   战局瞬息万变,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发展,他在包围中,无法获得全面及时的情报,他寄希望于剿匪总部还有领袖的英明决策。共军行踪莫测,经常有真真假假的消息。   根据战报看,剿总已经将一支杂牌军丢给了第十三军,喂饱它,让它继续挣扎角力。阮君烈暗自感叹,将这一页翻过去,终于看到一个令他略微开心的消息——第二十八军被共军围住了!   第二十八军的司令曾和阮君烈互相祝福过,祝愿对方“早点被赤|匪打死”。阮君烈虽然时运不济,但是想到对方这么快就要应验。   阮君烈冷笑一声。   人算不如天算。他早上刚看的战报,中午剿总就发来命令,要求第十二集团军余部务必出击,去救援第二十八军,拯友军于水火。   阮君烈接到军令,差点呕血。   剿总打来电话,催促他。   阮君烈不肯。   剿总手里没有兵,是光杆司令,只好叫国防部出面。国防部的人也压不住阮君烈,请总参谋长跟他说。总参谋长给阮君烈打电话,先是很客气,劝说他“施以援手”,帮助第二十八军突围,否则“战局越发艰难”。   阮君烈按捺下来,问:“敌军多少人?”   总参谋长迟疑一下,说:“敌军是主力部队……”   阮君烈心中一寒,看来有几十万人,他急切地问:“旁的部队呢?我的人不够,现在也没装甲!让我拿什么拼?”   除去落入叶鸿生手中的战车,阮君烈的装甲全给了另一个师,但是这个师游移在战场边缘,畏敌情绪厉害,无法有效作战。   总参谋长叹息着,告诉他目前华东战场上没有部队能调动起来,东边战线的兵团刚被剿灭,尚未发布消息。   阮君烈大声问:“华中方面呢?”   总参谋长告诉他:“一个军也调不过来。”   阮君烈被惊呆了,重复一句:“调不过来?”   华东战场陷入不可挽救的境地,华中区的国军部队依然迟迟不肯出动,作壁上观。因为正在华东苦战的全是嫡系部队,而华中剿总是桂系的天下。桂系国民`党在抗战时期屡建功勋,打过名震中外的台儿庄战役,拥有一批能征善战的军人,但是他们和嫡系关系恶劣。   早在抗战之前,桂系和嫡系就在党内斗得不可开交,一时形同水火。为了保家卫国,他们暂时放下恩怨。等打完日本人,大家决定一起打共|军,但是分歧频出,怨恨又生。阮君烈想起他在南京的风闻,据说美国在暗中扶植桂系势力,意图倒蒋。   看来这一次,桂系人马铁了心,要袖手旁观,等着看嫡系的人被打死。   阮君烈一下心灰意冷到极点。他既恨美方从中作梗,又怨桂系无情。一场重大战役往往需要全局性运作。倘若他们不援手,华东战区剩下的兵力无力扭转乾坤。   到这个地步,阮君烈的意志尚未崩溃,他的承受力变强了。   阮君烈把声音放低,对总参谋长说:“长官,蒋公有没有考虑和谈?先斡旋一下。否则的话,打完我们什么都没了……”   总参谋长也低下声音,忧愁道:“别提这事。”   总参谋长告诉阮君烈,关于要战还是要和,国府闹得愁云惨雾。眼看战局不利,蒋介石最宠爱的国策顾问陈布雷建议和谈,以保存剩下的力量。蒋介石无法接受,大发雷霆。面对难以收拾的局面,忠心耿耿的陈布雷在绝望中自杀。   阮君烈握着话筒,一时无话可说。   总参谋长也自戚戚,说了一些闲话,又继续劝说他。   阮君烈半晌没说话。   总参谋长催促他。   阮君烈憋着一口气,发作道:“就只有我这一路队伍?去救他!救一个狗`娘养的?你知不知道他活埋自己人?他还谎报军功!把他救出来他能干什么?他能打赢?”   总参谋长好声好气地劝不住,终于被激怒。总参谋长从阮君烈一开始不服从调度撤走十五师,造成友军全灭开始申饬,一直斥责到他“每次作战都讲条件”、“骄横得紧”,训斥他无视军纪,没有党德!   阮君烈倔强得很,始终不松口。他心中明白,一旦孤军深入,眨眼会被共|军摧毁,是飞蛾扑火。他们被剿总孤注一掷,换取的是第二十八军的一线生机。然而,第二十八军恐怕连个破敌的计划都没有。   总参谋长无法压服他,摔上电话。   阮君烈也挂上电话,沉着脸,坐在椅子上,手里紧紧握着自己的枪。   按捺到现在,他不是怕死,死要死得值得,不是给谁拿去孤注一掷的。他还没有赢叶鸿生!阮君烈捏紧拳头。这件事必须好好谋划一番,不能再凭一时冲动。   还没到晚上,一封电报传到司令部,是蒋介石亲自发来的。   阮君烈站起来,恭敬地接过去,展阅一番。   蒋介石电称“党国存亡,在此一举”,亲自要求阮君烈“不惜一切代价,将腹背的敌人击溃,以解第二十八军之围”。他严厉命令“第十二集团军余部出击,限期两日之内完成任务,为国军尽忠!为民族尽孝!”   好似被当头一棒,阮君烈登时呆住。   一种魂飞魄散的感觉降临在他身上,他感觉到身上越来越冷,冷得像冰一样。随着他的魂魄一丝丝离开,热血好像从他胸口奔涌出去,流到体外,一点一滴流出去,越流越多,越流越快……   如果不是士兵们还在场,阮君烈的眼泪差点就流了出来。看到他神色不对,他的警卫兵上前一步,探问道:“长官?”   阮君烈站起来,挥一下手,说:“去通知大家,晚上开会。”   警卫兵去传令,阮君烈自己收拾一下,穿上军大衣,把手枪揣在怀里,往外走。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像游魂一样在镇子里穿行,慢慢飘到水边。   夕阳下,阮君烈定睛一看,原来是旧渡口。叶鸿生曾经坐在青石上,默默地看水波。叶鸿生的神态常常是忧郁的,阮君烈曾经觉得他心事太多,现在想来,也许只是自己尚不知愁滋味。   阮君烈咧嘴笑笑,跳到石头上,注视着眼前天地苍茫的景色。   他拿出手枪,将两枚子弹胡乱上膛。   总统的谕令很明白,讲清了一件事情。他必须带着十五师和警备师,去为第二十八军去送死,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为什么他会那么固执?第二十八军虽然军纪败坏,司令也是个狗`娘养的,但他们毕竟是王牌军队!装备好,规模也大一些,比第十二集团军中用,值得保下来用。   “为国军尽忠,为民族尽孝……”阮君烈默默重复了一遍,悲伤地笑了。   他不由自主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蒋公。   那个时候,他在陆军学校学习,蒋委员长去演讲,他心潮澎湃,一直拍手。蒋委员长举止端严,翩翩有军人风度,讲话的时候,清越的江浙口音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阮君烈觉得讲得非常好。后来抗战爆发,他凭借着忠诚与毅力,种种周旋,得到了委员长的青眼。   委员长亲自给他佩剑,把中正剑送给他,叫他勇往直前,抗击侵略,永远不丧失气节。失败的军人不可苟活,应当用剑自裁。他接受了佩剑,感到无上荣耀,决心不辜负钧座的期望,把生死置之度外。   阮君烈哽咽着,用力吞一下泪水。   叶鸿生算得了什么?   坦白讲,每当他想起叶鸿生,内心还是止不住地悸动,甜蜜与苦涩纠缠在一起,一言难尽。但是……叶鸿生胆敢站到蒋公的对立面,他肯定是国家和民族的敌人!他可以捅死叶鸿生一万次!哪怕事后心碎梦断,他也在所不惜!   在他心中,蒋公不仅是自己的恩人,还是国民`党的领袖,是党国的灵魂。   想到这里,阮君烈剧烈地抽气,快要无法呼吸,j□j道:“钧座,你为何一意孤行?如此狠心……”   眼泪顺着下巴往下落,他心中却在鄙夷自己。   这种牺牲必须的,阮君烈对自己冷语。都是为了党国。   他自己的心也是一样狠,不管十五师是不是想回家,反正是要为他死的。因为他们是属于他的,不会轻易违背他。   阮君烈忍不住笑起来,不知笑什么。心脏好像被捏住,有一种窒息感。   他只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罢了。钧座是看重他的。   他不是士兵,是一名高级将领,所以待遇肯定是不同,这也是他应得的。事实证明,其实没有太大不同,这是他的可笑之处。   阮君烈无法说服自己去憎恨他爱戴的领袖。总统亲自发电报来,说明利害,这是一种仁慈与善待。阮君烈相信,在自己牺牲的时候,他会悲伤的。总统克服内心的悲伤,严峻地命令他“两日之内完成任务”。他应当化悲痛为力量,好好表现。   可是,阮君烈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发布命令,士兵们已经知道外面的情形,他们不会愿意去给第二十八军挡枪!会军心溃散!无法战斗!   到时自己该怎么办?   他没有勇气跟蒋公讲:“我的士兵不会开拔,他们不干。我恐怕指挥不了。”   他没有勇气。   倘若他无法号令军队,活着还有什么价值?   不知何故,他忽然想起了徐正恩的话,徐正恩说:“不想失去蒋公的宠信,我常常违心奉承……”   阮君烈不由自主笑出来。是的,他说不出口,自己也说不出口。不说的话,他又如何去跟士兵说?如何接受士兵的失望与诘问?   阮君烈默默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落日的余晖照耀在水面上,撒下一片金光,他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水面上倒映着一个青年军人,目光中流露出怨毒,好像蕴含着两团黑火。即使如此,他英爽的摸样也没被扭曲殆尽。阮君烈看着水中的倒影,精神错乱地想着,此人就是叶鸿生最心爱的事物,是叶鸿生扑心扑命想保护的人。杀死他,我也能赢回来!   阮君烈在一种极冷和极热的情绪中发抖,扣动扳机。   手枪咔哒响了一声。   一团黑暗的影子膨胀起来,猛然朝他俯冲过来,将他整个吞噬下去。耳畔响起尖锐的鸣响,还有无数的声音在一起翻涌。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没有死,只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发子弹是空的。   一刹那死亡的笼罩,让阮君烈眼前出现了幻觉。他似乎听到了很多声音,有叶鸿生的声音,金生的声音,还有他父母亲的声音……   阮君烈冷汗涔涔,放下枪,缓和一下情绪。   刚才,他似乎听见了他父亲的声音。   阮君烈不由想起他的亡父,想起了他父亲临终的时候。   阮公死于抗日战争初期,配享庙堂,名字镌刻在金陵的石碑上。临终前,他父亲嘱咐他说:“要为民族争平等!为人民争自由!”   他相信,他父亲的灵魂已经穿过云层,与众人仰慕的世代英魂同在。他现在满怀怨气地死去,能见到他父亲吗?可以去同一个地方吗?会在同一朵高高的云层上吗?   倘若见到他父亲,他该说什么……   他父亲见到他,肯定会问:“民族获得平等了吗?”   他怎么回答?   “有”或者“没有”,还是“搞不清楚”。   他父亲必然要问问清楚。   他只能讲:“抗战取得胜利,但是雅尔塔协议一出,美方冷酷嘴脸暴露,与苏俄达成密约,出卖党国利益,无人不愤怒。为了戡乱,获得军事援助,我们不得不行权宜之计。”   他父亲肯定很伤心,会再问:“人民过得怎么样?”   他怎么回答?   他是说:“我忙着在战场上争胜负,人民的事只好随他们去。”   他还是说:“党内的事情都闹不完,实在顾不得那么多!”   阮君烈不能想,一想就痛入骨髓,热泪急涌。他把枪放下来,对着茫茫江水,思绪万千,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滚,哭得止不住。   他又想起好多好多。   阮君烈想到第二十八军的司令,他还没去把他打死,白便宜这个狗`娘养的;还有桂系那帮人,自己死了他们会不会很高兴……眼前掠过他曾经的战友、同僚。想来想去,他发现,其中没有一个人能全心信赖,交托性命。别人对他也是如此。   所以他不会让十五师给别人卖命,帮别人突围。   阮君烈含着泪,惨笑一声。   这是一场无法挽回的败局。就算他早点领悟敌军的战术,他也不敢这个风险,把生存的希望全然寄托到友军身上。未知的风险太大。   阮君烈忍不住又想起叶鸿生,叶鸿生是个例外。到了眼前的绝境里,他唯一能相信的就是——叶鸿生不会杀他,其他人都很难说。管他什么友军不友军,难说不是包藏祸心。如果叶鸿生是国民`党,他应该可以信任。可惜,叶鸿生是共|产|党……   阮君烈荡不尽绵绵心痛,j□j了一声“宾卿”。   难道他的人生就要在这一刻结束?   对钧座的决定无能无力,对党派的分崩离析无能为力,对所有的失败、痛苦、不如意统统束手无策,无法抗争,只能枪毙自己。   杀死自己,世上会有几个人悲痛?   除了父母兄弟,他大概只能报复一下叶鸿生。   从小就是这样,他赢不过叶鸿生,只能靠叶鸿生让着。这一次,叶鸿生口头上说不让,其实还是谦让一次,但他还是输掉,输得莫名奇妙。其他人自毁长城,他无计可施,找不到出路,只能对着叶鸿生寻死觅活。   杀死叶鸿生之后,他能否挽回败局?打赢精诚团结的对手?   记忆中,他与金生吵架。金生说了那么多刻薄话,都是蠢话、废话,但是有一句没错,那就是“你只能欺负宾卿一个人,其他人才不理你”。   泪水流在冰冷的颊边,阮君烈心中煎熬得厉害,五脏翻腾,简直要死去。正当他陷入无法停止的反思中,黑色的天幕已经笼罩下来。      一条船上点着灯笼,往渡口靠,晃晃悠悠地靠近青石浅礁。一个半大的小孩跳到石头上,把船慢慢拉过去。他泊好船,发现了阮君烈,吓了一跳,叫道:“长官,你怎么在这里?”   没想到还有渔民到旧渡口,阮君烈回过神,快速擦干净自己的双颊,低声说:“我有点事……”   阮君烈重新站好,把枪收起来,发现这个孩子是旺儿。旺儿裹一身大棉袄,像个尚未拨开玉米棒子,圆咕隆咚地站着,正望着他。   阮君烈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旺儿咕哝道:“这边人少,还能砍草喂骡子。”   阮君烈想起来,自己的士兵都把船停在码头,方便每天捕鱼,就“哦”了一声。   旺儿看阮君烈一会,见他神色落寞,不解地问:“你饿了吗?”   旺儿跑到破败的木屋边,从墙根下面扒拉出一枚红薯,这是他偷藏的好东西。旺儿快活地跑过来,把红薯塞给阮君烈,让他吃。   这个时节,红薯也是不错的食品。   叶鸿生的晚餐也是红薯,士兵端了一盘子上来。叶鸿生吃不下下,喝了一碗粥,让士兵们吃。   叶鸿生接到情报,消灭东线目标后,共军将重新汇合,进一步挤压敌人。华东野战军与中原野战军的密切合作,国军一直被动作战,无法制定出有效战略。叶鸿生心想,必须采取下一步措施,否则就轮不到自己。   他深深叹一口气。   开战之前,叶鸿生曾经向组织提出自己的请求。上级的答复是:“如果你抓住他,说服他,让他脱离反动派的阵营,人民欢迎他。倘若他负隅顽抗,人民不会谅解他。”   叶鸿生心中明白,是否“说服”还可以斡旋,有余地。多年以来,他没有对组织开口提过要求,一旦提出来,肯定会被考虑。但是“抓住”是必须的,解除对方武装也是必须的。他最好抓紧,不能再拖了。   叶鸿生想到阮君烈,不知道阮君烈心中怎么想,肯定很痛苦。   阮君烈想做文天祥。叶鸿生心中明白,他是做不成的。   古往今来,多少军人战死沙场,哪一个人不希望自己变成星辰,永远不熄灭,照亮神州大地?然而,只有少数人才能镌刻在石碑上,更多的人马革裹尸,仅仅是死去,牺牲了。在历史的大浪中,唯有极少数人单独配享庙堂,享受香火,那是因为他们的精神符合了某个时代的要求,象征着苍生的心愿,是被历史拣选出来的。   这一切无法自我认定,只能等着历史认定。   倘若阮君烈牺牲在抗战时期,护国有功,肯定会升上去,变成一颗星星。现在就很难说了,国军在战区疯狂抢劫,有时候还拿村民做人肉盾牌。老百姓避之不及,已经全部撤到共军后面去了。   叶鸿生无法直白地告诉阮君烈这件事情。   他说不出口。   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既然要动手,他还是讲清楚的好。叶鸿生拿出纸笔,开始给阮君烈写一封信,尽量写得委婉一些,与他讲道理,劝说他即使“心志存高远”,也要“留一分元气”。   叶鸿生把信封好,交给自己身边的传令兵,让他把信交给十五师,转呈给阮君烈。与此同时,叶鸿生重新布控七十三师,等待阮君烈的反应,据此展开下一步行动。   第二天,叶鸿生赶到山上,拿着望远镜观察镇子。   十五师重新集结起来,叶鸿生不确定阮君烈将有什么反应,他对七十三师下令,严阵以待。等到下午,十五师忽然对山上的阵地发起进攻。   叶鸿生指挥士兵迎击。   他们断断续续地交火一阵,不疼不痒地打着。天快要黑的时候,镇上忽然燃起一团火焰,眨眼窜起几丈高。   十五师忽然停止攻击,发生了骚动。   叶鸿生端起望远镜,心焦地看着。火焰包围了学校,那是司令部的位置,并快速蔓延到周围军营。冬日尚未落霜雪,天干物燥。叶鸿生心惊胆战,祈祷这是一场兵诈,火很快就会熄灭。   十五师溃散下去,开始往回撤。   叶鸿生带着七十三师,跟随他们,有秩序地往山下推进。   火势蔓延得太快了,很快吞掉半个小镇。在黑夜里,火光冲天。十五师在混乱中救火,看起来不像耍诈。叶鸿生心急如焚,命令七十三师下山来,协助他们一起救火。大家混在一起,在滚滚浓烟中端水、泼水。   一直忙到半夜,火势才压下去。司令部完全被烧毁,留下焦黑的残迹。   叶鸿生身上染着黑灰,带着士兵在焦土中寻觅。他无法想象,如果阮君烈在焦土中怎么办?他怎么面对?   叶鸿生悲伤得浑身没有力气,机械地走着。   如果阮君烈真的想不开,死在火里,他只能自杀了……   死亡也无法消除他心中的痛苦,只能减轻一点点。   叶鸿生在碎裂的墙壁,烧成半截的房梁下面仔细地寻找片刻,发现并没有一个人,他开始产生怀疑。叶鸿生下令,命令七十三师迅速占领小镇,做好迎击准备。   他们占领彭乡后,发现周围并没有伏兵。叶鸿生正在调查十五师的时候,后方发来电报。孙仲良发来消息,电称“机场遭到袭击”,阮君烈带人试图劫持飞机,正在交火中。有叶鸿生的命令在前,士兵不敢击毙他,孙仲良焦急地询问叶鸿生如何是好。   叶鸿生绝处逢生,大大松一口气,让士兵致电回去:“让他走,我负责。”   叶鸿生心神定下来,请十五师的人过来。   十五师的人马完成任务,也松懈下来,跟七十三师一起吃晚饭。他们一边吃,一边告诉叶鸿生昨天发生过什么。   阮君烈在指挥部发布剿总的命令,引起官兵一致不满,大家都不同意。   阮君烈问他们想怎么办,大部分士兵说想家,要回家,还有一部分士兵表示“想追随长官”,但是“不要跟随第二十八军”。阮君烈将所有“想回家”的士兵留下来,让他们负责掩护,另一部士兵准备好船只,带上所有的食物,从水道突围出去。船只很少,正好够他们用。   阮君烈自己挑选了十五师师长,还有十来个军中健儿,组成一支小队。他们与士兵分开突围,选择了机场方向,直入敌后。   叶鸿生听得咋舌,阮君烈的计划很大胆,有点超出他的想象,但是他很高兴。   叶鸿生猜测阮君烈是如何瞒过他的巡逻兵。等山后的士兵们押着旺儿,将这个小犯人缉拿归案后,叶鸿生知道了原因。   旺儿每天都在附近打渔,驾着一只船。   巡逻的士兵见惯他,从不为难这个孩子。   旺儿家的大船确实很大,可以装十几个人。   阮君烈放火之后,调虎离山,自己行了一个金蝉脱壳法。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们冲到机场,突破了防线。叶鸿生控制着机场,但是阮君烈手里还有飞行员,他们可以劫持飞机。   飞机轰鸣着,在黑夜中远去。   旺儿被捆得像个粽子,被推到叶鸿生跟前。   叶鸿生给他松绑,问他饿不饿。   旺儿咕嘟着个嘴,委屈地说:“晚上没吃饭……”   叶鸿生让人给他一碗小米粥。   旺儿捧起来,咕嘟咕嘟地喝。   叶鸿生坐下来,望着夜空。   他没有抓到阮君烈,事情尚未结束。未来不知如何发展,也许他会面临更多的煎熬。至少现在,他可以喘息一下。   星光脉脉,照着江水流过。   一地劫灰中,彭乡重新变回一个江南小镇。       第 72 章   十五师的军营被烧毁,他们跟着七十三师回去住,外面太冷了。叶鸿生预备给十五师发路费,士兵说阮君烈已经发过钱,叶鸿生就给他们发了干粮。   将十五师送走之后,叶鸿生再也没有顾虑,轻装上阵。他引兵与陈毅、粟裕的大军会和,展开对第二十八军的围攻,布下天罗地网。   被截断运输线后,国军第二十八军展开凶猛地反扑,用榴弹炮将突破口炸成废墟。房屋倒塌,枯木燃成巨大火炬,不料共军依然埋伏在废墟里,当他们进入战场,共军士兵纷纷跳起来,向他们投掷手榴弹,展开肉搏。国军士兵受惊溃退,再次被共军分割开。   共军围困了一个礼拜后,第二十八军陷入瘫痪状态。叶鸿生观察了一下战场,让七十三师埋伏在一条水渠附近。夜晚,一股国军队伍通过水道突围,被七十三师半夜伏击,枪声不断。白昼来临,尸体横陈。   士兵们找到第二十八军司令的遗体,从他口袋里翻出印章、文件、钢笔,缴获手腕上的金表。叶鸿生确实他的身份之后,吩咐士兵将证物“交给首长”。   随着第二十八军的覆灭,第十三军也被刘邓大军围困,相继剿灭。山穷水尽之际,蒋介石下令所有军队展开突围,没有成功。共军携风雷之势,摧枯拉朽,击破数个国军兵团,打退所有增援,生俘徐州“剿总”总副总司令杜聿明,击毙多名国民`党高级将领。   这场被共\军称作“淮海战役”,国军称作“徐蚌会战”的战争被载入现代战争史,记录了共\军的辉煌胜利,国军的惨痛失败,成为双方永不磨灭的记忆。共\军涉水而过,扫平中原一带。五百万余民众给共军送粮,供粮两亿多公斤,提供担架、草料、木料等物资。   雪过天晴,得到许可后,叶鸿生吩咐七十三师将粮食运过来。   叶鸿生下令:“给我们的兄弟。”   士兵将米袋全部打开。   国军俘虏坐在冷风里,饥寒交迫,粮食运来后,他们疯狂地拥抢。没带锅和盆的人就用茶杯、烟灰缸接米,想办法煮米饭吃。叶鸿生又让士兵发放白菜与粉条。   硝烟散去,野外处处升起炊烟。   历时两个多月的战争走到尾声,中\共\中央委员会向战场上的全体官兵发布贺电,电称:“淮河以北地区完全解放,淮南一带大部分地区进入掌握。此巨大成绩,皆前后方党政军团结一致,人民解放军与人民群众艰苦奋斗所获的结果!”   中\共\中央向战场上所有参与人民革命的队伍致以热烈的祝贺和慰问。   消息发出,战场上一片狂欢。七十三师也在欢庆,他们已被编入人民解放军,成为功臣,分享胜利果实。   叶鸿生获得二级解放勋章,恢复原本身份,成为共军政委。      徐蚌之战落下帷幕,嫡系军人惨败。平津战役随之而来,北平解放。   蒋介石宣布下野,回老家浙江奉化修养。桂系头面人物李宗仁上台,成为总统,开始斡旋两党关系,试图划江而治,和谈未果。在与共|军的争斗中,桂系国民`党也无法打赢,他们一路南撤,中途经过家乡广西,士兵们犹如泄洪一般逃走,跑回家大半。   蒋介石遥控军政,与桂系兵分两路,对付中|共。   随着南京的解放,其他地区脱离控制,不时传出起义消息。共\军挥师南下,解放广州、重庆、成都等地。   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除中|共之外,李济深、宋庆龄、张澜等一批国民`党要人、民主人士、爱国人士参加了开国大典。   蒋介石携余部奔向台湾。   为庆祝胜利,周恩来等领导人分别举行宴会,宴请有功之臣。叶鸿生受邀,参加国军与共军的联欢会。   在宴会上,叶鸿生找到自己的座位,发现旁边是陈铮。   陈铮安然无恙,见到叶鸿生很高兴,拉住他说:“你没事太好了!我们逃走以后,想营救你,可是民主同盟的同志遭到通缉,党组织遭到破坏,无法取得联系。你回来就好!”   叶鸿生展开笑颜,说:“我没事,你们后来怎么样?”   陈铮坐下来,热情地与他叙说别后的情景。   他们两人正说着,更多的宾客涌进来。一波人群中,叶鸿生看到徐正恩,与他招手。徐正恩也发现了叶鸿生,面带惊讶,走过来。徐正恩的信笺是通过党组织转交的,他并没有见过叶鸿生。   徐正恩坐下来,感慨道:“你也过来了?”   陈铮坐在旁边,纠正道:“不!叶鸿生同志本来就是我们的人!他属于秘密党。”   徐正恩吃惊得不行,眼睛一下睁得滚圆,随即又委顿下来,叹息一声。   徐正恩问叶鸿生:“子然知道吗?”   叶鸿生也勾起心事,心情低落下来,苦笑道:“他并不知情。”   得知叶鸿生击败阮君烈,将他的军队瓦解在江边。徐正恩连连摇头,抚着叶鸿生的背,感叹道:“他会恨死你的……”   叶鸿生苦笑,心想:他岂止恨我,他要杀我。   陈铮见了,忙安慰他:“阮将军血性勇敢,但是政治觉悟不够,跟着蒋介石去了台湾。你不要太难过,我们还有机会劝说他回来。”   叶鸿生的心情岂止是难过。   新华社公布了一批国军战犯名单,阮君烈的名字赫然在册。叶鸿生彻夜难眠,忧愁极了,请示自己的首长,想方设法把阮君烈的名字撤下来。   首长无可奈何,告诉他这件事困难。   叶鸿生明白,获得宽释的机会过去了。他只能强烈要求去前线立功,同时做好准备,等台湾解放后,他要申请去功德林工作。功德林是专门改造国民`党将领的地方,如果阮君烈被关押到那里,他想去照顾他,陪伴他。   叶鸿生正在伤神,徐正恩已经同陈铮攀谈起来。孙仲良也来了,坐到叶鸿生他们一桌。   赴宴的国军将领越来越多,大家发现好些同学、同乡、老关系上下级,各自坐下来聊天。其中不乏黄埔师生,有被蒋介石誉为“不愧为难得将才”的陈明仁,还有他的老师程潜,抗日名将傅作义、和平将军张治中,以及各杂牌部队骨干。大家聚在一起讲述心路,在共军的宴会厅重新找到共识。   新中国成立,废除了大量不平等条约,让在座的军人都很高兴,兴致高昂。共军一部分干部也参加了宴会,都是与国军有些关系的人。大家把酒话友谊,化干戈为玉帛。   宴席上,周恩来特意关心一下叶鸿生,问他归队后是否适应。叶鸿生一直很乖,无条件服从安排。这次为阮君烈的事,他动作颇大,闹得很欢,连周恩来都知道了。   周恩来一问,叶鸿生不好意思,说:“我很好。没什么不适应。”   周恩来让叶鸿生吃酒,鼓励他一番。   叶鸿生把酒喝掉,坐下来。   说来有趣,叶鸿生第一次到共|军根据地的时候,是罗鼎文带他去的。到达后,叶鸿生参观一番,等待与中|共接触。那个时候,他遇到第一个人是任弼时。任弼时给叶鸿生留下良好的印象,但是来不及与吃饭,任弼时匆匆忙忙地离开。叶鸿生决定留下来,做一个共|产`党员。他能否留下,将要做些什么,一切都是未知的。   中|共有五大书记,如果当时来的是朱德,叶鸿生也许跟着队伍打仗去;如果来的人是毛泽东,叶鸿生也许会留在党委机关,如果是其他人,可能又有不同的安排。当时,这些人物都没有出现,叶鸿生遇到了周恩来。周恩来听过他的情况,认为抗日统一战线即将形成,叶鸿生的条件很好,在国军中大有前途,呆在后方未必合适。   周恩来安排他做秘密党。这个决定奠定了叶鸿生一生的道路。      欢宴结束,新中国继续收拾河山,恢复版图。   叶鸿生积极请战,可是他没有被派往南方海战,美军为帮助南朝鲜,将第七舰队开往海峡。随后,北朝鲜兵败如山倒,一直倒到鸭绿江边。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叶鸿生入朝参战,又带志愿军一起回来。   归国后,他被任命为省军区副司令。   1955年,中|共|中|央|军委开始评定军衔,论功行赏。   这个消息放出之后,军界骚动起来。关于怎么报军衔,给自己报多高的军衔,五花八门的情况出现。很多人打仗时候眉头不皱,这个时候挺不住,哭了,评不上要跳楼去。   叶鸿生没好意思报,请军区政委给他填。   老政委与叶鸿生在战场上合作过,给他填了少将,报上去。   评下来之后,军区有人不满意,认为叶鸿生入党时间晚,贡献少,“凭什么他评上我评不上”,“他最后才有贡献”。   老政委心知,给叶鸿生的待遇绝对不能比国军低,否则影响团结。   老政委说:“他最后不贡献出来,你怎么能赢?不要老比待遇,要多比工作艰苦。那些都是低级趣味!”       第 73 章      尽管有些纷纷扰扰,众人还是携起手,为新中国建设添砖加瓦。群众干部热情高涨,一路凯歌前行,取得很多成绩,各行各业发展很快。   在狂飙突进中,“j□j”拉开序幕。   叶鸿生在军区,尚未有什么感觉。这一天,军区司令部来了两个特殊的客人,彭乡的船总带着旺儿,一起寻访叶鸿生,被哨兵拦住。   叶鸿生让人放他们进来。   船总还是老样子。旺儿倒是长大了,变得怕羞,不说话只喝水。   船总坐下来,感叹叶鸿生现在当了“大官”,要为乡亲们说说话。   叶鸿生给他倒茶,问他发生什么事。   船总说:“乡下饿死不少人。”   叶鸿生大吃一惊。报纸上,粮食亩产已经到了不科学的地步,就算减去十倍,农村也不应该饿死人。船总摇头,告诉叶鸿生彭乡附近的几个村子缺粮,饿倒不少人。彭乡的状况略微好些,但是他们也吃不饱。旺儿这样的年轻人每天都饥肠辘辘。   叶鸿生震惊看着旺儿,意识到他瘦削很多,骨头都凸出来,并不完全是长大的关系。叶鸿生带客人去食堂吃饭,他们一共吃掉五人份的饭菜。叶鸿生只吃了半份。   叶鸿生购买了尽量多的粮油,让司机送船总和旺儿回去。临走前,船总殷切地拜托叶鸿生,希望民情能上达天听。   叶鸿生先与老政委商量。   老政委很忧虑:“我也听说了。”   很快,中央j□j召开会议,一部分干部提出批评意见,引起轩然大波。虽然大家都是井冈山出来的兄弟,但是在军事、政治上素来有分歧。一番争执后,众人本来要“纠左”,结果变成批判j□j机会主义,一下波及全国。   叶鸿生不可避免遭到牵连。   这件事情在两年前就埋下伏笔,党内要萧反,大家集中批判刘|伯|承、粟|裕等人。叶鸿生无法理解,不肯批判粟裕,还私下说“党内有宗派主义情绪,不利于团结”。当时批判粟裕错误的是彭德怀,闹得粟裕撤职。这一次,彭德怀说“大|跃|进”不好,求上进的人都骂彭德怀,叶鸿生又说他有理。叶鸿生显然有点问题。   军区立刻有人要求叶鸿生自我批评。   对此,叶鸿生检讨自己:“粟裕将军是我的领导,在他的指挥下,我参与淮海战役,我不认为他有反党情绪;彭老元帅也是我的领导,在他的带领下,我经历抗美援朝。我很尊重他们……”   反对派质问他:“尊重有什么用,你把是非放在哪里?”   叶鸿生只好说:“彭老之前有些过激,现在他是对的。”   彭德怀已经被打倒,满城风雨。反对派不能认同他,坚持给中央打报告,要求把叶鸿生划成j□j。老政委拦都拦不住,最后军委批下来,批示道:“情节轻微,应当批评教育。”   叶鸿生虽然没有被打倒,却在风波中表现不好,在军区没法稳住脚,被调离。叶鸿生被调到一个军事院校,用牛刀杀鸡,去当校办主任。   第二年,叶鸿生的问题得到平反。老政委和军区司令接到通知,跟叶鸿生联系,让他回部队去。   叶鸿生考虑一下,拒绝了。   老政委问:“回来不好吗?你这么年轻。”   叶鸿生依然摇头,他发现自己的是非观和很多人有距离,还是不要跳进漩涡里。叶鸿生说:“不争权夺利,通过一点一滴的工作也能证明我自己。”   与叶鸿生一起离开军区还有孙仲良。孙仲良尚未被打成j□j,但是他的资历浅,职位低。他害怕叶鸿生倒下后,其他人会整自己。他们两个人容身于象牙塔,安安静静地度过一段日子。   天有不测风云。   叶鸿生认为离开部队,离开军政机关就可以清静。他哪里知道,一场声势浩大的革命正在酝酿中。这场革命与以往不同,是以文化为主题。学生们铿锵地书写大|字|报,下课造反。叶鸿生很快被人从“点鬼台”上点出来,历数他的问题。   叶鸿生半路出家,谁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对党是否忠诚?叶鸿生到任之前,同学们大张旗鼓地“破|四|旧”,把大小古迹砸烂。每砸一次就好像经历一场盛大的节日。叶鸿生派人把文物围起来,不给他们砸,叫他们回来上学,这是什么觉悟?还是共产`党员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   叶鸿生不积极主动地早请示晚汇报,这是什么行为?不仅如此,他还在校园里种植大片梅花。他不知道国|民`党遗老遗少喜欢梅花吗?叶鸿生过去就跟反|动|派官员称兄道弟,勾勾搭搭,现在还想在学校搞出一个“蒋管区”来!   学生们全部穿上军服,捆好皮带,手拿一本小册子,严厉批判他。   面对这些毛孩子,叶鸿生只好说:“恐吓和谩骂不是真正的战斗。”   红|卫|兵不理睬,把叶鸿生押上台,开始跟他算账,骂他是“混入党内的特务”、“手上沾满革命同志的鲜血”。   叶鸿生不明白。   红|卫|兵骂道:“你给帝国主义与蒋匪帮服务,当走狗!早干嘛不起义?杀害多少革命同志!”   叶鸿生哭笑不得,说:“革命不是武打片,想打就打。党的工作是有章程的,任何工作都有章程,不是随心所欲地去破坏。周恩来同志有过明确指示——不到关键时刻,不能随便搞起义。起义的时机是组织来定,不是凭个人想法,我只能建议。”   红卫兵不买账,样板戏里共|产`党员都是爱憎分明,引刀成一快,痛快去死。他们认定叶鸿生不死,实际上就是叛徒。   叶鸿生无可奈何,说:“不怕牺牲并不是无缘无故牺牲。无政府主义和教条主义被严肃批判过,你们不知道吗?”   红卫兵坚持要把他“批倒斗臭”。   叶鸿生说不通,想想自己不可能没有错处,干脆低头认罪。   他心里明白,学生们对党的历程完全不了解,对革命单凭想象。在共|军历史上,出现过无政府主义、托派、教条主义、经验主义等各种错误倾向,每一种错误都足以致命,让崇高的革命走向灭亡。共|军的来源多半是贫民,为了将这一批无知识的无产者和其他阶层的人一起变成革命者,军队用崇高的理念引导他们,严格的纪律约束他们,终于把大家锻造成守纪律、有操持的军人,而不是土匪和刺客。   叶鸿生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现在要改变这种传统?   他想不通,只能解释成“自己不合时宜”。      叶鸿生认罪后,批|斗的风潮缓和下来。日子不好过,但是学生们的花拳绣腿谈不上攻击性,他还能忍耐,不至于像有些人那样想不开,忧愤悬梁。这个时候,他忽然想到金生。阮君烈撤离,金生还留在大陆。叶鸿生每年都与他联系,这一年却没听到消息。   当时,阮君烈要亡命天涯,叫哥哥一起走。   金生不愿意,说:“日本人来,我都没走。共|产`党好歹是中国人。我不参与政治,怕什么?”朱氏要跟着小儿子,金生给了弟弟一大笔财产,让他带走母亲。   金生是无党派人士,他的医院也接纳共|军,广结善缘。建国后,共|军迅速把他划入“团结对象”,金生没有受到弟弟牵连。中|共给他政治地位,让他当政协委员。这些恩惠都没有打动金生,直到他参观了一个纺纱厂。纱厂的女工们曾经是烟花女子,沦落在街头巷尾,困于污秽贫病。如今她们自食其力,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金生感动得五体投地,说:“不得了!不光救人的身体,还拯救人的灵魂!功德无量!”   金生一口气跑回老家,带头把祖坟迁走,分田地给穷人,支持土地政策。由于金生的觉悟高,政府给予他一系列荣誉。在党外人士里面,金生是很受尊重的。   叶鸿生怀着忐忑,给金生家里打电话,得到不妙的消息。   盛宝莹去世,金生说他想自杀。   叶鸿生大吃一惊,星夜乘车赶去A市。等他赶到时,金生已经服毒,被送到医院洗胃去。叶鸿生先去过他家里,发现并没有被抄家,只是家中无人。   叶鸿生又去医院,找到阮君铭的病房,坐在他床前,焦急地问:“到底是怎么了?”   金生面色青灰,哭道:“我把宝莹害死了!”   叶鸿生听他哭诉。   “革命”开始后,造|反|派把A市的市长打下去,占领政府,开始清理“反|革|命”。金生接受不了这种乱七八糟的“革命”,站出来反对。这一次,中|共自己人乱成一锅粥,没人给他主持公道。金生被关起来,苦了他的妻子盛宝莹。   盛宝莹是一个不管事的大小姐,四处求告,吃很多辛苦。他们两个半大的孩子也是造反派,跟父母反目。盛宝莹内忧外患,独自忍耐苦楚。   在各方营救下,金生安然无恙,但是盛宝莹在忧患中染病,转成肺炎,香消玉殒。   叶鸿生忙宽慰他,说:“你死了怎么对得起宝莹?不要钻牛角尖。”   金生哭着,使劲摇头:“没人喜欢我活着。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叶鸿生大吃一惊。   原来,金生出狱后,他的儿女不能宽恕他。子女们认为,一切都是父亲的错,他不光害得自己面上无光,还害死无辜的母亲。金生受不了这种指责,一下子精神崩溃,陷入狂乱。   叶鸿生劝道:“怎么会是你害死的?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多想。”   金生只是流泪。   叶鸿生安慰他,给他去盛粥吃。出门的时候,叶鸿生看到了金生的女儿阮宝铃。她正躲在门边,偷偷看她父亲,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叶鸿生带女孩进去,让她挨着她爸爸坐着。   金生看到他女儿才打起精神,有力气吃饭。   叶鸿生陪金生过了几天,放下心,回到学校。   他刚回去,就接到军区的紧急调令,被召回部队。回军区后,叶鸿生蓦然发现,军队也不太平。司令被打下去,造反派正在夺权,老政委也被撤职。撤职前,老政委通过上级发出调令,将叶鸿生拉回来撑一撑。   叶鸿生重新挂上枪,发出命令:“驱散所有武斗行为。”    第 74 章   造反派正在冲击政府,被军队镇压。   在争执过程中,枪声响起来,军队强行夺回政府,恢复秩序。虽然中央下达命令“不要武斗”,但是火药味没有减轻,双方在军区对峙,为谁是真正的革命而争吵。   争吵没有结果,大家一起给上级打报告,等待中央裁定。来不及等结果,造反派晚上发动袭击,围攻司令部。叶鸿生指挥剩下的军人将他们反包围,全部困住。所有人揣着枪,上好子弹。   他们在军区僵持了一个礼拜。   中央批示下来“所有人停止武斗”,但是认为“造反有理”,军区司令、政委,包括叶鸿生在内正在犯修正主义错误,必须严格甄别他们。   叶鸿生捧着文件,无法置信,觉得世界很不真实。   造反派没有打赢,但是扬眉吐气。   叶鸿生说:“这不是真的!”   造反派说:“你先解除武装!”   叶鸿生激动地说:“就算我有问题,政委和司令也没问题。他们红|军时期就跟随党,肯定是忠诚的。”   造反派训斥他:“革命不是论资排辈!不要想依仗功勋变成新的权贵,试图去压迫别人!”   叶鸿生不接受,说:“我们没准备压迫别人,只是有些意见。”   造反派质问他:“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员?你执行不执行党的决议?”   叶鸿生好像被鞭了一记,热血沸腾。他一秒都没有迟疑,解下枪,按在桌上。   对方想来收,叶鸿生提出条件:“你们可以甄别我,但是必须交枪,停止武斗。”   造反派答应,要叶鸿生先缴械。   两派人都端起枪,等着对方先撒手。   叶鸿生把手松开,枪交出去。造反派的众人也解下枪,互相监视。   得胜的人用枪指着叶鸿生的头,把他推进牢里。   为了证明自己对党的忠诚,叶鸿生不能反抗,只能顺从。在这一次“甄别”过程中,夺权的人要求叶鸿生交代关于军区政委、司令,还有他自己的问题。叶鸿生不肯,他们把孙仲良也抓进来,要求孙仲良揭发叶鸿生的“罪行”。   孙仲良心知此事无法善终,不肯搀和进去。一行人刑讯孙仲良未果,又回头去揍叶鸿生。   造反派说:“一个反|革命硬什么硬?看你硬到什么时候。”   叶鸿生坚持道:“我是党的战士,听党的话。我没有反党,政委他们也没有。”   造反派按住他的头:“你还不承认?你一贯反党,还鼓动联结政委他们一起!”   叶鸿生咬定青山,不肯认罪。   造反派要把他压服,在他腿下加砖,再痛下杀手,活活压断他的腿。   在剧烈疼痛中,叶鸿生冷汗不止,卧在血泊中,昏迷过去。等他睁开眼,恍然发现自己没死,被一些同志抢救出来,送到军区医院。救治得不够及时,叶鸿生的一条腿落下病根,留下轻微的残疾。   等他恢复一些,才知道是陈铮得到消息,专门从中央来地方一趟,救下他。陈铮到医院看望叶鸿生,说:“你干嘛这么犟?非要被打死才好?”   叶鸿生辩白道:“我没有反党!”   陈铮感叹说:“我知道你没有。你唱什么反调?”   叶鸿生一个劲地叫:“我没有!”   陈铮在中央任职,在权力斗争的漩涡里。他一直走在形势里,尚未倒下。陈铮劝告叶鸿生“思想要进步,不能原地踏步”。   叶鸿生气得倒回床上。   陈铮劝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叶鸿生长叹一声:“我是怕党的青山毁掉!我自己有什么可惜?”   陈铮安慰他,叫他先养着。   叶鸿生说:“我一向觉悟不高,水平低。你在中央,你没觉得不对劲?”   陈铮沉默片刻,告诉他,自己也感到一些问题的处理不够恰当,但是党|员必须服从党的决议,维护党的利益。面对一些是非对错,他选择了忠诚。这个时候,陈铮还不知道,他自己很快就要倒台,变成“黑标兵”,与他的批判对手在干校中团聚。   叶鸿生叹息一声,百般滋味沉在心底。   叶鸿生康复后,军区党委对他的思想问题进行决议。   与会者认为,叶鸿生严重偏离正确路线,犯下的错误不可原谅,应当开除党籍。这场会议,叶鸿生也参加了。为了将他开除出去,会议经过三次表决,直到他自己也举起手,全票通过为止。叶鸿生不得不举起手,因为新任政委告诉他,假如他再不表现出认罪觉悟,他永远不要想再入党,不能获得党组织的宽恕。   剥夺他的党籍以后,叶鸿生被驱逐到乡下,接受劳动改造。   他被流放到彭乡。   彭乡这个边远的小镇因为风景秀丽,粮食产量不高,山水崎岖而成为改造干部的地方。叶鸿生想不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回到这个魂牵梦绕的地方。但是还有比他更不幸的人,孙仲良枉死在牢狱中,再也没能出来。叶鸿生是陈铮的战友,还是救命恩人,陈铮千方百计保他。陈铮与孙仲良没有交情,不会花太多心思。   等叶鸿生想法去救孙仲良的时候,孙仲良已经奄奄一息。   孙仲良骤然离世,他的妻子已经同他离婚,划清界限,留下一个男孩名叫孙卫国。叶鸿生收容这个孩子,把他托付给可靠的朋友,草草收拾一下,前往彭乡。   叶鸿生在秋天到达,黄叶落满田埂,跟金黄的稻子一起点缀着乡村。   忙完秋收之后,有空闲下来,叶鸿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坐下休息。跟他在一起的人很多,有各色知识分子、文艺工作者、中|共新旧干部,还有些异见人士。这群人也许是政敌,也许是朋友,或者又是政敌又是朋友,关系包罗万象。大家前后脚进来,怀着五花八门的不满与忧愤,用劳作改造自己。   叶鸿生不爱说话,累了就坐在稻草旁边,看鸟雀啄露水。他并不讨厌劳动,只是很不喜欢压抑的氛围。叶鸿生捡起一片草叶,放在嘴唇上吹,吹一个简单的调子。旁边有个人听见,凑过来,很欢喜的样子。   叶鸿生看他一眼,发现是个作家。在大陆,他的文章被当做毒草,已经被禁;而在台湾,由于他涉嫌“通匪”,台湾压根没有出版过他的作品。   叶鸿生吹一会,停下来。   作家眼巴巴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不吹了?”   叶鸿生说:“该走了。”   他们站起来,在监视下,一起往回走。叶鸿生有时不老实,难免被严肃教育。一直到冬天,他才得到信任,被派去筑水库。冬季的时候农活少。一场雪下过,农民准备休息,叶鸿生还在路上,把最后一批土砖运过去。   叶鸿生在雪地里躇躇然前行。   天地被白色笼罩,不再有焦点。他呵出白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道路不清,他偏离路径,不小心翻车,跌倒在雪地里。雪层蓬松而柔软,覆盖在路面上,叶鸿生干脆躺着。   白雪还在一片一片落下来,大的像羽毛,小的像绒纱。   叶鸿生躺在雪地里,看着雪花,觉得很美丽。   他不由自主想起阮君烈,他心爱的人。到这个时候,他还是无法消除内心的私欲,想到阮君烈可能会遭遇不幸,在雪地里推车,叶鸿生心痛得难以承受,连想一下都受不了……   叶鸿生遮住眼睛,感觉到眼角一阵潮热,又在寒冷中逐渐冷却。   还好阮君烈没遇到这种事,被改造的是自己。叶鸿生默默想着,随即又对自己产生厌弃,生发出另一种浓烈的悲戚感。   也许这一辈子,他挤不进工人阶级先锋队里,就好像他在国军中死活升不上去一样。不管他多努力,他都没法走在潮头上。没有方式可以证明他的丹心,他实在是干不来打打砸砸那一套,也缺乏大鸣大放的精神头。   他们说的没错。叶鸿生茫然地想着。   我的思想有问题,党的事业不需要我这种人。   在他有限的生命里,有两个事物是他最难以割舍的,一个是阮君烈,是他最心爱的人,另一个就是党的事业,他毕生追求的理想。他失去阮君烈,心灵好像死去一次;这一刻,他又丧失了自己的党籍,被剥夺政治生命。   叶鸿生闭上眼睛,卧在雪地里。   他身上还留下什么?   也许只有最无用、最稀薄的一点呼吸。   在滴水成冰的严寒中,叶鸿生曲起身子,像抱住棉花一样抱住雪堆,觉得很舒服,他很久没有这样舒服地打个盹。   半梦半醒之间,他的思绪也像飞雪一般,飞向遥远的过去。   多年前,他的父亲去世,母亲患上肺痨,一家人搬到乡下节省用度。隆冬时节,母亲需要找大夫。叶鸿生奔出门,心焦地寻船,要上城里请西医。那个冬天格外寒冷,水路要过几个弯。叶鸿生开的价格不足以说动船家,只好自己下水。十二月的天,他把衣服脱下来,船家给他包起来防水。他负着一个包袱,逆流而上,游水赶路。   水中不见游鱼,只有碎冰。鱼儿都躲在水下温暖的地方。   叶鸿生一个人在寒流中奋力划水。   那时节,他十七岁。   到城里,叶鸿生穿上衣服,找到医生家,求他出诊。医生正在暖房里吃饭,本来不想在坏天气出门,看着诊金和他苦苦哀求的份上,答应出诊。   叶鸿生跑到码头,包下一条好船,把医生带回家。   烧暖火炉,服过药,他母亲的病情得到缓解。叶鸿生放下心来,送医生回城里去。回家的时候,他看见河滩边有人烧纸。一个穿蓝花袄的女孩在河边悲泣。   叶鸿生过去一问,得知女孩子的母亲已经病逝,没有钱请医生。   叶鸿生也没有钱,搜遍口袋,只能给她一块大洋。   少女哭着,与他倾诉一番。她逝去的母亲操着皮肉贱业。为保生计,母亲把她随便嫁给一个有烟瘾的男人。男人要抽鸦片,不惜拿她换大洋。她母亲离开人世,终于解脱,可她还看不到指望,要继续做个有丈夫的妓`女。   叶鸿生心里不知多么难过。当他感到不幸的时候,总有人比他更加不幸。   少女对他说:“我要找个喜欢的人,逃出去,跑到一个大公馆,去做女佣人。”   她的脸冻得发红,挂着残泪,努力幻想着。   叶鸿生不忍心打断,一直点头,鼓励她保持乐观。   像这样不识字的乡下少女太多,除了会做饭、做女红、服侍别人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能做的。店铺不会要她,她不会管账,只能卖点小杂货。叶鸿生心想,就算她去做女佣人,也不见得会好。乱世之中,一无所有的弱者总是要被人欺负,被人践踏的。   分别之后,叶鸿生没有再见过她,逐渐淡忘这码事。   她只是千千万万可怜人中的一个。   叶鸿生家道中落,很明白这些穷人的宿命。越是贫弱的人,世界从她身上拿走的东西越多。她年轻、样子可爱,还会引起人们的怜爱;倘若她年华不再,稚嫩的心灵也变得丑陋,她的消逝不会触动任何人。   世人多爱锦上添花,为强者喝彩。虎落平阳也会有人结交,强者再落魄都是有价值的。弱者除了依附他们,惯常就是去欺凌更弱小的人。最最弱小的那些,没人听到他们的声音,转眼被命运吞噬,像垫脚石一样铺在路上。   叶鸿生很早就感受到这一真相,知道书本上的幸福、温暖对于很多人来说,距离是多么遥远。现实生活布满了不可消除的阴暗与污秽,就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从某个时候开始,共产主义思想强烈吸引住他,让叶鸿生无法忘怀。   参军后,他见过很多有地位,有知识的上等人。他曾经接待过一位太太,夫君在国府供职。这位太太心地善良,决心做一些义举,帮助穷人。她的计划需要军队配合,阮君烈的部队给过她一些帮助,意在巴结她的丈夫。行动中,她发现种种弊端:军人的粗率、环境的恶劣、穷人的贪鄙等等,让她很不适应,善举没法达到预期结果。   回南京后,她写出好几篇时评文章。   阮君烈拿着报纸,嘲讽道:“她在和谁撒娇?办一点屁事,生出这么多口水!”   对这些书生气的人,阮君烈不大耐烦,讥评为“成事不足、牢骚有余”。   叶鸿生倒是觉得她不错,是个好人。   叶鸿生认为,人们是有阶级差别的,一位上层的太太可以发牢骚,产生悲观情绪,这不影响她的生活,但是一个身不由己的贫苦少女没有沉溺于悲伤的权利。如果生活在不幸里,她最好把苦涩吞咽下去,快一点、尽量多的吞咽下去,极力忍耐,否则她就无法生存。   叶鸿生认为,不同阶级的人存在利益纠葛,个体很难说服一个阶层让渡自己的权利。只有被剥削的弱者团结起来,不再互相欺凌,真正团结起来,才有机会打破不平等。为此,他愿意献出一生,去帮助他们。   阮君烈不承认这种差别,不喜欢这种论调。   叶鸿生并不介意。   只要把其他人解放出来,阮君烈有什么要求,叶鸿生都乐意为他效劳。叶鸿生心想,我可以做子然的仆人,做他一个人的奴隶,任他驱使。   阮君烈依然不认可,远走他乡,他失去了他。   如今,叶鸿生汲汲以求的梦想又遭到搁浅。他半生努力的事业像一架无法停止的战车,走向癫狂,让他跟不上去。叶鸿生早就做好准备,做一个士兵,打一辈子仗,但是他没想到斗争的形式越来越复杂,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力……   叶鸿生想不明白,大家的信念本来要“治病救人”,为什么牺牲这么多同志?关押这么多朋友?他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帮助所有受压迫的人,现在都不需要了吗?如果领袖说得不对,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赞同……   叶鸿生卧在雪地里,颊边一阵潮热,好像有一脉心血从他的眼眶里溢出来。   大雪无垠,枯叶无法在寒枝上停留,落在水中。   他一生的努力,到底有没有希望让这个世界变好一点?有没有希望,给旧世界带上黑纱,让新世界展开翅膀?应该以怎样热情、正直、宽大的心肠,来酬答这反反复复的失败?   叶鸿生不断地问自己。   在无尽的寒冷中,叶鸿生的心脏发出一声碎裂声。大千世界犹如一面面镜台,应声破碎,俱化作微尘。一切沉入黑暗。   他停止了呼吸。   黑暗中,一片淡青色的烟雾若隐若现。   一线天光的照耀下,叶鸿生慢慢睁开眼睛。他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一切是影影绰绰的。他在一片宽广的江流中行走,宛若水中央。   水边长满翠竹。竹子上洒满斑斑泪痕,像是一千行眼泪。   叶鸿生心想:我这是死了?还是快死了?   他一阵莫名惊慌,急忙检查身上,看自己穿什么衣裳。他的手触到身体,衣裳才显现出来。叶鸿生仔细辨认,确认是共军的军服,大大松一口气,安心下来。   他放心之后,周围变得更亮一些,雾气散开。霞光给他穿上又一重红衣。   叶鸿生四下张望,发现周围还有别人,他似乎看见了老政委、军区司令、孙仲良等等,许许多多的人。众人面目安详,各自朝着上游或者下游的方向行走。叶鸿生看见他们,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种渴望,想要走进去……   他没有立刻走,他心中想起了阮君烈。   子然在不在彼方?   想着想着,叶鸿生的神智渐渐消散,他强烈地想走进去,步入江流深处,安眠下去。可他心中有个念头,想念阮君烈,想见到阮君烈。他犹豫着,慢慢地迈步。   恰在此时,岸上有人叫他的名字。   叶鸿生回过头,看不清来人。   云蒸霞蔚,有一个高冠阔衣的影子出现在竹林边,对他呼喊,喊道:“回来吧!何必离开你的躯体,在四方游走?舍弃你的身躯,恐怕会遇上凶险。”   叶鸿生认出他不是阮君烈,扭过头,要去东方,往霞光最盛的地方走。   岸边的人高声吟唱,唱道:“东方不可以去!那里有一个巨人,身高千丈,要搜罗你的灵魂。你去了就会消解无存。回来吧!”   叶鸿生停下脚步,往南方走,往他的故乡走。   岸边的人又唱起来,吟道:“南方不可以栖息!那里有许多野人,额头上长着花纹,毒蛇像野草一样多。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回来吧!”   叶鸿生迟疑着,又往西方展望,要往西方去。   岸边的人吟道:“西方不要去!那里一千里地全是流沙,广漠而荒凉。如果你被流沙陷住,会落进无止境的深渊。不是你能栖身的地方,回来吧!”   叶鸿生收回脚步,准备往北方走,往最萧索的地方去。   岸边的人高声呼唤:“北方不要去!层层冰雪封住山峰,到处都是雪花,你无法上到达天门。九重天上你也会遭遇到危险,回来吧!”   叶鸿生无计可施。   他在水中不断地打转,好像一尾大鱼在水中游动。   岸边的人对着他,吟唱道:“四面八方多有害人的奸邪,但是你的居所里没有!你的身体好像一座宫殿,装饰着丹砂色的帷帐,有黑玉一样的屋梁。你的心室犹如一池碧波。池塘里的荷花绽放开,铺满水面。为什么你不回来?“   岸上的人唱着时而婉转、时而激昂的歌曲。密云中响起大吕一般的乐声,配合他的声调,乐声悠扬。他踩着鼓点,衣襟摆动摇曳,不断地呼唤叶鸿生,高声叫道:“魂兮,归来!”   叶鸿生终于走到浅滩,一脚踏上岸。   走上岸边的一刹那,他周围的景色燃烧起来,霞光增强一百倍,好像数不清的火鸟正扑翅而起,呼啸着,带走一切朦朦胧胧的冥雾。   密云打开,强烈的白光照射进来。   叶鸿生睁开眼睛,猛然吐出一口血水来。   旁边的船工立刻给他用热毛巾擦拭,呼喝起来,让人端水过来。   有一个人影依然在火焰前摇摆,他缚住一只公鸡,头上插着纸旗,脸上戴着奇诡的面具。有些人在用锣鼓给他打拍子,助他施法。门上贴了黄钱,地上摆着斗,斗里装满稻谷。   叶鸿生认出,这是彭乡中的巫师。   自从医术下乡后,村里的巫师经过学习,变成了赤脚医生。船工们在雪地里发现叶鸿生,立即将他抬到巫医这里。巫医先使用了现代医学,给他打强心剂。叶鸿生恢复心跳之后,依然睁不开眼睛,神志不清,气若游丝。   尽管叶鸿生失去地位,船总和村里的巫卜依然认为他有神格。他们自信,可以用祭祀的方式唤醒叶鸿生。他们唤来村人,在众人的帮助下,擅自启动仪式。   巫师跳起傩戏,召唤他们的祖先。当祖先降临后,他们以先祖的名义,向叶鸿生发出的召唤,为他招魂。   叶鸿生睁开眼睛,疲弱地呼吸着。   仪式结束,船总差旺儿去舀一碗猪血粥,送给叶鸿生吃。叶鸿生被隔绝开,但是村人没有忘记他。旺儿把煮好的粥盛出来,先给叶鸿生一碗,又每个人盛一碗。   他们席地而坐,开始吃饭。   叶鸿生喝下粥,感觉到魂魄归位,心头清明。          第 75 章   冬季是幽冷的,雪的精灵包裹住山川大地,以一冬的滋养等待春天的生机。第一个冬天过去,叶鸿生身体康复。他再也没有生病。   在乡村,他度过了五个春夏秋冬,日复一日地耕地犁田,冬天修水库、筑堤坝。   一九七二年开始,被流放的干部们逐步得到宽释,重回庙堂。   陈铮是第一批离开的人,叶鸿生是第二批。   一九七三年,叶鸿生重回军区,恢复党籍。   有些战友倒下,永远留在七十年代。军区政委和司令没有捱过来,一个劳教而死,一个被疾病夺去生命。叶鸿生回到军区,被授命为新一任司令,执掌兵权。   在党内外的一致抵制和呼吁下,一场动乱落下帷幕。   随着四|人|帮粉碎,党组织开展平反冤假错案。   叶鸿生主持工作,旧案认定工作顺利进行。在复查工作中,也有人提出来,应该严厉处理当年的造反派,剥夺他们的政治权利。   叶鸿生没有兴趣,认为:“利用党内风浪彼此打击没有意义。”   政治案件与普通刑事案件、死刑案件分开,军区党委着重给诬陷定罪的人平反,冤杀误判的人恢复名誉,谨慎划定凶犯处理标准。   一贯在斗争中前行的人难以适应,开始组织活动,“甄别”群众,看看他们是不是四|人|帮余孽,有没有隐瞒幕后黑手的身份。一时又闹得鸡犬不宁。好些忠厚老实的人慑于运动威势,写过些文字,附和过几句,没有敢反抗凶犯。被他们拉出来甄别,遭二遍罪。   叶鸿生下令:“驱散所有集会,一律由党委报中央评判。”   一部分人不开心。为什么要由中央评判,中央能像我自己这样上心吗?会把我的仇人判死刑,批倒|斗|臭吗?哦对,批|倒|斗|臭该退场了。中央能主持公道,补偿我这么多年的精神损伤吗?   中央批示下来,按照军区党委建议,将涉及刑事责任的主犯判刑。   叶鸿生坚决执行了决议,引起好一波相关家属哭闹。   有些平反的人释然了,还有些人依然不满意,提起来就要哭天抹泪。叶鸿生无可奈何,一场浩劫以一代人的青春做代价,党的威信受到极大损害。   叶鸿生能理解一些人的情绪,但也有些不能理解的事。   身故的老政委有个宝贝女儿,像个口含天宪闹革命的公主一样。她冲进叶鸿生的办公室,大拍桌子,吼道:“我爸死得冤!他死的时候,有些人不仅不帮忙,还说风凉话!你为什么不追究他们责任?我爸待你不薄,你就这样报恩?”   叶鸿生愕然。   她气势汹汹,俨然第一代红|卫|兵敢于打死老师的“革命”风范。当年,因为出身好,根正苗红,她在学校跟随一群手执钢鞭的伙伴,逼着老师跪在地上,头顶鲜血念语录。   老师死了。带着凶器主打的伙伴被判刑,她年纪尚小,没当上主使人。在斟酌案情的时候,叶鸿生认为还是谨慎点好。何况她是老政委的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老政委为人宽厚,保护了许多人,大家领情,放过他的女儿。   没想到,她摇身一变,转眼变成无辜的受害者,完全不认为她爸的倒台与其有关。一个纵容子女虐杀群众的人,他怎么能做政委?凭什么说他不是权贵?造反派如何能不造他的反?   叶鸿生明白,众人也明白,但是她不明白。   叶鸿生沉下脸,站起来。   她往后让一步。   叶鸿生打开手边一本书,问她说:“你看到这是什么?”   她把头伸过去。   叶鸿生指着“人民民主专政”一行字,告诉她:“这是人民的事业,不是你爸专政,更不是你专政。”   好一顿你方唱罢我登场,几家欢乐、几家愁。在起起伏伏的波澜中,革命的虚火慢慢消下去,风流云散。改革的春风吹进来,低迷的人们终于感受到温暖。   彭乡的农田分包到户,鱼塘也有人承包下来,经济日益复苏。旺儿每年都带一些活鱼活虾来城里看叶鸿生。船总年纪大了,在家里含糊弄孙,带他的重孙。   生活逐渐稳定,人们开始感受到幸福。   叶鸿生感受到另一种烦恼。   在全省范围内,他是军中最有权力的人,来求靠他的人犹如过江之卿。叶鸿生尽量不与闲杂人等接触,但是需要解决的问题,还是要解决。有一段时间他较好说话,找他的人能坐满传达室。   叶鸿生叫传达室登记,原则问题再来找他。找他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以各种理由找他。他前前后后带过不少士兵,逢年过节,这些部下会上门拜访。当年的小兵辛苦提干,转业后当上国家干部,现在也要退休了。他们都有子女,来找叶鸿生拓展子女的仕途。   他们恳求说:“老首长,我的子女你还不放心吗?”   叶鸿生心想,我还真是不大放心。你们也许是忠诚的。你们的子女尚未立功,但是在上学、上班、提干方面得到过不少优待。   叶鸿生只好笑,颔首微笑,然后不办。   等到退休,他干脆去养子孙卫国家里住。   军委在风景区修筑别墅,让叶鸿生去住。叶鸿生是兵团级别待遇,有资格拥有一套山间别墅,夏天乘凉,配备卫兵服务。冬天的时候,南方修筑的高级疗养院将为他敞开,无限制疗养。   叶鸿生没有兴趣,自认军区大院的一套住宅完全够用。他身体还好,不需要花人民的钱去疗养。军委依然为他保留份额,随时供他支取。   叶鸿生到养子孙卫国家,帮他操持家务。   小时候,孙卫国受过一些委屈,得到的关爱少,内心有些自卑,结婚晚。成年后,恢复高考那一年,他考上大学,信心有所提升。孙卫国在一个技术单位上班,像牛一样干活,当上骨干。   工作关系,孙卫国经常出差。为支持养子的事业,叶鸿生决定亲自给他带孩子,帮他减轻负担。孙琳琳断奶之后,叶鸿生就去照顾孙女。叶鸿生常常出门买菜,穿着一领洗白的中山装,手里提着一个飘飘荡荡的布袋,兜里不超过十块钱。   他挨个走过每个菜摊。   卖菜的农妇认得他,亲切地招呼道:“大爷,今天有新蒿子杆!”   叶鸿生买一斤。   水果摊的小贩也热情揽客,呼唤道:“苹果脆又甜,大爷不来两斤?”   叶鸿生又去买苹果。   农妇和小贩们不会相信,眼前这个瘦高、白脸、微瘸的老头儿就是此处州府的骠骑大将军,服紫带金,因为他身上什么都没挂、头上也没戴。   叶鸿生捧起一个苹果,用手轻轻婆娑,看看它皮色是否光润,够不够红。他不大能辨认出新品种的苹果,你跟他说这是什么品种,值多少钱。只要不太离谱,他都会相信。   小贩觉得叶鸿生是个好老头,不怎么讲价,还经常夸奖水果好。他不会知道,叶鸿生的手指曾经握在枪上,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   叶鸿生找出钱来,交给卖苹果的小贩。小贩给他一个塑料袋,让他把蒿子秆搭在圆滚滚的苹果上面,一袋子搞定。叶鸿生提着袋子,准备过马路回家,恰在此时,绿灯变红灯。看他在红灯前亦步亦趋的小心架势,没有人能想到,这破老头跺一跺脚,军区都要抖三抖,省长也要从酒席上滚下来。   叶鸿生没有跺脚吓别人的习惯,他步履从容,回到孙家的小楼前。到家后,他把东西取出来,淘干净米,把一颗红苹果洗干净,等着孙琳琳回来啃。   叶鸿生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感到做一个“大爷”很好。不会有人突然冲到他的汽车前面,高叫着“首长!我冤枉!”一个飞身拦住车,假如他不收状子,对方就要往车轮下面钻。   也不会有人往他家里塞一些金银器物、昂贵的电子设备,再握住他的手,热烈地说:“首长,这只是一点心意。你办事我很感激。你不收我心里不安!”   叶鸿生安抚道:“你想多了。”   人家坚决不干。   叶鸿生只好加重语气,说:“你想多了!”   对方委委屈屈地走掉,抱走金银财物,临走又丢下一些土特产。   离开军委大院,这些麻烦都没了。   叶鸿生卸下千斤事业,一身轻松,用瘦长的手指头择菜,把蒿子秆择干净,切好,摆在塑料盆里。 家务活都干完以后,他看一下时间,快要到幼儿园放学时间了。孙琳琳在她爸爸单位的职工幼儿园,离的很近,她妈妈每天早上送她去,下班再接回来。琳琳妈有时候加班,来不及接女儿,就拜托单位同事顺道领她回来。   叶鸿生把头伸出窗外,看到一群小朋友在大人的拥簇下,像一群欢快的蚂蚱,蹦进院子里。孙琳琳身上斜挂着一个粉红色的小包,穿着她妈妈打的绒黄色毛衣,被一个阿姨牵着,带到院子里。   孙琳琳走到楼下,跟阿姨再见,抬头一看,看到是最宠爱自己的爷爷。她顿时迈不动步子,在楼下发出嘹亮的哼哼声,示意自己上一天幼儿园很辛苦,妈妈没有来,她很不满意。   叶鸿生慌忙跑下楼,抚摸她一番。   孙琳琳本来准备打滚,爷爷来得快,还没来得及。她伸出小手,表示要抱。孙琳琳被养得很好,叶鸿生定期喂她一勺甜橙味的鱼肝油,包虾肉馄炖给她吃。孙琳琳的小手白胖胖的,上面有五个小窝窝。   叶鸿生把小姑娘抱起来,哄了一会,负在背上,把她往楼上驮。   家在四楼,还是比较高的。叶鸿生斗志昂扬,一层层爬楼梯,奈何腿脚不好,走到三楼就开始气喘吁吁。他不复当年拔山扛鼎的神勇,他老了,饱经摧折。   叶鸿生对孙琳琳哄道:“囡囡,爷爷累了。我们走回去吧?”   孙琳琳从他背上滑下来,让叶鸿生牵着,叽叽呱呱地讲自己幼儿园发生的趣事。两人一起开门进家。   孙琳琳抱着苹果,开始啃。   叶鸿生把饭煮上,然后拿起毛笔,教她写字、认字。   等媳妇回来,叶鸿生可以休息一会,去看新闻。   叶鸿生看过新闻,心里很平静,关上电视,再看一会书。岁月像一条大河,从悬崖上冲下来,一路度过激流险滩,变成一条宽阔而平稳的水域。   叶鸿生没有什么奢求,他躺在床上,很快能入睡。他唯一不能放下的就是阮君烈。魂梦中,叶鸿生常常见到阮君烈。每一次梦到阮君烈,他起床后,就会怅然若失,沉思好半天。   在孙琳琳刚上小学的日子里,有一天,阮君铭忽然打电话,说:“子然回来了,给我父母修墓。你过来吗?大家一起聚聚。”   八十年代后期,两岸尚未化冻,探亲的人已经很多。阮君烈也退下来,不再做官,拘束少些。朱氏去世后,阮君烈从美国取道,携母亲的骨灰回大陆,考虑给父母重新修墓合葬。   叶鸿生听了,激动得要命,挂掉金生的电话,用最快速度联系军委秘书,让他派车给自己。想一想,金生在A市,自己在B省,两地开车还要一夜时间,不够快。叶鸿生又打电话给秘书,叫他给自己安排飞机。       第 76 章   飞机腾空,到达后,当地军区派车接送。   叶鸿生最快速度赶到A市,正好是吃完饭的时间。阮君铭的家仍在医院后面,在一条幽静的街上,盖了奶黄色新楼。动乱过去,阮君铭重新当上院长。他已经退休,作为资深专家,还在医院参与科研工作。   叶鸿生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按金生家的门铃。   金生跑来开门,见到他,吃一惊:“你来得好快!”   叶鸿生进门,把外衣脱下来,迫不及待地问:“子然呢?”   金生动作滞一下,心虚地不说话,帮叶鸿生把衣服挂上,引他往客厅走。客厅很宽敞,摆着古典的桃花心木家具,窗台处有一架钢琴。钢琴原本是金生妻子宝莹的爱物,现在给金生的女儿宝铃弹。桌上铺着暗金色的桌布,缀着流苏,正中有一个白瓷花瓶,里头插着新鲜的月季花。   叶鸿生看到桌上摆着一个银质咖啡壶,一对银杯里有残余的咖啡,旁边盘子里盛着方糖,奶壶里装着牛奶。金生把他最喜欢的茶具拿出来,正在招待弟弟。可是阮君烈到哪里去了?   金生面色有些尴尬,把手塞在口袋里,说:“我跟他又吵架了。我说你要来,他怪我不同他说。吵着吵着,他就走了……”   叶鸿生来得这么快,还特意换了一身衣服。平时与金生见面,叶鸿生穿戴都是军服,共军的制服。要见阮君烈,他专门找出一件普通毛呢大衣,风尘仆仆地跑来,中午饭都没吃。   金生看在眼里,提议说:“他去机场没多久,你可以挂电话,推迟航班。他走不掉。”   叶鸿生叹道:“金生,不要闹了。”   倘若叶鸿生通过军委致电机场,命令截留,阮君烈飞不出他手掌心,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叶鸿生只想看看阮君烈,以偿相思之苦,不是来逼迫他。阮君烈是一个权利欲很强的人,喜欢服从,不会容忍叶鸿生在他面前展示权势,哪怕不是故意的。   金生指着沙发,说:“那你坐坐。晚上一起吃饭。”   他把冷掉的咖啡放到电炉上,重新煮一煮,又找一个干净杯子给叶鸿生。   叶鸿生坐下来,掩饰着失落的心情,问他阮君烈的近况。   金生把桌子擦一下,随口说:“还不是老样子。”   交谈中,叶鸿生得知,国军去台湾,虽然人多位子少,阮君烈还是获得职位,荣宠加身。撤离时,他不光带走母亲,也带走了苦苦等待的含香。以含香的身份本不配嫁给阮君烈,做他的夫人。感念这份情谊,阮君烈娶了含香。他们育有三个孩子。   听说阮君烈生活平稳,似乎很幸福,叶鸿生心中欣慰,对金生说:“他还好吧?”   金生感慨道:“给他的钱能打一座金山,反正不知道共|产|党来了会怎样,能带走的都带走。过不好就怪了。”   叶鸿生笑笑。   金生把烧开的咖啡提下来,给叶鸿生冲一杯,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金生告诉叶鸿生,阮君烈回大陆好些天,并不是刚到。土改时期,金生把父亲的遗骨迁到A市人民公墓,只有一个墓室,无法合葬。他们兄弟两人将父亲从公墓里迁出来,把母亲的骨灰摆一起,在老家找一处风景秀丽的墓地。让父母得以合葬,魂归故里。   办完大事,阮君烈留恋故乡的山水,一路看看停停,回到哥哥家。   知道弟弟的毛病,金生原本不准备戳他,非把叶鸿生叫来。人生苦短,他想兄弟俩安生地过几天。说到这里,叶鸿生好奇地问:“金生,那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金生晦气着脸,说:“你别不高兴。我知道你很大方,但是他心窄,我怕大家到一起,他脸上不好看。”   叶鸿生笑起来,真心实意地说:“我没有。”   金生喝一口咖啡,说:“他到家以后,找机会跟过去的朋友联系,徐正恩还来看他。”   徐正恩在A市的设计院工作,不在机关,相对平稳。他的妻儿过早离开南京,抵达台湾,无法折返,一家人分离了。他后来重新结婚,组建家庭。阮君烈带着他前妻的书信,与他联络。信里写了很多思念的话,徐正恩一直抹眼泪。   金生告诉叶鸿生:“徐正恩走后,他落落寡欢的。”   阮君烈与徐正恩回忆过去,互相交心,稍微得到一点叶鸿生的消息。徐正恩跟叶鸿生来往很少,只听说过他的遭遇,无意中吐露一些。阮君烈得知,叶鸿生在运动中被打残,心情低落,变得沉默寡言。   阮君烈不看电视,也不出门,没心情吃饭,对着远处的江流发呆,神色悲愤。   金生无可奈何道:“我就去跟他讲话。”   可是阮君烈只字不提叶鸿生,也不问。他不理哥哥,没反应。   叶鸿生也生出些无可奈何,问金生:“你说什么?”   金生把杯子放在银盘里:“大家本来是兄弟,该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不想见面就算了,见面就要抓住机会。人生苦短,我们都老了。我看他毛病太重,犹豫不决,只能下帖猛药。我就跟他说,你死了。”   金生觉得咖啡苦,又倒一些牛奶进去,满意地搅动。   叶鸿生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评价。   叶鸿生忍住心疼,追问道:“他怎么说?”   金生将饼干盒子打开,给客人吃点心。   叶鸿生推开,表示不吃,急切地等他回答。   金生瞥叶鸿生一眼,说:“吃饭还早,先吃块饼干。急什么?他又说不出好话!”   叶鸿生只好顺着他,捡一块黄油饼干吃。   金生也拈起一块椰子塔,就着苦咖啡吃下去,直言道:“他说你死得好。”   叶鸿生笑了。   叶鸿生带着笑意,催促道:“然后呢?”   金生没好气地摇头,说:“然后?然后他就发心脏病,脸和嘴巴都青掉。”   当时,金生骗弟弟,说叶鸿生死了。   阮君烈不信。   金生言之凿凿,说叶鸿生退休在家,照常出门买菜,腿脚不灵,遭遇到车祸。丧事已经办过,阮君烈不信的话,等宝铃和宝鼎回来,问一下就知道。金生一双儿女,女儿叫宝铃儿子叫宝鼎,都结婚成家了。叔叔来探亲,他们回老宅里住,一大家团聚在一起。   阮君烈问:“怎么徐正恩没说?”   金生诡辩道:“徐正恩又不在军区。三十年来,他见过宾卿几次?有三次?”   阮君烈还是不信。   金生干脆说:“懒得和你讲!我找车带你去上坟。你一看便知。”说完,他甩开手,毫不留情地走了,留下阮君烈一个人。   阮君烈半信半疑,哥哥的态度让他开始忧虑。八十年代,通讯还不发达,没有网络,没有手机,过期的报纸都不好找。阮君烈一个人呆在客厅。半个小时后,等金生回去一看,他卧在沙发上,痛苦地皱着眉,呼吸艰难,用手压住胸口。到这把年纪,阮君烈也不复当年的铜头铁臂,患有冠状动脉硬化,一下子心绞痛发作,爬不起来。   听到这里,叶鸿生心如刀绞,按耐不住,出声埋怨道:“金生!你知道他有病,骗他做什么?你没给他吃药?”   金生按住叶鸿生,解释道:“他没事!我是医生,又是他哥。他会怎样?”   当时,金生也不知道阮君烈的病情,吓了一跳,他立刻拿药给弟弟含着。阮君烈服过药,躺一会,解除了痛苦。   金生坦白,说叶鸿生还活着。   阮君烈骂了哥哥一顿。   弄这么一出,叶鸿生的名字就不再是禁区,兄弟两个谈论起来。   阮君烈问哥哥,叶鸿生做官做到了什么程度?   金生简单描述一下叶鸿生的仕途轨迹。   阮君烈感叹一声。   阮君烈又问:“宾卿娶了什么样的女人?”   既然叶鸿生有了孙女,那他肯定是结过婚。阮君烈是这样想的。   金生说:“宾卿没有结婚。”   阮君烈不信。   金生只好解释一番。组织多次安排相亲,叶鸿生都没有接受。他领养了孙仲良的遗孤。说到这里,金生口渴,喝一口咖啡。   叶鸿生忐忑着,问:“子然他,说什么没?”   金生说:“他没说什么。”   阮君烈立即明白,叶鸿生还爱他,始终爱他。   叶鸿生在履行当年对他的承诺。   阮君烈半天没有讲话,心情的复杂程度难以言表。   后来的几天,阮君烈都在翻中|共的旧报纸,找叶鸿生的消息。金生见了,认为弟弟抹不开面子,放不下失败者的心结,干脆自己出手,喊叶鸿生来聚一聚。结果,他前脚打过电话,后面告诉阮剧烈,弟弟就发火了,怪他不先告诉自己。   他们从这件事开始吵,生出一大堆口舌。阮君烈一气之下,摔门走路。   叶鸿生头痛地问:“你们吵什么?他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金生烦恼道:“你不知道,我叫他不要走。他不干,他不仅自己要走,还非要我去台湾,要不就去美国。说那边医疗条件好,叫我去疗养。我告诉他,我不能走,医院里有个重要项目。可不得了!他就发丘八脾气,冷嘲热讽,说当年要我走,我不走,搞什么医疗项目,结果搞了几十年,也没见搞出什么!问我烦不烦!”   叶鸿生正要宽慰他,金生冷笑一声,眼中精光暴起,站起来狠狠一挥手:“我跟他讲!他反|共反了几十年,芝麻果子也没有!他都不烦,我为什么要烦?我的事业比他有意义得多!”   叶鸿生忙扯住金生,哄劝说:“他是想补偿你,你不要激动。”   金生又坐下来,烦躁地说:“我知道,他觉得因为他的缘故,害我吃一些苦头,想要让我享福。可是我到美国去干嘛?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几十年前我就去美国学习,前年还去考察。那里没有多少中国人。我给谁治病?他难道不知道,我这一生的事业是建立现代医学,救治贫病的中国人!医治自己同胞!”   金生说着,激动起来,对叶鸿生说:“他怎么能理解我?宝莹去世后,除了宝鼎和宝铃,这就是我最重要的事情。现在条件好了,我身体还不错,不想去其他地方。研究能出成果的话,会造福很多人!”   金生的医院开启了重症医学研究,他对这个很着迷。   叶鸿生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对他表示尊重,心悦诚服地说:“金生,你有志气。你一定会成功的!”   金生头发花白,一丝不苟地抿好。他老了,面上生出许多皱纹,身材开始走形,依然穿着他喜欢的三件套西服,口袋里装着干净的手帕。他叹息一声,流露出因弟弟而生的惆怅,随即又挥挥手,表示并不在乎。   金生像一个孤独而高傲的国王,请叶鸿生坐下,自己到书房打电话。书房里有很多书籍、模型,那里就是他小小的医学国度。金生打电话给饭店,更换菜谱,把阮君烈喜欢吃的菜换掉,换成叶鸿生喜欢的,请他们准时送来。   叶鸿生没有见到阮君烈,错身而过。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翻动桌上的报纸。   一张报纸上有阮君烈用钢笔写的字,是他随手记录的一些新闻。叶鸿生用手指爱惜地抚过去。他抚着这行字迹,想着差一点就能见到的阮君烈,一种强烈的痛苦感油然而生,让他快要哽咽。   金生离开的时候,叶鸿生用手压住额角,让泪光尽快消失,恢复平静。    第 77 章   阮君烈回来一趟,转眼又杳无音信。   叶鸿生憾恨了好一阵,阮君铭也闷闷不乐。   第二年开春,金生得到一个好消息,乐得不行,先告诉了叶鸿生。原来,A市政府给他打电话,邀请他继续做政协委员,引出一件好事。   金生干脆地说:“不当,我不懂政治。让懂的人去。”   这一任市政府是运动中被夺权的一班人,现下复出,升上去,大权在握。他们对金生印象很好,感念他的仗义。   市委秘书热情地说:“院长,你可以来提意见嘛。”   金生笑道:“不提!我戴帽子戴够了,无事一身轻。”   市委秘书左劝右劝,金生都不肯,有些尴尬。   他说:“院长,我们一直是朋友,不必拘束。如果共|产|党里有谁对不起你,历史问题还没有解决。你可以提出来,我们会给你想办法。”   他这么一说,金生不好意思太冷淡。   金生回答:“事情都过去了。我上了年纪,只想做自己感兴趣的事。自古英雄出少年,还是让后生们去吧。”   挂掉电话,市委领导们认为金生还是心里不痛快,正巧中央领导来视察。他们坐下来,聊到金生,认为“不能忘记院长的贡献”、“他长期支持党的事业”,合计一下,正巧阮家祖宅所归的乡镇要搞建设,拆掉了旧公社。j□j领导们决定把其中一块土地还给金生,让他重新起宅院养老。   得到消息,金生高兴得差点跳起舞来,赶快开一瓶红葡萄酒庆贺。   有这种好处,金生还是去当了政协委员,不时向叶鸿生抱怨道:“共|产|党动不动要开会,我哪有时间?”   叶鸿生很为他高兴,并感到又一次机会暗中到来。   金生叫阮君烈回来,商量打地基的事,但是阮君烈表示“不大方便”。   阮君烈与哥哥说,上一次到大陆探亲。他返台后,遭到党内批评,有人说他“与平时的反|共理论言行不一”,斥责他“住中|共招待所”、“与中|共官员暗中勾结”。虽然他后来澄清,只是住在哥哥家,和过去的战友见面而已,但是“叛变的人就是中|共的人”、“老死不跟他们往来”。   阮君烈通过国际账户,转给哥哥一大笔钱,让他盖房子。阮君烈想让哥哥去台湾,可是台湾当局怀疑金生的目的。金生跟j□j走得近,又当政协委员了,他们迟迟没同意。   金生很失望,他从事一项单纯的事业,不喜欢机关算尽的政治迷局。   金生不快道:“不去了。下次我出国,咱们再聚吧。”   叶鸿生有些惊讶,他意识到阮君烈的“退休”与自己的退休性质不同。就在同一年,台湾方面许可国军老兵回乡探亲。很显然,阮君烈的“退休”只是退居二线,他还在政坛上活动,有影响力,否则不会遭到这么严厉的抨击。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叶鸿生比金生更加丧气,他感觉到困难重重。半个世纪过去,黄埔军人们搞了两个同学会,像当年学校里的孙文主义学会和青军会一样各立山头,时不时互相斗嘴。青军会的干部们坐拥山河,吟咏“j□j”,已然心平气和;孙文主义学会的人到底意难平,火气不减当年。   阮君烈来大陆相对容易,叶鸿生去台湾难。像大陆的战犯名单一样,台湾也有个“罪人”名单,叶鸿生榜上有名。他单枪匹马,只要一上岸,能被人活埋。      金生得到的土地是一片山边的绿地,风水上佳。金生决定按照当年的祖宅样式,起一个阔大的宅子,里面有很多屋子,可以给他的子女、弟弟、侄子、侄女一起住。他找来匠人,准备种些花草,再建造一个马廊,养几匹小马。   金生跟叶鸿生讲,他准备到青海找马,育出良种带回来。   叶鸿生佩服他的精力。   金生豪言壮志,像只勤劳的老蜜蜂一样穿梭在A市与故乡,在废墟上重建昔日的家园。他梦想中的宅子尚未完工,灾难无声无息地降临。   噩耗传到叶鸿生耳朵,他难以置信。   金生去世了。   叶鸿生没有思想准备。金生是他们中间身体最好的一个。   叶鸿生背孙琳琳上楼,累得爬不完楼梯;金生提一包十多斤重的器材往家走,当锻炼身体。半路上,金生发现有人摸他钱包,举着文明棍追打小偷,赶出两条街去,同时高声叫骂。金生肺活量极大,心肌功能极好。他一向注重健康,又没有经过大的损耗,身体状态保持得很好。   叶鸿生赶到A市的时候,他生命垂危,宝铃和宝鼎在旁边泪水纵横。   原来,金生的孙子放假,住到爷爷家里。少年人好动,经常跑出去玩,去操场上踢球或者打球,每天回来很晚。有一天下雨了,雷电交加,他还没回来。金生特别爱这个孩子,怕他被雨淋,又怕他饿到,闲着没事自己找两把伞,带着一些卤鸭腿跑出门。天色昏暗,路又滑,金生走到一个三岔路口,被一辆横冲直闯的货车碰倒在地。   好心人去搀扶跌倒的老爷爷。   金生的肋骨折断,伤到他的肺部。痛苦中,他挣扎着说:“送我到第二人民医院!”   第二人民医院发现是老院长被撞伤,立刻派出最好的医生,把他送进ICU病房救治。金生一辈子倾尽心血的事业回报了他,帮他延缓两天的生命,得以见到亲人朋友。   金生留下遗言,对子女说:“不用难过。我要和你们奶奶在一起,我很高兴。”   金生昏迷一阵,安详地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医护人员想办法给他做心脏复苏,没有用处。金生七十岁了,不再是年轻人。他顽强的生命走到尽头,一梦化蝶。众人为阮君铭举办隆重的追悼会,医学界人士、他的病人、政协的朋友纷纷来参加,当地市政府派人治丧,原籍所在地发布唁电。   子女们决定把他安葬在故乡的新宅里,因为父亲已经把母亲的坟墓移过去,做好合灵准备。关于如何给他书写墓碑,他们意见不一。金生获得过许多头衔,写哪些上去,怎么写是个问题。他们找叶鸿生商量。   叶鸿生认为:“金生不在乎虚名,应该写他喜欢的东西。”   金生喜欢什么呢?难道不是悬壶济世?   叶鸿生认为,金生喜欢徐志摩的诗。年轻的时候,他喜爱阅读浪漫而激情的诗篇,还常常摘抄下来赠送给自己的妻子。   宝鼎和宝铃感到有道理。   盛宝莹去世,金生感伤于她的夭亡,在墓碑上写一句诗,写道:   “她不在这里,她在澹远的新月里。”   经过一番讨论,他们用白石给金生立碑,墓碑上面写道:   “他只有那一闪的星光,但是从不问宇宙的深浅。”   大家立在碑前,站在还没有来得及盖好的宅子跟前,伤心地哭泣。这个时刻,阮君烈按理应该出现,但是他没有出现,只有他的女儿来了。她叫阮幼香,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表哥和表姐,忧愁地诉说一番。   阮君烈患有心脑血管疾病,越发厉害,准备明年做手术。接到噩耗后,他病情严重恶化,当天晚上被推进台湾三军总医院,医生建议他尽快手术,不能再拖延。阮君烈的大儿子在军队任职,不能随便走动;小儿子在美国,要照顾父亲。美国的技术更成熟,台湾方面负责安排,让他去旧金山接受手术。   这么一来,只有他女儿可以出门。   宝鼎和宝铃听了,悲声更甚,决定去美国探亲,乘早去看望叔叔,以免来不及。   叶鸿生悲伤得没有力气,不幸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但是他没有权利去看望阮君烈。他甚至不敢去看,他害怕一见到自己,阮君烈会死得更快。   叶鸿生只好哀求阮宝铃,希望她把自己的信笺带上,等阮君烈好起来,再交给对方。   宝铃答应了。   叶鸿生提起笔,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写才好,最后他写了一首《行行重行行》。   叶鸿生在信纸上写: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钢笔在纸上发出沙沙声,他脑海中想起阮君烈曾经的音容笑貌,一种岁月无法磨灭的爱意在心底哭泣。   他一边写一边回忆,写到“……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的时刻,叶鸿生停下笔,在窗前看一会月亮,把自己的痛苦收起来一些。   月亮依然像三十年前,四十年前,五十年前一样白洁。他回到桌前,写上最后一句,表示不再多言赘语,希望阮君烈能保重身体。          第 78 章   冬季过去,燕燕于飞,衔春而来。   年复一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叶鸿生拎着菜篮,看桃花在枝头上绽放,嫩红轻蕊。孙琳琳放学了,她爸爸用自行车推着她,妈妈给她拎书包。孙琳琳看到爷爷,快活地叫一声,跳下来,朝他扑去。   叶鸿生把孙琳琳抱起来。小姑娘又变沉一些,他抱一会就放下来,牵着她的小手,往家走。叶鸿生买回好几条鲜鱼,准备做鱼腹包肉给孙琳琳吃。   他们到家后,在媳妇的帮助下,叶鸿生把鱼料理干净,把肉糜塞到鱼肚子里,撒上姜片,上锅蒸熟。等鱼蒸熟,鱼腹中的肉团浸润了汁水。叶鸿生把肉丸剥出来,放到孙琳琳碗里。   孙琳琳还小,不太会挑鱼刺。她嚼着鲜甜的肉团子,满意地扒饭。   叶鸿生想起来,阮君烈也很喜欢吃这个。   阮君烈喜食“长江三鲜”,尤其喜欢吃鲥鱼。鲥鱼珍贵,他们到彭乡之后,没那么些鲥鱼给人吃。阮君烈对平常的鱼没耐心,不爱挑刺,又爱鲜美的滋味,厨房就做这道菜给他吃。厨房把菜端上桌,阮君烈把肉丸和鱼肚子吃掉,叶鸿生把剩下的部分吃掉。   叶鸿生想着,回忆着,思绪跑出老远。   孙卫国往他碗里放一块鱼肉,将他惊动。   叶鸿生笑着,拿起筷子。   吃过饭,他同往常一样,去看电视。   冬天的时候,阮宝铃与哥哥从美国回来。宝铃告诉叶鸿生,阮君烈病情稳定,过一阵就能出院。叶鸿生松一口气,问:“交给他了吗?”   宝铃说:“给他了。”   叶鸿生忍不住问:“他有没有说什么?”   宝铃为难地说:“我临走前给他的……”   宝铃和宝鼎都有工作,请了十天的探亲假,不能没完没了。临别时刻,阮君烈手术成功,恢复得尚好。宝铃把信笺和其他礼物一起交给叔叔,与他告别。   叶鸿生流露出失望。   宝铃不安起来,说:“我下回问问他?”   叶鸿生忙说:“不用了。”   叶鸿生表示不要紧,信送到就好。   宝铃听父亲说过,叶叔叔和自己亲叔叔是一对仇人,从前在战场上打到绝交。她跟叔叔并不熟,不怎么敢问,而且她父亲叮嘱过“你叔叔跟共|产|党的恩怨,你们千万不要管!很危险!”除了家事,他们几乎不与阮君烈谈别的。   宝铃对叶鸿生有些愧疚,安慰道:“等房子盖好,叔叔回来探亲。大家就能经常见面了。”   面对她的天真,叶鸿生只是微笑,没有说话。   今天想起来阮君烈,叶鸿生又睡不着觉。他跑到阳台,窗户在风中策策鸣动。叶鸿生把窗户闭上,坐进藤椅。夜色将天空涂黑。晚上散步的人跑出来,热闹一阵,又全部散去,地面上恢复平静。   叶鸿生依然坐在阳台,目光投向窗外。   他看着夜色一层层加深,暮色浸染窗台,又看白昼一丝丝绽开,把光明带回来。随着夜色加深,他心中好像有几千重的痛苦,他不禁要问自己:这份感情好像无穷无尽的折磨,他还有没有必要继续下去?   阮君烈在叶鸿生心里分量很重,根本难以割舍,但是他真的累了……   叶鸿生噙着泪水,在黑夜中枯坐。直到白昼来临,他才释怀。   晨曦中,大地看起来饱经沧桑,时刻都在改变;而苍穹依然广阔,像千万年前一样,用雾霭环绕着地面。   叶鸿生望着天空。   天空可以拥抱大地,始终温柔地拥住它,即使它们相隔千万里的距离。   他当然可以继续爱阮君烈,并比以前爱得更深沉。   想通之后,叶鸿生恢复宁静,不再忧愁,也不再期盼阮君烈会有什么回应。他自动割舍了让他苦不堪言的一部分想法。   接下来的两年,国际局势发生重大变化,苏联解体,东欧剧变。叶鸿生同其他j□j党员干部一样,受到极大震撼。政治力量重新排列组合,世界格局在洗牌,发出巨大的回声,余音袅袅。   阮宝铃准备到香港去,临走又在犹豫。金生一对儿女,儿子弃医从文,女儿继承了他的衣钵。阮宝铃是个医生,听她父亲的话,没有跟政治有任何瓜葛。但是这一次,她想举办一场医学交流活动,与会人士涉及两岸三地,还有国际友人参加,她把场地设在香港。   宝铃没有政治背景,很多事情不能顺利,她来找叶鸿生。   叶鸿生义不容辞,要监护她,陪金生的女儿出门。   在叶鸿生的帮助下,交流活动如期进行,在香港顺利闭幕。当叶鸿生出现在闭幕仪式上的时候,尽管他只是坐在台下拍手,依然引起新闻界极大的关注。新闻记者对叶鸿生的兴趣远远超过医学活动本身。   叶鸿生这类高级将领很少出现在公众面前,同时他还是富有争议的人物,机不可失。记者都很想采访他,奈何进不去门,只有一个香港记者通过关卡,借着采访医学专家的名义,坐到前排。   记者打招呼:“叶老!”   叶鸿生回头,笑道:“你好。”   记者操着粤式普通话,热情地说:“你好久没有出门咯!第一次来香港?”   叶鸿生说:“是,我出门少。”   记者跟他谈论一番本地风物,忍不住话锋一转,说:“叶老,我看你很少说话。”   叶鸿生笑笑,投诚的国民`党将领离开大陆,多半要说点什么。他们不说什么,台湾方面和搞j□j的人也要骂他们。他们一说话,不是剖白就是吵嘴,说好话就是统战。叶鸿生更麻烦,他很早就是中|共的一份子,但是很多人认为他是国民`党将领。   记者毛遂自荐道:“在香港朋友多吗?想去哪里看看,我可以做向导。”   叶鸿生笑笑,说:“没什么朋友。我认识的人很多去台湾了。”   记者眼睛一亮,重复道:“叶老,你对国民`党怎么看?”   叶鸿生笑起来,说:“我父亲就是国民`党,参加过武昌起义,受伤退伍的。你说我怎么看?”   记者很想再问又不敢问,抓耳挠腮,又说:“你如何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叶鸿生说:“我选择走更贴近人民的道路。我与他们又没有个人矛盾。”   记者拐弯抹角地问:“你对曾经的上级、同僚,有什么想法或看法吗?关于他们的失败。”   接到这个问题,叶鸿生沉默一会,神色变得柔和很多。   叶鸿生对他说:“除了孙先生之外,国军里面,我最尊重的人就是我的上司。我们只是信仰不同。”   记者对他的回答不满,指出:“可你亲自击败了他。”   叶鸿生苦笑着,回答道:“好吧。我击败了他,我辜负了曾经的兄弟,无论别人怎么看。我走红色道路,我相信共产主义。”   叶鸿生柔和了眼,又讲:“我有对不起朋友的地方,但我心里没有坏意思。前一阵子,我看着窗外,还看到燕子回来了……”   记者怔怔地望着他,被他的风格所震撼,扶一下眼镜。不管是j□j还是国民`党,军队干部很少有人是这种风格,太感性了一点。他不知道叶鸿生想到阮君烈自然柔和下来,遇到旁人未必这样。   记者说:“这条道路……”   记者很想说:这条道路前景不妙的样子,你为什么不想着改?想往回走吗?   他虽然没讲,但是问题呼之欲出。   叶鸿生笑起来,坦率回答道:“我们党犯过严重错误,干扰了人民生活,对不起他们。由于党内宗派主义对立情绪,错判了很多同志。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不可能有群众基础,会坚持走新的道路。”   记者若有所思地走了,回去写了一篇报道。   叶鸿生想想,应该给中|央|军委汇报,以免引火烧身。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此事还是引起党内议论,一些人认为他措辞太软,但是没有原则性问题,另一些人认为,叶鸿生不该对重大问题表态,缺乏军人的纪律性,尤其是不该“谄媚国民`党”。他们认为“你走红色道路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是为了正义!国民`党犯下的过错不少,有谁出来跟你认罪?”   叶鸿生回家后,也觉得自己有些出格。阮君烈肯定会注意到报道。叶鸿生说不出更硬的话来。叶鸿生诚心诚意写检查,自我批评,写满三张信纸,交给军委。   军委首长看过,叫大家“多看主流”、“多看实际行动”,息事宁人。   众人议论两天,国家大事需要瞩目,小事很快就过去了。叶鸿生注意到,国民`党方面一如既往地声讨他,但是阮君烈没有亲自出面,也没有开口。   叶鸿生站在楼下,看燕子衔泥,在房子周围做窝。   金生设计的宅子已经盖好,但是阮君烈没有回去看过。宝铃和宝鼎呆在大城市,孩子放假的时候才会回去住。   叶鸿生正在楼下闲看,被孙琳琳拽住衣襟。   孙琳琳嚷嚷着,要去放风筝。   叶鸿生拿着纸风筝,陪小姑娘往公园走。   那是他最后一次得到阮君烈的消息。   随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叶鸿生经常翻阅报纸,很少看到阮君烈的消息。   他经常幻想,希望阮君烈会通过什么方式给他只字片语。没想到,当消息真的传来,他得到的是阮君烈的死讯。   叶鸿生抚摸着照片,泪水纵横。   宝铃不是说,阮君烈手术成功,恢复得不错吗?叶鸿生悲痛地想着,这是怎么回事?阮君烈生活条件优越,医疗条件也不错,年纪比他轻,结果还是比他死得早……   叶鸿生一夜无眠,陷入无边无际的追想。他在灯光下看着照片,看着年轻时候的恋人。   阮君烈的笑容像刻在金板上一样,熠熠生辉,吸取了他生命中最诚挚的爱意。叶鸿生无法相信,这样富有活力、宁死不屈的男子也会在岁月中凋零。   送牛奶的车子开到家属楼下,发出乒呤乓啷的声音。   天已经亮了。很快孙琳琳要起床,吃饭上学。   叶鸿生赶紧先去洗脸,再把稀饭热上。   他给军区致电,让他们安排飞机,自己先去北京。   叶鸿生与阮君烈都是军政人物,在两个阵营。叶鸿生去台湾,参加阮君烈的葬礼,有必要汇报上级,事先备案。 第 79 章   叶鸿生简单拿些日用品,匆匆驾机赶到北京。   初夏时节,北京城还有丝丝凉意。在机场,一队士兵来接叶鸿生,开车载他去目的地。车子到达香山附近,老首长喜欢爬山,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在山脚下落户。叶鸿生走进一个僻静的四合院,里面别有洞天,好几个老头子坐在天井里面打牌,见到他来,一起叫道:“让你出门一趟好难!在家韬光养晦?”   叶鸿生摆手:“我不爱到处走。你们腿脚好。”   退休后,叶鸿生很少在政坛上活动,顶多管管军区的事情,跟老战友见面也少。这一次他到北京,军委老首长把他的朋友都叫来,其中有陈铮和其他中|共干部。   有朋友调侃道:“我们叫你出来,你不理,阮子然一叫你你就去?他活着的时候搞不接触政策,死了才见,想自抬身价?”   叶鸿生不跟他计较,客气道:“我不是先来看你们?我同子然从小就认识,我去送送他。”   有人笑说:“你看他是真的,看我们是顺便。”   陈铮与叶鸿生关系最好,插嘴说:“他去治丧,你呷什么醋?等你去八宝山革命公墓,他也会来的。”   众人都笑起来,感叹自己离八宝山越来越近。   老首长从屋里走出来,惊讶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众人笑着,把纸牌收起来,准备吃饭。   叶鸿生坐下来,跟领导说明自己此行的目的。   老首长同意了,沉吟道:“阮子然早年有点影响力,现在也不行了。他应该有安排,我们也要给你安排,免得出差错。”老首长决定让“统一联盟”的人出马,陪叶鸿生赴台。统盟是个文人发起的小组织,不起眼一点,随行带上便衣。   正商量着,有人讲:“不晓得国民`党给阮子然什么待遇?立碑?著书?进纪念馆?”   其他人一听,革命精神重新焕发,要跟国民`党比一比。   有人对叶鸿生说:“我认识电影厂领导,到时给你拍一部电影!”   有人讲:“请作协的同志给你写传记!”   有人讲:“我儿子在搞红色旅游区,到时候把你的故居列进景点,做重点宣讲!”   叶鸿生忙不迭地摆手:“不用不用。”   老首长大笑起来,调侃道:“他不爱出风头。你们这些人啊,为党工作这么多年,还这么低级趣味!”   有人不乐意了,说:“我怎么低级了?现在你没有钱,人人都看不起你,羡慕大款。你当政委,不住别墅、穿好衣,群众打心眼里不拿你当回事,共|产|党干部这么寒碜?跟着你有什么好处?别说普通群众,我们自己干部如果少发一个月奖金,一个个躺在床上不愿意干活,不骂到嘴皮子发干,他们不会住嘴!”   陈铮不同意,反驳说:“心里全是好处的人,都是不信仰我们的人。不能惯着他们,搞坏风气。社会风气已经变坏了。”   但是陈铮也不同意叶鸿生的低调,他说:“你不爱出风头是对的,党组织不能不考虑政治效应。有人毁你名声,你不自辩,久而久之,群众就认为你是错的。多少年后的清白对你有什么意义?”   叶鸿生叹一口气。   远处的薄雾中有山脉的轮廓,一个恬淡的影子。   叶鸿生说:“浮云易散,其他东西都会过去。江山为证,不争朝夕。”   大家还在争论,被老首长打断:“开会再说!先去吃饭!”   他们一起坐车去饭店吃饭。宴席上,一行人依然议论不休,围绕着社会上的种种问题。叶鸿生心情很沉重,暂时管不动国家大事,只吃了几口菜。   散席后,叶鸿生住军区招待所,等着领机票。   军委花一天时间,给他办妥手续,安排好随行人员。一名“统盟”的干事陪叶鸿生,带着十几名便衣,在机场办理登机手续。他们先去香港,然后转机。   飞机到达台北,徐徐降落。   接叶鸿生的人尚未露面,统盟在台湾的人先到达。这是一位右翼文艺老英雄,笑眯眯地等着。叶鸿生等人将随身携带的礼品奉上,他笑问:“没人来接,你跟我们走?”   叶鸿生说:“等等吧。”   大家在椅子上坐下来,先聊聊。   叶鸿生跟他们说一会话,很快就插不进去。文人们共同回忆右翼战线跟左联作家的峥嵘岁月。鲁迅带着左联,跟右|派、“第三种人”笔战不休,吵得天上北斗星都快掉下来。后来,大家又联合起来,为抗日鼓与呼。国军退败,右翼文人跟着国民政府赴台,文坛要排座次,众人纷纷以“我被鲁迅骂过”为资本,很是拉扯了几场。   文艺界斗转星移。左|派文人在运动中被整得惨,右|派跟着国民`党,国民`党对他们也不大在乎,凉薄得很。文人们一同唏嘘,回头看着叶鸿生,并把缺席的阮君烈也虚画在旁边,似乎在说:“你们这些武夫有没有一点良心?我们掏心掏肺地干革命。”   阮君烈已经去世,活着大概也不在乎。   叶鸿生笑起来,说:“你们受苦了。人民会记得你们。文章千古事,其他人又不会写。”   文人们都很善感,得到安慰,马上好起来,一起问叶鸿生饿不饿。   快到中午,叶鸿生有点饿,他站起来,到机场的超市去买东西吃。超市里有报纸,叶鸿生顺便买了好几份,准备了解一下当地的政治气候。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叶鸿生打开一张报纸,发现上面正在指桑骂槐,骂阮君烈甘为蒋氏鹰犬,弄小权而不可一世,像个羽林军总管。叶鸿生差点以为自己穿越时空,要不是上面写着繁体字,他肯定会认为这是文|革时期的大字报。   叶鸿生后半辈子都在骂声中度过,早就宠辱不惊,但是他看到阮君烈被骂,比自己挨万人批斗还难受。叶鸿生抚抚心口,从报纸里扒拉出国民`党的党刊,看一遍上面的悼词,心里才舒服点。   他正看着,统盟的人给海基会打电话催促,得到消息,说是接叶鸿生的人已经来了,请他们稍等。    第 80 章   统盟的人说:“他们还不来,我们先吃饭去?”   众人来拖行李,准备找个快餐店。恰在此时,有人跑到机场来接叶鸿生。此人年纪轻,三十左右,是一个穿西服外套的男子,戴一副金边眼镜,笑容开朗,作风很洋派。经过介绍,叶鸿生得知,这是阮君烈的小儿子。   两人握手,年轻男子对叶鸿生笑笑,说:“我叫炜生。”   叶鸿生急忙和他握手,打量一番,觉得他不像阮君烈,风度更像金生。炜生提起箱子,带着叶鸿生就要走,便衣集体跟着他们。   炜生说:“这么多人?我家住不下。”   统盟的人解释一番。   炜生潇洒一挥手,说:“我家附近有卫兵,没事的。我大哥安排好了。”   叶鸿生让随行的人先去住宾馆,大家兵分两路。   叶鸿生跟着炜生上车。   炜生把东西放好,驾车出机场。叶鸿生一路看景色,觉得岛上风土和岭南颇有相似之处,又有些不同。一路上,炜生很健谈,两人聊天打发时间。   叶鸿生得知,含香在几年前过世,在海边立的碑。阮君烈去世,决心海葬,儿女都不同意,想给父母合葬,最后互相让步,大家给他举行海葬仪式,土葬也同时进行。   炜生说:“表哥和表姐在家乡给他立碑,做招魂仪式。只能这么搞。”   宝铃和宝鼎没有来奔丧,在家乡做准备。   叶鸿生心有戚戚。   阮君烈想名正言顺地葬回故地很困难,除非国共关系破冰才有一丝可能性,但是目前还在僵持,国民党奉行“不接触、不妥协、不谈判”的鸵鸟政策。如此一来,阮君烈不脱党就不可能有选择权。   炜生说起父亲,感慨道:“他中风后,小腿没知觉,治了好一阵才缓和点。我叫他在美国多住一阵,他把我骂得臭死,说我不孝。他说他一把骨灰,从金门大桥下去,要横渡太平洋才能漂回大陆,不如回台北。”   第一次听说阮君烈中风偏瘫,叶鸿生好像晴空霹雳一样,一下坐起来,焦灼地看着炜生。   炜生笑道:“所以送他回来,让他从台北附近漂吧。”   炜生的口气戏谑,很有些无所谓,叶鸿生眼泪差点流出来。叶鸿生靠在后座上,从口袋里掏出丹参滴丸,赶快吃一粒。   叶鸿生缓一缓,缓过劲来,虚弱地问:“你平时都这么和你爸说话?”   炜生听了,失笑道:“我哪里敢?我父亲脸一沉,我家狗都不敢汪汪,我比狗出息不了多少。”   叶鸿生叹一口气,神情很悲伤。   炜生点起一根三五香烟,把窗户降下来,自嘲道:“没办法。我不是他的好儿子,我大哥才是。我大哥要应酬场面,没空来接你。”   不识时务不行。叶鸿生诚心诚意地说:“谢谢你。”   炜生笑笑,吸一口烟。   两人又聊起来,叶鸿生问炜生在做什么。   炜生说:“我在买卖股票,我父亲说这不是正当职业,但我在美国干这个最舒服。在外面混饭又不容易。”   叶鸿生没讲话,几乎能感觉到阮君烈强烈的失望。   阮君烈始终认为,国军太爱钱,把自己队伍搞垮了,必然不能接受儿子干这个职业。时代变了,炜生没有顺从他。   叶鸿生也没辄,叹息道:“你能把自己照顾好,也是好事。”   炜生笑一声,说:“小的时候,他也对我好过。那个时候,他发现我大哥读书不行,头脑不够好,成不了他心目中文武兼备的人才,苦恼得很。我成绩还不错,想讨他喜欢,跟他讲,我以后要做一个工程师,设计一个比三峡还好的水利工程。他高兴得很,大大夸了我一顿。”   叶鸿生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炜生说:“那一段时间,他对我真好,经常问我功课,亲自带我出去,去花莲看他比赛。哗!他真的很威风!可是呢,后来我发现我对水利没兴趣,好多事情我没能耐。我视力不好,也不想参军。我与他说,我去学经管,谋个差事算了。”   炜生笑道:“他失望得要命,不愿意理我。我跟他顶嘴,他发脾气打我,叫我滚,把我嘴巴都打烂了。他凶起来好凶的。”   炜生哈哈笑了几声,眼角却闪着泪光。   炜生抹一下溢出的泪,对叶鸿生说:“他以前就很威风,是不是?他很少对人好,偶尔对人好,都是他看得上的人。”   叶鸿生发现,炜生并不像金生,他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但他有一个不寻常的父亲。炜生并不像他表面上那么浮滑,对阮君烈有深厚而复杂的感情。父亲死了,他有些受刺激。   叶鸿生怜悯地说:“他心里喜欢你的,你不要在意。”   炜生在窗口弹一下烟灰,笑道:“他不喜欢我,我知道。他后来冷冷淡淡的,再也没对我亲热过。”   叶鸿生心里很难过,他能想象阮君烈内心的失望、孤独,但是炜生又很可怜。叶鸿生安慰炜生,与他闲聊。炜生很年轻,性格又开朗,一会就稳定下来。   炜生转一下方向盘,下到辅路上,笑道:“本来是我姐来接你,她瞻前顾后,磨磨唧唧的。女人就是这样不爽快。我毛遂自荐,自己跑来了!”   叶鸿生笑起来。   炜生确实是个爽快的人,这一点他很像金生。   炜生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叶鸿生,笑道:“其实我也有私心,我被我父亲凶来凶去,快三十年了,汪也没敢多汪几声。我想看看,打赢他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好像也没有三头六臂。”   叶鸿生失笑,摇摇头,问他是不是要到了。   炜生望外看一眼,说:“快了。”   炜生好奇地说:“其实,你跟我父亲关系很好吧?临死之前,他都不记得别人。他对我就只有一句话。”   叶鸿生心酸地笑一下。   车子在一个围着高墙的大宅前停下,荷枪实弹的士兵在站岗。炜生介绍说,阮家在阳明山还有一栋别墅,阮君烈认为潮气太大,偶尔夏天去住,平时都住在这里。   见到炜生,便衣警察放行。   他们在高阔的大门前停下,与台北新盖的高楼和洋房不同,阮君烈的房子是旧式的,石鼓柱础,肃穆中带着一丝陈旧的气息。门板是桧木做的,使用了台湾最珍贵的木材。   叶鸿生看着炜生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老婆婆,有闽南口音。   进门后,叶鸿生发现庭院很大,绕着墙栽种了一排松柏,还有好多竹子。宅子旁边有一个小水塘,里面养着莲花,还没开,支着半卷半舒的荷叶。   他们两人一起走进宅子。阮幼香穿着黑色的洋装,正在收拾房间,见到叶鸿生,她紧张地打了个招呼,请他坐。叶鸿生没有坐,他一眼就看到了香台上摆着阮君烈的遗像。   这张相片应该是赴台后拍的戎装照。阮君烈的样貌大概在四十岁,穿着军服,身姿挺拔。他的面容没有多少改变,只是眉宇之间多了一股沉郁之气。   遗照后面是骨灰盒。   即使相隔几十年,当叶鸿生再次看到阮君烈一瞬间,心底激起一股电流,汹涌而来的感情一时难以泻出,让他鼻酸。叶鸿生眼里含着泪,颤巍巍地抬起手。他很想用手摸一下阮君烈的照片,又不敢唐突地摸上去。   幼香端了一杯水,送给叶鸿生。   叶鸿生谢过她,把杯子攥在手里,指着遗像,哀求道:“能给我一张吗?”   幼香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呐呐的。   炜生伸头看一眼,说:“这个照片还有。在相片本子里。”   炜生打开抽屉,抽出一个相本,对叶鸿生扔过去,说:“找一下好了。”   叶鸿生千恩万谢,抱着相本到旁边坐下。   翻开相本,叶鸿生看到了阮君烈与含香的结婚照,紧接着是他们的大儿子彤生一岁时的纪念照。往后翻,能看到幼香、炜生的身影,阮君烈的容颜慢慢留下岁月的痕迹。叶鸿生看着照片,发现阮君烈很少开怀大笑,不像他过去那样。很多时候,他不笑,或者只是带着点微笑。   叶鸿生一页一页翻,找到一张阮君烈笑得很开的相片,是在彤生的毕业仪式上。叶鸿生视线顿时变得模糊,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相本上面,他急忙用手揩掉泪渍。叶鸿生把阮君烈的单人照片找出来,连同这张照片一起,拿到炜生跟前,恳求道:“我还想要这张,行不行?”   炜生瞥一眼,大方地点头。   叶鸿生幸福地收起相片,坐回沙发上,认真看相册。   从相片上看,阮君烈和他的子女们在一起的时候不算多,可能是公务繁忙,一旦他在家,一定是被人拥簇着。阮君烈有时会抱着他的孩子,每一个都抱过,好像也没有炜生说得那么凶。叶鸿生能看出来,阮君烈较为喜爱彤生,炜生从小就是一副顽皮的样子,让人头痛。看来炜生小小的嫉妒心一直没有消失,保留到现在,不时感到委屈。   叶鸿生抬起头,看着炜生长大后的样子,微笑了一下。   他正看着,炜生和姐姐商量明天出殡的安排,门响一声,有个人进来。此人穿着军服,一露面就让叶鸿生恍惚了一下。他比炜生要像阮君烈,看来是阮君烈的长子。   穿军服的男子进门,看到叶鸿生,他楞一下,略微有些尴尬。   他走进屋,叶鸿生站起来。   他与叶鸿生握手问好,说:“我叫彤生。”   彤生坐下,与叶鸿生寒暄。问过一些家常话,他就不知该说什么。在他眼里,叶鸿生是另一个阵营的高级将领,比他高一辈,有强大的压迫感。叶鸿生和他父亲关系错综复杂,不是他所能了解的。彤生表现得很拘谨。   叶鸿生很关心阮君烈的病情。   叶鸿生问彤生:“你父亲做过手术,没有好起来吗?”   彤生忧愁地说:“家父做过心脏手术,状况好一点。但是他有病,需要人照顾,我们请人来服侍他,都被他打发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阮君烈很难伺候,一般人伺候不来他。叶鸿生早有体会,叹一口气。   彤生说:“家母去世后,他喜欢一个人呆着。有时候我想照顾他,他也不喜欢。我是他的儿子,在我面前露出衰弱无力的样子,他心里会不高兴。”   彤生的眼圈红起来,说:“他就是这么要强……可是他后来腿又不好动,痛苦得很……”   叶鸿生焦急地说:“送他去医院?”   彤生说:“送他去了,在台北治得不好,又去美国治疗一段时间,可以带拐杖活动,但是他……”   彤生哽咽着,说:“他也不大满意我小弟的照顾,所以还是回来。他回来后,起初还行吧。今年夏天热得早,可能对病人影响比较大,他前几天就……”   彤生抹一下眼泪。   叶鸿生请他把阮君烈的病历拿来,想看看。   彤生将病历拿来,递给叶鸿生。   叶鸿生翻看病历。   阮君烈心高气傲,最后连走路都不能自如,卧床的时刻必定很痛苦。叶鸿生看着医生的记录,不能细想他受的罪,一想就要心碎。人生的事,十之j□j不如意。相比之下,还是金生走得舒服。   叶鸿生放下病历,忍住伤心,与彤生说话,说他祖父与祖母的旧事。彤生小时候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对逝去的朱夫人也很有感情。   两人说过一场话,彤生放松一些,与叶鸿生天南地北地聊。   叶鸿生发现,彤生虽然长得像阮君烈,但是他与阮君烈的气质完全不同,是非常好分辨的两个人。彤生显得很温厚,几乎没有什么锋锐。在交谈中,叶鸿生感觉到他并不算一个对政治很感兴趣的人,对军事问题也没有什么自己的见解。   彤生说起他之前与美军的围猎竞赛,精神绷得很紧。   叶鸿生感到意外。   打猎和比赛这两件事都是阮君烈最喜欢的,从来不会觉得累。从彤生的口气看,围猎是一项辛苦的考试,没有什么乐趣。结束后,他如释重负。   从彤生的话里,叶鸿生得知阮君烈很少责备彤生,大部分时候是在表扬他,与对炜生相反。大概是看到儿子拼命努力,即使达不到要求,他也不忍苛责。彤生仕途平顺,可能有他父亲的影响力在里面。   叶鸿生喝一口茶水。   彤生聊一会,想起一件事。他去给客人拿一个本子过来,上面有他父亲的新闻。从小学开始,彤生把他父亲的新闻图片摘下来,贴在本子上,作为榜样。叶鸿生掸一眼,心里明白,彤生狂热地崇拜他的父亲,长大后肯定会遵从父亲的心愿,去参军入伍。   叶鸿生扫一眼客厅。   彤生翻阅他父亲黑白的剪影,跟叶鸿生述说阮君烈的仕途状况。幼香在细心地收拾香烛台,给花瓶换水,台面上摆着她父亲的戎装遗像和骨灰。炜生坐在一旁,负责把明天的来客名单核对一遍。   遗像上,阮君烈的面容俊美,表情严肃。他眼里却没有笑意,显得忧郁。   叶鸿生忽然感到一丝莫可名状的忧愁。   阮君烈的孩子居然没有一个如他所愿。在这个家庭里,每一个人都真诚地爱阮君烈,努力讨他欢心,可惜都不太成功。炜生本来是最有希望的,他半途而废,阮君烈对他很失望。幼香是个女孩,不适合建功立业。彤生一举一动都在模仿父亲,但是他一点也不像他父亲,阮君烈嘴上不说,心里想必不能满意。对于一个普通男人来说,这样的家庭堪称完美,但是阮君烈抱负很大,这些根本满足不了他。   两代人之间的传承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青出于蓝并不容易。   金生的孩子宝铃和宝鼎也不像父亲,与众人差别不大。有些时候,并不是一个有心的父亲就能培育出符合期望的子女。阮君烈的父亲豪情壮志,他培育出两个兴趣迥异、心性极强的儿子,兄弟俩都有作为。阮君烈也想和他父亲一样,培育自己的继承人,成就一番功业,但是他失败了。   叶鸿生暗自唏嘘,叹一口气。 第 81 章   厨房烧好菜,八仙桌摆上饭,幼香把筷子和碗摆好。他们一起坐下吃饭,桌子中间镶嵌了一大片白色大理石,摆着响油鳝糊、松鼠桂鱼,还有其他菜色。彤生客套几声,帮叶鸿生布菜,然后坐下,叫弟妹也吃菜。   叶鸿生内心惊诧得很。这都是他喜欢的口味,他不确定是巧合还是专门准备的。叶鸿生不声不响地扒饭。   吃过饭,彤生看一眼手表,说他还有事情。   门铃响一声。   彤生迎进一个年轻的后生,带着礼品。彤生对叶鸿生介绍,此人名叫周秉正。叶鸿生发觉他的摸样有点眼熟。周秉正说“家父是周培”,叶鸿生回忆起来,周培是阮君烈的朋友,自己被军统关押时期,他曾经照拂过。叶鸿生站起来,问候说:“令尊身体还好吗?”   周秉正回答:“阮伯父去世,家父悲痛得很,忙于为他治丧。他说,他和叶公你很多年没见,我代他看望一下。“   叶鸿生若有所思地点头,看来周秉正是专门来拜会他的。他们互相谦让着,在沙发坐下。彤生与众人打过招呼,离开家。   叶鸿生与周秉正交谈。   国军撤退,周培跟到台湾,在政坛活动,与阮君烈互通声气,关系一直很密切。叶鸿生能悄无声息地到达,没有惊起波澜,周培等人起了作用。叶鸿生得知,周秉正子承父业,在政府上班。他的才学不错,难得的是态度友好。他们两人说到傍晚,看天色变暗,叶鸿生把自己携带的礼品取出来,说:“送给你父亲,代我向他问好。”   周秉正合掌称谢,站起来。   叶鸿生送他到门口。   周秉正感慨说:“这么多年,我还没回老家看过。”   叶鸿生邀请道:“等有机会,你以私人身份回来走一走,看一看。我会派人接你。”   周秉正犹豫道:“我……这样会不会对伯父你不好?”   叶鸿生笑道:“不会。”   周秉正肃然道:“我听说,伯父你曾被送到农场做苦工……”   叶鸿生笑起来,说:“你心肠好,愿意关心别人。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方方面面矫枉过正。在农村劳动没有什么,我很喜欢和群众一起插秧或者养鱼。”   周秉正用一种混合着惊吓与怜悯的目光望着叶鸿生。   叶鸿生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我们有一句话,叫作‘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我顶佩服这句话的。群众能做的事情我们当然可以做,认真劳动,感受他们的艰辛与不平。在乡下呆了五年,我很感谢他们教会我的事情,让我能继续生活、工作。”   周秉正扶着额头,消化了好一会,晃晃悠悠地走了。   叶鸿生将他送走,又回到厅里。之前,彤生问他想去哪里,有没有想见的人,被叶鸿生婉拒。叶鸿生注视阮君烈的遗像,发了一会痴,他想起来,炜生似乎还在忙,应该帮帮他。   叶鸿生到处找炜生,走到隔壁的房间,发现一个小男孩凑在炜生旁边。这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他耳朵很好,叶鸿生一进门就听见,立刻站起来,瞪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他。炜生在做事,头都没抬。   叶鸿生马上认出这是阮君烈的孙子,心里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叶鸿生没有说话,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回到客厅。那个孩子果然蹑手蹑脚地跟出来,偷偷打量叶鸿生,还带了一柄玩具小剑作为武器,捏在手里。   叶鸿生站在八仙桌前,把方才喝茶的茶具收拾一通。小男孩躲在一颗粗大的盆栽万年青后面,自认为掩护得很好。叶鸿生偷偷看了他一会,心痒难耐,想让他出来,就端起茶杯,在客厅里绕一圈。 小男孩亦步亦趋地跟着猎物,不时往盆景桌椅后面藏,移步换景。奈何叶鸿生走迂回战术,他跑着跑着,一不留神被脚下的东西绊倒,发出一声巨响,小剑也飞出去。叶鸿生大惊失色,把茶杯放下,帮他把玩具捡起来。   小男孩从地上爬起来,额头上印着一个磕出来的红印,凶巴巴地找叶鸿生要剑。叶鸿生捏着剑尖,把玩具递给他,哄道:“你可不要把我打伤了哦。”   炜生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叫道:“瑞麟!你在干嘛?”   小男孩拿回剑,正戳着叶鸿生。炜生立即骂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再胡闹,你爸马上回来揍你!”   原来这是彤生的儿子,名字叫瑞麟。叶鸿生急忙伸手掩着他,说:“让他在这里玩,不会碰坏什么的。”   炜生秉持家法,把侄儿的武器没收,回房间去。瑞麟被抢走小剑,憋着气,眼里泛起泪光。叶鸿生把他抱到膝上,抚弄着,用手帮他揉脑袋。小男孩像一只小豹崽,在叶鸿生怀里张牙舞爪地蹭蹬一阵,老实下来。叶鸿生拿出一盘玻璃珠子,跟他玩游戏。   玩着玩着,叶鸿生发现有些异样。   这个孩子是个色盲,他分辨不出色彩。   叶鸿生一阵心酸。阮君烈的期望又一次落空,他的孙子恐怕不会从军。叶鸿生用手婆娑小男孩的头顶,转念一想:这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叶鸿生与瑞麟在客厅里玩。炜生独自在房间做事,专心核对礼金,做些等杂事。等他做完事,想起来还没吃晚饭。炜生站起来,发现外面天全黑了。他推开门,看到叶鸿生怀里抱着瑞麟,正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他。瑞麟眯着眼,蜷在叶鸿生怀里,正昏昏欲睡。   炜生把侄儿抱起来,放到床上去,又叫厨房做点粥米。   晚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吃饭。   阮君烈幼时的留影极少,叶鸿生没有见过他孩童时的样子,这次见到他的孙子,叶鸿生有一种别样的满足感。叶鸿生安详地喝粥。炜生累了,也不作声,安静吃粥。   用过饭,炜生将叶鸿生领到书房门口,说:“早点休息。明天早上,你跟我的车走。”   叶鸿生谢过他,去洗漱一番。   旅途劳顿,叶鸿生也倦了,他打开灯,准备就寝。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他感觉到这个屋子与外面不同。书房布置得清雅,有一张纱帐床榻,看来阮君烈常在夏天使用。   叶鸿生把衣服挂起来。   书房的桌椅光素而明净,与其他房间摆设不同。阮君烈的宅院与陈设全是一种厚重华贵的感觉,是典型的官宦之家,而这一处厢房景色殊于别处。   叶鸿生带着好奇心,四下扫一眼,目光被墙壁上的一副水墨吸引。他的目光聚焦在画上,呼吸急促起来,心跳砰咚砰咚的,好像魇住一样,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所牵引,向那一幅山水走去。   叶鸿生碰到桌子,停下来,双手紧紧按在桌面上,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壁上的墨迹。他认得这一种景色,他认得!他走过大江南北,见过形形j□j的风景,但是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渡口、波涛、山峦美景。因为他唯一爱过的人曾经在那里与他倾心相许。   画上描绘的是彭乡!   叶鸿生调节呼吸,控制住自己的震惊与过分的喜悦,又仔仔细细分辨画上的山水。这是一幅江南山水图,近处是一个简陋的渡口,水中有青石,远处是一大片山脉,玉树葱茏。渡口的屋子有一扇窗户是歪的,旧得快要掉下来,旁边系着一艘木船。船上有网。   叶鸿生发自内心地震惊:阮君烈比他记得还清楚!近处的风景并不复杂,但是所有的细节都凝固在画面里面,保持在四十年前那一刻。叶鸿生激动得腿软,眼发晕,差点倒下。他扶着墙,赶快去掏衣服口袋,把安神的药拿出来。   叶鸿生喝口水,服下药,平静一下情绪,又端一把椅子,在桌前坐下。   画上不仅有山水,还提了一首诗赋。   叶鸿生站起来,颤着手,摸到宣纸上去,去读他写了什么。   渺渺水波之上,阮君烈用行草,竖着写,提的是《洛神赋》。词赋极尽铺陈,讲述了一段绮靡而悲伤的恋情。一夕欢会,而后天人永隔,无法实现的爱情。   叶鸿生心头巨震,一刹那,泪水化作倾盆雨。   百般滋味注入他的心中。无法见到阮君烈的哀伤,辗转反侧的痛苦,在叶鸿生的内心被唤醒,一丝丝地折磨着他;但是更多的是喜悦,一种经历千百次的追寻,等他走到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时的惊喜。   叶鸿生伏在桌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好久。   门上响起几下敲门声。炜生在外面说:“睡不着?”   叶鸿生把脸上的泪水擦干,清清嗓子,说:“我马上就睡。”   叶鸿生打开门,把炜生哄去睡觉。自己端着茶壶,又去倒一些水来。   不想影响别人。叶鸿生回到房间,把灯关上,躺进纱帐里,但是他没有丝毫睡意。他在黑暗中环顾四周,发现一件刚才没有意识到的事——家具摆放的位置与阮君烈在彭乡的卧室很相似,只不过的材质与样式些许不同。叶鸿生更加睡不着,望着床顶。很多年前,他们两人曾经卧在一方小天地里,阮君烈枕在他身上入睡……   叶鸿生披衣开门。   阮君烈的遗像旁边摆放了几只烛台,叶鸿生悄悄地拿起来一支,回到屋里。   冥冥之中,叶鸿生感觉到,阮君烈临终前的安排并不简单,不只是把他叫来而已。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叶鸿生做了一件他平日绝不会做的事情。他点燃蜡烛,打开抽屉,希望找到些什么。   书房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信笺。从信封上看,大多是国民`党官员写给阮君烈的,叶鸿生没有看,把这些都拿出来,放在桌上。另一些是家信,比如金生和宝铃的信。奇怪的是,叶鸿生并没有找到自己写的信。   叶鸿生又伸手进去,找到一叠成绩单,是炜生和彤生的。他打开几份成绩单,比较了一下,泛起微笑,炜生小时候确实很聪明。拿出成绩单后,抽屉里只有一些杂物和钢笔。叶鸿生用手摸一遍,发现一个器物的硬角,像个扁扁的盒子。他一阵激动,急忙掏出来,凑近微弱的烛光。   烛火摇曳一下,照亮眼前。   并不是什么装东西的盒子,是一个陈旧的相盒,里面装着泛黄的照片。相片上面有两个青年,一个人骑在马上,另一个牵着马,两个人都在笑。这张照片与叶鸿生家中那张一模一样。相盒已经损坏,没有办法摆放,但是照片还是完好的。最让叶鸿生惊讶的是,尽管相框残旧黯淡,触手却很光滑,毫无斑驳感,显然被人抚摸过很多次。   叶鸿生轻柔地抚摸上去。   白色的蜡烛从火苗处开始融化,一道道流淌下来。在桌上聚成很大一滴。   叶鸿生似喜还悲。他望着照片中年轻的恋人,在心中探问:子然,你要告诉我什么?无论你说什么话,我都愿意听。   微光中,叶鸿生陷入沉思。他确信,阮君烈留下了重要的遗言,内容与自己有关。这件事谁都没有提起。彤生、幼香、炜生,他们都没有说。   叶鸿生猜测一番,认为彤生心中有数,炜生并不知情。彤生是长子,他父亲事业的继承者,应该是遗嘱的执行人。周秉正的到访,看样子也是阮君烈的安排,彤生是知道的。彤生急匆匆地走掉,晚上没有回来。幼香也消失,不知何时离开宅子,留下炜生一个人守灵。他们的举止不符合常理,其中必有蹊跷。   叶鸿生一时也想不出为什么,端起蜡烛,端详面前的山水图景。   斗转星移,阮君烈记忆中的彭乡似乎更加美丽,烟云缭绕,满纸桃源仙境的气息。他在岸边画满芷草蕙兰,这是与事实不符的地方。他们曾经携手走到山中,沿途见到香草,盛开的荷花,然后彼此亲吻。阮君烈把这一切藏起来,紧紧包裹在秀美的层峦叠嶂中,没有任何表露,秘而不宣,只在外面撒下缕缕清芬。   叶鸿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找不到自己的信?他猜测,阮君烈已经将信带走,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叶鸿生望着这幅画,融化在一片半梦半真的醉意中……   夜色沉静,轻微的蝉鸣声在窗外响起。   蜡烛燃到尽头,飘起一阵青烟。    第 82 章   天空一丝一丝地放出光明,黑夜像退潮一样,退到海里。   一大早,炜生穿上孝服,打开门,发现叶鸿生已经起床,正在拾掇桌子。炜生与他打个招呼,自己洗漱去。叶鸿生帮厨房把早饭端到桌上。   彤生开门回家,坐上桌,与他们一起吃了早饭。   炜生用勺子喝粥,问哥哥:“带瑞麟去吗?”   彤生怀里抱着儿子,说:“去啊!他当然要去。”   兄弟两个讲一场话,彤生带瑞麟先走。叶鸿生惊讶地发现,他并没有去碰阮君烈的骨灰盒。炜生与他同一时间发现,叫住彤生。   彤生丢下一句:“带上了。”自己开车走路。   叶鸿生心中惊诧,他一夜未眠,没有听到谁进屋过。看来在昨天的某个时候,他们已经取走阮君烈的遗骸。彤生似乎有些避着自己。   叶鸿生也不好问,他带着疑虑,跟着炜生上车。   时间还早,路上车少,他们绕路而行,往殡仪馆的后门方向去。叶鸿生的目力依然敏锐,他远远看见殡仪馆门口站着国军的三军仪仗队。后门的卫兵验过炜生的身份,放车子进门。   时辰未到,吊唁的人还没来。   彤生和幼香正在灵堂做准备,炜生也过去,把一簇簇白花圈按次序摆好。一张桌子上摆着笔墨、供给客人留言的本子。灵堂两边飘荡着白色的挽联,正中悬挂着阮君烈的大幅遗照,悬挂的匾额上书“浩气长存”。   叶鸿生站着灵前,凝望阮君烈的照片。骨灰盒安放在遗照下面,两侧摆放着花束。叶鸿生很想越过去,抱住哭一场,但是他不能这样做。   炜生忙活完,对他说:“上过香,咱们先进去。”   叶鸿生应下来,去给阮君烈上一注香,j□j香炉里。他拣起毛笔,沾满墨,在签名薄留下“一世晨昏难忘君”的字迹,隐去姓名。   檀香氤氲浮动。   叶鸿生敬拜一番,默哀片刻,跟着炜生往白色的帷幕后面走。叶鸿生的到访是一个秘密,炜生把他送到隔壁一个小屋,紧紧掩上门。   外面响起人声,吊唁的人逐渐赶到,聚集到灵堂。   家属答谢客人。   叶鸿生坐在僻静背人处,把一件东西从怀里取出来。这是一块破裂的白玉,用金子重新镶嵌在一起,上面有古朴的鸟纹,末段带一点点沁红。叶鸿生含泪看了一眼,紧紧握在手中。宝物历久弥新,在叶鸿生的养护下变得水润,但是它的主人已经化为灰烬。   叶鸿生握紧玉玦。   想起昨天,彤生说到阮君烈病痛缠身,常爱一个人呆着。叶鸿生心头一阵撕痛。   阮君烈豪情壮志,必然不服老,不会随随便便倒下,要在病痛中硬`挺。叶鸿生想着,阮君烈年轻时候就怕热,秋天也要开着窗户睡觉,谁去关窗户他就骂谁。叶鸿生半夜醒来,常常给他把窗户关上。含香活着的时候还好,会有人知冷知热。他一个人的时候,谁来仔细地照顾他……   叶鸿生怅然泪下。   不知道阮君烈在病痛中会想些什么?梦见什么?叶鸿生曾无数次在梦中思念他,可惜无法抵达梦的彼岸,进入另一个人的梦里。   治丧委员会的主祭官员赶到,开始宣读祭文,祭奠英灵。主祭的声音苍老。叶鸿生仔细听,听出来是周培的声音,周培也老了。   念完祭文,公祭开始,一波`波人赶到灵前行礼。这是一段冗长的交际。炜生偷偷打开`房间的门,把一个孩子塞进来,让他休息。   叶鸿生抬眼一看,是瑞麟。叶鸿生用手边的纸折一只小船,给他玩。   瑞麟起床早,玩一会又困了。叶鸿生把他抱起来,让他睡觉,自己听着外面的声响,内心时有波澜。   官员们先后到灵前致哀,慰问家属,再互相寒暄,嘈嘈切切好一阵子。哀乐奏响,到了启灵的时刻。人群分开,送葬的车队停在门口。彤生上前,将父亲的骨灰盒捧起来,身后跟着一队戴钢盔的士兵,前面有旗手撑起党旗与军旗。   彤生走出门,上了吉普车。送殡的人跟在后面,往自己的官车上去,跟在后面。等他们都走掉,炜生轻轻敲门。叶鸿生把门打开,把瑞麟交给幼香。   叶鸿生说:“我能去看看吗?”   炜生说:“你跟我到山上去吧。那里可以看见海,离得也不远。”   炜生带叶鸿生偷偷出后门,与车队分开,往海边飞驰。叶鸿生在后座,看风景不断后退,高楼减少,视野开阔起来。   他们到达一个临海的小山坡上,上面长着不少松树,含香的坟墓在那里。炜生把带出的一束鲜花插在母亲的墓前。   叶鸿生看着墓地,忧心地说:“离海这么近?万一台风来了……”   炜生点点头,叹息道:“是啊!我妈要回北平,我爸没有带她去,她难过好久。后来她去世,我们就把她葬在这里。这里环境清新,视野好。”   叶鸿生叹一口气。   炜生坐下来,点一根香烟,指着远处说:“他们在那边。”   叶鸿生远眺,看见一排黑色的官车停在远处的海角,彤生下车,准备执行海葬仪式。有一艘小轮船停在那里,等待着他。   叶鸿生举目四望,茫茫一片海。海浪拍击礁石,溅起白浪。   在轮船上,彤生将骨灰洒向大海。   叶鸿生在心中默默吟咏:浪花淘尽英雄……   炜生与叶鸿生在山崖上观摩海葬仪式。仪式结束后,送殡的车队往回走,四散开去,逐渐消失。叶鸿生坐在石头上,看着大海,炜生坐在旁边,两人沉浸在悲伤中。过了一会,彤生的吉普车爬上山来,停在旁边。   彤生跳下车来,向叶鸿生走来。   叶鸿生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立刻站起来。   彤生走过来,对叶鸿生敬了一礼,说:“伯父,我父亲希望你写挽词。”   叶鸿生尚未给阮君烈送挽联,急忙点头。   彤生从车上取出笔墨和白纸,给他研磨。叶鸿生提起笔,千言万语凝聚在心里,让他哽咽。   叶鸿生挥毫写下:   “山河破碎,仁拯同胞,将军马上横戈,孰人敢轻?   奈何酒终筵散,彼此弯弓饮羽,各有生平。   霸才无命,怅出金门,从兹独立西风,彷徨羁縻。   难忘往日恩义,兄弟情逾手足,盼魂归兮。”   彤生和炜生帮忙按住纸。墨迹稍干,彤生收起挽词,登上车。   叶鸿生望着彤生的背影,心中焦灼。阮君烈的遗愿只限于自己写点什么,告慰他的在天之灵?叶鸿生想到,阮君烈书房中的痕迹都是隐晦的,他没有以自身的口吻流露只言片语,也许在他的生活空间里,关于自己的一切都不再有宣之于口的可能性。又或者是阮君烈不想做出更多的表示……   叶鸿生想想就伤心,又觉得不会仅仅如此。按照阮君烈的个性,不至于费尽周折把自己弄到对岸,只为出殡、写挽词,他不像有这等闲散的心情。叶鸿生正胡思乱想,吉普车忽然发动,绝尘而去。   叶鸿生失望得要死,被一大片阴云笼罩,幸亏他看到一个人影。彤生没有跟着车子走,他还站在原地,抱着一个盒子。在叶鸿生充满期盼的目光中,彤生迟缓地走过来,面色凝重。他吞咽一下,说:“我父亲……他……”   叶鸿生的心提到嗓子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彤生说:“还有件事情,要拜托伯父。”   彤生说着,把手中的黑漆盒子打开。叶鸿生看到,里面是一个双层黑丝锦囊,满满地装着一些事物。叶鸿生猜到里面可能是什么,被一阵汹涌而来的喜悦感淹没,热泪汩汩地涌上来。   炜生在旁边看着,惊悚地叫起来:“你干什么?爸爸在里面啊!”   彤生沉下脸,叱道:“你少插嘴!我还没说完!”   炜生不快地抿着嘴唇,听他大哥说话。   彤生把盒子盖上,对叶鸿生解释一番。   阮君烈临终前,立下遗嘱,请叶鸿生来吊唁、写挽词,再将他的骨灰带回家乡,全权负责丧葬。考虑到不举行葬礼不合礼仪,阮君烈选择了海葬仪式。彤生听过之后,很难接受父亲的安排。彤生是军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去大陆,清明节都没法扫墓。为什么偏偏要叶鸿生来移灵,不让其他亲人来?叶鸿生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这怎么行?   彤生是个孝子,他不敢不答应。   虽然答应父亲,彤生心中却很后悔。他告诉妹妹,幼香也不能接受,他们想一起把这件事瞒住,但是阮君烈已经安排好一切,打通了上下关节。阮君烈一合上眼,立即有人去通知叶鸿生。彤生与幼香暗中猜测,叶鸿生恐怕不会来,毕竟风险不小,再说……叶鸿生与父亲已经四十年没有来往!值得他冒着生命危险,跑到敌营中来?父亲早就不是叶鸿生的上司,情谊早已中断,一个电话能把他招来?赴汤蹈火?他们不相信。   叶鸿生前来吊唁,他们两人震惊之余,惊慌失措,当天把阮君烈的骨灰转移到别处,不知如何是好。把父亲的骨灰交给叶鸿生,他们舍不得;不交给叶鸿生,违背父亲的意愿,结果就是不孝。彤生和幼香又吵起来,争执要不要执行遗嘱的问题。   叶鸿生感慨地望着彤生。   炜生委屈地说:“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彤生捧着骨灰盒,眼神很坚决。叶鸿生知道,经过反复挣扎,在最后的时刻,彤生对父亲的敬爱压倒一切,他决心恪守孝道,完成父亲的遗愿,任何人都无法阻挡他。   叶鸿生接过骨灰盒。   彤生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叶鸿生,说:“我父亲给您的。”   叶鸿生接过薄薄的信笺,用颤抖的手抽出信纸,看到上面是阮君烈的字迹,写着“宾卿,见字如晤。”   叶鸿生展动一下信纸,看到阮君烈在上面写着:   “伟业未成,我应重来,重头再比高低,   富贵易求,知己难寻,输赢还是兄弟。”   好似霜雪覆盖的松枝遇见春光,叶鸿生心中凝结的痛苦在这一瞬间融化,化成清润的雨滴,流进他的心田。叶鸿生将信小心地折好,收进怀里,安慰彤生说:“葬好我通知你。”   彤生说机票已经买好,叫叶鸿生赶往机场,不要多做停留。他们一起坐到炜生的车上,马不停蹄地往机场赶去。   路上,炜生还在哀怨地嘀咕:“你们都不告诉我……”   彤生不耐烦地说:“你又不是我,你随时可以回去。有什么好啰嗦的?”   叶鸿生说:“你大伯起了新宅院,你可以去住。”   炜生猛然想起美国飞大陆的航班很多,老家还有房子住,脑筋转过来,停止纠结,恢复了镇定。炜生专心避开闹市区,往机场开车。   彤生对叶鸿生说:“我通知了其他人,他们会在机场等你。”   到达机场的时候,随行武警与统盟的干事全体在等候叶鸿生。彤生与炜生下车,将客人交给对方,挥手道别。   叶鸿生抱着黑漆盒,与众人换取登机牌,等待登机。同行的人采购过礼品,参观过台北故宫,正在兴致勃勃的交谈。叶鸿生独自紧抱着阮君烈的骨灰,沉浸在他的悲喜里。   登机之后,看他还抱着盒子,统盟的人好心建议:“叶老,你抱着不重?放到行李舱里。”   叶鸿生坚决摇头,说:“不能放那里!我自己拿着。”   众人劝不过,又要来帮他拿,叶鸿生也不给。其他人只好让他抱着。   飞机起飞,飞向蔚蓝色的天空。   叶鸿生搂着盒子,思量阮君烈最后的交托,感觉胜过千言万语。不知道阮君烈最后面临怎样的困境,使他无法见他最后一面,但是他给叶鸿生留下莫大的安慰。叶鸿生此刻的快慰无法用语言形容。在半路上,一场细柔的太阳雨与飞机不期而遇,引起舱内一阵热闹。这百年来的苦难好像一场绵延不绝的雨水,而在这一刻。叶鸿生怀抱所爱之人的精魂,一起飞向故乡,他感觉到全部雨点化作漫天花雨,缤纷而落。   叶鸿生想起半个世纪之前,他从日本回国,乘坐一艘破旧的轮船,惊涛骇浪,黑云一直聚集在天空中,好像不会亮起来。快到达中国的时候,他遥望饱经蹂躏的土地,潸然泪下。叶鸿生的学业尚未全部完成,但他已忍受不了种种歧视。在日本士官学校,略微新一点的爆破武器全不允许中国人观摩使用,士兵也不对中国军官敬礼。九一八事件之后,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一批批退学,叶鸿生学完军事,再也受不了,毅然退学回国。   后来,阮君烈也从陆军学校毕业,金生从美国学成归来。一种热切的爱国心把他们牵引在一起,汇入同一股滚滚洪流中,争做新世界的地基。   叶鸿生回忆起当年百废待兴,依然悲酸。   眼前,一片广袤的陆地正在徐徐展开。历经劫波,中华大地被保存下来,但是土地还有待生发,生发出新的嫩芽,变成景绣斑斓的图景。   叶鸿生抚摸怀中的骨灰盒,对着山川大地微笑,感到此生无憾。   这一生,他只爱过一个人。这个人也喜欢他,在生死之际,再次应允了他。他们会一起变成五色石,去弥合天空;或者变成养料,去滋养山河。他们将融化在一处,永远不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啊:  ——正文完——      接下来是阮君烈视角的番外。 更多资源尽在里世界ACG https://lishijieacg.cc/ 备用:https://lishijie.co 永久地址:https://lishijie.co (国产浏览器可能会被拦截导致无法打开网站,请更换谷歌浏览器或者微软必应来访问。) 小黄油,galgame游戏,Cos福利,鲤番动画…… 每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