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逆水寒同人 戚顾]《千山暮雪》霍青桐 上部《千山暮雪》番外《补药》 下部《层云万里》番外《江湖七话》 上部《千山暮雪》 引子 汴京城,晨光微现。 冰冷的深秋雾气氤氲,北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这黎明,静极。 抛却内忧外患,方腊水泊,辽袭金攘,汴京城还是那个汴京城。 正如这汴水两岸,店铺酒楼繁荣,笙歌连成一片。 日日夜夜。 两岸夹歌楼,明月光相射。 立在这横跨汴河、贯通皇城的州桥之上,当可想见白日里桥下汴水奔流,桥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一个人,一柄剑。 白衣,轻裘,眉飞入鬓,鬓染微霜。 戚少商。 他静静地站着。 站在州桥桥头,南望朱雀门。 有多少年了。 想当时当日隋堤之上杨柳飘絮,叠翠成行,汴河上舟船如织,日夜不停。 自从幼时离京,半生颠沛,入雷门,艺有所成兄弟决裂,创连云寨,抗辽襄国空负佳人—— 然后。 再然后—— 皱皱了眉,他不情愿再回忆下去。 要怎么回忆?回忆引狼入室遇人不淑遭人暗算,还是连云血债千里追杀冤魂无数? ——到头来,到头来又如何? 像一场梦,眨眼到了尽头,所遗留的,惟有这把冰极彻骨的,逆水寒。 叹一口气。 即便如他九现神龙戚少商,也只能,怆然地叹一口气。 紧了紧腰间那把熟悉的佩剑,他慢慢地走下桥去。 天快亮了,汴河两岸红了彻夜的花灯还没有熄下去。 尽了一夜的歌舞,醉了一夜的残酒,笑靥如花的姑娘和挥金如土的豪客们,自然无心理会国力衰微江河易碎。 隔江犹唱后庭花。 整整一年,他几乎没有怎么再踏足京城。 一年前虽然拒绝不了诸葛神侯的诚意相托,顶铁手之职做了这一年的捕快,六扇门成了他复命之处,但下意识的,他无时不刻不想逃开这座巍峨的皇城。 这皇城里看似已了结了的恩怨情仇,仍然如影随形,时刻在噬咬着他的心。 于是有意无意地专讨了些远在各地的案子去查访,一刻不停的奔波劳累,才可以偶尔地化解深埋胸臆的伤痛。 直到王小石飞书相求,铁手传信回京,他戚少商才不得不速速了结了手上的公案,按神侯的意思,由临安府衙赶回京城。 江湖上的传言一日千里,他自然也多少知道了白愁飞的叛,苏梦枕的死,狄飞惊的计,小石头的忧。 他不能不回来,不能不面对。 因为,他是戚少商。 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收拾这个残局。 那只有他。 戚少商。 正思绪怔仲之间,忽听得大相国寺的霜钟沉郁而鸣。 已经四更天了。 不知不觉,竟在这桥头立了大半个时辰。是该去了——戚少商皱眉苦笑,什么时候自己竟也成了这等心思忐忑踯躅不前的人了。 他加快了脚步,往神侯府的方向行去。 1 钟声响处,人们纷纷起床上朝入市,开始投入一天新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俗世轮回,虽经风、雨、霜、雪从不间断。 可这钟声,在他戚少商耳朵里听来,却有说不出的刺痛伤怀。 当日相国寺之乱,金銮殿之战,仍是历历在目,如今虽尘埃渐落,但那铜钟上“皇图巩固,帝道遐昌,佛日增辉,法轮常转”的16字铭文,在他看来,却更似一个天大的嘲讽,在当下风雨飘摇的末世,是那么的突兀和可笑。 戚少商暗自沉吟着,走上天街。 眼前却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倏然掠过。 一身玄衣,宽厚挺拔,虽是清减了几分,却仍是一样的凛然正气,却不是铁手是谁。 正待扬声唤他,却见他步履匆匆,低头沉思,像是赶去什么重要的约会,转眼已消失在长街转角处。 乍逢故人,戚少商下意识地心头一热,略一思索,于是疾步跟了上去。 一年前,铁手为傅晚晴的死不能自已,离开京城游历杳无音训,如今肯重回六扇门,想必已解开心结了罢。 ——戚少商兀自揣度着,只觉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何从开口相问,于是只远远地跟随铁手的身影而行。 却见铁手东折西折,不消一柱香的工夫,竟出了城郊西边一个不知名的竹林所在。身影闪了几下,顺着一条斜斜小径消失在林中。 戚少商征了一征,也拔足追了进去。 走了没多远,看见前面一片略为空旷的林地,戚少商一瞬间了然于心—— 铁手正立在一座新修葺过的坟冢之前,墓碑上赫然书着“爱妻晚晴之墓”几个大字。 看得出来,那立碑之人,是怀着多大的凄绝怆痛刻下的铭文,仅这几只字的笔画如刀,走势如泣,便能让人身同感受。 往事如烟,逝者如斯。 戚少商心中哀然慨叹一番,却也不忍打扰铁手的缅怀,于是只静立在竹影里,心里也算是对那位深明大义身世哀惋的薄命佳人同表默哀。 几丈之遥,铁手如铜浇铁铸般纹丝不动地站立在香冢前,全然没有发觉自己的跟随,可见他平静的外表下心间汹涌的情思哀意是到了多么大的程度。 摇一摇头,戚少商正待离去,却见铁手弯腰拢了拢冢上的新土,如来时一样,转身疾步而去。 天下间惟有这情之一字,可令这英武神勇铁血无私的非凡神捕动容了吧。 又是一个痴情之人。戚少商苦笑一下,也欲离开,却听见又有悉嗦的脚步声近来。 又是谁呢。 戚少商睁大了眼睛。 白衫青袍,长身而立。 不再是万里黄沙中策马扬风的飞扬跋扈,不再有皇城金殿前睥睨天下的生杀意气。 只如同初遇时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只是消瘦至此,忧郁至此,深潭般的眼波里看不到一点波澜涌动。 顾,惜,朝。 戚少商喉间深处闷雷般滚过这个名字。 想象过无数次与他再见的场景,没想到竟是这样。 握紧手中的逆水寒,像当年一样,这把通灵的宝剑铮铮而鸣,是为这旗亭相知的故人,或因这千里绝杀的仇人? 脑中一阵空白,戚少商咬紧牙关,手指骨节尽现。 是了,傅姑娘葬于此处,他自然是守护左右的了。 在此见到他,莫不是意料之中的事么。 一时间,走也不是,出也不是,戚少商神思翻涌,竟愣在当地。 “既然来了,又何妨一见。”顾惜朝温柔地擦拭着墓碑,春风和煦地一笑,“晚晴,又有人来看你了。” 回过身来,微笑望向竹影里缓步走出的那个人:“我代舍妻谢过了。” 恍如隔世。 这还是当年的那个顾惜朝么? 戚少商望着他苍白的面容,深如点漆的眼眸,说不出话来。 那个惨然大笑蹒跚而去的背影从封存的记忆里生生扯了出来,戚少商带着三分愕然七分探询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眼前这个人的脸上。 折戟沉沙,遭逢风虎云龙之变,此时此人,怎么可能仍是不沾片尘,不染俗世? 那种又是熟悉又是陌生的感觉,像风霜一样漫漫的袭卷上来,竟然让戚少商霎时恻然。 “你看起来好象不是很快活?”一分神的工夫,这人已经移步到了眼前,深深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半是疑惑半是调笑的嘴角弯成一个巧妙的弧度,鼻尖几乎要撞到自己的鼻尖上来。 “顾惜朝,你——”闻听此言,分明是当年旗亭酒肆初遇自己相问于他的话,此时此刻听来,不知是怎样一种滋味。 “我?”顾惜朝向后退开一步,恢复了一脸茫然的陌生。 愕然之间,戚少商突觉手腕一热,顾惜朝的指尖正停留在他的脉门之上。 心下大惊,还来不及反应要怎样甩开他,对面的人已抽开手去,莞尔一笑: “你心跳好快。” ——字字句句,分分明明,是当年两人初逢的旧话。 ——他不是疯了吗,疯了又怎会提起这些话语,还是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 ——他自然是疯了的罢,经历了前事种种,他怎能还是这样云淡风清,言笑清明? 戚少商努力地想看透眼前这人的眼神。 可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顾惜朝回复黯淡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对望片刻,轻笑一声之后,顾惜朝转身由来路回去了。 青色长衫,衣袂无风自动。 若不是他略带迟疑的左腿,戚少商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可薄霭散去,那青色的人影早已在竹林中隐去。 神侯府,茶香氤氲。 戚少商负手坐着,看着窗前背对着他的老人。 “你已经见到铁手了?”诸葛先生转身,淡淡地向他一笑。 “是。”戚少商脑子里还萦绕着早间竹林里的一幕,答得有点心不在焉。 “恩。”诸葛先生亲手倒一碗茶递过来,“他已经参破了执念的东西,所以可以决意重回六扇门了。” “是。”戚少商醒一醒神,正色道:“正是如此,我亦可以放下他当年放下的担子,将这安天下叛善恶的重任,重新交还于他了。” 诸葛神侯轻轻一笑:“那么你呢,少商,你的执念呢?” “我?” “是啊,你心底的结,又解开了没有?” “先生,您的意思——” “你不必急着答我。”神侯略一摆手,“这个答案只是对你自己重要而已。” 静默半晌,戚少商把平乱珏自怀中小心地掏出,双手奉上,肃然道:“先生,今日我便正式交接了六扇门的事务,我已答应了王小石,接下去的事,自当一肩挑起。” “你已决定了?” “是,一诺千金。” “好。金风细雨楼交到你的手里,我也觉得放心。” “先生谬赞了。” “请茶。风雨欲来,一切小心应对。赠你十六个字:三界皆苦,谁而得安,有求皆苦,无求乃安。” “多谢先生,少商自当谨记于心。” “去吧。” 将茶碗一饮而尽,戚少商一抱拳,长身而起。 走下神侯府的小楼,走向另一座风声鹤唳山雨欲来的楼。 金风细雨楼 2 夜,已深。 金风细雨楼。 天阶夜色凉如水。 这繁华城池的深夜,浓得如化不开的墨。 戚少商紧了紧狐裘披风,直觉冷风抚面,寒星如冰。 相比这彻骨冰寒,他更怀念号角连营边关杀敌的热血激昂,那火光冲天金戈铁马的一幕幕,才是他睡里梦里都忘不了的岁月。 这属于他连云寨戚大当家的这一炉香,烧得正旺,可是大晴天里下了场雨,这炉香瞬间熄灭了。 这场血腥风雨,却仅仅是因为他错信了一个人。 是自己的错误,自然要由自己来背负。 纵使这是一个错误,可并不因此而能被原谅。 自入主金风细雨楼以来,半月有余。 小石头用最快的速度交待完楼子里的事情,便迅速消失,不知所踪。 迅速到让戚少商觉得,他是在逃开生命中最可怕,最悲惨,最不能面对的东西。 幸有杨无邪的辅助,楼里的大小事务总算渐入正轨,不至凋敝;六分半堂逢此一变后也暂无动静,似乎正韬光养晦;蔡京的势力,神通侯府的谋算,有诸葛先生在朝里的平衡,表面上也暂时相安无事,势成犄角。 种种势力暗流汹涌,牵一发而动全身,金风细雨楼在此其中又该何以自处,是他戚少商连日来伤神的问题。 可最伤神的还不是这个。 最近京城里正有一股子新的势力以野火燎原之势迅速崛起,不知来路,不明敌我,只知道短短一个月之内,已收归了大大小小的江湖门派加各类商号不下百家,风头几欲灭过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去。 ——金钱帮。 戚少商暗自咀嚼着这几个字,剑眉逐渐拧紧。 没有人能教他该怎么做。 九现神龙挺拔清俊的白色背影,在夜色里说不出的寂寞与悲凉。 尽落在杨无邪的眼睛里—— 他是孤独的,也许从一开始就是。 哪怕那一路逃亡中身边一个又一个的兄弟为护他周全慷慨赴死—— 而如今,只剩他一个。 又或者,只是因为他现在站在这里。 如当年的苏梦枕,后来的白愁飞。 当他们站在这座楼前的台阶上时,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孤独。 杨无邪叹息一声,目光微动,扬声道:“戚楼主——” 戚少商微微一颤,转过身来。 他仍年轻,好看,但鬓角一缕白发却为他平添了几许沧桑与疲惫。 可他站在那里,便是一个不倒的神话,一个让杨无邪和楼子里上上下下的弟兄们都无比信赖的神话。 “戚楼主。”杨无邪略一颔首,“本来不该打扰您的,但铁二爷突然到访,说想拜会您。” “铁手?”戚少商眉头一掀,朗声道:“快请。” “你来了。”远远看到铁手的身影,戚少商心里便突然有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暖意。 “早该来看你。”铁手咧嘴一笑,竟有点孩子气的顽皮,“你知道,刚回来,素日里杂务缠身,今才得了点空,便不顾唐突深夜来扰你。” 一双手已紧紧握住了他的,戚少商笑着摇一摇头,他们是曾并肩作战交浅言深的兄弟,有些话,本不用解释。 相携坐下,杨无邪使人奉茶后便关门退出了。 戚少商目光灼灼地看着铁手:“你还好吧?” “这话似乎更该我来问你。” “你说,小石头扔下这么个烂摊子,我若说很好,岂不是骗人的。”戚少商苦笑。 铁手眉头一皱:“是为了金钱帮的事?” 戚少商点一点首道:“我已叫人多方打探,可还是摸不清楚他们的来头。” “你也不用过于烦忧了。”铁手端起茶碗吹了一吹,“世叔也已着人在查探此事,相信很快就有眉目了。” “如今的局势,朝野之下再多一股子这样的势力,只怕没有人愿意看到。” 铁手晒然道:“要来的总要来,我倒记得有个人说过,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不管局势怎么变动,只怕还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难倒我们九现神龙戚大侠罢。” 心头一动,戚少商盯住铁手:“这话,倒确实不是铁兄平日里的言语。” 铁手目光闪动,缓缓道:“那日你跟着我,想必已经见到他了吧。” “他?”戚少商愕然抬首。 “顾惜朝。”铁手不紧不慢地说出这个名字,又喝一口茶。 有如一记惊雷,重重敲在心上,戚少商只觉胸口没由来地一痛:“他果然是疯了。” “我若说他已经好了,你信吗?”铁手放下茶盏,叹一口气。 “你说什么?”又是一个炸雷般让戚少商几乎有点窒息的感觉,“他的神智不是已经涣散,无药可救了吗?” “是的,本来是的。这一年之间的种种,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有些事,就连我本身也不知详情。我只能告诉你,他现在,确确实实已经好了。” 沉默。 这么说来,那天竹林相见,他根本是—— 戚少商一时神情恍惚,说不出话来。 他好了。 顾惜朝,已不再是个凄惨的疯子。 但他又确确实实是败了的。 这个败过,疯过,又清醒了的人,该如何面对他呢? “他为了晚晴,负了全天下,晚晴却也因他而死,甘愿拿自己生命换他生命——”铁手平静地说着,“当他也明白所做的一切惨烈牺牲,原来了无意义,不过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你想,我们还能怎样去怪责他?” “铁兄——” “我无意为他开脱什么。正如一年前我多谢你成全我对晚晴的心意一样,今时今日,我一样希望你能让我继续完成这个承诺。” “我——” “你,能放过他吗?”铁手一字一字的说。 戚少商凄然一笑:“想要他命的人数不胜数,不过铁兄可以放心,我在此立誓,这些人中绝不会再有我戚少商。” 铁手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站起身来:“我代晚晴谢你。” 看着铁手离开金风细雨楼,戚少商回想起他刚才的言语: ——他既已清醒,以后的路便要他自己走下去。我护得了他一时,却不能保他一世。这一年来,我已将过往种种放下,却不知顾惜朝又放下了没有。世叔也让我转告你一言:能放下的还是尽量放下,否则越压越重,任是铁打的肩头也是要垮的。 夜色凄迷里,戚少商抬首望天。 我,要放下什么? 我,又已经放下了吗? 3 杨无邪没有问为什么。 铁二捕头走后,只见楼主在阶前静立了一刻,便步履匆匆地出门去了。 甚至,忘记了披上他的狐裘外衣。 夜深露寒,戚楼主想必是赴一个重要又重要的约去罢。 惜晴小居外,白衣单薄的人影些微踌躇了一下。 进去,还是不进?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旗子落灯花。”慵懒的一声轻噫过后,门支呀一声开了。 一个黄衫的小书童走出来,坐了个“请”的手势。 戚少商一愣,微咬嘴唇,竟似下了个很艰难很艰难的决定般,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我以为,你本该更早就来了的。”顾惜朝坐在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盘旗局,纹丝不动地捻着一枚旗子,眼也不抬的道:“小五,看茶。” 戚少商定了定神,抬眼认真打量了一下身处的这间屋子和眼前的这个人。 青衣长袖,眉目如洗,还有那,半拢在袖子里的手,竟似不曾沾染过一丝半毫的血腥,如他的人一样,比之当年更苍白清隽。 “嗒”的一声把旗子落下,顾惜朝叹口气,仍是看也不看他的说道:“若是有话要问,或是有人要杀,大当家还等什么呢?” 还未等戚少商省起如何回答,那人却又是一笑:“哦,是了,在下该是叫你戚大捕头和戚楼主才是。疯了太久,不知世上人事,戚楼主不要见怪。” “顾惜朝!”戚少商终于忍不住低吼起来,“既然你没有疯,又何必装神弄鬼?” “是吗?”顾惜朝眉头一挑,两道目光倏然扫了过来,“既然知道我没有疯,你还不动手吗?莫非戚楼主今日前来只是探望在下这个故人吗?” 戚少商哐一声站起来:“我不想与你争辩什么。我为什么要来,或许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也或许,我只是想试试看我是否真能信守对铁手的承诺。” “笑话。”顾惜朝冷哼一声,“成王败寇。像这盘残局,我进不得,退不得,生不得,死不得,一切岂非都掌控在你等手上,又何需扮什么宽宏侠义!” 戚少商愣了一下,点头惨笑道:“好啊,原来顾夫人用死也没换回你的明白。” “我应该明白什么?既不能为自己洗雪耻辱,就只有苟且偷生,连恨的资格都不配有,你说,我要明白什么?” 顾惜朝顿了一顿,恨声接道:“金銮殿一败,晚晴惨死,我已生无可恋,四周望去,皆是绝境,又何尝看得到活路?本来,我惟有一死,对过往作出交待,可你们这些大侠,却偏要护我周全,终不过一个姿势,一个让天下人人信以为真的藉口而已!” 戚少商看向那盘棋局—— 放眼四处,进退都无路,进退皆失据。 曾经的信仰一朝轰然倒坍,这无边苦海便永无出头之日。 死去的人将痛苦留给活着的人,但其实若非濒临绝境,谁又会轻言死字? 每一个人死去的理由都不一样,然而殊途同归,人生如寄。 从来痴,由此醉,到最后,哪一个能逃得过命运的安排。 心念转动间,已是无数个念头冲撞着他的胸臆,面对顾惜朝的质问,他根本无话可说。 “是的,很多话,就是藉口,也许本不能算数。”戚少商征立半晌,突然哑声道,“怎么可能算数呢?想当日,中秋月圆,献血为盟,生死同心,共渡危难,若有虚言,血洒寨门,这话又是谁说的?私下你也说过,如果没有我,生不如死,日子不知怎么过——这一句一句,又有哪一句是认真算了数的?” “所以——”他伸手指向顾惜朝,冷声道,“我答应铁手的话,也未必算得了数。当日我不杀你,却未必今日不能杀你,你记住便是。” “惜朝轻贱之命,不敢污了戚楼主的手。”袖风拂乱棋盘,顾惜朝冷笑一声:“不过你最好能够杀得了我,否则我不敢担保不再去兴风作浪算计你项上人头。” 戚少商闻言五内翻腾,紧按着剑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小五端上茶来,正自疑惑间,顾惜朝突然扬声大笑起来:“小五,把茶端下去吧,戚楼主无缘品这上好的雾峰了,只怕这会子,只有烈如炮打灯的玩意儿才能恰和他的心境。咱们这里,可侍奉不了了。” 说着走到门边,微一偏头,竟是送客的姿态了。 戚少商被他的笑声弄得又气又疑,也没有了继续与他言语的意兴,闷闷地一甩手跨出门去。 “男儿从来不恤身,纵死敌手笑相承。放眼世界五千年,何处英雄不杀人?” ——刚出门口,里面清越的笑声和吟诵又传到他耳边,最终泯灭在竹林深处。 胸口一阵悸痛,戚少商闭上双眼:今日这个顾惜朝,与那日竹林里的顾惜朝,哪个才是真的他? 又或者,哪一个才是自己想看到的他? 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走来寻他? 一年来,侠义担肩,无以为念,自己以为已经可以放下的一切,可为什么一见他就又激起心头的暴烈? 又为什么,在怒极之后,心痛的感觉有如潮水般涌来,挥之不去? 一个又一个问题,纠结于胸,让戚少商恨不得眼盲心盲便罢。 “他不该来的。”顾惜朝立在窗前,负手望天。 “小五不明白,公子不是一早料到他一定会来的吗?” “来与不来是他选的,该与不该是我说的。”轻叹一声,顾惜朝转过身来:“三更了,你去歇息吧。” “公子不睡吗?”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突然很想抚琴。” “公子又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吗?” “小五,你今天太多话了。”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展琴焚香,指按弦上,却久久隐而不发。 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顾惜朝唇边泛起一个冰凉的微笑:今夜难以入眠的,相信,岂独惜朝而已。 天已大亮。 杨无邪走到内堂前,伸手制止了有事通传的兄弟:“等等吧,戚楼主昨夜归后一直在院子里坐到天亮,不言不语的。这会子才刚入内小憩一阵,有什么事也等回头再说吧。” 转头望向戚少商居所方向,这位处变不惊的金风细雨楼总管竟也呆了一呆:江湖传说中的九现神龙是不可击败的英雄汉子,可再怎么神武的英雄若是有了柔软的暗伤,就不能不令人担忧。 虽是躺在塌上,戚少商其实根本没有睡意。 昨夜的事,他想了很久,也根本想不明白。 不过,还是不要再遇上那个人了。 恨恨地咬咬牙,遇上他,绝对是个不好的劫数。 一个他戚少商,不想试,也不能试的劫数。 批上衣服推门而出,刺目的阳光竟让他有点睁不开眼来。 杨无邪恭敬地束着手,遥遥等在堂院里。 戚少商知道,自然又有一堆的事情,在等着他处理。 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六分半堂的突然邀约之外。 握着拜帖,戚少商有点拿不准对方的用意:“杨总管,来人没说所为何事?” “帖子是雷纯亲自着人送来的。”杨无邪蹙眉道:“说得盛情拳拳,写得诚意恳恳,一时真摸不透那边的用意。” “这也好办,我去便知。”戚少商朗声一笑。 “楼主,我们与六分半堂久有嫌隙,自从苏前楼主去后,更增宿怨,如今他们冷不防地邀咱们相见,只怕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啊。” “帖子都收了,岂有不去之理。说起来,我还真应该拜会拜会咱们楼子的这个大对头。” “既是这样,在下着几个可靠的人跟着楼主一起去。” “这倒不必了。我能完整地去,自然能完整地回来。杨总管放心便是,戚某当自行前往。” “那便一切听凭楼主安排。” 戚少商感激地望着杨无邪笑一笑,立起身来走到窗边:“又起风了。” 突然没由来地又补了一句:“风起秋寒,若没个人提点着增衣添褥,只怕易惹风寒啊。” 4 “他会来吗?” “会,因为他是戚少商。” 狄飞惊轻轻答着,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她的美,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轻轻把玩着手中的一支红梅,这绝美的女子绽放了一个更胜花艳的笑容:“是啊,他是戚少商。” 盗得梨蕊三分白,不输梅花一段香。 “小姐,今年的梅花开得这样的早,想非寻常之兆。”狄飞惊温柔的目光在她的面容上逡巡,柔软的声音仿似怕惊扰一个极清极甜的梦境。 雷纯极目远望,那似曾相识的小楼一角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她没有再说话。 再好的红梅,若没了那个可以共赏的人儿,又有什么意味呢。 楼未空,人已去。 却原来,此花开处更无花。 暮色四合,斜阳如醉。 戚少商端坐在汴河岸边的“水月楼”上。 此时汴京城中,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走卒商贩,行人过客,叫卖嬉笑之声渐渐淡去,管弦丝竹之声不绝于大街幽坊,燕馆歌楼,灯火已亮,城中的大酒楼上,甚至已开始有浓妆丽服的女子,莺莺燕燕,远远可闻。 这皇都地处平原之上,非长安洛阳之可退可守,豁露在黄河之外,若逢战乱,根本无险可守,燕云十六州又被割赠辽人,若是辽人南侵,只须三日便能驰到汴京城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一派风流繁嚣,终将雨打风吹去。 仿似已看到这太平盛世下暗伏的危机,戚少商的眉头不觉拧成了一道深深的剑锋。 六分半堂的人,该来了吧。 水月楼的老掌柜亲自奉上茶来,对戚少商欠了欠身子:“戚大侠,小店粗鄙,怠慢了。您先慢用着,想来雷小姐他们也就该到了。” 戚少商眉尖一挑:“掌柜的也知道我们在此见面?” “呵呵,金风细雨楼的大当家和六分半堂的主人在此见面这么大件事,只怕京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戚少商闻言,不由苦笑一声,干咳了两下。 “让戚楼主久侯,小女子实在不该。” 一声轻笑,如拨云见月,一个清丽的人影袅袅婷婷地走上楼来。 雷纯的清,雷纯的美,有那么一瞬间,微微地叩击了戚少商的心。 她的美不同于息红泪的英气,傅晚晴的柔弱,不过一见之下,已经让戚少商明了那个紧随在她身后的人,是怎样地沦陷其中。 狄飞惊垂着头,白皙纤细的颈项显得格外刺目。 ——他宠辱不惊地站着,仿佛天下事都与他无关,而他要做的,仅仅是保护身前的那个女子。 六分半堂不会倒——戚少商暗暗深吸了口气:因为她,因为那个为了她的他。 一晃神间,雷纯已坐了下来:“戚楼主真是一派英雄气概。” 戚少商猝然抬首,这又是一句似曾相识的话。 已经有太多的人,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他是个英雄,是个大侠。 侠义千斤,一个大侠可担八百—— 曾几何时,他自己也曾意气豪迈地说过无数次这样的话。 可今时今日再听来,为何这几个字,竟会让他这样的沉重和刺痛? 只一瞬间,戚少商已黯然一笑:“雷堂主过奖了。但不知今日约戚某前来,有何事相商?” 雷纯深深地凝视着戚少商的眼眸,像是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出些什么:“小女子知道这样是唐突了。在戚楼主面前用不着拐弯抹角,我不妨开门见山了。” “雷堂主但说无妨。” “戚楼主自然知道金钱帮之事,他们是何来路,有何所图,和朝野里或明或暗的几股势力又有无牵连,想必戚楼主和咱们一样,也已多方查探,但仍然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他们绝对声势汹汹,来意不善——” 雷纯顿了一顿,继续道:“未知的东西才是最恐怖的。本来自迷天七圣消亡后,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在京城两分天下,虽然中间有不少误会,但总算相安无事。如今这金钱帮任谁也看得出有再分一杯羹,乃至取代你我的图谋,想来戚楼主也不会无动于衷吧。” “雷堂主的意思是?” 雷纯柔声一笑:“结盟。你我结盟共商应对之策。” 戚少商至此已了然于心,轻笑道:“雷堂主不担心你我是敌非友各有所图吗?” “第一,我想咱们都一样,宁可要个熟悉的对手,不想多个陌生的敌人。”雷纯抿嘴一笑,春水潋滟的眼波荡漾过戚少商的面庞,“第二,因为我相信你,戚少商。” 沉寂半晌,戚少商长长地吁了口气:“你想如何协作?” 雷纯微微颔首道:“在对付金钱帮这件事上,只要我们共同进退,互通有无,若有异变,联手应对便是。” “好。我答应你。” 诚然,京城里的局势暗涌诡谲,再容不得什么变数。 否则,如骤然投石,搅乱一池静水。 戚少商转眼看了束手侍立的狄飞惊一眼,起身抱拳道:“若是再无他事,戚某告辞了。” “戚楼主且慢。”雷纯急唤道:“还有一事,不知是否应该相告。” 一边说着,一边已有随从递上了一个小小锦匣。 呈到戚少商面前的,赫然是一枚闪着冷冷银光的小斧。 “神哭小斧?!”匡地一声,戚少商只觉气血翻涌,似是已预料到不是什么好事。 “是的。神鬼夜哭,神哭小斧。”雷纯曼声道:“无须小女子多言,这小斧的主人自然是戚楼主的故人了。” “怎么会在雷姑娘手中?”戚少商稳了稳心神,急问道。 “本来,它是在本门弟子的身上。” “你说什么?” “那两个年轻人,是小雷门关外雷家庄的弟子,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跑到京城来寻仇,却不掂量下自己的斤两,撞到那位顾公子那里,又如何能讨得了好去?”雷纯风清云淡地述说着,像是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江湖逸闻。 戚少商哪里还听得下去,耸然动容道:“戚某自会给雷门一个交待!” 转眼已疾步走下楼去。 “你说,他会怎么对那个人?”雷纯倚在窗栏边,目送着戚少商的背影消失在天街尽头。 “无论怎么都好。但不管那个人站在哪一边,对我们都不是好事。” “他真有你说的那么可怕?” “也许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可怕。” “他就算是只老虎,也已经虎落平阳,是条飞龙,也已经龙游浅水。” “但也许有人能让他重新变成睥睨众生的猛虎,翱翔九天的巨龙。” 狄飞惊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声道:“顾惜朝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5 戚少商从来没觉得,这条通向西郊的官路,是如此漫长。 自水月楼急步而出,他几乎想也不想地就冲向这个方向。 走到半途,他却突然迟疑了。 就在几日前,就在这条路上,他已暗暗下定了决心: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绝不要再往这条路来。 绝不要—— 再去见他。 他是他的劫数,是他的魔。 戚少商有预感,遇到他,等待自己的苦难与仇怨就会开始,并且无穷无尽。 可是刚才,一看到那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小斧,自己就崩溃了。 控制不了的恨,像潮水一样瞬间拥抱了他。 难道仅仅是因为那两个被滥杀的年轻人? 那末,现在,自己是该去解决这个恨呢? ——还是,永远地避开这种恨? 握着剑的手微微地颤抖了。 即使在百万军中血溅五步,还是在千里逃亡重伤累累,他都没有这么犹豫过。 他,戚少商,一直是坚持的。 可现在,他是真的犹豫了,甚至退缩了。 就这么一步慢似一步地走着,远远的,已经看到那片在秋风中摇落而变衰的竹林。 有些来势不可挡—— 比如要暗下去的黄昏, 比如要亮起来的黎明, 比如宿命的邂逅, 比如预知的离别, 比如摧枯拉朽的爱情, 比如生, 比如死。 顾惜朝的小屋里,已经燃起了金黄色的灯光。 隔着竹栅栏,甚至隐隐听到里面言笑晏晏。 戚少商一征,正自疑惑间,里面的笑语声忽然停了下来。 略一沉吟,戚少商急走几步,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第一眼看到的,是顾惜朝的手。 清瘦苍白的手上,赫然放着另一只柔若无骨的玉手。 面前的两个人,四道突然受惊似的目光,齐齐向戚少商扫来。 “你,你们——”戚少商大惊之下,定定地看向这一双人,怔立当地,说不出话来。 顾惜朝身边的女子,一身紫色衣衫,眉黛如青山,眼波若秋水,许是因被人突扰,面上笼起一层薄霜,但那眉眼间不食人间烟火味的气韵,竟与当年的傅晚晴一般无二。 一时间,戚少商心里涌上一种莫名的烦闷,说不上是何滋味。 “戚大侠,你行侠仗义光明磊落,虽是不拘小节惯了,但起码应该知道登门造访要先敲门的道理。”顾惜朝的语带三分嫌恶七分嘲讽,瞪向那个木立当地的人。 握在他手上的柔夷已经松开,那紫衣女子望向顾惜朝,柔声道:“不知道顾公子有贵客到访,辛追先行告辞了。” 顾惜朝白了戚少商一眼,恨声道:“在下可没有这样不请自来的贵客!” 紫衣女子展颜一笑,人已退到门边,一双清亮的眸子往戚少商脸上一点:“戚大侠,久仰了,有缘再见。” “这种大侠,只怕见面不如闻名。”顾惜朝冷笑着补上一句,并不挽留。 瞧着那美丽女子出门,戚少商像突然被人一拳打醒了一般,疾问道:“这位辛追姑娘是什么人?” “在下这个轻贱之人的私交,莫非戚大侠也有兴趣吗?”顾惜朝自顾自坐在软塌上,随口唤道:“小五,替我送辛姑娘。” 戚少商被他抢白得一愣,皱眉道:“戚某无意知道。” 顾惜朝目光一动,转过脸去背对向他。 见他不答话,戚少商沉声道:“顾夫人尸骨未寒,你倒已经新人执手相看了。好,好一个伉俪情深,至死不渝,请问顾公子有什么交待?” 顾惜朝闻听此言,猛地转过身来,厉声道:“难为戚大侠还记得舍妻!你给我听好了,且不论我顾某人今日所为非你所想,即便是,只怕在下的私事,还用不着向戚大侠你来交待!” 越说越恨,顾惜朝啪地一声将案上棋盅扫落在地,黑黑白白的棋子眨眼间滚了满地。 “戚大侠莫要忘了,这屋外竹林里安葬着在下的亡妻,也是在下一生唯一所爱之人,若说要什么交待,我也只要对她便够了。” 戚少商听他恼怒地回击,一时间五味杂陈,怔忪间指尖触到了腰间逆水寒的剑柄,突然一个激灵,方记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把怀里的神哭小斧掏出来往前勉力一掷,冷风呼啸,堪堪地擦着顾惜朝的面颊掠过,深深地钉进他身后的墙柱上。 “刚才的事,顾公子是无须向戚某交待——”戚少商冷哼一声:“这件事,倒是无论如何要向顾公子讨一个明白!” 顾惜朝定定地看了戚少商一眼,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像是看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戚少商怒目相视,他简直有点怀疑这个人的疯病是否真的医治好了。 “戚楼主,我还真不知道,原来跟六分半堂的结下的梁子,竟要跟金风细雨楼扯上关系。”——顾惜朝笑够了,好整以暇地瞄着眼前这个怒极的狮子般的九现神龙。 戚少商手按剑上,一层寒霜漫过了他的眼神。 寒凉得,直如他鬓边的那抹飞雪斑白—— 顾惜朝叹了口气,他似乎重又感觉到了,那股子曾经风沙猎猎里,摧毁一切的仇恨。 垂下手。 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了。 “我一早说过,我等你来杀。” ——说完这句话,顾惜朝惨然一笑,笑得,直如冷月如冰,残阳似血。 6、 “我让你杀。”惨淡的笑容凝在嘴角,顾惜朝平静地望向戚少商。 逆水寒铮铮而鸣,戚少商面色惨白。 他以为一年前一切都已经了结了。 可他想错了。 他一再地放过他。 他以为自己是哀怜他满腹才情,一身傲骨。 ——即便他欠下那么多血债,他还是饶恕了他。 他多少对他没有完全绝望。 可现在他才明白,那双本能够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手,将永远地沾着血腥。 霎时间,往事历历,涌上心头。 戚少商眼前一黑,喉间已感到阵阵腥甜。 强压着气血翻涌,向着顾惜朝低声道:“想那日在开封府地牢,你问我的问题,第一,那日你我在旗亭酒肆相遇时,我可是真心的把你当朋友?第二,如果你我之间没有血海深仇,我们会不会成为朋友?第三,我临死前最想做的又是什么?” 顾惜朝眉头一蹙,仍是沉默。 戚少商接道:“前两个问题我答了你,最后那个却说了假话。”顿了一顿,又凄然笑道:“连我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一刻,我竟想着,能与你再次醉酒知交琴剑相合的情形。答完你,我心中却又生出些许悔意,一直思忖着刚才的回答是否过于绝情。现如今你我又要再论生死,顾惜朝,我倒想问你一句,你此刻最想做的又是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的。”顾惜朝冷冷说完,闭起了眼睛。 “好,好,好!”戚少商大笑一声过后,目中杀气立现:“你拔剑吧。” “我没有剑。”顾惜朝施施然向前一步,脸上竟现起一个促狭的表情。 戚少商这才注意到,他身着月白长衫,布衣单薄,连青色的外袍都没有穿,不要说佩剑,连他以前用来装小斧的布褡裢都看不见踪影。 却听顾惜朝森然笑道:“大当家莫非忘了不成,我的剑,早在一年前就被你斩断于金銮殿前了。” 经他一说,戚少商方才记起,顾惜朝那把无名剑,确实一早已碎于皇城一战中了。 顾惜朝见他迟疑,不由冷笑道:“左右都是要死,戚楼主不用费那个神了。逆水寒削金断玉,一剑将顾某挑个对穿,岂不痛快。” 一激之下,戚少商弹剑出鞘:“顾惜朝,你真的无可救药了!” 江湖风雨,恩怨情仇,无非生死二字。 没有那么多相逢一笑泯恩仇。 大多时候,大多人,非死不能休。 不死不能相守。 咬牙一剑挥将过去,顾惜朝竟真的动也不动。 戚少商略一迟疑,下意识地收了收攻势,这一剑还是势如破竹地挥了出去。 这就,可以,了断了罢。 戚少商五内俱焚,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在剑上,闭着眼睛斜斜将剑送了出去。 尖叫一声,咚的闷响过后,一剑刺空。 戚少商心头一紧,睁开眼来。 却原来那叫小五的书童在刚才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冲了过来,使出浑身蛮力拼命地抱住他的主人一起摔倒在地。 只这一下,情势立变,顾惜朝刹那间已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戚少商剑势已老,正自犹疑间,突见顾惜朝目光一寒,反手自身后案几下摸出一件物什,扬手打来。 一记寒光飞射而出,但闻破风之声如神哭鬼号,竟正向戚少商当胸扑来。 戚少商来不及多想,挥剑便档,当的一声脆响,小斧险险地飞向一侧,顺带削下了他半片白色衣衫。 剑锋一横,第二枚小斧又破空而来,仍是直攻戚少商胸口要害。 论内力武功,戚少商胜于顾惜朝。 可这连接的两斧,俱是顾惜朝拼了全力扔出,虽说是一年来内力未全恢复,但这样记记不要命的打来,却饶是不易应付。 更加上戚少商刚才神思翻滚气血上涌,内息不调导致罡气微薄,勉力以逆水寒挡开第二斧之后,不由急退几步,又吐出一口鲜血。 一时间,空气像是凝固了。 两人均直直地盯向对方,暗自调息,蓄势待发。 浓重的杀气,如千年风沙般弥漫开来。 良久,良久。 “住手!”—— 一声洪亮的大喝,转眼间,一个人影已经破门而入。 见到屋里这剑拔弩张生死相持的情形,铁手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说知晓二人之间的宿怨,但也没有想到一下子竟然又以命相搏。 急急上前挡在二人之间,铁手摇头道:“我若再迟来一步,你二人岂非有一个要血溅五步,命送当场?” “他该杀。”戚少商咬牙道。 顾惜朝冷哼一声:“刚才我已给过你一次机会。” 直至此刻,坐在地上的小五才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铁手叹道:“罢了罢了,这孩子也是吓坏了,今儿若不是他,倒教我如何替你们收场!” 原来,铁手是从追命处获知了今日戚少商与雷纯见面之事,又查得雷家庄的事情,正担忧间便收到了小五的飞鸽传书,知道戚少商到了此间,这才快马加鞭一盏茶的工夫赶到了这里。 走上去按住戚少商手中的宝剑,铁手沉声道:“他罪不至死。” “视人命如草芥,铁捕头莫非久离六扇门,已经忘记了杀人偿命的王法?”戚少商恨声道。 “唉,少商,你即便不信他,也应该相信我。”铁手顿了一顿:“想那雷纯是故意没把话说明白,顾惜朝的小斧是伤了人,可没有要他们的命。” “你说什么?”戚少商大吃一惊。 “废了人家一人一只手臂,虽然手段狠毒了些,可倒不至致人死地啊。” 戚少商听铁手如此一说,脑袋嗡的一声成了空白。 “算了,关心则乱。以你和雷卷的情义,闻听霹雳堂的人找来复仇被害,心里恼怒伤痛自然是免不了的。”铁手见戚少商突然间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好言抚慰。 戚少商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向缓缓站起身来的顾惜朝,低吼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戚大侠又何曾给过人问话的机会?”顾惜朝轻轻拍了拍衫上的尘土,垂首道:“大顶峰上,鱼池子中,你一次又一次信我,可转眼我就挥剑相向——我不指望你再信我。若你不信我,再多辩解又有何用?” 两人对望一下,顾惜朝已匆匆地收回了目光。 铁手怔了一怔,有点怪责般地瞪了戚少商一眼。 “小五进来。”顾惜朝揉了揉额角,冷冷地环视了一下狼籍一片的四下:“架也打完了,两位大侠该请了吧。” 7、 灯火摇曳。 戚少商的心,乱得如同零落满地的棋子。 连云寨变乱至今,江湖纷乱,朝政争斗,他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 本来,他已经变得更成熟,更内敛。 但不知为什么,一听到顾惜朝又犯人命,再沾鲜血,他却不能自控,不能饶恕。 因为他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误一样。 可听了铁手的话,一下又释然了,甚至,有一点难以察觉的欣喜与快慰。 就在剑斧相交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顾惜朝仍是以前的顾惜朝,不过,又绝对是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只是刚才那一幕,又似乎在两个人本已至深的隔阂里又加了重重的一道。 很重,很重的一道。 铁手意味深长地左右看了这二人几眼,向戚少商道:“戚兄,咱们走吧。大师兄请你前往一叙。” “无情?”戚少商蓦然抬首。 “不错。”铁手颔首道:“近来京城里出了不少乱子,六扇门也想向戚兄你讨些主意。” 戚少商点一点头,随手抹了抹嘴角的几丝血星,余光扫了顾惜朝一眼,低头就往外走。 却听铁手又道:“请顾公子也一并前往。” 走到门边的戚少商一怔,想着顾惜朝定必不肯,却不料听见他爽快地答道:“那便请铁二爷带路吧。” 转瞬间,铁手已和顾惜朝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小五跑过来,将青色外袍给主人批上,又听顾惜朝交待了几句,点头退向内堂。 戚少商拔脚跟上,却见竹栅外早有几名六扇门的捕快牵着几匹马垂手侯立了。 铁顾二人已翻身上马,顾惜朝正向铁手微微一揖道:“多谢无情公子费心,知道顾某腿脚不便。”又冷眼瞟一眼戚少商:“怎么,戚楼主还等人扶你上马吗?” 足尖轻点,两人已掉转了马头。 戚少商闷闷地走到马前,却被追出来的小五扯了扯衣角。 “戚大侠,这是可以安神调息的药,您刚才——”小五咧嘴一笑,把一个静白小瓷瓶塞到戚少商手里。 戚少商不觉心头一热,伸手拍了拍这孩子的肩膀。 想了一下,又问道:“是你家公子自己配的药吗?” 小五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是辛姑娘配的。” “辛姑娘?”戚少商目光一动,像想起了什么,“那位辛追辛姑娘——” “戚大侠休要问了,否则公子会怪责小的。”小五说完,已经一个机灵闪回屋里。 戚少商上马紧追几步,这才发现天已大暗。 零星的几个星子坠在天际,分外萧瑟。 萧瑟的如同顾惜朝在马上修长的背影。 愣了一下神,打马赶上前去,与他们并辔而骑。 “那位辛追姑娘与你相识很久了吗?” “顾某方才已说过,此乃在下私事。” “刚才我确实唐突了。” “……” “她是来为你看诊的大夫吧。” “……” “你的病——” “够了戚大侠!” 顾惜朝有些厌烦地斜了戚少商一眼,冷声道:“九现神龙相识遍天下,难不成顾某认识个把朋友也不可以吗?你可以轻慢在下,却不要轻慢了在下亡妻!至于看诊之说——难不成,你真以为我的疯病是不治而愈的吗?” “又或者,”顾惜朝逼近戚少商的眼睛,沉声道:“戚大侠认为在下根本不会有朋友?” 呼地一掀长衫下摆,衣袂翻飞中顾惜朝已纵身打马向前了。 铁手在旁轻轻一叹: “孤傲清绝。他还是这副脾气。” 六扇门的后院别厅里,一灯如豆。 他静静地坐着。 像是已经坐了千百年一样。 淡如春水的眼眸,带几分温暖,带几分轻愁。 他还有双很漂亮的手,指若白雪,剔透俊秀。 这双手,却能制作出最精妙的机关和最凌厉的暗器。 他是在诸葛神侯离开时,这个府衙里堪撑大局的那个人。 他是智计卓绝的捕头,是胸怀苍生的英雄。 很多人敬他,也有很多人怕他。 因为他不仅知道你所做的是什么,还可以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可是,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也许,没有人吧。 天下人已经不再提起他的名字。 天下人只是称他无情公子。 他的情义,也一早已悉数给了天下人了罢。 戚少商看到他的时候,心里有种冰消雪融的温暖。 温暖过后,却又卷起了另一种沧桑的忧郁。 “都来了,请坐吧。”无情明澈的眼睛里露出喜悦的神情,看了看戚少商,又看了看顾惜朝。 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他们坐定,无情略问了几句今日之事,便直入正题道:“世叔入宫侍奉圣驾去了,可近日偏偏乱事频出,故此今日贸贸然请两位过来相商。” 戚少商正待说话,却被顾惜朝一声冷笑打断—— “在下没有听错吧,六扇门的事情竟要和我这个篡逆谋反的罪人相商?” “顾公子,”无情展眉道:“既然你肯应邀前来,自然是打算听我说这番话的了。” 顾惜朝剑眉一拧,转过脸去,轻哼了一声。 无情一扬手,示意铁手递上一件东西,呈到戚顾二人面前。 两人凑上去细看,但见一枚金灿灿的钱币,耀眼地在灯火下闪着光华。 “这是——”戚少商奇道。 “金钱帮的记号。”无情淡淡地答道。 对上两人疑惑的目光,铁手上前一步道:“这是今日在幸运庄的命案现场留下的。” 无情点一点头,补充道:“就在戚兄和六分半堂在水月楼见面的时候,幸运庄的赌场被金钱帮踢了场子砸了招牌,他们的二老板死在当场。” 戚少商眼神一寒:“就是京城里那家最大的赌庄幸运庄?” 京城里不知道幸运庄的人实在不多。 这家赌庄开了多久已经无从考据,但是它的生意兴隆却无庸置疑。 下到市井小民,上到公侯官宦,都是它忠实的客人。 揣着几文钱的小赌徒也好,一掷千金的大豪客也罢,幸运庄都大开门欢迎。 一到夜晚,城南勾栏的青楼“红袖招”和这城北的幸运庄,是最人声鼎沸的两个去处。 每日里在幸运庄滚来滚去的白花花的雪花银,少说也有几千两之多。 不消说不少江湖弟子都爱去幸运庄赌上两把运气,就连官府都特别关照这个地方,毕竟,谁都需要舒舒服服高高兴兴地找个乐子—— 可眼下,幸运庄却让人砸了场子杀了人—— “这已经是金钱帮的第四单案子了。” 无情的目光沉郁下来,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8、 铁手点点头续道:“他们行事乖张,全不按江湖常规,凡是遇到不肯折服的,就是拆屋杀人,倒也直接的很。” 戚少商听到此处,忍不住扭头看了身旁的顾惜朝一眼,心道:这种狠辣的手段,倒是跟他一模一样。 无情轻咳了一声,又道:“戚兄弟今日与六分半堂结盟的事情现在京城里都传遍了,想那金钱帮的主人也已知晓,不知道他们下一步又是何打算;至于六分半堂那边,也自然有他们的私心和主意。蔡京在朝里坐大,有桥集团也虎视眈眈,以世叔一己之力,再要控制这错综复杂的局面,怕也不那么容易了。这当下,若是再惹出什么乱子,只怕……” 戚少商神色凝重地点头道:“这点,我也明白的很。” 无情又看一眼侧脸正坐的顾惜朝,道:“六扇门毕竟是公门,江湖上的事也不便过多染指。故此世叔才想请戚楼主费心担待,世叔还说,顾公子有惊世之才,若能从旁相助,也是天下的福气。” 烛芯一跳,灯火突的亮了一下,又迅速回复了暗淡。 顾惜朝衣袖一拂,漠然道:“天下事已与顾某无关。” 无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是。所以崖余并不打算代天下人请你,我只代我自己请你。” 顾惜朝眼神一动,不再说话。 一边铁手展颜道:“你肯如此,晚晴九泉之下也定可宽慰了。” 想了一想,又提醒道:“方才之事,想来是那雷纯语焉不明有意挑拨,想除掉顾公子你的,并非是少商。” 顾惜朝冷笑道:“顾某不才,也有点破烂功夫,想要顾某的命,只怕还没那么容易。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难不成,会伸着脖子等人来杀不成?!”说完朝戚少商又是冷冷的一瞥。 戚少商心知他仍在恼恨自己刚才的卤莽,只低了头,也不分辨。 铁手生怕他们言语不和,又起争执,忙岔道:“现下天色已晚,顾公子便休要回去了。再者,那竹林小屋怕也已不甚安全,不妨碍考虑搬个住处。” “天大地大,自有我容身之处,铁二爷的心意先谢过了。” “你若不嫌弃,可以搬来金风细雨楼暂住。”戚少商突然开声道。 话一说出口便后悔了,正自等着顾惜朝又一轮冷嘲热讽,不想却听见他朗声应道:“既是如此,那顾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无情微微颔首道:“那两位便早些回去吧。六扇门对金钱帮的了解,想必也不比戚兄弟多多少,幸运庄等几桩公案,就烦二弟稍后细说给二位参详。一切拜托了。” 顾惜朝不置可否地掀了掀嘴角,与无情相视一顾: “告辞!”言毕轻轻旋身,抬脚便走。 戚少商一拱手,也转身跟了出去。 却听无情在后面向铁手交待道:“二弟替我送送两位,另传鸽信给小五,让他收拾几件他主人的日常穿用送过来罢。” 戚少商听在耳里,突觉得无情与顾惜朝之间的那种不留痕迹的契然相和,竟是他之前从未想到的—— 看来,自己还不够无情了解他。 送走二人,铁手踱回内堂,却见灯烛已经不知何时熄灭了。 无情坐在窗边,月光洒落在他的脸上,如他的面容一样冰凉清冷。 “大师兄,好久没见过你方才这样的笑容。”铁手心有所感 无情的脸上已经恢复了素来的忧郁冰傲,淡淡道:“是么。许是因为又见到了他们,不知为什么,我竟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你真认定顾惜朝会相助我们?” “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他会。我只是有一种感觉,他不会与我们为敌。” 却说戚顾二人离开六扇门,一路无话,只是两个拉得长长的影子一前一后头尾相连印在路面上,昏黄的月色下,竟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看着前面顾惜朝的背影,戚少商又平白生出了无边的感慨。 ——第一次见到他时并不知他的身份来历,倒是认真多看了他几眼,只觉得他一表人才温宛如玉,看着柔暖,却又有隐隐的坚冷冰凉。 ——最后皇宫一战中,他悲恸茫然凄绝无望。 ——一别经年,再遇到他时,尽管他的眼神凉薄,言语亦一如旧日孤绝,骨子里却溢出令戚少商惊心动魄的苍凉,令人几不忍逼视。 如深秋之末那最后一枚红叶,那无边无际的末世苍凉。 他昔日眉目顾盼之间偶尔流露出的对至爱女子的温情,也已随着晚晴的离世,吹散在了朔风之中。 也正因了他对爱妻的那份刻骨深情,那时的他御风而飞,驰骋天下,可再怎样也还是舞在人间,冥冥中似有一根线牢牢牵住了他。 可如今,他的人明明在这里,离得那般近,神情却远到了遥不可及。 戚少商望着这样的他渐生悲意。 一个人要经历怎样的苦痛才可酿出如此令天地动容的苍凉? 如此想着,戚少商不觉紧走几步,追上顾惜朝,一把捉住他的手臂。 不想顾惜朝一惊之下下意识地反掌而击,竟使出了五成的功力。 戚少商未料到他戒备之心如此之重,惊觉后立避,却仍是迟了一步,被他的掌风击在肋下,吃痛地“啊”了一声。 顾惜朝神色一变道:“你——” 戚少商忍痛苦笑道:“罢了罢了,顾公子这一掌,痛得我入心入肺,就当是我为今日之事赔罪吧。” 顾惜朝冷哼道:“怎么戚大侠也知道痛的么?” 戚少商一怔,变色道:“这个痛字并非只有你顾惜朝才明白的。”猛地拖过顾惜朝的手,按在自己腰腹那道旧伤之间,切声道:“兄弟惨死,我痛,千里逃亡,我痛,可再怎么痛,也没有你那日大顶峰上隔帐刺来的一刀来得痛!” 顾惜朝面色一沉,呼地抽回手来,神色复杂地看了戚少商一眼,旋身疾步而去: “江湖风雨人心莫测,痛的多了,慢慢就不会觉得了。” “顾惜朝跟戚少商回了金风细雨楼?” ——雷纯的一双星眸里,闪过一丝担忧。 “是。”狄飞惊平静地答道。 “他们不是仇人么?”美丽的眼睛里担忧更重。 “谁又说他们不是呢?今日小姐这么一激,便让大家各自摆明了立场——这样也好,免得咱们再费心猜疑了。” “想当年那白愁飞,呵风骂雨机锋峻烈——顾惜朝论心思智计,更在当年的白愁飞之上,论手段辛辣,却不在白之下,以他当年联同傅宗书逼宫篡逆的疯狂,那份狠绝狂傲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啊。”雷纯的神色越发凝重起来。 “小姐少安毋躁,尘埃未定,顾惜朝此人不简单,究竟立场如何,也未必如表象所见——而且,和白愁飞一样,他一样有他的弱点。” ——狄飞惊的面容隐在屋角的黑暗里,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神情。 天已大亮。 却说戚少商与顾惜朝二人早早出了金风细雨楼,往城北幸运庄而去。 戚少商为昨晚之事仍有忐忑,顾惜朝却似是已忘得一干二净,一脸不以为杵的自得神情。 马蹄疾劲,清晨人行稀少,只一柱香的工夫,两人就到了幸运庄的门前。 金漆招牌纹丝不动地挂在原处,一点也不像曾被人拆下过的样子。 戚少商上上下下认真看一遍,一切如常。 门前的汉白石阶梯明显经过了细心擦洗,若不是一星半点的隐隐血迹,根本看不出这里昨日曾发生过一场横祸。 正查看间,大门支的一声开了,一个护院打扮的男子探出头来,乍一见一青一白两个飘洒俊逸的身影,不由愣了一愣,回过神来方问到:“两位是?” “来贵宝号,自然是赌钱的了。”顾惜朝斜眼淡然道。 那护院又是一愣,道:“两位大概不知道,昨日我们这里出了些事情,今日我们停业一天,请两位改日再来吧!” 9、 “我若是偏要今天来呢?”顾惜朝目光一凛。 那护院只觉周身一寒,正一筹莫展之际,却听身后一个老者的声音传了过来:“原来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当家来了,你这奴才真真有眼不识泰山啊!” 随着声音出现的,是一位花白胡子的灰袍老者,甫一站定,便向戚少商深深一揖堆笑道:“戚楼主,下面的奴才眼光子浅,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戚少商略一抱拳,见这老者话语得当,礼数周全,料定他是管事之人,于是问道:“老人家,明人不说暗话,在下此来,是想问问昨日傍晚贵宝号出的事情。” 那老者神色一变,又立刻恢复了满面笑容:“戚楼主费心了。昨天的事情小的也不甚清楚。” 戚少商奇道:“不清楚?金钱帮来踢场子,贵二庄主惨遭毒手的事,这会子汴京城里谁人不知?老人家难道会不清楚?莫非还有什么不可相告之事?” 老者见他如此追问,只好叫过刚才的那个护院耳语了几声打发了进去传话,转脸对着戚少商一摊手道:“小的只是普通管事,实在说不好。只是戚楼主一定要问,就请我家老板来答您吧。” 戚少商与顾惜朝相视一望,一同跟随着灰衣老者进了内堂。 刚一坐定,就闻一阵香风扑鼻,一个婀娜的身影从后堂旋了出来。 但见来人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容貌虽是中人之姿,却选得一身剪裁得体的鹅黄缎裙,环佩叮当,满头珠玉,倒也搭配的不凡。 灰袍老者见她,立刻恭敬地垂手退到一边,轻声向戚顾二人道:“这便是我家老板。” 那少妇嫣然一笑,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一翻,福道:“小女子巫红霞见过戚大侠、顾公子。” 戚少商见她妆容精致、打扮妥帖,半点不像突逢惨祸的样子,心里疑惑不由更深了一层。想了想,还是问道:“巫二爷的身后事,巫老板怎的不用料理吗?” 巫红霞脸色微微一青,转瞬又堆出一抹甜笑道:“舍弟这点小事,怎敢劳戚楼主费心。” “巫老板!”顾惜朝至此方开腔道:“金钱帮在你这里砸了场子杀了人,你居然还能没事人一样,难不成,还是全京城的人都听错了不成?” 巫红霞收了笑容,定一定神道:“金钱帮是来过鄙庄了。却没怎么为难我们——至于舍弟,那是他不知天高地厚咎由自取,跟人家喊打喊杀要死要活,反累了自己性命,实怨不得别人。” 顾惜朝捉住她眼里一丝不易察觉的凄惶,向戚少商道:“戚楼主,既然巫老板不想说,你我还是莫要勉强了。”顿了顿,再道:“看来金钱帮确实是很有本事,能让堂堂的幸运庄老板都打落了牙齿和血往肚里吞,这风头气焰,戚大侠的楼子和雷姑娘那里又哪有可以比拟的?!” 戚少商听他言语尖酸刻薄,也知他是想用激将之法,可细细望去,那巫红霞的脸上,竟真的再没有半分表情。 顾惜朝冷眼道:“走吧,人家不爱搭理你,还是心甘情愿地任人宰割,咱们何必多此一举呢。” 戚少商暗暗叹口气,向那巫红霞抱拳礼道:“巫老板请节哀顺便。倘若你真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想来令弟九泉之下也不会怪责姊姊的。日后若有什么需要戚某帮忙的地方,随时招呼一声。” 说罢便径直走到门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请代戚某向巫二老板上柱香。” “戚大侠——”二人刚走出庭院,便听见巫红霞颤声唤了出来。 回头一看,刚才还巧笑嫣然的女老板,这会子已是哭得满面泪痕。 巫红霞追到门口,扑通一声跪倒在戚少商面前,哭道:“今戚大侠在此,红霞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可怜我那二弟,是我家唯一的男丁,才20岁刚出头的年纪,连亲都未娶,就那样惨死,试问我又怎能若无其事呢?” 话未说完,巫红霞又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才抹一把眼泪缓口气续道:“幸运庄开了这么些年,如今却被他们压逼着要庄家红利分成,我二弟年轻气盛,出手顶撞,就被他们斩毙于剑下,连个全尸都保不住,事后还不准我们张扬,连丧事也不让办——早知如此,我宁可将这整间赌庄送予他们,也不愿断送了弟弟的性命啊!” 说着又向戚少商磕了个响头,恨声道:“今日我算豁出去了,金钱帮威逼利诱地收服了那么多大小帮别商号,莫敢不从,可他们杀了我弟弟,我一个女人家,不能报官又不能报仇,哪怕拼着这个庄子这条命不要,也要求戚楼主戚大侠帮我讨一个公道!” 言毕又是泪如雨下。 戚少商上前将她搀扶起来,肃然道:“巫老板快休如此,金钱帮果真如此凶狠毒辣,在下定替这些受他们欺压的无辜之人讨一个公道!” 出了幸运庄,戚少商剑眉深锁,神色凝重地牵马低头而行,一旁的顾惜朝则一脸漠然而若有所思的表情。 走出去还没有半条街,忽听得身后呼声大起,紧接着便是一声女人的尖叫。 虽是隔得颇远,还是惊得戚少商一震,心叫“不好”,拔脚便奔回来路。 顾惜朝牵马立在街头,深深地吸了口气,也跟着快步走了回去。 巫红霞只叫了一声。 她看着自己的血,从自己的脖子上飙射而出。 这样汹涌喷射的鲜血,昨天她已看到过一次,那是在她二弟身上。 今天,换成是她自己。 她细细化了浓妆贴了花黄,算得上好看的头颅滚落下来。 她还听到了一声刀锋的轻吟,如吟唱一首写给情人的歌。 很美,很美。 如杜鹃啼血,长弘化碧。 ——原来血喷射出来是这么高这么好看的。 ——热烈芬芳的鲜血。 ——红艳而妖娆,像她衣衫上盛开的朵朵桃花。 情人般的轻吟已嘎然而止。 刀已入鞘。 ——不会为与己无关的人伤心,不会为将逝或逝的人流泪。 刀的主人倚在庭院的枯柳上,看着戚少商一步一步地走进自己的视线。 随手一抛,一枚闪着金光的钱币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落在那个已经身首异处的可怜的女人身上。 如果不是这空气中的血腥味太浓,戚少商真会以为自己是在做一场梦。 他也但愿那只是一个梦。 一个江南烟雨,温柔迷离的梦。 梦里有西湖长堤,绿柳依依,有眼前那个笑容温暖,容颜秀气,立于垂柳之下的江南佳公子。 可梦总是要醒的。 杀气已经淡去,戚少商的拳头却越握越紧。 巫红霞只是个孤苦的女人,一个一心只想为弟弟讨回公道的弱女子。 她还不算老,还风韵犹存,来幸运庄的赌客们都很喜欢她。 她本还不想死的。 可现在,她已再也没有机会穿上她喜欢的红色罗缎了。 她有不少情人。 可她这辈子最后所看到的的,偏偏也是那有如情人眼波的刀光。 戚少商定定地看着树边的这个人。 他把手放到了逆水寒上:“你是谁?” 那个人突然笑了,如春风和煦,冰雪消融: “我姓颜,在金钱帮排行第五。” 顾惜朝悄悄地站在庭院外,默默地注视着里面的这个人—— 金钱帮的颜五公子,颜承欢。 朱颜未改,旧梦承欢。 是说他的人,说他的刀—— 化碧刀。 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使用这样一把刀吧。 10、 “为什么要杀她?”极度的愤怒过后,戚少商的眼神忽然变的平静到可怕。 “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化碧刀的主人依旧笑容温和,淡淡地答着。 戚少商怒极反笑道:“光天化日之下杀害弱女,颜五公子好大的本事,金钱帮好大的威风!” “承欢不敢。”笑容一冰,颜承欢穆然道:“金钱帮办事,自有本帮规矩,若是坏了规矩,颜某实难向帮主交待。” “这是谁定的规矩?”话音未落,只见顾惜朝已从庭院外慢慢踱了进来,饶有意味地瞥了眼颜承欢,冷笑道:“是金钱帮的规矩,可不是幸运庄的规矩。” 颜承欢眉头一挑,点头轻笑道:“顾公子说得甚是。不过两位可能还不知道,这幸运庄自昨日起就已遵从了弊帮的规矩,至于眼下——” 他斜了眼旁边巫红霞的尸体,认真说道:“眼下幸运庄已撤了招牌,完完全全归咱们金钱帮了。” 顾惜朝嘴角一撇,换了种略带幸灾乐祸的目光看向戚少商。 他已经感觉到了那股熟悉的杀气。 那种肆意奔流却苦苦隐而不发的杀气。 戚少商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戚少商,九现神龙已更沉郁,更冷峻。 握着剑柄的手,因为艰难的克制与压抑,比任何时候都更峥嵘有力。 逆水寒不会轻易出鞘。 颜承欢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对手。 而且,金风细雨楼,还未到要与金钱帮直接冲突大动干戈的时机。 ——顾惜朝明白。 ——颜承欢也明白。 所以这个英秀逼人,神采奕奕的金钱帮五帮主,依旧胸有成竹地站着,带着他满不在乎的淡淡笑容。 类似这样的偷袭或暗杀,他颜承欢已不是做了第一次。可是次次,他都好象能做到十二分的光明正大。 他觉得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他只是为一个他愿意奉命的人,奉命去做一些他刚好可以做到的事。 而且,好在,这些事,对他和他的刀来说,都不算太难。 仅此而已。 默默对峙半晌,颜承欢微微转过了身子,道:“幸运庄要清扫整理一番,今晚还要打开门如常做生意。不管是姓巫还是姓张姓李,幸运庄仍是幸运庄,无非要来客赌得快活,玩得尽兴——所以,两位若是愿意来帮衬一番赌上两把,金钱帮不胜欢迎,若是要妨碍弊帮内务,恕颜某就不奉陪了,请!” 戚少商的目光落在瑟缩在院落一角的灰袍老管事身上。 老人眼里的惊惧、绝望一点不落地尽收眼底。 戚少商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老管事一眼—— 他眼中,是只有那老人才能看得懂的一个承诺。 “我们走。”戚少商一撩长衫下摆,大踏步地往院外而去。 顾惜朝眼神犀利地看了颜承欢一眼,也要随之出去。 “顾公子——”颜承欢扬声叫了起来,顾惜朝和戚少商一顿,都双双定住了脚步。 “顾公子,弊帮帮主有句话要带给顾公子。”颜承欢狡黠地眨一眨眼睛,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像是在和熟识的朋友讲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帮主知道顾公子一直在寻访一种鸾胶来续弦,帮主要在下告诉顾公子一声,这鸾胶乃是传说中的东西,世间根本寻不到。而且——” 顾惜朝背对着他,皱眉道:“而且什么?” “而且弦断难续,勉强为之,有忤天意——顾公子是个聪明人,又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呢?” 戚少商回头注视着顾惜朝越来越煞白的脸色,他并不曾知道顾惜朝寻找鸾胶之事,听见颜承欢打哑谜似的话语,不由疑惑丛生。 颜承欢兀自接道:“帮主说,他那里有的是上古名琴,号钟绕梁,绿绮焦尾,只要顾公子喜欢,只管取去便是。” 顾惜朝面如寒冰,目中闪过一丝凄决之色,冷冷回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言毕神色复杂地仰头,正对上戚少商探询的目光,面容旋即回复了波澜不惊,一弹衣襟,绝然而去。 颜承欢不再言语,看着戚少商匆匆追着那青色的人影出去,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半是戏谑半是得意的笑容。 顾惜朝冷白着一张俊脸,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口,翻身上马。 戚少商自后奔了出来,虽不知他因何恼怒,也只有一把扯住缰绳,一脸关切溢于言表,急问道:“你要去哪里?” 顾惜朝毫不领情地冷哼一声道:“我要去哪里,不关你的事!” “那姓颜的就说了那么几句不知头不知尾的话,竟惹得你恼怒至此?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我什么都瞒着你——”顾惜朝目光冰寒彻骨,恨恨地瞪向戚少商:“戚楼主,我倒真忘了,你我何时成了知无不谈,言无不尽的知交好友?” “你——”戚少商被他一抢白,气得竟说不出话来,手上的缰绳却没有松开的意思。 暗自压了压怒火,戚少商温言相劝道:“你既已答应了无情,可别忘了我们现下共同的担当,怎的说怒就怒,难道忘了正事不成?” 顾惜朝一怔,转而大笑道:“戚大当家的莫非忘了,顾某本就是个言而无信变化无常的小人吗?” 语毕目光一寒,一掌扫来,直迫戚少商肩头大穴。 戚少商有了前晚的经验,已清楚了这人性情的喜怒无常,正防备着他要出手,此刻立即堪堪避过。 顾惜朝一击不中,又聚掌风,急攻戚少商胁下,要迫他出手回防,松开缰绳。 戚少商一早料着他的意图,缰绳顺势稍放,侧身避过。 就这样一攻一避之间,两人已拆了不下十招,戚少商仍是紧紧地握住马缰,固执地不肯松手。他不知为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一旦松了手,眼前的这个人儿就会永远地消失掉,或者,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情来。 两年前旗亭一夜琴醉酒浓,顾惜朝破晓离去时自己没有挽留住他,那句“我还没跟你喝够酒”从此盘旋在脑中,再也挥之不去。 戚少商后来无数次地想过,如果那时留住了他,是不是就能改变他,是不是就不会有以后的种种江湖杀戮,刻骨深仇—— 所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放开他。 他不能给自己机会松手,亦不准许因为自己的松手,让当年的悲剧再重演一遍。 顾惜朝久攻不果,已心生烦躁,一招比一招更辛辣狠毒,戚少商只是闪避,渐渐有点招架不住。 眼看着这人没有停手的意思,戚少商把心一横,纵身跳上马背,伸开手臂紧紧箍实顾惜朝,尽全力一扯一拉,竟把人拖得一齐向后翻落下马来。 顾惜朝料不到他有此一变,愕然之中,两人已双双跌落在地上。 戚少商吃痛地轻哼一声,紧箍住怀里的人却未松手,举目正迎上顾惜朝漆黑的眸子里,一种奇怪的神情一闪而逝。 有那么一瞬间—— 似乎全世界的声色都停滞了。 万丈红尘,千般苦障,在那一刻的相视之间,似都化为尘埃,了无痕迹。 温热的体温,熟稔的气息,就真真切切的融在一起。 在这么一瞬间—— 戚少商想的是: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人生若只如初见。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 顾惜朝想的是:身在咫尺,人在天涯。 谁念西风独自凉。 断梦几能留,漂泊天涯,寒月悲笳。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眼中已各自转换了无数个心念,一瞬过后,顾惜朝挣扎开来,直直坐起,目光暴长,一边恼羞成怒地一掌拍了出去。 这一掌,来势汹涌,无限决绝。 戚少商心中一寒,毅然纠集起六七成内力,爬起身来出掌相迎。 两人手掌甫一相接,顾惜朝面色一青,就被直直震退几步,略一摇晃,一个趔趄单膝跪倒在地,嘴角跟着渗出一缕血痕来。 戚少商与顾惜朝多次交手,熟知他的内力修为,自己这一掌,只求抵御自保,却万没料到顾惜朝的内力竟削弱至此。 ——大惊之下,疾步冲过去扶住顾惜朝,又是惊愕又是埋怨地质问道:“你疯了不成?明知自己内力不足当年半成,竟然还以命相拼?” 顾惜朝闭上眼睛,手按胸口,垂头淡然道:“练过九幽的魔功,不走火入魔已经是万幸,如不金针刺穴自封那霸道的内功,难不成要让自己继续疯下去么。” 11、 顾惜朝双眼微阖,轻轻颤动的纤密睫毛下,隐藏着不欲人知的过往。 戚少商扶着顾惜朝肩膀的手心,感到这单薄的身体深处传来的,一阵极力隐忍的战栗。 隔着几层衫袍,戚少商也分明感受到了那种寂寞冰凉,不由心中抽痛,喃喃道:“你这又何苦?” 顾惜朝眼皮微动,剑眉深锁,仿似正经历着一场激烈而痛苦的挣扎,良久,方慢慢张开眼睛,眼神清亮地望向戚少商,低声吩咐道:“辛追姑娘的药庐就结在城郊十里的广武山下,你快送我前去。” 说罢便挣扎着站起身来。 戚少商又是懊悔又是担忧,“哦”了一声,赶紧搀扶他起身上马。 见顾惜朝手按胸口眉头紧皱,戚少商心念一转,反身轻拍在另一匹马屁股上,老马识途,自顺来路回金风细雨楼去了。 也不等顾惜朝有所反应,又是一个纵身跳上同一匹马背,轻环着他,再一抖缰绳,便径自打马向前了。 “戚楼主,即便你不问问我愿不愿意与你共乘一骑,至少你也得问问这匹马。” 顾惜朝有心调侃戚少商,却不再拒绝他的好意。 几丝微卷的碎发有意无意地掠过戚少商的脸庞,令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和混乱。 下意识地将手臂收紧了一点,戚少商突然感到有点不知所措。 他滚烫的胸膛轻覆着顾惜朝冰凉的脊背。 很久很久,没有和一个人这样接近过了。 即便是上一次和息红泪相拥温存,也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 他一向正直豁达,待人无私,信任兄弟,以侠义为人所道。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经历了这么多腥风血雨,逆水寒之乱,一年捕快生涯,见多了江湖险恶,看多了人间冷暖,他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一览无余心底无私。 ——他开始有了防备之心。 ——他开始害怕被人背叛离弃的滋味。 ——他的心,开始逐渐变得坚硬和冰冷。 而这一切,多少,正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开始的。 一切前尘往事,因果循环,又回到原点。 真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戚少商永远也想不到,他和顾惜朝,竟然又可以这样的靠近。 那是前世怎样的因?今生怎样的果? 他们二人,是否注定要沉沦在这样的因果里,不可自拔,不得超脱? 如此想来,戚少商不由愁肠百转,暗自唏嘘,忍不住柔声唤道:“惜朝——” 胸前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又悄悄地向前瑟缩了一下。 戚少商自顾接道:“兄弟也好,知音也罢,我不敢再强求什么,但至少,现在你我算得上共担当的伙伴。我素知你一身铮铮铁骨,孤傲心性,这几日来的种种误会,就算戚某的不是。我只劝你,你这执拗的脾气,从此,可都改了罢。” 却听顾惜朝缓声道:“难为戚楼主费心了。惜朝轻贱之人,怎敢和戚大侠共当大事?” “可你岂非已答应了无情?” 顾惜朝叹气道:“是,可我又后悔了。他是官,我是贼,你是侠,我是寇,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本不该插手此事。再者——” 他略一停顿,黯然又道:“你已看到我此刻的情形,戚少商仍是当年的戚少商,顾惜朝却已不再是当年的顾惜朝。” 戚少商闻言,不由怔了一怔。自己当年认识的顾惜朝,虽然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却一直步步为营,叱咤昂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几曾如斯灰心丧气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也罢,若你心意已决,我也不便相强。”戚少商一丝哀伤划过脸庞,又道:“只盼你休再行差踏错,做出不容于天下的事情,若是如此,我们和顾夫人便都可以安怀了。否则,我戚少商第一个不放过你。”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再无话。马蹄却不停,远远已看到了广武山。 顾惜朝下得马来,轻车熟路地走上一条山中小径,转了几转,眼前便出现了一间小小的草庐。 戚少商已知晓了那日惜晴小居见到的紫衣女子其实是为顾惜朝诊病的女郎中,想起她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面容,对她深居山中倒也不觉意外。 栓好马,紧走几步,赶上了顾惜朝,戚少商随口问道:“不知这位辛姑娘是何方神圣?能有这么高明的医术?” 原以为顾惜朝未必肯答话,却不料他已想也不想地述道:“她是昆仑药王谢其的高足,久居关外,故此中原武林人士多不知晓她的来历。” 戚少商恍然道:“原来如此。” 本想再追问顾惜朝与她相识的缘由始末,又觉不妥,未曾想顾惜朝已察知了他的心思,补充道:“辛姑娘心地仁慈,常为贫苦罹病百姓赠医施药,我也是偶然机缘巧合遇到了她,得她为我诊治,大家性情相投,一来二去,也就成了朋友。” 戚少商边听边点头,心里却明白,顾惜朝之所以对这位辛姑娘青眼有加,一是谢她救治之恩,二是感她性情作为与亡妻相近之情。 二人言语之间,已到了草庐门口,顾惜朝叩了叩,听得里面脚步移近,门一打开,一股药草的清香扑鼻而来。 辛追紫衣娉婷的身影已立在了门前。 看见戚顾二人并肩而立,辛追倩然巧笑,微微一福,却并无意外的神情。 戚少商抱拳一揖道:“辛姑娘,那日在惜晴小居多有唐突,还望见谅。” 辛追忙一欠身道“哪里的话!” 目光一转,已注意到顾惜朝面色神情,不由娥眉一蹙:“顾公子旧疾又犯了吗?” 戚少商面一红,抢着答道:“都是在下不好,令他受了伤,请辛姑娘快帮着看看吧。” 辛追若有所思地环顾他二人一下,让道:“那快请进吧。” 戚少商坐在桌旁,看着辛追为顾惜朝施了几针,又取出两枚丸药让他服下,再试了试脉象,不由急道:“怎么样,这伤要不要紧?” 辛追轻轻一笑道:“看来跟顾公子动手的这位,出手不轻,内力恁的深厚啊。” 戚少商一窘,将头一垂,却听辛追继续道:“顾公子的残余魔功以金针封在体内,以防走火入魔,故此平常能施展出来的内力有限,想来刚才那一激斗,他为人所伤,内息紊乱,却仍极力压制,是怕万一迫出了体内金针,会狂性大发,自己无法控制。” 戚少商越听越心寒,悚然动容道:“果真是如此凶险?” “不错。”辛追点一点头,又道:“小女子虽已为顾公子诊治多时,至今却仍无法完全去除魔功残留,要导顺他的内息,引气归元,恢复内力,只怕还需一些时日,另外,也要看顾公子自己的造化了。” 戚少商至此方知这其中内情,不由悔恨万分,缓缓扭头望向半躺在竹榻上闭目调息的顾惜朝,心中一时如火烧般的灼痛。 辛追柔声道:“戚大侠莫要忧心,让顾公子在此调息一阵,我再为他煎一服药,应该没什么大碍了。您不妨先行回去。”说罢便移步入内堂取药去了。 戚少商定定地站着,既不敢上前惊扰顾惜朝,又不忍离去,胸中有千言万语却难吐一字。正自踌躇间,却听顾惜朝懒懒道:“辛姑娘的话,你都听见了,戚楼主事务缠身,先请回吧。” 深深望了那青衣单薄的人影最后一眼,戚少商对不得,说不出,惟有垂首轻轻转身。 走到门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道:“马我给你留下,我在金风细雨楼等你。” 也不理会顾惜朝是否听见,如何作答,已是箭步而出,转眼消失在屋外。 他不知道,一双深若寒潭的眸子,在他急急离去的白色背影上,逗留了很久,很久。 杨无邪看着戚少商一个人从外面回来,带着并不掩饰的失魂落魄的神情。 自从戚少商把顾惜朝带回金风细雨楼,他就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听说那也得到了无情公子的首肯后,他仍克制不了自己的担忧。 顾惜朝总令他联想起另一个人。 一个已经死了的,却仍让他心有余悸的人。 这种凉意丛生的担忧与恐惧让杨无邪备受煎熬。 可他不能说什么。 因为顾惜朝,是戚楼主带回来的人。 就像当年,苏楼主把白愁飞带回来一样。 12、 戚少商回到楼子里,半刻也没歇息,忙着处理一日来楼里的大小事务。 刚从辛追的药庐回来时,他还颇有些忐忑,担心顾惜朝的伤势,担心他就此不再回来。 可不知为什么,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却渐渐心定了: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人,顾惜朝,他会回来,一定。 从幸运庄出来以后,冥冥中他心里就有一个念头暗自生长,风生水起—— 他和顾惜朝两人,自此,是不会那么容易脱得了干系了。 想到这里,戚少商心中竟泛起一阵莫名的暖意,嘴角勾起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来。 “楼主!”一声轻唤,打断了戚少商的沉思。抬眼一看,一张黝黑的脸庞印入了他的眼睛。 孙鱼,这个在风浪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历经了苏、白、王、戚几代金风细雨楼的风雨变迁,如今,已是成熟的多了,一早是楼子里的栋梁之材。 “楼主,照您的吩咐,已将信函送予六分半堂了。雷大小姐说,金钱帮的一举一动,与咱们两边都忧戚相关,多谢戚楼主的知会和信任,只是六分半堂如今也出了点小麻烦,急于处理,容后才向戚楼主详细禀呈。”孙鱼拱手禀道。 戚少商微微颔首,赞许地看着他道:“好,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孙鱼应了一声,却不移步,眼望着戚少商道:“楼主,小的知道有些话不该问。可小的真的不明白,楼主明明知道咱们和姓雷的关系,与六分半堂结盟,本应是表面应付,为何却又真对那雷纯如此坦诚?” 戚少商目光一动,想了想,认真答道:“王小石答应过苏梦枕,我也答应了王小石,不到万不得已,势要保雷姑娘周全。” 孙鱼不再说话,一切都已经明了。 当下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希索,有人在外面大声通传道:“碎云渊毁诺城到访啦!” “红泪!?”戚少商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 却见杨无邪跨进堂内,喜不自禁的微笑挂了一整脸:“楼主,息大娘派人来了。” 戚少商一时又惊又喜,愣了一愣,方一拍脑袋,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大步随着杨无邪去了。 从正厅到偏厅的一路上,都有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向着他掩嘴而笑,欢喜的表情似乎比戚少商本人还要不加掩饰。 偏厅里,一盏上好的碧螺春正自飘香。 戚少商还未跨进门帘,就听里面银铃般的咯咯笑声:“戚大哥来啦!” 帘子一晃,一个粉红的人影已轻快地钻了出来,姗姗立在戚少商面前。 却见这少女十七、八岁年倾,明哞皓齿,娇俏动人,笑容如三月桃花般美好。柔柔一弯腰:“戚大哥,楚楚有礼了。” “楚楚?” “是息姐姐为我改的名字。”楚楚垂首轻声道:“我家在边关,一年前,我在临安巡抚大人家里做使女,听闻家乡母亲病故,回去奔丧,在路上遇到了强匪,是息姐姐救了我,又收留我在毁诺城。” 戚少商点头叹息,一边和她进了厅内。 楚楚张大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位江湖人和她的息姐姐心里口里的九现神龙。 他鬓角早染江湖风霜,可他的面容还是那么年轻俊朗,他的人还是那么神采飞扬,他的双眸有如星子般好看,那面颊上一对梨涡浅笑,果真有如江湖传言,颠倒众生,令多少女子黯然消魂。 嫁人当嫁戚少商。 楚楚突然明白了息红泪七年来的孤独等待。 ——若是为了眼前这样一个男人,那末,就是值得的。 这么想着,少女粉嫩的脸上忽得卷起了一片红云。 “楚楚姑娘,你们息城主有什么交待么?”戚少商温柔地望着她,笑道。 楚楚啊了一声,方记起自己来的目的,飞红了脸低一低头,旋即站起身来说道:“息城主有几句话要我带给戚楼主。” “请说。”戚少商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夹杂着淡淡哀伤的动荡,五分期待五分紧张地望向楚楚。 楚楚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息城主说了,今日距与戚楼主白首之约已有七载光阴,息城主知道,戚大侠是不会再回去了。其实七年前戚大侠离开她的时候,她就明白,建偌大一个毁诺城,等的只是个过客,而不是归人。” 只是个过客,而不是归人?! 当的一声,如一记重锤敲在戚少商胸口。 “息城主还说,戚大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便是了。息红泪要等的男人,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什么时候不等了,还是等上一辈子,都与其他任何人无关。息城主还让告诉戚大侠,其实戚大侠心里想的是什么,她现在似乎已经明白了,只是戚大侠自己还不明白,或者是根本不愿意明白。从连云寨千里逃亡之日起,戚大侠就已经把它背在身上了,若是放不下,就不要放下。” 楚楚一口气说完,顿了一顿,又道:“强极则辱,情深不寿。得不到和已失去,息城主说她已经想通了,问戚大侠想通了没有。” 戚少商坐在案边,心中如巨浪翻滚,起伏难平。 楚楚代息红泪传的一席话,字字如锤,将戚少商的心击得震痛不已。痛定之后,又如醍醐灌顶,让他有一种豁然大彻的清明。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没想到今日能说出这番话,为他们的过去做出了断的,竟是红泪。 与息红泪这段牵扯多年的爱恨纠缠,他一直没办法去面对。 年少轻狂,旧时欢爱,他为息红泪负了雷卷,又为天下负了息红泪。 逆水寒变乱,那些他负过的人,却偏偏又为他舍弃一切,生死与共。 卷哥死了,带着他未尽的梦想;红泪走了,伴随着一生的孤独。 而他,戚少商,这个毁了他们一生的人,却仍好好地活着,自私地活着。 尤其是红泪,那个他深爱过,伤害过、依赖过、背负过的女人,那些年少的誓言,白首的盟约,自今日起,是再没有兑现的可能。 戚少商知道息红泪这一生,即使能再快活,亦不会太快活了。 是的,既然放不下,就不要放下了罢。 深深地吸一口气,戚少商向楚楚颔首道:“难为你记得清楚,说得明白。帮我告诉息大娘,戚少商真的谢谢她。” 说罢一扬手,唤道:“杨总管,请带楚楚姑娘客房歇息,过几日好生送她回去罢。” 杨无邪正待应喏,楚楚却大声打断道:“戚大侠,楚楚还没说完呢。城主说,只要楚楚喜欢,可以在戚大侠处多留些日子,长长见识,历练一番,什么时候能做到心如止水了,就回碎云渊去。” “啊?”戚少商和杨无邪双双怔在当地。 楚楚俏皮地一笑:“那就叨扰戚楼主和杨大总管了。对了——”她像记起什么重大的事情一样,转身从随身带来的包袱里掏出一个绣着暗纹的明黄色布包,递给戚少商道:“息城主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她说你也许会有用。” 13、 明黄布包被轻轻地打了开来。 里面,是一柄剑。 一柄像莲花般碎成了八瓣的剑。 无名剑。 戚少商一动不动地望着这柄剑。 他当然认识它,他比谁都要更熟悉它。 熟悉它的清冷,它的孤绝,它的残忍,它的寂寞。 那是曾经一次次骄傲地指向他的胸膛,最后,又被逆水寒在金銮殿前劈成碎片的宝剑。 那是顾惜朝的剑。 戚少商的声音有点颤抖:“这剑,如何会在红泪的手中?” 楚楚一笑:“息姐姐是从金銮殿前悄悄捡了回来的,她说有朝一日,戚大侠可能会有用。” “红泪她……”戚少商缓缓拈起一枚碎片,闭上了眼睛。浓黑的睫毛如夜色般覆盖了他清亮的眸子,在他面颊上投射下一片深邃的阴影。 “戚大哥——” “楼主——” 楚楚和杨无邪不约而同地轻轻唤了一声。 戚少商紧闭双目,轻轻地摇了摇手:“去罢,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欧家七星阁是汴京城里最大的一家铸剑商号,据传是上古铸剑名师欧冶子的后人所开,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已有百年之久。就连朝廷御用的敕造兵器也有部分由其承办,在朝野间有着不可小觑的力量。 一个白衣轻裘的客人来到七星阁,要找这里最出名的铸剑师傅为他修补一把断剑。 欧九卢从火星暴淬的铸剑炉边抬起头来。 他一生就只做这一件事,就是铸剑。 炉里的血石铁焰烧了一日又一日,将他的肤色也铸成青铜一般的刚烈,将他的目光淬成精钢一般的明亮。 “老板,请为在下重铸此剑。”白衣人小心地呈上一捧碎裂的光寒。 欧九卢低着头,目光落在白衣人腰间的逆水寒上:“戚楼主,此剑不可重铸。” “为何?”戚少商掩饰不住的失望。 “这断剑中已无魂,无魂之剑再铸何用?”欧九卢幽幽地审视着那对倏然黯淡的眸子。 “若是在下一意孤行,势要再铸此剑呢?”戚少商眼中重现出坚毅执着之色。 欧九卢凝视他良久,缓缓拈起一片断剑,叹道:“紫电青霜,好一把折铁宝剑。有承影之优雅,纯均之尊贵,鱼肠之勇绝,干将莫邪之挚情,七星龙渊之高洁,泰阿之威肃,赤霄之帝胄,湛泸之仁爱,轩辕夏禹之圣道——可惜,样样只占了半分,故此终究是一柄无名之剑。” 随手将布包一抖,只见寒光一闪,断剑已悉数落入身旁的青龙剑炉之中。 “戚楼主,这剑碎可以重铸,可使剑之人的心碎却不知如何重补?断剑新铸,在七星阁不消一个时辰,心碎重补,却不知需要多长久的时日?”欧九卢看着火光乍起的剑炉,淡淡问道。 戚少商随着他的目光,专注地望向那跳动着青色火焰的剑炉:“我和他,一齐补。补一辈子,也要补。” 回到金风细雨楼,已是日落时分。 戚少商甫一踏进楼子,就有人上前来禀报说,顾公子已然回来了。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戚少商露出一个安然的微笑,疾步往顾惜朝的居所走去。 ——他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这么急着想见到一个人了。 远远的,听到屋中传来一阵低低的清吟:“叹从来竖子易成名,近安在?俎上肉,何无赖。鸿门斗,真难耐。” 一声长长的叹息过后,便再无声响。 戚少商微微一怔,定在了门外。 ——这是,最后一次犹豫。 他其实还没有想好要怎么样去面对屋子里的那个人。 曾经的知音,过去的仇敌,一个爱不成,恨不能,忘不掉,杀不了的人。 但是,他们确实一直,都是不想放过对方的人。 ——“若是放不下,便不要放下了罢。” 宁可他杀他,叛他,陷害他,毁灭他,却不能容忍他的世界里没有他。 宁可他让他伤,让他痛,让他愧对世人,让他失去一切,却不能忍受和他变成永远的陌路人。 自旗亭初识,他就是唯一洞穿他灵魂的利箭,那个汩汩流血的伤口根本一直无法愈合。 戚少商,那是你前生注定的罪孽。 ——即便这罪孽须背负终老,到底也无法将他撇落独自前行。 戚少商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了这扇有如千钧之重的门。 无论怎么样,无论以后怎么样。 推开了,他就不会再退出去。 顾惜朝以书覆面,静静地半卧在坐榻上。 漆黑蜷曲的发,一泄如水,在脑后轻轻的挽一个髻,用木簪簪住,一身素淡的青衣,说不出的清新雅致。 戚少商的目光蝴蝶般在他身上翩迁。 不明白你我为何要相遇,亦不懂得为何在注定短暂的生命彼此成仇。 或许,当尘埃落定,我们本该相忘于江湖。 可—— 你忘得掉我吗,我又能忘得掉你吗? 忘得彻底干净,恍若生命里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来左右你我的人生? 戚少商突然明了了自己对他的那种情绪。 那或者,是一种心疼罢。 心疼他情绪暴烈时紧锁的双眉,心疼他一个人独坐时冷清的嘴角。 既是心疼,为什么,不教他知道? “你回来了。”戚少商衣裾轻扬,向他走了过去。 顾惜朝一动不动地倚卧着,淡黄的书页随着他的呼吸轻轻地起伏着。 两两相望,隔着厚厚的书页,却仿佛已将彼此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戚少商柔声道:“此刻觉得好些了吗?” 顾惜朝没有说话,他想起了阮明正曾经说过的一番话: “无他时心不宁,有他时春自生。” “这世上还有人能如戚少商么?” ——没有。 ——真的没有。 当年自己的作答此时此刻又一模一样地再次在他脑中浮现。 ——本来,自己是不该回来的。 他必须走,晚晴的死已经将他绞杀了一次。惟有离开,才能释然,只有幻灭,方可重生。 可是戚少商的一句话:“我回金风细雨楼等你。”——却又让他不自觉地回到了这里。 轻叹一声,顾惜朝将脸上的书册拂到一边,目光沉静,定定地看向戚少商:“戚楼主有什么指教么?” “今天有人告诉我说,过度隐忍,积聚于内,只会自伤灵魂。故我,决定了要面对。”戚少商顿一顿,又道:“又有人告诉我,修断剑易,补伤心难。可我,已经决定了要去试一试。” 说着把一柄剑递到顾惜朝面前:“无名剑已经重铸,你要找的鸾胶虽然我一时还找不到,可断了弦的琴也未必不可再弹——因为我是戚少商,你是顾惜朝。” 顾惜朝目光流转,落在那柄青锋之上。 剑气光寒,人事已非。 他感觉到戚少商热切期待的目光。 戚少商—— 他是光,所以自己该暗淡,他是高,所以自己该仰望,他是大侠,所以自己该退让。 难道不是么? 可若如此,自己又为何,愿意相信他刚才那番言辞恳切真心不掩的话呢? 目光灼灼地望向戚少商:“大当家,你真以为,我们的仇恨能烟消云散么?我的罪孽能洗得清么?” “你当日挂柱连云寨,是我信了你。我是你的担保人,拜过把子上过香,有仇,我与你一起抗,有罪,我同你一块当。” “你后悔了。” “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把连云寨送给你。一直都是你要杀我,我却没下手杀你。” “我说了,不是我要杀你,是傅宗书要杀你。” “正是如此,我才没伸着脖子等你来杀。” “你不怕我再背叛你一次?” “怕。可我更怕与你天涯两分,人世永隔。” 顾惜朝微微一颤,垂首不语了。 戚少商见他眉心微展轻愁,眼神澄净如洗,延颈秀项,皓质呈露的那一份神态风骨,不由心头一热,忍不住将人紧紧揽入怀中,暗自喃喃道:“就算犯得天怒,我也再不放你独自一人。” “你还没死,说什么人世永隔?”顾惜朝冷嘲一句,速速推开了他,却伸手接过了无名剑。 或许前面的路依然危险重重,但是眼前这个男子,值得他去赌一把。 14、 戚少商很久没吃过一顿这么热闹这么开心的饭了。 也很久没笑得这么开心过了。 挂着两潭深深的酒窝,胃口好的恨不得要将整张桌子上的饭菜都卷进肚子里去一样。 中途,他也没忘了给周围的人布菜。 其中,杨总管两次,楚楚四次,而顾惜朝—— 顾惜朝九次?! ——孙鱼垂着眼睑,心里轻轻地计算着。 这位顾公子,正襟危坐,略带倦容,皱着眉头喝了几口汤,吃了两口饭后就几乎再没动过筷子,眼观鼻,鼻观心地静坐着,任戚楼主把他面前的饭碗堆成了一座小山。 可孙鱼怎么看,这个顾惜朝身上总有那么一种笑傲风云的气韵。 这种气韵,让孙鱼也想起一个人来,一个他想了一下就不愿再想下去的人。 楚楚转着脑袋,也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 戚大侠和顾公子。 这二人坐在一起,一个如灼灼日华,一个似皎皎月影,却都一般的风华绝代。 虽从碎云渊姐妹们口中多少听闻了顾惜朝的所作所为,可今日初见,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眼前这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与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联系到一起。 而杨总管则一声不吭地闷头吃饭,可任谁都看得出他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众人各怀心事,晚饭吃了大半,顾惜朝突然长身而起,淡然道:“不吃了,出去逛逛。” 说罢不理他人的诧异,已经飘然移步到了门边。 戚少商第一个跳将起来,顺手抄起手边的逆水寒:“我陪你去。” 顾惜朝回头瞥了他一眼,蔑然道:“戚楼主,我是去逛逛,不是去杀人。” 戚少商也不驳嘴,转眼就走到了他身后。 “我也去!”楚楚反应过来,兴奋地奔上来,扯住戚少商的衣角,道:“我还没好好的逛过京城呢。” 顾惜朝冷冷地看着她,却对住戚少商道:“跟着也好,回头在幸运庄输光了银两,倒是可以押下来给人使唤偿债。” 楚楚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仍是扑扇着大眼睛望定戚少商。 戚少商摇头苦笑,对顾惜朝道:“你不会真是只想去赌上两把而已吧。” “怎么?”顾惜朝眉毛一耸,道:“幸运庄不合戚楼主的雅兴?要是这样,顾某舍命陪君子,一起到红袖招喝上两杯?” 此言一出,除了楚楚,屋里其他所有人都骤然一窘,垂下了头。 戚少商又好气又好笑,也懒得与他争辩,一把拖住顾惜朝的手臂,两人脚步飞快,转眼就消失在门外。 楚楚纳闷了半晌,咬一咬牙,也奋力追了出去。 星碎如银,月华如洗。 长街上夜铺林立,人声喧沸,倒是另一派的热闹景象。 楚楚初到京城,又是孩子心性,高兴地东看西看,只觉再给她一双眼睛都望不过来。 顾惜朝慢慢地走在戚少商身边,冷不防道:“息红泪倒是好手段,婚嫁不成,却弄了个小跟班一步不离地跟了来。” 戚少商打定主意不理他这岔歪论,半晌方道:“幸运庄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顾惜朝冷笑道:“霸也霸了,杀也杀了,你戚楼主和雷大小姐还不是一个左右无可奈何?” 戚少商凝眉道:“敌在暗我在明,轻举妄动只怕打草惊蛇。” “用不着忍太久了。”顾惜朝轻飘飘地道:“总有一边会先忍不住的。” “眼下也只有静观其变。”戚少商道:“我只是好奇,金钱帮的主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想要的,又到底是什么?” “天下人所执念的,不是名,就是利,无非金钱权力而已。上至天子王侯,下至布衣草寇,谁无贪念,戚楼主真是多此一问。” “惜朝!”戚少商沉声道:“你明知这世上还有别的——” “我知道又有何用?天下人不知道,故而天下还是这么样一个天下。” “你上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若能得逢其所,便是天下人之福,又何必这样清高刻薄,让人误会你的用心呢?” “笑话——”顾惜朝把头一扭:“我要那么多人来懂我做什么?” 二人言及此处,都不免有些龃龉。 戚少商心里泛起一丝凉意,却也有些后悔不该提及这些话题。 正沉默间,却听楚楚惊喜的声音道:“戚大哥快看,好漂亮的花灯!” 戚顾二人齐齐抬首望向前方,只见一盏硕大的金色花灯流光溢彩地在灯火阑珊处一闪,又隐入了茫茫人海之中。 “这不是花灯。”顾惜朝冷冷道。 戚少商微一颔首:“是金钱帮的记号。” 恐怕也只有金钱帮,敢用这样的一个记号。 金光璀璨,光华四射,在月色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金钱帮不需要什么“暗号”。 他们行事张扬,不怕人知道。 怕的,就是人不知道。 “金钱帮?”楚楚轻叫一声,探询地看向戚少商和顾惜朝,急切地道:“我们追上去看看?!” 还未等到回应,桃红色的小身影已经嗖的一声钻进人群不见了踪影。 戚少商与顾惜朝哑然相视一望,惟有拔足跟了上去。 三人运起轻功,足足追了小半个时辰,前面的金色花灯始终若隐若现地飘着。 待到放慢步伐,才发觉已经早早出了城门,到了洛水边上。 定睛望去,只见一艘巨大的江船悠悠地泊在岸边,一片漆黑的轮廓中,几盏诡异的金色大花灯正随风摇曳在桅杆上。 京城内,灯火星星,人声杳杳,唱不完的盛世喧嚣。 洛水边,乌云蔽月,人迹踪绝,说不出的凄清寂寥。 繁华如斯,寂寞如斯。 醉生,梦死。 “船上有人。”楚楚极目望去,有点激动地提议道:“咱们过去瞧瞧。” 戚少商看了眼顾惜朝,见他若有所思不置可否的神情,不由伸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握道:“要不,过去瞧一眼罢。” 顾惜朝在黑暗中抽回手臂,径自往江边掠去。 戚少商随后紧跟了上去。 楚楚一怔,虽恼恨那两人对她的忽略,却也不敢吵嚷,又知自己轻功平平,只得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不敢再靠近了。 甲板上竟一个人也没有。 戚少商有些忐忑,拉过顾惜朝的手,在他手心里写:“小心有诈。” 顾惜朝草草回了四个字给他:“兵不厌诈。” 四下环视,只听得东侧船舱里人声鼎沸,却是金钱帮的一众弟子在内饮酒作乐。 更衬得西侧的一个小舱里格外静谧。 两人相视一顾,足下轻点,小心地移近了西舱的木窗,隐在窗下的黑暗中。 好在,他们的轻功够好。 好在,江涛的声音够大。 好在,舱内的灯光够亮。 ——亮到足够认清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 灯火如泄,一室温暖。 颜承欢秀气的面容在灯影下格外的柔和动人。 他的笑容,如一枚花瓣,荡漾在波心潋滟之中: “既是帮主吩咐的东西,承欢自会取回,怎劳二哥亲自前来。” 他的话,是对着他面前的那个人说的。 一个背对着窗外的人。 留给戚少商和顾惜朝的,仅仅是一个背影。 可只这一个背影,却已让人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平静与温暖。 一个同样平静而温暖的声音同时传进了舱内舱外人的耳朵: “五弟办事,帮主放心,二哥也放心。只是这东西,对帮主甚为紧要,万不可出什么差错。” 颜承欢微笑点头道:“小弟知道了。明日此时,自当将其奉于帮主驾前。” 那人“恩”了一声,慢慢侧过脸来。 那是一张让人只看一次,就永不会再忘记的脸。 他并不丑陋,可也算不上十分好看,只是他有一张这样的脸—— 一张让你只看一眼,就会觉得无限温暖和无条件信任的脸。 一张如江南春色般和煦,清风拂柳般温柔的脸。 ——那是金钱帮洛二当家,洛远山的脸。 戚少商突然明白,这船舱里那种满满的暖意来自何方了。 15、 舱内短暂地静了一静。 一阵凉意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戚少商微微地打了个寒战。 因为那阵若有若无的凉意,是从顾惜朝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江风轻送,戚少商就在刚才的一瞬之间,经历了寒暑相易春去冬来的交替。 他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一种不明来处,不知去向的惘然。 还未来得及把握这飘忽的思绪,却听舱内那温暖的声音娓娓道: “是了,关于戚少商与雷纯结盟之事,帮主早已做了打算,五弟不必担忧。” 声音滞了一滞,又道:“六分半堂一早布下了咱们的暗桩。” 六分半堂布下了金钱帮的暗桩? 咯噔一声,戚少商的心沉了下去。 凉意更甚。 不知颜承欢低低地回了一句什么,洛远山重又转过身去,悠悠道:“夜已深,咱们起锚返程罢。” 戚少商一个激灵,方省起仍身在舟船之上。 急急地望向顾惜朝,幽暗的窗外余光下,看不分明他的神情。 转瞬间,戚少商手心一痒,顾惜朝已迅速在他手中写了一个“楚”字。 楚楚?!戚少商剑眉一紧,记起这个小麻烦来。 刚才只顾探听船上的动静,却把她给忘了。 正待寻她一起退走,就听见后面一阵略为迟疑的细碎脚步,然后就是意料之中什么被撞倒的咚的一声闷响。 顾惜朝一轩眉,已抽身急退,一把将那个“适时出现”的桃红身影拉起,转身就往岸上掠。 就在同时,船舱里烛火一颤,噗地灭了。 朔风乍起般,几点寒星已破空、斩月当头朝窗外戚少商的位置袭来。 黑暗中如碧血点点,洒落长空。 戚少商暗赞一声“好手法”,人已应声仰倒,手臂一支,急急地一个翻身。 余光瞥得顾惜朝挟着楚楚已退到岸边,略定了定心,手按逆水寒上蓄势待发,也往后退去。 颜承欢一击不中,再发一轮,暗红的“长空碧血”又是几枚朝外打去。 戚少商拔剑疾挡,虽是险险化解,却也被这暗器捎带的疾劲内力震得虎口生疼。 当下不由暗忖道:这颜承欢的暗器倒跟他的刀法一般狠绝彪悍,不留余地。 暗器与刀剑相击之声惊动了西舱的金钱帮众,灯火大亮,杂乱的脚步纷至而来。 戚少商无意缠斗,转眼间,已退到了船舷边。 ——只再一跃,就可回到岸上了。 可“长空碧血”从来鲜有落空,非见红不能停歇。 戚少商人却已远。 指间一动,颜承欢阴郁着脸,发出了最后一排暗器。 血色红霞之中,一阵春风轻拂而来。 又带来了绵绵春雨,润泽天地。 暗红的杀气悉数被拢入这斜风细雨的春色里—— 化成柔情万种,落在十丈红尘中。 “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让人沉醉的春色绵绵,能留住夺命的暗器。 当然也能留住它想留下的人命。 “让他们走。”洛远山的手又拢进了袖子里。 颜承欢愣愣地看着落在身前的一地暗红。 他又一次看见了二哥的“袖里乾坤”。 可这一次,二哥的“斜风细雨不须归”用来对付的不是敌人,而是他蓄势打向敌人的暗器。 颜承欢默然了。 可他不问为什么。 他知道二哥做任何事情都一定有他的道理。 因为那是永远都值得他们信任的洛二哥。 船逆流而上,缓缓地飘远了。 顾惜朝松开手,楚楚惊魂未定,软软地坐在了地上。 她已经知道刚才自己闯祸了。 不听息姐姐的话,骗说要留在京城,果然要尝到苦头的。 可她现在更不想走了。 因为她觉得,这件事真的越来越好玩了。 她只等着戚大哥和顾公子来骂。 如果他们不教训她,就连她自己也实在说不过去了。 可偏偏戚少商和顾惜朝都没有骂她,甚至没有理她。 他们两个互相看着,眼睛里交换着许多她看不懂的信息。 “你方才见到颜五的暗器了?” “见到了。” “也看到那个人的出手了?” “没看到,不过从你的神情已经想象到了。” “金钱帮有这样的人物,实在不容易对付。” “你戚少商惹上的人,什么时候容易对付过?” “你说的,也包括你自己么?”戚少商一挑眉,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拨云见月,银光洒落江面。 两个人一个仰望天上银盘,一个凝视水中月影,你一言,我一句,全然不像刚脱离险境,倒似赏月谈心般逸然。 楚楚怔了半晌,怯声道:“方才……” 戚少商深深地望她一眼,道:“方才你这一下,倒也真印证了我的猜测。” “什么?”楚楚杏眼大睁,惊道。 戚少商苦笑摇头:“红泪定不会让你这么一个贸然冲动爱闯祸的小丫头留在这里的。” 楚楚目光一黯,撇嘴道:“是,我是自己想留下的。” 戚少商点头道:“这就是了。不过你跟随红泪短短一年,武功也有这番上下,倒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顿一顿,又道:“然江湖险恶,远非你所能想见,京城不是你该待的地方。顽些日子,还是好生回去罢。” 言辞虽严厉,其中关心爱护之意却明明白白地落在楚楚耳里。 小姑娘呆了一呆,默默点了下头,爬起来径自往来路奔去了。 顾惜朝看着楚楚的身影远去,嘴角勾起一丝轻笑,道:“人家原是仰慕你九现神龙的威名,死活要留在你身边。你倒好,不领人家的情,还赶人回去。” 想了想又补道:“好在毁诺城的女子一个个都刚烈的很,别人不要,也就爽快地认了,倒不求人来怜香惜玉。” 戚少商明知他有心调侃,也不答腔,只暗自沉吟道: “不知那人所说的要紧东西是什么呢。” “很快咱们就会知道。”顾惜朝又是一声冷笑:“非常快。” 上半部分大纲写完,顺手写了一段不诗不词的东西,是为上半部定基调—— 往事不可留,恩爱岂常保。 旧梦缠绕,人踪已杳。 相约此生偕老,谁知离别早。 天若有情天亦老,白发渺云霄。 情深难相许,缘浅易知晓。 千山暮雪,霜剑相交。 忍看西风古道,共忆当年好。 纵是痴心不曾抛,怎奈万里遥。 16、 “那东西万不能落入金钱帮之手!” 戚少商批衣而立,目光聚在那双宽厚温和的大手上。 那是铁手的手。 拂晓之前急急赶来金风细雨楼,把他从缓和的被榻里叫起来,心急如焚地,就是为了告诉他这样一句话。 “那是朝中的一件要紧东西。”铁手的额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此事非同小可,关乎大宋社稷安危,江山兴亡,绝不可为奸人所得。” 戚少商目如寒炬,沉声道:“既是这么要紧的东西,怎会从朝中流出?” 铁手轻叹道:“莫说在下真的不知道,即便知道,我身为公门中人,也有许多说不得的缘由。” 戚少商疑道:“诸葛先生既知事关重大,何不亲自派人追查?” 铁手戚然道:“将此物送出的人,乃朝中一些举足轻重的人物,苦无凭证,又如何撼天动地?他们势力庞大,虽被世叔所察,却也奈何不了他们——” 戚少商没有再问下去。 他已经明白诸葛先生的意思了。 天子太傅,朝廷重臣,虽有通天的权势,得力的下属—— 但毕竟,还不是天。 能通天的,也不单只他一个。 党朋争斗,江山社稷,个中错综复杂,盘根交错,原不是江湖人能通透的。 ——可偏偏有些朝廷的事,要靠江湖之人去完成。 铁手见他沉吟不语,又道:“今日,世叔和我师兄弟四人,都被宣招入宫侍驾。” ——调虎离山,乃为后招。 两人相对沉默半刻,铁手向戚少商一拱手道:“事情紧急,请戚兄相助,定要寻回此物!” 戚少商睡意全消,神情肃穆地问道:“可有什么线索?” “只知那东西现在金钱帮一位分舵舵主的身上,此人姓沈名越,听说已叛了他的主子,现下金钱帮正下了追杀令四处搜捕他。” 戚少商喃喃道:“这便是了。颜承欢要找的,也正是这个东西。” “颜承欢?”铁手浓眉一锁:“金钱帮已知晓了沈越的下落?” “即使没有,也必定会很快了。” 戚少商忽想起前晚顾惜朝的话语,心中一动,自向铁手抱拳道: “铁兄放心,戚某自当尽力!” 铁手略一点头道:“如此拜托了!我代世叔谢过戚兄。” 两人又略说了几句,铁手因要赶回六扇门复命入宫,急急地去了。 戚少商想了一想,批紧外衣,往内院走去。 他急于想找一个人商量。 他一向是个自己拿大主意的人。 可现在,这习惯却改变了。 事无巨细,他都想听听一个人的意见。 一个智计无双,算无遗策的人。 秋风过,呼啦啦吹落一地黄叶,漫天飞舞。 小楼一夜听风雨。 萧萧黄叶闭疏窗。 自顾惜朝搬入金风细雨楼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 上一个住在这座小楼里的人,是一个金风细雨楼上下都已晦若莫深的名字。 可是谁又知道,也许每一个住在过这里的人,都和这座楼一样。 一样寂寞。 戚少商收了脚步,在树下站了一站。 天际晨曦微耀,现出一抹淡淡的霞光。 只要红日升空,便能一并驱散这无边黑暗,和寂寞罢。 走廊尽头,门是虚掩的。 白衣的挺拔轮廓,在淡淡霞光中拉出一个修长的影子。 竟然,连门都不关—— 戚少商暗嗔一下,干脆好好地端详住里面卧榻上安然而卧的人。 黑色的卷发,紧闭的翡色双眼。 如孩童般纯净的容颜。 这张或许他前生就熟记了的容颜。 念兹在兹,无时或忘。 一声轻轻的叹息传入了戚少商的耳朵。 “你醒了?”戚少商心中一动,走进房中。 “在下不知道戚楼主还有这种鬼鬼祟祟扰人清梦的习惯。”顾惜朝的语气里有明显的不快。 戚少商看着他睡眼惺忪,倦意可掬的模样,不徐不急地笑道:“说完正事,我自当跟你赔罪。” 顾惜朝哼了一身,把被子一扯,朝内一转,留了个脊背给他。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戚少商脑子里不知怎么浮现出这么几个字来,当下心神一凛,口中道: “在下有心与顾公子商量要紧事,并非有意唐突。” 见顾惜朝理也不理,正待要伸手推他,忽觉窗口一阵寒风瑟瑟袭来,不由打了个哆嗦,脱口而出道:“好冷。” 榻上的人轻颤一下,裹紧被子更往里缩了一缩。 戚少商自觉白衣单薄不耐秋寒,又有心同他戏耍,干脆霍地往榻上一躺,拥住半边被角道:“你不肯起来,我只有也躺着与你说话了。” “戚少商!”顾惜朝忍无可忍,骤然翻过来,半撑起身子,狠狠地将被子全扔到这个无赖的家伙身上,怒道:“休要得寸进尺!” 戚少商圆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这人发起怒来的样子,倒比不发怒时还要好看。 看他仅着中衣半坐着,又是怒又是冷,瑟瑟轻战的样子,戚少商旋即腾起一股怜惜之意,张开被子把他裹住,一把将人按回枕头上,笑道: “戚某得罪了顾公子,可由得你炮制,但顾公子可要顾念自己的身子才是,你若病了,反教别人心痛。” 言语温存,倒像是小儿女间的枕边碎语。 此刻,二人裹在同一被卧里,隔着薄薄的衣衫,肌肤相贴,发丝相绕,体温和气息纠缠在一起,不自觉地弥漫起片刻的迷醉。 顾惜朝脸腾地红透,阴冷的眸子直逼戚少商,恨声道:“滚!” 戚少商也不恼,好整以暇地瞧着他,道:“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顾忌的。你我同榻而眠也并非第一次了,旗亭那夜一起醉酒抵足而眠,顾公子莫非不记得了?” 他不提旗亭倒罢,一提顾惜朝不由更加恼恨,厉声道:“今时不同往日。顾某早当不起你那知音二字!”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又怎能收得回来?”戚少商语带恳切,目光灼灼地望向顾惜朝。 顾惜朝听罢低声冷笑道:“在下还真不知道戚大当家的话句句是一言九鼎的?那些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要娶人回家供奉的话,可也是不会收回的?” 戚少商心中一抽,突然就噤了声。 他戚少商策马天地,傲啸江湖,凭的,就是信义二字。 上对家国,下对兄弟,他自问当得起这两个字。 可那些与他红尘相伴,对他有情有义的痴情女子,从他这里,却得不到半个可以兑现的承诺。 这些年来,除深情如息红泪外,他身边流连的女子并不在少数。 空得了个多情的名声,却只有身在其中之人才知道他绝情的离弃。 一世诺言,他给不起。 或许即便对晚晴痴情如顾惜朝—— 也给不起罢。 他们,都有他们必须背负的责任,有他们拼命追求的东西。 ——无论他们愿不愿意。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情爱二字,对乱世中的他们来说,委实是太过奢侈了。 戚少商唇角微抿,盍上了眼睛。 心潮澎湃间,许多往事纷乱地涌入心头,待要细想,却又飘渺不可追循。 良久,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渐渐传了过来,顾惜朝幽幽叹了口气道: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戚少商一凛,当下收敛心神,暗悟道:去者自去,来者自来,往者不可追,来者不必拒,却也是这个道理了。 于是歪过身子,瞧住顾惜朝的侧脸言道:“咱们快说正经事吧。” 当下一五一十地把方才铁手的一番交托说了出来。 顾惜朝平卧在枕上,静静地听他说完,冷哼道:“诸葛正我倒是聪明,这包袱就这么卸到了你戚楼主身上。” “诸葛先生有他的苦衷。” “他深藏不露,老谋深算,担着个匡扶宋室的顶子,于己不利的事却不会抗上半分,倒是很懂借刀杀人、坐山观虎斗的办法。” 戚少商听出他言中忿恨之意,知他仍在恼恨当日诸葛坏他大事,间接逼死晚晴之事,也不便替其分辨,只道:“如铁手所说,若事关国家危亡,金风细雨楼断无推托之理。” 顿了一顿,贴近顾惜朝脸颊,言道:“事关我与铁手无情他们,顾公子也断不会坐视不理吧。” 顾惜朝双目轻盍,眼皮微微动了动,仍是面无表情。 戚少商撑起下巴,细细端详身边这人姿容绝世,芳泽无加的侧脸,正如夜莲冉冉初绽。 一阵似有若无的气息,如兰花吐蕊,轻触在自己颈间,竟不觉看得痴了。 半晌,方低低道:“你真的不去?” 顾惜朝睫毛动了动,喉咙里含混地应了一句:“不去。” 见戚少商没有反应,只好又补上一句:“睡醒了再去。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还不如做只螳螂后面的黄雀。” 说罢把被子往头上一蒙,背过身子去。 戚少商不胜欢喜地笑了起来:“你把被子都抢过去了,我盖什么?” 17、 杨无邪瞪着眼睛,愕然地看着他们金风细雨楼的大当家,跟在顾惜朝后面,从同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 虽然一早已听孙鱼向他呈报了铁手到访,戚楼主随后去了顾公子居所之事,可杨无邪还是觉得愕然。 他一直对顾惜朝这个人心有忌惮,倒不全因为顾惜朝之前的倒行逆施。 他只是觉得,这个人的心,藏得很深很深。 当年的白愁飞虽然一样心高气傲,够狠够绝,但却惜在锋芒外露,急于求成—— 更重要的是,苏梦枕一直没有完全地信任过他—— 而顾惜朝不同。 他心思之缜密,智计之卓绝,行事之狠辣,比白愁飞更甚。 只是更加隐忍,沉默,波澜不惊。 杨无邪暂时还没有看出他的弱点。 而相反,却已经看出了戚少商的弱点。 那就是对顾惜朝无条件的信任。 ——这种信任之深,只怕连戚少商自己,也未能全然知晓罢。 杨无邪希望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 天很好。 天晴,无云。 秋高气爽。 顾惜朝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饭,就气定神闲地搬了张椅子靠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不急,戚少商也不急。 乐呵呵地陪着他一起晒太阳。 从早上晒到中午,中间还喝了两壶茶,捉了几局棋。 偷得浮生半日闲。 吃过午饭,孙鱼的线报正合时机地来了。 只有三个字: “红袖招。” 颜承欢在红袖招。 金钱帮要找的东西,要寻的人,自然也在红袖招。 顾惜朝懒洋洋地瞥了眼戚少商:“螳螂来了,还不去,小心知了让别人吃了。” 戚少商呵呵一笑,向他笑道:“终不过是被人吃——不是我吃了你,就是你吃了我。”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这天下第一温柔乡的招牌,却也不只树了一年半载的了。 与其他青楼不同,这里的恩客,除了王侯贵胄,多是江湖人士,非一般平民百姓所出入寻欢之处。 在这里,永远有最动听的歌,最诱人的舞,最浓烈的酒,最香艳的人。 去年,有这个妙人凭一首琴曲,红遍九州;今载,有那个佳丽因一段丽词,名满天下。 红袖招永远不缺美好,不缺温柔。 在这里,可令人忘记英雄迟暮,美人白头。 在这里,只有落拓江湖载酒行,佳人如玉剑如虹。 金钱帮的颜五公子现在就坐在这个青楼丽舫里。 日头当空,还未到红袖招做生意的时候。 所以他没喝酒,只饮茶。 红袖招自制的好茶。 茶很香,曲很美。 那是后院新来的姑娘们操琴演练的丝竹之声。 说不出的绮丽温柔,衬着外面这风光如画的汴河水,来往如织的货船画舫,更显出三千红尘的繁华美妙来。 颜承欢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好看的眉毛蹙成一个弯弯的形状。 他觉得很遗憾。 他其实很想在这个舒服的地方,好好地喝上这么一轮舒服的茶。 可他来并不是为了喝茶。 他来找一个人。 一个藏在这温柔乡里的男人。 一个从金钱帮叛出,也注定要死在金钱帮手上的男人。 万秀媚带着蜜糖般的笑容望着颜承欢。 她整个人就好比一块即将化掉的蜜糖,散发着诱人的味道。 可金钱帮的颜五公子,好象并无心领会她的这种味道。 万秀媚自然知道,他在等她交人。 可虽然她是这里的话事人,楼里的红牌姑娘们却各有各的门,只要打响牌子招揽生意,姑娘们的私事,红袖招一概不问。 收了什么恩客私赠的宝贝,藏了什么自己喜欢的男人,哪个日子要休息,什么时候想赎身—— 只要合情合理,钱银两迄—— 随便就是。 这是红袖招的规矩。 从没坏过的规矩。 作为红袖招的当家,万秀媚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麻烦,应付过各种各样的人。 从来没有什么能坏了她的规矩。 可这一次,这个麻烦是金钱帮。 万秀媚自问,她没有应付的本事。 她只能拖。 拖到拖不下去为止。 她现在知道这位颜五公子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她惟有等他开口。 “这茶已经淡了。”颜承欢长长地吁了口气,温柔地看向万秀媚: “颜某不便再叨扰了。秀姑娘的答复可以给了吗?” “红袖招每天进进出出来来去去客似流云,颜五公子要的人,小女子实在不知情。” “只怕这朵流云,现下还停在哪位姑娘的屋子里。” “这个……” “颜某实在不忍心手下这帮粗鄙的奴才擅闯姑娘们的香闺,故此方请秀姑娘代劳。” 颜承欢步步紧逼,脸上却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秀气的手轻轻在化碧刀上一点,又是一点。 美丽的手指配上这把绝世的刀,真是好看。 万秀媚在想,想一个万全的法子。 万秀媚在犹豫,犹豫是否要因这金钱帮破一回例。 颜承欢笑意更浓:“秀姑娘这里的妙人儿多,连楼里的装点也不一般。瞧这梁上挂着的软纱罗缎,是杭州敕造的贡品不是?居然也能弄了来——啧啧,这红色也不知是用的哪家染坊的朱砂,像什么?” “像血光!”身旁一个金钱帮的弟子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句。 “休得造次,仔细玷污了秀姑娘的好地方。”颜承欢面色一沉,轻轻喝道,眼睛却不住地往万秀媚脸上瞟。 “颜五公子说得不错,这正是杭州如意坊去年的贡品软烟罗,其中又以这红色的为极品,可不就是民间混叫的血锻么?” 话音未落,人影已现。 万秀媚随着声音望向门口,但见一青一白两个人影,逸然出尘,并肩而立。 “戚楼主!顾公子!”万秀媚心念一动,忍不住急促地唤出声来。 颜承欢微微抬了抬眼角,道:“顾公子好眼光。” 顾惜朝清清一笑,和戚少商一起抬脚走了进来,边道:“万老板才是好眼光。红袖招好大的面子,皇上御赐给慕王爷的东西,王爷又赏给了贵处,若不挂出来岂不可惜?倒也好教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开开眼界。” 一句话,便把红袖招和王府权贵的微妙关系明白托了出来。 万秀媚一怔,甜笑道:“顾公子说笑了。” 顾惜朝自顾自往右边的空椅上一坐,嘴角一弯,轩眉叹道:“不过万老板还是把这贡品宝物拆下来吧。” 一旁戚少商正待落座,奇道:“这又是为何?” 顾惜朝朝对面的颜承欢一努嘴,道:“颜五公子等一下就要大开杀戒,回头弄污了这么好的缎子,岂不令人心痛?” 颜承欢收起了笑容。 他没时间,也没心情和他们说笑。 他当然知道,戚少商和顾惜朝此来所为何事。 情势比他想象中略为棘手了些。 不过他不火,不燥。 虽然他有点想忘记洛二哥的提醒,迫不及待地想会会戚少商的逆水寒。 ——这把传说中削金断玉的宝剑。 颜承欢站了起来:“秀姑娘,我只问一句话,红袖招只打算做今日一天的生意了吗?” 万秀媚妩媚的容颜有一瞬间的扭曲。 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金风细雨楼能保得了红袖招一时,却保不了以后。 置之死地而后生。 颜承欢是她的死穴,戚少商是她的生机。 她紧抿朱唇,做出了决定: “人在这里,三位带回去便是。” 她说的是三位。 不是一位,也不是两位。 她简直为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兴奋得不行。 红袖招只负责交人,至于谁要这个人,那就看他们各自的本事。 万秀媚知道金钱帮的手段。 但她也相信金风细雨楼的能耐。 所以她轻轻挥了挥手:“去月姑娘处,请沈大爷出来。” 18、 “不劳相请,沈某在此。” 话音落处,一个锦袍瘦高男子缓缓自后堂步了出来。 颜承欢的目光冷冷地落在这男子身上,道:“沈舵主,久违了。” “沈越自知有负帮主,今日任由五公子处置。”沈越直直地望着颜承欢,深吸了口气,道:“只是那东西,恕沈某不能奉还了。” “你说什么?”颜承欢长眉一轩,瞪眼道。 “那东西,已经给了想要它的人,不在沈某身上了。”沈越眼神空洞地望向地面,喃喃道。 颜承欢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漂亮的眼睛里,杀气顿现:“沈越,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临死前说的话,自然算是遗言。”沈越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耸肩道:“东西没了,沈某的命,五公子来取吧。” 颜承欢往前迈出一步,又迈出一步,化碧刀随着主人的步伐,发出两声低吟。 “沈舵主,”颜承欢直勾勾地看住沈越的眼睛:“你不想知道,帮主要赐你怎样的死法么?” 沈越空面容一抽,霎时现出一种暗沉的灰白色来。 他闭上眼睛,喉头急剧地跳动了几下,颤声道:“我背叛帮主,哪种死法都不为过。” 戚少商捏紧了茶盏。 他已看出了这个男子的一心求死。 对于一个已经不想活了的人,实在无法用死来威胁。 他转头又望向顾惜朝。 他要等他的答案: 救,还是不救? 顾惜朝轻轻地吹开茶上漂浮的叶子,眯上眼睛点头道: “也好,先杀了他,再慢慢搜。东西左不过在这红袖招里藏着,难道能插了翅膀飞了不成?” 沈越脸色一青,直直地望向顾惜朝。 戚少商纳闷道:“你怎么知道那东西还在此处?” 顾惜朝斜斜盯住沈越的脸,慢慢道:“刚才不确定,现在沈舵主已经告诉我了。” “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沈越露出抓狂的神情来。 “就是你告诉我的。”顾惜朝促狭地一笑,又道:“请万老板拿块铜镜给沈舵主照照,这副表情若还说不是,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沈越粗粗的眉毛已经纠成川字形的一团,嘴角紧跟着抽搐了两下。 颜承欢朗声笑了起来,道:“顾公子的提议甚好,既是如此,待颜某先清理了门户,回头少不得再要得罪秀姑娘了。” 言罢一努嘴,侍立周围的金钱帮弟子已四下分散,守住了这大厅的各个出入口,有几个已然立上了楼梯。 当下吓得楼上倚着靠栏看热闹的一群绝色丽人们惊声连连。 戚少商一时间无法全然领会顾惜朝的意图,眼见局势急变,不由心中焦急,手已按在剑柄之上。 沈越睚眦俱裂,当下狂吼道:“沈某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悉随尊便,一切与红袖招无关!” 虽然吼得歇斯底里,他自己却也清楚,这话不过枉费口舌而已。 他太了解金钱帮的手段。 他只后悔,要连累了这个他不想连累的地方。 和那个他不想连累的人。 万秀媚狠很地瞪着沈越。 她无法想象红袖招这么多年的招牌基业,要毁在这么一个倒霉的男人身上。 不管是谁,天皇老子也罢,要毁红袖招,就是她万秀媚的敌人。 一下子,大厅里的气氛骤然微妙诡异了起来。 几方各怀所图地对峙着,也均不愿贸然出手,连空气都刹那间凝住了。 终于,颜承欢缓缓拔出了刀。 化碧刀发出一声动人凄楚的呻吟,丝丝抽离刀鞘。 ——如同离开情人的怀抱。 “如果我要先杀沈越,大伙儿都不会有意见吧。”颜承欢轻描淡写地问。 “我没意见!”万秀媚恨声道。 戚少商一轩眉,正待开口,却被顾惜朝轻巧地抢过了话头道:“我和戚楼主自然也没意见。” 沈越闭上了眼睛。 他见识过五公子的刀法。 他等着化碧刀如情人火热的亲吻和噬咬,落在他的脖子上。 ——把他的灵魂和生命,一齐带走。 ——这也好。 这也好——沈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就让这刀代替她的吻,让自己在这消魂的吻中沉睡不醒罢。 若能如此,若能如此——沈越简直要有点感谢颜承欢了。 沈越心念至此,不由闭目吟道:“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垂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一把清丽冰冷的声音接了上来。 众人转目望去,只见一位宫装丽人莲步轻移,自楼上走了下来。 蔻色罗裙外罩着层白色纱衣,如云黑发上饰以珠翠钿子,面容如霜花般皓洁,双眸不转也自有万种风情。 沈越大惊失色,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骤然挖空,心中一凌,退后半步,颤声道:“月姬!” 被唤作月姬的女子悠悠环视了一下厅中各人,却独独不看沈越一眼,柔声道: “各位要的东西,不巧小女子倒是知道。” “月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万秀媚惊怒之下,忍不住喊了出来。 “东西是我要沈爷替我拿的。可惜没来得及送出去。现在已经被我毁了。” ——三句话。 ——三句话已经足够。 月姬闭上了嘴,淡淡地一笑。 至于其他的话,她是决意一句也不会多说的了。 月姬目光流转,朝沈越走了过去,曼步娉婷,摇曳生姿。 她的眼睛看着他的,一眨不眨。 在众人复杂的注视下,她拥住了他。 紧紧的拥抱。 紧到没有半丝缝隙。 紧到像是要把自己嵌入到这个男人的身体里去。 她伏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几句只有他能听到的话。 戚少商握紧了拳头。 他和其他人一样,听不见月姬对沈越说的话。 但他也和其他人一样,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沈越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绝望、深情、惊疑、恐惧混杂在一起的复杂表情。 只见沈越脸色雪白,嗫嚅道:“然你待我,是真心么?” 然而月姬已缓缓离开了他的躯体。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到底有多重要?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要夺到它? ——月姬是什么人? ——她要这东西干吗? ——这东西真已被她毁了吗? 再没有人能知道。 ——你待我,是真心么? 沈越也再不能知道。 因为月姬再也无法回答。 她的最后一句话只是: “我还知道,金钱帮有一命换一命的规矩。” 一抹乌黑的血丝从她嘴角溢了出来,她的人已经缓缓倒了下去。 揉碎霜花红满地,玉山倾到再难扶。 转瞬之间,深爱的女子在自己怀抱中自尽。 沈越双目圆睁,紧拥住她已瞬间转冷的身躯,坐倒在地,狂吼道:“不!不!不!” 细思可恨处,不许见倾国。 霎逢巨变,几声惊呼同时响了起来。 楼上围看的姑娘们中,甚至有人已受惊晕厥了过去。 戚少商、顾惜朝等众人均料不到如此变数,不由沉默当地,也说不出话来。 颜承欢握着化碧刀的手,也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沈越面如死灰地瞧向众人,突然仰天磔磔怪笑道:“你不要我死,我偏要死,就是死了,也要问清楚你的心意!” 这笑声诡决森冷,凄绝可怖,令在场之人均泛起一阵寒意。 只见沈越双手紧握,全身一震,面容扭曲,眼珠突兀,吐出一大口鲜血,随之便一动不动了。 戚少商暗叫一声“不好”,却听顾惜朝冷冷道:“他死了。” “什么?”万秀媚脚一软,堪堪扶住了身后的柱子。 19、 “自断心脉,倒是个拦不住的痛快死法。”顾惜朝淡淡道。 言罢自端起手边茶盏,品了一口。 戚少商拿眼角瞥了他一眼—— 这个人,果真生性凉薄,倒是自在的很。方才月姬与沈越那双双凄绝人寰的死法,他似乎全然没有看见一样。 戚少商一面感慨二人同赴死境之情,一面不由心生忐忑: 他来的目的是为了要截下那件东西,可看眼下景况,却不知还能怎样完成诸葛先生的托付。 颜承欢也怔住了,持刀在手,心里翻腾着和戚少商一样的焦虑。 顾惜朝又喝了一口茶,悠悠道:“戚楼主和颜五公子想要的东西,还在沈越身上。” 此言一出,众人均心下大惊: 莫非方才月姬自尽前与沈越相拥,竟是趁众人不备将那物又重新交还于沈越之手么? ——根本顾不得细加思量,戚少商与颜承欢又是何等人物,电光火石之间已各自弹身而出,向沈越的尸身飞掠过去。 两人均是一流一的绝顶高手,也都知道彼此剑艺刀法的厉害,故此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几乎是同时,二人回身拔刃,逆水寒与化碧刀“当”地相击一下,又骤然分开。 化碧海西头,剑履问谁收。 戚少商望向颜承欢手中化碧刀,由衷赞道:“好刀!” 颜承欢扬眉笑道:“你的剑也不错。” 寒光一闪,两人又提刃对在了一起。 刀光似血,剑气如虹。 戚少商挥剑相击,与颜承欢对拆了十来招,只觉他刀法之犀利之诡绝,的确是天下难觅。 碧色刀刃之上,仿佛有无数的凄艳冤魂在呜咽,在涌动,在索命。 比起颜承欢的刀,逆水寒多了七分刚猛,少了三分变幻,但是朴拙的剑法招招隐含着令天地失色的气势,九现神龙的威名自然也不是假的。 如此缠斗了半晌,双方在招式上都一时讨不了什么便宜,颜承欢却有些烦躁了。 对着戚少商这样的对手,他不能不拿出十二分精神,刀刀狠绝,不留余地。 然而戚少商年纪轻轻,武功修为却有如神助,内力源源不绝,生生不息,倒像是越打越精神的样子。 这么纠缠下去,颜承欢自知并无胜算。 一念及此,更不迟疑,刀锋一挺,直劈戚少商胸前而去。 戚少商心神一凛,只见化碧刀寒芒暴涨,幻出奇异的深碧色,排山倒海般朝自己袭来。心知是颜承欢用尽全力的一击,不敢轻敌,双手急急奋剑来格。 碧色刀光下,几星红芒突闪,颜承欢左手轻轻一弹,三四枚“碧血长空”破空而出,竟绕过戚少商,向他身后的顾惜朝呼啸而去。 戚少商这一惊非同小可。 那日江船夜探与之交手,他清楚这暗器的厉害。 原本只当是颜承欢全力向自己施以杀招,却不想他竟还能分出心神来暗算顾惜朝。 当下仅记得顾惜朝旧伤未愈,内力削弱,也顾不上盘算顾惜朝自身之力能否挡住这“碧血长空”的突袭了—— 戚少商疾退几步,逆水寒已交于左手之上,挥至顾惜朝身前,要替他化解这突如其来的危险。 同时身形偏侧以图避过颜承欢的绝杀一刀,右掌翻飞向前推去。 只听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几枚暗红色的寒星纷纷落于地面。 掌风刀光散去,颜承欢退了半步,捂住了左肩。 方才戚少商绝境中反击的一掌,还是震伤了他。 颜承欢开始相信洛远山的话: 九现神龙的本事真是深不可测,无论濒临怎样的绝境,都能有化解危机反击敌人的潜力。 四周众人一片惊呼。 高手间的对决,虽不是他们都能看清的,可方才二人生死相抗间还各能分神,左右手分出高招的情形,令所有人都悚然动容了。 顾惜朝苍白的面上森然变色,嘴角微扬,眼中露出一抹复杂的神情来。 只有他和戚少商知道刚才那一瞬是何等惊险。 ——顾惜朝承认自己有点低估了这个颜承欢。 ——也没有想到戚少商在那样的险境下,不顾自己的安危,竟会第一时间为他挡开了夺命的暗器。 那样想也不想的一挥剑,让顾惜朝暗暗震惊了。 戚少商一回剑,转过头来,对顾惜朝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没事罢。” 袖里已在握的神哭小斧收了回去,急速积聚的真气也随之缓缓泄去—— 顾惜朝心中一动,一股子莫名的暖意铺天盖地而来,把他的心,都蒸出了丝丝潮润。 这抹孩子气的梨涡浅笑,这个白衣胜雪的男子,挡在他的前面,仿佛能为他挡住一切危险,一切风雨。 顾惜朝突然尝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 一种,心安的感觉。 ——即使泰山崩于眼前也无须担忧半分的心安。 目光转动间,突然瞥见了戚少商手背上的一道鲜血。 ——原来刚才颜承欢的一击,还是伤到了他。 顾惜朝心中抽痛,却仍迅速换上平淡的神情,眼光转向别处,口中道:“今日此战,九现神龙的威名恐怕要折损一半了罢。” 戚少商静静地看着顾惜朝的侧脸,只那一下,已经捉住了那人眼神中一闪而逝的深深心痛。 ——只那一下,就已够了。 在这半刻功夫,颜承欢脑中已转过无数个念头。 前思后想,再三权衡,他料定今日已无法由戚少商手下拿回那件东西。 他颜承欢从来不是个死缠烂打拖泥带水的人。 眼神中划过一片乌云般的阴影,颜承欢扬声道:“走!” 他只是走,并不是输。 不到最后,谁又知道赢的人是谁呢? 他似乎一点也不恼羞成怒。 他的脸庞依然秀气好看,他的笑容依然如沐春风。 金钱帮的弟子已经悉数退到了门口,他们训练有素,更知道奉命行事和进退知度的道理。 颜承欢抬脚就走。 连头也不回,走得爽快,干脆。 快到门边的时候,他突然反手劈出了一掌。 这掌不是对住戚少商,也不是对住顾惜朝,所含真力也着实只有一成。 轻飘飘的一掌—— 可是也已足够把一丈之外的一位奉着茶盏的女孩子劈翻在地。 啊的一声尖叫,官窑的青瓷茶盏应声而碎。 金钱帮的人已走了个一干二净。 万秀媚也示意红袖招的姑娘们都退回了内堂。 戚少商早已飞身上前,伸手将那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扶了起来。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哪里经过这样的阵势,半是惊惧半是疼痛,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 戚少商手里拖着小姑娘,眼巴巴地瞅向顾惜朝。 ——他实在想不出颜承欢到底是什么意思。 ——吓唬小姑娘,拿不到东西随便泄恨,不像是颜承欢的作为。 顾惜朝却盯着那个小姑娘,眼神渐渐凌厉起来,厉声对戚少商道:“快放开她的手!” “已经晚了。”清秀标致的小姑娘咯咯笑了起来,将手一甩,往后退了一大步。 戚少商眉一皱,刚想开口问话,胸口却猛地一窒。 他想他已经知道那句“已经晚了”是什么意思了—— 他手背上刚才的刀伤鲜血,已渐渐变成了紫色。 小姑娘拍着手尖声笑个不停,笑得简直要上气不接下气: “毒经血行,已达章门穴。此乃全身真力所聚,九现神龙虽武功盖世,恐怕也要三个时辰后方能与人动武了罢。” “你是四川唐门的什么人?”顾惜朝原就苍白的脸此时更白得没有了一丝血色。 “笑话,姑奶奶要靠着唐门的名声才能行走江湖么?”小姑娘面色一冷,声音却骤然变了种腔调,眼中现出恶狠狠的气焰来。 “这么霸道的毒,再加上这么刁钻的使毒手法,除了四川唐门,顾某还真难做他想。” 顿了一顿,顾惜朝冷然又道:“不肯认自家门派,又这么暴烈嚣张,唐宛唐姑娘的身份,只怕让人猜不到都难。” 小姑娘面容一青,伸手在脸上一抹,露出了另一张面孔,分明竟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子。 唐宛阴声道:“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不必相瞒。不过我既然已背叛唐门,你也不必拿唐门来压我。有这时间,不如关心一下你这朋友的性命。” 言罢又挑眉向戚少商笑道:“戚大侠,如何,我这“须尽欢”的滋味不错吧。”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若不人生得意须尽欢,只怕朝如青丝暮成雪。 顾惜朝失声道:“须尽欢?你用了须尽欢?” 人生须继,无以尽欢。 “还不止呢。”唐宛看了戚少商一眼,道:“戚大侠,你是否开始觉得周身发冷了?或许,我应该问问你,这种感觉是不是很熟悉?” “是。”戚少商缓缓抬起了眼睛,望向顾惜朝,苦笑道:“至毒至寒——” 顾惜朝的心骤然沉了下去:“箱子燕。” “可不正是箱子燕!”唐宛笑意盈盈地望着面前这两个人,道:“顾公子和戚大侠该比我还明白它的妙处。” 一阵寒意,如漫天飞雪般袭来,冻结了顾惜朝的心。 20、 戚少商轻轻叹了口气。 至毒的须尽欢和至寒的箱子燕就在他体内游走。 章门穴被毒封住,他施展不了任何内力。 如果再加上一把鬼神夜哭的小斧,那这情形,简直就跟当年在连云寨大顶峰上一样糟糕。 ——不,还没有那么糟糕。 ——因为所幸,这次要面对的敌人,不是那个人。 ——因为所幸,这一次那个人是并肩和他站在一起。 戚少商弯弯嘴角笑了。 很好,真的很好。 他和他,这次,是站在一起的,这真的已经实在算是太好了。 “惜朝。”戚少商定了定神,道:“惟有请你替我去取回沈越身上的东西。” 唐宛收起了笑容,戒备地盯向顾惜朝。 刚才利用戚少商的好心和不知情得手,算是侥幸。 可若是要对付顾惜朝,她并没有把握。 顾惜朝一动不动。 戚少商急急再唤:“惜朝——” 顾惜朝一凛,冷冷地盯住他,眼中寒意更深:“戚少商,你知道你自己中的是什么毒么?” “知道。”戚少商笑容犹在。 “你知道什么?”顾惜朝低吼道:“须尽欢乃唐门至毒,取朝暮尽欢之意,十二个时辰内没有解药,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箱子燕之巨寒,迫住你的内力,无法让你运功逼毒。现在两毒相遇,你现在这副样子,就是金钱帮随便一个三流弟子,都能轻易杀了你!” 呼地一声衣袂飘飞,顾惜朝人已欺到戚少商近前,一把神哭小斧架到戚少商的脖子上,吼道:“金钱帮有心要你的命,唐宛身上根本不会带着解药,四川路途遥遥,你那几个内力深厚的兄弟都在宫里陪着皇帝——你说你还有什么救?倒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痛快!” “还有十二个时辰,至少,还有你陪着我十二个时辰。”戚少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疯子!你这个疯子!” “能跟你这个疯子站在一起,不是疯子又是什么?”戚少商深深凝视着那双蒙上一层寒霜,此刻又似化成水雾的细长眼睛,道:“或者,早在两年前,与你初识之日起,我就已经疯了。” 顾惜朝轻轻一颤,道:“你不是疯,我看你根本是活够了。” “既然当年着了你的道我都没死成,今天无非是再赌一次。算起来,我已经赚了两年。” “你戚大侠的命很金贵,可你不会次次都那么好彩头。” “自古艰难惟一死——可若一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 两人旁若无人,一句接着一句,一个狠绝哀恸,一个安然平静,倒教一边的唐宛看得有些呆了。 “戚大哥!”随着一声惊叫,楚楚突然出现在门口。 厅内一片血污,地上倒着两具尸体,顾公子的小斧正按在戚大哥的脖子上,旁边还有一个阴冷的女人—— 楚楚无法想象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 唐宛却被她的一声大叫惊醒: 此地不宜久留。 金风细雨楼的人马也许火速便会赶来。 还有一个难对付的顾惜朝。 帮主留自己在此是为后招。 药已在手中,完成这后招应该不算难。 何况,还生生白赚了一条命—— 九现神龙戚少商的命。 ——这任务,简直是完成得十分完美了。 唐宛忍不住笑起来,手中一点荧光向沈越和月姬的尸首打去。 戚少商一凛,他已经明白唐宛想干什么。 可他自己不能动。 顾惜朝也没有动。 楚楚和刚刚赶出来的万秀媚根本来不及动。 ——所以,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点荧光没入那两具尸首。 然后转瞬间散出嘶嘶白烟,连衣服带人化成一滩褐色的脓水。 万秀媚用衣袖掩住了鼻子,把头扭了过去。 楚楚已经软在了门柱上。 这样森谲可怖的景象,是她生平第一次所见。 唐宛放声大笑起来,边笑边退,一个急转,破窗而出。 她实在觉得自己太了不起了。 颜五公子带了那么多人都解决不了的麻烦,她一个人就全部摆平了。 还能轻轻松松地全身而退—— 所以说,对付大侠,就要用最下流的法子。 ——那将是绝对奏效的法子。 顾惜朝收起小斧,神色凝重,先向万秀媚要了纸笔,草草写了几个字,再向楚楚沉声唤道:“你过来。” 楚楚勉力支撑起身子,打醒精神朝他们走过去。 顾惜朝幽幽叹了一声,道:“你拿上我的名刺和这字条,去城郊十里广武山下的药庐找辛追姑娘,看她有无解毒之法。事关你这戚大哥的性命,你且速去。”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支响箭交与楚楚,言道:“十二个时辰之内若是事成,你就马上点燃这支响箭通知,明白了么。” 楚楚闻言,心知事态危急,也不敢多问,望了眼戚少商手背上紫黑的血痕,噙住眼泪拼命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外奔去了。 顾惜朝出手封住了戚少商的几处要穴,以暂时缓解毒性的急速扩散,低声道:“跟我走。” 戚少商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一言不发地看着顾惜朝书写字条嘱咐楚楚,欣然应道:“好。” 马蹄疾劲,风声呼啸。 “你让楚楚去寻辛姑娘相助,其实心中也并无几分把握,对么。” “是半分都没有。” “顾公子什么时候变得愿意做没有把握的事了。” “老天格外厚待你戚大侠,我杀了你那么多次都杀不了你,倒弄得我也很有兴趣要跟这天赌上一把。” “若是你输了呢。” “至少这次我能保证最后让你死在我的手上。” 戚少商没有再说话。 伏在顾惜朝的肩头,任由风儿轻送那人柔软卷曲的发丝,一下一下地拨在脸上。 他不用再回头望。 回首已没有路。 只有在黄沙万里,马蹄扬尘处,才依稀寻得来时路。 只要眼前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好。 永远走不完,才好。 顾惜朝轻吁一声,勒住了缰绳。 戚少商微微睁开双眼,道:“这是哪里?” “一个能暂时缓解你寒毒的地方。”顾惜朝跳下马,挑了棵结实的树把缰绳系好:“下来吧。” 戚少商猛地打了个寒噤,忽觉江风阵阵,体内的寒毒似又更加剧了痛苦。 “黄河边的乱石林里有几处泉子,终年温热,此刻于你有助。”顾惜朝将戚少商扯下马来,脚步不停地往不远处的石林掠去。 此间乱石嶙峋,怪木丛生,人迹罕至,戚少商一边暗暗称奇,一边被顾惜朝拖住紧走一阵,眼前赫然出现了两三个相连的圆池。 只见池子上烟雾缭绕,热气氤氲,有如云蒸霞蔚的仙境一般,戚少商感叹造物神奇,不由看得呆住了。 顾惜朝也不多说,一把将戚少商按入温泉,低声道:“你听我的,好好闭目调息。你虽暂不能运功,但这池水应可缓缓箱子燕的至寒。等你恢复了功力,我们再去广武山与辛姑娘会合。” 戚少商乖乖地盘腿坐于泉中,泉水刚好齐颈,顿觉热气蒸腾,灼热的水流如万千极细的针扎般涌入身体。 此刻他体内寒毒凶恶,又突遇这热泉浸淫,一时间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真是无以言表。 如此静过了半柱香功夫,戚少商突然双眉一紧,周身一颤,扑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面上顿显痛苦之色。 顾惜朝一凛,暗叫不妥,急忙伸手扶住戚少商,再伸手试了试泉水,失声道:“不可不可,泉水太热了!” 原来这泉水温度过高,虽能对抗箱子燕的至寒,却又同时加速了戚少商体内血脉运行,让须尽欢的毒性发挥得更快了。 “你觉得不妥,怎么不早说?”顾惜朝又急又气,恨恨地将戚少商从池里拽了上来。 戚少商勉强地向他笑了一下,道:“是你说让我听你的。” 顾惜朝看他露出两个浅浅梨涡,一脸无辜的表情,竟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了。 戚少商衣衫尽湿,刚从滚热的池水里爬出来,此刻被冷风一吹,又抵受着体内寒毒,直冻得嗦嗦做抖,对住顾惜朝圆睁着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孩子般地抱怨道:“好冷。” “冷死算了,倒省却不少麻烦。”顾惜朝咬牙切齿地咒了一句,还是站起身来去四周寻干柴去了。 21、 一簇温暖的火光跳动了起来。 顾惜朝拨了两下柴火,拍拍手看了戚少商一眼。 却见他裹着一身湿透的白衣,若有所思地凝望住那团篝火,不由切声道:“发什么呆,你这么坐着,能把衣服烘干么?” 戚少商一愣,脸上略有迟疑。 顾惜朝嘲弄地冷笑道:“九现神龙行事磊落,向来不拘小节,怎么,此刻倒扭捏起来。” 戚少商垂下眼眉,心道:明明都是男人,怎地自己倒浑身不自在起来。 如此一想,也就三下五除二地把内外衣袍都脱了下来。 顾惜朝瞥见戚少商赤裸的上半身,精瘦结实的肌肉和修长匀称的躯体,心里突地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立马收回了目光。 可是那深深浅浅的几道伤疤,尤其是左边小腹上拜自己所赐的那一道,还是让顾惜朝的心里蓦然触痛了。 戚少商看了他一眼,颤抖着支撑起身子要往火塘边挪近一点。 似乎冥冥中有什么在驱动,顾惜朝深吸了口气,立起身来走到戚少商背后扶住了他。 指尖轻触之处,只觉他遍体冰寒,周身微颤,顾惜朝不由心中一沉,说不上是愧疚还是怜惜,一时间竟怔在了当地。 戚少商感受到这近在咫尺的温润如玉的身体,小心地向后挨了挨,又挨了一挨。 然后,轻轻地捉住了扶在自己肩头的一只手。 顾惜朝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抽开手。 任由戚少商带着它,轻轻地划过光洁的身体上一处又一处突兀的伤疤。 “你不是第一个伤我的人。”戚少商语调里带着丝丝惆怅:“可你是伤得我最深的那个人。” 手指一顿,停在了左腹那个隐隐的刀疤上。 “这一刀,伤了我的心。”戚少商缓缓闭上双目,似梦呓般地叙道:“伤得很深,很深。” 顾惜朝指尖一颤,想要抽回,却被戚少商紧紧地捏住: “你怕什么?怕我对你怎样?反正我此刻内力全无,你瞬间就可以制住我,甚至杀了我——你又在担心什么?难道——其实你是希望我对你怎样么?” “你说的什么疯话?”顾惜朝要推开他。 戚少商一个转身,抬手按在他肩膀上,一双眸子定定地望进他的眼睛深处。 ——这目光,极深极黑,仿佛含满了无数的话语。 ——这目光,又极浅极清,似乎透明得一无所有。 顾惜朝的心,忽地乱了。 戚少商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继续: “你也知道,我可能已没有什么时间。若不把该说的话说出来,我死也死得不痛快——何况这话,我早该对你说了。” “你想说什么。” “惜朝,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我只是旗亭酒肆的小二,那该多好。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担,你做你的杜鹃醉鱼,我洗我的碗,一起喝炮打灯,一起弹琴舞剑醉生梦死——你也不是顾惜朝,我也不是戚少商,那该多好。” 戚少商喃喃说着,凝视着眼前这对眸子。 清亮,凛冽,还有着寂寞。 七情不动的寂寞,一直掩在心底最深层,不愿让人见到,不愿承认的寂寞—— 孤绝清冷的百年寂寞—— “你知道吗,你这眉目,这韵味,这风骨,这沉阴永昼的愁郁,还有这若隐若现的孤寂,几乎要将我逼疯了!”戚少商低低吼了出来: “你还不明白么。千座山,万里路,我逃你追,你逃我追,兜兜转转,生生死死,你逃不过我,我也逃不过你!” ——你逃不过我,我也逃不过你! 如一声惊雷在寂静的半空中炸开。 然后——。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半晌,顾惜朝轻叹了口气,道:“还冷么。” “这里——”戚少商露出笑容,把他的手按到自己心口上:“你来帮我焐热它。” “就这里?”顾惜朝假作漠然地一挑眉。 “还有这里——”戚少商循着那如兰的气息,迷醉般覆了上去。 “你——”顾惜朝正待发作,嘴唇却已被那人紧紧攫住了。 他的吻,霸道而温柔。 顾惜朝想推开他,却无力挣脱这消魂噬骨的柔情。 天崩地裂都可不管。 暮去朝来,一夕百年。 戚少商伸手把人深深揽进臂弯。 现在,终于可以完完全全拥着他了。 这微凉的柔润,冰寒彻骨,又温暖如春——仿佛迷梦,可怀中却分明是真实的他。 然而为何,越将你抱得紧,就越觉失去般落寞? 那些横亘在你我之间的,除了刻骨深仇,还有别的一些什么呢? 戚少商不愿再想下去。 他用舌尖纠缠住他的,如从未分开,如不再离弃。 这一刻抵死缠绵相拥,彼此身体深处的颤栗,唇齿间融化万物的甜蜜—— 纵天地所不容,虽百死而无悔。 快意恩仇此生,换取片刻温存。 若是为君,当如此夜。 琴弦尽裂,换不回你发丝飞扬燕丘痛饮,留不住你眼波旖旎眉蹙如颦。 琴剑争鸣风情萧瑟,百炼钢但成绕指柔,只博你倾城一笑,我便舞碎残阳,剑断天涯又何妨? 只愿为你,洗去满身征尘半世浪荡。 只要替你,抚平江湖风霜寂寞心肠。 这一刻,容我,只为你黯然神伤。 “怎么,不说话了。”结束了这个漫长的吻,戚少商轻啄他的嘴唇,犹自不舍得放开。 一双手却不自觉地滑入青色的衣衫,在莹洁如玉的身体上游走。 顾惜朝的身体轻颤,不知是敏感还是愤怒,几乎将舌尖都快咬破了,好不容易才颤声挤出一句话来: “戚少商,你这个……” 戚少商的唇再一次封住了他的下半句话。 一边吻,一边将人压倒在身后的温泉里。 顾惜朝不防他突然用力,半边身子被沉入水中,呛了几口水,戚少商的舌头紧跟着肆虐地入侵,让他毫无挣扎的力道,心下恨极,胸口愤怒地几乎快要裂开。 两个人一半在水中,一半在池畔,顾惜朝奋力地撑起身子,上半身仍是全湿了。 戚少商抬起脸,不由看得呆了。 顾惜朝雪白的颈项微微后仰,被月色润泽得像一截白玉,下巴勾出一个美妙的弧度,卷曲的发丝缕缕缠绕,散落在他肩上,目光迷离中含着些许值得玩味的恼怒,在水气蒸腾中,竟美得不可方物,万语不能形容其一。 戚少商突觉自己的身体无比炽热起来,比这温泉的水还热,心中被灼热的欲望烧痛,忽然拦腰把人抱了起来。 顾惜朝一惊,目中寒气骤起:“我会杀了你。” “顾公子,先把衣服烘干,等一下随便你怎么杀。” 戚少商狡黠地一笑:“反正现在我们两个都湿了,谁也不怕占了谁的便宜。” 也不管顾惜朝反对,把刚才自己脱下的衣物铺了一铺,戚少商将人轻轻放了上去。 强自忍下喉间的喘息,替他拂开颈边的发丝,指背轻轻抚着他脸颊,缓缓掠过他柔润的唇角。 顾惜朝惊愕之下,几乎失去了反抗的意识,眼睁睁地看着戚少商褪开自己的衣衫,手指与自己的肌肤相触。 一把抓住那只该死的手掌,顾惜朝低吼道:“住手——” 戚少商深深地看住他,鼻尖已凑到他嘴角:“嘘,别动,我好象听见琴声了……时间不多了,就算这是一场梦,答应我,陪我一起做完它,不要醒来,好么。” 然后从鼻尖到眉梢,自颈项到胸前,戚少商滚烫的唇,一一烙印。 再强烈地、火热地找准他的嘴唇,窒住他的呼吸。 那双不安分的手,自下分开他修长的腿,往上探去。 “恩……混蛋……你…….恩……你到底想怎样……”顾惜朝轻吟一声,凭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要去推开那双手。 “顾公子……这种时候……你还要……问这种问题?好……我告诉你——”戚少商轻轻噬咬着那白玉般晶莹的耳垂,急促地呢喃道: “你挂柱连云寨时曾立过誓,说要和众兄弟一条心,不走漏风声不叛变,不出卖朋友守规矩,如违反了,宁愿千刀万剐,天打五雷轰,叫大当家的插了你——可惜,我现在拿不动刀,提不起剑,惟有……” 含混的厮缠和深深的喘息声代替了后面的话语。 每一寸肌肤都贴在一起,磨蹭着,纠缠着,撞击着,滑动着。 碎碎的发丝深深浅浅相叠,铺满一地,蜿蜒缠绵…… 念君之音,如钟如磬。 将心为漏,滴血为更。 顾惜朝张开眼睛,却看到了另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 “刚才,弄痛你了么?”戚少商温柔地一笑,眼角眉梢却含满了说不出的歉意和疼惜。 顾惜朝略动了动身子,一阵隐隐的悸痛传来,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你觉得如何?”戚少商大惊失色,急急扶住他的腰,悔道:“都是我不好。” 顾惜朝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与其关心我,不如关心一下你自己的命。你还有多少个时辰?” “我相信自己能赌得赢。你也应该相信。”戚少商豁然地笑一笑:“而且现在,我有了一个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 顾惜朝心中一动,黯然不语了。 历经适才的缠绵,顾惜朝心知两人都明白须尽欢之毒未必能解,但见戚少商笑对生死,毫无凄楚畏惧之意,心里的伤痛反而更深了一层。 戚少商见他不语,便勾起他的手指,毅然道:“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你我相约定百年—— 直听得顾惜朝胸口如撕心裂肺般一恸,忍不住嘶声道:“你这傻子!” 再看戚少商面容苍白,微笑如春,却实是强忍毒性痛苦,勉力支撑的样子,不觉言道: “你睁那么大眼睛做什么,方才那么折腾,毒性又霸道,难道不疲累么。” “累啊。” “那还不闭上眼睛睡一觉去。” “我不舍得闭上眼睛。”戚少商目中闪过一丝隐隐哀伤,道:“我睡不着。我想多看你一会,我怕再也睁不开眼睛,又怕睁开眼睛就看不到你了。” 闻听此言,顾惜朝心中五内俱焚,虽隐隐渴望与他相对,又不忍他如此辛苦,下定决心道:“睡不着,我帮你。” 说罢一掌轻击在戚少商后枕穴上,将他放落在地,让他沉沉睡去。 22、 望着眼前这人孩子般的睡容,顾惜朝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 自己难道真是疯子么。 晚晴身故刚过一年,自己却在这幕天席地之下做出了这等苟且之事—— 而且,是和一个男人—— 一个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男人。 一个曾被自己毁了一切,又毁了自己的一切的男人。 他曾经要把自己的半生基业眼也不眨地送给他。 他曾经一路追杀却又一次一次地放过他。 他给他的,他不想要。 他所要的,他给不了。 他对他说:我没拿你当兄弟,我拿你当知音。 他让他听: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如今,他已不是边境抗辽保家为国的连云寨大当家,他也不是为虎作伥谋乱天下的权相爱婿—— 他们之间恩怨情仇不是已经了结了么? 可天意作弄,为什么总要将他们牵扯到一起。 或者真如这人所说,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彼此无法逃脱么。 ——顾惜朝痛苦地皱紧眉头,盍然闭上了双目。 夜色深沉,天际几个星子惨淡地亮着。 万籁俱寂中,一阵低低的箫曲穿林越石而来,忧郁中又带几分金玉的清洌之韵。 顾惜朝从沉思中醒觉,脸色一白,剑眉微拧,看了沉睡的戚少商一眼,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又为火堆里添了几把柴,悄悄立起身来。 展身掠出石林,到了江边,透过茫茫夜色,蔼蔼水雾,依稀可见暗黑的江面上浮着一叶扁舟,上面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风急浪大,江面上波涛涌涌,可这小小轻舟却自岿然不动,如奇迹般若隐若现在浓雾之中。 那白色人影,在风涛水雾之中,衣袂翻飞,直如即将羽化飞升的仙人般遗世而独立。 天籁般的萧声骤止,一个遥远缥缈却又清晰明朗的人声传入了顾惜朝的耳朵,所用的,竟是传说中“传音入密”的心法: “恩怨难断,情意绵长,可感可叹。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可使其断,可使其续,尽在于心。” 顾惜朝屏息凝听,一双眸子渐渐化作漆黑的寒潭般深不见底。 那个空明的声音绵绵不断地传了过来:“顾公子算无遗策,是料定了我非要戚少商的性命不可,故此连见也不肯来见我。可惜,无论你信与不信,至少今日之事并非我所授意。生又何欢,死又何惧,憎恶既不可留,喜爱岂可常保?顾公子究竟是尚未勘透,还是业已看破了呢。” 话音未落,一道五彩亮光突然在天际绽开,顾惜朝一惊仰首,眼见之处,不由轻展眉梢,嘴角随之勾出一丝笑意来。 那正是楚楚燃放的响箭。 ——他是赌赢了。 “看来,戚少商有救了。”那个声音淡淡地飘过最后一句,既而失落在无垠黑暗之中。 顾惜朝极目望去,江面上激浪滔天,那叶扁舟已如来时一样,突然消失在雾霭之中。 对着黑黝黝的江面静静站了一会儿,顾惜朝一掀衣摆,快步往石林内走去。 “辛姑娘真的配出解药了?” ——戚少商揉着一双惺忪的睡眼,一副天塌不惊的表情。 顾惜朝恶狠狠地瞪他一眼,道:“你似乎料定了自己能有救。” “有你在,好象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 “偏偏我就解决不了你这个麻烦!” “可是,”戚少商眨了眨眼睛:“我怎么觉得,我已经被你彻底解决了?” “戚少商,你——”顾惜朝脸一白,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戚少商趁势捉住他一双手,低声道:“不说顽笑话了,惜朝,我认真想问你一句话。” 顾惜朝蓦地抽回手,转头负手不理。 戚少商扳过他的肩膀,柔声道:“方才你我那般……你是……随性至情,亦或是……因为我可能是将死之人?” 这句话期期艾艾问出,戚少商不由自己也咯噔了一下,又是盼他答话,又是怕他选择,心里如捣鼓般上上下下。 顾惜朝低头不语,斜斜一掌扫灭了尚未燃尽的篝火,抬脚便走。 “惜朝——”戚少商目光闪动,面上尽现凄惶之色。 顾惜朝稍稍一顿脚步,背对他淡淡道:“你说呢。” 复又加快脚步,往石林外急走而去。 戚少商略略一怔,扬声道:“我已说了,你我之约,相定百年!” 唇抿如刀,眉锁似剑。 凄迷的夜色里,微卷的长发半绾未绾,青色衣袂在冷洌的月光中猎猎翻飞。 顾惜朝袖中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扣住自己的掌心。 他的神情,在乱石枯树班驳的投影下,幽暗成一个梦境般的空茫。 似梦,非梦。 旗亭夜色,杜鹃醉鱼。 白日烟花,黄沙万里。 落日炊烟谁共歌。 若这是个梦,这梦竟已做了这么久么。 还是就当它是个梦吧。 事如春梦了无痕。 梦醒后—— 他也仍是顾惜朝。 他也还是戚少商。 长乐宫。 一夜歌舞,帝宴群臣。 尘定歌初彻,温香犹未歇。 说不尽的奢华,道不完的浮艳。 灯火阑珊处,坐着一老一少两个静静的人影。 “霜兵纵染阉人血,当日曾闻帝子哀?” “无情,圣驾在前,不可妄言。” “圣听乏馈,圣上又怎会听到我的这番言语。”无情目视着前方亭台水榭歌舞升平之处,轻叹道: “奸邪之辈,依凭城社,盘根错节,只恐连世叔都难与为敌。此等人无经国之才,却有误君之术,世叔切须小心。” “你已知道我着铁手请戚少商相助之事了。” “那想必是件万分重要的东西。” “那是我大宋边防关卡要地重镇的详细地图。” “什么?”无情大吃一惊。 诸葛正我捋捋胡须,沉声道:“这件东西,若流入虏寇之手,后果怎堪设想?” “朝中有人勾结外敌?” “祸起萧墙,乱则变,变则反,没有证据,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我们又能奈之如何?” “世叔虽常说,攘外必先安内,引而不发是有苦衷?” “时机未到,能力未及。” 无情低头静默一刻,复道:“如此说来,金钱帮幕后的主使,确实非同寻常。” “只怕隐于江湖,意在天下啊。” “只是那沈越甘愿冒死将地图携卷,却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那要看看,想得到这副地图的,还有别的什么人。” “看来这京城里隐伏的势力,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这天下的争斗逐鹿,岂非一样无休无止蜂拥又至?” “世叔是打算担负到再也担负不起的那天么。” “问问你自己,你呢?”诸葛深深地看向无情明澈的双目:“你是为了这身顶戴,还是为了天下人?” 无情目光一动:“弟子……” “你什么都看得清,看得透——”诸葛微微一笑:“你也必有你的执着,你的信念。” 风起处,一片落叶悠悠飘落在无情肩头。 淡漠清冽的眸子里荡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伤。 23、 戚少商回到金风细雨楼已有三日。 楚楚从辛追处拿到的解药很有用。 甫一出宫就赶来相助的铁手的内功也帮上了不少忙。 所以戚少商恢复的很快。 也很好。 三天后,他已经一切如常精神矍铄—— 甚至比中毒之前更精神。 倒是原本就沉默的顾惜朝,比原来更惜字如金了。 只有杨无邪觉得,戚楼主和一起回来的顾惜朝之间,和以前有些不同。 他说不出那种变化是什么。 但是楼子里上上下下都已知晓了顾公子助戚楼主解毒的事情。 原本对顾惜朝怀有敌意的人,也都多少改变了他们的看法。 也许人真是会改变的—— 杨无邪暗暗地想。 好人会变坏,坏人也可以变好。 无论这姓顾的是正是邪,只要他站在楼主这边,就是金风细雨楼的朋友。 九月初六。 宜会友。 城西金明池。 今日金钱帮广发英雄帖召集京城武林同道一聚之事,已传遍天下。 地方就选在开封城西金明池上的仙桥宝津楼。 曾几何时,春日清明,金明池上一派桃红柳绿,士女喧阗,近年却因为战乱,日渐萧瑟,现下又适逢深秋,草木摇落而变衰,白日里也显得煞是冷清。 但此刻仙桥水阁五殿上却已聚满了人。 一点也不冷清。 简直算得上是热闹。 好象武林中很久没有的盛事一般。 所有拿到帖子的人,几乎都来了。 朝廷内各势力也派来了自己的手下混杂在其中。 连听说了这件事的普通百姓,来看究竟的也不在少数。 心怀怨恨的,暗有所图的,静观其变的,伺机而动的。 无一例外的是,没有人不在好奇。 没有人不想见见这位神秘的金钱帮帮主。 ——这个将京城局势搅得天翻地覆的人物。 戚少商走上桥头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雷纯在不远处向他们微微颔了颔首。 顾惜朝则注视着雷纯身后端坐着的狄飞惊。 那个低眉垂首,沉静落寞的年轻公子。 年轻、孤寞、秀丽,带着逸然出尘的气质。 隔着人潮汹涌,狄飞惊微微掀起眼帘,与顾惜朝深深的目光一碰,又迅速错开了。 周围突然间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听到了琴声。 那是池子中央的水榭中传来的。 水榭中站立左右的颜承欢和洛远山轻轻向两边各退了一步。 抚琴人的背影便显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中。 白衣上镶着细细的金边,长袍垂挂到地,却未沾半点尘埃。 一支金色的长簪,挽住的,是一头如雪的白发。 这个人,专注地抚着琴。 似乎俗世的一切皆与之无关,化做琴音空蒙,竟不似人间所有。 “浩歌渌水曲,清绝听者愁。” 声音落处,人们的目光又随之转了过来—— 廊柱旁,负手而立的书生曼自轻吟。 一袭洗的褪色的青衫,宽袍长袖,无风自动。 神风飞越,面容俊逸。 吟毕轻轻旋身,回过脸来,轻愁如浮光略影般一闪而过。 一阵小声的议论密密蔓延开来: “那不是顾惜朝么?他没有死?” “那个满手血债,敢逆天而行的顾惜朝?” “他怎么和金风细雨楼的人站在一起?他和戚少商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么?” …… 戚少商看了身边的顾惜朝一眼,心里竟忽地升出一种莫名的愁绪与不安。 他顾不上再想下去。 因为这支名为渌水的琴曲已嘎然而止。 抚琴的人已经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来。 没有人能一句话形容出这个人。 如果一定要说,那么他就是“空”的。 空洞,空灵,空明。 这个白发如雪的男子,凄而不哀,孤而不绝,傲而不骄,愁而不苦,有一种远远超脱出这世间一切的气质。 带着洞透世情的宽容,似在欣赏人世风景,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他有着那么样的一双眼睛—— 他的眼神似乎是空的,又似乎无所不包,有无限的大智慧和无尽的大慈悲。 澹定的仿佛早已看透了世事看破了红尘,只是带着一丝悲悯与宽容俯视众生。 那种,高高在上的俯视。 像是一尊佛。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天地洪荒。 万物皆空。 ——没有人说话。 在这个人的面前,似乎万物皆化。 一切言语都变成多余。 他向前迈了一步:“在下沐天名。” 他的声音一如净土莲花般清明。 金钱帮帮主,沐天名。 几个金钱帮弟子立在戚少商的身后,小声地议论道:“原以为戚楼主和顾公子都已是风神绝世,今儿见了这位爷,才知道世上真有这等神仙般的人物。” 洛远山带着常年不变的温和笑容,向众人抱了抱拳: “沐公子请各位英雄坐下说话。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各位尊驾请上座。” 茶已奉上。 极品的蒙山。 “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顾惜朝端起茶盏抿了一抿,慨然道:“闻君此曲,又品此茶,惜朝此生可无憾矣。” 雷纯霜花初绽的笑容也随之轻现:“沐公子真是个雅人。” 沐天名似笑非笑地抚琴而坐,道:“两位谬赞了。今日得与各位一会,沐某也实是此生之愿足矣。” 他微一拨弄琴弦,道:“天下间最智谋天纵的几个人,除了无情公子以外,可幸今日我已都见到了。” 顿了一顿,缓缓道:“金风细雨楼杨大总管,沉稳彰其诚,冷静昭其智,名不虚传;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惟有狄飞惊——六分半堂的狄大堂主风姿绝世,弱之胜强,柔之克刚,低首神龙,久仰了。” 目光徐徐落在顾惜朝身上:“一怒可杀全寨,一笑可化江南——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顾公子,惊才绝艳,更乃不世之英才。” 轻轻推开面前的古琴,最后道:“振臂一呼天下云集的戚楼主,和京城里最有权力的女子雷大小姐,也让在下神交已久。” 沐天名说的都是客套的赞誉之辞。 可又并不只是赞誉。 听到他提起名字的几个人,都缄默不语。 他们已经知道,沐天名了解他们。 ——并且是非常了解,比他们任何人想象之中都更为了解。 这种了解,在朋友之间是亲切。 在敌人之间便是致命的可怕。 一直垂头静坐着的狄飞惊突然站了起来。 六分半堂的手下随之递上了一个金色丝绒遮盖的礼盒。 狄飞惊很小心,很小心地取出了这件礼物。 六分半堂的礼物。 丝绒掀开。 一柄和阗羊脂白玉如意呈现在众人面前。 通身润浸无暇,剔透玲珑,一看便知是希世之奇珍。 雷纯微微地点了点头。 狄飞惊轻轻托起了这柄如意,道:“这柄汉玉如意,温润清刚,是鄙堂送给沐公子的见面礼。” 洛远山抬脚向前一步,却被沐天名的一个手势阻止了。 狄飞惊已经慢慢走了过来。 垂着头,手捧着玉如意。 每一步,都似踏在周围众人的心口上。 顾惜朝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沐天名的手,已经伸了出去。 其实应该说,是两只手指。 手指轻舒。 成拈花之势。 狄飞惊微微一笑。 佛佗拈花,迦叶微笑。 一花一笑一世界。 一如嗔,一如恋,一如痴,一如悟。 24、 通体洁白的玉。 苍白落寞的手。 短暂的静止过后,突然起了一阵微微的战栗。 一般人留意不到的战栗。 戚少商看见了,轩起了眉头。 顾惜朝看见了,隐起了笑意。 杨无邪看见了,眯起了双眼。 不谙武功的雷纯似乎也看见了,煞白了面容。 沐天名澄净地一笑:“好玉——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狄飞惊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 他的全身泛起一阵迅速而奇异的扭动,他的手紧紧扣住了那柄如意。 ——那是他旷绝古今的“大慈大悲弃子擒拿手法”。 没有什么人见过狄飞惊的武功。 他是雷损倚重,雷纯依仗的军师。 他是手握重权,名倾京师,京畿武林中最举足轻重的几个人之一。 但他又是一个据说折断了颈骨,永远不能抬起头来的人。 ——可也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见过,或听说过他深不可测的武功。 ——这其中就包括杨无邪和戚少商。 三合楼各绝顶高手与关七一战,低首神龙的表现已足已傲视群雄。 他是个能忍人所不能忍的人。 能忍到最后一刻才出手,是因为他绝不在没有把握的时候出手。 现在,狄飞惊已经出手。 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看到了他一瞬间的抬头。 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的心,都在那一瞬间定住了。 狄飞惊在这一瞬之间,出手,抬头。 这一瞬间,在戚少商等人的眼中,变得如此漫长。 在这轻脆易折的玉如意上比试武功内力,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沐天名微微伸直了手指。 轻轻地一折。 如漫天风雪中撷取一支嫣嫣红梅。 “噗”的一声脆响,狄飞惊弹开了手。 玉如意仍完整地拈在沐天名指中。 淡淡地拈着,空灵着,落寞着,不属红尘不在江湖。 惟独曾被狄飞惊扣过的地方,缺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小的口。 晴天难补鸾镜碎,寒风吹折雪中梅。 狄飞惊眼光略迟疑了一下,又立即垂下了头,全身为真气所鼓动涨满的衣袂,刹那萎然垂顿了下来。 “天山折梅手。”杨无邪深深地吸了口,面容在刹那间凝住。 话音一落,戚少商和顾惜朝齐齐望向了他。 带着不可名状的神情。 杨无邪说的话,是不会错的。 杨无邪认准的东西,是不会走眼的。 金风细雨楼里的白楼,收藏了天下间无数的典籍,江湖上无数的隐秘。 杨无邪看过很多,所以,也知道很多。 他认出了这招妙绝飘洒,实则高深莫测诡谲万分的手法。 这种失传已久,只流传于传说中的招式和手法。 戚少商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看明白了顾惜朝的眼神。 也瞧清楚了狄飞惊的表情。 ——顾惜朝向前挺直了身子。 ——狄飞惊默默地退了一步。 ——他们一起看向白衣白发的沐天名。 戚少商心里起了一种特别的感觉: 狄飞惊净如明镜,顾惜朝清如菩提—— 而沐天名静静地坐在那里——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沐天名淡淡一笑:“六分半堂的厚礼在下收下了。狄公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情操在下也领教了。” 将玉如意递给一旁的洛远山,沐天名将手重新笼回了袖中,道:“这世间万物,往往有点残缺,才更显珍贵,狄公子认为呢。” 狄飞惊低垂着头,不言不语地退回到雷纯身侧。 沐天名环顾四周,向洛远山微一颔首。 洛远山不紧不慢地向众人道:“今日沐公子请诸位一聚,别无他意,一则要与京城的各位英雄尽个礼数,二来也想让各位知道,鄙帮断不会与各武林同道为敌——” 他顿了一顿,又道:“倘若各位看得起鄙帮,愿意和鄙帮一起同谋共进,咱们也不胜欢迎。” “——否则各家各门各有规矩,难免磕了碰了也必是有的,到时候还请大伙儿见谅!”一直微笑默立的颜承欢骤然敛起了笑容,亮声道。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原来,”顾惜朝一笑:“今儿个沐公子请大家伙儿喝的不是茶,而是敬酒。” 自然是敬酒。 谁都已经明白,敬酒不吃就要吃罚酒。 沐天名低低叹息了一声——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顾惜朝淡淡道:“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沐公子要普渡众生,只怕别人未必肯立地成佛。” 沐天名抬眼定定望住他,道:“虚空有尽,我愿无涯——若要众生醒觉,佛也可作狮子吼,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顾惜朝冷笑道:“智不住三有,悲不入涅磐。若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怕遇魔斩魔,遇佛杀佛!” 沐天名轻轻盍上双目:“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贪嗔痴,源无智,顾公子乃大智大慧之人,却也有放不下的执念。” 顾惜朝轻哼一声,抿嘴不语了。 沐天名微一颔首,一旁静立的洛远山随即向前一步,抱拳道:“今日鄙帮设宴宝津楼,还请各路英雄赏面一醉。” 又转向戚少商等人道:“另请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几位尊驾借一步说话。” 戚少商紧紧握住了剑柄。 逆水寒又一次铮铮而鸣。 顾不上细想,他微微踏前一步,半挡在顾惜朝身前。 雷纯在笑。 笑得很清,很美。 她的笑,曾经晃花过戚少商的眼睛。 却不能在沐天名眸中激起半点涟漪。 甚至,连他的声音也是那么波澜不惊,澄澈空明: “在下想请戚搂主和雷大小姐各帮在下办一件事。” 戚少商剑眉一轩:“咱们之间似乎还没那个交情。” “戚楼主先听在下把话说完。”沐天名道:“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不可以有。而且在下想要的,不过区区两条人命而已。” 两条人命。 两个人的命。 “天下第七和郭东神的命。”沐天名缓缓地说出这两个名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闭目后仰,一头白发散落在肩头。 ——映在众人的眼睛里。 ——寂寞如雪。 25、 雷纯的笑容已经不见。 她睁大了眼睛:“沐公子的意思是?” 洛远山接道:“郭东神雷媚曾是六分半堂的人,先叛雷,后叛苏,再叛白,不信不义,该杀,也该由六分半堂来杀。至于天下第七——” 他瞟了戚少商一眼,慢条斯理道:“他是蔡相身边的人,雷姑娘和狄大堂主自然不方便动手,可金风细雨楼却有的是杀他的理由。” 戚少商沉默,他在猜度。 雷纯也在沉默,她一样在揣测。 他们在想沐天名何以会向他们提出这样没有头绪的要求。 一个他们根本没有理由去答应的要求。 他们没有再想下去。 因为洛远山已经帮他们说了出来: “听说六分半堂辖下的商号众多,不巧宁远镖局最近出了点岔子,江南各州府运送给皇上的贡品被人半路截了,雷姑娘想来正忧心得很,不知鄙帮能否帮得上什么忙;还有戚楼主,您的旧部重建连云寨,在边关举旗抗辽,义士们在战场上抛头洒血都无惧无畏,可听说却断粮断饷,要为银子发愁,若是饿死阵中岂不成了我大宋的笑话,鄙帮倒也有心助戚大侠一臂之力——” 雷纯的脸色白了一白。 她已明白了皇镖的下落。 在她听来,这是威逼。 戚少商怔了一怔。 他被沐天名戳到了痛处。 在他听来,此乃利诱。 ——但那是雷纯不得不引颈而受的“威”。 ——也是戚少商心有触动的“利”。 一物易一物。 对待这么些聪明的人,实在不需要什么复杂的套数—— 沐天名要换的,只是两个人的命。 但这两个人—— 一个是当朝丞相的所属; 一个是方小侯爷的所护。 沐天名睁开眼睛,道:“两位可以慢慢考虑。” “不用考虑了。”顾惜朝朗声道:“这实在是个很公平的交易。” 戚少商刷地抬起眼帘,半是惊疑半是嗔怨地望向这个总爱替自己作答复的人。 雷纯抿紧了嘴,与低垂着头的狄飞惊交换了一个眼色。 “顾公子真是个明白人。”一旁的颜承欢忍不住道。 “惜朝——”戚少商压低了声音唤道。 顾惜朝也不看他,自向沐天名道:“顾某倒还有一个额外的要求。” 沐天名意味深长地盯住他道:“请讲。” “沐公子身边有个人,顾某也很想要她的命。” 沐天名目光一动,道:“那件事实属误会。” “须尽欢之毒恕顾某不能只当是个误会。” ——顾惜朝眼神一寒,冷冷道:“唐门没教过两毒共施的卑劣手段,更没教过在毒里乱添东西的伎俩——难道这些,都是贵帮调教出来的不成?” 沐天名沉默不语。 戚少商闻言细想,即时怔在了当地。 那,在毒里乱添东西的伎俩? 须尽欢里乱添的东西? 心中一抽,戚少商带着狐疑的目光斜斜望向顾惜朝,却见他目如寒冰,咄咄逼人地盯住沐天名道: “唐宛的命,在下可当作今日相会的见面礼,送还给沐公子——只是,不要再让我看见她。” 顾惜朝眸子里的冰寒阴郁,直看得戚少商心中一凛。 沐天名目光深邃地看着顾惜朝,略一颔首,落座于案前。 颜承欢已将方才他所弹奏的古琴托了上来。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沐天名抚过琴身,道:“好琴赠知音,此琴在下想送与顾公子。” 顾惜朝淡淡道:“沐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可惜顾某是个念旧的人,鸾胶固是天下难寻,知音更是难得,即便是断弦之琴,也总能找到可以相与弹奏之人。” 说罢拂袖转身,慢步走了出去。 顾惜朝此番话语,平淡静寂,可听在戚少商耳中,却有着绝然不同的意义。 情不自禁地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戚少商再不迟疑,也转身跟上了顾惜朝的脚步。 看着两人的背影远去,沐天名的手指轻按琴上,闭目长声念道: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戚少商追上顾惜朝的脚步,并行一阵,思忖良久,方道: “你刚才所说须尽欢之事,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顾惜朝低头而行,道:“你若再问下去,就更没意思了。” “顾惜朝!”看他那无可无不可的表情,戚少商忍不住激动起来:“那天晚上的事——” “那天晚上我早已不记得了,戚楼主也还是忘记了罢。”顾惜朝语调平静,似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之事。 戚少商胸口一痛,一把扳过他的肩膀,低声吼道:“你能忘得了么?我又能忘得了么?” 顾惜朝静静地看着那双三分愤怒七分伤痛混杂在一起,而更显漆黑的眸子,幽幽道: “我只是忘不了你我之间的仇恨。你能忘得了么?即便你能忘得了,那些死了的人,活着的人,又能忘得了么?” 戚少商蓦然怔住了。 ——方才金明池上那些人的暗暗议论,他到底还是听见了,在意了。 那些曾经的杀戮和血债,又岂能真的消弭于无形呢。 两个人立在车马喧哗的街头对视。 两两相望。 默有间,思成狂。 良久,戚少商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人生百年,世事种种,无论是你我,还是天下人,都会有慢慢放下的一天——可有些东西,却是生生世世都没办法忘记的。但是,要忘,我陪你一起忘,要记,我陪你一起记。” 顾惜朝动了动嘴角,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走吧。”戚少商拽了拽他的衣袖:“我还想再听听顾公子断弦之琴的再奏佳音。” 顾惜朝叹道:“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眼下的情势,不担心那个沐天名。” 戚少商一撇嘴:“是你一口答应的,你都不担心,我又担心什么。” “话是我说的,至于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能不能做成这单买卖,却不是我能决定的。金钱帮不想正面和蔡京、方应看结梁子,请你们出手倒也是各得其所。” 戚少商皱眉道:“沐天名为何单单要这两个人的命?” “雷媚和天下第七之间倒真拉不上什么边儿。”顾惜朝微微点头道:“可这两个人倒是跟同一件事,同一个人有点关系。” 戚少商心中一亮,道:“你是说当年金风细雨楼之变,白愁飞之死?” “如果我没有记错,白愁飞就是死在这两个人的临阵倒戈出手偷袭之下。” 戚少商轻呀一声,正色道:“难不成那个沐天名和白愁飞有些渊源?是要为他报仇?” “那不过是我的猜测。”顾惜朝淡然道:“以金钱帮的能耐,要杀这两个人并不算太难。但他们身后的靠山,却不那么容易对付,江湖人解决江湖事,所以要你们出头,倒也落得干净。” 戚少商忖道:“沐天名的目的就是这么简单?” “筹码够高,各取所需,你情我愿,并不强求。” “我们能想到的,雷纯和狄飞惊一定也能想得到。” “那有什么关系,他们丢了皇镖,这会子一定比你更着急。” “我怎么觉得这沐天名行事的手段跟你当年如出一撤?” 顾惜朝冷哼一声道:“英雄所见略同,不然金钱帮短短半年,凭什么和多年基业的金风细雨楼及六分半堂抗衡?” “是,我们刚才都看到了那沐天名的出手,他来历不明,身份神秘,放眼天下,根本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顾惜朝点头道:“仅凭他手下洛远山和颜承欢两人,你我自问也未必能应付得了——况且还有那至今未现身的三帮主和四帮主,随便哪一个都能搅得这京畿武林局势大乱。” “所以,”戚少商神色一凝,道:“我担心三足鼎立的局势保持不了多久。” “放心,只要有狄飞惊在一日,六分半堂就不会倒;至于你戚楼主,更没那么容易垮掉。” 顾惜朝慢吞吞地答了一句,突然省起:“刚才走得太快,倒浪费了金钱帮的好酒好菜了。” 戚少商晒然道:“你饿了么?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顾惜朝似笑非笑地望住他,道:“有时候我真佩服你,似乎永远都能那么容易快活。” “是你想得太多了。”戚少商深深地看着他,道:“其实沐天名形容得很对,一笑可化江南——你不知道,你笑起来的样子有多么好看。” 顾惜朝脸一沉,拔脚就走。 戚少商顿足急道:“说句真话而已,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一掀衣角,提足直追那个青色背影而去。 瑟瑟秋风打在戚少商脸上。 可他却觉得像是春风般温柔和煦。 ——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26、 夕阳正好。 狂歌痛饮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酒。 很好的酒。 “我叫它醉生梦死。” ——戚少商满满地为斟上了两大碗,递一碗给顾惜朝。 看着顾惜朝一脸狐疑的表情,不由笑道:“很奇怪吗?为什么京城里居然也有个旗亭酒肆?” 咕嘟灌下一大口,一抹嘴角道:“说起来还要感谢小妖,当年帮红泪建了这么一个地方,红泪走了,现在又留给了我。” 顾惜朝作恍然大悟状道:“原来是息城主等待故人的地方。” 戚少商一怔,目光倏然暗淡了下去,低声道:“是我辜负了她。” 顾惜朝垂下眼帘,端起碗喝了一口,摇头道:“比起炮打灯,还真是差远了。” “那是自然。”戚少商举杯应道:“那大漠风沙的滋味,这京城怎么比得了。” “你是不是觉得,那些边关驰骋的日子更适合你。” 戚少商一怔,摇头道:“你我都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哦,我差点忘了,你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大侠。” “可只要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悄悄地跑到这里来,回忆一下过去的日子,再喝上一坛醉生梦死的酒,忘记过去,忘记理想,忘记责任,忘记仇恨,忘记一切可以忘记的东西。” “可就算醉了,有些事情还是一样在继续,酒总会醒来,有些东西是永远不可能抹去的。” “不说这些了。”戚少商微微一笑,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喝酒时的情形么。各自谈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结果明明是你喝醉了,却还是我帮你洗的碗。” “我也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喝酒时,我就说过,你失红泪我失晚晴,到今日,我们还是一起喝酒,却无法再那么快活地谈起她们。” “那就谈谈你和我吧。”戚少商缓缓地放下碗,目光直直地盯向顾惜朝。 “你和我?”顾惜朝又喝一口酒,道:“你是侠,我是寇,还有什么好谈的。” “那是天下人心中的你我,我说的,是你我心中的对方。” 戚少商放下酒碗,凝视着顾惜朝的眼睛,道: “如果没有你,我也许早也迎娶了红泪,夫唱妇随,正在大漠边关快意驰骋,杀敌报国;如果没有我,你也许正和傅姑娘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这会说不定已得势成龙,出将入相——” 顾惜朝皱眉道:“但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不错。”戚少商点头道:“所以,我破坏了你的梦想,即便让你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恨;而你也毁了我的一切,让我恨不能也将你生吞活剥——既然你我之间相欠了这么多,就慢慢地互相偿还吧,这辈子还不清,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你要还是你的事,我可没答应——” 顾惜朝飞一个白眼过去,然后开始一碗接一碗地仰脖痛饮,三碗下肚,挑眉道:“这酒怎么好象喝不醉?” 戚少商托着碗,定定地看着这人不断地自斟自饮,很想提醒他一句,这“醉生梦死”的后劲大得很—— 可端详着那清俊苍白的脸上渐渐晕染开的两片红云,迷离深邃而更显春波荡漾的眼眸,却又禁不住看得痴迷,连想说的话也忘记了。 比醉更醉几分。 比梦更梦几回。 熟悉的迷离,相似的痴醉。 情深。 酒浅。 “惜朝……”戚少商轻轻唤着,心弦已然乱了。 “恩?”顾惜朝掀了掀长长的眼睫:“世事如烟,白云苍狗,及时行乐也罢。人生难得几回醉,你怎么不喝了?” 戚少商眼前突然闪现出一个又一个破碎的记忆。 拨开血雾弥漫,刀光剑影,拨开青纱白幔,酒香氤氲—— 眼波流转处,是那末世的绝美笑容。 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情深,情痴,情之至。 儿女情长,风云气在。 “好,我陪你醉。” ——戚少商收回乱糟糟的思绪,挨到顾惜朝身边,抢过他手上的酒碗,一饮而尽。 顾惜朝厌厌地推他一把,道:“这是我的酒碗。” “我知道。”戚少商挑眉道:“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喝同一个碗。” 说罢拈起顾惜朝的一缕发丝,绕了几绕在自己手指上,叹道:“你这个人,总是这么弯扭,这么不平,你看,连头发都要是卷着的。” 顾惜朝一个爆栗扣在戚少商脑门上,薄怒道:“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君子。”戚少商借醉,干脆把头埋到他颈间发中,道:“我在顾公子眼里就是个不知礼数的草莽怪物罢。” 一只手顺势搭上那瘦削的肩头,捏了一捏,鼻尖已凑到那莹白清冷的脖子上,夸张地嗅了两嗅。 顾惜朝因酒醉而渐促的呼吸,混杂着“醉生梦死”的郁香,如兰如麝,扑面而来,戚少商只觉自己已然要醉在其中了。 “戚少商——”顾惜朝语调突然沉了下来,凝声道: “你真愿意放下一切,醉生梦死么?你真能不再做你那胸怀苍生、悲天悯人的大侠了么?” “与你在一起,前程后路,我都不问。” ——戚少商手下稍用了点力,紧紧地握住他的肩膀。 “如果我要你马上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呢?” “我答应你,”戚少商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顾惜朝,肃然道:“但我也答应了诸葛先生和无情他们,等我助他们解决了金钱帮的事情,将这金风细雨楼交还于小石头,我就和你一起走。” 顾惜朝目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惆怅,静默半晌,方缓缓道:“记住你说的话。不过,我不相信什么来世,要还,就要今生。” “好,我已说过,你我相约百年,戚少商绝不食言。” “以后你少说这样的疯话蠢话,也不准不分场合说那些冲动糊涂的言语——”顾惜朝皱了皱眉头。 “惜朝……” “还有,”顾惜朝补充道:“以后不准这样乱叫别人名字。” 戚少商负气地低下头,闷闷地喝了一大口酒。 见他半晌没有动静,顾惜朝不由奇道:“怎么又突然不说话了。” “我在考虑要怎么说话才不触犯顾公子你的条例。”戚少商闷声闷气答道。 看着那佯装苦闷的气鼓鼓的脸颊,黑亮如星的眸子,顾惜朝不由心中一动。 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喝酒吧。” 酒入金樽,何妨沉醉。 但愿长醉不复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一坛子酒三下两下就见了底。 戚少商已经开始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看见顾惜朝摇摇晃晃伸手去端最后一碗酒,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人,明知道自己酒量有限,居然还从来不知道节制—— 快他一步把碗抢在手里,戚少商仰颈就要倒进喉咙—— 顾惜朝抓了个空,气急败坏地回头来夺。 看见戚少商正自己灌得开心,下意识地就口手并用地凑上去要抢。 被顾惜朝一把攀住碗沿,戚少商一个激灵,再看靠在自己臂弯中的这人,星眸迷离,半睁半闭,黑如点漆;喉结轻颤,醉颜深酡,晕红如火—— 整个人如一朵青衫掩映下的微红桃花,浑身虚软地任他搂在怀里,仿佛脆弱得—碰即碎—— 戚少商气息不稳地望着近在眼前的这张面孔,手上用力一扳,把剩下的一口酒悉数倒入自己口中,反手扔掉了酒碗,就身向前,紧攫住那流溢着艳润水光的薄薄嘴唇,将口中的“醉生梦死”汩汩度入顾惜朝的喉咙里。 一抹酒痕顺着两个人的嘴角,丝丝缕缕地流到他们的下颌上,颈项上,锁骨上,胸膛上—— 顾惜朝轻唔一声,终于支撑不住,身子随之滑了下去,彻底醉倒在戚少商的怀抱里。 他柔软且臣服地躺在他怀中,任他亲吻着,给予着,索取着。 恣意的吻,辗转缠绵,亲昵温存。 戚少商缠住他盈盈一握的腰身,突觉脑袋一沉,醉意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该死,这醉生梦死的后劲居然说上头就上头了…… 有君同路,不怨江湖苦。 愿君不负,且共天涯舞。 醉笑陪君三万场—— 不诉离伤。 杨无邪和楚楚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一起醉倒在“旗亭酒肆”里。 相拥而醉。 一个枕着另一个的胳膊,一个靠着另一个的肩膀。 头抵着头,人挨着人。 醉得万事不惊。 像两个小小的孩童。 梦中还带着纯净的笑容。 他们梦见什么了呢。 那想必是个非常美,非常美的梦境罢。 ——楚楚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子暖意。 她扯了扯杨无邪的衣袖: “我们还是别吵醒他们,让他们多睡一会。” 杨无邪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这样一个场景,令他久经风霜的冷峻的心里,也泛起了一丝短暂的温情。 风雨飘摇的乱世,能有这样一刻安静的沉睡—— 那是多么难得的奢侈。 杨无邪轻轻地挥了汇手:“派几个兄弟在这里守上一阵,让楼主好好睡一会。” 27、 楼高风急。 洛远山一步一步地登楼。 “不胜楼”。 曾几何时,他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一步步地,向上走。 有道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芸芸众生,谁不喜欢这样扶摇直上的快慰。 谁不想登临高峰——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种慢慢向上登去的过程,也正是多少年轻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吧。 所以甘愿为之弃绝一切尘世间平凡的温暖和快乐,头也不回地走向高处的荣耀与凄清。 洛远山暗暗叹息了一声。 一层,又一层。 他已站到了楼上。 隔着那个凭栏而立的白色清癯背影,洛远山望向窗外。 远处黄河如一席白练,在斜阳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他再静静地看向那个背影。 像是已站立了千百年般远久—— 夕阳斜照,尽惹寂寥。 洛远山突然觉得有一阵微微的眩晕。 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你来了。” 沐天名侧了侧了身子,目光从无尽的虚空中落到洛远山的脸上。 “公子。”洛远山垂首道:“金明池之约过后,又有不下七、八个帮派,一十九个商号归顺了咱们,现下我们已控制了京城近半的局势,相信很快就有条件与他们一战,一统京畿武林了。” “恩。”沐天名颔了颔首。 “公子——”洛远山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洛远山沉吟一下,道:“远山担心那个顾惜朝……” 沐天名了然道:“你担心他会破坏我们的计划。” “远山不敢擅加追究公子的用心,只是这个人城府极深,智谋天纵,与戚少商的关系好象非同一般,如今更似处处站在金风细雨楼一边,上次在红袖招还坏了咱们的事——” 沐天名微微一笑:“一切我自有分数。” 把头转向窗外,又道:“六分半堂那边有何异动?” “暂时还没有。”洛远山面露忧虑,道:“但我总觉得,未必会是他——老五虽然年轻狂傲了些,但……” “我也不希望是他。” 洛远山目光闪了一闪,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道:“这是老四的信。” 沐天名接过信笺,也不急着打开,微微蹙眉道:“她生性如此,就由着她去罢。至于老三那边,最近正是要紧的关头,你也要多加援手,谨慎安排,莫误了大事。” “是。” 洛远山弯了弯腰,准备退下。 “远山——”沐天名突然轻轻道:“你不觉得这楼上,越来越冷了么?” 洛远山忽然打了个小小的寒噤。 随着沐天名的话语,一股寒意似乎刹那间平地而起,四散蔓延开来。 这座,高可摘星的楼。 只身凌绝顶,回首暮云平。 似乎真的,越来越冷。 高处,不胜寒。 苍山如洗,清幽欲滴。 这种深秋的午后,在这样郁郁葱葱的松林里慢悠悠地由缰信马,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所以,戚少商的兴致很好。 楼子里七七八八的事情都推给了杨无邪,这半天的时间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了—— 不,应该说,是他和他的。 “今天一是陪你看诊,二是多谢辛姑娘上次搭救之恩,一举两得。” ——戚少商摇晃着脑袋朝并辔而行的顾惜朝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原来你还记得你不是来郊游的。”顾惜朝冷笑一声,眼望向一侧:“前面就是辛姑娘的药庐了,戚楼主不知道还要把我的这半边缰绳抓到什么时候呢。” 戚少商一怔,鼓了鼓嘴,抬眼望去,那间小小的药庐掩映在一片深秋红叶之中,熟悉的药香竟似已飘到了身前。 “辛姑娘——”戚少商人未进屋,声音先扬。 还偏偏要抢在顾惜朝前面大步踏进了内堂。 一柱檀香在屋侧的竹案上袅袅生烟。 戚少商的后半句话生生吞进了喉咙里—— 辛追有客人。 当然,来找大夫的客人,多半是病人。 屋子里的一个主人和三个客人四双目光齐刷刷地集到戚少商的脸上。 辛追轻轻一笑,又朝戚少商身后的顾惜朝歪了歪头,道:“想来是山路崎岖难行,收到顾公子的飞鸽传书,不想倒过了这么久才到。” 顾惜朝斜斜瞪了戚少商一眼,歉然道:“让佳人久侯,实在唐突,倒打扰了你给人看诊。” “医者父母心,对我来说,只要是病人,都是一样的。”辛追嫣然笑道:“只是要两位先稍侯一会,待我先给这几位瞧完。” 顾惜朝眼中流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柔情和赞许,低声道:“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可为良医。辛姑娘倒比天下间无数男儿丈夫更有胸襟。” 戚少商撇撇嘴,退到屋角坐下,仔细地打量起辛追的几位病人来。 正在由辛追把脉的是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一身当地樵夫打扮,腰背微弯,时不时地掩嘴发出一两声干涩的咳嗽。 坐在后首静侯的,似是一老一少爷孙二人。 那老人家布衣齐整,柱着根拐杖,略有些发福,须发花白,那孩子则十多岁年纪,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也正一眨不眨地盯向戚少商。 戚少商又转眼望向辛追—— 不知为什么,她总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一个同样不食人间烟火般清丽出尘,同样仁心仁术济世救人,同样善良,温柔的女子。 一个已经逝去的女子。 曾是他仇人的妻子,也曾是他救命的恩人。 因为她和顾惜朝的关系,戚少商对晚晴,从敬重,到矛盾,到同情,到哀惋—— 现在,还是因为她和顾惜朝的关系,戚少商又似乎多了另一种感觉—— 一种他戚少商只能体会,却无法言明的感觉。 暗暗地叹了口气,戚少商将目光转到了别处。 就在这个时候,窗前伫立着的顾惜朝突然做了一件事。 一件戚少商想也没有想到的事。 辛追尖叫了一声。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戚少商只来得及看到无名剑拔出时溅起的血花。 辛追面前的樵夫病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连哼都没哼一声。 无名剑剑尖向下,鲜血顺着锋刃聚于剑尖,而后落在地上。 剑身一声龙吟,渐渐了回复冰青光洁。 这把经戚少商重新锻铸的,血不沾刃的,宝剑。 脑中如惊雷炸裂,戚少商颤了颤嘴角,一时间口莫能言。 “他不是樵夫,更不是病人。”顾惜朝提着无名剑,冷然道:“一个樵夫不会有这样一双不相衬的光洁的手,更不会懂得咳嗽以袖掩口的斯文礼数。” 这意想不到的变数让屋内的每一个人都惊呆了。 戚少商长身而起,紧盯着顾惜朝手中的长剑,陷入沉思,目光郁然,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布衣的老人也站了起来,颤巍巍地牵起小孙子的手,又颤巍巍地抓起了拐杖。 可怜的老人似乎被吓坏了,面色煞白地晃了一晃,往后退了一步。 顾惜朝目光一动,阴冷的剑气已陡然化成暴戾的杀气,无名剑直指那老人前胸而去。 戚少商大惊之下,来不及细想,飞身纵前,拔剑相阻。 一声龙吟,逆水寒凌空格住了无名剑的去势。 然而毕竟相隔较远,又事发突然,顾惜朝的剑尖已轻轻扫到了那老人的喉咙。 剑气过处,一道血痕赫然显现。 老人手按咽喉倒地,虽不至当场气绝,却已再无可能说出一句话来。 “顾惜朝——”戚少商惊怒之下,只觉嗡的一声热血涌上头顶,怒不可遏地大吼道。 那孩子眼见爷爷被伤倒地,嘴里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出一句什么听不懂的话语,转身就往外窜了出去。 顾惜朝一见之下,右手当下一松,弃了被戚少商架住的无名剑,身形一抽,左手一枚银色小斧已破空射了出去。 神鬼夜哭。 门口随之传来一声人身倒地的闷响。 就在这转瞬之间,顾惜朝不声不响地拔剑,飞斧,杀伐决断,连取三人性命。 不问缘由。 两死一伤。 戚少商只觉得天轰然塌了。 惊怒交集,一股无法抑止的怒气和杀意从灵魂深处无穷无尽的汹涌而出。 ——不可克制,无法停息。 下意识地反手一转,逆水寒的剑柄重重击中了顾惜朝的右肩。 顾惜朝不支向后生生退了几步,缓缓侧眼望向横架在自己颈项间的逆水寒。 戚少商定定地望着他的脸。 那张,浴血更清,依然如莲花般清冷动人的脸。 28、 “戚大侠!” 辛追颤着嗓子,切声喊了一句。 戚少商绝望悲愤的眼神与顾惜朝冰凉的眸子隔空交错。 那眼神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横胸执剑,剑气盛长下青色的长衫广袖猎然翻飞,微卷的长发似怨如诉,纷乱在剑光倒影之中。 “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杀人?”戚少商低低吼道。 “你既已挥剑相向,还用问缘由么。”顾惜朝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戚大侠快住手,休伤了顾公子,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辛追惊魂甫定,急急地叫道。 顾惜朝半是感怀半是酸涩地看了辛追一眼: 戚少商稳了稳心神,略一思索,也觉辛追此言有理,心知自己过于卤莽,手上不由立时缓了缓劲道。 顾惜朝微微一动,伸出两只手指夹住剑锋,暗运内力,阻住了戚少商撤剑。 一边冷冷道:“他们是辽人。粗布衣裳却配着锦缎金丝长靴,倒不知是哪门子的贫困乡里。” 戚少商闻言再看,那委地的老人一双怨毒万分的眸子正直勾勾地看向他们,摔在地上的拐杖弯折了一下,隐隐露出里面雪亮的刀光来—— 这一看,已然对顾惜朝的话信了大半,刚才的滔天怨愤也消去了不少。 正怔忪间,却见那老人脸色渐成黑色,嘴角溢出一道乌黑的血迹来。 “他服毒了!”辛追惊叫道。 戚少商啊了一声,心里似被狠狠锤了两记重锤,撕心裂肺地痛了一下。 ——他忍不住,真的是忍不住。 ——一看到顾惜朝轻夺人命,手染血腥,他就忍不住。 ——因为那些曾经的痛苦回忆会因此像洪水猛兽一样汹涌而出,完全地吞噬他的理智,剥夺他的判断。 撤剑不果,惟有低声道:“但你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随便杀人,即便他们掩藏身份心怀不轨,可毕竟——那还是个孩子……” 顾惜朝冷哼一声道:“我可不是什么大侠,要杀就杀,没有那么多善心和废话。” “时至今日,你行事还是要如此狠决,不留余地么?!” 顾惜朝脸上现出一种狠绝、恶绝、傲绝的神态,绝然道:“左不过杀人和被杀,二者择其一。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要退路何用!” 戚少商听他如此言语,不由僵直了身子瞪大眼睛,切声道:“你——” “我?我!”顾惜朝鹰眼一张,戾气毕现。 “顾公子,你这又何苦。” ——辛追在旁静观至此,忍不住走上前来道:“你是为了救我,可若是因此令你二人之间生出罅隙,或是误伤了你,倒教小女子何以自处,戚大侠又何以自处?” 纤纤玉手搭上逆水寒剑身,翦水双眸中水雾迷离,再道:“戚大侠生性率直,侠骨铮铮,天生的慈悯心肠,岂不闻不知者无罪,关心则乱,这也是情有可缘。” ——劲力轻泄,逆水寒缓缓地放了下去。 辛追这一席话,却似说到了戚顾二人的心坎里去。 一时间,两人都不免又是酸涩又是惆怅,各自思绪万千—— 原以为可和对方心意相通,到头来竟连辛追都比对方更了解自己。 爱之深,责之切。 概天下间双双对对,竟未能免。 静默良久,顾惜朝沉声道:“辛姑娘,此地已不宜久留,你一切小心。” 说完和辛追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几个到底是什么人? 辛追为何和辽人结下了梁子? 这后面到底还隐藏着些什么? 戚少商剑眉深蹙,本有一肚子疑问想说,却见顾惜朝退后一步道:“惜朝改日再来探望辛姑娘,告辞了。” 说罢俯身拾起了地上的无名剑,收入黄绢布鞘之中。 “你去哪里?”戚少商通红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问道。 “既非同道,不相为谋。”顾惜朝背身负手道:“我自去陪伴亡妻身畔。离别多日,惜朝甚是思念。” 戚少商一怔,脸色青了一下,转瞬间又变作一片苍白,沉默不语了。 是伤,是痛,是怨。 是爱,是恨,是缘。 相逢时从来急。 挥手间情义切。 “顾公子——”辛追倚在门前,不胜依依地目送着顾惜朝的背影,长声道:“江湖多风雨,公子请珍重。” 一阵哀伤漫然席卷了戚少商的心。 他似乎听见有什么微微碎裂的声音。 那是心碎的声音么。 那碎掉的心,又是谁的呢。 是他的,亦或是他的呢? 秋风轻拂,卷起几片红叶,山野林边,满目萧萧,随风掀起一阵微澜。 秋阳很暖。 那青色的背影却在这暖日中兀自凄清,像一朵生生开错了季节的青莲。 寂寞、孤芳,独自傲然,伶仃于茫茫世上。 戚少商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迷蒙。 挪了挪脚尖,却终究没有追上去。 红尘万丈。 我眼里的你,化外一方。 灯意盈盈,夜色清清。 九月九重阳,岁岁菊花黄。 这是男女老少共赏霜菊,遍佩茱萸,携酒登山,畅游欢饮的佳节。 城中夜市直至二更尚未尽,汴京城中锣梆喧天,人头涌涌,连天上的星月也分外清明了起来。 烟火阑珊处,谁才是那个,独上高楼,蓦然回首,刻骨铭心,甚是思念的人? 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晖。 戚少商转出屋外,走到中庭,回望那一片黛色的高楼。 这座历经风霜雨雪的—— 金风细雨楼。 白天,苍穹万里下的这片楼宇很有独步天下我主浮沉的气势。 可一到入夜,那林立飞扬的楼角,却凝成一潭不为人知,且深不见底的孤寂。 戚少商忽然觉得自己体会到了苏梦枕他们那些历任楼主们曾经的心情。 ——他们每一个人最后在这楼里的那段日子里,那种期许夹着失落,心伤搀着情伤的心情。 得到的,失去的—— 到底孰多,孰少。 逝去的,活着的—— 究竟谁幸,谁哀。 一切,仿佛,才是昨天的事情。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尔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忽然就觉着寂寞。 ——寂寞如同暗夜中悄然生长的藤蔓,在晴朗的日光下可化为乌有,在经年的风尘征途中可散于无形,但它始终如影随形,会在某一个时刻喷薄而出,无所遁处。 遥听风声,露寒霜冻,无时或忘。 “江湖多风雨,公子请珍重”—— 那个纤弱而又坚烈,在红叶飘飞中莺声轻诉的紫衣女子,她是否,也看出了那习寥落的青衫背影离去时的寂寞。 人世渺茫,何处是归途。 今夕,此时。 ——那个人,他还好么。 自己对着寂寥月色发怔的时候,他又在做些什么呢。 相思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夜难为情。 一片落叶飘落于地面。 秋叶归根,落花流水,事无可追,万物轮回,是亘古不变世人皆知的常理。 可偏偏人人都痴心妄想过要改变这些宿命的常理。 要昔日重来,盼人死复生。 ——即便是一刻的幻想,一刻的痴念。 ——比如收回那将拔未拔的长剑。 ——比如重演曾将至未至的相逢。 等一次心念转动,等一次情潮翻涌—— 那,与你的相逢。 戚少商驻足沉吟片刻,低头走进了西厢的小厅。 他去见一个人。 一个深夜到访,等了他很久的人。 屋里没有掌灯。 一道洁白的月光坠入窗棂,散落于那个人的指间。 洁白的月光,苍白的手指,雪白的衣裳。 静寂的、纯净的白。 如他的人一样,容不得半点污秽,半分邪恶。 他的眼睛很亮,像星光揉碎在里面。 他的人,冷淡而不冷漠。 他的心,无情恰因有情。 29、 “你已决定了?” “是。” “你真的要放下自己的身份,枉顾个人的生死,决意去做这样一件事?” “奸臣当道,社稷危难;内忧外患,国土日蹙;上下勾结,民不聊生。这样的劫难,苦的,是天下百姓。除去这身官衣,我身为大宋子民,不过想尽一己之力,做一点小小的事情。” “但你却要瞒着所有的人。” “童贯好大喜功,已再度向圣上提出联金伐辽,一心想要收复燕云失地,游说圣上建立超越太祖太宗之功业,不顾朝中大石公、宇文虚中及世叔等群臣谏阻,即将对辽出兵。朝室腐败至此,边陲将士久耽逸乐,府库乏于犒赏,编户困于供役,童贯不学无术,此一役,势必以卵击石,折损众多。且金人强悍,起势正雄,联金之说,即为引狼入室,暗埋隐患,如此一来,距亡国之日不远矣。” “然凭你一己之力,又焉能扭转乾坤?” “星星之火,或可燎原,我愿意试一试——” 无情慢慢地抬起头来。 他语中自有一股森寒之意,面上尽显肃杀之气。 他顿了一顿,眼望向戚少商: “所以,我来找你。你面前的这个我,不是六扇门御前受封的名捕,不是诸葛先生的弟子,不是天下人所知晓的那个无情——我只是我,来找你一起——杀童贯,清君侧。” 月亮不知何时已隐去,天边聚起了一大团乌沉的云。 “你可以拒绝我。”无情在黑暗中凝视着戚少商晶亮的眸子:“但除了你,我也再无第二个人可以找。” “你明知道我不会拒绝你。” ——戚少商苦笑了一声,漆黑的眼眸却闪着晶亮的星光。 有些时候,有些人之间并不用太多的话语。 爱侣间的情意,亲子间的温暖,无不是世人所依傍的港湾。 但哪一种,才是,江湖人,所能凭依。 江湖风波恶,江湖多知己。 兄弟,也许是江湖中唯一的得著。 所以有人会为了兄弟两肋插刀,不顾生死。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说的,是信,是义。 他们彼此相信,彼此扶持,甚至会用死来告诉对方什么是兄弟。 从惺惺相惜下开始,在义无返顾中结束。 一刀斩下去见不见血并不重要,一个人出去回不回来也不重要。 到最后,铁马金戈,他们一起挥刀斩愁,笑傲生死,把背影留给这个世界。 “你想后悔,随时都来得及。”无情定定地注视着戚少商,露出一个了然一切的微笑:“你的眼睛里,有了牵挂,有了念绊。” 戚少商垂下眼睫,把头转向窗外。 云开月现,树影婆娑。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免惆怅是清狂。 他突然有了一瞬间的犹豫和思量。 他的心,有那么一刻,被一片深沉的忧伤所覆盖。 带领连云寨的弟兄们血战沙场奋勇抗敌的时候,他不曾犹豫过。 受傅宗书千里绝杀痛失一切几近绝望的时候,他不曾犹豫过。 他始终坚韧,顽强,不可打倒,不可摧毁。 可如今,那又是什么柔软的情绪,在一点一点剥蚀他的心呢。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或许是过于沉重了。 而—— 剑鸣匣中,期之以声。 这条路,从他走上的那天起,已注定无法回头。 “但这世上,总要有人,挑起一些别人不愿担的担子。”戚少商定了定神,轻声道:“也许还有很多东西我仍未弄得清楚,但我只知道,我和你,就是那样的人。” 可堪侠义,放不得普通人的私。 偏总英雄,容不下凡世间的情。 暮沉。 将入夜。 天宁万寿寺。 悠悠迭荡繁华外。 暮鼓晨钟,古刹森深。 幽闭深远,唤醒多少红尘名利中人; 情海缘孽,湮没多少尘世痴情儿女。 皇都千重,侯门万户。 把寒霜苦雨历遍,应是轮回误。 谁能相忘,江湖破碎,旧时烟树。 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踏碎了夜的静旷。 晚露中细细柔柔的草叶也被疾风带得摇曳倒伏。 一人,一剑。 单骑,独行。 白衣飘洒,目如寒星。 剑,是要杀破敌胆。 龙,终须傲啸九天。 戚少商敛着心神,挂着浅笑。 去赴一个生死未卜的约会。 天宁万寿寺的庙宇黄墙已然在望。 他似乎已听到了晚风中庙中的铜铃,那如梵乐般摄人心魂的回响。 山门紧闭。 庙中有贵客。 非同寻常的贵客—— 来此颂经祈福,以求出师大捷的太师童贯。 戚少商翻身下马,按无情的布置,悄悄踅入了东侧斋舍后的山墙。 万籁。俱寂。 烟香。渺渺。 夜黑无眠,古佛青灯。 斋舍旁偏殿里供奉的金佛前,一个高大的锦袍男子正背对门外,拈香虔诚礼拜。 两个负手而立的侍从虽为武士装扮,却没有配刀。 风吹过—— 佛案前金箔烫印的《楞严经》书页轻轻一动。 锦袍男子也随之微微一动。 门已破开—— 人未到,剑光已现。 初升的月光下,青森冰寒的宝剑铮鸣,白衣翻飞的人影已破月而来。 这样的疾快,如风;这样的风采,如虹。 两个侍从已经认出了这个鬼魅般突然出现的白衣人。 毕竟这样的一个人,很难不被人认出来—— “戚少商——”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 他们都第一时间后悔自己没有带着自己的兵刃。 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 后悔是没有用的。 就算带着千把刀,万把刃,又如何能挡得住这样势如破竹、雷霆万钧的一剑。 这把,九现神龙的,逆水寒剑。 要怎样的柔情,才能挽留住郎心似铁? 要怎样的深长,才能包容住坚硬如钢? 春风拂面,冰雪消融。 百炼钢顿成绕指柔。 逆水寒剑气一脉,而剑势已微散—— 一股绵长深厚,源源不绝的内力突然密不透风地缠住了戚少商那必杀的一剑。 绝杀已有破绽。 戚少商的半边身子,已置于这突如其来的阻滞之中。 ——他在一瞬间记起了这个力量的来源。 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这一剑,已无法马上取走他想要的人命。 30、 杏花雨,杨柳风。 沾衣欲湿。 吹面不寒。 像是可在这春风般轻拂的罡气里看见渭城朝雨,客舍青青。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风自袖中来,内有乾坤在。 戚少商已经看见了那张温和平静,让人无端觉着信赖的脸。 金钱帮二当家,洛远山的脸。 有着这样一张脸的人,即使杀人,也会让被杀的那个人,带着轻松与平和踏上归途罢。 ——可戚少商一点也无法觉得轻松。 ——江船夜探,他已见识过洛远山的武功。 ——那连颜承欢的霸道暗器也要略逊一筹的“袖里乾坤”。 他没有把握能穿破这样的罡气,刺出那杀向童贯的一剑。 他只有退。 疾退。 而且他的余光已经瞥见那高大的锦袍男子转过身来。 ——那不是童贯。 旁边负手侍立的随从也已经捧手抱胸,挂上了半是安心半是嘲讽的表情。 戚少商的心猛地一坠。 他已经为这次刺杀设想过无数种结果。 但绝没想到是这种。 布局杀人者,反踏入了被杀者的局。 洛远山袖风一顿,转而再发。 一股更为猛烈的罡风烈气迎面向戚少商罩来。 戚少商瞬间横剑在胸,往后退了三步。 再有三步,他就要退到门外。 可他的直觉告诉他,门外,未必就会是条生路。 左手暗暗捏了个剑诀,他已决定尽全力一击。 “变!局!退!” ——有变。 ——是局。 ——快退。 一声清冷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远远传了过来。 飞宇连檐上,四个黑衣人抬着一顶蓝顶白纱的轿帐,身形如飞般飘了过来。 两点寒星已随着轿中人的呼声疾射而来。 险险地擦着戚少商的衫袍,向那股罡风的源头飞速而去。 一只苍白的手指,撩开轿前白纱,如分花拂柳般堪堪一拨,又立即缩了回去。 洛远山的袖风也随之而一滞。 就在这一拨一滞之间,戚少商已稳住身形,暗提内力,瞬间幻出了千万剑影。 轿帐已飘然落在了殿前屋檐上。 庭院里赫然出现了八个人。 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 八个人站在那里,抱刀而立。 他们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凛冽的杀气,扑面、刺骨、透心入肺。 或许这杀气本身就是八把无形的刀,将戚少商背后的衣衫,和屋檐上轿帐的白纱逼得猎猎翻飞。 ——八大刀王。 ——方小侯爷。 八大刀王是方应看最贴身的八名护卫,连元十三限也说过:“八刀联手,不逢敌手。” ——因无情的出现而刚刚萌现的希望又瞬间转薄。 戚少商暗暗的叹了口气。 他已经明白,这一次所遇到的情势,实在要比他以往所遇过的无数绝境,要凶险一百倍。 可更糟糕的还不止是这些—— 他眼前所视,竟渐渐开始模糊起来。 一阵阵乌障黑翳,向他眼前覆盖而来。 这满屋里萦绕的佛前烟香,根本就是一种毒。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洛远山温和地笑了。 ——唐宛的毒,用来对付大侠,一向都是那么管用。 戚少商的心,终于沉到了谷底。 真气满聚,宝剑在手,潜龙在渊,蓄势待发。 他永远是九现神龙。 打不垮,击不倒,遇强愈强,越挫越勇的九现神龙。 可是很快,他就会变成什么一条什么也看不见的神龙。 戚少商努力睁大眼睛,淡淡地苦笑了一下。 他曾经无数次地濒临过绝境,逼近过死亡。 只是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令他灰心和绝望过。 那发自心底的悲伤倒并非来自对死的畏惧—— 他只是很遗憾。 遗憾自己还有要做的事没有做,要说的话没有说—— 要见的人,没有见。 ——他怕自己再也做不到,说不出,见不了了。 这种遗憾,比死更令他觉得痛彻心扉、切肤锥骨。 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突然想起身困鱼池子时顾惜朝问过他的第三个问题。 ——“临死前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眼下若要他再答同样的问题,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心里的答案—— 他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清楚的,自己的心底的声音: 见你,见你,还是见你—— 那个忧伤刻骨的名字在戚少商心头缓缓滑过,所到之处,都似可以带出鲜血和泪滴—— 顾,惜,朝…… 但是,很好,这世界上并没有多少人,能在赴死前那么清晰地明白自己的心意。 ——戚少商的笑容里淡去了苦涩,倏然变得从容、快慰和豪迈。 那连洛远山都为之一震的笑容。 他的手重新笼入袖中,若有所思地看着戚少商。 这个仍然稳稳持剑、屹然挺立,带着无畏微笑的九现神龙。 院子里的人影已动。 刀光如电,八刀齐出,势如风雷,所向披靡。 刀织如网,密不透风,直笼向戚少商的后背。 隔着白色纱帘,无情的眼神蓦然变的更清澈,更冷酷。 双手轻扬,八枚暗器分向八大刀王而去。 准确无误地击向八只手握钢刃的手腕。 没有太多的花巧,只是快。 比那如电的刀光,还要快。 刀网忽破。 八把夺命的刀在空中一折,生生地收了回去。 八人向四周八方整齐地撤了三丈。 几拨人在静寂无边的夜色下,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微妙的格局。 洛远山静静地盯着戚少商毫不动容的脸。 强敌在前,凶险在后,戚少商还是这张不动声色的微笑面容—— 只因为,他信任他的兄弟,他的朋友。 他可以把自己背后的命门,个人的生死,毫不犹豫地交托给他的朋友。 “好,好,同生死,共进退,真是好一个感人肺腑——” 一声清亮的笑声合着轻轻的拍掌声平地响起,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个人来。 他白衣曳地,挟裹月色而来,就直直地临风而立在夜露初重的草地上,身洁若云,气度芳华,如神仙贵胄般夺目动人。 “小侯爷——”八大刀王异口同声地唤了一声。 方小侯爷。 方应看。 如果有一个人,能有比苏梦枕更好的出身,比狄飞惊更深的城府,不亚于雷损的阴险,不次于白愁飞的风流,无逊于无情的智慧谋略,更胜于顾惜朝的倨傲狠绝—— 那么这个人,就是方应看。 ——集“山字经”、“忍辱神功”、“伤心小箭”三大绝学于一身,能令天下为之侧目的方应看。 ——天之骄子的方应看。 31、 方应看绽放开他那纯真若处子,柔洁如花瓣的笑容:“无情公子,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清净若水的眼神隔着轿前白纱,仰首凝望住里面的那个人—— 方应看的眸子里刹那间燃起了两簇寒焰。 遥遥对峙。 两两相望。 这同样身着白衣的两个人,是如此的相似,又是如此的迥异。 仿佛白昼与黑夜,春花与秋叶。 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两面,不可能相交的轮回。 一样的冷绝,清傲,心思百结,惊才羡艳,世人永远也猜不透他们的想法,却没人能逃过他们的测度。 一个谦恭温和,刻意隐埋起身上的绝傲狷狂。 一个淡然孤寂,从不去掩饰自己的清冷疏落。 一个高贵似云端。 一个清傲如月影。 短短的一瞬,又似乎是过了很久很久。 方应看伸出了左手的食指,轻轻在身后一晃。 八把刀齐齐夺鞘而出。 洛远山的衣袖随之一震,真气已满泄而前。 ——目标只有一个: 戚少商。 已经几近完全失明了的戚少商。 八把刀在空中交织合并成一道笔直的光影,从后方雷火霹雳般卷至。 洛远山的袖中内力也已扫到。 戚少商不退。 他进。 靠仅存的模糊视觉和聚敛心神的所有听觉—— 辨别方位,不顾一切,挺剑向前,迎上了洛远山的袖中罡风。 把背后一览无余地露给八大刀王。 这根本是不管不顾、同归于尽的决绝打法。 洛远山不得不怔了一怔,攻势也随之微微一缓。 而戚少商的剑已长虹贯日般劈至,截断了洛远山的半边罡风。 他的人,也已顺势向侧弯倒,剑尖一点,身平履地。 身后的八刀合一,险险地错着他的肩头一拉—— 衣衫撕裂之声骤响,一道血口已然显现。 血流如注。 戚少商脸色苍白,眉峰紧皱,回剑转身,定住身型。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无情原本就苍白的面容,此刻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 隔着帘纱,他漆黑晶亮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方应看。 戚少商前后受敌,处境险恶,他本应该出手—— 可他又不能妄动,不能出手。 ——方应看凌风隔挡在他与戚少商他们之间,是一道无形的幕墙,一块不破的障蔽。 无情紧紧地抿住了嘴唇,长长的睫毛痛苦地垂落下来。 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无情冷漠的人。 他的心底深处其实充满着温暖与光明。 ——正因为如此,他才胸存大义,要为国除奸。 ——正因为如此,他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朋友流血。 “让他走,我留下。” ——紧咬的牙关里淡淡迸出了一句。 方应看笑了起来,笑得轻轻弯下了腰。 一边笑,一边背后的手指又是一晃。 洛远山退回到了屋角黑暗中。 八大刀王瞬即收刃,抱刀退回了院中。 “我答应你。”方应看仰首笑道:“我也很愿意相信你,只是不太相信你身上的暗器。” 无情在轿中沉默。 方应看道:“无情公子既愿意留下,不妨出来相见,若是能封了自己的周身穴道,自然就更好了。” 轿厢一动,四面围栏顷刻间四散倒伏,月光下,无情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疏淡表情,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沉声道:“悉听尊便。” 语气中带着不可违抗的决绝。 说着略一挥手,身边的四个黑衣人迟疑一下,终于转身飞掠而去,隐没在深深的黑夜中。 “不可!”戚少商脸转向无情的方向,嘶声吼道:“戚少商断不会留你一人在此!” 说罢踉跄几步冲出了院落,圆睁着大大的,却已经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持剑当胸而立。 无情手臂轻垂,靠坐在轿椅上,道:“请吧。” 方应看嘴角一弯,手指疾弹而出,隔空打穴,向无情点去。 戚少商闻听指风破空之声,绝望地低吼了一声。 “好了,洛二当家,您先请回吧。”方应看转头一笑,再向八大刀王一摇手道:“你们几个且去外面守侯。” 脚步轻响,院落里只剩下了最后三个人。 目盲持剑的戚少商。 负手轻笑的方应看。 和穴道被制的无情。 “快,走。”无情朝戚少商道。 戚少商的面容已经煞白。 因为绝望、悲愤、痛苦、恨戚,也因为肩头不断滴落失去的鲜血。 他握紧了手中的逆水寒。 指节咔咔作响,似是用尽了全部的气力,要把这剑嵌入自己的掌心中去。 他向前踏了一步。 即使只有一剑的机会,他仍然要试一次。 他却没有向前踏出第二步。 他握剑的手掌突然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 那指间熟悉的温度,暗萦的气息,一下子冻结了他的心脏。 低低的,三分怨怒七分急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疯子,还不快走——” 戚少商几乎忘记了思考,这声音,如暗夜中盛开的花朵,黑郁中乍现的光明,让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恍如隔世。 天上人间。 恍惚中,身后的穴道一麻,戚少商涣散了劲力,斜倒在来人的身上,一缕温柔弯卷的发丝触碰到他的面颊,那熟稔的浅浅裘毛镶边的领口也已蹭到了他的下巴: “你……” 来不及组织好完整的句子,他的身体已被人凌空挟携而起,腾空跃上了屋脊,风声啸唳中,戚少商恍了神思,微微放松了僵硬的身体,喃喃道:“是你……”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顾惜朝冰冷的声音里强压着恼怒。 “无情他……”戚少商强撑着重压骤解、疲惫不堪的身子,急切道。 “放心,他死不了。” …… 戚少商不再说话,阂上了眼帘,将脑袋轻轻枕在身边人的肩头。 ——那已达到顶峰的疲惫、紧张、重负,在这一刻,都便放下了罢。 ——那一身征程,满头风霜,万钧重担,在这一刻,都便放下了罢。 ——既无法相忘于江湖,且与君相濡以沫。 夜已深。 夜凉如水。 “如此星辰如此夜,天阶月色,本该相对无眠,卧看牛郎织女星。”方应看幽幽地仰头看着无情道:“我们却偏要在此喊打喊杀,真是大煞风景。” 无情软软地倚在座上。 他很累,很倦,可他必须忍。 看着顾惜朝突然踏月而来,从天而降,救走了戚少商,他的心就已经尘埃落定。 他不看方应看,把头转向一边:“宵小得志,忠良蒙难,朝廷积弱,内忧外患,恕我实在没有小侯爷的雅兴。” 方应看一提衫摆,飞身一纵,已伫立在屋檐上,轻声道:“你与我,就非得你死我活不可么。” “那实是因为你我所想要的,根本不可能一样。” “我想要的是什么?”方应看耸眉道。 “你想要的是什么,你自己很清楚。”无情将目光转了过来,冷冷地落在方应看脸上,道:“此刻,我也已经很清楚了——” “很不幸,你要颠覆的,和我要守护的,是同一样东西。”无情慢慢说完,向后靠在了座椅背上,一双深邃无边的眸子动也不动地望向前方。 32、 方应看有些失神地看着眼前那白衣拥衬下,苍白如雪的脸。 清泪断肠,神消玉殒。 他一直很欣赏他—— 欣赏他天下无双的才情智计,清隽如雪。 自己可以将普天下任一件惊世宝物、任一名绝顶高手、任一个美丽女子据为己有,却不能占有这个人的哪怕一根手指、一条发丝。 这个人不会臣服于任何人身下。 不会属于任何人。 可望,而不可及。 连方应看自己,也说不清楚对无情是种什么样的情绪。 他只能远远观望,甚至不能沾染他半片衣衫。 他们,是不同道路上的两个人。 永无交错的可能。 方应看下意识地向前伸出了手。 他突然很想触摸一下眼前这个不真实的影子。 盈盈一水间。 脉脉不得语。 无情的手肘往椅背上轻轻靠了一下。 一蓬碧幽幽的星光突然向方应看疾射而来。 快得电光火石。 快得不可思议。 快得能穿越纷乱的思绪。 可他要对付的人,是方应看。 ——方应看手指一合,指风劲射而出。 无情没有避,他没有内力,更不能行动。 而椅上的机簧再次触动,另一轮暗器又已经发出。 竟似准备与方应看玉石俱焚。 方应看若能杀得了无情,他自己是不是也会死在这些暗器之下? 咔嚓一声—— 指风到处,无情坐着的椅子轰然碎裂开了。 他的人也随之跌落在地,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 方应看腾空飞掠而起,将暗器卷进袖中,又一个翻身,落在无情面前。 一点寒芒擦过他的额角,割出一道不易察觉的细小伤口。 心念闪动间,他已飞身向前,一把紧紧扣住了无情的下颚。 “你真的不惜一死,都要置我于死地么?”方应看的语气如冰雪般寒冷彻骨。 无情默默不语,那融进了满天星光的眼眸,显得如此孤寂、如此疲倦、如此悲怆、如此清冷。 方应看凄然一笑道:“如果我死在你手上,你会因此记住我么。我的死,能换得你的片刻真心以待么。” ——可人若已经死了,还要真心,来做什么呢。 下一刻,他已俯下身去。 方应看用他的唇,覆住了无情的。 身下的人,因被封住了全身穴道,又被扼住了下颚,根本无力反抗。 迷乱处舌尖轻卷,方应看再次抬起头来,唇间含着一片细小晶莹的银光。 伸手取下这枚泪滴状的最后的暗器,松开了无情的下颚,方应看低声道:“让我为它起个名字,就叫作情人泪罢——本来,它应该深深留在我身体里的,对么。” 伸手拭去无情嘴角的血迹,方应看手势轻柔,充满了无限的爱怜与疼惜: “是我伤了你,但是,我绝不会再伤你。” 方应看柔声道,眼神如春水碧波: “我永远,不会,再伤你。” 无情的长眉紧锁,闭上了眼睛,将头平静地转向一边。 只有那微微轻颤的嘴角,才悄悄泄露出那一触即发的苦痛。 那永远波澜不惊的疏离表情,傲然出尘的灵秀面容,纤细如少女般的手指,印在方应看的眼中,如一幅悠然舒卷的山水画轴,在他的心里曼然铺张,从亘古的过往,直至未知的遥远。 “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么。”方应看捏住了那瘦削的肩胛,道:“我就真的让你这样无法忍受?” 无情微微张开了眼帘,坐直了身子。 这俊雅翩翩的王侯贵公子,眉目若笑,笑中又如诉似怨—— 他是让世间所有男人都要嫉妒,让天下所有女人都会疯狂的男子。 尊贵,温柔。 无情抬眼,望向这张无暇的脸,如望向月下的远山暮雪:“我们有没有可能改变各自的立场?” 方应看深深地凝望着他,许久,许久,轻轻叹息道:“不可能。” 时间仿佛凝固了。 乱世,江湖。 一场场,一幕幕。 带着杀戮血腥的繁华盛筵。 相遇,擦肩。 一次次,一遍遍。 含满人世无奈的红尘悲欢。 身在其中。 身不由己。 死生缘由、悲欢离合,皆难由已。 爱别离、求不得—— 试问又有谁能逃离这人间苦楚? 江湖,或许就是如此,残酷而无法改变。 相去千万里,各在天一涯。 方应看目中逐渐幻化出一片迷梦般的凄楚情愫,默默地将震落在地的软垫拾起,细细拍去上面的尘土,放平在一边。 再弯身将无情横抱而起,轻柔地放在软垫之上。 膝头一弯,方应看缓缓地跪蹲在无情的身前,伸长手去,拥住了无情的身体: “还记得么,三年前元宵佳节宫中夜宴群臣那晚,我与你一同踏雪赏梅——” 方应看抬首,手指轻柔地抚过无情苍白的面颊,喃声道:“犹记当年携手处,游遍花丛。今年花胜去年红,可知来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人间自是有情痴, 此恨不关风与月。 ——无情被拥进一个深深的怀抱。 深入骨髓的拥抱,开始紊乱的呼吸,渐渐炽热的体温,沾染、纠缠—— 似从不曾,也再不会松开。 “那年,今夕,来日——我们可否再如那时那刻,崖余?”方应看喉间含混的话语,若有若无地飘荡在无情的耳边。 无情没有答话。 他的身体在这密实深刻的拥抱中微微颤抖着。 良久。 你若无情我便休。 除此之外,又能如何呢。 方应看突然松开了手臂,平静道:“你的穴道三刻后自会解开,他们八个会在外守着,没有人能伤害你。” 说罢长身而起,转头大步而去。 不再回头。 其实如果方应看回头了,他一定能看到无情此刻的表情—— 可他不喜欢回头。 他也从来不曾回头。 所以他错过了。 金风细雨楼。 一灯如豆。 戚少商张开眼睛。 他眼前已不再是一片漆黑。 醒来的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张关切夹着愤怨,清峻更显苍白的面容。 低头再看,自己受伤的肩膀已细密地缠好了绷带。 虽然还有隐隐的痛楚,但稍稍活动一下,好象已不再有大碍了。 “你和辛姑娘又救了我一次。”戚少商睁着明亮的眼睛,苦笑道。 “戚少商!”顾惜朝眼中忽的腾起两簇烈焰,恶狠狠地大喝了一声。 这一声,悲怆若雪,愤怒如刀。 喝完疾伸双手,一把扭住了戚少商的颈项。 戚少商目光闪动,深深看着面前的这个人。 ——这个穷凶恶极地掐著自己的脖子,神情狂乱的人,真的是那个冷淡、疏寡、凉薄、天塌下来也毫不动容的顾惜朝么? 33、 “你竟真的蠢到跟着无情去送死?”顾惜朝手下一紧,凄厉地吼道。 戚少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咬住嘴唇,口不能言,纹丝不动地任他越掐越紧,面上已蔓出一片红色,目光中的千言万语却源源不绝地传递到顾惜朝眼中。 千般相思,万种深情。 顾惜朝眉头一轩,丢开了双手,颤声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差点瞎掉眼睛,也差点永远失去一只手臂。” 戚少商露出两个温柔的酒窝:“就算没有了眼睛,我还可以用心看见你;就算失掉一只手臂,我还有另一只手可以拥抱你。” 顾惜朝面容一凝:“你这个……疯子……” ——那眼角眉梢,如此温暖却心碎,充满了绝望的温柔。 戚少商不由轻轻一战,忍不住偏头吻住了那片薄薄的略显苍白的嘴唇。 相聚何来相思苦, 别离哪有别后愁。 顾惜朝略微挣扎了一下,终于不再动弹了。 如此的夜色。 如此的轻愁。 如此的疲倦而寂寞 如此的忧伤而忘情。 起初他只是轻柔地吻着他,仿佛轻啜清晨第一颗露珠,碾转地,曲折地,最终越吻越深—— 戚少商的唇舌越来越热烈,呼吸越来越灼烫。 ——这便是他心心念念了几许日夜的嘴唇,如甘泉般甜蜜,醇酒般醉人。 ——让他一吻便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火热的欲望随著这个吻的深入而漫卷全身,来势汹涌得几令戚少商无端生出疼痛的感觉。 ——终化作一种炽热决绝而狂烈肆意的姿态。 手腕略一用力,将顾惜朝的身子拉过来,再箍住他的肩膀,像要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掌心的温度透过青色的衫袍灼烧着里面冰凉的肌肤。 “你……唔……放手……”顾惜朝从窒息般的拥吻中回神过来,伸手去推戚少商。 戚少商松开手臂,只手抬起顾惜朝的脸庞,定定道:“这是你我的命运,为什么要抗拒呢,为什么不承认呢——既然你和我注定要在一起……” 一边说,一边用指尖缓缓抚过那下颚完美的弧线,又顺之而下,滑进层层衣衫,沿着光滑细腻的脊背,一处,一处,在那冰清如雪的肌肤上留下火热的印痕。 顾惜朝周身轻颤,在戚少商受伤的肩头恨恨地一按:“你难道不知道痛,不需要休息么——” 戚少商哎哟一声,作势道:“你就忍心拒绝一个身负重伤的人么。” 顾惜朝脸色一变,冷哼道:“你受不受伤,与我何干。那日你持剑相向,又何曾想过忍心二字?你的心,又去了哪里?” “你摸这里——”戚少商抽出手来,捉住顾惜朝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之上,低低道:“那日药庐一别,我的心,早已经空了。” 顾惜朝默然。 戚少商再道:“你我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么。” 说罢略一用力,出其不意地将顾惜朝按倒在塌上靠枕中,柔声道:“你把我的心带走了,什么时候还给我?” 顾惜朝蔑然道:“谁要你的心。” “你要不要是你的事,但既是给了你,我已决定再不打算拿回来了……” 戚少商的一双手已经自然地探开青色的外袍,从顾惜朝的领口滑了进去。 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绝世的珍宝,小心,温柔。 “你,你疯了——这里是金风细雨楼——” “就算凌霄宝殿、黄泉地府我也不管……现在就只有你和我……” 以吻封缄。 他抱紧他,将他渐渐温热的身子紧紧贴在自己的身体上,热烈地吻着他,唇齿的厮磨间逸出令人脸红心跳的低声呻吟。 “戚……少商……你……不准再……一个人……去……赴死……” 戚少商止住亲吻,用自己的鼻尖轻触那冰雕玉塑的鼻梁,轻声道:“为了侠义,为了信仰,我可以选择和兄弟一同去死,却无论如何不舍得要你陪我死——” 他轻轻在那柔软的嘴唇上一咬:“我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顾惜朝眸中的清晖幻成不见底的深邃,低低道:“那你现在给我好好记住,以后,你要同生共死的人,只能是我——” ——只能是我。 戚少商凛然一震,目中瞬间变幻了无数种神思,紧紧拥住了身下那具微微轻颤的躯体:“好——生,你陪着我,死,我陪着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生,我们在一起。 死,我们在一起。 衣衫半褪处,顾惜朝星眸半张,莹白的身体上泛起粉色的红晕,周身的肌肤都似被蒙上了一层水雾,更显澄润。 戚少商的吻,已由上而下,探向他最敏感的身体深处—— 在这温柔的熨贴下,顾惜朝努力张开长睫覆盖的明眸,如同一汪春水,潋滟盈盈,深不可测—— 低吟一声,他终于伸开手臂,轻轻揽住了戚少商的颈项。 两条修长的腿,也如柔软的藤蔓一般,不自觉地缠住了身前那个人的腰肢。 风情张致处,他终于完全地舒展开早已盛放的怒张,暗藏渴望的身体。 蜡烛燃至了尽头,月光洒落进来。 床幔飞扬处,两具火热的躯体交缠在一起…… 情潮汹涌如浪,无休无止,激荡着,翻卷着,间夹着销魂入骨的低吟。 妖娆如梦,令人难醒…… 谁能够无动于衷,如那世世不变的苍穹。 谁又会无动于衷,还记得前世的痛,当失去的梦,已握在手中。 想心不生波动,而宿命难懂,不想只怕是没有用。 情潮若是翻涌,谁又能够从容,轻易放过爱的影踪。 如波涛之汹涌,似冰雪之消融,心只顾暗自蠢动。 而前世已远,来生仍未见—— 情若深,又有谁,顾得了痛…… (正听着这首老歌:野风,忍不住将歌词搬了上来~写至此处,词曲动情,恰如其境,几泪眼朦胧……哪位大人有心做MV出来啊~~~~) 夜漏初更。 顾惜朝睡意迷蒙中只觉得面上轻痒。 一动,又一动。 费劲地张开沉重的眼睛,却见戚少商衣衫齐整地坐在塌前,带着甜甜的微笑托腮望着自己。 那不安分的一只手还顺便绕起自己一缕头发,在自己的鼻尖上擦来擦去。 顾惜朝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不由推开被子直直坐起,恼羞成怒道:“混蛋,半夜三更不睡觉挺什么尸!” 见戚少商亮晶晶的目光向下挪了一挪,顾惜朝方省起自己这会子上身根本身无片缕,羞愤间一把将被子抱到胸前,狠狠地瞪住了他。 戚少商见状,不由笑得更深。 顺手一把连人带被子揽进怀里,戚少商柔声道:“真不舍得吵醒你,可是,我还是忍不住爬起来做了一件事,现在,我带你去看。” 说罢温柔的抚着他散落的卷曲长发,趁势在那光洁如玉的额头上深深印了一个吻。 “我不想去。”顾惜朝哼了一声,只觉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可这个姓戚的居然还能这么神采奕奕?! 戚少商微笑不语,取过备定的白绢,探入被中,替他将身上激情的痕迹轻轻擦去。 再单手扶住那修长柔韧却又绵软的身子,将方才散落一旁的衣物尽数为他披好。 顾惜朝转动着眼珠,看这个七尺昂藏的英武男子细心地为他做着这些,不动声色道:“我现在走不动。” “我抱你去——”戚少商不假思索地认真道。 看着那张紧张又严肃的表情,顾惜朝终于掌不住轻笑起来: “我倒要看看你这独臂神龙要怎么抱我出去——” 戚少商低低“啊”了一声。 随即为难地看了看自己暂时形同废柴的半边手臂。 “我——”除了慌乱地挠头,戚少商一下子实在想不出说什么好了。 顾惜朝扑哧一笑,摇头道:“那就退而求其次,请戚楼主帮在下将鞋袜递过来罢。” 戚少商一喜,忙不迭地扶起顾惜朝,将他的腿轻轻放了下来。 捧住那微凉纤细的脚踝,只见白皙的脚背骨肉匀亭,润泽丰华,戚少商不由神思又是一阵恍惚,由衷地低低慨叹道:“你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好看的。” 顾惜朝飞了他一个白眼,仔细地穿戴齐整,站了起来。 34、 门已推开。 夜色如墨似漆。 离天亮还有很久。 突然—— 一簇尖啸跃上半空,旋即坠落了满天星斗。 转瞬之间,黑夜变为白昼。 有着星光月华,夺目灿烂的白昼。 火舞银蛇,流光飞舞。 满天,满夜。 满心,满眼。 顾惜朝张大了眼睛,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痴痴地仰首望着上空竞相绽放的烟花。 从远远的角门里望将出去,隐约可见孙鱼和楚楚带着楼子里的一班兄弟,正来回奔跃于前庭空地上,将那些铺陈满地的烟花一一点燃。 如东风夜放花千树,吹落星如雨。 玉壶光转,鱼龙夜舞。 夜空当中,彩花朵朵,十色缤纷。 地面之上,烁星点点,五彩斑斓。 这一派突如其来的流光溢彩,在夜幕中,显得格外的绝美动人。 顾惜朝牵动了嘴角,微眯起眼睛。 他在笑。 笑容顾盼间,眼波流转—— 仅一刹那,已惊艳人间。 戚少商悄悄自背后握住了顾惜朝的手,转头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刻的他,有着自己从未见过的纯净的笑靥,若春风徐来,似春花怒放,眸子中凝聚着难得的安宁和幸福。 “美么?”戚少商轻声道。 “很美。”顾惜朝梦呓般点了点头,一动不动地望向那一片如海的火树银花。 “喜欢么。”戚少商握紧了他的手。 “恩。”顾惜朝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温柔。 “你喜欢就好。”—— 戚少商微微笑了起来。 双颊上梨涡乍现,眉角轻扬,一派天真与风流。 顾惜朝扭头看过来,迎上他目光的,是一对墨色的瞳仁,深沉如海,又纯净似泉。 目光流转间,戚少商突然揽实了顾惜朝的腰身,将他拉入自己的怀抱。 “你疯了,当这全楼子的人都死光了么。”顾惜朝低声吼道。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戚少商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 烟花明灭,缭乱飞舞,映着两人的容颜,闪闪烁烁,隐隐约约。 远处,烟树辉煌。 这里,灯火阑珊。 只有他们两人,站在那里。 站在那里—— 紧紧地。 相拥相偎。 “你不想问问我怎么会知道你在万寿寺?” “你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我。” “有些事,确实不知道比知道的要好。” “那就什么也别说——现在,你只要静静地和我一起看烟花。”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何处你想停歇? ——何时你会告别? 昨日翘盼,归来重修—— 即便是刹那的绚烂与芳华,有这一刻与你相拥的温暖—— 已足已使我度过无数孤单寒夜。 随着最后一点星光的陨灭,一切重又归于寂静。 戚少商和顾惜朝不约而同地轻轻吁出一口气。 一阵寒风萧瑟而来,戚少商将怀中的人更搂紧了一些,曼声吟道: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酸文缛句——这夜半更深,你竟不惜倾一楼之力,来做这么一件无聊的事情。”顾惜朝低低嗔道。 “为国为民,为侠义为朋友,我自问从不曾心存半个私字,仅此一回,就让我自私这么一次吧。” “在侠义二字,在你心中就真那么重么。” “若我说身不由己,怕是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其实自己要做的事,岂非都是自己一早就选择定了的,很本无须找什么借口。” 比人世间深情大爱更为重要的,或许就是信仰和责任。 那肩上的重担,既是自己执意决定背负的,那便断无可以卸下的理由。 世人的矛盾或许尽在于此。 ——但也正是因此,才更显人性的鲜活与真实。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须臾的幸福与快乐才更显弥足珍贵。 良辰美景奈何天。 顾惜朝暗暗地叹了口气。 但没有了侠义担当的戚少商,还会是戚少商么…… 天际启明星已高高闪现。 天亮后,梦醒时。 身在迷局和醉在迷梦中的人也许都一样。 那背后操控一切的,是你,是我,是他—— 亦或是, 世事无常的真理。 同一轮明月下,心怀这同样愁思与哀伤的人,又有多少呢。 无情坐在窗前,侧望着半空中西沉的月影。 楼前明月,应念君,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此又添,一段新愁。 诸葛神侯沉郁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你一向沉稳谨慎,为何竟做出这样的举动来。须知大局为重,当以不变应万变,你怎会如此冒失冲动。” 无情默然不语。 “其实你心中所思所想,我都明白。你太执着,太清醒,不肯妥协,不肯随波逐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诸葛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么,一个人若将世事看得太透,活着就必然很辛苦——我有时候会想,也许你根本不适合存在于这样的时局。” “世叔……” “好了。”诸葛摆了摆手,语气森严而又倦意尽现: “虽然我尚不尽然清楚方应看没有将此事宣扬的个中缘由,但此时你已不适宜再陷在这个局面中,冷血远在沧州办案,将你手上的事情交给铁手追命他们,你先暂离京城一段日子吧。” “是。”无情垂下了眼睫。 诸葛背转身子,突然道:“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心有点乱了。” “——心乱的时候,是不易做任何决定的。” 一阵冷风透过窗棂,拂上无情的面颊。 他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寒噤。 今秋已残。 很快,就要入冬了罢。 今年的第一场雪,又会在何时呢。 那年元夜,天上宫阙,白梅竞放,欺霜傲雪。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那月下的人影,飘零的暗香,经久萦绕,或许生生世世,都永不能忘怀了罢。 35、 晨曦初现。 冷露入深秋。 一个人静静地横卧在深巷尽头。 一个女人。 一个漂亮的女人。 杏色的绸缎衣衫被朝露浸湿了大半,头上的珠玉发坠还在风中轻曳。 娇嫩欲滴的嘴唇也许前夜还亲吻过情郎的眼睫,如缎的青丝或者昨夕还停留在爱人的枕畔—— 可再多的妩媚,再多的风情,却再无可以怒放的夜晚。 她的面容已凝固,娇躯已冰冷。 明艳媚惑的双眸已再无颠倒众生的机会。 她死了。 带着空洞的表情。 圆睁的美丽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 她死前看到了什么。 也许对世人来说,将是一个永远的迷。 即便是六扇门的名捕,也无法从她身上看出一点点线索。 “三爷,此事……” “先将尸体带回去再说。”追命皱着眉头,沉声道。 天已大亮。 一切的疑团都已随着薄雾的散去归于无形了。 当然不会有人知道她死前看到了什么。 也许即使看到了,也没有人会相信。 薄雾中那个白衣胜雪孤决傲立的身影,是她眼中最后的画面。 ——其实,她又何曾忘得掉。 忘不掉那华衣锦袍仰首望天的自负,忘不掉祭指弹天狂傲凌厉的深寒。 更忘不掉自己那把细细的、秀秀的、凉凉的、美美的剑尖,曾穿透那身白衣,一闪不见。 ——穿身而过。 ——穿心而出。 她在心里最后数了数—— 一、二、三。 “春分”、“谷雨”、“惊蛰”。 一共三指。 三指才弹天,局面遂生变。 白愁飞的“惊神指”。 她好象又听到了他的歌声:“……我若要鸿鹄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尽管白愁飞早已死去多时,她竟仍是没能逃脱他这留下来杀她的三指。 是他! 是他?? 他没有死! 他没有死?? 那雪白的身影,比雪花还要白,就像那个人在施展轻功,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想飞之心,也许真的永远都不死、不息、不朽吧…… 小楼一夜听秋雨。 道是无心心已许。 浮生若梦且留痕。 斯人独立自销魂。 青衣,黄衫。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顾惜朝寂然立在庭院内,出神地望着满地菊花残瓣。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 可又有几人会记起,那零落成泥的残红曾是风华绝代的花魁?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神思怔忪间,一件浅白色的裘毛披肩轻柔地覆上了他的肩头。 “在想什么。”戚少商顺手从后把他揽住,下巴抵在他肩上:“你身体不好,元气未复,天凉也不记得自己添件衣服。” 顾惜朝一惊,边挣脱边怒道:“光天化日,你发的什么疯。” 戚少商被他一推,却又伸手执住了他的手,狡黠笑道:“这是内庭,他们不会进来——” 言下之意,就是可以胡作非为了? 顾惜朝又好气又好笑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一转,正色道:“雷媚真的死了?” “是。”戚少商深吸了口气,拧眉道:“就在昨夜子时前后。” “六分半堂果然真替沐天名除掉了雷媚。”顾惜朝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郭东神的藏身之处确实是六分半堂掘地三尺找出来的。”戚少商顿了一顿,再道:“不过杀她的人好象不是六分半堂的人。” “杀她的人,是一个明明应该死了很久的人,对么。” “你也怀疑白愁飞没有死么?” “除了他,还有谁能用惊神指杀人?” “这一点,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戚少商眉头皱得更深:“连铁手和追命他们都查不出什么线索。” “那就当是白愁飞的鬼魂回来报仇好了,或者,该问问那个一心想要这两条人命的人。”顾惜朝幽幽道。 “沐天名和白愁飞之间必有渊源,但他绝对不止是为了白愁飞报仇这么简单。”戚少商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你终于开始开窍了。这一年的捕头没白当。” “我有一种预感,”戚少商抬起头来,涩声道:“这后面一定还有惊天的秘密,更大的阴谋。” 顾惜朝轻哼一声道:“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岂非永远都有扯不清的勾结,剪不断的瓜葛。” 戚少商苦笑道:“我怎么觉得,我又开始踩进一个大麻烦之中了。” “你是大侠,你不找上麻烦,麻烦也会找上你的。”顾惜朝冷笑道:“六分半堂已经完成了沐天名的交易,你又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戚少商老实地回答。 他急需银两补给输送给边关抗辽的弟兄们,也有心铲除蔡京身边的爪牙—— 可要把这件事当成一桩交易,他又觉得不太对劲。 看着他踌躇的样子,顾惜朝不由轻叹道:“如果是我,我会选择一走了之。” 再转头幽然道:“但你不是我。” “我答应过你,等解决了这件事就和你一起走。”戚少商握紧了那双冰凉的手。 “一入江湖岁月衰——抽身而退,又谈何容易——” 顾惜朝定定地望向那张坚毅明朗的面孔,眸子里幽光明灭,轻轻叹道:“算了,这条路既然已经走了上来,那就一直走到走不下去那天为止罢。” “戚大哥,我真的要走了。” 楚楚眨着圆圆的大眼睛,认真地又说了一次。 “恩……”戚少商微一抬头,剑眉深锁地将手中信函交与一边的顾惜朝,道:“红泪的信,你也看看吧。看来边关的战事又要吃紧了。” 顾惜朝两指轻拈过来,快速地扫了两眼,神色微凝道: “这姓赵的昏君,武不用将才帅才,文不用贤才人才,对金无信,对辽无义,执意以百年怠惰之兵,当新锐难抗之敌,以寡谋安逸之将,角逐于血肉之林——灭国之日不远矣。” 戚少商沉声接道:“金之不可联,辽之不可灭,这岂非显而易见的道理!可圣旨已下,童贯发兵在即,边关的百姓又要受无辜战乱之苦了。” 顾惜朝冷笑道:“海上之盟已定,金国攻取辽国的中京大定府,大宋攻取辽国的燕京析津府和西京大同府,灭辽后,宋室光复燕云之地,呈辽的岁币如数归金,从此背辽联金,各自相安,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很好。可惜——” “可惜什么?”楚楚等不急地追问道。 “可惜金主不比那昏庸无道的宋帝,对这委屈求全、苟且偷安的飘摇汉室岂有不尽数纳入手中之理。”顾惜朝头一仰,冷声道。 楚楚点头抢到:“金人违约之危自然是有,可那大辽也不是好对付的。如今咱们大宋背弃盟约,要和金国一起跟辽国宣战,辽人一定会拼死反击,战事一起,不但百姓遭殃,红玉姐姐和她夫婿又该怎么办呢?” “这些怕不是我们一介江湖草民所能担心的事情。”顾惜朝轻哼道:“区区布衣之流,调动不了朝廷的一兵一卒,更休谈在皇上面前进言献策了。” 戚少商闻言沉默不语。 息红泪信中所呈现的担忧与焦虑他又何尝不知晓,只是目前的局势,以他个人之力,一片报国之心却无处得展,实在是抑郁难当。 江湖事小,家国事大。 纵有一身侠骨,满腔热血又能如何呢。 这一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了顾惜朝当年一心要出将入相,得势成龙的心情。 ——男儿大丈夫,江湖真豪杰。 ——但若是没有功名在身,权势在手,空有经国之术,绝世之才,又何谈为国为民的大志呢? 想到此处,他不由神情复杂地看了顾惜朝一眼。 顾惜朝并不罢休,进而笑道:“敢问戚楼主,你说你看不起权势,那现在你所相信的侠义又能体现在哪里呢?” 戚少商脸一青,动了动嘴角,也惟有噤声不语。 36、 楚楚听顾惜朝言辞机锋峻烈,暗含讽意,再瞥见戚少商的脸色,心里也多少明白了几分,赶忙插话道: “戚大哥,顾公子,楚楚就此拜别,先回毁诺城复命,然后就随咱们碎云渊姐妹组的女子义军一起赴边关抗辽了。” 戚少商闻听此言,不由心神一动,想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胸襟志向,不由万分赞许地点头微笑。 顾惜朝道:“孙鱼可是决定跟你一同前去了。” “是的。”楚楚脸上飞起一抹红云,娇羞地略一颔首。 “好,有他一路护送你,我也放心。”戚少商欣慰地言道。 “恩!”楚楚快活地笑道:“我会给你们写信的,你们可也别忘了我啊。” 说罢又是明媚地一笑,转身出门。 又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倚门回首道:“戚大哥,顾公子脾气虽然怪了点,可他真是关心你,那次你受伤,他都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往后,你要多让着他——还有顾公子,别老跟戚大哥怄气了,到最后还不是苦了两个人自己——” 说着眼圈突然红了一红,低低道了声“珍重”便转身而去。 那桃红的衣衫在戚顾二人眼中渐渐淡出,两个人都呆立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小小的女孩子,竟倒像是个谆谆而言的大人,一翻话,字字恳切,说进了他们二人的心里。 良久,戚少商方赧颜一笑道:“这小丫头,人小鬼大,这些日子好象突然长大了不少。” “碎云渊出来的女人,倒实在比一般须眉男子强上几倍。”顾惜朝直视前方,慨然道。 “可不是。”戚少商眨眨眼道:“红泪调教出来的人,都是人尖儿。” “她自己才是最顶尖儿的那个。”顾惜朝道:“息大娘不愧江湖第一美女的称号,而且怕是还可当得上第一侠女。” “恩。深明大义,冰雪聪明,善解人意,温柔美丽——她这样的女人,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 戚少商轻笑道:“红泪真是什么都好——” 拿眼睛偷刮了下顾惜朝的表情,捕捉到了那张七情不动的面颊上一丝小小的变化,戚少商踏上一步,一把将他紧紧抱住,蹭着那不肯服帖的如云卷发,轻声道: “可我心里偏偏就只喜欢你。” 紧接着又一口含住那白玉碧雕的柔软耳垂,气息迷醉:“她再好,也及不上你的好。” 一阵酥麻的敏感瞬间穿越了身体,顾惜朝尽量平稳住声音,低声道:“你这个负心人,我要替息红泪好好教训你。” “求之不得。”戚少商道:“顾公子不用着急,慢慢教训我一辈子好了。不过这辈子,我也会替晚晴好好照顾你……” 嘴唇不着意间已移到顾惜朝的唇角,戚少商的呼吸渐次变得急促。 “混蛋,够了——这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你有完没完!?”顾惜朝发急道。 “再怎么要,也不够……” “这是脸皮吗,这么厚?”顾惜朝伸手戳了戳戚少商的酒窝处。 “错,是城墙啊——” …… 细语情侬之际,两个人的眼前,却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方才息红泪信中最后的十个字来: “伤心碎云渊,相忘水云间。”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那少年时鲜衣怒马横剑纵歌的风流浪荡与儿女深情—— 那罹难中义无返顾生死相随的淡定从容与真心断肠—— 不能忘,不能忘。 那曾经的眼泪,曾经的柔情,在怅然若失后或许便是大彻大悟。 爱是不忘记。 爱是要放弃。 等待是一生的情,忘却是半世的痛。 然岁月蹉跎,幡然回首时,是不是半生相伴皆是寂寞。 而寂寞之外,情何以堪。 “惜朝……”戚少商紧拥住怀里的人,言语中带着莫名的忧伤: “我和红泪的缘份已然尽了,你也已失去了晚晴,现在,我们只有彼此,我们再经不得多一次的失去与别离了。” “烟花总有散尽的时候。”顾惜朝突然道:“千里搭长棚,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我不准你这么说。”戚少商隔着青衫在那瘦削的肩头一咬:“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你忘了,我们的生死百年之约——” 顾惜朝幽幽地叹了口气。 戚少商扳过他的身子,面对面地肃然道:“你听着,就算是天意难测,命运无常,我戚少商也不怕跟这天命斗到底!” “我助你杀天下第七。”顾惜朝扳开戚少商的手指,正色道。 就在这半刻功夫,颜承欢脑中已转过无数个念头。 前思后想,再三权衡,他料定今日已无法由戚少商手下拿回那件东西。 他颜承欢从来不是个死缠烂打拖泥带水的人。 眼神中划过一片乌云般的阴影,颜承欢扬声道:“走!” 他只是走,并不是输。 不到最后,谁又知道赢的人是谁呢? 他似乎一点也不恼羞成怒。 他的脸庞依然秀气好看,他的笑容依然如沐春风。 金钱帮的弟子已经悉数退到了门口,他们训练有素,更知道奉命行事和进退知度的道理。 颜承欢抬脚就走。 连头也不回,走得爽快,干脆。 快到门边的时候,他突然反手劈出了一掌。 这掌不是对住戚少商,也不是对住顾惜朝,所含真力也着实只有一成。 轻飘飘的一掌—— 可是也已足够把一丈之外的一位奉着茶盏的女孩子劈翻在地。 啊的一声尖叫,官窑的青瓷茶盏应声而碎。 金钱帮的人已走了个一干二净。 万秀媚也示意红袖招的姑娘们都退回了内堂。 戚少商早已飞身上前,伸手将那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扶了起来。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哪里经过这样的阵势,半是惊惧半是疼痛,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 戚少商手里拖着小姑娘,眼巴巴地瞅向顾惜朝。 ——他实在想不出颜承欢到底是什么意思。 ——吓唬小姑娘,拿不到东西随便泄恨,不像是颜承欢的作为。 顾惜朝却盯着那个小姑娘,眼神渐渐凌厉起来,厉声对戚少商道:“快放开她的手!” “已经晚了。”清秀标致的小姑娘咯咯笑了起来,将手一甩,往后退了一大步。 戚少商眉一皱,刚想开口问话,胸口却猛地一窒。 他想他已经知道那句“已经晚了”是什么意思了—— 他手背上刚才的刀伤鲜血,已渐渐变成了紫色。 小姑娘拍着手尖声笑个不停,笑得简直要上气不接下气: “毒经血行,已达章门穴。此乃全身真力所聚,九现神龙虽武功盖世,恐怕也要三个时辰后方能与人动武了罢。” “你是四川唐门的什么人?”顾惜朝原就苍白的脸此时更白得没有了一丝血色。 “笑话,姑奶奶要靠着唐门的名声才能行走江湖么?”小姑娘面色一冷,声音却骤然变了种腔调,眼中现出恶狠狠的气焰来。 “这么霸道的毒,再加上这么刁钻的使毒手法,除了四川唐门,顾某还真难做他想。” 顿了一顿,顾惜朝冷然又道:“不肯认自家门派,又这么暴烈嚣张,唐宛唐姑娘的身份,只怕让人猜不到都难。” 小姑娘面容一青,伸手在脸上一抹,露出了另一张面孔,分明竟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子。 唐宛阴声道:“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不必相瞒。不过我既然已背叛唐门,你也不必拿唐门来压我。有这时间,不如关心一下你这朋友的性命。” 言罢又挑眉向戚少商笑道:“戚大侠,如何,我这“须尽欢”的滋味不错吧。”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若不人生得意须尽欢,只怕朝如青丝暮成雪。 顾惜朝失声道:“须尽欢?你用了须尽欢?” 人生须继,无以尽欢。 “还不止呢。”唐宛看了戚少商一眼,道:“戚大侠,你是否开始觉得周身发冷了?或许,我应该问问你,这种感觉是不是很熟悉?” “是。”戚少商缓缓抬起了眼睛,望向顾惜朝,苦笑道:“至毒至寒——” 顾惜朝的心骤然沉了下去:“箱子燕。” “可不正是箱子燕!”唐宛笑意盈盈地望着面前这两个人,道:“顾公子和戚大侠该比我还明白它的妙处。” 一阵寒意,如漫天飞雪般袭来,冻结了顾惜朝的心。 20、 戚少商轻轻叹了口气。 至毒的须尽欢和至寒的箱子燕就在他体内游走。 章门穴被毒封住,他施展不了任何内力。 如果再加上一把鬼神夜哭的小斧,那这情形,简直就跟当年在连云寨大顶峰上一样糟糕。 ——不,还没有那么糟糕。 ——因为所幸,这次要面对的敌人,不是那个人。 ——因为所幸,这一次那个人是并肩和他站在一起。 戚少商弯弯嘴角笑了。 很好,真的很好。 他和他,这次,是站在一起的,这真的已经实在算是太好了。 “惜朝。”戚少商定了定神,道:“惟有请你替我去取回沈越身上的东西。” 唐宛收起了笑容,戒备地盯向顾惜朝。 刚才利用戚少商的好心和不知情得手,算是侥幸。 可若是要对付顾惜朝,她并没有把握。 顾惜朝一动不动。 戚少商急急再唤:“惜朝——” 顾惜朝一凛,冷冷地盯住他,眼中寒意更深:“戚少商,你知道你自己中的是什么毒么?” “知道。”戚少商笑容犹在。 “你知道什么?”顾惜朝低吼道:“须尽欢乃唐门至毒,取朝暮尽欢之意,十二个时辰内没有解药,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箱子燕之巨寒,迫住你的内力,无法让你运功逼毒。现在两毒相遇,你现在这副样子,就是金钱帮随便一个三流弟子,都能轻易杀了你!” 呼地一声衣袂飘飞,顾惜朝人已欺到戚少商近前,一把神哭小斧架到戚少商的脖子上,吼道:“金钱帮有心要你的命,唐宛身上根本不会带着解药,四川路途遥遥,你那几个内力深厚的兄弟都在宫里陪着皇帝——你说你还有什么救?倒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痛快!” “还有十二个时辰,至少,还有你陪着我十二个时辰。”戚少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疯子!你这个疯子!” “能跟你这个疯子站在一起,不是疯子又是什么?”戚少商深深凝视着那双蒙上一层寒霜,此刻又似化成水雾的细长眼睛,道:“或者,早在两年前,与你初识之日起,我就已经疯了。” 顾惜朝轻轻一颤,道:“你不是疯,我看你根本是活够了。” “既然当年着了你的道我都没死成,今天无非是再赌一次。算起来,我已经赚了两年。” “你戚大侠的命很金贵,可你不会次次都那么好彩头。” “自古艰难惟一死——可若一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 两人旁若无人,一句接着一句,一个狠绝哀恸,一个安然平静,倒教一边的唐宛看得有些呆了。 “戚大哥!”随着一声惊叫,楚楚突然出现在门口。 厅内一片血污,地上倒着两具尸体,顾公子的小斧正按在戚大哥的脖子上,旁边还有一个阴冷的女人—— 楚楚无法想象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 唐宛却被她的一声大叫惊醒: 此地不宜久留。 金风细雨楼的人马也许火速便会赶来。 还有一个难对付的顾惜朝。 帮主留自己在此是为后招。 药已在手中,完成这后招应该不算难。 何况,还生生白赚了一条命—— 九现神龙戚少商的命。 ——这任务,简直是完成得十分完美了。 唐宛忍不住笑起来,手中一点荧光向沈越和月姬的尸首打去。 戚少商一凛,他已经明白唐宛想干什么。 可他自己不能动。 顾惜朝也没有动。 楚楚和刚刚赶出来的万秀媚根本来不及动。 ——所以,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点荧光没入那两具尸首。 然后转瞬间散出嘶嘶白烟,连衣服带人化成一滩褐色的脓水。 万秀媚用衣袖掩住了鼻子,把头扭了过去。 楚楚已经软在了门柱上。 这样森谲可怖的景象,是她生平第一次所见。 唐宛放声大笑起来,边笑边退,一个急转,破窗而出。 她实在觉得自己太了不起了。 颜五公子带了那么多人都解决不了的麻烦,她一个人就全部摆平了。 还能轻轻松松地全身而退—— 所以说,对付大侠,就要用最下流的法子。 ——那将是绝对奏效的法子。 顾惜朝收起小斧,神色凝重,先向万秀媚要了纸笔,草草写了几个字,再向楚楚沉声唤道:“你过来。” 楚楚勉力支撑起身子,打醒精神朝他们走过去。 顾惜朝幽幽叹了一声,道:“你拿上我的名刺和这字条,去城郊十里广武山下的药庐找辛追姑娘,看她有无解毒之法。事关你这戚大哥的性命,你且速去。”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支响箭交与楚楚,言道:“十二个时辰之内若是事成,你就马上点燃这支响箭通知,明白了么。” 楚楚闻言,心知事态危急,也不敢多问,望了眼戚少商手背上紫黑的血痕,噙住眼泪拼命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外奔去了。 顾惜朝出手封住了戚少商的几处要穴,以暂时缓解毒性的急速扩散,低声道:“跟我走。” 戚少商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一言不发地看着顾惜朝书写字条嘱咐楚楚,欣然应道:“好。” 马蹄疾劲,风声呼啸。 “你让楚楚去寻辛姑娘相助,其实心中也并无几分把握,对么。” “是半分都没有。” “顾公子什么时候变得愿意做没有把握的事了。” “老天格外厚待你戚大侠,我杀了你那么多次都杀不了你,倒弄得我也很有兴趣要跟这天赌上一把。” “若是你输了呢。” “至少这次我能保证最后让你死在我的手上。” 戚少商没有再说话。 伏在顾惜朝的肩头,任由风儿轻送那人柔软卷曲的发丝,一下一下地拨在脸上。 他不用再回头望。 回首已没有路。 只有在黄沙万里,马蹄扬尘处,才依稀寻得来时路。 只要眼前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好。 永远走不完,才好。 顾惜朝轻吁一声,勒住了缰绳。 戚少商微微睁开双眼,道:“这是哪里?” “一个能暂时缓解你寒毒的地方。”顾惜朝跳下马,挑了棵结实的树把缰绳系好:“下来吧。” 戚少商猛地打了个寒噤,忽觉江风阵阵,体内的寒毒似又更加剧了痛苦。 “黄河边的乱石林里有几处泉子,终年温热,此刻于你有助。”顾惜朝将戚少商扯下马来,脚步不停地往不远处的石林掠去。 此间乱石嶙峋,怪木丛生,人迹罕至,戚少商一边暗暗称奇,一边被顾惜朝拖住紧走一阵,眼前赫然出现了两三个相连的圆池。 只见池子上烟雾缭绕,热气氤氲,有如云蒸霞蔚的仙境一般,戚少商感叹造物神奇,不由看得呆住了。 顾惜朝也不多说,一把将戚少商按入温泉,低声道:“你听我的,好好闭目调息。你虽暂不能运功,但这池水应可缓缓箱子燕的至寒。等你恢复了功力,我们再去广武山与辛姑娘会合。” 戚少商乖乖地盘腿坐于泉中,泉水刚好齐颈,顿觉热气蒸腾,灼热的水流如万千极细的针扎般涌入身体。 此刻他体内寒毒凶恶,又突遇这热泉浸淫,一时间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真是无以言表。 如此静过了半柱香功夫,戚少商突然双眉一紧,周身一颤,扑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面上顿显痛苦之色。 顾惜朝一凛,暗叫不妥,急忙伸手扶住戚少商,再伸手试了试泉水,失声道:“不可不可,泉水太热了!” 原来这泉水温度过高,虽能对抗箱子燕的至寒,却又同时加速了戚少商体内血脉运行,让须尽欢的毒性发挥得更快了。 “你觉得不妥,怎么不早说?”顾惜朝又急又气,恨恨地将戚少商从池里拽了上来。 戚少商勉强地向他笑了一下,道:“是你说让我听你的。” 顾惜朝看他露出两个浅浅梨涡,一脸无辜的表情,竟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了。 戚少商衣衫尽湿,刚从滚热的池水里爬出来,此刻被冷风一吹,又抵受着体内寒毒,直冻得嗦嗦做抖,对住顾惜朝圆睁着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孩子般地抱怨道:“好冷。” “冷死算了,倒省却不少麻烦。”顾惜朝咬牙切齿地咒了一句,还是站起身来去四周寻干柴去了。 21、 一簇温暖的火光跳动了起来。 顾惜朝拨了两下柴火,拍拍手看了戚少商一眼。 却见他裹着一身湿透的白衣,若有所思地凝望住那团篝火,不由切声道:“发什么呆,你这么坐着,能把衣服烘干么?” 戚少商一愣,脸上略有迟疑。 顾惜朝嘲弄地冷笑道:“九现神龙行事磊落,向来不拘小节,怎么,此刻倒扭捏起来。” 戚少商垂下眼眉,心道:明明都是男人,怎地自己倒浑身不自在起来。 如此一想,也就三下五除二地把内外衣袍都脱了下来。 顾惜朝瞥见戚少商赤裸的上半身,精瘦结实的肌肉和修长匀称的躯体,心里突地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立马收回了目光。 可是那深深浅浅的几道伤疤,尤其是左边小腹上拜自己所赐的那一道,还是让顾惜朝的心里蓦然触痛了。 戚少商看了他一眼,颤抖着支撑起身子要往火塘边挪近一点。 似乎冥冥中有什么在驱动,顾惜朝深吸了口气,立起身来走到戚少商背后扶住了他。 指尖轻触之处,只觉他遍体冰寒,周身微颤,顾惜朝不由心中一沉,说不上是愧疚还是怜惜,一时间竟怔在了当地。 戚少商感受到这近在咫尺的温润如玉的身体,小心地向后挨了挨,又挨了一挨。 然后,轻轻地捉住了扶在自己肩头的一只手。 顾惜朝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抽开手。 任由戚少商带着它,轻轻地划过光洁的身体上一处又一处突兀的伤疤。 “你不是第一个伤我的人。”戚少商语调里带着丝丝惆怅:“可你是伤得我最深的那个人。” 手指一顿,停在了左腹那个隐隐的刀疤上。 “这一刀,伤了我的心。”戚少商缓缓闭上双目,似梦呓般地叙道:“伤得很深,很深。” 顾惜朝指尖一颤,想要抽回,却被戚少商紧紧地捏住: “你怕什么?怕我对你怎样?反正我此刻内力全无,你瞬间就可以制住我,甚至杀了我——你又在担心什么?难道——其实你是希望我对你怎样么?” “你说的什么疯话?”顾惜朝要推开他。 戚少商一个转身,抬手按在他肩膀上,一双眸子定定地望进他的眼睛深处。 ——这目光,极深极黑,仿佛含满了无数的话语。 ——这目光,又极浅极清,似乎透明得一无所有。 顾惜朝的心,忽地乱了。 戚少商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继续: “你也知道,我可能已没有什么时间。若不把该说的话说出来,我死也死得不痛快——何况这话,我早该对你说了。” “你想说什么。” “惜朝,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我只是旗亭酒肆的小二,那该多好。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担,你做你的杜鹃醉鱼,我洗我的碗,一起喝炮打灯,一起弹琴舞剑醉生梦死——你也不是顾惜朝,我也不是戚少商,那该多好。” 戚少商喃喃说着,凝视着眼前这对眸子。 清亮,凛冽,还有着寂寞。 七情不动的寂寞,一直掩在心底最深层,不愿让人见到,不愿承认的寂寞—— 孤绝清冷的百年寂寞—— “你知道吗,你这眉目,这韵味,这风骨,这沉阴永昼的愁郁,还有这若隐若现的孤寂,几乎要将我逼疯了!”戚少商低低吼了出来: “你还不明白么。千座山,万里路,我逃你追,你逃我追,兜兜转转,生生死死,你逃不过我,我也逃不过你!” ——你逃不过我,我也逃不过你! 如一声惊雷在寂静的半空中炸开。 然后——。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半晌,顾惜朝轻叹了口气,道:“还冷么。” “这里——”戚少商露出笑容,把他的手按到自己心口上:“你来帮我焐热它。” “就这里?”顾惜朝假作漠然地一挑眉。 “还有这里——”戚少商循着那如兰的气息,迷醉般覆了上去。 “你——”顾惜朝正待发作,嘴唇却已被那人紧紧攫住了。 他的吻,霸道而温柔。 顾惜朝想推开他,却无力挣脱这消魂噬骨的柔情。 天崩地裂都可不管。 暮去朝来,一夕百年。 戚少商伸手把人深深揽进臂弯。 现在,终于可以完完全全拥着他了。 这微凉的柔润,冰寒彻骨,又温暖如春——仿佛迷梦,可怀中却分明是真实的他。 然而为何,越将你抱得紧,就越觉失去般落寞? 那些横亘在你我之间的,除了刻骨深仇,还有别的一些什么呢? 戚少商不愿再想下去。 他用舌尖纠缠住他的,如从未分开,如不再离弃。 这一刻抵死缠绵相拥,彼此身体深处的颤栗,唇齿间融化万物的甜蜜—— 纵天地所不容,虽百死而无悔。 快意恩仇此生,换取片刻温存。 若是为君,当如此夜。 琴弦尽裂,换不回你发丝飞扬燕丘痛饮,留不住你眼波旖旎眉蹙如颦。 琴剑争鸣风情萧瑟,百炼钢但成绕指柔,只博你倾城一笑,我便舞碎残阳,剑断天涯又何妨? 只愿为你,洗去满身征尘半世浪荡。 只要替你,抚平江湖风霜寂寞心肠。 这一刻,容我,只为你黯然神伤。 “怎么,不说话了。”结束了这个漫长的吻,戚少商轻啄他的嘴唇,犹自不舍得放开。 一双手却不自觉地滑入青色的衣衫,在莹洁如玉的身体上游走。 顾惜朝的身体轻颤,不知是敏感还是愤怒,几乎将舌尖都快咬破了,好不容易才颤声挤出一句话来: “戚少商,你这个……” 戚少商的唇再一次封住了他的下半句话。 一边吻,一边将人压倒在身后的温泉里。 顾惜朝不防他突然用力,半边身子被沉入水中,呛了几口水,戚少商的舌头紧跟着肆虐地入侵,让他毫无挣扎的力道,心下恨极,胸口愤怒地几乎快要裂开。 两个人一半在水中,一半在池畔,顾惜朝奋力地撑起身子,上半身仍是全湿了。 戚少商抬起脸,不由看得呆了。 顾惜朝雪白的颈项微微后仰,被月色润泽得像一截白玉,下巴勾出一个美妙的弧度,卷曲的发丝缕缕缠绕,散落在他肩上,目光迷离中含着些许值得玩味的恼怒,在水气蒸腾中,竟美得不可方物,万语不能形容其一。 戚少商突觉自己的身体无比炽热起来,比这温泉的水还热,心中被灼热的欲望烧痛,忽然拦腰把人抱了起来。 顾惜朝一惊,目中寒气骤起:“我会杀了你。” “顾公子,先把衣服烘干,等一下随便你怎么杀。” 戚少商狡黠地一笑:“反正现在我们两个都湿了,谁也不怕占了谁的便宜。” 也不管顾惜朝反对,把刚才自己脱下的衣物铺了一铺,戚少商将人轻轻放了上去。 强自忍下喉间的喘息,替他拂开颈边的发丝,指背轻轻抚着他脸颊,缓缓掠过他柔润的唇角。 顾惜朝惊愕之下,几乎失去了反抗的意识,眼睁睁地看着戚少商褪开自己的衣衫,手指与自己的肌肤相触。 一把抓住那只该死的手掌,顾惜朝低吼道:“住手——” 戚少商深深地看住他,鼻尖已凑到他嘴角:“嘘,别动,我好象听见琴声了……时间不多了,就算这是一场梦,答应我,陪我一起做完它,不要醒来,好么。” 然后从鼻尖到眉梢,自颈项到胸前,戚少商滚烫的唇,一一烙印。 再强烈地、火热地找准他的嘴唇,窒住他的呼吸。 那双不安分的手,自下分开他修长的腿,往上探去。 “恩……混蛋……你…….恩……你到底想怎样……”顾惜朝轻吟一声,凭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要去推开那双手。 “顾公子……这种时候……你还要……问这种问题?好……我告诉你——”戚少商轻轻噬咬着那白玉般晶莹的耳垂,急促地呢喃道: “你挂柱连云寨时曾立过誓,说要和众兄弟一条心,不走漏风声不叛变,不出卖朋友守规矩,如违反了,宁愿千刀万剐,天打五雷轰,叫大当家的插了你——可惜,我现在拿不动刀,提不起剑,惟有……” 含混的厮缠和深深的喘息声代替了后面的话语。 每一寸肌肤都贴在一起,磨蹭着,纠缠着,撞击着,滑动着。 碎碎的发丝深深浅浅相叠,铺满一地,蜿蜒缠绵…… 念君之音,如钟如磬。 将心为漏,滴血为更。 顾惜朝张开眼睛,却看到了另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 “刚才,弄痛你了么?”戚少商温柔地一笑,眼角眉梢却含满了说不出的歉意和疼惜。 顾惜朝略动了动身子,一阵隐隐的悸痛传来,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你觉得如何?”戚少商大惊失色,急急扶住他的腰,悔道:“都是我不好。” 顾惜朝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与其关心我,不如关心一下你自己的命。你还有多少个时辰?” “我相信自己能赌得赢。你也应该相信。”戚少商豁然地笑一笑:“而且现在,我有了一个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 顾惜朝心中一动,黯然不语了。 历经适才的缠绵,顾惜朝心知两人都明白须尽欢之毒未必能解,但见戚少商笑对生死,毫无凄楚畏惧之意,心里的伤痛反而更深了一层。 戚少商见他不语,便勾起他的手指,毅然道:“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你我相约定百年—— 直听得顾惜朝胸口如撕心裂肺般一恸,忍不住嘶声道:“你这傻子!” 再看戚少商面容苍白,微笑如春,却实是强忍毒性痛苦,勉力支撑的样子,不觉言道: “你睁那么大眼睛做什么,方才那么折腾,毒性又霸道,难道不疲累么。” “累啊。” “那还不闭上眼睛睡一觉去。” “我不舍得闭上眼睛。”戚少商目中闪过一丝隐隐哀伤,道:“我睡不着。我想多看你一会,我怕再也睁不开眼睛,又怕睁开眼睛就看不到你了。” 闻听此言,顾惜朝心中五内俱焚,虽隐隐渴望与他相对,又不忍他如此辛苦,下定决心道:“睡不着,我帮你。” 说罢一掌轻击在戚少商后枕穴上,将他放落在地,让他沉沉睡去。 22、 望着眼前这人孩子般的睡容,顾惜朝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 自己难道真是疯子么。 晚晴身故刚过一年,自己却在这幕天席地之下做出了这等苟且之事—— 而且,是和一个男人—— 一个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男人。 一个曾被自己毁了一切,又毁了自己的一切的男人。 他曾经要把自己的半生基业眼也不眨地送给他。 他曾经一路追杀却又一次一次地放过他。 他给他的,他不想要。 他所要的,他给不了。 他对他说:我没拿你当兄弟,我拿你当知音。 他让他听: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如今,他已不是边境抗辽保家为国的连云寨大当家,他也不是为虎作伥谋乱天下的权相爱婿—— 他们之间恩怨情仇不是已经了结了么? 可天意作弄,为什么总要将他们牵扯到一起。 或者真如这人所说,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彼此无法逃脱么。 ——顾惜朝痛苦地皱紧眉头,盍然闭上了双目。 夜色深沉,天际几个星子惨淡地亮着。 万籁俱寂中,一阵低低的箫曲穿林越石而来,忧郁中又带几分金玉的清洌之韵。 顾惜朝从沉思中醒觉,脸色一白,剑眉微拧,看了沉睡的戚少商一眼,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又为火堆里添了几把柴,悄悄立起身来。 展身掠出石林,到了江边,透过茫茫夜色,蔼蔼水雾,依稀可见暗黑的江面上浮着一叶扁舟,上面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风急浪大,江面上波涛涌涌,可这小小轻舟却自岿然不动,如奇迹般若隐若现在浓雾之中。 那白色人影,在风涛水雾之中,衣袂翻飞,直如即将羽化飞升的仙人般遗世而独立。 天籁般的萧声骤止,一个遥远缥缈却又清晰明朗的人声传入了顾惜朝的耳朵,所用的,竟是传说中“传音入密”的心法: “恩怨难断,情意绵长,可感可叹。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可使其断,可使其续,尽在于心。” 顾惜朝屏息凝听,一双眸子渐渐化作漆黑的寒潭般深不见底。 那个空明的声音绵绵不断地传了过来:“顾公子算无遗策,是料定了我非要戚少商的性命不可,故此连见也不肯来见我。可惜,无论你信与不信,至少今日之事并非我所授意。生又何欢,死又何惧,憎恶既不可留,喜爱岂可常保?顾公子究竟是尚未勘透,还是业已看破了呢。” 话音未落,一道五彩亮光突然在天际绽开,顾惜朝一惊仰首,眼见之处,不由轻展眉梢,嘴角随之勾出一丝笑意来。 那正是楚楚燃放的响箭。 ——他是赌赢了。 “看来,戚少商有救了。”那个声音淡淡地飘过最后一句,既而失落在无垠黑暗之中。 顾惜朝极目望去,江面上激浪滔天,那叶扁舟已如来时一样,突然消失在雾霭之中。 对着黑黝黝的江面静静站了一会儿,顾惜朝一掀衣摆,快步往石林内走去。 “辛姑娘真的配出解药了?” ——戚少商揉着一双惺忪的睡眼,一副天塌不惊的表情。 顾惜朝恶狠狠地瞪他一眼,道:“你似乎料定了自己能有救。” “有你在,好象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 “偏偏我就解决不了你这个麻烦!” “可是,”戚少商眨了眨眼睛:“我怎么觉得,我已经被你彻底解决了?” “戚少商,你——”顾惜朝脸一白,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戚少商趁势捉住他一双手,低声道:“不说顽笑话了,惜朝,我认真想问你一句话。” 顾惜朝蓦地抽回手,转头负手不理。 戚少商扳过他的肩膀,柔声道:“方才你我那般……你是……随性至情,亦或是……因为我可能是将死之人?” 这句话期期艾艾问出,戚少商不由自己也咯噔了一下,又是盼他答话,又是怕他选择,心里如捣鼓般上上下下。 顾惜朝低头不语,斜斜一掌扫灭了尚未燃尽的篝火,抬脚便走。 “惜朝——”戚少商目光闪动,面上尽现凄惶之色。 顾惜朝稍稍一顿脚步,背对他淡淡道:“你说呢。” 复又加快脚步,往石林外急走而去。 戚少商略略一怔,扬声道:“我已说了,你我之约,相定百年!” 唇抿如刀,眉锁似剑。 凄迷的夜色里,微卷的长发半绾未绾,青色衣袂在冷洌的月光中猎猎翻飞。 顾惜朝袖中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扣住自己的掌心。 他的神情,在乱石枯树班驳的投影下,幽暗成一个梦境般的空茫。 似梦,非梦。 旗亭夜色,杜鹃醉鱼。 白日烟花,黄沙万里。 落日炊烟谁共歌。 若这是个梦,这梦竟已做了这么久么。 还是就当它是个梦吧。 事如春梦了无痕。 梦醒后—— 他也仍是顾惜朝。 他也还是戚少商。 长乐宫。 一夜歌舞,帝宴群臣。 尘定歌初彻,温香犹未歇。 说不尽的奢华,道不完的浮艳。 灯火阑珊处,坐着一老一少两个静静的人影。 “霜兵纵染阉人血,当日曾闻帝子哀?” “无情,圣驾在前,不可妄言。” “圣听乏馈,圣上又怎会听到我的这番言语。”无情目视着前方亭台水榭歌舞升平之处,轻叹道: “奸邪之辈,依凭城社,盘根错节,只恐连世叔都难与为敌。此等人无经国之才,却有误君之术,世叔切须小心。” “你已知道我着铁手请戚少商相助之事了。” “那想必是件万分重要的东西。” “那是我大宋边防关卡要地重镇的详细地图。” “什么?”无情大吃一惊。 诸葛正我捋捋胡须,沉声道:“这件东西,若流入虏寇之手,后果怎堪设想?” “朝中有人勾结外敌?” “祸起萧墙,乱则变,变则反,没有证据,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我们又能奈之如何?” “世叔虽常说,攘外必先安内,引而不发是有苦衷?” “时机未到,能力未及。” 无情低头静默一刻,复道:“如此说来,金钱帮幕后的主使,确实非同寻常。” “只怕隐于江湖,意在天下啊。” “只是那沈越甘愿冒死将地图携卷,却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那要看看,想得到这副地图的,还有别的什么人。” “看来这京城里隐伏的势力,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这天下的争斗逐鹿,岂非一样无休无止蜂拥又至?” “世叔是打算担负到再也担负不起的那天么。” “问问你自己,你呢?”诸葛深深地看向无情明澈的双目:“你是为了这身顶戴,还是为了天下人?” 无情目光一动:“弟子……” “你什么都看得清,看得透——”诸葛微微一笑:“你也必有你的执着,你的信念。” 风起处,一片落叶悠悠飘落在无情肩头。 淡漠清冽的眸子里荡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伤。 23、 戚少商回到金风细雨楼已有三日。 楚楚从辛追处拿到的解药很有用。 甫一出宫就赶来相助的铁手的内功也帮上了不少忙。 所以戚少商恢复的很快。 也很好。 三天后,他已经一切如常精神矍铄—— 甚至比中毒之前更精神。 倒是原本就沉默的顾惜朝,比原来更惜字如金了。 只有杨无邪觉得,戚楼主和一起回来的顾惜朝之间,和以前有些不同。 他说不出那种变化是什么。 但是楼子里上上下下都已知晓了顾公子助戚楼主解毒的事情。 原本对顾惜朝怀有敌意的人,也都多少改变了他们的看法。 也许人真是会改变的—— 杨无邪暗暗地想。 好人会变坏,坏人也可以变好。 无论这姓顾的是正是邪,只要他站在楼主这边,就是金风细雨楼的朋友。 九月初六。 宜会友。 城西金明池。 今日金钱帮广发英雄帖召集京城武林同道一聚之事,已传遍天下。 地方就选在开封城西金明池上的仙桥宝津楼。 曾几何时,春日清明,金明池上一派桃红柳绿,士女喧阗,近年却因为战乱,日渐萧瑟,现下又适逢深秋,草木摇落而变衰,白日里也显得煞是冷清。 但此刻仙桥水阁五殿上却已聚满了人。 一点也不冷清。 简直算得上是热闹。 好象武林中很久没有的盛事一般。 所有拿到帖子的人,几乎都来了。 朝廷内各势力也派来了自己的手下混杂在其中。 连听说了这件事的普通百姓,来看究竟的也不在少数。 心怀怨恨的,暗有所图的,静观其变的,伺机而动的。 无一例外的是,没有人不在好奇。 没有人不想见见这位神秘的金钱帮帮主。 ——这个将京城局势搅得天翻地覆的人物。 戚少商走上桥头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雷纯在不远处向他们微微颔了颔首。 顾惜朝则注视着雷纯身后端坐着的狄飞惊。 那个低眉垂首,沉静落寞的年轻公子。 年轻、孤寞、秀丽,带着逸然出尘的气质。 隔着人潮汹涌,狄飞惊微微掀起眼帘,与顾惜朝深深的目光一碰,又迅速错开了。 周围突然间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听到了琴声。 那是池子中央的水榭中传来的。 水榭中站立左右的颜承欢和洛远山轻轻向两边各退了一步。 抚琴人的背影便显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中。 白衣上镶着细细的金边,长袍垂挂到地,却未沾半点尘埃。 一支金色的长簪,挽住的,是一头如雪的白发。 这个人,专注地抚着琴。 似乎俗世的一切皆与之无关,化做琴音空蒙,竟不似人间所有。 “浩歌渌水曲,清绝听者愁。” 声音落处,人们的目光又随之转了过来—— 廊柱旁,负手而立的书生曼自轻吟。 一袭洗的褪色的青衫,宽袍长袖,无风自动。 神风飞越,面容俊逸。 吟毕轻轻旋身,回过脸来,轻愁如浮光略影般一闪而过。 一阵小声的议论密密蔓延开来: “那不是顾惜朝么?他没有死?” “那个满手血债,敢逆天而行的顾惜朝?” “他怎么和金风细雨楼的人站在一起?他和戚少商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么?” …… 戚少商看了身边的顾惜朝一眼,心里竟忽地升出一种莫名的愁绪与不安。 他顾不上再想下去。 因为这支名为渌水的琴曲已嘎然而止。 抚琴的人已经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来。 没有人能一句话形容出这个人。 如果一定要说,那么他就是“空”的。 空洞,空灵,空明。 这个白发如雪的男子,凄而不哀,孤而不绝,傲而不骄,愁而不苦,有一种远远超脱出这世间一切的气质。 带着洞透世情的宽容,似在欣赏人世风景,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他有着那么样的一双眼睛—— 他的眼神似乎是空的,又似乎无所不包,有无限的大智慧和无尽的大慈悲。 澹定的仿佛早已看透了世事看破了红尘,只是带着一丝悲悯与宽容俯视众生。 那种,高高在上的俯视。 像是一尊佛。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天地洪荒。 万物皆空。 ——没有人说话。 在这个人的面前,似乎万物皆化。 一切言语都变成多余。 他向前迈了一步:“在下沐天名。” 他的声音一如净土莲花般清明。 金钱帮帮主,沐天名。 几个金钱帮弟子立在戚少商的身后,小声地议论道:“原以为戚楼主和顾公子都已是风神绝世,今儿见了这位爷,才知道世上真有这等神仙般的人物。” 洛远山带着常年不变的温和笑容,向众人抱了抱拳: “沐公子请各位英雄坐下说话。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各位尊驾请上座。” 茶已奉上。 极品的蒙山。 “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顾惜朝端起茶盏抿了一抿,慨然道:“闻君此曲,又品此茶,惜朝此生可无憾矣。” 雷纯霜花初绽的笑容也随之轻现:“沐公子真是个雅人。” 沐天名似笑非笑地抚琴而坐,道:“两位谬赞了。今日得与各位一会,沐某也实是此生之愿足矣。” 他微一拨弄琴弦,道:“天下间最智谋天纵的几个人,除了无情公子以外,可幸今日我已都见到了。” 顿了一顿,缓缓道:“金风细雨楼杨大总管,沉稳彰其诚,冷静昭其智,名不虚传;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惟有狄飞惊——六分半堂的狄大堂主风姿绝世,弱之胜强,柔之克刚,低首神龙,久仰了。” 目光徐徐落在顾惜朝身上:“一怒可杀全寨,一笑可化江南——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顾公子,惊才绝艳,更乃不世之英才。” 轻轻推开面前的古琴,最后道:“振臂一呼天下云集的戚楼主,和京城里最有权力的女子雷大小姐,也让在下神交已久。” 沐天名说的都是客套的赞誉之辞。 可又并不只是赞誉。 听到他提起名字的几个人,都缄默不语。 他们已经知道,沐天名了解他们。 ——并且是非常了解,比他们任何人想象之中都更为了解。 这种了解,在朋友之间是亲切。 在敌人之间便是致命的可怕。 一直垂头静坐着的狄飞惊突然站了起来。 六分半堂的手下随之递上了一个金色丝绒遮盖的礼盒。 狄飞惊很小心,很小心地取出了这件礼物。 六分半堂的礼物。 丝绒掀开。 一柄和阗羊脂白玉如意呈现在众人面前。 通身润浸无暇,剔透玲珑,一看便知是希世之奇珍。 雷纯微微地点了点头。 狄飞惊轻轻托起了这柄如意,道:“这柄汉玉如意,温润清刚,是鄙堂送给沐公子的见面礼。” 洛远山抬脚向前一步,却被沐天名的一个手势阻止了。 狄飞惊已经慢慢走了过来。 垂着头,手捧着玉如意。 每一步,都似踏在周围众人的心口上。 顾惜朝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沐天名的手,已经伸了出去。 其实应该说,是两只手指。 手指轻舒。 成拈花之势。 狄飞惊微微一笑。 佛佗拈花,迦叶微笑。 一花一笑一世界。 一如嗔,一如恋,一如痴,一如悟。 24、 通体洁白的玉。 苍白落寞的手。 短暂的静止过后,突然起了一阵微微的战栗。 一般人留意不到的战栗。 戚少商看见了,轩起了眉头。 顾惜朝看见了,隐起了笑意。 杨无邪看见了,眯起了双眼。 不谙武功的雷纯似乎也看见了,煞白了面容。 沐天名澄净地一笑:“好玉——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狄飞惊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 他的全身泛起一阵迅速而奇异的扭动,他的手紧紧扣住了那柄如意。 ——那是他旷绝古今的“大慈大悲弃子擒拿手法”。 没有什么人见过狄飞惊的武功。 他是雷损倚重,雷纯依仗的军师。 他是手握重权,名倾京师,京畿武林中最举足轻重的几个人之一。 但他又是一个据说折断了颈骨,永远不能抬起头来的人。 ——可也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见过,或听说过他深不可测的武功。 ——这其中就包括杨无邪和戚少商。 三合楼各绝顶高手与关七一战,低首神龙的表现已足已傲视群雄。 他是个能忍人所不能忍的人。 能忍到最后一刻才出手,是因为他绝不在没有把握的时候出手。 现在,狄飞惊已经出手。 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看到了他一瞬间的抬头。 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的心,都在那一瞬间定住了。 狄飞惊在这一瞬之间,出手,抬头。 这一瞬间,在戚少商等人的眼中,变得如此漫长。 在这轻脆易折的玉如意上比试武功内力,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沐天名微微伸直了手指。 轻轻地一折。 如漫天风雪中撷取一支嫣嫣红梅。 “噗”的一声脆响,狄飞惊弹开了手。 玉如意仍完整地拈在沐天名指中。 淡淡地拈着,空灵着,落寞着,不属红尘不在江湖。 惟独曾被狄飞惊扣过的地方,缺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小的口。 晴天难补鸾镜碎,寒风吹折雪中梅。 狄飞惊眼光略迟疑了一下,又立即垂下了头,全身为真气所鼓动涨满的衣袂,刹那萎然垂顿了下来。 “天山折梅手。”杨无邪深深地吸了口,面容在刹那间凝住。 话音一落,戚少商和顾惜朝齐齐望向了他。 带着不可名状的神情。 杨无邪说的话,是不会错的。 杨无邪认准的东西,是不会走眼的。 金风细雨楼里的白楼,收藏了天下间无数的典籍,江湖上无数的隐秘。 杨无邪看过很多,所以,也知道很多。 他认出了这招妙绝飘洒,实则高深莫测诡谲万分的手法。 这种失传已久,只流传于传说中的招式和手法。 戚少商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看明白了顾惜朝的眼神。 也瞧清楚了狄飞惊的表情。 ——顾惜朝向前挺直了身子。 ——狄飞惊默默地退了一步。 ——他们一起看向白衣白发的沐天名。 戚少商心里起了一种特别的感觉: 狄飞惊净如明镜,顾惜朝清如菩提—— 而沐天名静静地坐在那里——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沐天名淡淡一笑:“六分半堂的厚礼在下收下了。狄公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情操在下也领教了。” 将玉如意递给一旁的洛远山,沐天名将手重新笼回了袖中,道:“这世间万物,往往有点残缺,才更显珍贵,狄公子认为呢。” 狄飞惊低垂着头,不言不语地退回到雷纯身侧。 沐天名环顾四周,向洛远山微一颔首。 洛远山不紧不慢地向众人道:“今日沐公子请诸位一聚,别无他意,一则要与京城的各位英雄尽个礼数,二来也想让各位知道,鄙帮断不会与各武林同道为敌——” 他顿了一顿,又道:“倘若各位看得起鄙帮,愿意和鄙帮一起同谋共进,咱们也不胜欢迎。” “——否则各家各门各有规矩,难免磕了碰了也必是有的,到时候还请大伙儿见谅!”一直微笑默立的颜承欢骤然敛起了笑容,亮声道。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原来,”顾惜朝一笑:“今儿个沐公子请大家伙儿喝的不是茶,而是敬酒。” 自然是敬酒。 谁都已经明白,敬酒不吃就要吃罚酒。 沐天名低低叹息了一声——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顾惜朝淡淡道:“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沐公子要普渡众生,只怕别人未必肯立地成佛。” 沐天名抬眼定定望住他,道:“虚空有尽,我愿无涯——若要众生醒觉,佛也可作狮子吼,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顾惜朝冷笑道:“智不住三有,悲不入涅磐。若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怕遇魔斩魔,遇佛杀佛!” 沐天名轻轻盍上双目:“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贪嗔痴,源无智,顾公子乃大智大慧之人,却也有放不下的执念。” 顾惜朝轻哼一声,抿嘴不语了。 沐天名微一颔首,一旁静立的洛远山随即向前一步,抱拳道:“今日鄙帮设宴宝津楼,还请各路英雄赏面一醉。” 又转向戚少商等人道:“另请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几位尊驾借一步说话。” 戚少商紧紧握住了剑柄。 逆水寒又一次铮铮而鸣。 顾不上细想,他微微踏前一步,半挡在顾惜朝身前。 雷纯在笑。 笑得很清,很美。 她的笑,曾经晃花过戚少商的眼睛。 却不能在沐天名眸中激起半点涟漪。 甚至,连他的声音也是那么波澜不惊,澄澈空明: “在下想请戚搂主和雷大小姐各帮在下办一件事。” 戚少商剑眉一轩:“咱们之间似乎还没那个交情。” “戚楼主先听在下把话说完。”沐天名道:“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不可以有。而且在下想要的,不过区区两条人命而已。” 两条人命。 两个人的命。 “天下第七和郭东神的命。”沐天名缓缓地说出这两个名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闭目后仰,一头白发散落在肩头。 ——映在众人的眼睛里。 ——寂寞如雪。 25、 雷纯的笑容已经不见。 她睁大了眼睛:“沐公子的意思是?” 洛远山接道:“郭东神雷媚曾是六分半堂的人,先叛雷,后叛苏,再叛白,不信不义,该杀,也该由六分半堂来杀。至于天下第七——” 他瞟了戚少商一眼,慢条斯理道:“他是蔡相身边的人,雷姑娘和狄大堂主自然不方便动手,可金风细雨楼却有的是杀他的理由。” 戚少商沉默,他在猜度。 雷纯也在沉默,她一样在揣测。 他们在想沐天名何以会向他们提出这样没有头绪的要求。 一个他们根本没有理由去答应的要求。 他们没有再想下去。 因为洛远山已经帮他们说了出来: “听说六分半堂辖下的商号众多,不巧宁远镖局最近出了点岔子,江南各州府运送给皇上的贡品被人半路截了,雷姑娘想来正忧心得很,不知鄙帮能否帮得上什么忙;还有戚楼主,您的旧部重建连云寨,在边关举旗抗辽,义士们在战场上抛头洒血都无惧无畏,可听说却断粮断饷,要为银子发愁,若是饿死阵中岂不成了我大宋的笑话,鄙帮倒也有心助戚大侠一臂之力——” 雷纯的脸色白了一白。 她已明白了皇镖的下落。 在她听来,这是威逼。 戚少商怔了一怔。 他被沐天名戳到了痛处。 在他听来,此乃利诱。 ——但那是雷纯不得不引颈而受的“威”。 ——也是戚少商心有触动的“利”。 一物易一物。 对待这么些聪明的人,实在不需要什么复杂的套数—— 沐天名要换的,只是两个人的命。 但这两个人—— 一个是当朝丞相的所属; 一个是方小侯爷的所护。 沐天名睁开眼睛,道:“两位可以慢慢考虑。” “不用考虑了。”顾惜朝朗声道:“这实在是个很公平的交易。” 戚少商刷地抬起眼帘,半是惊疑半是嗔怨地望向这个总爱替自己作答复的人。 雷纯抿紧了嘴,与低垂着头的狄飞惊交换了一个眼色。 “顾公子真是个明白人。”一旁的颜承欢忍不住道。 “惜朝——”戚少商压低了声音唤道。 顾惜朝也不看他,自向沐天名道:“顾某倒还有一个额外的要求。” 沐天名意味深长地盯住他道:“请讲。” “沐公子身边有个人,顾某也很想要她的命。” 沐天名目光一动,道:“那件事实属误会。” “须尽欢之毒恕顾某不能只当是个误会。” ——顾惜朝眼神一寒,冷冷道:“唐门没教过两毒共施的卑劣手段,更没教过在毒里乱添东西的伎俩——难道这些,都是贵帮调教出来的不成?” 沐天名沉默不语。 戚少商闻言细想,即时怔在了当地。 那,在毒里乱添东西的伎俩? 须尽欢里乱添的东西? 心中一抽,戚少商带着狐疑的目光斜斜望向顾惜朝,却见他目如寒冰,咄咄逼人地盯住沐天名道: “唐宛的命,在下可当作今日相会的见面礼,送还给沐公子——只是,不要再让我看见她。” 顾惜朝眸子里的冰寒阴郁,直看得戚少商心中一凛。 沐天名目光深邃地看着顾惜朝,略一颔首,落座于案前。 颜承欢已将方才他所弹奏的古琴托了上来。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沐天名抚过琴身,道:“好琴赠知音,此琴在下想送与顾公子。” 顾惜朝淡淡道:“沐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可惜顾某是个念旧的人,鸾胶固是天下难寻,知音更是难得,即便是断弦之琴,也总能找到可以相与弹奏之人。” 说罢拂袖转身,慢步走了出去。 顾惜朝此番话语,平淡静寂,可听在戚少商耳中,却有着绝然不同的意义。 情不自禁地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戚少商再不迟疑,也转身跟上了顾惜朝的脚步。 看着两人的背影远去,沐天名的手指轻按琴上,闭目长声念道: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戚少商追上顾惜朝的脚步,并行一阵,思忖良久,方道: “你刚才所说须尽欢之事,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顾惜朝低头而行,道:“你若再问下去,就更没意思了。” “顾惜朝!”看他那无可无不可的表情,戚少商忍不住激动起来:“那天晚上的事——” “那天晚上我早已不记得了,戚楼主也还是忘记了罢。”顾惜朝语调平静,似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之事。 戚少商胸口一痛,一把扳过他的肩膀,低声吼道:“你能忘得了么?我又能忘得了么?” 顾惜朝静静地看着那双三分愤怒七分伤痛混杂在一起,而更显漆黑的眸子,幽幽道: “我只是忘不了你我之间的仇恨。你能忘得了么?即便你能忘得了,那些死了的人,活着的人,又能忘得了么?” 戚少商蓦然怔住了。 ——方才金明池上那些人的暗暗议论,他到底还是听见了,在意了。 那些曾经的杀戮和血债,又岂能真的消弭于无形呢。 两个人立在车马喧哗的街头对视。 两两相望。 默有间,思成狂。 良久,戚少商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人生百年,世事种种,无论是你我,还是天下人,都会有慢慢放下的一天——可有些东西,却是生生世世都没办法忘记的。但是,要忘,我陪你一起忘,要记,我陪你一起记。” 顾惜朝动了动嘴角,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走吧。”戚少商拽了拽他的衣袖:“我还想再听听顾公子断弦之琴的再奏佳音。” 顾惜朝叹道:“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眼下的情势,不担心那个沐天名。” 戚少商一撇嘴:“是你一口答应的,你都不担心,我又担心什么。” “话是我说的,至于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能不能做成这单买卖,却不是我能决定的。金钱帮不想正面和蔡京、方应看结梁子,请你们出手倒也是各得其所。” 戚少商皱眉道:“沐天名为何单单要这两个人的命?” “雷媚和天下第七之间倒真拉不上什么边儿。”顾惜朝微微点头道:“可这两个人倒是跟同一件事,同一个人有点关系。” 戚少商心中一亮,道:“你是说当年金风细雨楼之变,白愁飞之死?” “如果我没有记错,白愁飞就是死在这两个人的临阵倒戈出手偷袭之下。” 戚少商轻呀一声,正色道:“难不成那个沐天名和白愁飞有些渊源?是要为他报仇?” “那不过是我的猜测。”顾惜朝淡然道:“以金钱帮的能耐,要杀这两个人并不算太难。但他们身后的靠山,却不那么容易对付,江湖人解决江湖事,所以要你们出头,倒也落得干净。” 戚少商忖道:“沐天名的目的就是这么简单?” “筹码够高,各取所需,你情我愿,并不强求。” “我们能想到的,雷纯和狄飞惊一定也能想得到。” “那有什么关系,他们丢了皇镖,这会子一定比你更着急。” “我怎么觉得这沐天名行事的手段跟你当年如出一撤?” 顾惜朝冷哼一声道:“英雄所见略同,不然金钱帮短短半年,凭什么和多年基业的金风细雨楼及六分半堂抗衡?” “是,我们刚才都看到了那沐天名的出手,他来历不明,身份神秘,放眼天下,根本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顾惜朝点头道:“仅凭他手下洛远山和颜承欢两人,你我自问也未必能应付得了——况且还有那至今未现身的三帮主和四帮主,随便哪一个都能搅得这京畿武林局势大乱。” “所以,”戚少商神色一凝,道:“我担心三足鼎立的局势保持不了多久。” “放心,只要有狄飞惊在一日,六分半堂就不会倒;至于你戚楼主,更没那么容易垮掉。” 顾惜朝慢吞吞地答了一句,突然省起:“刚才走得太快,倒浪费了金钱帮的好酒好菜了。” 戚少商晒然道:“你饿了么?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顾惜朝似笑非笑地望住他,道:“有时候我真佩服你,似乎永远都能那么容易快活。” “是你想得太多了。”戚少商深深地看着他,道:“其实沐天名形容得很对,一笑可化江南——你不知道,你笑起来的样子有多么好看。” 顾惜朝脸一沉,拔脚就走。 戚少商顿足急道:“说句真话而已,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一掀衣角,提足直追那个青色背影而去。 瑟瑟秋风打在戚少商脸上。 可他却觉得像是春风般温柔和煦。 ——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26、 夕阳正好。 狂歌痛饮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酒。 很好的酒。 “我叫它醉生梦死。” ——戚少商满满地为斟上了两大碗,递一碗给顾惜朝。 看着顾惜朝一脸狐疑的表情,不由笑道:“很奇怪吗?为什么京城里居然也有个旗亭酒肆?” 咕嘟灌下一大口,一抹嘴角道:“说起来还要感谢小妖,当年帮红泪建了这么一个地方,红泪走了,现在又留给了我。” 顾惜朝作恍然大悟状道:“原来是息城主等待故人的地方。” 戚少商一怔,目光倏然暗淡了下去,低声道:“是我辜负了她。” 顾惜朝垂下眼帘,端起碗喝了一口,摇头道:“比起炮打灯,还真是差远了。” “那是自然。”戚少商举杯应道:“那大漠风沙的滋味,这京城怎么比得了。” “你是不是觉得,那些边关驰骋的日子更适合你。” 戚少商一怔,摇头道:“你我都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哦,我差点忘了,你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大侠。” “可只要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悄悄地跑到这里来,回忆一下过去的日子,再喝上一坛醉生梦死的酒,忘记过去,忘记理想,忘记责任,忘记仇恨,忘记一切可以忘记的东西。” “可就算醉了,有些事情还是一样在继续,酒总会醒来,有些东西是永远不可能抹去的。” “不说这些了。”戚少商微微一笑,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喝酒时的情形么。各自谈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结果明明是你喝醉了,却还是我帮你洗的碗。” “我也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喝酒时,我就说过,你失红泪我失晚晴,到今日,我们还是一起喝酒,却无法再那么快活地谈起她们。” “那就谈谈你和我吧。”戚少商缓缓地放下碗,目光直直地盯向顾惜朝。 “你和我?”顾惜朝又喝一口酒,道:“你是侠,我是寇,还有什么好谈的。” “那是天下人心中的你我,我说的,是你我心中的对方。” 戚少商放下酒碗,凝视着顾惜朝的眼睛,道: “如果没有你,我也许早也迎娶了红泪,夫唱妇随,正在大漠边关快意驰骋,杀敌报国;如果没有我,你也许正和傅姑娘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这会说不定已得势成龙,出将入相——” 顾惜朝皱眉道:“但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不错。”戚少商点头道:“所以,我破坏了你的梦想,即便让你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恨;而你也毁了我的一切,让我恨不能也将你生吞活剥——既然你我之间相欠了这么多,就慢慢地互相偿还吧,这辈子还不清,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你要还是你的事,我可没答应——” 顾惜朝飞一个白眼过去,然后开始一碗接一碗地仰脖痛饮,三碗下肚,挑眉道:“这酒怎么好象喝不醉?” 戚少商托着碗,定定地看着这人不断地自斟自饮,很想提醒他一句,这“醉生梦死”的后劲大得很—— 可端详着那清俊苍白的脸上渐渐晕染开的两片红云,迷离深邃而更显春波荡漾的眼眸,却又禁不住看得痴迷,连想说的话也忘记了。 比醉更醉几分。 比梦更梦几回。 熟悉的迷离,相似的痴醉。 情深。 酒浅。 “惜朝……”戚少商轻轻唤着,心弦已然乱了。 “恩?”顾惜朝掀了掀长长的眼睫:“世事如烟,白云苍狗,及时行乐也罢。人生难得几回醉,你怎么不喝了?” 戚少商眼前突然闪现出一个又一个破碎的记忆。 拨开血雾弥漫,刀光剑影,拨开青纱白幔,酒香氤氲—— 眼波流转处,是那末世的绝美笑容。 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情深,情痴,情之至。 儿女情长,风云气在。 “好,我陪你醉。” ——戚少商收回乱糟糟的思绪,挨到顾惜朝身边,抢过他手上的酒碗,一饮而尽。 顾惜朝厌厌地推他一把,道:“这是我的酒碗。” “我知道。”戚少商挑眉道:“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喝同一个碗。” 说罢拈起顾惜朝的一缕发丝,绕了几绕在自己手指上,叹道:“你这个人,总是这么弯扭,这么不平,你看,连头发都要是卷着的。” 顾惜朝一个爆栗扣在戚少商脑门上,薄怒道:“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君子。”戚少商借醉,干脆把头埋到他颈间发中,道:“我在顾公子眼里就是个不知礼数的草莽怪物罢。” 一只手顺势搭上那瘦削的肩头,捏了一捏,鼻尖已凑到那莹白清冷的脖子上,夸张地嗅了两嗅。 顾惜朝因酒醉而渐促的呼吸,混杂着“醉生梦死”的郁香,如兰如麝,扑面而来,戚少商只觉自己已然要醉在其中了。 “戚少商——”顾惜朝语调突然沉了下来,凝声道: “你真愿意放下一切,醉生梦死么?你真能不再做你那胸怀苍生、悲天悯人的大侠了么?” “与你在一起,前程后路,我都不问。” ——戚少商手下稍用了点力,紧紧地握住他的肩膀。 “如果我要你马上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呢?” “我答应你,”戚少商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顾惜朝,肃然道:“但我也答应了诸葛先生和无情他们,等我助他们解决了金钱帮的事情,将这金风细雨楼交还于小石头,我就和你一起走。” 顾惜朝目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惆怅,静默半晌,方缓缓道:“记住你说的话。不过,我不相信什么来世,要还,就要今生。” “好,我已说过,你我相约百年,戚少商绝不食言。” “以后你少说这样的疯话蠢话,也不准不分场合说那些冲动糊涂的言语——”顾惜朝皱了皱眉头。 “惜朝……” “还有,”顾惜朝补充道:“以后不准这样乱叫别人名字。” 戚少商负气地低下头,闷闷地喝了一大口酒。 见他半晌没有动静,顾惜朝不由奇道:“怎么又突然不说话了。” “我在考虑要怎么说话才不触犯顾公子你的条例。”戚少商闷声闷气答道。 看着那佯装苦闷的气鼓鼓的脸颊,黑亮如星的眸子,顾惜朝不由心中一动。 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喝酒吧。” 酒入金樽,何妨沉醉。 但愿长醉不复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一坛子酒三下两下就见了底。 戚少商已经开始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看见顾惜朝摇摇晃晃伸手去端最后一碗酒,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人,明知道自己酒量有限,居然还从来不知道节制—— 快他一步把碗抢在手里,戚少商仰颈就要倒进喉咙—— 顾惜朝抓了个空,气急败坏地回头来夺。 看见戚少商正自己灌得开心,下意识地就口手并用地凑上去要抢。 被顾惜朝一把攀住碗沿,戚少商一个激灵,再看靠在自己臂弯中的这人,星眸迷离,半睁半闭,黑如点漆;喉结轻颤,醉颜深酡,晕红如火—— 整个人如一朵青衫掩映下的微红桃花,浑身虚软地任他搂在怀里,仿佛脆弱得—碰即碎—— 戚少商气息不稳地望着近在眼前的这张面孔,手上用力一扳,把剩下的一口酒悉数倒入自己口中,反手扔掉了酒碗,就身向前,紧攫住那流溢着艳润水光的薄薄嘴唇,将口中的“醉生梦死”汩汩度入顾惜朝的喉咙里。 一抹酒痕顺着两个人的嘴角,丝丝缕缕地流到他们的下颌上,颈项上,锁骨上,胸膛上—— 顾惜朝轻唔一声,终于支撑不住,身子随之滑了下去,彻底醉倒在戚少商的怀抱里。 他柔软且臣服地躺在他怀中,任他亲吻着,给予着,索取着。 恣意的吻,辗转缠绵,亲昵温存。 戚少商缠住他盈盈一握的腰身,突觉脑袋一沉,醉意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该死,这醉生梦死的后劲居然说上头就上头了…… 有君同路,不怨江湖苦。 愿君不负,且共天涯舞。 醉笑陪君三万场—— 不诉离伤。 杨无邪和楚楚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一起醉倒在“旗亭酒肆”里。 相拥而醉。 一个枕着另一个的胳膊,一个靠着另一个的肩膀。 头抵着头,人挨着人。 醉得万事不惊。 像两个小小的孩童。 梦中还带着纯净的笑容。 他们梦见什么了呢。 那想必是个非常美,非常美的梦境罢。 ——楚楚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子暖意。 她扯了扯杨无邪的衣袖: “我们还是别吵醒他们,让他们多睡一会。” 杨无邪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这样一个场景,令他久经风霜的冷峻的心里,也泛起了一丝短暂的温情。 风雨飘摇的乱世,能有这样一刻安静的沉睡—— 那是多么难得的奢侈。 杨无邪轻轻地挥了汇手:“派几个兄弟在这里守上一阵,让楼主好好睡一会。” 27、 楼高风急。 洛远山一步一步地登楼。 “不胜楼”。 曾几何时,他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一步步地,向上走。 有道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芸芸众生,谁不喜欢这样扶摇直上的快慰。 谁不想登临高峰——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种慢慢向上登去的过程,也正是多少年轻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吧。 所以甘愿为之弃绝一切尘世间平凡的温暖和快乐,头也不回地走向高处的荣耀与凄清。 洛远山暗暗叹息了一声。 一层,又一层。 他已站到了楼上。 隔着那个凭栏而立的白色清癯背影,洛远山望向窗外。 远处黄河如一席白练,在斜阳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他再静静地看向那个背影。 像是已站立了千百年般远久—— 夕阳斜照,尽惹寂寥。 洛远山突然觉得有一阵微微的眩晕。 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你来了。” 沐天名侧了侧了身子,目光从无尽的虚空中落到洛远山的脸上。 “公子。”洛远山垂首道:“金明池之约过后,又有不下七、八个帮派,一十九个商号归顺了咱们,现下我们已控制了京城近半的局势,相信很快就有条件与他们一战,一统京畿武林了。” “恩。”沐天名颔了颔首。 “公子——”洛远山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洛远山沉吟一下,道:“远山担心那个顾惜朝……” 沐天名了然道:“你担心他会破坏我们的计划。” “远山不敢擅加追究公子的用心,只是这个人城府极深,智谋天纵,与戚少商的关系好象非同一般,如今更似处处站在金风细雨楼一边,上次在红袖招还坏了咱们的事——” 沐天名微微一笑:“一切我自有分数。” 把头转向窗外,又道:“六分半堂那边有何异动?” “暂时还没有。”洛远山面露忧虑,道:“但我总觉得,未必会是他——老五虽然年轻狂傲了些,但……” “我也不希望是他。” 洛远山目光闪了一闪,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道:“这是老四的信。” 沐天名接过信笺,也不急着打开,微微蹙眉道:“她生性如此,就由着她去罢。至于老三那边,最近正是要紧的关头,你也要多加援手,谨慎安排,莫误了大事。” “是。” 洛远山弯了弯腰,准备退下。 “远山——”沐天名突然轻轻道:“你不觉得这楼上,越来越冷了么?” 洛远山忽然打了个小小的寒噤。 随着沐天名的话语,一股寒意似乎刹那间平地而起,四散蔓延开来。 这座,高可摘星的楼。 只身凌绝顶,回首暮云平。 似乎真的,越来越冷。 高处,不胜寒。 苍山如洗,清幽欲滴。 这种深秋的午后,在这样郁郁葱葱的松林里慢悠悠地由缰信马,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所以,戚少商的兴致很好。 楼子里七七八八的事情都推给了杨无邪,这半天的时间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了—— 不,应该说,是他和他的。 “今天一是陪你看诊,二是多谢辛姑娘上次搭救之恩,一举两得。” ——戚少商摇晃着脑袋朝并辔而行的顾惜朝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原来你还记得你不是来郊游的。”顾惜朝冷笑一声,眼望向一侧:“前面就是辛姑娘的药庐了,戚楼主不知道还要把我的这半边缰绳抓到什么时候呢。” 戚少商一怔,鼓了鼓嘴,抬眼望去,那间小小的药庐掩映在一片深秋红叶之中,熟悉的药香竟似已飘到了身前。 “辛姑娘——”戚少商人未进屋,声音先扬。 还偏偏要抢在顾惜朝前面大步踏进了内堂。 一柱檀香在屋侧的竹案上袅袅生烟。 戚少商的后半句话生生吞进了喉咙里—— 辛追有客人。 当然,来找大夫的客人,多半是病人。 屋子里的一个主人和三个客人四双目光齐刷刷地集到戚少商的脸上。 辛追轻轻一笑,又朝戚少商身后的顾惜朝歪了歪头,道:“想来是山路崎岖难行,收到顾公子的飞鸽传书,不想倒过了这么久才到。” 顾惜朝斜斜瞪了戚少商一眼,歉然道:“让佳人久侯,实在唐突,倒打扰了你给人看诊。” “医者父母心,对我来说,只要是病人,都是一样的。”辛追嫣然笑道:“只是要两位先稍侯一会,待我先给这几位瞧完。” 顾惜朝眼中流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柔情和赞许,低声道:“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可为良医。辛姑娘倒比天下间无数男儿丈夫更有胸襟。” 戚少商撇撇嘴,退到屋角坐下,仔细地打量起辛追的几位病人来。 正在由辛追把脉的是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一身当地樵夫打扮,腰背微弯,时不时地掩嘴发出一两声干涩的咳嗽。 坐在后首静侯的,似是一老一少爷孙二人。 那老人家布衣齐整,柱着根拐杖,略有些发福,须发花白,那孩子则十多岁年纪,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也正一眨不眨地盯向戚少商。 戚少商又转眼望向辛追—— 不知为什么,她总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一个同样不食人间烟火般清丽出尘,同样仁心仁术济世救人,同样善良,温柔的女子。 一个已经逝去的女子。 曾是他仇人的妻子,也曾是他救命的恩人。 因为她和顾惜朝的关系,戚少商对晚晴,从敬重,到矛盾,到同情,到哀惋—— 现在,还是因为她和顾惜朝的关系,戚少商又似乎多了另一种感觉—— 一种他戚少商只能体会,却无法言明的感觉。 暗暗地叹了口气,戚少商将目光转到了别处。 就在这个时候,窗前伫立着的顾惜朝突然做了一件事。 一件戚少商想也没有想到的事。 辛追尖叫了一声。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戚少商只来得及看到无名剑拔出时溅起的血花。 辛追面前的樵夫病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连哼都没哼一声。 无名剑剑尖向下,鲜血顺着锋刃聚于剑尖,而后落在地上。 剑身一声龙吟,渐渐了回复冰青光洁。 这把经戚少商重新锻铸的,血不沾刃的,宝剑。 脑中如惊雷炸裂,戚少商颤了颤嘴角,一时间口莫能言。 “他不是樵夫,更不是病人。”顾惜朝提着无名剑,冷然道:“一个樵夫不会有这样一双不相衬的光洁的手,更不会懂得咳嗽以袖掩口的斯文礼数。” 这意想不到的变数让屋内的每一个人都惊呆了。 戚少商长身而起,紧盯着顾惜朝手中的长剑,陷入沉思,目光郁然,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布衣的老人也站了起来,颤巍巍地牵起小孙子的手,又颤巍巍地抓起了拐杖。 可怜的老人似乎被吓坏了,面色煞白地晃了一晃,往后退了一步。 顾惜朝目光一动,阴冷的剑气已陡然化成暴戾的杀气,无名剑直指那老人前胸而去。 戚少商大惊之下,来不及细想,飞身纵前,拔剑相阻。 一声龙吟,逆水寒凌空格住了无名剑的去势。 然而毕竟相隔较远,又事发突然,顾惜朝的剑尖已轻轻扫到了那老人的喉咙。 剑气过处,一道血痕赫然显现。 老人手按咽喉倒地,虽不至当场气绝,却已再无可能说出一句话来。 “顾惜朝——”戚少商惊怒之下,只觉嗡的一声热血涌上头顶,怒不可遏地大吼道。 那孩子眼见爷爷被伤倒地,嘴里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出一句什么听不懂的话语,转身就往外窜了出去。 顾惜朝一见之下,右手当下一松,弃了被戚少商架住的无名剑,身形一抽,左手一枚银色小斧已破空射了出去。 神鬼夜哭。 门口随之传来一声人身倒地的闷响。 就在这转瞬之间,顾惜朝不声不响地拔剑,飞斧,杀伐决断,连取三人性命。 不问缘由。 两死一伤。 戚少商只觉得天轰然塌了。 惊怒交集,一股无法抑止的怒气和杀意从灵魂深处无穷无尽的汹涌而出。 ——不可克制,无法停息。 下意识地反手一转,逆水寒的剑柄重重击中了顾惜朝的右肩。 顾惜朝不支向后生生退了几步,缓缓侧眼望向横架在自己颈项间的逆水寒。 戚少商定定地望着他的脸。 那张,浴血更清,依然如莲花般清冷动人的脸。 28、 “戚大侠!” 辛追颤着嗓子,切声喊了一句。 戚少商绝望悲愤的眼神与顾惜朝冰凉的眸子隔空交错。 那眼神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横胸执剑,剑气盛长下青色的长衫广袖猎然翻飞,微卷的长发似怨如诉,纷乱在剑光倒影之中。 “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杀人?”戚少商低低吼道。 “你既已挥剑相向,还用问缘由么。”顾惜朝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戚大侠快住手,休伤了顾公子,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辛追惊魂甫定,急急地叫道。 顾惜朝半是感怀半是酸涩地看了辛追一眼: 戚少商稳了稳心神,略一思索,也觉辛追此言有理,心知自己过于卤莽,手上不由立时缓了缓劲道。 顾惜朝微微一动,伸出两只手指夹住剑锋,暗运内力,阻住了戚少商撤剑。 一边冷冷道:“他们是辽人。粗布衣裳却配着锦缎金丝长靴,倒不知是哪门子的贫困乡里。” 戚少商闻言再看,那委地的老人一双怨毒万分的眸子正直勾勾地看向他们,摔在地上的拐杖弯折了一下,隐隐露出里面雪亮的刀光来—— 这一看,已然对顾惜朝的话信了大半,刚才的滔天怨愤也消去了不少。 正怔忪间,却见那老人脸色渐成黑色,嘴角溢出一道乌黑的血迹来。 “他服毒了!”辛追惊叫道。 戚少商啊了一声,心里似被狠狠锤了两记重锤,撕心裂肺地痛了一下。 ——他忍不住,真的是忍不住。 ——一看到顾惜朝轻夺人命,手染血腥,他就忍不住。 ——因为那些曾经的痛苦回忆会因此像洪水猛兽一样汹涌而出,完全地吞噬他的理智,剥夺他的判断。 撤剑不果,惟有低声道:“但你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随便杀人,即便他们掩藏身份心怀不轨,可毕竟——那还是个孩子……” 顾惜朝冷哼一声道:“我可不是什么大侠,要杀就杀,没有那么多善心和废话。” “时至今日,你行事还是要如此狠决,不留余地么?!” 顾惜朝脸上现出一种狠绝、恶绝、傲绝的神态,绝然道:“左不过杀人和被杀,二者择其一。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要退路何用!” 戚少商听他如此言语,不由僵直了身子瞪大眼睛,切声道:“你——” “我?我!”顾惜朝鹰眼一张,戾气毕现。 “顾公子,你这又何苦。” ——辛追在旁静观至此,忍不住走上前来道:“你是为了救我,可若是因此令你二人之间生出罅隙,或是误伤了你,倒教小女子何以自处,戚大侠又何以自处?” 纤纤玉手搭上逆水寒剑身,翦水双眸中水雾迷离,再道:“戚大侠生性率直,侠骨铮铮,天生的慈悯心肠,岂不闻不知者无罪,关心则乱,这也是情有可缘。” ——劲力轻泄,逆水寒缓缓地放了下去。 辛追这一席话,却似说到了戚顾二人的心坎里去。 一时间,两人都不免又是酸涩又是惆怅,各自思绪万千—— 原以为可和对方心意相通,到头来竟连辛追都比对方更了解自己。 爱之深,责之切。 概天下间双双对对,竟未能免。 静默良久,顾惜朝沉声道:“辛姑娘,此地已不宜久留,你一切小心。” 说完和辛追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几个到底是什么人? 辛追为何和辽人结下了梁子? 这后面到底还隐藏着些什么? 戚少商剑眉深蹙,本有一肚子疑问想说,却见顾惜朝退后一步道:“惜朝改日再来探望辛姑娘,告辞了。” 说罢俯身拾起了地上的无名剑,收入黄绢布鞘之中。 “你去哪里?”戚少商通红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问道。 “既非同道,不相为谋。”顾惜朝背身负手道:“我自去陪伴亡妻身畔。离别多日,惜朝甚是思念。” 戚少商一怔,脸色青了一下,转瞬间又变作一片苍白,沉默不语了。 是伤,是痛,是怨。 是爱,是恨,是缘。 相逢时从来急。 挥手间情义切。 “顾公子——”辛追倚在门前,不胜依依地目送着顾惜朝的背影,长声道:“江湖多风雨,公子请珍重。” 一阵哀伤漫然席卷了戚少商的心。 他似乎听见有什么微微碎裂的声音。 那是心碎的声音么。 那碎掉的心,又是谁的呢。 是他的,亦或是他的呢? 秋风轻拂,卷起几片红叶,山野林边,满目萧萧,随风掀起一阵微澜。 秋阳很暖。 那青色的背影却在这暖日中兀自凄清,像一朵生生开错了季节的青莲。 寂寞、孤芳,独自傲然,伶仃于茫茫世上。 戚少商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迷蒙。 挪了挪脚尖,却终究没有追上去。 红尘万丈。 我眼里的你,化外一方。 灯意盈盈,夜色清清。 九月九重阳,岁岁菊花黄。 这是男女老少共赏霜菊,遍佩茱萸,携酒登山,畅游欢饮的佳节。 城中夜市直至二更尚未尽,汴京城中锣梆喧天,人头涌涌,连天上的星月也分外清明了起来。 烟火阑珊处,谁才是那个,独上高楼,蓦然回首,刻骨铭心,甚是思念的人? 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晖。 戚少商转出屋外,走到中庭,回望那一片黛色的高楼。 这座历经风霜雨雪的—— 金风细雨楼。 白天,苍穹万里下的这片楼宇很有独步天下我主浮沉的气势。 可一到入夜,那林立飞扬的楼角,却凝成一潭不为人知,且深不见底的孤寂。 戚少商忽然觉得自己体会到了苏梦枕他们那些历任楼主们曾经的心情。 ——他们每一个人最后在这楼里的那段日子里,那种期许夹着失落,心伤搀着情伤的心情。 得到的,失去的—— 到底孰多,孰少。 逝去的,活着的—— 究竟谁幸,谁哀。 一切,仿佛,才是昨天的事情。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尔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忽然就觉着寂寞。 ——寂寞如同暗夜中悄然生长的藤蔓,在晴朗的日光下可化为乌有,在经年的风尘征途中可散于无形,但它始终如影随形,会在某一个时刻喷薄而出,无所遁处。 遥听风声,露寒霜冻,无时或忘。 “江湖多风雨,公子请珍重”—— 那个纤弱而又坚烈,在红叶飘飞中莺声轻诉的紫衣女子,她是否,也看出了那习寥落的青衫背影离去时的寂寞。 人世渺茫,何处是归途。 今夕,此时。 ——那个人,他还好么。 自己对着寂寥月色发怔的时候,他又在做些什么呢。 相思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夜难为情。 一片落叶飘落于地面。 秋叶归根,落花流水,事无可追,万物轮回,是亘古不变世人皆知的常理。 可偏偏人人都痴心妄想过要改变这些宿命的常理。 要昔日重来,盼人死复生。 ——即便是一刻的幻想,一刻的痴念。 ——比如收回那将拔未拔的长剑。 ——比如重演曾将至未至的相逢。 等一次心念转动,等一次情潮翻涌—— 那,与你的相逢。 戚少商驻足沉吟片刻,低头走进了西厢的小厅。 他去见一个人。 一个深夜到访,等了他很久的人。 屋里没有掌灯。 一道洁白的月光坠入窗棂,散落于那个人的指间。 洁白的月光,苍白的手指,雪白的衣裳。 静寂的、纯净的白。 如他的人一样,容不得半点污秽,半分邪恶。 他的眼睛很亮,像星光揉碎在里面。 他的人,冷淡而不冷漠。 他的心,无情恰因有情。 29、 “你已决定了?” “是。” “你真的要放下自己的身份,枉顾个人的生死,决意去做这样一件事?” “奸臣当道,社稷危难;内忧外患,国土日蹙;上下勾结,民不聊生。这样的劫难,苦的,是天下百姓。除去这身官衣,我身为大宋子民,不过想尽一己之力,做一点小小的事情。” “但你却要瞒着所有的人。” “童贯好大喜功,已再度向圣上提出联金伐辽,一心想要收复燕云失地,游说圣上建立超越太祖太宗之功业,不顾朝中大石公、宇文虚中及世叔等群臣谏阻,即将对辽出兵。朝室腐败至此,边陲将士久耽逸乐,府库乏于犒赏,编户困于供役,童贯不学无术,此一役,势必以卵击石,折损众多。且金人强悍,起势正雄,联金之说,即为引狼入室,暗埋隐患,如此一来,距亡国之日不远矣。” “然凭你一己之力,又焉能扭转乾坤?” “星星之火,或可燎原,我愿意试一试——” 无情慢慢地抬起头来。 他语中自有一股森寒之意,面上尽显肃杀之气。 他顿了一顿,眼望向戚少商: “所以,我来找你。你面前的这个我,不是六扇门御前受封的名捕,不是诸葛先生的弟子,不是天下人所知晓的那个无情——我只是我,来找你一起——杀童贯,清君侧。” 月亮不知何时已隐去,天边聚起了一大团乌沉的云。 “你可以拒绝我。”无情在黑暗中凝视着戚少商晶亮的眸子:“但除了你,我也再无第二个人可以找。” “你明知道我不会拒绝你。” ——戚少商苦笑了一声,漆黑的眼眸却闪着晶亮的星光。 有些时候,有些人之间并不用太多的话语。 爱侣间的情意,亲子间的温暖,无不是世人所依傍的港湾。 但哪一种,才是,江湖人,所能凭依。 江湖风波恶,江湖多知己。 兄弟,也许是江湖中唯一的得著。 所以有人会为了兄弟两肋插刀,不顾生死。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说的,是信,是义。 他们彼此相信,彼此扶持,甚至会用死来告诉对方什么是兄弟。 从惺惺相惜下开始,在义无返顾中结束。 一刀斩下去见不见血并不重要,一个人出去回不回来也不重要。 到最后,铁马金戈,他们一起挥刀斩愁,笑傲生死,把背影留给这个世界。 “你想后悔,随时都来得及。”无情定定地注视着戚少商,露出一个了然一切的微笑:“你的眼睛里,有了牵挂,有了念绊。” 戚少商垂下眼睫,把头转向窗外。 云开月现,树影婆娑。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免惆怅是清狂。 他突然有了一瞬间的犹豫和思量。 他的心,有那么一刻,被一片深沉的忧伤所覆盖。 带领连云寨的弟兄们血战沙场奋勇抗敌的时候,他不曾犹豫过。 受傅宗书千里绝杀痛失一切几近绝望的时候,他不曾犹豫过。 他始终坚韧,顽强,不可打倒,不可摧毁。 可如今,那又是什么柔软的情绪,在一点一点剥蚀他的心呢。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或许是过于沉重了。 而—— 剑鸣匣中,期之以声。 这条路,从他走上的那天起,已注定无法回头。 “但这世上,总要有人,挑起一些别人不愿担的担子。”戚少商定了定神,轻声道:“也许还有很多东西我仍未弄得清楚,但我只知道,我和你,就是那样的人。” 可堪侠义,放不得普通人的私。 偏总英雄,容不下凡世间的情。 暮沉。 将入夜。 天宁万寿寺。 悠悠迭荡繁华外。 暮鼓晨钟,古刹森深。 幽闭深远,唤醒多少红尘名利中人; 情海缘孽,湮没多少尘世痴情儿女。 皇都千重,侯门万户。 把寒霜苦雨历遍,应是轮回误。 谁能相忘,江湖破碎,旧时烟树。 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踏碎了夜的静旷。 晚露中细细柔柔的草叶也被疾风带得摇曳倒伏。 一人,一剑。 单骑,独行。 白衣飘洒,目如寒星。 剑,是要杀破敌胆。 龙,终须傲啸九天。 戚少商敛着心神,挂着浅笑。 去赴一个生死未卜的约会。 天宁万寿寺的庙宇黄墙已然在望。 他似乎已听到了晚风中庙中的铜铃,那如梵乐般摄人心魂的回响。 山门紧闭。 庙中有贵客。 非同寻常的贵客—— 来此颂经祈福,以求出师大捷的太师童贯。 戚少商翻身下马,按无情的布置,悄悄踅入了东侧斋舍后的山墙。 万籁。俱寂。 烟香。渺渺。 夜黑无眠,古佛青灯。 斋舍旁偏殿里供奉的金佛前,一个高大的锦袍男子正背对门外,拈香虔诚礼拜。 两个负手而立的侍从虽为武士装扮,却没有配刀。 风吹过—— 佛案前金箔烫印的《楞严经》书页轻轻一动。 锦袍男子也随之微微一动。 门已破开—— 人未到,剑光已现。 初升的月光下,青森冰寒的宝剑铮鸣,白衣翻飞的人影已破月而来。 这样的疾快,如风;这样的风采,如虹。 两个侍从已经认出了这个鬼魅般突然出现的白衣人。 毕竟这样的一个人,很难不被人认出来—— “戚少商——”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 他们都第一时间后悔自己没有带着自己的兵刃。 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 后悔是没有用的。 就算带着千把刀,万把刃,又如何能挡得住这样势如破竹、雷霆万钧的一剑。 这把,九现神龙的,逆水寒剑。 要怎样的柔情,才能挽留住郎心似铁? 要怎样的深长,才能包容住坚硬如钢? 春风拂面,冰雪消融。 百炼钢顿成绕指柔。 逆水寒剑气一脉,而剑势已微散—— 一股绵长深厚,源源不绝的内力突然密不透风地缠住了戚少商那必杀的一剑。 绝杀已有破绽。 戚少商的半边身子,已置于这突如其来的阻滞之中。 ——他在一瞬间记起了这个力量的来源。 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这一剑,已无法马上取走他想要的人命。 30、 杏花雨,杨柳风。 沾衣欲湿。 吹面不寒。 像是可在这春风般轻拂的罡气里看见渭城朝雨,客舍青青。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风自袖中来,内有乾坤在。 戚少商已经看见了那张温和平静,让人无端觉着信赖的脸。 金钱帮二当家,洛远山的脸。 有着这样一张脸的人,即使杀人,也会让被杀的那个人,带着轻松与平和踏上归途罢。 ——可戚少商一点也无法觉得轻松。 ——江船夜探,他已见识过洛远山的武功。 ——那连颜承欢的霸道暗器也要略逊一筹的“袖里乾坤”。 他没有把握能穿破这样的罡气,刺出那杀向童贯的一剑。 他只有退。 疾退。 而且他的余光已经瞥见那高大的锦袍男子转过身来。 ——那不是童贯。 旁边负手侍立的随从也已经捧手抱胸,挂上了半是安心半是嘲讽的表情。 戚少商的心猛地一坠。 他已经为这次刺杀设想过无数种结果。 但绝没想到是这种。 布局杀人者,反踏入了被杀者的局。 洛远山袖风一顿,转而再发。 一股更为猛烈的罡风烈气迎面向戚少商罩来。 戚少商瞬间横剑在胸,往后退了三步。 再有三步,他就要退到门外。 可他的直觉告诉他,门外,未必就会是条生路。 左手暗暗捏了个剑诀,他已决定尽全力一击。 “变!局!退!” ——有变。 ——是局。 ——快退。 一声清冷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远远传了过来。 飞宇连檐上,四个黑衣人抬着一顶蓝顶白纱的轿帐,身形如飞般飘了过来。 两点寒星已随着轿中人的呼声疾射而来。 险险地擦着戚少商的衫袍,向那股罡风的源头飞速而去。 一只苍白的手指,撩开轿前白纱,如分花拂柳般堪堪一拨,又立即缩了回去。 洛远山的袖风也随之而一滞。 就在这一拨一滞之间,戚少商已稳住身形,暗提内力,瞬间幻出了千万剑影。 轿帐已飘然落在了殿前屋檐上。 庭院里赫然出现了八个人。 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 八个人站在那里,抱刀而立。 他们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凛冽的杀气,扑面、刺骨、透心入肺。 或许这杀气本身就是八把无形的刀,将戚少商背后的衣衫,和屋檐上轿帐的白纱逼得猎猎翻飞。 ——八大刀王。 ——方小侯爷。 八大刀王是方应看最贴身的八名护卫,连元十三限也说过:“八刀联手,不逢敌手。” ——因无情的出现而刚刚萌现的希望又瞬间转薄。 戚少商暗暗的叹了口气。 他已经明白,这一次所遇到的情势,实在要比他以往所遇过的无数绝境,要凶险一百倍。 可更糟糕的还不止是这些—— 他眼前所视,竟渐渐开始模糊起来。 一阵阵乌障黑翳,向他眼前覆盖而来。 这满屋里萦绕的佛前烟香,根本就是一种毒。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洛远山温和地笑了。 ——唐宛的毒,用来对付大侠,一向都是那么管用。 戚少商的心,终于沉到了谷底。 真气满聚,宝剑在手,潜龙在渊,蓄势待发。 他永远是九现神龙。 打不垮,击不倒,遇强愈强,越挫越勇的九现神龙。 可是很快,他就会变成什么一条什么也看不见的神龙。 戚少商努力睁大眼睛,淡淡地苦笑了一下。 他曾经无数次地濒临过绝境,逼近过死亡。 只是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令他灰心和绝望过。 那发自心底的悲伤倒并非来自对死的畏惧—— 他只是很遗憾。 遗憾自己还有要做的事没有做,要说的话没有说—— 要见的人,没有见。 ——他怕自己再也做不到,说不出,见不了了。 这种遗憾,比死更令他觉得痛彻心扉、切肤锥骨。 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突然想起身困鱼池子时顾惜朝问过他的第三个问题。 ——“临死前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眼下若要他再答同样的问题,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心里的答案—— 他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清楚的,自己的心底的声音: 见你,见你,还是见你—— 那个忧伤刻骨的名字在戚少商心头缓缓滑过,所到之处,都似可以带出鲜血和泪滴—— 顾,惜,朝…… 但是,很好,这世界上并没有多少人,能在赴死前那么清晰地明白自己的心意。 ——戚少商的笑容里淡去了苦涩,倏然变得从容、快慰和豪迈。 那连洛远山都为之一震的笑容。 他的手重新笼入袖中,若有所思地看着戚少商。 这个仍然稳稳持剑、屹然挺立,带着无畏微笑的九现神龙。 院子里的人影已动。 刀光如电,八刀齐出,势如风雷,所向披靡。 刀织如网,密不透风,直笼向戚少商的后背。 隔着白色纱帘,无情的眼神蓦然变的更清澈,更冷酷。 双手轻扬,八枚暗器分向八大刀王而去。 准确无误地击向八只手握钢刃的手腕。 没有太多的花巧,只是快。 比那如电的刀光,还要快。 刀网忽破。 八把夺命的刀在空中一折,生生地收了回去。 八人向四周八方整齐地撤了三丈。 几拨人在静寂无边的夜色下,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微妙的格局。 洛远山静静地盯着戚少商毫不动容的脸。 强敌在前,凶险在后,戚少商还是这张不动声色的微笑面容—— 只因为,他信任他的兄弟,他的朋友。 他可以把自己背后的命门,个人的生死,毫不犹豫地交托给他的朋友。 “好,好,同生死,共进退,真是好一个感人肺腑——” 一声清亮的笑声合着轻轻的拍掌声平地响起,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个人来。 他白衣曳地,挟裹月色而来,就直直地临风而立在夜露初重的草地上,身洁若云,气度芳华,如神仙贵胄般夺目动人。 “小侯爷——”八大刀王异口同声地唤了一声。 方小侯爷。 方应看。 如果有一个人,能有比苏梦枕更好的出身,比狄飞惊更深的城府,不亚于雷损的阴险,不次于白愁飞的风流,无逊于无情的智慧谋略,更胜于顾惜朝的倨傲狠绝—— 那么这个人,就是方应看。 ——集“山字经”、“忍辱神功”、“伤心小箭”三大绝学于一身,能令天下为之侧目的方应看。 ——天之骄子的方应看。 31、 方应看绽放开他那纯真若处子,柔洁如花瓣的笑容:“无情公子,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清净若水的眼神隔着轿前白纱,仰首凝望住里面的那个人—— 方应看的眸子里刹那间燃起了两簇寒焰。 遥遥对峙。 两两相望。 这同样身着白衣的两个人,是如此的相似,又是如此的迥异。 仿佛白昼与黑夜,春花与秋叶。 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两面,不可能相交的轮回。 一样的冷绝,清傲,心思百结,惊才羡艳,世人永远也猜不透他们的想法,却没人能逃过他们的测度。 一个谦恭温和,刻意隐埋起身上的绝傲狷狂。 一个淡然孤寂,从不去掩饰自己的清冷疏落。 一个高贵似云端。 一个清傲如月影。 短短的一瞬,又似乎是过了很久很久。 方应看伸出了左手的食指,轻轻在身后一晃。 八把刀齐齐夺鞘而出。 洛远山的衣袖随之一震,真气已满泄而前。 ——目标只有一个: 戚少商。 已经几近完全失明了的戚少商。 八把刀在空中交织合并成一道笔直的光影,从后方雷火霹雳般卷至。 洛远山的袖中内力也已扫到。 戚少商不退。 他进。 靠仅存的模糊视觉和聚敛心神的所有听觉—— 辨别方位,不顾一切,挺剑向前,迎上了洛远山的袖中罡风。 把背后一览无余地露给八大刀王。 这根本是不管不顾、同归于尽的决绝打法。 洛远山不得不怔了一怔,攻势也随之微微一缓。 而戚少商的剑已长虹贯日般劈至,截断了洛远山的半边罡风。 他的人,也已顺势向侧弯倒,剑尖一点,身平履地。 身后的八刀合一,险险地错着他的肩头一拉—— 衣衫撕裂之声骤响,一道血口已然显现。 血流如注。 戚少商脸色苍白,眉峰紧皱,回剑转身,定住身型。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无情原本就苍白的面容,此刻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 隔着帘纱,他漆黑晶亮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方应看。 戚少商前后受敌,处境险恶,他本应该出手—— 可他又不能妄动,不能出手。 ——方应看凌风隔挡在他与戚少商他们之间,是一道无形的幕墙,一块不破的障蔽。 无情紧紧地抿住了嘴唇,长长的睫毛痛苦地垂落下来。 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无情冷漠的人。 他的心底深处其实充满着温暖与光明。 ——正因为如此,他才胸存大义,要为国除奸。 ——正因为如此,他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朋友流血。 “让他走,我留下。” ——紧咬的牙关里淡淡迸出了一句。 方应看笑了起来,笑得轻轻弯下了腰。 一边笑,一边背后的手指又是一晃。 洛远山退回到了屋角黑暗中。 八大刀王瞬即收刃,抱刀退回了院中。 “我答应你。”方应看仰首笑道:“我也很愿意相信你,只是不太相信你身上的暗器。” 无情在轿中沉默。 方应看道:“无情公子既愿意留下,不妨出来相见,若是能封了自己的周身穴道,自然就更好了。” 轿厢一动,四面围栏顷刻间四散倒伏,月光下,无情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疏淡表情,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沉声道:“悉听尊便。” 语气中带着不可违抗的决绝。 说着略一挥手,身边的四个黑衣人迟疑一下,终于转身飞掠而去,隐没在深深的黑夜中。 “不可!”戚少商脸转向无情的方向,嘶声吼道:“戚少商断不会留你一人在此!” 说罢踉跄几步冲出了院落,圆睁着大大的,却已经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持剑当胸而立。 无情手臂轻垂,靠坐在轿椅上,道:“请吧。” 方应看嘴角一弯,手指疾弹而出,隔空打穴,向无情点去。 戚少商闻听指风破空之声,绝望地低吼了一声。 “好了,洛二当家,您先请回吧。”方应看转头一笑,再向八大刀王一摇手道:“你们几个且去外面守侯。” 脚步轻响,院落里只剩下了最后三个人。 目盲持剑的戚少商。 负手轻笑的方应看。 和穴道被制的无情。 “快,走。”无情朝戚少商道。 戚少商的面容已经煞白。 因为绝望、悲愤、痛苦、恨戚,也因为肩头不断滴落失去的鲜血。 他握紧了手中的逆水寒。 指节咔咔作响,似是用尽了全部的气力,要把这剑嵌入自己的掌心中去。 他向前踏了一步。 即使只有一剑的机会,他仍然要试一次。 他却没有向前踏出第二步。 他握剑的手掌突然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 那指间熟悉的温度,暗萦的气息,一下子冻结了他的心脏。 低低的,三分怨怒七分急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疯子,还不快走——” 戚少商几乎忘记了思考,这声音,如暗夜中盛开的花朵,黑郁中乍现的光明,让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恍如隔世。 天上人间。 恍惚中,身后的穴道一麻,戚少商涣散了劲力,斜倒在来人的身上,一缕温柔弯卷的发丝触碰到他的面颊,那熟稔的浅浅裘毛镶边的领口也已蹭到了他的下巴: “你……” 来不及组织好完整的句子,他的身体已被人凌空挟携而起,腾空跃上了屋脊,风声啸唳中,戚少商恍了神思,微微放松了僵硬的身体,喃喃道:“是你……”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顾惜朝冰冷的声音里强压着恼怒。 “无情他……”戚少商强撑着重压骤解、疲惫不堪的身子,急切道。 “放心,他死不了。” …… 戚少商不再说话,阂上了眼帘,将脑袋轻轻枕在身边人的肩头。 ——那已达到顶峰的疲惫、紧张、重负,在这一刻,都便放下了罢。 ——那一身征程,满头风霜,万钧重担,在这一刻,都便放下了罢。 ——既无法相忘于江湖,且与君相濡以沫。 夜已深。 夜凉如水。 “如此星辰如此夜,天阶月色,本该相对无眠,卧看牛郎织女星。”方应看幽幽地仰头看着无情道:“我们却偏要在此喊打喊杀,真是大煞风景。” 无情软软地倚在座上。 他很累,很倦,可他必须忍。 看着顾惜朝突然踏月而来,从天而降,救走了戚少商,他的心就已经尘埃落定。 他不看方应看,把头转向一边:“宵小得志,忠良蒙难,朝廷积弱,内忧外患,恕我实在没有小侯爷的雅兴。” 方应看一提衫摆,飞身一纵,已伫立在屋檐上,轻声道:“你与我,就非得你死我活不可么。” “那实是因为你我所想要的,根本不可能一样。” “我想要的是什么?”方应看耸眉道。 “你想要的是什么,你自己很清楚。”无情将目光转了过来,冷冷地落在方应看脸上,道:“此刻,我也已经很清楚了——” “很不幸,你要颠覆的,和我要守护的,是同一样东西。”无情慢慢说完,向后靠在了座椅背上,一双深邃无边的眸子动也不动地望向前方。 32、 方应看有些失神地看着眼前那白衣拥衬下,苍白如雪的脸。 清泪断肠,神消玉殒。 他一直很欣赏他—— 欣赏他天下无双的才情智计,清隽如雪。 自己可以将普天下任一件惊世宝物、任一名绝顶高手、任一个美丽女子据为己有,却不能占有这个人的哪怕一根手指、一条发丝。 这个人不会臣服于任何人身下。 不会属于任何人。 可望,而不可及。 连方应看自己,也说不清楚对无情是种什么样的情绪。 他只能远远观望,甚至不能沾染他半片衣衫。 他们,是不同道路上的两个人。 永无交错的可能。 方应看下意识地向前伸出了手。 他突然很想触摸一下眼前这个不真实的影子。 盈盈一水间。 脉脉不得语。 无情的手肘往椅背上轻轻靠了一下。 一蓬碧幽幽的星光突然向方应看疾射而来。 快得电光火石。 快得不可思议。 快得能穿越纷乱的思绪。 可他要对付的人,是方应看。 ——方应看手指一合,指风劲射而出。 无情没有避,他没有内力,更不能行动。 而椅上的机簧再次触动,另一轮暗器又已经发出。 竟似准备与方应看玉石俱焚。 方应看若能杀得了无情,他自己是不是也会死在这些暗器之下? 咔嚓一声—— 指风到处,无情坐着的椅子轰然碎裂开了。 他的人也随之跌落在地,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 方应看腾空飞掠而起,将暗器卷进袖中,又一个翻身,落在无情面前。 一点寒芒擦过他的额角,割出一道不易察觉的细小伤口。 心念闪动间,他已飞身向前,一把紧紧扣住了无情的下颚。 “你真的不惜一死,都要置我于死地么?”方应看的语气如冰雪般寒冷彻骨。 无情默默不语,那融进了满天星光的眼眸,显得如此孤寂、如此疲倦、如此悲怆、如此清冷。 方应看凄然一笑道:“如果我死在你手上,你会因此记住我么。我的死,能换得你的片刻真心以待么。” ——可人若已经死了,还要真心,来做什么呢。 下一刻,他已俯下身去。 方应看用他的唇,覆住了无情的。 身下的人,因被封住了全身穴道,又被扼住了下颚,根本无力反抗。 迷乱处舌尖轻卷,方应看再次抬起头来,唇间含着一片细小晶莹的银光。 伸手取下这枚泪滴状的最后的暗器,松开了无情的下颚,方应看低声道:“让我为它起个名字,就叫作情人泪罢——本来,它应该深深留在我身体里的,对么。” 伸手拭去无情嘴角的血迹,方应看手势轻柔,充满了无限的爱怜与疼惜: “是我伤了你,但是,我绝不会再伤你。” 方应看柔声道,眼神如春水碧波: “我永远,不会,再伤你。” 无情的长眉紧锁,闭上了眼睛,将头平静地转向一边。 只有那微微轻颤的嘴角,才悄悄泄露出那一触即发的苦痛。 那永远波澜不惊的疏离表情,傲然出尘的灵秀面容,纤细如少女般的手指,印在方应看的眼中,如一幅悠然舒卷的山水画轴,在他的心里曼然铺张,从亘古的过往,直至未知的遥远。 “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么。”方应看捏住了那瘦削的肩胛,道:“我就真的让你这样无法忍受?” 无情微微张开了眼帘,坐直了身子。 这俊雅翩翩的王侯贵公子,眉目若笑,笑中又如诉似怨—— 他是让世间所有男人都要嫉妒,让天下所有女人都会疯狂的男子。 尊贵,温柔。 无情抬眼,望向这张无暇的脸,如望向月下的远山暮雪:“我们有没有可能改变各自的立场?” 方应看深深地凝望着他,许久,许久,轻轻叹息道:“不可能。” 时间仿佛凝固了。 乱世,江湖。 一场场,一幕幕。 带着杀戮血腥的繁华盛筵。 相遇,擦肩。 一次次,一遍遍。 含满人世无奈的红尘悲欢。 身在其中。 身不由己。 死生缘由、悲欢离合,皆难由已。 爱别离、求不得—— 试问又有谁能逃离这人间苦楚? 江湖,或许就是如此,残酷而无法改变。 相去千万里,各在天一涯。 方应看目中逐渐幻化出一片迷梦般的凄楚情愫,默默地将震落在地的软垫拾起,细细拍去上面的尘土,放平在一边。 再弯身将无情横抱而起,轻柔地放在软垫之上。 膝头一弯,方应看缓缓地跪蹲在无情的身前,伸长手去,拥住了无情的身体: “还记得么,三年前元宵佳节宫中夜宴群臣那晚,我与你一同踏雪赏梅——” 方应看抬首,手指轻柔地抚过无情苍白的面颊,喃声道:“犹记当年携手处,游遍花丛。今年花胜去年红,可知来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人间自是有情痴, 此恨不关风与月。 ——无情被拥进一个深深的怀抱。 深入骨髓的拥抱,开始紊乱的呼吸,渐渐炽热的体温,沾染、纠缠—— 似从不曾,也再不会松开。 “那年,今夕,来日——我们可否再如那时那刻,崖余?”方应看喉间含混的话语,若有若无地飘荡在无情的耳边。 无情没有答话。 他的身体在这密实深刻的拥抱中微微颤抖着。 良久。 你若无情我便休。 除此之外,又能如何呢。 方应看突然松开了手臂,平静道:“你的穴道三刻后自会解开,他们八个会在外守着,没有人能伤害你。” 说罢长身而起,转头大步而去。 不再回头。 其实如果方应看回头了,他一定能看到无情此刻的表情—— 可他不喜欢回头。 他也从来不曾回头。 所以他错过了。 金风细雨楼。 一灯如豆。 戚少商张开眼睛。 他眼前已不再是一片漆黑。 醒来的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张关切夹着愤怨,清峻更显苍白的面容。 低头再看,自己受伤的肩膀已细密地缠好了绷带。 虽然还有隐隐的痛楚,但稍稍活动一下,好象已不再有大碍了。 “你和辛姑娘又救了我一次。”戚少商睁着明亮的眼睛,苦笑道。 “戚少商!”顾惜朝眼中忽的腾起两簇烈焰,恶狠狠地大喝了一声。 这一声,悲怆若雪,愤怒如刀。 喝完疾伸双手,一把扭住了戚少商的颈项。 戚少商目光闪动,深深看着面前的这个人。 ——这个穷凶恶极地掐著自己的脖子,神情狂乱的人,真的是那个冷淡、疏寡、凉薄、天塌下来也毫不动容的顾惜朝么? 33、 “你竟真的蠢到跟着无情去送死?”顾惜朝手下一紧,凄厉地吼道。 戚少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咬住嘴唇,口不能言,纹丝不动地任他越掐越紧,面上已蔓出一片红色,目光中的千言万语却源源不绝地传递到顾惜朝眼中。 千般相思,万种深情。 顾惜朝眉头一轩,丢开了双手,颤声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差点瞎掉眼睛,也差点永远失去一只手臂。” 戚少商露出两个温柔的酒窝:“就算没有了眼睛,我还可以用心看见你;就算失掉一只手臂,我还有另一只手可以拥抱你。” 顾惜朝面容一凝:“你这个……疯子……” ——那眼角眉梢,如此温暖却心碎,充满了绝望的温柔。 戚少商不由轻轻一战,忍不住偏头吻住了那片薄薄的略显苍白的嘴唇。 相聚何来相思苦, 别离哪有别后愁。 顾惜朝略微挣扎了一下,终于不再动弹了。 如此的夜色。 如此的轻愁。 如此的疲倦而寂寞 如此的忧伤而忘情。 起初他只是轻柔地吻着他,仿佛轻啜清晨第一颗露珠,碾转地,曲折地,最终越吻越深—— 戚少商的唇舌越来越热烈,呼吸越来越灼烫。 ——这便是他心心念念了几许日夜的嘴唇,如甘泉般甜蜜,醇酒般醉人。 ——让他一吻便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火热的欲望随著这个吻的深入而漫卷全身,来势汹涌得几令戚少商无端生出疼痛的感觉。 ——终化作一种炽热决绝而狂烈肆意的姿态。 手腕略一用力,将顾惜朝的身子拉过来,再箍住他的肩膀,像要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掌心的温度透过青色的衫袍灼烧着里面冰凉的肌肤。 “你……唔……放手……”顾惜朝从窒息般的拥吻中回神过来,伸手去推戚少商。 戚少商松开手臂,只手抬起顾惜朝的脸庞,定定道:“这是你我的命运,为什么要抗拒呢,为什么不承认呢——既然你和我注定要在一起……” 一边说,一边用指尖缓缓抚过那下颚完美的弧线,又顺之而下,滑进层层衣衫,沿着光滑细腻的脊背,一处,一处,在那冰清如雪的肌肤上留下火热的印痕。 顾惜朝周身轻颤,在戚少商受伤的肩头恨恨地一按:“你难道不知道痛,不需要休息么——” 戚少商哎哟一声,作势道:“你就忍心拒绝一个身负重伤的人么。” 顾惜朝脸色一变,冷哼道:“你受不受伤,与我何干。那日你持剑相向,又何曾想过忍心二字?你的心,又去了哪里?” “你摸这里——”戚少商抽出手来,捉住顾惜朝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之上,低低道:“那日药庐一别,我的心,早已经空了。” 顾惜朝默然。 戚少商再道:“你我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么。” 说罢略一用力,出其不意地将顾惜朝按倒在塌上靠枕中,柔声道:“你把我的心带走了,什么时候还给我?” 顾惜朝蔑然道:“谁要你的心。” “你要不要是你的事,但既是给了你,我已决定再不打算拿回来了……” 戚少商的一双手已经自然地探开青色的外袍,从顾惜朝的领口滑了进去。 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绝世的珍宝,小心,温柔。 “你,你疯了——这里是金风细雨楼——” “就算凌霄宝殿、黄泉地府我也不管……现在就只有你和我……” 以吻封缄。 他抱紧他,将他渐渐温热的身子紧紧贴在自己的身体上,热烈地吻着他,唇齿的厮磨间逸出令人脸红心跳的低声呻吟。 “戚……少商……你……不准再……一个人……去……赴死……” 戚少商止住亲吻,用自己的鼻尖轻触那冰雕玉塑的鼻梁,轻声道:“为了侠义,为了信仰,我可以选择和兄弟一同去死,却无论如何不舍得要你陪我死——” 他轻轻在那柔软的嘴唇上一咬:“我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顾惜朝眸中的清晖幻成不见底的深邃,低低道:“那你现在给我好好记住,以后,你要同生共死的人,只能是我——” ——只能是我。 戚少商凛然一震,目中瞬间变幻了无数种神思,紧紧拥住了身下那具微微轻颤的躯体:“好——生,你陪着我,死,我陪着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生,我们在一起。 死,我们在一起。 衣衫半褪处,顾惜朝星眸半张,莹白的身体上泛起粉色的红晕,周身的肌肤都似被蒙上了一层水雾,更显澄润。 戚少商的吻,已由上而下,探向他最敏感的身体深处—— 在这温柔的熨贴下,顾惜朝努力张开长睫覆盖的明眸,如同一汪春水,潋滟盈盈,深不可测—— 低吟一声,他终于伸开手臂,轻轻揽住了戚少商的颈项。 两条修长的腿,也如柔软的藤蔓一般,不自觉地缠住了身前那个人的腰肢。 风情张致处,他终于完全地舒展开早已盛放的怒张,暗藏渴望的身体。 蜡烛燃至了尽头,月光洒落进来。 床幔飞扬处,两具火热的躯体交缠在一起…… 情潮汹涌如浪,无休无止,激荡着,翻卷着,间夹着销魂入骨的低吟。 妖娆如梦,令人难醒…… 谁能够无动于衷,如那世世不变的苍穹。 谁又会无动于衷,还记得前世的痛,当失去的梦,已握在手中。 想心不生波动,而宿命难懂,不想只怕是没有用。 情潮若是翻涌,谁又能够从容,轻易放过爱的影踪。 如波涛之汹涌,似冰雪之消融,心只顾暗自蠢动。 而前世已远,来生仍未见—— 情若深,又有谁,顾得了痛…… 夜漏初更。 顾惜朝睡意迷蒙中只觉得面上轻痒。 一动,又一动。 费劲地张开沉重的眼睛,却见戚少商衣衫齐整地坐在塌前,带着甜甜的微笑托腮望着自己。 那不安分的一只手还顺便绕起自己一缕头发,在自己的鼻尖上擦来擦去。 顾惜朝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不由推开被子直直坐起,恼羞成怒道:“混蛋,半夜三更不睡觉挺什么尸!” 见戚少商亮晶晶的目光向下挪了一挪,顾惜朝方省起自己这会子上身根本身无片缕,羞愤间一把将被子抱到胸前,狠狠地瞪住了他。 戚少商见状,不由笑得更深。 顺手一把连人带被子揽进怀里,戚少商柔声道:“真不舍得吵醒你,可是,我还是忍不住爬起来做了一件事,现在,我带你去看。” 说罢温柔的抚着他散落的卷曲长发,趁势在那光洁如玉的额头上深深印了一个吻。 “我不想去。”顾惜朝哼了一声,只觉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可这个姓戚的居然还能这么神采奕奕?! 戚少商微笑不语,取过备定的白绢,探入被中,替他将身上激情的痕迹轻轻擦去。 再单手扶住那修长柔韧却又绵软的身子,将方才散落一旁的衣物尽数为他披好。 顾惜朝转动着眼珠,看这个七尺昂藏的英武男子细心地为他做着这些,不动声色道:“我现在走不动。” “我抱你去——”戚少商不假思索地认真道。 看着那张紧张又严肃的表情,顾惜朝终于掌不住轻笑起来: “我倒要看看你这独臂神龙要怎么抱我出去——” 戚少商低低“啊”了一声。 随即为难地看了看自己暂时形同废柴的半边手臂。 “我——”除了慌乱地挠头,戚少商一下子实在想不出说什么好了。 顾惜朝扑哧一笑,摇头道:“那就退而求其次,请戚楼主帮在下将鞋袜递过来罢。” 戚少商一喜,忙不迭地扶起顾惜朝,将他的腿轻轻放了下来。 捧住那微凉纤细的脚踝,只见白皙的脚背骨肉匀亭,润泽丰华,戚少商不由神思又是一阵恍惚,由衷地低低慨叹道:“你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好看的。” 顾惜朝飞了他一个白眼,仔细地穿戴齐整,站了起来。 34、 门已推开。 夜色如墨似漆。 离天亮还有很久。 突然—— 一簇尖啸跃上半空,旋即坠落了满天星斗。 转瞬之间,黑夜变为白昼。 有着星光月华,夺目灿烂的白昼。 火舞银蛇,流光飞舞。 满天,满夜。 满心,满眼。 顾惜朝张大了眼睛,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痴痴地仰首望着上空竞相绽放的烟花。 从远远的角门里望将出去,隐约可见孙鱼和楚楚带着楼子里的一班兄弟,正来回奔跃于前庭空地上,将那些铺陈满地的烟花一一点燃。 如东风夜放花千树,吹落星如雨。 玉壶光转,鱼龙夜舞。 夜空当中,彩花朵朵,十色缤纷。 地面之上,烁星点点,五彩斑斓。 这一派突如其来的流光溢彩,在夜幕中,显得格外的绝美动人。 顾惜朝牵动了嘴角,微眯起眼睛。 他在笑。 笑容顾盼间,眼波流转—— 仅一刹那,已惊艳人间。 戚少商悄悄自背后握住了顾惜朝的手,转头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刻的他,有着自己从未见过的纯净的笑靥,若春风徐来,似春花怒放,眸子中凝聚着难得的安宁和幸福。 “美么?”戚少商轻声道。 “很美。”顾惜朝梦呓般点了点头,一动不动地望向那一片如海的火树银花。 “喜欢么。”戚少商握紧了他的手。 “恩。”顾惜朝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温柔。 “你喜欢就好。”—— 戚少商微微笑了起来。 双颊上梨涡乍现,眉角轻扬,一派天真与风流。 顾惜朝扭头看过来,迎上他目光的,是一对墨色的瞳仁,深沉如海,又纯净似泉。 目光流转间,戚少商突然揽实了顾惜朝的腰身,将他拉入自己的怀抱。 “你疯了,当这全楼子的人都死光了么。”顾惜朝低声吼道。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戚少商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 烟花明灭,缭乱飞舞,映着两人的容颜,闪闪烁烁,隐隐约约。 远处,烟树辉煌。 这里,灯火阑珊。 只有他们两人,站在那里。 站在那里—— 紧紧地。 相拥相偎。 “你不想问问我怎么会知道你在万寿寺?” “你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我。” “有些事,确实不知道比知道的要好。” “那就什么也别说——现在,你只要静静地和我一起看烟花。”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何处你想停歇? ——何时你会告别? 昨日翘盼,归来重修—— 即便是刹那的绚烂与芳华,有这一刻与你相拥的温暖—— 已足已使我度过无数孤单寒夜。 随着最后一点星光的陨灭,一切重又归于寂静。 戚少商和顾惜朝不约而同地轻轻吁出一口气。 一阵寒风萧瑟而来,戚少商将怀中的人更搂紧了一些,曼声吟道: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酸文缛句——这夜半更深,你竟不惜倾一楼之力,来做这么一件无聊的事情。”顾惜朝低低嗔道。 “为国为民,为侠义为朋友,我自问从不曾心存半个私字,仅此一回,就让我自私这么一次吧。” “在侠义二字,在你心中就真那么重么。” “若我说身不由己,怕是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其实自己要做的事,岂非都是自己一早就选择定了的,很本无须找什么借口。” 比人世间深情大爱更为重要的,或许就是信仰和责任。 那肩上的重担,既是自己执意决定背负的,那便断无可以卸下的理由。 世人的矛盾或许尽在于此。 ——但也正是因此,才更显人性的鲜活与真实。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须臾的幸福与快乐才更显弥足珍贵。 良辰美景奈何天。 顾惜朝暗暗地叹了口气。 但没有了侠义担当的戚少商,还会是戚少商么…… 天际启明星已高高闪现。 天亮后,梦醒时。 身在迷局和醉在迷梦中的人也许都一样。 那背后操控一切的,是你,是我,是他—— 亦或是,世事无常的真理。 同一轮明月下,心怀这同样愁思与哀伤的人,又有多少呢。 无情坐在窗前,侧望着半空中西沉的月影。 楼前明月,应念君,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此又添,一段新愁。 诸葛神侯沉郁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你一向沉稳谨慎,为何竟做出这样的举动来。须知大局为重,当以不变应万变,你怎会如此冒失冲动。” 无情默然不语。 “其实你心中所思所想,我都明白。你太执着,太清醒,不肯妥协,不肯随波逐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诸葛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么,一个人若将世事看得太透,活着就必然很辛苦——我有时候会想,也许你根本不适合存在于这样的时局。” “世叔……” “好了。”诸葛摆了摆手,语气森严而又倦意尽现: “虽然我尚不尽然清楚方应看没有将此事宣扬的个中缘由,但此时你已不适宜再陷在这个局面中,冷血远在沧州办案,将你手上的事情交给铁手追命他们,你先暂离京城一段日子吧。” “是。”无情垂下了眼睫。 诸葛背转身子,突然道:“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心有点乱了。” “——心乱的时候,是不易做任何决定的。” 一阵冷风透过窗棂,拂上无情的面颊。 他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寒噤。 今秋已残。 很快,就要入冬了罢。 今年的第一场雪,又会在何时呢。 那年元夜,天上宫阙,白梅竞放,欺霜傲雪。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那月下的人影,飘零的暗香,经久萦绕,或许生生世世,都永不能忘怀了罢。 35、 晨曦初现。 冷露入深秋。 一个人静静地横卧在深巷尽头。 一个女人。 一个漂亮的女人。 杏色的绸缎衣衫被朝露浸湿了大半,头上的珠玉发坠还在风中轻曳。 娇嫩欲滴的嘴唇也许前夜还亲吻过情郎的眼睫,如缎的青丝或者昨夕还停留在爱人的枕畔—— 可再多的妩媚,再多的风情,却再无可以怒放的夜晚。 她的面容已凝固,娇躯已冰冷。 明艳媚惑的双眸已再无颠倒众生的机会。 她死了。 带着空洞的表情。 圆睁的美丽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 她死前看到了什么。 也许对世人来说,将是一个永远的迷。 即便是六扇门的名捕,也无法从她身上看出一点点线索。 “三爷,此事……” “先将尸体带回去再说。”追命皱着眉头,沉声道。 天已大亮。 一切的疑团都已随着薄雾的散去归于无形了。 当然不会有人知道她死前看到了什么。 也许即使看到了,也没有人会相信。 薄雾中那个白衣胜雪孤决傲立的身影,是她眼中最后的画面。 ——其实,她又何曾忘得掉。 忘不掉那华衣锦袍仰首望天的自负,忘不掉祭指弹天狂傲凌厉的深寒。 更忘不掉自己那把细细的、秀秀的、凉凉的、美美的剑尖,曾穿透那身白衣,一闪不见。 ——穿身而过。 ——穿心而出。 她在心里最后数了数—— 一、二、三。 “春分”、“谷雨”、“惊蛰”。 一共三指。 三指才弹天,局面遂生变。 白愁飞的“惊神指”。 她好象又听到了他的歌声:“……我若要鸿鹄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尽管白愁飞早已死去多时,她竟仍是没能逃脱他这留下来杀她的三指。 是他! 是他?? 他没有死! 他没有死?? 那雪白的身影,比雪花还要白,就像那个人在施展轻功,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想飞之心,也许真的永远都不死、不息、不朽吧…… 小楼一夜听秋雨。道是无心心已许。 浮生若梦且留痕。斯人独立自销魂。 青衣,黄衫。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顾惜朝寂然立在庭院内,出神地望着满地菊花残瓣。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 可又有几人会记起,那零落成泥的残红曾是风华绝代的花魁?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神思怔忪间,一件浅白色的裘毛披肩轻柔地覆上了他的肩头。 “在想什么。”戚少商顺手从后把他揽住,下巴抵在他肩上:“你身体不好,元气未复,天凉也不记得自己添件衣服。” 顾惜朝一惊,边挣脱边怒道:“光天化日,你发的什么疯。” 戚少商被他一推,却又伸手执住了他的手,狡黠笑道:“这是内庭,他们不会进来——” 言下之意,就是可以胡作非为了? 顾惜朝又好气又好笑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一转,正色道:“雷媚真的死了?” “是。”戚少商深吸了口气,拧眉道:“就在昨夜子时前后。” “六分半堂果然真替沐天名除掉了雷媚。”顾惜朝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郭东神的藏身之处确实是六分半堂掘地三尺找出来的。”戚少商顿了一顿,再道:“不过杀她的人好象不是六分半堂的人。” “杀她的人,是一个明明应该死了很久的人,对么。” “你也怀疑白愁飞没有死么?” “除了他,还有谁能用惊神指杀人?” “这一点,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戚少商眉头皱得更深:“连铁手和追命他们都查不出什么线索。” “那就当是白愁飞的鬼魂回来报仇好了,或者,该问问那个一心想要这两条人命的人。”顾惜朝幽幽道。 “沐天名和白愁飞之间必有渊源,但他绝对不止是为了白愁飞报仇这么简单。”戚少商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你终于开始开窍了。这一年的捕头没白当。” “我有一种预感,”戚少商抬起头来,涩声道:“这后面一定还有惊天的秘密,更大的阴谋。” 顾惜朝轻哼一声道:“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岂非永远都有扯不清的勾结,剪不断的瓜葛。” 戚少商苦笑道:“我怎么觉得,我又开始踩进一个大麻烦之中了。” “你是大侠,你不找上麻烦,麻烦也会找上你的。”顾惜朝冷笑道:“六分半堂已经完成了沐天名的交易,你又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戚少商老实地回答。 他急需银两补给输送给边关抗辽的弟兄们,也有心铲除蔡京身边的爪牙—— 可要把这件事当成一桩交易,他又觉得不太对劲。 看着他踌躇的样子,顾惜朝不由轻叹道:“如果是我,我会选择一走了之。” 再转头幽然道:“但你不是我。” “我答应过你,等解决了这件事就和你一起走。”戚少商握紧了那双冰凉的手。 “一入江湖岁月衰——抽身而退,又谈何容易——” 顾惜朝定定地望向那张坚毅明朗的面孔,眸子里幽光明灭,轻轻叹道:“算了,这条路既然已经走了上来,那就一直走到走不下去那天为止罢。” “戚大哥,我真的要走了。” 楚楚眨着圆圆的大眼睛,认真地又说了一次。 “恩……”戚少商微一抬头,剑眉深锁地将手中信函交与一边的顾惜朝,道:“红泪的信,你也看看吧。看来边关的战事又要吃紧了。” 顾惜朝两指轻拈过来,快速地扫了两眼,神色微凝道: “这姓赵的昏君,武不用将才帅才,文不用贤才人才,对金无信,对辽无义,执意以百年怠惰之兵,当新锐难抗之敌,以寡谋安逸之将,角逐于血肉之林——灭国之日不远矣。” 戚少商沉声接道:“金之不可联,辽之不可灭,这岂非显而易见的道理!可圣旨已下,童贯发兵在即,边关的百姓又要受无辜战乱之苦了。” 顾惜朝冷笑道:“海上之盟已定,金国攻取辽国的中京大定府,大宋攻取辽国的燕京析津府和西京大同府,灭辽后,宋室光复燕云之地,呈辽的岁币如数归金,从此背辽联金,各自相安,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很好。可惜——” “可惜什么?”楚楚等不急地追问道。 “可惜金主不比那昏庸无道的宋帝,对这委屈求全、苟且偷安的飘摇汉室岂有不尽数纳入手中之理。”顾惜朝头一仰,冷声道。 楚楚点头抢到:“金人违约之危自然是有,可那大辽也不是好对付的。如今咱们大宋背弃盟约,要和金国一起跟辽国宣战,辽人一定会拼死反击,战事一起,不但百姓遭殃,红玉姐姐和她夫婿又该怎么办呢?” “这些怕不是我们一介江湖草民所能担心的事情。”顾惜朝轻哼道:“区区布衣之流,调动不了朝廷的一兵一卒,更休谈在皇上面前进言献策了。” 戚少商闻言沉默不语。 息红泪信中所呈现的担忧与焦虑他又何尝不知晓,只是目前的局势,以他个人之力,一片报国之心却无处得展,实在是抑郁难当。 江湖事小,家国事大。 纵有一身侠骨,满腔热血又能如何呢。 这一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了顾惜朝当年一心要出将入相,得势成龙的心情。 ——男儿大丈夫,江湖真豪杰。 ——但若是没有功名在身,权势在手,空有经国之术,绝世之才,又何谈为国为民的大志呢? 想到此处,他不由神情复杂地看了顾惜朝一眼。 顾惜朝并不罢休,进而笑道:“敢问戚楼主,你说你看不起权势,那现在你所相信的侠义又能体现在哪里呢?” 戚少商脸一青,动了动嘴角,也惟有噤声不语。 36、 楚楚听顾惜朝言辞机锋峻烈,暗含讽意,再瞥见戚少商的脸色,心里也多少明白了几分,赶忙插话道: “戚大哥,顾公子,楚楚就此拜别,先回毁诺城复命,然后就随咱们碎云渊姐妹组的女子义军一起赴边关抗辽了。” 戚少商闻听此言,不由心神一动,想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胸襟志向,不由万分赞许地点头微笑。 顾惜朝道:“孙鱼可是决定跟你一同前去了。” “是的。”楚楚脸上飞起一抹红云,娇羞地略一颔首。 “好,有他一路护送你,我也放心。”戚少商欣慰地言道。 “恩!”楚楚快活地笑道:“我会给你们写信的,你们可也别忘了我啊。” 说罢又是明媚地一笑,转身出门。 又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倚门回首道:“戚大哥,顾公子脾气虽然怪了点,可他真是关心你,那次你受伤,他都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往后,你要多让着他——还有顾公子,别老跟戚大哥怄气了,到最后还不是苦了两个人自己——” 说着眼圈突然红了一红,低低道了声“珍重”便转身而去。 那桃红的衣衫在戚顾二人眼中渐渐淡出,两个人都呆立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小小的女孩子,竟倒像是个谆谆而言的大人,一翻话,字字恳切,说进了他们二人的心里。 良久,戚少商方赧颜一笑道:“这小丫头,人小鬼大,这些日子好象突然长大了不少。” “碎云渊出来的女人,倒实在比一般须眉男子强上几倍。”顾惜朝直视前方,慨然道。 “可不是。”戚少商眨眨眼道:“红泪调教出来的人,都是人尖儿。” “她自己才是最顶尖儿的那个。”顾惜朝道:“息大娘不愧江湖第一美女的称号,而且怕是还可当得上第一侠女。” “恩。深明大义,冰雪聪明,善解人意,温柔美丽——她这样的女人,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 戚少商轻笑道:“红泪真是什么都好——” 拿眼睛偷刮了下顾惜朝的表情,捕捉到了那张七情不动的面颊上一丝小小的变化,戚少商踏上一步,一把将他紧紧抱住,蹭着那不肯服帖的如云卷发,轻声道: “可我心里偏偏就只喜欢你。” 紧接着又一口含住那白玉碧雕的柔软耳垂,气息迷醉:“她再好,也及不上你的好。” 一阵酥麻的敏感瞬间穿越了身体,顾惜朝尽量平稳住声音,低声道:“你这个负心人,我要替息红泪好好教训你。” “求之不得。”戚少商道:“顾公子不用着急,慢慢教训我一辈子好了。不过这辈子,我也会替晚晴好好照顾你……” 嘴唇不着意间已移到顾惜朝的唇角,戚少商的呼吸渐次变得急促。 “混蛋,够了——这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你有完没完!?”顾惜朝发急道。 “再怎么要,也不够……” “这是脸皮吗,这么厚?”顾惜朝伸手戳了戳戚少商的酒窝处。 “错,是城墙啊——” …… 细语情侬之际,两个人的眼前,却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方才息红泪信中最后的十个字来: “伤心碎云渊,相忘水云间。”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那少年时鲜衣怒马横剑纵歌的风流浪荡与儿女深情—— 那罹难中义无返顾生死相随的淡定从容与真心断肠—— 不能忘,不能忘。 那曾经的眼泪,曾经的柔情,在怅然若失后或许便是大彻大悟。 爱是不忘记。爱是要放弃。等待是一生的情,忘却是半世的痛。 然岁月蹉跎,幡然回首时,是不是半生相伴皆是寂寞。 而寂寞之外,情何以堪。 “惜朝……”戚少商紧拥住怀里的人,言语中带着莫名的忧伤: “我和红泪的缘份已然尽了,你也已失去了晚晴,现在,我们只有彼此,我们再经不得多一次的失去与别离了。” “烟花总有散尽的时候。”顾惜朝突然道:“千里搭长棚,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我不准你这么说。”戚少商隔着青衫在那瘦削的肩头一咬:“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你忘了,我们的生死百年之约——” 顾惜朝幽幽地叹了口气。 戚少商扳过他的身子,面对面地肃然道:“你听着,就算是天意难测,命运无常,我戚少商也不怕跟这天命斗到底!” “我助你杀天下第七。”顾惜朝扳开戚少商的手指,正色道。 戚少商呆了一呆,又怔了一怔,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沐天名言而有信,六分半堂丢的皇镖听说已经原封不动地回来了,相信他许给你戚楼主资助义军的雪花银也必能兑现。” “但如果就这样答应了沐天名的交易,咱们——”戚少商面露难色。 顾惜朝冷哼道:“你和无情刺杀童贯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些罗嗦的问题?” 顿一顿,又道:“且不说奸相身边爪牙,人人得而诛之——你们这些自诩侠义之士的,需要的时候就能举出无数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杀人,谓之替天行道;遇到拉不下面子的就拖泥带水瞻前顾后婆婆妈妈,一个人该杀不该杀都变成你们说了算,这所谓的侠义公道也就是你们自以为的侠义公道而已。” 一番言辞激昂下,戚少商竟也只有默然俯耳的份儿,一时间不知如何辩驳。 自连云寨惨祸之日起,他便认定了顾惜朝误入歧途,偏执成狂,所作所为狂莽孤高,作乱世间,不惜与天为敌,根本是大错特错—— 可这段日子的相处,再加上这桩桩件件接踵而来的事情,无一不考验和冲撞着他一直坚信不疑的侠义二字。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和反思。 ——他虽然不曾摇摆,但多少是有些迷惘和无奈了。 他不得不承认,权势,和金钱,确实能做到很多仅凭侠义做不到的事情。 枭雄和英雄,只有一字之差。 古往今来,扬名万世和毁誉一身确实常常只有一线之隔。 成王败寇,时也,运也,命也。 说到底当年的顾惜朝,只不过,不巧败了而已。 “做完这件事,在合适的时机,你还是尽早抽身而退的好——如果可能的话。”顾惜朝轻描淡写地补上了一句。 戚少商愕然抬头,顾惜朝却已转过身去,留下半个清峻的侧脸上,一抹倏然而逝、难以捉摸的神情。 这一瞬间的神情,突然让戚少商觉得很熟悉,又很陌生。 遥远淡漠而又似曾相识—— 是在什么时候,曾经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一丝不祥的预感如阴影般掠过他的心头。 戚少商不由微微地、微微地战栗了一下。 雨后。初晴。 残瓣香蕊。如宿妆淡粉,零落满园。 洛远山踏着残花沿着小径低头行进,心里有点困惑: 沐天名一向最爱惜这些初开时有如胭脂点点,开成后渐成缬晕明霞的秋海棠,昨夜竟没在秋风起秋雨紧时着人搬动照料;他一向喜欢洁净,这会却任由园子里一片狼籍—— 那晚也是在这个园子里,不经意间,洛远山第一次看见了那种指法。 那种沐天名从来不曾在人面前施展过的指法。 拇、中、尾三指齐发。 狂放。弹天。射月。“三指弹天”。 隔着重重假山树影,洛远山的心,在那指风冲天之际猛烈地抽动了一下。 ——他当然听说过白愁飞“惊神指”里三记绝招中的绝招: “破煞”。“惊梦”。“天敌”。 这是白愁飞轻易不会用的三指。是绝杀和必杀的三指。 这三记指法,每用一记,真气便要消减一分。 他当然也看到了沐天名在对天祭出那三指后,整张脸苍白如纸,整个身子像受不住雪意风寒般的哆哆颤颤,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般的样子。 那是沐公子从来没有过的样子。 一向如神祗般尊贵、空灵,七情不动,万物不摧的沐公子,在那一刻,犹如被北风撕裂的雪花,长长的白发在黑夜中显得无比凄绝寂凉。 寂寞如雪。 37、 转过假山,洛远山已然望见了那白衣白发的身影。 他已经听颜五说了沐天名亲手去杀郭东神雷媚的事。 沉稳冷静如他洛远山,也不由微微动了容。 ——金钱帮上上下下,从没人见过沐公子亲手杀人。 那样澄净的一个人,那样清明的一双手,似乎与人世纷乱的争斗、刀光剑影的血腥绝沾染不上半点关系。 可那澹然坐于高楼之上,操纵一切翻云覆雨的,又岂非正是这样一个人,一双手? 这一次,这个人却突然执意决定亲手做这样一件事—— 洛远山不会细问。 问不得,不能问。 一个好的助手,当然很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 更重要的,他对沐天名,从来只有无条件的忠诚与服从。 也正是如此,他才是沐天名最信任的人。 “六扇门和神通侯府有什么反应?”沐天名出神地看着阶前几株雨摧风打后的秋海棠,淡淡道。 “诸葛老头并未将此事宣扬,六扇门并无异动;方应看可能也已知道,不过好象也没有反应,一切如常。六分半堂倒是给咱们带了话,说多谢公子守诺送还皇镖。” 沐天名颔首道:“方应看身边的女人这么多,区区一个雷媚他又怎会在乎。他无信无义,无梦女、米苍穹、雷怖等皆一一遭他背弃,这天生反骨的郭东神,他也实在没必要追究。” 洛远山微微一震: 诚然,那方小侯爷对身边的女人、亲信、敌人,几乎无一不欺无一不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永远是这般毫无原则毫无底限的背信弃义—— 这样的狠绝凉薄确是一时无两。 “有因必有果。”沐天名转过头来,道:“循环不爽,轮回常在。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似他这般刚愎自用薄信寡义,迟早会灭亡。” 洛远山道:“只是不知道戚少商会不会拿天下第七的命来跟公子做交易。” “他一定会的。”沐天名微微一笑:“而且,会很快。” “依属下看,那蔡京一向亲辽,如今不甘失势,正在朝野内外加紧部署,以图重掌重权,雷纯和狄飞惊正为他筹谋;金风细雨楼得王小石当年引入的发梦二党和象鼻塔的势力,又加之戚少商带来的小雷门和毁诺城的力量,羽翼已丰满,虽说不在蔡京一边,将来却也是咱们不得不提防的强敌。” ——洛远山顿一顿,再道:“如今咱们一举进攻的时机也该成熟了。” “恩,那个人也该是时候现身了。” 洛远山眼神一紧,道:“公子——” “就按我对你说的计划去做吧。”沐天名略带倦意地挥了挥手: “该来的总要来。” “是。”洛远山一抱拳,退了几步,突然道:“公子,不如我着人来将这园子里的落花打扫干净吧。” “不必了。”沐天名的目光又转回到阶前秋海棠上: “你不觉得么,有时候花落比花开更美,残缺也会比完满更教人心醉。” 六分半堂。 那容颜如花更胜花的女子也正怅然地对着一地落叶飞花。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而逝者如斯夫。 今日红颜终成明日黄花。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而相比权势和地位,或许那温柔相许的朝朝暮暮,才是每一个世间女子更渴望的东西罢。 雷纯深深地叹了口气。 美丽的眸中掠过一丝忧伤,声音里也掩不住浓浓的倦意: “真是要动手了么。” “是,小姐。” ——光秃苍凉的树下,狄飞惊垂首静立的影子如此淡漠:“那边的消息已经到了,金钱帮已在策划总攻,就在立冬那日发动。” “消息可靠么。” “那个人的话,应该不会错。” “金钱帮不是当年的金风细雨楼,我们要小心应付。”雷纯垂下眼睫,道:“就按我们商量的去安排吧。这京城里的格局又要动一动了。” “是。”狄飞惊平静地掀起眼角,望着眼前这个绝色清丽的人。 她本来只是个柔弱的女子,却毫无选择地要苦苦承担起这样沉重的一切。 她本该是雷损的乖女儿,苏梦枕的好妻子。 可轻触手处,水月镜花,终是什么也失去了。 狄飞惊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不管发生什么事——”雷纯突然道:“你都会陪在我身边,是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垂着手,肩膊很瘦,很纤,也很秀。 在风中,不盈一握,我见犹怜。 狄飞惊望得一痴,转而露出了一个难得的温柔的微笑: “是的。我保证。” 狄飞惊的衣袖轻轻舞动,带一点微风,带一点深情,还带一点病恹恹的倦意。 他不会抬头,因为他是狄飞惊。 也或许,只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才是狄飞惊。 那个有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等人的时候永远很有耐心的狄飞惊。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 他们虽然有亲人般的亲密,却无情人般的亲爱。 他和她,互相扶持,相敬如宾。 苏梦枕至少曾说出过对雷纯的爱,而那个将爱深深隐藏的,只能是狄飞惊。 这个宠辱不惊、平淡如水的狄飞惊。 这个或许是整个江湖中最爱雷纯的男子。 这个像是永远不会被伤情、伤心的男子。 可惜,他成不了痴男,她也做不了怨女,既是江湖儿女,一切自有来处,一切自有归途—— 他们,并不能有第二个结局。 午后。静日绵绵。 紫竹案头,一鼎青铜香炉正袅袅生烟。 杨无邪垂手站着,并且已经站了很久。 他的面前,顾惜朝在专心地临帖。 湖州善琏的笔,安徽泾县的纸。 还有不可谓不上好的字。 顾惜朝一边写一边道:“这姓赵的昏君,虽说于政昏庸,惑于道术,却是艺事超群,书画兼精。学褚遂良、薛稷的瘦劲,秉之以风神,出之以飘洒,卓然自成一家,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杨无邪缓声道:“这瘦金体其笔法刚劲清瘦,结构疏朗俊逸,形如屈铁断金,顾公子写起来确是飘逸传神得紧。” “杨总管很少会夸奖人,这倒是难得了。”顾惜朝笔一收,抬目道。 杨无邪轻垂眼睫,不置可否地站立不语。 顾惜朝澹然回眸,下笔不停,口中道:“天下第七的行踪想必杨总管已经了如指掌了罢。” “就算在下不去尽力,顾公子要找的人,又岂有找不到之理。” “你有什么看法?” “既然是楼主决定的事,自然有他的道理,不容得在下随便置喙。” “很好。”顾惜朝道:“现在我终于清楚,金风细雨楼历经几代楼主,几经变迁,你杨总管却仍然是杨总管的道理。” 笔峰一折,顾惜朝闪亮的眸子直逼杨无邪:“你实在很聪明。” 话语间手下突然笔走龙蛇,泼墨淋漓,大大地书了一个字: “杀”字。 笔峰凌厉,寒意纵横。 ——“去告诉你家戚楼主,准备动手罢。” 杨无邪目光一动,垂首退了一步。 “杨总管,”顾惜朝突然叫住他道:“你觉得这些字如何?” 杨无邪咳嗽了一声,略加思索道:“这最后一个字我看到杀气,和霸气。至于刚才的那些,我却看到若有若无,若即若离,当叹难叹,当断难断——恕在下愚钝谬言,还是先行告退,不扰顾公子雅兴了。” 顾惜朝望着杨无邪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眉目渐蹙。 咔的一声,手中的笔应声折断了。 38、 闲云不成雨,也傍碧山飞。 除了这几片飞云,湛蓝的天空上连只鸟都看不见。 深秋就是这样的好。 天空高远,天气干爽。 这种季节要去埋伏暗算什么人,视野一定开阔得很。 这种天气要去砍什么人的脑袋,血也一定会干得很快。 一个汉子在山路上慢悠悠地走。 他的装扮实在没什么特别,却偏偏有一张很特别的脸。 一张森冷可怖、深沉阴鸷的脸上,塌着半边鼻子,显得滑稽可笑却又令人不寒而栗。 他的背上紧紧地背着他的包袱。 一个又旧又黄又破又沉重的包袱。 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背着什么最珍贵的宝贝。 他很自负,也很自知。 他知道自己成不了天下第一,但他算来算去,倒也很肯定自己的武功不会排到天下第八名之后。 每次这样想的时候,他自己就会很自豪,很满意。 而他的敌人,则会很惊惶,很恐惧。 可惜能走出这种惊惶和恐惧的人实在不多,因为能在他手中活下来的敌人实在太少。 靠“天衣有缝”的“天机一线牵”削掉他半边鼻子侥幸逃脱的方恨少算一个; 一向不羁、不意、不徐、不急、无牵、无碍,但见到他总是会头大的王小石算一个。 天实在很好。 天下第七这会的心情实在不坏。 因为蔡京交给他的这个任务实在算不上很难。 太庙斋郎方轸圣前奏之“请诛京以安天下”,被流放岭南实在是太便宜了。 这样的人,留着一天对蔡京都是个祸患。 所以方轸必须死。 罪臣出城上路,带不了什么随从。 所以天下第七很容易就解决了他的性命。 ——容易到甚至连包袱都没有打开。 天下第七边走边想,下一步他领命要杀的又会是什么人。 或者,自己是否该换个主子投靠。 毕竟童贯正蒙圣宠,蔡京正是失意消沉的时候。 良臣择主而侍,良禽择木而栖—— 天下第七想到这里,没有再想下去。 因为他发现去路被挡住了。 挡他路的不是山木碎石,而是两个人。 白衣飘洒,青衫峻逸。 一言未发却似已完全说明来意的两个人。 天下第七站住了脚,喉咙深处发出带着破碎鼻音的两个名字: “戚少商。顾惜朝。” “你就是天下第七?” ——顾惜朝倏然一笑:“那么如果杀了你,我能做得了第六还是第七?” 天下第七的脸上升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更显狰狞和诡异。 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数个念头: 戚少商是金风细雨楼的新任楼主,是王小石、苏梦枕的继任,是六分半堂的对头,可听说他却也和雷纯见过面结过盟; 要说自己和金风细雨楼的关系,惟有曾出卖过的白愁飞曾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但白愁飞毕竟也做过蔡京的义子,而且是背叛苏梦枕的公敌。 ——天下第七暂时没想出自己和眼前这两个人的其他联系。 他并不清楚金钱帮跟金风细雨楼的交易。 可他已经很清楚这两个人来是为了要他的命。 天下第七瞪着戚少商,想从戚少商脸上找到蛛丝马迹的答案。 可惜戚少商却看也不看他,从头到尾只是把眼光定在身边的顾惜朝身上。 顾惜朝仿佛看明白了天下第七的心思,所以也马上很明白地告诉他: “戚楼主今天只负责杀人,不负责说话——至于区区不才,偏偏恐怕知道在下的人也都知道,顾某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剑眉一横,薄唇微拗,一双眼睛里忧悒得来又带着凶狠,突然间杀气四溢:“你该死。” “天下第七”默默地解下了包袱,那又旧又黄又破又沉重的包袱。 然后突然冲前。 取势。 他根本不用再说什么话。他剩下要做的,就是杀人,或者等死。 ——对于无论哪一个结果,任何一句话都是多余。 戚少商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拔剑。 出击。 逆水寒银光一凛,看似随手就挥了上来。但天下第七只瞥了一眼,就知道:天底下绝没有比这样的挥法,更快捷、更便宜、更准确、更难缠的出击了。 他一看到这把剑的挥法,马上就起了敬意。 ——世界上有一种人,当挫不挫,遇强越强,见恶制恶,逢敌杀敌。 戚少商显然就是这种人。 所以天下第七已然动手。 他倏然解开了包袱。 太阳! 不是一个,是一千个太阳! ——千道金光,仿似都在他手里! 这千道太阳,一齐刺向戚少商。 戚少商的眼睛更亮了。 同时也燃起了斗志。 愈可怕的敌人,愈能逼出他的真本领,燃烧起他的斗志。 天下第七一动手,他的剑就已击了出去,刚好跟那“千道光华”一触,互抵不动。 天下第七一凛,却没有半分动容。 他的太阳仍然在他手里。 他觉得他的太阳仍然可以把所有敌人炸成碎片。 他决定施出全力。 可就在他向前一倾,聚力出手的一刹那,突然间他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似乎忽略了一个人的存在。 可这偏偏是一个不容许忽略的存在。 这个忽略会要了他的命。 顾惜朝的无名剑一声清啸,挺刺而来。 不徐,不急,甚至有点散漫。 缓缓而施,游刃有余。 天下第七感到剑上阴寒的杀气已经刺剌剌地刮上了自己的面孔。 ——他在发现这一点的一刹那做出了反击。 刹那间他的“势剑”声势陡然极张尽盛。 他惟有拼死一击。 一鼓作气。 根本不会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机会。 戚少商剑尖一凛,顺势而上。 本来天下第七是夺了先势。 可顾惜朝的加入又让自己占回了优势。 他不能再犹豫。 他要速战。 速决。 ——千个太阳炸开。 ——两道龙泉寒光随势分涛裂浪,再二合为一。 两把剑突然好象并成了一把剑,使剑的两个人突然好象变成了一个人。 逆水寒钢劲猛厉,无名剑飘忽凌辣。 这一瞬间,却使出了同一种剑法,同一个方向,同一股力量。 怎么能有这样一模一样的一双剑?! 一模一样,而且还一气呵成。 不可思议,简直匪夷所思。 一片碎裂轻炸之声后—— 天下第七脸色灰败,一把抱住了他的包袱,把它紧紧搂在胸膛上,大口大口辛苦地咳嗽起来,咳得喘不过气来。 一边咳,一边用力地压住了心口。 戚少商回剑而立。 暗自调匀气息。 刚才那一击虽然和顾惜朝双剑合壁破了天下第七的罡气,但—— 不到最后,胜负仍未定。 这个人,和他手中的“太阳”,比传说中还要可怕得多。 39、 戚少商看了天下第七一眼,又看了顾惜朝一眼。 他还不太习惯在敌人落败喘息的时候马上再次出击。 ——可顾惜朝习惯,不但是习惯,而且简直觉得是理所当然。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所以,只能乘胜追击斩草除根斩尽杀绝。 所以,神哭小斧已经想也不想地飞了出去。 凌风。 激劲。 朝着一个戚少商和天下第七都想不到地方—— 不是命门,不是要害—— 是天下第七那仅剩的半边鼻子。 戚少商目瞪口呆地看: 这不是杀人,这根本是戏耍。 天下第七怒不可遏地挡: 这不是要命,这简直是侮辱。 就在这一怔神的功夫,第二枚小斧已从顾惜朝袖中射了出去。 逆风而去,张扬而戾气尽显。 如那苍白的面容上同样张扬而跋扈的眉。 ——这才是真正要命的一击。 天下第七把胸前紧抱的包袱向前一送。 用了一种推山裂石的姿态。 迎上了接连而来的两道鬼哭神嚎的杀意。 顾惜朝因旧伤内力不足,射出的第一枚小斧一弹之下,已旋射回头。 他一个急速的转身,俯腰,抬手,堪堪地接回了这柄小斧。 脚下却仍是微微地移了几寸。 天下第七的脸色已变成青紫色,手一震,差点握不住那比他的命还重要的包袱。 第二柄小斧被“势剑”所阻,又已弹射回头。 因来力无穷,去劲亦无限。 天下第七料定顾惜朝未必能接住这第二柄回头小斧。 他要趁这个机会发起杀招,先解决这个麻烦的青衣书生。 他觉得这个家伙,远比武功更胜一筹的戚少商要可怕更多。 顾惜朝稳稳地站着。 挂着一丝懒洋洋的神采,好象根本没打算去挡。 斜睨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盯住那柄朝他飞旋回头的神哭小斧。 ——那把他预料之中、把握之内的剑,如白色光练般递了过来。 ——没有早一分,也没有晚一分。 ——不偏不倚,不倾不斜。 刚刚好够替他挡飞那把他自问没有力量再挡的小斧。 戚少商这次没有再停下剑招。 逆水寒光寒一闪,势如破竹地劈了出去。 他已不打算再给天下第七留什么余地。 他不想死,更不想顾惜朝死。 所以,惟有让天下第七去死。 逆水寒不再只是斩奸除恶的利刃,更是但求自保的武器。 他已没有退路。 不能回头。 顾惜朝的无名剑也已如影随形,从之而上。 双剑合击,一如日华万丈,一如月影三千。 像昼和夜的交融,水和火的舞蹈,可令天地为之变色。 …… 天下第七终于彻底相信了九幽神君真是死在眼前这两个人的合壁夹击之下。 ——他自认未必能如九幽。 ——他自知已经避无可避。 劲力已竭,“势剑”已破。 可对着这样的两个人,两把剑—— 天下第七临死之前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一丛鲜血染上了戚少商雪白的衣衫。 有天下第七的,也有他自己的。 那千个太阳的“势剑”之余威,夹带着切、割、劈、射、炸、震——将戚少商那严严挡在顾惜朝面前的胸膛划出一片伤痕。 从他的身体里洇渗出来的这一片暗红,如此凄艳夺目,印在顾惜朝深潭般的眼眸里,幻出一道迷离莫测的光华。 天下第七倒了下去。 到死也没有丢开他的包袱。 戚少商握剑的手在微颤,随着天下第七身躯的倒地,他腿一曲,也单膝跪倒在地,以剑相支,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经过这样激烈而危险的战斗了。 一双手迅速扶上了他的肩头,急促的语调中带着掩不住的担忧:“他已经死了,我们去找个地方疗疗伤。” 戚少商扭头深深地望了顾惜朝一眼,勉力咧嘴一笑,点点头,摇晃着想要站起来。 天很晴,风很轻。 一切似乎都已经结束,一切都已经重新开始。 戚少商突然觉得很快乐,很高兴,高兴得连伤口都不觉得疼痛了。 他攀着顾惜朝的手臂,站了起来,他正想着要用一种怎样的姿势将身边这个青衣卷发的人拥入怀中—— 可抬起头来,他却看到了远处的另外一个人,并听到了一阵畅快淋漓的笑声。 山路尽头,颜承欢正直直地立着。 笑容温暖,容颜秀气,风度翩翩。 戚少商突然感到顾惜朝扶着自己臂膀的手心瞬间变得冰凉。 彻骨的冰凉。 他想反过来捉住顾惜朝的手,可那只手已然慢慢地放了开去。 “沐大哥和辛姊说得不错,这世上还真没有顾公子办不了的事儿——” 颜承欢点头轻笑道:“天下第七已死,沐公子的这个心愿已了,想问问顾公子又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对付金风细雨楼呢?如今咱们举事之日将近,与戚少商迟早是敌非友,今日你我若要联手除了这条九现神龙,只怕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戚少商定定地、耐心地、仔细地,听着颜承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 烟花落了。 尘埃散了。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他只希望自此刻起,失去眼,再不视物;失去耳,再不听闻;失去舌,再不言语,失去身,再不存在;失去心,再不发爱。 宁可麻木、昏沉、自欺、无知—— 戚少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般,将目光挪到顾惜朝的脸上,大睁的眸子,恰如无声的嘶喊,写尽了悲痛欲绝的心伤—— “你一早已和金钱帮有关系,是不是?”戚少商惨笑道,步履踉跄地退了半步。 顾惜朝苍白如雪的脸上却几乎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戚少商嘶声低吼道:“辛姊就是辛追,你和他们一早已经相识;所以你也才肯那么爽快地答应无情搬到金风细雨楼;当日江船夜探,本就是你有心引我为之;幸运庄也好,红袖招也罢,你一直暗中接应金钱帮,那日你不出手从沈越手里拿回东西,明知唐宛杀人灭口却不阻拦,其实根本是早有打算;也难怪你怎么能次次都从辛追那里及时拿回解药,后来在万宁寺又能及时出现——顾惜朝,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到底还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 顾惜朝神情淡漠地直视着前方。 一袭青衣,在风中一如一去不回头的怅然。 是一种微微泛白的倦色,是一种沉寂到了极点的孤单。 他紧抿着嘴唇,不说一个字。 自幼的身世飘零,天涯浪荡,辗转艰辛,早让他习惯了一个人默默承受苦痛与孤独。 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顿和挫折,怎样的雨雪或风浪,背弃、离乱、杀戮——他一路独自走来,从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半点解释。 ——是不愿,也是不屑。 要生存,要更好的生存,便只有向前,不顾一切地向前。 存不得后悔,要不得退缩。 世人的讥谤和嘲讽,利用与伤害,他都已经习惯,他自有他隐忍的孤寂,清高的狂傲。 40、 “你说的都不错。” 阳光下,顾惜朝的眼神却很黯淡。 空洞,而且冰冷。 这久违的眼神,和当年在连云寨大顶峰生杀大帐前的一样。 如一把利刃,无情地撕扯切割着戚少商的心。 一阵恍惚,戚少商绝望地垂下了眼睫,也因而放过了顾惜朝眸中一丝一闪而过的东西——那一点,和当年有点不同的东西。 戚少商下意识地摁住了自己的腰间,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 那把隔帐刺来的柳叶刀,竟原来一直不曾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去么? 如果不是,又为何会再次痛得如此撕心裂肺呢? 他原以为这伤已经好了,结痂了,愈合了—— 原来,没有。 根本,没有。 只有你才能真正抚慰我,也只有我能真正明白你。 可除了我们彼此,又有谁能留给对方这样深可见骨、永世不愈的伤? 顾惜朝冷冷地看了颜承欢一眼。 然后,毫不迟疑,掉头就走。 走得要多快有多快。 戚少商呆了一呆,心中抽动,哪里还容得犹疑,想也不想地追了上去。 颜承欢敛起笑容,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两个人的背影消失,细长的眉毛微微一拧,又慢慢舒展开去…… 顾惜朝的轻功一向不弱,如今全力施展起来,再加上戚少商受伤在前,追赶起来颇是不易。 眼见着就要把后面的甩脱了,前面的又似乎隐隐放慢了步子。 有几次后面的明明要赶上了,却又好象暗暗跟前面的保持了距离。 两人安静地在山林石壁间疾步奔走,牵牵连连,却又断断续续,总是隔着那么一段,一路无语默然。 如此不知道奔了多远,前面赫然出现了一处断崖,竟是再无去路了。 那青色的身影倏然一顿,止住了身形。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传入了戚少商的耳朵,戚少商抬头,强忍着胸中巨痛,尽量平静道:“已经没有路了,你还想沉默到何时?” “我已跟你说过,”顾惜朝背对着他,语气淡漠:“这条路本就只能走到走不下去的那天为止。” 戚少商哀然道:“我不愿意一次次地怀疑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那我现在告诉你,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可惜,这个玩笑,你我都开得过于认真了。” 闻听此言,戚少商不由心如刀绞,几乎两眼一黑跪倒在地:“你说什么?!” “我说,这个游戏我们都玩得太投入了,不是么。”顾惜朝回转身来,静静地看着戚少商,带着刻意的嘲弄和难以察觉的凄楚。 戚少商犹如五雷轰顶,如受伤的野兽般狂吼道:“你是说,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么?” 顾惜朝默然不语。 戚少商大吼一声,几步冲上前去,一把钳住顾惜朝的手臂,道:“我只问你,为何要骗我!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告诉我,告诉我!” 顾惜朝狠绝倔强的眸子里并无半丝动容,低声道:“多说无益,何必多言。” “如果你真的与他们勾结,参与了什么阴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戚少商低吼道:“你我昨日誓言犹在耳边,生死相从,你可以当做玩笑,我却是认真的——杀了你,最多我陪着你一起死!” “杀我?你凭什么?”顾惜朝面容一寒,目光冰冽。 夜寒帐暖,衾薄情浓,犹记温存。 春意阑珊,酒浅言深,旧晌贪欢。 雁南飞,梦难回。 “从此往后,你要同生共死的那个人,只能是我!”——戚少商闭上眼睛,这样的话,也会是玩笑么。 同生,共死。 “是你说的。”——双眼一睁,手臂一收,戚少商压上前去,将顾惜朝圈入怀抱,同时突然大大地踏前了一步。 顾惜朝惊叫一声,反应过来时,脚下已然踩空,戚少商已环抱着他一齐从山崖上纵身跳了下去。 温热的怀抱,柔软的身体,坚硬的山石,锋利的荆棘——身痛,心更痛。 意识慢慢地模糊了—— 如果能就这样死去—— 如果我们死在彼此的怀抱里—— 还会冷么,还会寂寞么。 爱让生寂寞,爱比死更冷。 是不是只有死,才能让我们真正地属于彼此? 到底,要怎样我们才能在一起? 一阵剧烈的疼痛将顾惜朝从晕厥中唤醒。 张开眼睛,一眼就望见了戚少商那张因绝望、哀痛和愤怒失却了颜色的圆圆的苍白的脸,和一样圆圆的黑亮的眼睛。 “你疯了!”顾惜朝咬牙切齿地骂到,动了一动,却发现双腿被封住了穴道;想支起身子,一试之下左手手臂却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混蛋,我的手断了!”对住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顾惜朝恨不得一拳直捣过去。 戚少商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 顾惜朝这才注意到,他那一身白衣早被泥污和鲜血沾染得不成样子,被山石荆棘划得乱七八糟—— 这人身上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一道一道,已布满了无数的血口与伤痕。 再看了眼自己尚算齐整的衣衫,顾惜朝不由略是一怔,继而皱眉不语了。 正沉吟间,戚少商已靠上前来,弯身将顾惜朝拦腰抱了起来。 顾惜朝无法反抗,干脆噤了声,且看他如何。 戚少商一声不吭地将人抱到十多丈外一个石洞内,将他轻轻放下,靠在石壁上,自己也默默地坐在了对面。 静默,无语。 半晌,顾惜朝终于忍不住吼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你告诉我一切真相。”戚少商的语调平静得可怕。 “这真相与你无关。” “你真的决意不肯告诉我?” “是!”顾惜朝斩钉截铁。 “好。”戚少商目光一闪:“好!” 顾惜朝一怔,喉咙抽紧,浑身僵硬了起来。 他已看出,极度的苦痛与压抑已让戚少商终于失去了控制。 下一刻,戚少商已猛然出手,重重地将顾惜朝推倒在石地上,没有一丝的怜惜与温柔。 他双手箍住他的咽喉,怒目而视,通红的眼底带着无比的恨意,象受伤的野兽般疯狂地逼了近来。 顾惜朝被勒得猛烈咳嗽了几下,挣扎不果,干脆闭上眼睛冷声道:“戚少商,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替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报仇,替你的武林正道扫除后患——” 戚少商怒意更甚,恨声道:“你以为我下不了手么。” 说罢抽出一只手,一把将顾惜朝断掉的左手臂扳了过来,扣住他的手腕狠狠地往后一拗。 顾惜朝颓然地闷吼了一声,痛得几乎快晕过去,却仍死咬住嘴唇,什么也不说。 戚少商见顾惜朝痛得面容扭曲,脸如金纸,却仍倔强傲决的模样,心里不由重重一抽—— 他不知道,他是想让他痛,还是让自己痛。 他恨这样的他,可爱的也是这样的他。 爱有多深,恨有多痛。 略一怔忪,戚少商猛一跨身压在了顾惜朝身上,狠狠地咬住了那两片因激烈的愤怒而更显红艳迷离的嘴唇。 舌头随之野蛮地抵入了那紧闭的唇齿,肆意地冲撞着,撕缠着,各自的牙齿抗衡着,噬咬着。 腥甜的味道充斥着二人的口舌,鲜血混杂在一起,已分不清谁是谁的。 疼痛混着迷醉,忿恨夹着痴缠。 41、 戚少商暴烈地吻着。 绝望地吻着。 恨不能把自己和身下的这个人都一齐溺毙在这个吻里。 天旋地转,密不透风,不留余地。 像是要把那人胸腔中的空气全部吸光。 他几乎已经听见了顾惜朝周身的骨骼在他的紧箍下咔咔作响的声音。 顾惜朝开始窒息,在这狂风暴雨般的吻中败下阵来。很快,就已是出气多、入气少,双眸紧闭,气若游丝,苦苦捱撑了。 戚少商见身下的人已近晕厥,神色一变,手上又一加力,把顾惜朝的断臂再一反拗。 一阵巨痛,顾惜朝连抽冷气,嘶声叫了声“痛”。 戚少商心如刀割,却仍强自镇定冰冷地问道:“你还是不肯说?” 顾惜朝鹰眼一瞪,一排贝齿紧紧咬住了早已没了血色的嘴唇。 两人对视半晌,顾惜朝颤抖着嘴唇断续地低声嗫嚅道:“杀了我……戚少商……你杀了我罢……” 他已支持不住,又无力挣脱,几欲昏死过去,又总被剧烈的疼痛拖住神志。 此时戚少商眸中极度的愤怒已转为一片混沌的空洞。 他放开他,凝视他锁着疼痛的眉,与破损后氤着血迹的唇,甜蜜、仇恨、誓言、杀戮、深情、生死,一时间悉数涌上了他的脑门,他吸了口气,开始疯狂地撕扯那青色的衣衫。 是爱,是恨——让他滋生了残忍,泯灭了思绪。 顾惜朝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一双眸子似要喷出火来,几欲咬碎银牙,只是拼命地用仅剩的一只手肘去撞击那伟岸如山的身躯—— 可一切只是徒劳。 这副英挺而立、坚如磐石的身躯,曾让他觉得赫赫威严难以逼视,无论在怎样的逆境下都散发着热烈和温暖的气息——但此刻却是如此玄冷如冰,不可融化。 而戚少商眼前的顾惜朝,早已衣衫纷乱,鬓发蓬松,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愤怒的双颊泛着红玉般的光泽—— 这样的一副面容,加上那已经袒露在外的白玉雕琢般的肩头,早让戚少商乱了心志,伴随着那源源不绝的恨意,他仅有的意识跟着溃不成军…… 情若不能弥补,便用欲来惩罚。 可到底,又是谁,在惩罚谁呢? 剥开最后的亵衣,那清瘦苍白的胸膛上两点红樱就像烈火,终于将戚少商的理智焚烧殆尽。 用力地分开那对修长的腿,粗暴的压到两侧,戚少商一把揪住那早已散乱的卷发,狂乱地压了上来—— 一片刺痛的灼热从下体骤然传了上来,像是要生生把人穿透、刺通、揉碎、撕裂—— 顾惜朝喉咙深处沉沉地嘶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一阵短暂的悸痛过后,顾惜朝突然感到伏在他身上的戚少商停止了动作,轻微的颤栗顺着那滚烫的胸膛传入了他的身体深处。 微睁开双眼,却见戚少商将头埋在自己颈间,一动不动地趴着,脊背轻微地起伏着,半晌方缓缓抬起头来,漆黑的眸中布满血丝,满溢着心碎欲裂,痛不欲生的神情,颤声道:“不要逼我,惜朝,不要逼我……” 瞧见那被自己折磨得毫无血色的一张俊脸,戚少商终于再也掌不住,悔恨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胸间一阵翻腾,不由伸手拥住了顾惜朝的身子,轻吻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 “答应我,不要离开我……”戚少商喃声低诉,紧拥着怀中温度渐失的冰凉的身体。 ——不知道为什么,这熟悉的触感却无法让他觉得真实,这虚无的拥有,更似将至的失却。 其实刚才从山崖上纵身跃下的那一刻,戚少商有那么一瞬间曾经害怕过—— 他怕与他的死别。 可更怕与他的生离。 天若无情,为什么还会有有情人的终成眷属? 天若有情,为什么还要有人世间的生死别离? 最苦是别离呵—— 伤别离、畏别离、人间处处是别离。 ——戚少商下意识地拥紧了怀中的人。 ——他只是想要留住他。 ——不管用什么方法。 雨点般温柔的吻细密地落在顾惜朝身上的每一处。 是不是只要留下这深爱的印记,无论天涯海角都能够寻回你? 灵魂和身体再一次被这热烈的亲吻唤醒,灼热得让人忍不住想冲破,想释放,想毁灭—— “惜朝……惜朝……惜朝……”戚少商千次万次地轻唤着这个名字。 这个前世来生都注定牵缠不休的名字。 我拥有你。 你属于我。 今生,此际。 空荡荡的石洞里斜射进来的一缕阳光,将两个人交缠在一起的影子在石壁上拉得长长的,融在了一起…… 或者,你我都已习惯用寂寞来掩饰自己的脆弱。 或者,往往人们都需要扮成相反的自己。 以为扮得越真,越忘得容易。 却不知道越是逼迫自己忘记,就越是记得刻骨铭心。 丢不下,放不开。 当可以得到时,却不肯开口。 当已经失去了,又拼命争取。 明明念念不忘,却偏要假装忘却。 明明伤至灵魂,却又能说不在乎。 那坛与你共饮的“醉生梦死”终究是一场骗局罢,谁又能改变早已被注定的命运。 大漠狂沙中那双清澈明媚的眼睛,有月光流淌的光华,一瞬间的忧郁倾城,让飞沙停滞、星月无光。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这一生,愿不愿意醉卧沙海,共看斜阳? 也许你我都一样,那么执拗,那么倔强。 想要,却偏偏逃走。 想爱,却偏偏放弃。 ——最终卷进那一个大喜大悲生死恩仇都混沌一体、湮灭无形的江湖。 ——是你青衫卷发下隐隐而动的笑容。 ——是你白衣轻裘中暗暗流转的目光。 ——是结冰的溪流中哀伤的杜鹃醉鱼。 ——是大漠孤烟直下寂寞的白日烟花。 可以遇,不可以求。 一斛酒,一柄剑,一段情殇。 一个你,一个我,一个江湖。 夕阳西落,月影东升。 情生意动,情潮翻涌。 暮去朝来,这无休无止的痴缠与爱恋,可否永不停歇? …… 第一缕晨曦悄悄射入洞中。 天,亮了。 戚少商闭着眼睛,微微抬起手臂,慢慢地,慢慢地向身边触了过去。 触手之处——是他不愿相信,却又意料之中的一片寂凉的空。 嘴角牵出一抹颓然的苦笑,戚少商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着,手指缓缓曲起,终圈成一个苍白无力的拳头。 他,终是走了。 只留下梦中一个清绝如孤鸿般的背影。 这一走,便是江湖路远,江山多变。 人间风雨,世事无情。 从此天下,更无知音。 为他醉,因他碎。 情动时动,情断时断。 何堪今番离别苦,相逢料是千万难。 石壁上几行剑刻的字迹突兀地凸显在薄薄的阳光中,寂寞地对着地上那凄然倒卧的白衣人影: “夫天地之大,情深缘浅。江湖多变,非你我能及。唯旗亭一夜,永生难忘。千山相隔,无从归去。昨日誓言,皆已成空。惜朝此诀。” 42、 暗室内,一灯如豆。 这间暗室,是不胜楼的隐秘,也是金钱帮的禁忌。 没有人知道,沐帮主在里面收藏了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 不过,那想必对他,一定是很重要,很重要的罢。 否则他不会每天都花上那么一段时间,到这暗室里待上一会—— 就像他现在一样—— 静静地看着烛火,和烛火中的人。 烛火很轻,很柔。 沐天名眼中的那个人也看着烛火。 那个人曾经很喜欢负手、看天。 但这时候他不看天。 只看烛火。 烛火闪在他眼中,他的眼神是亮的。他的眉是飞扬的。他身体在室里坐着,烛光就仿佛只为他一人而亮,但他又洒脱得连烛光都沾不上他的半片衣衫。 他是一个能挥毫泼墨于纸端、技惊四座于梨园、斩将夺旗于百万军中的人。 他是一个文武双全、才情风流、潇洒倜傥而又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人。 他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一个曾一飞冲天,最后又天诛地灭的人。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伺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咤叱风云,无奈得苦候时机。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转身登峰造极,问谁敢不失惊;我若要鸿鹄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这是他曾最喜欢吟唱的歌曲。 成王败寇——终以败亡收场的他,早已将名字刻进了寇的行列。 但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承认,他的人生跌宕起伏,纵结局惨淡,亦足可称上一句不枉此生了。 毕竟,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他曾有过很多个名字,但当他来到汴京,初和苏梦枕王小石相识之日起,他这个名字就让天下人所知晓,并再不能抹掉—— 白,愁,飞。 ——可此时的白愁飞再也不能负手向天,将目光停留在九天之上,对凡尘不屑一顾了。 那高昂的战意,比天的狂傲已经从他身上消失。 从他“死”的那天开始,一切都消失了。 现在的他,只是“存在”,而不是“活”着。 沐天名长长地叹了口气。 然后缓步走到静坐不动的白愁飞身旁,弯下身子,卷起袖子,拿起湿润的绢布—— 尊贵如神、空明如佛的金钱帮帮主沐天名,驾轻就熟地做起一件让人想象不到的事情来—— 温柔地解开白愁飞的衣衫,细心地替他擦拭身体。 那一双澄净空灵的眼眸,突然被无边的柔情所填满。 白色的衣衫缓缓滑落下来,这具精瘦白皙、毫无瑕疵的身体的主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对沐天名擎着白绢轻柔游走的手并无半点反应。 没有感受,没有知觉。 只是一具还能呼吸的身体而已。 他胸口所着那一剑的伤疤,虽然淡了,却仍触目惊心地横亘着。 当年的那一剑,定必是伤了他的心,而且是伤得很伤很伤、很痛很痛,就算他还能够活下去,心里头也定然很空洞很空洞了罢。 沐天名的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情来,痛苦夹着迷醉,温柔和着落寞,白绢最后抚过白愁飞漂亮颀长的手指,轻轻地飘落到了地上。 白愁飞的手指依旧很白,很美,而且被修剪得格外干净、整洁。 这真是十只很好看的手指,没有一点瑕疵,比许多绝代佳人的都好看,可以用来执笔,用来奏琴,用来分花拂柳—— 却根本不像可以弹指杀人的手、翻云覆雨的手。 踏前一步,沐天名舒张手臂,环住了白愁飞的身体。 风霜寂寥的白发披散下来,流淌着无言的忧伤。 沐天名的语调是如此的轻和而温柔,像是怕吵醒熟睡中的情人: “很快,很快你就可以看到了。一切部署都已经就绪,你的志气,你的梦想,我都会一一代替你去实现。” 他的手,握住了白愁飞的手指,蹲下身子,凝视着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 “知道么,他真的很像你,一样那么机锋峻烈性高气傲,可他比你冷静,不像你那么急于求成,他和你终是不同,戚少商和苏梦枕也不同——我也不会允许同样的事再重演一次。可惜你若能早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又岂会走到那般山穷水尽的绝境。” 沐天名喃喃说着,伸手轻轻拂过那张凝固般的毫无表情的面孔,轻声道:“可惜无论你做了多少,苏梦枕至死也不懂得你——” 指尖在那骄傲的嘴角停留:“除了我,谁也不会懂得你。” 烛火噼啪跳动,闪在白愁飞空空的眸子里,像是突然有了知觉般亮了一下。 又一下。 夜很静,楼很空。 也很冷。 紫衣女子柔弱若削的肩头略略颤动了一下。 月亮隐在云里。 刚好可以遮盖住她冰清动人的眼眸里一分轻愁、二分酸楚、三分哀怨、四分无奈。 衣袂轻响,她等的人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眼里就突然落入了星光,亮得娇艳,亮得明媚。 她其实并没有人前显示出的那么清冷,至少对着他时不是。 所以她开始深深地笑。 笑得娇美如花,风情万种。 ——像当年初遇他时一样。 ——只希望因此能让他的眼神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 片刻就好。 她是春花,遇他即绽放。 她是冰雪,见他即融化。 谁叫,在最初的相遇里,她便已因他惊艳,为他倾心。 “等了很久么。”沐天名坐了下来,用一个略显疲惫的姿势。 “从来都是我等你,我已经习惯了。”辛追脚步轻移,走近前去:“今天你待在里面的时间似乎特别的长。” 沐天名掀了掀眉角,把目光转向一边,肃声道:“顾惜朝现在何处?” “连你都不清楚,我又怎么会知道。”辛追美目流转,曼声道:“老五这么做,究竟是一时冒失,还是有心为之,只怕你也比我更清楚。” “你也知道我怀疑他。”沐天名轻叹了口气。 “六分半堂那边对咱们的一举一动都有所掌握,要说没有内线,恐怕任谁也不会相信。” “我还是不愿意轻信老五会背叛我。” “你实在太自信了。”辛追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曲膝、弯身,趴伏在了沐天名的膝头:“你忘了白愁飞当年过于自信的下场么。” 沐天名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语气暗沉下来:“我说过,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这些——” 辛追蓦然仰首:“他就真能让你这么痛么。既然这么痛,为什么还要每天面对着,时时刻刻看着,想着,记着呢。” 她的语调有点控制不住的狂躁与幽怨。 她能看得懂他目中的雄心,读得懂他心中的大志,看得懂他的惊世才华与齐天韬略,却始终猜不透他的心。 得不到他的心。 可她的心却已付出了,再不能收回。 话音未落,她已看到了沐天名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 下一刻,她立刻紧紧地抱紧了他的膝头,楚楚可怜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本不该提起这些——” 张大漂亮的眼睛,辛追三分期盼七分乞求地仰头望向沐天名苍白阴郁的脸:“夜深了,今晚我陪着你,好么。” “夜深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罢。” ——沐天名将她的手从自己膝头移开,缓缓立起身来:“大战在即,我们都该好好准备一下。” 然后迈步,便走。 甚至忘了再望那美丽的人儿一眼。 辛追定定地望住那白衣白发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是天意,已让她遇到了他,跟随了他。 她并无再能抽身而退的余地。 相遇本身,就是逃不脱的命运。 如她之于沐天名。 沐天名之于白愁飞。 白愁飞之于苏梦枕。 你之于我,我之于你——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 ——人们为什么要相遇? 命运岂非本就是条看不见的锁链,或许在相遇的那一刻起,不能逃脱的你我,命运就注定了交错在一起。 43、 立,建始也。 冬者,天地闭藏,水冰地坼。 立冬之日,水始冰,地始冻。 “明日立冬。” 狄飞惊垂首顿立,声音里有说不出的落寞与哀愁。 身侧临风而立的女子,越发地消瘦了。 她还带着笑容。 笑容很淡。 笑容里的疲惫更淡。 ——却淡得如此让人心悸、心碎。 “走吧。”雷纯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又仿佛松了很大的一口气。 立冬之日,金钱帮将突袭六分半堂。 立冬前日,六分半堂要出击金钱帮。 江湖自有江湖颠扑不破的真理: 永远都是,先下手。 为强。 狄飞惊深深地看了雷纯一眼。 他看见了她脸上不同往日的神采。 其实他们都有些小小的激动,小小的不安,小小的锐意,小小的隐忧。 就和当年挟苏梦枕破金风细雨楼前一样。 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们都是江湖人,知道江湖的这些定理。 可他们已决定不再等下去。 毕竟这一天,他们都等了太久了。 金钱帮是,六分半堂是,或许金风细雨楼,也是。 他们都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雷纯最后望了那座遥遥的楼子若隐若现的半边檐角一眼:“今年的冬天,会很冷罢。” 霜降已去,小雪未至。 无风、无雨。 金钱帮很静。 静得离奇,静得诡异。 狄飞惊脚步一踏入金钱帮总堂的大门,心就没有由来地沉了一沉。 没有防卫,没有杀气。 他觉得他自己这一脚,像是踏入了一个迷局。 一切似乎都照那个人事先知会安排的一样。 一切又都似乎有什么不寻常。 他听到手下的人在小声地互相安慰互相激励: “这金钱帮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看来咱们堂主的安排果真是天衣无缝。” “弟兄们,连根铲了这座山头,咱们今晚回去痛饮去。” …… 可是,不对。 狄飞惊几乎和雷纯一道收住了脚步。 两人的目光在瞬间交换了一个询问的信息: ——似有变,当撤否? 正在短暂思量的当口,一阵箭弩破风之声激射而来,身旁众人惊呼着堪堪化去箭势后,狄飞惊和雷纯几乎同时看到了一个人。 应该说,是一个站在金钱帮突然出现的一干人群中格外鹤立鸡群,玉树临风的人。 他歪着头,斜睨着漂亮的眼睛,手指一点一点地,轻按着腰间的挎刀。 朱颜未改,旧梦承欢。 颜承欢。 狄飞惊轻轻地吁了口气。 ——走不了了。 ——看到这个人,当然也用不着走了。 颜承欢弯腰轻笑,一如素日的斯文、秀气,彬彬有礼、风采翩翩。 不过,即使有说他卑鄙无耻,阴险下流,相信他也同样不会在乎。 不相干的人,说怎样的话,都与他无关。 他够狠,也够绝,不会为不相干的话动容,不会为与己无关的人伤心,不会为将逝或逝的人流泪。 他不需要别人了解他,也不需要什么信仰—— 他只需要相信他的刀。 化碧刀。 “来踩金钱帮的场子,就要先问问我的刀。” 颜承欢说完这句话,就敛尽了笑容。 然后,拔刀。 他拔刀的时候,微微地皱了一下清秀的眉。 ——明日立冬日,才是金钱帮总攻六分半堂的定日,可雷纯与狄飞惊为何竟先收到了消息,提前来偷袭。 ——今日金钱帮中的弟兄大多被派出去做另一件重要的事情,留守的人数不多,防备不足,六分半堂来势汹汹,人多势众,势在必得,实在棘手。 这一皱眉的细小动静,已然落入狄飞惊清澈的眸子里。 颜承欢并没有把握。 连三分都没有。 可他是颜承欢,金钱帮的颜五公子,颜承欢。 化碧刀光华一凛,杀气已四溢,刀身瞬间幻变了无数种深浅,长声清吟冲天。 进攻永远是最好的防守。 颜承欢吸了口气,冷冷道:“擅闯本帮者,死!” 洛远山急急地登楼。 他并没有发觉自己的步伐要比往常快了许多。 像是没有注意到自以为的胸有成竹里却少了份肯定。 他胸口有些闷,头有些疼。 他一向是让人信任的,可他今天却好象突然不太相信自己。 等看到沐天名气定神闲倚在窗边的身影,洛远山方强自让自己定了定心神:“公子,如你所料,他们已经杀到了。” 沐天名闭目长舒了一口气,幽幽道:“明日的总攻,他们果然还是预先知道了。” “公子——”洛远山目光沉痛。 沐天名略一摆手,冷冷道:“老五现在何处?” “带着他的手下,在总堂前与六分半堂的一干高手们对峙厮杀。” “看来还没到他认为的最后时机——”沐天名略一沉吟,寒声道:“只把他留下,其他那些跟着他的人,都可以让他们走。” “是。” 沐天名转过脸,白发无风自动。 ——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其实背叛者若有足够的理由,本是值得原谅和同情——老五的理由是什么,值得么。” 沐天名背过身体,静静地坐了下来。 他继续等。 等一个即将反转过来的局。 44、 颜承欢的脸色很白。 雪白、煞白、惨白。 他周身的衣袍已几乎不再能看得出原本的颜色,对手的血和他自己的混在一起,红得直如化不开的烟霞烈火,带着说不尽的惨烈。 金钱帮留守的弟子本就人数不多,雷纯与狄飞惊又是有备而来—— 这一番打斗下来,颜承欢手下已折损大半,他也已看出,六分半堂的一众高手均非等闲之辈,其中有几个黑衣蒙面的男子更是当世绝顶的高手,武功路数都甚是陌生,想来是那蔡京身边派来相助之人。 独力难支,孤身奋战。 纵是化碧刀狠绝天下,又如何抵挡得了如此之多的强敌共同轮番相斗? 他的步法仍然沉稳矫健,刀法仍然刁钻狠猛,可他的目光,却渐渐流出了愈来愈深的狂乱。 刀出鞘而浴血,箭离弦而忘归。 刀光映射着血光,戾气挟裹着杀气。 化碧刀浴血更艳,艳而更绝。 颜承欢碧色的刀锋,芒利如风,刀刀直取身围几个黑衣人的周身要害。 对拆了多招,双方都各占不了什么便宜。 那几个黑衣人急攻不果,交换了一个颜色,同时变换了招式,掌风一齐逆转,聚气而发,同取颜承欢胸前要害而来。 颜承欢见其来势气劲凶猛,也知不可停留硬接,转身向后飞退,躲过一击。 而此时由后攻至的两人,来势疾速,欲退无路,惟有与之相抗。 当下颜承欢只有分心二顾,低吼一声——右手挥刀化解前面的攻击,左掌堪堪递出与身后的两人齐掌一对——登时感到前后来者掌劲力道深厚,齐集之下更难消抗,化碧刀虽不至脱手而落,他的人也即被震出几步远,踉跄定住身形,掌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不远处垂首观战的狄飞惊也不由心惊动容了。 雷纯美丽的脸上现出一种惊讶、敬服、担忧、叹息混杂在一起的复杂神情,幽幽自语道:“素闻金钱帮颜五公子之名,今日一见,果非凡俗。” 她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可狄飞惊已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了—— 这个人,留,不,得。 颜承欢唇角轻颤,鲜血渗透衣襟,却无暇理会,静待着下一轮的攻击。 久战愈忧,他心知若再恶斗下去,纵然对方一时奈何不了自己,但六分半堂人多势众,轮波追击,自己纵有通天本领,体力终会有消耗尽竭的时候—— 何况—— 何况狄飞惊还没有出手。 而沐天名及洛远山等人又不知作何打算,去向何处,至今不曾现身。 颜承欢很烦闷,很恼火,眉心急跳,目如刀锋。 但他不怕,不软,不消半分狂傲。 化碧刀仍在他的手中。 他还没有死,就还没有败。 想至此处,他不由仰天狂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举刀直指狄飞惊:“什么时候轮到你?!” 香已燃尽。 满室万物皆化的静谧。 沐天名似已入定般的身体突然微微颤抖了一下,张开了双目。 “公子——”洛远山一怔抬首:“该是时候了。” 血湿重衫。 劲力已竭。 颜承欢在六分半堂一众高手的围攻之下,内力已削,刀式渐钝,已无法再逼住对手,开始左支右绌,勉强招架。十招之中最多还得两三招,却仍是狠辣无限,狂性不减。 血战之中忽见雷纯的目光动了一下,熟悉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大哥、洛二哥——”颜承欢目光一亮,掩不住的欢喜。 他放下了心。] 他的痛快、惊喜、欣慰、安心清清楚楚地亮在眼睛里,亮在众人的心里。 但只亮了一下,就黯淡了下去。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他们不是不在帮中么?为何此刻又能突然出现?还是如此淡定地走出来?带着这样一副了然一切的神情? 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颜承欢征了一征,徐徐地垂下了头,放下了刀。 ——这是一个局。 一个错综复杂,迷离难断的局。 局中的局。 每个人都胸有成竹,胜算在握,以为可以操纵这个局。 六分半堂是一早得知了明日的突袭计划,主动将对决提前到了今日; 沐天名和洛远山也通晓了他们提前来袭的打算,一早在此布局等候——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事先的安排,刻意的计划。 只可惜,身在局中,心在局外,纵览全局,似局非局,玩弄敌人于指掌之间的人,只是他们,不是自己。 颜承欢颓然地退了一步,刀尖顿地,发丝纷飞,手捂上胸口,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为什么?”他的眼神已经冰凉,如刀身上冻结般的血迹。 洛远山嘴角抽搐了一下,揪心地唤道:“五弟,事到如此田地,你不妨坦言说了罢。” “要我说什么?”颜承欢的眸子里几欲喷出火来,痛绝伤绝地盯住沐天名淡漠平静的脸庞。 “说你是如何背叛了金钱帮之不忠,如何做了六分半堂的内线之不义,如何故意逼走顾惜朝陷沐公子于不信,如何通风报信让敌人在总攻之日前突袭置帮中兄弟于不顾。” ——楚楚动听的声音彻空响起,清灵如山中幽兰,出谷黄莺。 绝代倾城的微笑在唇角荡漾开来,姗姗行出的紫衣女子施施向众人一福:“小女子辛追有礼了。” “辛姊……”颜承欢的眼中突然燃起一团火焰,和暖而明亮,灼烫而温柔。 他的眼光定在她的脸上,胶着着,摩挲着,痴缠着,似乎从未离开,也将不再离去。 不用避讳,不需遮掩。 她在他的面前,在他的眼里,那么,此刻,其他一切都可以不管不顾了。 他从来不怕全天下知道,甚至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她是他心中所爱的女子。 心仪、心系、心爱。 深爱、痴爱、痛爱。 他要让她知道,他只怕她不知道。 雷纯看了狄飞惊一眼。 狄飞惊低着头,凝神地盯着脚前的地面。 突如其来的变数,一波连着一波,让他们都有些措手不及,有些出乎意料。 事情似乎比他们所掌握得要复杂得多,结局似乎比他们所计划的要偏差得多。 “怎么做?”雷纯漂亮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 “少安,毋躁。”狄飞惊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脚尖的那一片地面上正有什么珍奇重要的东西在吸引着他的目光。 沐天名皱了皱眉。 他很少皱眉,只因他很少遇到不能掌控的事情。 他皱眉,代表他开始犹疑、开始重新判断。 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他在判断之前迟疑了一下。 “辛姊,”颜承欢嘴角露出一抹惨笑:“连你也怀疑我么。” 辛追没有答话,缓缓转过身子,目光扫过洛远山的时候,令洛远山也不由生起了一股没由来的寒意——那是来自她的眼神,还是身侧沐天名身上暗地汹涌而起的杀意? “我告诉过你的。”辛追直视着沐天名苍白的脸颊,道:“我告诉过你,我会让你罢手的。”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为什么你不相信?为什么你不肯听?为什么要逼我做出这么多?” 沐天名微抿唇角,半晌,仿佛很疲倦、很疲倦地缓声道:“是——你。” “是我。”一滴泪水落在紫色的衣衫上,如莲花般碎成了八瓣,辛追尖声地笑了起来: “背叛你的人是我,给六分半堂递消息的是我,嫁祸给老五的是我,假传你的命令要老五激走顾惜朝的是我,要毁了你一心筹谋的大计的,毁了你的一切的,都是我——” 她激动地说着,止不住地剧烈摇晃着身体,瑟瑟如风中颤栗的花。 伤到刺骨,恨得入肺。 “辛姊——”颜承欢的目中骤然聚满了浓重得化不开的忧郁与心疼,勉力提脚向辛追的方向迈了一步。 “五弟,你休要怪我,要怪就只怪你不该对我有这份情意——”辛追哀哀地言道,眼望向沐天名:“要怪就只怪我不该对他有这份情意……” “我不怪你,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我都是甘心情愿的!”颜承欢一掀嘴角,笑容坚定而执着,如春水般轻乍而起。 “四妹,你这又何苦!”洛远山满面痛戚,忍不住苍声叹道。 辛追一眨不眨地盯着沐天名紧闭的双眼,全然不听周围人的话语,凄厉地惨笑道:“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你都不肯多看我一眼么。这些年来,我跟随你,襄助你,换得你几瞬眷顾流连,便已当得到了天下间最珍贵的宝物,心满意足得很了。你要救的人,我帮你,你要做的事,我助你,没有一件不听从你——可到了京城,你便一心筹谋着你的大计,宁愿终日对着一具没有知觉的躯体,一个没有灵魂的活死人,连看都不愿再多看我一眼——好,既然这样,我就毁了你要的一切!” 众人惊愕之下,四周鸦雀无声,只回荡着辛追幽幽的低泣之声。 得不到,便毁掉。 爱不成,便幻灭。 是不是天地破碎,一切成空的那一刻,才可以问清那个不能拥有的答案,看清那颗不属于自己的心? 45、 “你常说万物皆空,一切色相,皆为虚妄,可又为何苦苦挽留住一副空了的皮囊?” 辛追泪痕满面,目色凄惶欲碎,戚然道: “我宁可你真的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情感,那倒也罢了,可你不是。那困于物相之中不得解脱的,究竟是世人,是我,还是你自己?!” 沐天名终于张开眼睛,忧声长叹道:“天命非人力所及,万般佛法皆归于自然。我信错了,疑错了,一步错,满盘皆落索——天意如此,我无话可说。” “你败了。” ——辛追眼光一凝,恨声道:“你败了。和你心心相系的白愁飞、惺惺相惜的顾惜朝他们当年一样,都是败了!为什么你们这些可笑的男人,都狂傲到自以为真的可以与天为敌?” “五蕴里执着,于相而离相,于念而无念——你不再给自己留余地了么。”沐天名语气森冷,表情却依然显得淡定从容。 “你不是最欣赏既狠又绝不留余地的人么。”辛追变了脸色,冷冷道:“这方圆半里的空气里,我早已布下了无色无味的剧毒,现在该到发作的时候了。在场的每一位,都有幸试试我的新配方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禁悚然动容,面色突变。 金钱帮四帮主,医术冠绝天下—— 略微知道辛追来历的人,都清楚她药毒双绝的本事,此情此境,她是断不会危言耸听的。 “四妹,你疯了不成?!”洛远山又急又怒,高声喝道。 “都说唐宛的毒阴险霸道,这次倒也试试我的,看看诸位高手英雄的内力都消下去之后,是怎么一副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辛追娓娓而言,讥讽凉薄之色溢于言表。 她一边说,一边四下早有人提气运功,一试之下便知她所言不虚。 一时间,惊惧声、惶惑声、咒骂声、惨呼声此起彼伏。 ——却谁也不敢妄动。 狄飞惊垂着头,沐天名闭着目,洛远山握着拳头,其他众人各施各法,默默无声中,均是衣袍飘飞,真气充涨,暗暗运功驱毒。 辛追语气转瞬冰寒,冷冷地补了一句:“这种毒,我刚给它想了一个名字——” 她秀眉一挑:“就叫做,玉石俱焚。” 话音甫一落地,突然电光火石间数不清的箭矢铺天盖地劲射而来。 以五品镶银上阶的诸葛连环折叠短弩而发。 如霹雳惊弦,流星呼啸。 咄咄连发,遮天蔽日。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众人心神大乱,仓促慌乱间已有多人中箭倒地,惨呼声不绝于耳。 辛追的脸色倏然变了: 这,并非她的安排。 她一瞬间醒觉过来—— 她不再是坐收渔利的最后赢家,她也已成了鹬蚌中的一只。 那收网的人,又是谁? 花容失色中,她已清楚地看到,密不透风的箭阵中,一排十二发连环箭向她站立的位置激射而来。 药毒双修的芊芊妙手,并没有半分能应对的功夫。 沐天名抬了抬袖管。 可他还没来得及出手。 他看见颜承欢已经凌空而起,挺身迎了上去,眨眼已挡在辛追的面前。 没有半丝犹疑,一点畏惧。 浑身浴血的颜承欢,挺刀而起,看在在场一众人眼中,直犹如一尊战神般惨烈英武。 化碧刀嘶声长吟—— 颜承欢强运尽最后一丝真气,挥刀替辛追连挡十二发连环箭矢。 最后一枚精钢九尾箭被刀身削断,势已衰,箭筒空,在半空中竟又突然从内轴中爆出一柄金色的小箭—— 第十三支箭。 颜承欢苦笑了一下。 ——他已无力再挡去这最后一箭。 “噗”的一声,小箭直没入他的胸膛,只留下箭尾的一点金光。 真气已散,颜承欢的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鲜血飞吐,跌落在地上。 “老五——”沐天名转瞬间已飞身向前,接住颜承欢轰然委地的身体,长长唤了一声。 颜承欢脸如金纸,无半分血色,手捂胸口箭柄,血流如注,对住沐天名惨笑嗫嚅道: “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碧……,大哥……我没……没有……叛你……” 握刀的手心一紧,化碧刀清啸一声,突然裂开了一道碧色的缝隙,刀身已由血红化为深不见底的青碧—— 颜承欢艰难地转过目光,望向呆立失语的辛追,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念君……不见,苌弘化……碧,望帝……啼鹃……辛姊……,承欢……不能……陪……伴……” 一个“你”字尚未说出口,颜承欢眉间一蹙,双目一阖,截然倒下,跌落于沐天名的臂间。 削金断玉的化碧刀骤然间嘶吟一声,铮然裂成两断。 这绝世的宝刀,也追随血尽而亡的主人而去,割弃了万丈红尘、千般障孽。 刀碎。 直如心碎。 子规夜半尤泣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也许最悲惨的不是血尽鹃亡,而是那寂寥的东风,竟是真的再不能唤回了罢。 辛追黑亮美丽的眼眸直直地瞪着。 潋滟着,空旷着。 双膝一软,她颓然跌坐于地,双肩止不住地抽动着,伤痛惊愕到了极点,眼中反而再流不出半点泪水来。 洛远山一声怒吼,悲怆震天。 沐天名缓缓举起眼帘,瞥了辛追一眼。 正值这惨烈无壮无言以对的当口,第二轮箭阵又已漫天而来。 箭风呼啸如狂涛席卷间,忽有十多个人影破风斩浪般飞掠而来。 为首的那个一身白衣,飞发直束,矫如游龙,一双清亮坚毅的眸子如星辰般耀眼——却不是戚少商是谁。 六分半堂与金钱帮两方历经方才的恶斗,又均中了辛追布下的“玉石俱焚”,正愁难以应付这接二连三的箭阵,如今见戚少商带领金风细雨楼的一干高手突然出现,全力替他们抵挡,化解去箭矢的威胁,都不由暗暗侥幸。 “空气中有毒。”沐天名目光闪动,出声提醒了一句。 戚少商与杨无邪等闻言,微怔之下,也均速速提起真气护住了脉息,以防毒气入侵。 眼见堂内一片血光横溅的惨境,戚少商深吸一口气,沉声说出了一个名字: “方应看。” 一切皆已恍然。 收网的那个人—— 方小侯爷,方应看。 雷纯轻轻地“啊”了一声。 突然间,一只手握住了她的。 冰凉,却仍镇定、不惊。 “走。”狄飞惊低声喝道。 不容半点犹疑。 他仍低着头。 他从未用这种强硬的、命令般的语气和她说过话。 他一向是温柔的、谦和的、顺从的。 雷纯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她看着他苍白落寞的面孔,突然很想对他说几句话,但话到口边却又变成了一个字: “好。” 此地,不可久留。 留是困局。 走是生机。 一转眼的功夫,六分半堂所剩余的人已退得干干净净。 人声嘈杂、脚步纷乱中,戚少商恍若未闻。 他直直地挺立着,圆睁着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沐天名的脸庞: “他在哪里?” ——戚少商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在,哪,里?” 46、 “未知来处,焉知归途——” 沐天名轻轻放下颜承欢的尸身,慢慢地立起身来。 “他与你,”戚少商眉蹙如峰,沉郁道:“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真令你如此关心么。”沐天名眉目间带着微妙的神情。 戚少商怔了一怔,道:“我与他之间的事,你是不会懂的。” 沐天名拧眉深沉地看了他一眼,转而仰首轻笑。 “戚少商,你真的不懂得他,你也不会懂得他——” 顿了一顿,沐天名长声道:“若是倾心相爱,岂会拘于繁礼?任你一腔真情,若是不懂他的心性,他的志向,他的傲气,他的抱负,又谈什么不辜负他的真心?!” 戚少商紧咬嘴唇,定定地望住沐天名道:“有什么话,我自会与他当面说清。” 沐天名摇头,谓然轻叹: “只怕你对住他的时候,又未必能好好说得清楚,正因为你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说得清楚——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很多话,若不尽早说了,便可能再无说的机会,有很多人,若不能当时留下,也许便永远地失去了。” 说罢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戚少商:“你想知道的答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戚少商猛一抬头,直勾勾地盯向沐天名的眼睛。 “不知道比起你来,我是不是更算得上是他的知音。” 沐天名缓缓吁出一口气,淡淡道:“我替他治好了疯疾,不过是想给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不应该困于惜晴小居,不应该困于前尘往事,他这样一个人,应该属于江湖,属于天下。无论是江湖还是天下,都需要一个强者来统一,这争斗是不会停息的——苏梦枕和雷损是这样,你、我与雷纯是这样,汉室王朝与你们所谓的蛮族夷邦,也全都一样——” “止戈是为武,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沐天名顿了顿,再道:“何况顾惜朝的身上,还流着和我一样的血——” “同族的血,金人的血。”沐天名缓缓吐出了这几个字。 “你说什么?!”戚少商越听越纷乱,脸色越来越惨白,听至此处,更如青天霹雳般,几咬牙欲碎,目眦欲裂,已完全无法抑制心中的震惊。 “够了。” ——大门前传来一声低沉的轻喝,众人举目处,一个青衫的人影赫然出现在前方。 翩若惊鸿般的身影,带着疏狂与倦意,落拓与寂寥,深深的眼眸黑白分明—— 如秋水,似星光。 堂中忽然静了下来。 人们似乎都被他淡淡的隽狂所震撼,更被那浓浓的寂寞所折醉。 戚少商周身的血液似在一瞬间凝固了。 凝成冰,刺剌剌地锥扎着他的心; 又被融成水,弥漫没顶,将他窒息,将他湮灭; 最后燃成火,熊熊烧灼着他的意念,让他身在炼狱,却又口不能言。 思、欲、伤、痛、念、恨、爱、怨…… ——他希望从顾惜朝的脸上看到哪怕一点点。 ——可是,什么也没有。 顾惜朝的表情,和半年前与他在晚晴墓前重逢之时一样,空洞而陌生,干净而淡漠。 些许日子不见,他竟消瘦如斯。 再没有那可化春风的笑,顾盼流转的眼。 如一场凭空而来又嘎然而止的梦。 一切又回到原点。 而那付出了的情,破碎了的心,又能再回到原点么。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 看着顾惜朝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再擦肩,而去。 那缓慢的步伐落在戚少商的眼里,却快得像风,快得来不及理清混乱的心绪,快得像能把一生的爱恨就此化于无形。 ——他终是没有为自己,停顿半下。 戚少商踉跄地退了一步,持剑顿地,支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衣袂飘飞间,顾惜朝已径直走到了沐天名跟前,伸手扶了扶他,低低道:“先离开此处。” 沐天名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惜朝一眼,略一颔首,再转过头去,向一直默然低头跪坐在地的辛追道:“你也一起走吧。” 辛追蓦然抬首,露出一个凄绝的笑容,摇了摇头,一张梨花带雨的俏脸,已然慢慢变了颜色。 料知不妥,顾惜朝目光一凛,飞身而前,一把扣住了辛追的腕口穴脉,却知毒已深种,难以回天,禁不住变了脸色。 “顾公子,我使计激你,让你记恨于沐公子,又失策于戚楼主,是我对不起你——你我知遇相惜之情,盼可来生再续。” 紫衣清柔,暗伤历历。 她凄楚哽咽之声,听在众人的耳里,柔肠寸断。 辛追艰难地转目,直视沐天名道: “我本要你尝尝这众叛亲离、功亏一篑的痛,可你知道么,这并不能及我的痛之万一。我没勇气随着你活,本想陪着你死,可惜,看来不能够了——但我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医治好他,他是断无希望醒来了——” 一蓬鲜血从她嘴角涌出:“带不走你的心,我只能,把你的……希望……带走了……我要你……永远……记得我!” 说完这句,纤弱的身体突然一颤,倏然委落,如折断的春花,飘零的秋叶,倒在顾惜朝的怀中。 决然的死,比之痛苦的活,孰难孰易? 无望的爱早已将这颗心凌迟,便是活着,也无法真正地活下去了罢。 一片死寂之中,沐天名提步向前。 不徐不急,平和沉稳。 沐天名依然是沐天名,无论历经什么,遭遇什么,都止水般平静。 那步伐,是否有如他的心,永远那么波澜不惊。 人们早习惯了他的“空”,或许连他自己也习惯了罢。 弯身拭去辛追嘴角的血迹庞,沐天名轻声道:“你先走一步,老五会在底下等着你,守着你,护着你,有他陪着,你不会那么寂寞……” 戚少商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脑中尘封的回忆潮水般涌了上来。 重叠、影印。 血染罗衫的女子,绝然无望的爱情。 悲剧不断的重演,历史永远的轮回。 终究,一死。 只因是,爱了,不该爱的人。 “沐公子,顾公子,人死,不能复生,久留——恐再生变。” 长久的沉寂,终被洛远山的一声沉唤打断。 沐天名与顾惜朝几乎是同时抬起了头,从各自的沉思中跳脱出来。 说走就走。 顾惜朝轻轻将辛追的尸身放于地面,长身而起,敛神回首向沐天名道:“走吧。” “顾惜朝!” 戚少商终于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多大的背叛,多深的欺骗,他都忍过了,捱住了。 可他不能忍受这样的冰冷与沉默。 他宁愿他明刀明枪地和自己厮杀对决,却不要他这样不留下一字半句的离开。 顾惜朝闻言扭过头来。 四目相接。 顾惜朝认真地看了戚少商一眼: 冬日暖阳下,戚少商的眼神很亮。 很狂。 也很乱。 他捂着心口。仿佛那里很有些疼。 两人却只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谁叫它,印得那么深。那么深。 有那么一瞬,戚少商觉得自己好象读出了顾惜朝心底的话。 那才是他真正想听到的话。 可飘进他耳中的却是这样的一句: “我志在,万世业,名扬天下,宁鸣而生,不默而死!” 顾惜朝稳稳地、定定地、冷冷地、淡淡地说了一句。 47、 “楼主,就这么让他们走?”一个金风细雨楼的弟兄急急地喊了一句。 杨无邪伸手一挡,替戚少商作了回答。 杨无邪已看了出来: 他,不会留下他。 他,也不会留下。 戚少商静静地看着他们退向内堂。 以金钱帮偌大的基业,沐天名缜密的心思,自然不止一个出口,不会不留退路。 他戚少商既不是当年的白愁飞,也不是当年的顾惜朝,不会掘地三尺赶尽杀绝。 他没有迈开半步。 当年的毁诺城外,万丈深渊隔住他的步伐,他迈不过去。 ——他后来以为,那是天意,注定了和息红泪有缘无份。 顾惜朝加诸于他千里追杀的血海深仇、滔天罪孽,他本以为已经迈了过去。 可原来他们之间还有那么深那么深的隔障,他迈不过去。 ——他很想知道,这是不是又是天意。 难道又要再止步一次么。 ——这没有彼岸的深渊。 飞鸟无可渡,浮云无可掠。 那苦海之水,忘川之鱼,醉于杜鹃花瓣之中,真能不再醒来么。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灰心与迷惘在一瞬间击中了他的心房。 天,阴沉了下来。 冬已将至。旷野无垠。广天秋水苍穹茫。 风很大,很狂。 锦袍玉带的贵公子负手、仰头,举目苍穹深处。北风翻飞着他雪白的衣衫,如一只展翅待翔的鹤。 不飞则已,一飞,势要冲天。他嘴角边挂着一抹微笑。 无论是爱他的人,还是恨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笑,足可颠倒众生。 现在,他对着天而笑。 本来,这布局精巧,他坐等渔人之利,可一举剿灭雷纯与狄飞惊等人。 可没料到辛追的搅局,乱了他的部署,却又给了他机会——只偏偏诸葛老儿收到消息又来坏他的好事,让金风细雨楼来横插一杠。 于是他只好一击即走,等在这里截人。 还好,他轻笑,他本来要截的,也就是这两个人。 雷纯跟在狄飞惊后面碎步而行。 她已经看到了天地荒野的尽头,那个寒玉神清、飘然欲飞的白衣人影。 她知道狄飞惊当然也看见了。 她清楚方应看的功夫和手段,她也知道辛追的“玉石俱焚”已令狄飞惊一时半刻内使不出半分内力。 可狄飞惊没有停,他继续往前走。 所以她也跟着他走下去,一句话也不问。 狄飞惊定住脚步的时候,她已清楚地看到了方应看脸上动人的笑容。 雷纯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我等你们很久了。”方应看眯着眼,声音和他的笑容一样动人。 “我知道。”狄飞惊低着头,声音也是低低的。 “那狄堂主自然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狄飞惊沉默了一下,然后淡淡道:“放她走。我留下。” 他说得随意,却坚定,是不容半点商量的口吻。 雷纯睁大了美丽的眼睛,脸色倏然变了。 “可以。”方应看也想也不想,轻描淡写地爽快答了一声,眼角轻瞟了雷纯一眼。 雷损当年说过:“六分半堂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狄飞惊。” 这九天垂云,淡若清风的狄飞惊。 雷损信之不疑,重之倚之的狄飞惊;苏梦枕不敢轻视,算之防之的狄飞惊。 始终潜龙在渊,不动声色的狄飞惊。 只因为他在,六分半堂方可始终稳如泰山、难以撼动。 这风云变幻时局莫测的京畿武林,多少英雄身殁,几许豪杰沉沦,风雨飘摇中,惟他始终安坐如山,静观风云。 他是真正的人杰,暗中的领袖。 没有了狄飞惊的六分半堂,就只剩一具空壳。 ——方应看当然清楚这一点。 狄飞惊掀起柔软纤长的眼睫,深深地看了雷纯一眼。 虽然只瞧了一眼,但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与她,岂非一直是心意相通。 雷纯一点头。 然后,就走。 她不是没在他面前哭过,软弱过,伤心过。 可今天,她没有这样。 她知道他不愿意她这样。 所以她逆风疾走,不再回头。 汹涌而出的泪水来不及在脸上风干,吹散在了风里。 会不会有那么一滴,随风飘到他的额际,他的唇角? 若是能,那泪水的余温,一定能把她想对他说而却没有说的话,都带进他心里吧。 一直,他什么都能为她做,包括死。 可惜,她什么都能拿来换,除了爱。 “可惜。” 方应看摇了摇头,咂了咂嘴:“多情自古空余恨,如此凄楚,倒教我真不忍心杀你。” 狄飞惊淡淡道:“至少我明白自己的心意,不怕面对和承担自己的感情,比起小侯爷你来,已不知要幸运多少倍了。” 方应看长眉一拧,面色顿寒,冷冷道:“此话甚是可笑!” 狄飞惊了然轻笑一下,再不做声。 “好,你临死前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方应看冷笑道: “当年白愁飞被你们挟苏梦枕突袭,穷途末路之时,身边除了温柔,没有一个还肯信他帮他的人。可他性高气傲不愿接受女人的庇护,所以宁可用一个虚假的挟持,拒绝了温柔,还自认是污了雷纯清白之人,要激起她的怨毒,最后选择了一个人壮烈地死。” “你想说什么。”狄飞惊微微颤了一下。 “我只是想说,白愁飞真是很愚蠢,他本是能成大事者,够狠够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以他的性格,本应是最适合这个江湖的人,却因为对苏梦枕一点可笑的执念付出了如此之大的代价——到死还不忘了要用这么两个虚假的借口来结束。” “什么叫做,虚假的借口?”狄飞惊目中漾起冰冷的光芒。 “强奸雷纯的不是他——”方应看斜睨了他一眼: “是我。” 狄飞惊的目光结成了冰,嘴唇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一丝血色。 他突然,抬起了头。 方应看敛起了笑容,衣袖微震,杀气铮然四裂。 鼓动满涨的真气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方应看挥袖、色变,纵身往后掠出了三步。 几枚寒芒从他袖间落至地面。 他的衣袖裂开了。 他的心先是一紧,又忽然暗自松了。 而且是,很温柔、很温柔地松了开去。 这夺命的暗器,倒似深情的信物般让他欢喜。 还没有抬头,他已先暗自笑了。 这一个笑,实在要比任何时候都温暖,都好看。 “人生何处不相逢。”方应看举目望向远处那一点白色的影子:“我们为什么老是在这种情况下碰面。” “只为这天下间的奸险恶诈太多,小侯爷的热闹凑不完,我的闲事也管不完。” 无情一动不动地坐着,白衣随风舞动,带着说不出的苍凉与寥落。 “你要阻止我?”方应看仰起了好看的下巴。 “先灭六分半堂,再平金风细雨楼,关键时刻,箭阵之下,连你自己同党盟友的生死都可以枉顾,还有谁能阻止得了你。铲除了蔡京之后,你下一个要对付的又该是谁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想取而代之的,只怕,是这个天下的主人罢!” 狄飞惊还不能死。 六分半堂还不能这么快倒。 没有了这些制肘的方应看和他的“有桥集团”,所威胁的,将不仅仅是京城武林。 ——无情幽幽叹了口气:“至少,今天,此刻,我会尽力阻止你光天化日之下轻取人命。” 48、 方应看凝视着无情的眼睛。 他的眼还是一样清澈,一样好看。 但现在,那双眼里发散出的,却是一股因为过度清晰而不容于世情的杀气。 方应看暗暗地思忖着: 与无情缠斗,必然会给狄飞惊逃脱的契机;而要先杀狄飞惊,就会给无情趁虚掌控的机会。 要杀功力全失的狄飞惊当然会很快。 但无情的暗器会更快。 他会杀自己么? ——方应看心里这样想着,踌躇着,于是也就这样问了出来: “你想杀我,还是抓我归案?” “你若杀人,便是犯案,琅琅乾坤,法理公道,无论你是什么人,也一样要遵从。” 无情的声音清冷、清晰。 方应看不再说话。 他不爱说废话。 他也从不喜欢屈从,不允许被折服。 他要杀,就杀。 所以他已扬臂,弹指,指劲直射狄飞惊的颈间。 他幻想过无数次击杀狄飞惊的场景。 他很想看看,这个不曾抬头的孤寞秀丽的男子,真正永远不能再抬头的样子。 方应看祭出了全力。 他不能慢,不敢慢,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快得过无情的暗器。 可他愿意赌。 赌一次快慢,或者,还有别的一点什么。 暗器破空。 破空暗器。 不是一道,而是很多道。 一道取喉,一道取心,一道取眼,一道取肩,剩下的那些,分取方应看上半身全部大穴、要害、经脉、血管、命门。 全力而发。 没有半点犹疑。 这世上,没有人能避过的,无情公子的,暗器。 方应看只来得及叹一口气。 然后,回指护体。 无论这些精妙难挡的暗器如何转弯四射,方应看的指劲也跟着转弯,尽全力应付这些不留半点余地的绝杀暗器。 “铮琮”之声漫天暴裂。 方应看的衣衫应声碎开了几道裂口,他的眼中,突然也现出了一种破碎般的神情。 他迅速地审度了一下,立即放弃了先杀狄飞惊的打算。 他向侧连掠了三步,再转而向前。 一边掠,一边指劲暴长,直袭无情而去。 无情荏弱如故。 清冷如故。 当空射来的指风中,他白衣飘飞,衣发俱扬。 一如一朵盛放的白花。 那般清艳、凛冽,却又那般无依无着的,白色的,将落的,花。 无情微微地蹙着眉心,持激不衰的杀气,与方应看的指劲相对。 他有着绝世的轻功,一百种躲避的方法——可他一动不动。 只要他有时间分神而避,方应看也同样有时间趁机对狄飞惊不利。 他静静坐着,等着。 他从来不喜欢赌博,他只是预知了结果。 劲烈的指劲,到了无情面前,突然之间,就散去了。 天下间谁能拦得住方小侯爷这样决绝的一指? 如果有,这个人,一定,肯定,必定还是—— 他自己,方应看。 要生生地收回自己这全力而发的一指,方应看只有纵身前掠,逆转真气。 转瞬间他已欺到了无情的跟前,强行撤回指劲力道,压制住逆转的真气对五脏六腑的剧烈撞击,立掌为刃,横架于无情的颈脖之上。 方应看小声地喘息着,终于露出了真正的杀气。 似怜惜又是怨恨的目光,在无情寂然淡漠的面庞上逡巡。 “你实在是太聪明了,聪明得我实在很想,很温柔的——”方应看的声音也很温柔:“很温柔的,杀了你。” 一道惊雷突然在天际炸开,晃亮了两人的眼眸。 天色越发地阴沉起来。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方应看的掌刀架在无情颈上,他当然清楚无情绝无如此轻易为己所制,可他却没有撤回自己的手—— 或者,他只不过是想多看几眼自己的手架在无情颈上的样子。 散落的发丝,白玉般的颈项,秀项延颈,清峻卓绝。 是这般清雅脱俗的一个人。 但又揉杂着绝无仅有的风神犀利,坚定凌锐——这个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在追求什么,自己所坚持的又是什么。 这样的骄傲,清冷。 这样一个骄傲如斯、清冷如斯的无情,荏弱得近乎刚强,温柔得近乎孤傲。 方应看下意识地抿抿了嘴角,他真想打碎这种刚强,这种孤傲,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说过,我不会再伤你。”方应看语气清冽:“可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大习惯遵守承诺。” “我知道,你已练成了三字经,伤心小箭和忍辱神功。所以,我根本没必要闪避。”无情抬起了眼角。 “你说,我会杀了你么。”方应看喃喃低语,他的目光,已被那一双眸子所掳获,所击中。 无情没有答话,他的回答是:一枚暗器。 谁也没看清楚那枚暗器是怎么发出的,只是那一霎那的惊艳,让面对它的人失了魂落了魄,为它憔悴,为它倾倒。 是为暗器,还是为那发出暗器的人。 它不需要你为它倾倒,它只不过要你为它死而已。 假如你也有过那样一刹那的惊艳,就会知晓,那种失魂的跌宕,落魄的恍惚,甚至为他而死,其实都算不了什么。 流光飞舞,方应看在那一瞬间,看见了暗器,却也看见了无情的眼睛。 这一看,他就突然失了神,那冷如冰霜、清澈见底的眼睛,让他突然想起一些破碎的片段。 那片淡漠的清冷眼神里,还有着光明与希望,柔情与温暖。 他为此而失神。 他差点为了这一个千山万水走遍,姹紫嫣红看尽,也从未有过的失神,付出不可挽回的代价。 寒光直直没入了方应看的肩头。 如乍现的流星。 一闪而逝。 无情微微地颤了一下,深潭般的眼波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方应看怔了一怔,放下了手掌,然后,捂着肩头,清清地笑了起来。 本来这场生死的赌约,方应看以为自己已输了—— 却原来,无情也没有赢。 狄飞惊离开之前最后望了他们一眼。 这两个白色的人影,在乌云压顶的苍穹笼罩之下,如此的刺目,如此的凄清。 像是靠得很近,又似离得很远。 天上,突然飘落了一片雪花。 然后,两片、三片、四片—— 零丁的雪,猎猎的风。 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竟是这般的早。 突然,有一刹那的温柔同时在方应看和无情的心底掠过。 无关冲突、无关对立、无关抱负,无关信仰。 只是,一丝莫名的心动。 ——今冬的第一场雪,他与他同赏。 方应看垂下头,探身向前。 他当然知道,这么近的距离内,无情身下的座椅上,有无数种机簧暗器可以立刻发射置他于死地。 他当然也清楚,以自己的武功,可以取走天下任何一条他想要的人命。 但他毫不犹豫,只是决绝地低下头去。 他的吻,如雪花般冰凉,落在无情同样冰凉的唇上。 这一个吻,在嘴唇相碰的一刹那,又化成瞬间喷吐伤感烈焰的大火,跳跃着,烧灼着。 光、明、热、烈,含在口中,化在舌尖,藏在身上,刻在心底。 从此千条阡陌,万个昼夜,都会亮着,都会暖着—— 此一生不忘。 不枉此一生。 一片雪花落在无情纤长的睫毛上,融成一滴泪的形状,滑落下来。 方应看在这一刻突然感觉到了回应—— 不是来自唇舌,而是来自心底。 于是他速速地抬起了脸。 他是方应看,他绝不允许任何感情羁绊他的野心。 他笑了一下,以一种安甯恬柔的姿态站直了身体。 然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他的脚步半步沉稳,半步飘浮,身躯挺立,明眸半睁。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轻轻点动,凌空写了一个字。 一个—— “梦” 字。 红尘梦、南柯梦、黄粱梦。 人生若梦,梦如人生。 谁是谁的梦。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手指一顿,自身后一捞,方应看的手中霎时间便多了一把剑。 ——血河神剑。 他剑指无情,剑尖微点。 他看着无情的眼神,就如看着一片白色的落花。 带几分叹惋,几分惆怅,几分眷恋。 花落渺渺,雪意茫茫。 然后,他手腕轻翻。 剑指苍天。 苍天有眼。 眼观天下。 天下尽在我手。 此剑—— 御风,御雪,御梦。 风雪未止,梦已断。 剑收,方应看向后纵身一掠而起,腾飞半空—— 在微雪狂风中消失不见。 49、 千里江川隔相思。 独对月,空叹悔。 欢梦怎追。 旧时雁,比翼飞。 千山皆冷,暮雪无情。 天涯咫尺难聚会。 伤心处,曾与君偕醉。 江湖争斗何时尽,世间愁苦莫问天。 汴京城的冬天。 森冷、萧瑟。 此际,金军已以摧枯拉朽之势接连攻下辽朝的中京、西京,辽天祚帝逃入山中,辽国败亡已成定局。 徽宗赵佶因知辽朝已获悉宋金盟约之事,后悔担忧之余,怕遭到辽的报复,下令扣留金使,迟迟不履行协议出兵攻辽,今见金军胜局已定,方由童贯率十五万大军以巡边为名向燕京进发,打算坐收渔翁之利。 宋军北上,出白沟,兵分两路。辽帝耶律延禧逃往夹山,其叔父耶律淳亲王继位,对女真军队节节抵抗,受宋军突袭,腹背受敌,派人晋书童贯曰: “女真叛变作乱,贵国如贪图眼前小利,捐弃百年友谊,交结豺狼,只会种下将来无穷祸根,尚请贵国考虑。” 童贯置之不理,继续督军前进。 辽军怒而迎战,顽强抗击之下,宋兵两路大军,同时溃败。 耶律淳在位四个月而逝,萧皇后接掌执政。然驻扎在涿州、易州的辽军统领郭药师,与其不睦,向宋投降,献上两州土地。 趁此契机,赵佶命童贯再次北伐。萧皇后派遣使节韩昉晋见童贯,奉上降表,请求念及119年敦睦的邦交,不再进攻,辽愿降为臣属,永为屏藩。童贯一口拒绝,将其叱出帐外,韩昉在庭院中哀号曰:“辽宋两国,和好百年。盟约誓书,字字俱在。你能欺国,不能欺天。”遂痛哭而去。 童贯叱走韩昉,意奇袭燕京,却又在辽军迎战下几全军覆没,被一路追击,宋军将近二十万人,被辽人铁骑冲刺,死伤殆尽,尸体盈路,血流遍野。 此一役为辽军作歌传唱,讥刺宋之无心无能。 一时间,宋朝上下人心惶惶,朝野沸扬。 雪后初晴。 祐国寺塔森然屹立。 寺身褐色琉璃镶嵌,状似铁铸。 塔檐的一百零四盏铁铃叮叮当当,响彻四野。 远处,黄河滚滚奔流而去,身前,北风猎猎扑面而来。 一众群情激昂的武林人士齐集于这铁塔寺前,一个白衣人怆然而立在正中。 他的白衣上沾了些轻尘,他的眉际染着些倦意,但他的身体依然标枪般笔直地挺立。 他静静的站着,一动不动,仿佛从开天辟地、鸿蒙之初就一直这么站立至今。 他的剑——一把风霜寂寞的剑。 亮如光影,凉如月光。 这样挺拔的身姿属于那种天生适合领袖群伦的人。 如刀削斧钊般轮廓分明的脸庞上,一对星光般闪烁的眼睛,衬得那高挺的鼻梁、有棱有角略带清冷之意的嘴唇更为好看——若是光论外表,他也更像是个可以迷倒天下女人的男子。 此刻,他在想,在沉思。 边关战事吃紧,朝廷风雨飘摇,辽人负隅顽抗,金人虎视眈眈,此为外敌。 金钱帮暂时退败,六分半堂折翼隐忍,方应看等人野心昭昭,京畿武林群龙无首,此为内忧。 命运总是把他推上这最后的风口浪尖。 因为他是金风细雨楼的当家。 他是九现神龙。 他是—— 戚,少,商。 “戚楼主,你就答应了罢!” “戚大侠,如今群龙无首,这京城武林领袖之位,你责无旁贷!” “戚大侠,咱们可都等着金风细雨楼站出来领导群雄,攘外安内,保家卫国啊!” 高高低低的几声呼唤刺破了宁静,人群骤然涌动起来。 戚少商抿嘴不语。 他根本说不出一个“不”字。 ——对着那一声声恳切的真心的呼唤。 ——对着那一句句“大侠”。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不屑地带着讥诮与凉薄的口吻称他为“大侠”。 于是他义正词严地要驳斥他、纠正他、改变他,要让那个人相信他的“侠义”。 可是到底做到了没有,已经不再重要了。 那个人已不在。 这一声“大侠”,在他戚少商的心里,从此变成了一个挣不脱的咒语,一个无奈心伤的印记。 戚少商慢慢地,抬起头。 他正要准备说一句话。 说一句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的话。 说一句命运早已为他设定好了的话。 可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出来—— 一道劲烈的破风之声迎面袭来,寒气中裹挟的杀气,让他的心突然猛烈抽动了一下,把要说的话语生生打断在喉咙里。 戚少商出手,亮刃,挥动,疾挡。 干净漂亮,风姿无限,尽在其中。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一枚寒光凛冽的小斧,撞击在逆水寒的剑锋之上,当的一声,又直直地弹射了回去。 戚少商缓缓收回剑。 他带着半分惊异半分了然,望向那个接回了神哭小斧的人。 故人。 一个名字在他胸臆喉间滚动着,灼烧着,震颤着,却喊不出来。 怕一喊出来便成了虚幻。 怕一触碰便成了梦境。 那一弯青色人影分开炸了锅的人群,向他走来,然后站定。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那样的遗世而独立,如一泓寒水,存在着,寥落着。 似乎拥有是一种必然,似乎失去也是一种必然。 戚少商一眨不眨地望定他,仿佛这样的目光可以把他永远凝在此地、此时。 喜悦、期盼、担忧、忐忑……到了极点,反化成深如永昼的平静。 顾惜朝把小斧放回衣袋里,用戚少商最熟悉不过的动作。 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顾惜朝冰冽的声音在空旷中飘扬: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愿不愿意马上跟我走。” 短暂的沉默。 人群中突然掀起了一片喧哗激愤之声: “顾惜朝,是顾惜朝!” “他好象是金钱帮的人!” “姓顾的,你到底是何居心?!” “戚楼主,休要受奸人摆布!” “戚大侠,你不能走,如今的局势,咱们不能没有你!” “戚楼主……” …… 戚少商的目光,穿透过人影重重,与那道孤决冰冷的目光交错。 无语,沉噎。 他已经决堤的情感驱使着他要马上飞奔过去,牵起那双他朝思暮想的手,从此放下一切,并辔策马,西风天涯。 但他的理智,他的侠义,又残忍地、强硬地拉扯住他,束缚住他,捆绑住他。 他骤然失却了全部的气力,冥冥中那沉重的背负,终于将他彻底压垮。 几个持剑提刀的江湖人已从人群中慢慢走了出来。 浓浓的杀意向那青衫的书生席卷而去。 恨不得即刻将他淹灭,将他吞没。 顾惜朝面色突变,目中骤然盈起一蓬杀气,一双鹰目转为深不见底的漆黑。 一声清啸,他双臂陡然一震,身子猛地一弓—— 七、八道细如牛芒的金针闪着妖异的光芒,由他体内暴射而出,飞出几丈之遥,齐齐地钉在了地面上。 金针落处,雪地上赫然氤出几点殷红的血色。 “不——”戚少商奔前两步,一声痛呼破空而起。 顾惜朝抬起眼角冷然一笑,嘴角慢慢潆出一道细细的血痕,继而仰天狂笑起来。 “为什么?”戚少商胸口剧痛之下,眼前一黑,嘶声低吼。 只有他知道,顾惜朝已生生迫出了用来自封体内九幽魔功的金针。 顾惜朝截然止住狂笑,目中隐隐泛出两点碧光,冷冷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冷笑道: “好一个天地人和,万众一心,众志成城,转眼待我把这儿拆的灰飞烟灭,杀的挫骨扬灰!什么群龙聚首,英雄豪杰,我看你们有多神气,有多威风!” “顾惜朝,枉我们都以为你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看来狗改不了吃屎,沾了血的手永远也洗不干净!” 一个玄衣汉子怒喝一声,扬刀上前。 顾惜朝眉头一皱,立掌劈出,掌风至处,众人还未看清他的出手,就见那汉子闷哼一声,像个布袋般重重地飞跌出一丈有余,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骂人,我不行。”顾惜朝挑了挑眉毛,露出一个讥谑的表情:“打架,你不行。” 戚少商眼见此情此境,再也按捺不住,踏前一步沉声吼道:“住手!” “戚少商——” 顾惜朝扬眉,目光直逼戚少商:“方才,我已言尽于此,你我再无话可说。今日,我便再为你奏最后一曲,以,谢,知,音。” 说罢径自从身后取出一个长形布囊,一掀衣摆,旋身盘坐于雪地之上。 戚少商愕然怔立中,瞧见他施施然打开包裹,里面露出一尾旧琴来。 四周众人,见顾惜朝扬手间功力之诡异深厚,再不敢妄动,如今又见他作此怪异之举,都不由暗自惊奇,噤声不语了。 50、 天色,突然变了。 方才的冬日暖阳、澄碧晴空,突然像画轴般卷了过去。 几片雪花飘舞而落。 顾惜朝端坐于雪地之中,轻掬起一捧积雪,覆于琴上,徐徐抚过。 以雪浣琴。 青衣轻扬,发丝飘散,如飞雪。 雪花,发丝,飘落在琴弦上。 他轻轻拨动一根琴弦,指间铮铮而动,凉彻心扉的绝响。 雪下得凄凉。 惨烈的白,绝美的白。 冰雪一样的琴,冰雪一样的曲,冰雪一样的人。 这样的雪景,这样的一人一琴,惊艳如画,竟不由让众人均看得痴了。 琴声慢慢飘起,雪亦缓缓下落。 琴声仿似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如冰般寒冷,如梦般忧伤。 白茫茫一片中的人和琴,生生刺痛了戚少商的眼睛。 摄人心魄的琴声如泣如诉,钻进他的耳朵,封冻他的心脏。 此时此际,他完全没有闲心欣赏,却又忍不住不去欣赏。 再想起曾经的旗亭相识,琴剑互答,不由怅悯万分、几欲断肠。 ——这琴音是雪的灵魂罢,或许是,抚琴的人,也一如这雪的沉默,与哀伤。 淡青色寂寞的影子倒影在寂寞的白雪上,凭生出更多的寂寞。 一琴一心一缕愁。 一遇一别一场梦。 琴声愈发凛冽,雪也愈发大了。 蓦地,琴音大变,起羽声,作悲音。由低回转为高亢,气势磅礴,似有席卷一切的气势,更兼隐隐凄厉之音,悲伤中蕴有无限激愤,锵锵阵阵,金戈铁马,暗含杀伐决断之意。哀丝豪竹,直冲云霄,有如重锤般击打着四围众人的胸臆。 突然间,琴音一转,突变徵音,直可裂金石,更如万骑云集,霜刀齐举,千军万马在相互厮杀。 戚少商终于忍不住拔剑出鞘,剑花一挽,随琴音挥剑而舞起来。 只见他一身白衣若雪,身形疾旋,随着琴音起落,逆水寒寒芒四射,幻出数十道剑光将他周身笼绕,铁塔寺檐下冰柱,为他所激发的剑气扫荡而落,扑泠泠地撒了满地。 琴音更烈,剑风到处,气吞万里如虎。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做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琴与剑的衔接,有如天成,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奏琴者因心伤而令音伤,舞剑者由音愁而致剑愁。 二人的琴剑相通,惊天绝艳,看在围观的各路豪杰眼中,不由令人屏息凝神、叹为观止。 一时间,四下鸦雀无声,只有琴音与剑气拔地纵横,啸澈九天。 琴,剑。爱,恨。 由此始,由此止。 “好,好一个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知音相惜。” 一声清丽的女声突然悠悠荡起。 琴声戛然而止。 戚少商挽剑顿立,与众人一起齐刷刷地转首回望而去。 却见远远的雪地中,一个绝色女子素衣长裘,手拈一支红梅婀娜而立。 已有眼尖的人轻轻叫了出来: “雷大小姐,雷总堂主——” 雷纯目光轻动,遥遥一笑道:“如此内忧外患的紧要关头,戚楼主怎的还有闲情雅致在此与人弹琴舞剑?莫非是忘记了顾公子金人的身份么?” 此言一出,四皆哗然。 震惊声、愤怒声、慨叹声、咒怨声不绝于耳,漫天而起。 雷纯敛了笑容,肃穆道:“小女子虽蠢钝,却也尚知割地之事小,亡国之事大,金虏之仇,不共戴天——不知戚楼主又做何想呢。” 群雄言语激愤之间,已有人摩拳擦掌亮出了兵刃。 戚少商的脸色倏然变了。 他万没料到雷纯会知晓了顾惜朝的金人身份,又在此时突然出现挑明。 这一来,有如晴天霹雳般,群怨四起,一石激起千层浪,滔天席卷,如这漫天大雪紧紧裹胁而来,转瞬间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金狗!我等与你誓不两立!” 不知是谁厉声呼喝了一声,茫茫大雪中,刀光剑影立现。 指按琴弦,轻轻一弹,人已抱琴而起。 顾惜朝冷眼环顾了一下四周,不徐不急地将琴重新包于黄色布帛之中,负于身后,拿眼角扫了满面凄楚哀痛之色的戚少商一眼,无声地转过身来,直直地对向众人。 漫天大雪中,只见他孑然而立,青衣在风雪中猎猎狂舞,眼中桀骜孤高之色尽显,森然凌厉的杀气毕现。 众人均被他这般的眼神与杀意慑住,也深知他身怀九幽魔功的厉害,一时间却也无人敢先一步走上前来。 正对峙间,突然一块雪团和着泥浆兜头打来,力道不足,偏落在顾惜朝的后肩,青色如洗的长衫骤然被泥污雪水染透。 顾惜朝身子一震,目中燃起一团碧色怒火,偏头望去,却见是一个年幼的孩童,夹在前来围观看热闹的汴京百姓中,正圆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金狗!坏蛋!打死你!”小小的孩童大声地喊了起来。 顾惜朝眸中的碧色焰火倏然一顿,转而黯淡了下来。瘦削的肩膀仿佛突然不受控制般微微抽动了两下。 这孩子的一声童稚的怒唤,像万丈波涛破堤而泄,天际的雷火撕裂了口子,人群突然翻腾如浪,那些手无寸铁的京城百姓们,都纷纷一揭而起,雪团、泥块、枯枝、碎石……铺天盖地地向那怔立的青色人影砸来。 青色的衣衫瞬间被污透染湿,一团雪泥丢在顾惜朝的面上,化成白灰色的泥水流下他清峻如削的面庞。 漆黑的眸子上,蒙上了一层融化的水雾,更显得迷离莫测。 他像突然失了神,断了魂。 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沉默着,忍受着,轻颤着。 “住手!”一声断喝,戚少商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 不顾一切地抱住了那具沉默如雪的寂凉身躯—— 不顾一切地,要为他抵挡那那比天高、比海深,写不完、数不清的仇恨与怨愤。 雪水泥污刹时渗透了戚少商的衣衫,冷彻心扉,却仍没有他怀中的身躯那么冰冷。 大大小小的碎石无情地击打着戚少商的脊背,痛的入肺,却仍没有他胸前紧贴的心口那么疼痛。 他是胸怀苍生,悲天悯人的大侠—— 可此刻,他一心要保护、要怜惜、要悲悯的,只有怀中的这个人。 他只知道,无论怎样的寒冷与疼痛,他都愿意,为他抵挡,与他同担。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天下不负卿。 “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戚少商突然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 ——一句似有若无,似真还幻的话。 一道惊雷乍起,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突然被触痛了。 “你说……什么……”戚少商抬首,疑在梦中,不确定地望向那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涯的深深眼眸。 没有回答。 顾惜朝已倏然挣脱着抽身而出,往后连退了几步。 腰际黄绢布帛骤裂,他扬手挥出了无名剑,往身前一划—— “嘶”的一声,一片青色衣摆应声而落。 “今日你我割袍断义,恩怨两绝,从此各不相欠!” 顾惜朝的语调很清,很冷。 说得很清楚,很明白。 眼睛里,也并不带半丝眷恋,一点怨念。 戚少商惊魂。 失魂。 断魂。 方才那一句宛转缠绵、低声坚毅的话,竟是他的错觉么。 他想拉住他,问个究竟,问个明白。 但他只来得及握住那被割裂飘落的半片衣角。 如断了翅的青翼蝴蝶,沉静地躺在他冰冷的手心。 顾惜朝垂目,转身。 扬袖。 离去。 如冲天的鹰,足间轻点,飞跃纵身。 茫茫大雪,霎时间已淹没了他孤决的身影。 也瞬间模糊了戚少商的视线...... 51、 宣和五年春,金太祖面见宋朝来使,责问其当日宋金两国联合攻辽,为何至燕京城下,不见宋军一人一骑。 宋使无言以对。 金人遂背弃前约,拒将营州、平州、滦州归还。 几经周折,金国最终答允将燕京六州之地归宋,为此,宋朝除年呈岁币外,另须增添每年一百万贯之赔付。 故此,宋虽最终以万金之价易回燕云失地,但其腐败无能也尽落金人眼中。 宣和五年四月,童贯、蔡攸率军前往接收燕云之地。 金人撤退时,将燕云六州之人口、金帛尽掠,宋朝得收空城几座。 童、蔡还朝,表奏面圣,极尽阿谀奉承之辞,称燕云百姓箪食壶浆夹道以迎王师,焚香以颂圣德。 徽宗闻之,大喜。自以为得建不世之功,大赦天下,命王安中作“复燕云碑”于延寿寺以兹万世宣扬,近前宠臣均得以加官晋爵,朝廷上下大肆歌舞欢庆,不知末日之将临。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 春日艳阳。 但微冷。 树影依依。 人寂寂。 严冬,已过。 神侯府园内的森森古树上,已有点点新芽绽现。 一抹抹,动人心魄的青。 青青新色,让望着它的人有些痴,有些执迷。 人不怕执迷,只怕没什么可以用来执迷,人也不怕牺牲,只怕没什么可以值得去牺牲。 可谁都怕,寂寞。 他也一样。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怕寂寞。独自横剑立马,啸傲江湖,即便身边一个接一个失去了所有的兄弟和朋友,他孑然一身,仍然不曾灰心沮丧过。 他的希望陪着他,他的信念陪着他。 所以,他觉得自己不会寂寞。 现在,他还年轻,岁月并不曾侵蚀了他,他的身姿依然英挺,他的眉眼依然清澈,他的白衣依然一尘不染—— 但他却开始怕看到月亮。 因为思君若满月,夜夜减清辉。 他也开始怕吹风。 因为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他甚至开始怕喝酒。 因为好天良夜酒盈樽,心自醉,愁难睡。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 他更怕听见琴声。 因为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终于知道,这就是寂寞。 他其实,早已寂寞—— 从那一场风沙中的相遇。 自那一阕飞雪中的别离。 他是戚少商。 他的过去曾辉煌,他的未来会更辉煌。 如今,他的声望正如日中天。 对他而言,江湖是一波接一波的浪,永无平息,静息只是蓄势,下一轮的奔涌即将再来。 他一手组织过在漠漠边关几乎最大的江湖势力和抗辽义军,而今又在繁华京城里独力支撑一个几乎最大的武林帮会。 他一直永远向前,不现疲态。 但是,他却没有自己的家。 连云寨也好,六扇门也好,金风细雨楼也罢,都更像他的战场,而不是他的家。 本来,他曾想过与武林第一美女组成一个家,可当碎云渊的万丈深壑隔挡住他那刻的脚步,他便知道,那也是不属于他的家。 他今天来此之前,前往六扇门看望铁手与追命他们——他们一帮兄弟情深,相互扶持,似乎像是一个家,却又似乎不是。 ——他终于相信,江湖人都注定没有家。 在江湖侠客的心目中,好像只有漂泊与战斗。 但其实大侠也会倦乏,江湖风雨,再不羁的游子也会生起想成家的念头。 虽然也许在他们的心目中,国比家更重要。 无国,何以为家? 但如果不是为了保住温暖的家,又何必舍生忘死去保国卫民? 一旦天下大变,国家多难,则,国亦不国,家亦不家。 戚少商微微皱了皱好看的眉,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轻轻舒展了开去。 曾经,他不是没有过家的感觉。 那是与另一个人在金风细雨楼朝夕相处的日子。 外出时他总是盼望着快点回到楼里,只为了第一时间看见那座小楼里的一星灯火。 那一星灯火,只因经了那个人的手而点燃,便能一再地温暖了戚少商一颗荒凉已久、寂寞已久的,浪子游侠的心,让他油然生起了家的感觉。 是光明,是热切。 成了期待。 成了希望。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要是这盏灯,只为他一人而亮,点灯的人,只等他一人归来,那该多好。 如今,岁月峥嵘,江湖纵横,几起几落,他戚少商足可独步天下,傲视群雄。 ——但,这些都不是他最后想要的。 侠义、信念、正道、国家,这些都是重的。 ——却,重不过那个青衫寥落的他。 这段日子,戚少商做了无数的事,忙着稳固基业,忙着领导群雄,忙着做一个,大侠。 但他一直寂寞。 消魂噬骨的寂寞。 他也曾眠花卧柳,痛饮豪歌。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风流英武、名满天下的九现神龙轻易就有消受不完的美人恩,甚至与那艳冠天下的名妓李师师相交甚厚。 他对她很温柔,她对他也很好。 商贾、高官、武将、名士、智者,剑客、豪侠,乃至当今皇帝,都是她的入幕之宾,在这所有人中,戚少商足可算得上出类拔萃—— 可她却独独婉拒与他交欢。 他一直不解,直到有一天,她告诉他: 他不知道他心里其实一直只放着一个人。 只有对着那个人,他才是真的,才是深的—— 真心的,深爱着。 她说,他不知道他自己其实一直在生病。 她还说了一句那个红袍女子曾经说过的话: 三十三天宫,离恨天最高。 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想起这些,戚少商轻轻地笑了。 他抬头,目光清澈,看着诸葛神侯迈着缓慢的步伐,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他已决定。 他要去医好自己的病。 他已迫不及待。 冰销雪融。 尽管是迟来的春天,但仍旧是春天。 “我要去,找一个答案。”戚少商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小石头即将回京,金风细雨楼的基业和这一付重担,我会完完整整交还于他——少商虽不才,幸而不负朋友,和先生所托。” 诸葛神侯深深地看着戚少商的眼睛。 他也年轻过,痴狂过,所以他知道,那当然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答案。 所以他点了一点头。 甚至没有问戚少商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回来。 握了握戚少商那双指节分明的、颀长有力的手,诸葛神侯洞透世情的眸中扬起一点温热的光芒。 戚少商步出神侯府的大门,觉得没有由来的一阵轻松。 他顿了顿脚步,再次回想起几天前那晚去过的一个地方,去面会过的一个人。 那个白衣白发,空若神明般的人,对他说了这样的一席话: “赵佶荒淫无道,疏斥正士,狎近奸佞;奸臣结党,专权贪横,贻害天下,宋朝百姓落在他们手中,又何曾能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宋室覆亡,大金一统,根本是大势所趋,宋人也好,金人也罢,若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就算是异族统治又怎样?” “若是用你所谓的正统、道义来捆绑他,拘役他,他又怎会再是原来的他,真正的他?” “如今宋金难以共处,铁塔寺他当众与你割袍断义,是要在天下人面前还你一个大侠的清白身份,成全你的一世英名,以免你身陷不义——这番苦心你又知晓多少?” …… 戚少商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其实李师师说得不全对,他根本已没有了心。 他的心,早已经空了,被一个人带走了。 人若没有了心,又怎么能好好地活下去呢。 他只不过是想清楚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解铃还须系铃人。 心病仍须心药医。 尾声、 间世间,情是何物? 只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翼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晚风细细。 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空旷荒野之上,落日正圆。 天际残阳如血,寒鸦点点。 一人,一骑。 白衣飘飞,随风猎猎。 拉得长长的影子,在天幕下显得有些凄清,却也揉着几分暖煦。 戚少商引颈北望良久,终于扬鞭策马,奔腾而去,不一会儿,就已没入那茫茫的暮蔼之中。 天涯共此时。 那边关塞上,也正黄昏罢。 往事不可留,恩爱岂常保。 旧梦缠绕,人踪已杳。 相约此生偕老,谁知离别早。 天若有情天亦老,白发渺云霄。 情深难相许,缘浅易知晓。 千山暮雪,霜剑相交。 忍看西风古道,共忆当年好。 若是痴心不曾抛,何惧万里遥。 (上部完) 番外《补药》 秋。 秋风。 秋雨。 愁煞人。 金风细雨楼。 园深院静。 风过,雨停。 空留黄叶舞清庭。 戚少商回来得很早。 其实他压根儿就不想出去。 若不是要赴象鼻塔商谈要事,他真想一枕青霜,同眠不觉晓。 自从万寿寺脱险之后,他就搬到顾惜朝住的楼里来。 一是方便“医术高明”的顾公子为自己调息诊治,二来也可以与之商讨如今局势,天下要事。 ——所谓的“搬”,也就是将自己搬过来。 反正,床榻的不要,枕头的不要,被褥的不要。 ——搬了,还怎么同床共枕,大被同眠? 杨无邪乐得省心。 当没看见。 睁只眼,闭只眼。 眼不见,心不烦。 戚少商打了个喷嚏,站定敲门。 这种时候受风寒,真是要命。 可谁叫顾大公子晚晚把他踢到一边不给他被子盖? 算了,认命。 ——戚少商叹着气拍门。 一记三响,不徐不急。 不能唐突,不能无礼。 昨夜自己惹急了那人,还不知他怎么个炮制。 屋里明明有动静,就是不应门。 戚少商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他听杨无邪说了,今儿个顾公子出过趟门回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道做些什么。 本来——戚少商只能暗暗苦笑: 谁能摸得透顾公子的心,弄得清他在做的事? “好香!” 戚少商进口就叫。 大声地叫。 惊喜地叫。 那青衫的背影遮实了一鼎炉火,看不清楚那棕色小瓦煲里炖得什么好东西。 香味却溢了满屋。 若是打开门,只怕很快要飘到满院满楼。 戚少商忍不住地笑: 终于不用再喝药了! 目光动处,见桌上放了一个簇新的锦囊。 戚少商从今天之后知道,人是不该那么有好奇心的。 可惜知道这点之前,他已经将手探入锦囊里去了。 惜朝身上总带着古灵精怪的好东西—— 他一边狡黠地笑,一边探,一边抓—— 顾惜朝转过头来。 清亮的眸子带着一丝笑意,毫无意外地听到了戚少商的一声惨叫。 “这是什么?”戚少商的表情比当年在生杀大帐前中了一记柳叶刀还要凄惨。 飞快抽出的手指尖上,转瞬肿起了一个血红的大包。 “蝎子。”顾惜朝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 “惜,惜朝——”戚少商脸色变作蜡黄,继而惨白,豆大的汗珠吧嗒一声掉在桌子上:“你,你不养鹰,改养蝎,蝎子了么?” “这是药。”顾惜朝冷冷地答了一句:“给你的补药。” “啊?”戚少商两眼一黑,眼见手指已肿成半拉馒头大小。 “小小毒物,回头放了毒血,上点药,就没事了——”顾惜朝慢慢地说了一句,转身打开瓦煲上的盖子嗅了嗅:“好了,可以了。” 一边说,一边三下两下倒出一整碗,递到戚少商鼻尖下: “趁热。” 戚少商瞪着圆圆的眼睛,汗流如雨,看着面前那玉石雕刻般的清峻脸颊,打了个大寒战。 “这个,里面不会有……那个吧……” 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你不是爱吃鱼么?这会没有杜鹃,我就弄了这个,蝎子煲乌鱼,戚楼主一定要试试。” “我……”戚少商手指痛得发麻,头皮更麻。 “大当家的——” ——戚少商的心也麻了。 “大当家的,你最近不觉得自己畏寒肢冷、不思饮食、困乏无力么?” “好象,是有点。”戚少商屏息望定那越凑越近的一张俏脸,声音也麻了。 “这便是了。”顾惜朝仰起下巴,正色道:“蝎为药中上品,如今你旧伤未愈,又兼肾阳不足、脾气虚弱、阴精亏乏,这剂药,可补气养血、和中缓急,固肾壮——” 突然一顿,咳嗽一声道:“喝了吧,不要喘气,眼睛一闭,咕噜一下就咽进去了!” 戚少商怔立当地,终于,整个人都麻了。 面露难色地看了一眼那乌黑的一碗香汤,迟疑。 “这是补药,少商。”顾惜朝展颜一笑。 如湖面轻轻吹拂开的春风,吹化了戚少商的心。 眼一闭,就伸手。 九现神龙怕蝎子,传出去像什么话?! “你要记着,这毕竟是药。为了不与药效相冲,你这个月都要戒饮酒,戒食生冷腥辣,还要戒——厄,那个——” 顾惜朝温温吞吞、慢条斯理地说到这,脸跟着红了一红。 “什么?”戚少商弹开一步,一双黑亮的眸子里惊惧毕现。 一个月戒口也就罢,可要戒——厄,那个——日日相对,可望不可及,让他怎么活?! “不喝了!”戚少商气鼓鼓地扔了一句:“这哪是补药,是给我的毒药!” “一派胡言!”顾惜朝鹰眼一瞪,一双剑眉立马飞竖到一块。 大丈夫能屈能伸—— “顾公子,”戚少商语气一软,期期艾艾地捉过那人一双手,一对酒窝深得要把人淹死不赔命:“用不着这些,你可不就是我的补药?” 回答他的是一记爆栗。 ——好在刚才他手快,先把案上的布兜小斧收到身后了。 “你真的不肯喝?” “不喝……” “要么喝药,要么就伸手进这锦囊里来。” “……” “喝还是不喝?” “……” 半个时辰后。 杨无邪看着戚楼主垂头丧气地走到庭院里来。 两双手上,都缠满了纱布。 杨无邪想走上前去关心一下。 更主要的是,他好奇。 他还没来得及问,戚少商就先开口答了他: “刚跟顾公子切磋剑法,不小心伤了手。” 杨无邪“哦”了一声。 不是——哦,原来如此。 而是——哦,这九现神龙果然名不虚传撒谎撒得这么低级。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金风细雨楼白楼里那浩如烟海的卷宗里,关于继任楼主戚少商的那一部里,多了这么几句话: 戚少商,耿直有信,倔强坚毅,神勇无畏,不拘小节,惟所惧之一,蝎。 完 下部《层云万里》 题记、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引子、 塞外春迟。 羌笛何须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清晨。 游云苍苍。 朔风猎猎。 月影将尽未尽,风吹草低,四野苍茫。 白衣仗剑的年轻男子,勒马迎风,意气匀停,坐立惘然。 漫染风尘的身影,在寒风中反而显得更加挺拔和潇洒。 怆然抬首处,是一双不落片尘的眼眸。 八方河山,缈缈入怀。 寂寞苍山残梦瘦。 风也萧萧。 路也杳杳。 1、 平州城。 草色青。 自原大辽兴军节度副使张觉据平州叛金后,金人未烦一兵一卒得此要塞,曾一度更名为“南京”。 然而就在半个月前,这个金朝新封的南京留守张觉,却又打出辽国“旧臣”的旗号,转而易帜,举州投宋。 徽宗重小利而忽大局,背弃与金人“无容匿逋逃,诱扰边民”之约在前,轻纳张觉在后,金国一怒之下,举手之间夺回南京,张觉仓皇奔宋,请庇之。 城外。 路边酒肆。 几个旅者三三两两地围坐在草庐之下。 淡淡地喝着淡淡的水酒。 淡淡地说些淡淡的江湖天下事。 贩夫走卒,商贾武士。 谁都怀着自己的心绪,听着他人的故事。 无一例外的,谁都注意到了那个角落里独自静坐的男子。 他是那么的出众,没办法不引人注目。 白衣胜雪,气度非凡。 让看着他的那些男人都禁不住的自惭形秽。 酒肆老板的女儿为了看他,差点失手把满满一坛子竹叶青打翻在地上,讨了爹爹的一顿骂,眼睛却仍半刻也不肯离开那挺拔的身影—— 他那双低垂的眸子,漫染着疲倦与愁惘,却仍是那么的亮。 比晨曦中草原上的第一颗星子,第一枚露珠,还要亮。 他一定是赶了很远很远的路。 剑鞘上铺着风尘。 衣衫里浸着寥落。 鬓间是一抹风霜深晕的白。 他当宝贝般随身带着的,好象是一坛酒。 一坛不起眼的,封实的酒。 但他此刻不喝酒。 只喝茶。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不再喝酒。 戚少商轻轻苦笑了一下。 人间别久不成悲。 他望了眼手边那个黑黝黝的酒坛。 目光突然变得温柔。 自离开汴京已半月有余。 他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关外。 出三门关,过雷家庄,绕过了碎云渊,避开了连云寨。 风驰电掣,马不停蹄地—— 只是为了去那风沙深处的一个地方,取一件东西。 旗亭酒肆。 炮打灯。 拿到了,他就走。 一路打听着一个人的消息,按着沐天名曾经的指点。 边走,边寻。他要带着这坛酒,去找他。 一坛教人热血沸腾、烟霞烈火的酒。一个教他百转千回、刻骨铭心的人。 险恶摧人的江湖岁月之所以能叫人热血沸腾,至死不悔,正因为江湖有“义”——江湖更有“情”。 兄弟情深,儿女情长。暖人的“义”。醉人的“情”。 义薄云天。情关难过。 促促马蹄声疾驰而至。打断了草庐里的絮絮碎语和幽幽情思。 两个作武夫打扮的中年男子跳下马来,一边往酒肆中大步行来,其中一个口中疾声呼道:“前方开战了!” 一言之下,草庐中众人纷纷起身,面面相觑,惊惧之色尽显。 酒肆老板煞白了一张脸,颤巍巍地小心问道:“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怎的又打起仗来?” 方才呼喝的中年汉子一边端起酒碗往口里猛灌,一边大声喘气道:“还不是那张觉一班不怕死的旧部,倒比他们的主子有骨气,顽抗到现在,刚被金军在前方山谷里伏击,这会子正厮杀着呢。” 草庐里骤然骚乱了起来。 人们七嘴八舌地忙着向那两人打听询问: “那战况如何?” “这还用问,金军人多势众,他们焉能讨得了好去!” “此言差矣,金军用来伏击他们的,只是寥寥数百人的一支先锋军而已。”中年汉子连连摆手。 “真有此事?如此猖狂,却不知那金国领兵的是谁?” “还不就是那个金国五公主相中的驸马爷,此人智谋天纵,算无遗策,行军布阵,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听说自受命领兵以来,从未尝败迹。” 中年汉子咬牙而言,虽是忿恨无奈,语中却仍不乏敬佩之意。 “可不是。”他的同伴点头补充道:“据说此人来历不明,身份神秘,似乎还是个汉人,却能得着金主的重用,实是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没有把话说完。 因为他突然瞥见了一双亮得慑人,深不见底的眼睛。 这双眼睛已近在咫尺。 “你方才说的这人,叫什么名字?” 戚少商努力压低着略有些颤抖的声音,强自克制着自己巨浪般翻腾不已的心绪。 一颗心剧烈的跳动着,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 “他,他好象,好象是……姓顾…… 中年汉子结结巴巴的说完,却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双眼眸里在瞬间风云变幻的神情。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问话的人已翻身上马,狂驰绝尘而去。 转眼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酒肆老板只来得及喊了半句:“这位爷,前面战事正紧,您——” 回答他的,只有马蹄扬尘处,漫天的沙土。 2、 路。回首已没有路。只是向前,再向前。 前面有要找寻的人。前面是这一生的劫。 是,他,么。 天际仿佛染了血色。红得刺目,红得惊心。映在戚少商白色的衣衫上。 他打马奔驰着,既急切又迷惘。他的心跳比马蹄声还要响。 极目望去,前方就是那双方厮杀正酣的山谷了。 激越的号角与鼓点声遥遥响彻天地,万千战马嘶鸣,百万杀声呐喊,惨烈难状,震荡人心。 戚少商勒停马蹄,只见天边一片尘土飞扬,兵刃相接,刀光剑影,旌旗蔽日。 混战中又哪里辨得出他要找寻的人来。 就在微微踌躇间,他突然听到了一丝隐隐的声响。 依稀可辨的,动人的—— 琴音。 琴音乍起。戚少商的一颗心几乎炸裂般冲出了胸膛。 那几不可闻的琴声,在血光冲天,战马嘶鸣中,宛若天外传来的绝响,凌彻于那惨烈的战场之上。 空灵着,低回着。能将人胸中的杂念涤荡一空。 戚少商呆坐马上,痴狂中只觉自己随着琴声悠悠起落—— 忽而在九天之上,云涛淡淡,霞光灿灿;忽而在碧海之中,清风拂面,浪滔轻送。 万丈红尘,铅华洗尽。 正自神思间,琴音又转为深幽,如溪水汩汩而流,眼前云涛顿散,霞光尽掩,化为皓月当天,繁星如织,令人只觉平安喜乐,依依不舍。 不知不觉间,行云流水忽变艰涩高亢,金戈铁马、大江东去之音骤然啸彻九天。 戚少商心中一颤,眼前似乎望见了残阳如血,吴钩霜雪,血浪暴卷,尸骸横飞。 在两军对峙间,琴音渐急,凄厉尖锐,悲壮莫名。 随着琴音的高低起落,那打着金军战旗的人马似乎愈战愈勇,斗志激昂,如高卷的浪头般将对方杀将落败。 终于,厮杀声渐渐弱了下去,战事将息。 琴音随之渐疏渐缓,回荡起苍凉悲悯之意。 ——如泣如诉中分明是落日炊烟,远征不回,望断秋水。 戚少商一动不动,如失了魂般听着琴音由起而灭。 竟似突然间失去了浑身的气力。 他艰难地抬起头来。 郁结已久的万千滋味齐上心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抒发。 风声猎猎。像是要把他的别愁和情思生生地扯出。一路千山万水的跋涉和追寻,终于到了尽头。 他似乎已经看见了天际尽头的那个人—— 青衫白马,笑看风云。百折无悔。谈笑间,墙橹灰飞烟灭。 血战后的山谷中寂无人声。 暗红的天幕下,恍然轻荡着悲凉的胡笳之声—— 那久久徘徊嘶鸣的,是那只失去了伴儿的孤雁,还是那羽展翅翱翔的猎鹰? 戚少商轻轻笑了。 笑得落拓,笑得憔悴。却仍有不变的豪气。 因为他仍然有自信,仍然很坚强。因为他仍然不会失去,也再不会失去活下去的希望和力量。 平州城外十里。 金军大营。 夜渐深。大帐内灯火晏晏,驱尽了入夜的苦寒。 案上,茶暖。棋盘上,残局已冷。青衣书生拈着莹黑棋子的手,久久没有放下。 一人独弈。呕血谱,玲珑局。青衫一袭,似水。卷发一捧,如云。 明月般皎洁的面庞上,深嵌着寒潭般清澈而幽深的眼眸。眉若远山,乱云斜舞。 世事如棋。 每一步似乎都考虑再三,总以为能看到最后的结局。可是输赢转变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丢车保卒顾全大局,放弃的就不必再犹豫—— 可惜人生的棋局里,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观棋不语,落子无悔? 有时候,置之死地而后生;有时候,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举棋不定,来出有悔,悔时无耐—— 心乱,故而局迷。 一阵隐隐约约的骚乱打破了帐内的静谧。 急促的脚步由远而近,一个军士掀帘通报道:“禀顾公子,有人在营外求见。” “什么人?”顾惜朝微微皱了皱眉头,目光却未离开棋盘半寸。 “他说带了一样东西来送给顾公子,公子看了便知。” “嗒”的一声,黑子稳稳地放落在棋盘上。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呈上来罢。”顾惜朝轻轻吁出口气。 那军士得令,回身将一个黑黝黝的坛子捧上前来。 簇新的封泥,寻常的酒坛。 可顾惜朝还是一眼认出了这坛酒。 他怎么可能忘得了这样的一坛酒。 这一坛,不掺水的酒。 这一坛,让人喝完满头烟霞烈火的酒。这一坛,让他醉了一夜,醉了一生的酒。 静如止水的眸中倏然闪过一抹光亮,又迅速地平息下去。 顾惜朝深吸一口气,神思怅惘地顿了半晌,方低声道:“就这个么?” “还有这个——” 一个薄薄的布卷呈到了他眼前。 打开来,赫赫然是一片青色的衣角布帛。 青色暗淡,布帛已旧。上面的字却很新,很清晰。 看得出,写这字的人,曾经细细描画过一遍又一遍。 顾惜朝的目光久久地逡巡在这几个字上,带着难言的万千思绪:“旗亭相识人”。 3、 “把这拿回去,告诉他,我不喝冷酒。”顾惜朝眼波轻荡,微微朝外努了努嘴角。 那军士一怔,闷声道:“那人……料到顾公子会这么说,他让转告顾公子,这坛酒一直贴在心窝边暖着焐着,再大的风,再冷的雨,都没让它吹着一点,沾着半分。” 清幽的眼眸中漾过一丝涟漪,顾惜朝轻轻地咬住了嘴唇。 军士小心翼翼地望了他一眼,低低续道:“他还说,这坛酒是给公子的贺礼,见完您一面,他马上就走。” “够了。”顾惜朝不耐地挥了挥衣袖,紧皱眉头,转过身去,几步走到帐中宽椅上坐下。 那军士呆了一呆,想了半天还是问上一句:“那人若是不肯走——” “赶他走!”顾惜朝心烦意躁地抬了抬眉毛。 “他好象是习武之人,还带着剑——” “那就让他等着吧。” ——被那苍白的面容上骤然浮现的阴郁吓了一惊,那军士再不敢说话,低头小心退了出去。 夜深。风冷。 戚少商环抱着逆水寒,静静地立着。 风把他的发丝吹乱,把他的衣衫吹乱。把他的心吹得更乱。 心乱如麻。麻的是冰冷的身躯,是纷乱的思绪——却麻痹不了,一波波如潮汹涌的痛。 那个人,他说过很多次要他和他一起走。 他其实等过他很多次。 这一次,换他来等。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人生怅惘,很多时候,不是你等我,就是我等你。 等人的人,辗转纠结里未尝没有苦乐自知的通达;被等的人,蓦然回首间想必也有历透冷暖的无奈。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聚,散。无常。你是愿做等人的那个,还是被等的那个? 戚少商缓缓阖上眼帘。 这半生浮沉,等待过他的人很多。这一次,他愿意慢慢体味那种等待的煎熬。 暮去。朝来。日落。月升。白色的人影依然标枪般直直地挺立着。 夜色降临,金军大营内突然一改白日的森严,渐渐喧闹起来。 弯月高挂,寒星闪烁。 大营中四处生起了篝火,一群群的金国士兵围坐在篝火边,欢声笑语,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歌舞尽欢,一派喜庆升平。 大帐中。灯影凄凄。人影寂寂。厚厚的帘帐,似乎隔绝了外间的喧嚣。寂寞苍白的手指,在棋盘上一点,又一点。 帐外的篝火劈驳声隐隐作响,武士们趁着酒兴摔角的呼昂声浪,一声高过一声。 指尖凝顿。瞬即笼入袖中。青色的宽袖骤然飘飞间,终于拂乱了棋局。 “来人!” 一个帐外侍立的金兵应声掀帘而入。 顾惜朝的眉尖只略剔了那么一剔,但始终不曾抬头,这帐内气氛,他的精神,似乎全都集中在他拂乱了的棋盘上。 那金兵也不敢擅言,噤声立了半晌后,顾惜朝方微扬双目,扬手把他叫至身前交待了几句。 看着那金兵应命而出,顾惜朝掀开长长的眼睫,一双幽暗的眸子里泛出莫可名状的光芒。 戚少商一步一步地跟随来唤他的金兵走向营地深处的大帐。 平静如水。 是说他的步伐,和他的表情。 万里迢迢的一路追寻,山长水远,他直恨腋下无双翼。 这会,他却突然恨这条路有些短。 他走得慢。 而且越走越慢。 这些个日日夜夜,他准备好了一切。 可真正到了要相见,他却迟疑了,凝顿了。 胸膛中肆意奔涌的情绪,还未找到那个可以突袭而出的缺口。 大帐里,温暖如春更胜春。 戚少商掀开帐帘,迈出了第一步,却无论如何再迈不出第二步。 他想象过无数次与顾惜朝重逢的情形,甚至做好了被神哭小斧横在颈项,深入血肉的准备—— 可惟独想不到会是这样。 他要找的人,当然就在大帐中。 可既不是怒目而视,也不是冷眼相向。 ——因为顾惜朝是什么表情,他根本看不见。 隔着偌大的一顶屏风,他只能听,只能猜。 戚少商只听了一下,就发现,根本不用再猜。 他已经明白那帐中的温暖融融来自何方了—— 他只能僵住,前不得,后不得,进不能,退不能。 春暖,春意。 春情,春色。 九现神龙被这无限暖意熏红了脸,熏醉了心。 咕咚一声,他下意识地,有些恼恨地,却又无法控制地咽下一啖口水: 水声盈盈,这个,这个顾惜朝,他居然,居然在…… 顾惜朝躺在木桶里。 轻阖着双眼,以一个很惬意的姿势。 水很热,但刚刚好。 这种地方,这种天气,没有比这样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更美好的事了。 他的心情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很好。 至少,要比门口那个人好。 “久违了大当家,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既轻且柔。和着袅袅的热气蒸腾,从屏风后飘了出来。带着似有还无的魅惑。 这“大当家”三个字听得戚少商骤然一凛。 喉间“咯”的一声,千言万语悉数烂在了肚子里。 戚少商一双星目,直勾勾地盯向屏风,似要用目光把那屏障割破打穿,嘴角慢慢牵出一个微妙的弧度。 “大当家的贺礼顾某收下了,却之不恭,敬谢不敏。夜寒风冷,戚大侠路上小心,恕在下不远送了。” 屏风内,言语淡定清冷。 屏风外,目色凄迷深沉。 这么远,这么近。 4、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戚少商的心苦。 很苦。 “好。” 半晌,戚少商方强自定了定了心神,涩声道:“这炮打灯的滋味,顾公子想必已经不记得了。这么些日子,陈酒虽仍浓,故人却淡了。风里来雨里去,这坛酒我白天捧在手里,晚上供在枕边,大老远地给送了来,想不到,刚好赶上了给大金国五驸马作大婚的贺礼。” 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良久。 屏风后面连微微的水声都消弭了。 这种情形下,一般人似乎只有走。 可他不是一般人,他是九现神龙戚少商。 他有一般人没有的意气、勇气,还有痞气。 对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他更有对别人没有的真心、诚心,和耐心。 所以,他要平心,要静气。 所以,顾惜朝不说话,他来说: “自铁塔寺一别之后,沐天名已将前因后果对我言明。这些时日来,醒着醉着,睡里梦里,我都记得你最后留给我的那句话。溶在血里,刻在骨里,化在心里,早晚想着,时刻念着——” 说至此处,不由酸楚凄凉之意遍生,顿了一顿,方再道:“我深知,当日是我有负于你,可担着那副担子,并非为了虚名,扪心自问,我不后悔!只是我自己种下的因,总要自己来还这个果,从前的那个戚少商,成全了天下的义,此刻的戚少商,是来成全自己的心!”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轻的、长长的叹息。 “顾惜朝!”戚少商咬了咬嘴唇,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起来:“顾公子,顾将军,顾驸马——你到底要我怎样?” “怎么,有负于我的人——就是这样来赔罪的么?” 若有若无的一句话,淡淡地飘进了戚少商的耳朵。 三分薄怒,七分戏谑。 戚少商脑袋一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迟疑间,第二句话又飘了过来: “那有劳戚大侠先帮在下将外衣递过来吧。” “什么?”戚少商这次听得真真切切,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把自己哽死。 略一沉吟,根本摸不透那人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摸不透,就不摸了。 照做就是。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踏前几步,从一边的案几上一把捞过那席青色的外衣,举步就往屏风边走。 走出两三步,又不由顿住了脚步。 手中的衣衫上那熟稔无比的气息不可遏止地飘了过来。 触手可及的冷冽、寂寥。 前尘往事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上心头,戚少商面色一凝,托着那一捧冰凉,不由念起那冬夜漫漫中,自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心伤外,心中所思所念的他,又是如何忍受着关外的寂寞苦寒。 这样想来,不由肝肠欲碎,一双如星的眸子里笼上了一层深深的阴翳。 夜无眠,情难禁。 两地茫茫皆不见。 初将心许,便遇情殇。 屏风后一声轻咳,打断了戚少商的失神。 戚少商惊觉抬首,咬了咬牙,大步走到屏风边,转了过去。 ——这个人的样子,戚少商根本无时或忘。 那飞扬的眉,清幽的眼,苍白的额头,清冽的嘴角。 但每一次见到他,都如第一次见到他般—— 惊艳。 初见惊艳。 一世倾心。 那可化春风的一笑,能令冰冷俗世变温柔红尘,蝴蝶飞,冰雪融,梦如人生梦如梦。 顾惜朝一笑。 若有若无,似假还真的一笑。 水气蒸腾中瘦削的锁骨,微微勾起的嘴角,半张半阖的双眸,一头冥色卷发散落欲狂。 只望了一眼,戚少商便口干,舌躁。 他当然一早知道顾惜朝在屏风后干什么。 可他从来都是对他束手无策。 他只能控制着自己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脚背上,堪堪地伸长一只握着衣衫的手。 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他不知多想把眼前这个人从头到脚一寸一分地看个清楚看个够。 不,看还不够。 他不知多想冲过去一把将人捞到自己怀里狠狠地咬个够。 不,咬还不够。 要整个吞下去—— 化在一起,再不分离。 可他只能忍。 半分唐突,半分轻慢,都可能惹恼了这人,激怒了这人。 他绝对不能让他恼。 所以只有自己恼自己: 该死,为什么一步步地,心甘情愿地,非要着这人的道,入这人的套。 再踏前一步,戚少商拧过身子,将衣衫递过去,一言不发地克制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只听得水声微动,衣袂轻响,顾惜朝饶有意味地盯着那微微起伏的背脊,淡淡道:“有劳了。” 戚少商再也不想避忌,回转身子直勾勾地望住了他,这一望,便就痴了。 眼前这人,周身笼罩着淡淡的水气,青衫薄批,眉眼如画,直如天上谪仙般翩翩跹跹。 “礼也送了,人也见了,不知大当家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一并说出来吧。” 衣角飘飞,顾惜朝侧身越过戚少商,转过屏风,站定。 戚少商猛一扬眉,回身追前几步,沉声道:“你何必明知故问。” “不错,答案岂非一早已经有了。”顾惜朝幽幽叹了一声,道:“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世间事,皆不可强求。”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那要看是为了什么人,什么事——”戚少商想也不想便道:“世事难料,不去试过,又怎知道结果,求过试过,便是有悔,也是无憾了。” 顿了一顿,又低声言道:“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总是要还的。欠了再还,还了再欠,我不求来世,只求今生——” 顾惜朝偏了偏头,回望而来—— 戚少商一腔真心实意,款款深情,赤子之心,他又岂会真不知晓? 百年一任世所弃,寸心独许君相知。 目光落在面前人那刺目的鬓间一抹飞霜之上,顾惜朝的嘴角蓦然抽动了一下。 青丝,白发。 豪气,深情。 半缘天下,半缘君。 “夜已深了,戚大侠请回吧。” 顾惜朝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的头已垂下,目光已收了回去。 收得迅速,收得干净。 戚少商怔了一怔,嘴角牵起一抹苦笑。 无言,对着沉默。 他明白他,正如他也明白他。 他们岂非一直是知音? 世间能成为知音的人,不多。 有些人,他们彼此懂得,彼此深爱,可总有千山万壑横亘在他们之间,每一步,都跨越得万分艰辛。 有一天,或许他们会觉得累,觉得疲倦,突然明白,有些所谓知音,原来注定敌对。 有多少人,还能在经历这样那样的悲伤绝望和灰心沮丧之后,仍然坚定地大喊一声: 我命由我不由天? 更多的时候,他们只能选择——错过。 戚少商重情、痴情、深情。他遇到过很多的人,可无论是对他们哪一个,他从来都是真心实意,掏心掏肺——他一直愿意去热烈地爱一次,狂一次,付出一次,拥有一次。 可他并非是拖泥带水死缠烂打的人,他坦荡磊落,直来直去,拿得起,放得下。 他不喜欢强求,或者根本是不会强求。 但他现在知道,那只是他没有遇上那个注定的人。 他现在本来应该像他从前那样,潇洒地转身离开—— 可他又做不到。 因为这个人,是顾惜朝。 是他命里注定的,顾惜朝。 一声叹息。 分辨不出是他的,还是他的。 ——来不及分辨。 箭。 暗箭。 一道刺耳的裂帛之声骤然响起,挟裹着风雷变色的气势,三支一连环的镀银狼牙箭破空而来,转眼已到了顾惜朝的后背处。 毫无防备。 箭来得飞快。 太快。 快得正对着它们的戚少商连拔剑的时间都没有。 他只来得及纵身跨前半步,伸右臂将顾惜朝一推,一扯,连揽带拖地拽进怀里。 两支箭险险擦着两人的身侧向后射去,第三支避无可避来势汹汹的箭却停了下来。 ——停在戚少商的手心里。 箭势劲力不衰,箭身带血槽倒钩,深深陷入他掌中,登时血流如注。 剧痛之下,戚少商不由低低闷哼了一声,却顾不上瞧一眼手上伤口,只管扭头向臂弯里的顾惜朝望去,口中连声急唤道:“你没事吧——” 5、 “有刺客!”几乎是同时,帐外一声尖利的呼喝冲天响起。 顾惜朝眉锁如刀,目中寒芒顿现,往戚少商握箭的伤处飞快地扫了一眼,沉声道:“先别动。”随即一个旋身挣脱站定,几步掠至营帐门前,掀帘而出。 戚少商立于帐中,只听得帐外脚步突兀零乱,混乱中呼声大起,兵器碰撞声、追赶咒骂声响成一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混乱声渐渐平息下来。帐帘一动,青色的人影已闪了进来,快步走到戚少商面前。 “所幸箭上没毒,你忍着点。”顾惜朝细细端详了一下戚少商手心被箭身倒钩刺穿之处,转身从帐内架上取来一尊净白瓷瓶,倒出些白色粉末洒在他伤处,再从腰间拔出一柄柳叶细刀,在近前的烛火上烤了烤,一点一点将箭身倒钩挑离他掌上皮肉。 也不知是那白色药粉起的作用,还是挑的人格外小心,戚少商一双眼睛只流连在那近在咫尺、相思成狂的面孔上,倒似全然忘记了手上的疼痛。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顾惜朝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将手中的小刀连同那支血淋淋的箭丢于一边。 戚少商在这一瞬间轻易地捕捉到了他脸上从担忧到舒怀的神色变化。 还有那熟悉的,让人暖暖的,甜甜的眼神—— 心疼的眼神。 戚少商因为这个眼神咧嘴笑了一下。 两个深深的酒涡里,荡漾起难以形容的温暖与风情。 顾惜朝抬头,正对上他的这个笑容,怔了一怔,急急地背转身向架前走去。 戚少商向前踏了几步。 刚对上顾惜朝的一回身。 晶莹的额角在仰首间几乎撞到了戚少商的鼻尖。 湿润柔软的卷发拂到戚少商的颈骨上,让他忍不住有伸手抚摩的冲动。 戚少商的呼吸有片刻的停滞。 他的人,有片刻的忘世。 在那么一瞬间,透过顾惜朝清幽的双眸,他第一次真正看到他对他那种不加掩饰的信,与爱。 没有一贯的若有所思,若即若离;没有清冷,没有冰凉,没有惆怅—— 只有爱。 戚少商不假思索地伸长手臂,拥住了身前的这一片温润。 他知道自己应该把握机会吻他,他知道一定不会被拒绝。 ——可是他此时突然觉得已经足够了。 真的足够了。 他很满足。 满足得可以用一切去交换。 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热切地想给一个人他自己的一切,却又什么都可以不去要求。 再无求。 顾惜朝羽翼般长长的睫毛缓缓垂下,灯火下,他的脸颊上有一抹淡淡的红晕。细薄的双唇闪耀着水色的光泽。 “惜朝……”戚少商喃喃地唤了一声。 “先把你的手包扎好罢。” …… “方才——”戚少商瞧了眼自己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一只手掌,另一只手仍执意不肯放开怀中的人。 “什么都别说。”顾惜朝微微一拢眉:“我累了,很累。现在,你愿不愿意陪我去喝一杯酒,再睡上一会儿?” 如丝似缕的鼻息在两人的面庞唇齿间萦绕纠缠,戚少商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发丝在他温热的呼吸催动下微微颤动。 他本来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他等待了很久,积存了很多。 可他现在只是温柔地笑了一下,温柔地说一声:“好。” 似乎这不是久别后的重逢。 仅仅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一段习惯的温存。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一切,似乎不曾发生。 不曾改变。 没有风沙寂寒,没有刀光热血。 没有离别,没有背负。 只有浅吟低唱,江南春意,梧桐暗影,婉转低回。仿若姹紫嫣红开遍—— 云淡。 风清。 从此花香十里,长袖盈盈。 坛已开。 酒香四溢。 人亦忘情。 酒有很多种。 或甘香或醇厚,或清甜或暴烈—— 但这一刻,他们饮的,只是这一口。 酒中有情。 故纵是相对无言,眸光流转早胜于万语千言。 一醉千年。 夜深。 酒已尽,梦正酣。 戚少商屏息,枕只手假寐,黑暗中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顾惜朝睡梦中的侧脸。 顾惜朝的半个身子都枕在他左边臂膀上,和衣而眠,睡得天塌不惊。 看得出,他是真的太累了。 这或许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睡得如此香甜。 戚少商侧着脑袋,满怀柔情地凝视着他,无比渴望能够进入他的睡梦之中,进入那波光盈盈的流转低回——他为着这个念头惆怅,又为着这个念头而变得火烧火燎。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倏的,顾惜朝的眼角一颤,在梦中略略皱起了眉头。 心中一动之下,戚少商忍不住小心地伸手轻抚过那蹙起的眉际。 触手之处,只觉心头一热,多日来的情思终于不可遏止地冲了出来,当下忍不住挨近前去,在顾惜朝柔软的唇尖上轻轻一啄。 想不到顾惜朝的睡眠并甚不深,被这么一碰,竟然猛的就醒了过来。 迷蒙中骤然看见戚少商的脸孔近在眼前,一时疑似梦中,竟忽的没了反应,只管直楞楞地看得痴了—— 他也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见到戚少商这么静静地看着自己,然而只是一眨眼,那双温柔沉静的眼便杳无踪影,唯余无边的清冷,直到天色发白。 故而这一次,他只是目不转瞬的盯着,连气都不敢出,仿佛生怕又把这个梦幻吹走。 似梦,非梦。 如真,如幻。 戚少商见惊醒了他,正自懊悔,却发觉他豪无恼色,反而只顾痴痴的看着自己,那神情,既惊喜不可置信,又哀戚眷恋难舍,眼波流转间竟是千种纠结,万般痴缠。 ——一场寂寞凭谁诉。 ——算前言,总轻负。 戚少商当下心中一恸,心知他这段日子来,定也没有比自己好过多少——哪里再顾得上去思考那些牵牵连连理不清扯不段的隔阂纠葛,只一勾手,就将人狠狠捞进怀里,随后翻身压上,滚热的唇重重覆了上去。 顾惜朝重重一惊,在半梦半醒间念起今夜之前的种种,思绪纷乱间不由迟迟疑疑地伸出手去,下意识地回抱住压在自己身上的躯体。 真实的重量,真实的温度,真真实实的,戚少商。 “少商……”一瞬间,也不知道哪里涌来的兜兜转转的委屈,顾惜朝梦呓般地轻唤一声,喉间竟似有颤抖哽咽之声。 “我在……”戚少商温柔地揉着他的鬓发,双唇在他光洁的额头与眼睑流连,与其说亲吻,不如说抚摩:“我在这里……” 眼角、眉梢、鼻尖、最终寻到了那记忆中柔软的唇,于是,深深地吻了下去—— 作为男性来说显得太过纤薄的唇瓣,记忆中是那么的甜美,然而今天尝起来却是微微的咸涩,戚少商知道,那是眼泪的味道。 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继续深入,那唇太柔滑太鲜嫩,让人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含住,吮吸,轻咬,放开,又含上,更用力地撕咬。 顾惜朝吃痛,呜咽着挣扎,然而口舌被擒住,急促的气息愈发粗重,扭动的身体倒把彼此的火焰都撩了起来。 “唔……别……这是……军营大帐……”顾惜朝无力地去推身上的人,拼命地摇晃着头,一头甩开的卷发四散如云,看在戚少商眼里,反成了一个更为诱人魅惑的姿态。 “你方才惩罚了我那么久,也该够了吧。”戚少商在他下唇上轻轻一咬,低头埋首于那一枕青丝间,唇齿开始吮咬那冰清如玉的耳垂:“这会子……别说是……挨了一箭,便是再挨上十箭,百箭,千箭万箭,也断不能……教我再放开你……” 6、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本来两人久别乍逢,又都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加之彼此深情相许,这段时日来所饱受的煎熬实非他人所能想象。此刻金风玉露一相逢,又怎不胜却人间无数。 “混蛋——”顾惜朝喘息着低吼了一句,极力地压制着在戚少商火热的撩拨下几乎冲口而出的呻吟。 在戚少商的温柔里,他已不可抗拒地融化成一泓春水,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到了,温暖了,柔软了,痴迷了,沉醉了—— 生与死淡却了,光与影重叠了,爱与恨交织了,情与欲融合了—— “惜朝,惜朝……我们……不要……再逼自己……”戚少商含混地低语着,深吻着那白皙修长的颈项,感觉着那白至透明的皮肤下血管的突突跳动,一只手捉起顾惜朝的手来,探向自己身下灼热坚挺的昂藏:“过了……今晚,我让你……怎么杀……都行!” “戚少商……我恨你……” “我知道……我会拿……我的全部……来弥补……你的恨……” 戚少商碎语呢喃着,一只手早已撩开了青衣黄衫,顺着那魂牵梦萦的身躯一路游走,轻易地寻到了另一处几欲喷薄的灼热,与自己的合在一处握紧…… 夜风无力,月华如练。 烛火已灭,大帐外的篝火也早已熄了。 一片漆黑的大帐中,是从来没有过的清醒,和迷醉。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春宵,如醉…… 夜已尽。 风仍冷。 天际微白。 这即将来临的一天,是寒或暖?是晴或雨? 但总是,江湖莽莽,风雨多变。 天下间,红巾翠袖,英雄意气。 戚少商将顾惜朝紧紧地拥在臂弯里,用一个最体贴温存的姿势,刚够望见彼此面容,听着彼此呼息。 这样的相拥不知已有多久,又将有多久。 都说乱世莫道儿女情,其实乱世儿女情更深。 若说天长地久是奢望—— 愿只愿,这一夜,相拥相守至天明。 “惜朝,我不是在做梦罢?” “天已亮了,你是该梦醒回去了。” “你真舍得要我走?” “笑话,脚长在你身上,要来要去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只是我这里,却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我的顾公子,若是方才我走了,谁来救你,谁来——满足你——” “戚少商,我杀了你!” “你明明也担心我挂念我,为何总要这么凶神恶煞喊打喊杀的?” 顾惜朝冷笑一声道:“果然是小甜水巷去的多了,在李姑娘的调教下口舌厉害了这许多。” 戚少商面色一窘,急道:“我和她,本没有什么——” “和别人,倒是有不少罢。”顾惜朝又是一声冷哼,坐起身来,施施然着靴下塌,穿戴整齐,走到窗前站定。 戚少商暗自窘迫怔忪,更深知顾惜朝的脾性,翻脸比翻书还快,自己在口舌上绝讨不了便宜,便也噤声不语,由他调侃讥诮。 顾惜朝掀起一角窗帐,一缕晨光洒落进来,遥遥只见天际一片淡红烟霞,正是日出前最美不胜收的一刻。 他一动不动地面对窗外沉吟片刻,方低低问道:“你有何打算?” 戚少商闻言一怔,抬首望去,只见晨曦乍现中,顾惜朝发丝轻动,眉目如洗,周身笼着一道既温柔又轻艳的霞光,一身青衫衬着窗外的大漠初阳,美得入画——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如羽化登仙,竟全不似凡俗世间之人。 一望之下,戚少商不由心中抽动,忙不迭地跳下塌来,几步跨上前去将人从后一把抱紧,下巴架上顾惜朝的颈间,来回摩挲着,口中道: “你的打算便是我的,无论前路如何,既已来了这里,我便是立定决心要一直陪着你,守着你,直到你走,或是我死——” “要死,你早死在连云寨了。”顾惜朝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道:“你莫忘了,你是汉人大侠,我是金虏番夷,只怕你我要走的路,并非是同一条。” 戚少商略一皱眉,肃然道:“沐天名所言不无道理。宋金之战,势不可免,自古天下纷争永无止尽,凭匹夫之力又岂可扭转乾坤改变一切?我一介江湖草莽,不能指点江山妄言朝政,只盼天下百姓少受战乱之苦。” “宋朝百姓是人,金国百姓便不是人了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生皇家以守万民,而非天生万民以守皇家——天下非一家一姓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如今宋室昏庸无度,气数已尽,此乃天命所趋。” “即便战乱难免,我只望沾上太多血腥的,不要是你的双手!” “谁会喜欢杀人作乱——一将功成万骨枯,改朝换代,千古如是,不凶狠又如何得天下!我只不过顺从天命,推上一把而已。”顾惜朝剑眉一锁,转首森然道:“你我既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请戚大侠只管回大宋尽你的愚忠,全你的天下大义去!” “顾惜朝!”戚少商低低嘶吼一声,咬牙道:“你是当真不知道么,比起担忧天下,我更担忧的,是你——” 顾惜朝凛然一震,目光中闪烁着复杂的深意,沉默不语了。 正相对无言间,帐外一阵脚步由远而近,有金兵在外扬声通传道:“顾公子,大将军召见,并加急飞书传到——” 这一声长唤叫得戚顾二人均微微一震,戚少商双臂一松,顾惜朝已速速迈向帐门,掀帘接过一纸褐黄信笺,飞快地扫了一眼,即向那金兵令道:“备马——两匹。” 那金兵得令退下,顾惜朝回转身来,却看见戚少商一脸暖暖笑意,眨着明亮逼人的一对眸子,不胜欢喜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弃我独自前去。” 顾惜朝冷着一张脸,懒懒地抬了抬眼皮道:“我是怕留你这个祸害在此,发起疯来一把火烧了我的大营。” 戚少商心知顾惜朝已默许了自己相随身畔,此刻只有说不出的快慰无限,哪里还计较他的冷言相讥,凑上前来,一脸关切地提议道:“都是我不好,昨夜这一番下来,你可还能骑马么?要不,你我共乘一骑,也好教你坐得妥帖舒坦些——” 这话听在顾惜朝耳里,却是又羞又恼,气急败坏中当下一个耳光递了上去。 这掌虽未用真力,却也去势汹汹,不料戚少商竟不闪不避,堪堪地挨了这一掌,兀自痴痴地咧嘴轻笑道:“好痛,惜朝,我终于是相信,这不是在做梦了。” 顾惜朝一愣,哑声骂了声“疯子”,眼角眉梢却渐渐舒卷起一抹稍纵即逝的柔情。 戚少商呵呵一笑,突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敛眉问道:“那传言中你和金国公主的婚约——” 顾惜朝鹰眼一瞪,道:“我曾暗自发誓,要在亡妻身旁陪伴三载,如今不能信守此诺,已是愧疚万分。曾经沧海难为水,此生除晚晴之外,我断不会另娶其他女子。” 戚少商呆了一呆,一时间也不知是悲是喜,是酸是甜,眼望住那人坚毅倔强的嘴角,脉脉含悲的眉梢,心中却着实恸了一恸。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道不能触碰的伤口。 顾惜朝的伤口也许就是晚晴。 那末他戚少商的呢? 是长跪天地江湖奔班时老八嘶声哀号的兄弟们的名字,还是风雪漫天积雪峰下那个曾纵身跳落的寒潭? 亦或是,眼前,这个青衣孤决的身影? 而江湖人的伤口,是不是注定要自己来舔噬? 戚少商深深、深深地望了顾惜朝一眼。 这一眼中,有心痛,有懂得,有怜惜,有关爱—— 他在这一刻立定了决心—— 其实,他岂非一早立定了决心—— 他忍得了自己的痛,却不忍见他的伤。 他只愿用一切,去代那人抚平伤口。 天已大亮。 草叶上露珠盈盈,春色正好。 马缰已在手,剑在腰间,人在身边。 戚少商远目天边,露出一个微笑,忍不住转头执住了身边那人的手。 只要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前路漫漫,但至少,这刻他仍在自己身边,这岂非已经是再好不过。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 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昨夜听谁细数? 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 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7、 平州城中。 金军总营。 远远望去,旌旗飞舞,杀气阵阵,戒备森严,阵势却又暗含长蛇盘曲伺敌之意。 十数名衣甲鲜明的金军将领的两侧簇拥中,仰首望天的儒袍男子身形伟岸,凌风而立,遥视着天幕尽头一羽盘旋嘶啸的鹰。 万里苍穹,雄鹰振翅,傲啸九天,睥睨天下。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是鹰,便注定将高飞—— 一飞冲天。 一鸣天下。 马蹄声骤起,似是一阵狂风袭来般,一青一白两骑转眼间已远远绝尘而至。 儒袍男子微微一笑,转身缓缓步入身后的中军大帐。 自下得马来,顾惜朝便再无只言片语,神色凝重,衣袂带风,一径疾步前行。 营中守卫,也并未有问话通传,齐齐默然退立两侧让开道路,面上俱有敬畏之色。 戚少商敛眉,抿嘴,紧紧相伴于侧。 不须携手,应可并肩。 帐内森冷。 透着说不出的寒意与凌厉。 儒袍男子负手立在大帐中心。 ——或者,他本身才是这大帐的中心,他站在哪里,哪里便是堂皇的凌厉与峻烈。 ——大金国左副元帅、金源郡王,大将军,完颜宗翰。 戚少商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他的面庞上: 气度雍容,堂皇雅达,竟无半丝想象中的粗横蛮野,反而深沉内敛,有着与生俱来的一股王者霸气—— 更,若那浓眉清减三分,鹰目清幽三分,唇角佻达三分,再添三分孤傲、三分清冷,三分轻愁,那卓绝非凡的神情气度,倒与顾惜朝有几分相似之处。 ——还有那,同样略显蜷曲的发。 戚少商的心,狠狠的跳动了一下。 历经这许多时日,他本已淡漠了顾惜朝是金人的身份,可乍然来到这金军大营,此情此景,身份之别,国邦之隔,又有如跗骨之蛆,凌空而来,挥之不去了。 “坐。”宗翰对顾惜朝略一颔首,眼神却在戚少商身上徘徊不去。 顾惜朝轻咳一声,伸手一掀衫摆,落座于左侧的座椅之上,即时有营内侍从奉上茶盏,又有人捧上整块白虎皮毛靠垫替他衬于椅背。 顾惜朝朝戚少商一努嘴,示意他在自己身侧坐下,又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方向宗翰道:“不知大将军唤在下前来何事?” “好兄弟,前日落日谷一战,你区区一支八百人的先锋军,尽歼敌军六千,神威英勇,令我军心大振,我主也圣颜大悦——只是你的身体,为兄实在担忧挂念得紧——” “惜朝多谢大将军挂心,已无甚大碍了。”顾惜朝略一垂目,余光却瞥见戚少商直勾勾望过来的一对灼热的眸子,满含着忧戚、关切与嗔怨。 “顾兄弟的这位朋友,想必就是中原大名鼎鼎的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了。”宗翰微眯双眼,意味深长地朝戚少商望了一下。 戚少商也正好望着他。 目光交错,电光火石。 一股肃杀低回之气刹那间升腾而起,如一枚滚烫的石子没入冷水之中—— 暗流汹涌。 又迅速归于平静。 顾惜朝捂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完颜宗翰与戚少商齐齐向他看了过去: 顾惜朝左手姆指托住下巴,食指横在上唇间,其余三只手指微翘,在帐顶梁间洒落的几缕阳光中,手指白雪般,剔透得秀气。 他的嘴角挑起,眉眼稍稍弯皱,眼中清波粼粼。 “完颜兄,”他掀起眼角,“那宋使已走了么?” 宗翰微笑,挥手。 侧帘一掀,一个身着官服的宋朝信使颤颤巍巍地被两个金兵一左一右挟了进来,甫一入帐,便双膝一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筛糠似的哆嗦着,嗫嚅道:“大元帅饶命!” “这便是贵国的风骨气魄么?” 宗翰语之淡然,目中调笑轻蔑之色尽现,朝戚少商望了一眼。 戚少商咬牙。 暗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毕现,纵横如壑。 眉眼锁成一道寒意四射的刀锋。 但这把刀,却只能砍在他自己心里。 喊不得,叫不出。 只能把嘴唇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姓赵的汉人皇帝真是有意思,刚花一百万收回了座幽州空城,这会子竟又白日做梦,想要和咱们商议着要收回蔚、应二州,顾兄弟,你说好不好笑?” ——宗翰话锋一转,扭头向顾惜朝挑眉道。 顾惜朝阖目轻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竟似睡着了一般,并未接话。 宗翰嘴角一牵,仰天狂笑起来,边笑边手指那跪伏在地的宋使道:“马扩不敢来见我,是早知会自取其辱吧。回去告诉他,还是让他断了这个念头,此二州山前山后都是我大金国的土地,还有何好议?你朝背盟弃约、隐藏逃犯、扰乱边民、招降纳叛,让你们的皇帝另割数州前来赎罪倒是正经。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滚回去,告诉你们那宣抚使童贯,无须再派人来了,本帅很快自去太原会他!” 那宋使面如土色,瘫软在地,被金兵如来时般又挟了出去。 戚少商面色煞白,坐直了身子。 宗翰此番狂妄之之辞,听在他耳中俱是羞辱之意。 士可杀,不可辱。 想他半生纵横江湖,驰骋沙场,抗辽杀敌,快意恩仇,自问顶天立地无愧于心,何曾受过这般的侮辱—— 遇到强敌,他可以还击,遇到折难,他能够振奋—— 甚至当天下人都视他为通辽叛国的贼人时,他都没有绝望过。 可他现在却有种绝望的感觉,他从没试过这种无可辩驳的无奈与痛楚。 此身当为河山碎,家国破败空遗悲。 剑,在手—— 而,不能拔。 “怎么,主上已决意伐宋了么?” 顾惜朝缓缓张开眼睛,缓缓地说了一句。 他立起身来的姿势很优雅,青衫无风自动,阳光柔煦,自上洒向他的肩头。 他的眼,却比阳光更亮。 然后,阖目,对着帐顶的阳光向后仰首,苍白剔透的下巴弯成一个令人惊艳的完美弧度: “以宋纳降张觉为由,挥师讨伐,完颜兄侯此良机想必已久矣。” 他语调平静,娓娓而言,如同说的不是攻城掠地行军布阵的用兵谋略,而是于江南烟雨十里长堤上谈论着一阙新曲,一赋佳词: “兵分两路,各率军十万,一路由西京大同发,攻取太原,一路自平州入燕山,直取真定,成合围之势,渡河会师于汴京城下,宋室可一举而灭也。” 此言既出,戚少商与宗翰的面上均凛然变了颜色。 “你已知道我主立意南征的主意了?”宗翰顿了半晌,面上略有惊异之色。 “不用知道,却也能猜到了。”顾惜朝回眸而望,一字一字道:“若我没有猜错,只怕此刻完颜兄已得着了主上的亲封,不日便将出征了罢?” “好!”宗翰一怔,既而拍掌大笑道:“好一个神机妙算智谋天纵的顾惜朝!” 顿了一顿,再点头道:“圣诏已下,正如你所料,要兵分东、西二路,各率六万兵马南征。现已封宗望为东路军主帅,西路兵马则由我统领,刻日起兵,直取太原。” 戚少商心中轰然一响,目中乌云蔽日般掠过一片阴霾。 侧首望去,只见顾惜朝勾着下巴,正自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宗翰跨前两步,在顾惜朝肩头紧紧一握,轻笑道:“主上已赐我百道空头委任状,许我任意委用贤能,还特别提到了顾兄弟你——如何,我这西路大军的监军之职虽是暂时委屈了你,但为兄可真不希望你推脱。” “既是主上的意思,我又怎能推脱。” “好!”宗翰抚掌喜道:“有了惜朝你,我军必将一往而前战无不胜,天下唾手可得也!” “完颜兄谬赞了,惜朝惟有尽力而为。”顾惜朝微一顿首,一双漆黑的眸子却斜斜地朝戚少商望去。 却没有能捕捉到,那一直在他身上停留的熟悉温暖的目光。 戚少商低着头。 没有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即使看到了,也定不能体会他此刻心底的纠结忧痛。 那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明了的心痛。 8、 风漠漠。 尘沙漫卷。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草木无心,岁岁枯荣。 天下谁主沉浮,风流尽掩,终不过,一掊黄土。 戚少商突然很想喝酒。 痛痛快快地喝一场酒,沉醉方休。 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他以手为枕,仰卧向天。 白色的衣角如倦了的飞鸟收起的羽翼,寂寂地委顿在他身底。 天空无云。 “天,真是空的。”——他想起那个红袍女子在他怀中死去前最后的言语。 很久之后,他开始明白,那是要怎样的落寞,怎样的心伤,怎样的凄绝,才能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你真的,心意已决了么。”戚少商叹了口气,又觉自己这话问得多余,不由随之苦笑了一声。 “你是不是想说,你我之间,私仇未了,又添国恨?” 说话的人负着手,剔着眉,青衫飘扬,发丝在风中翻飞:“你看,此地本为大宋河山,可惜权奸误国,汉帝昏庸,数百里前线,城防尽撤,朝不保夕。中原大地已成他人囊中之物,宋室江山,即便不为金所亡,也已无立邦之本,那些为了愚忠浴血反抗的所谓侠者义士,终不过落一个可叹可笑的下场。” “战乱一起,烽火连连中,无辜受累的便是天下百姓了。”戚少商面色凄清,语中带着说不出的苍凉。 “现金主圣明,治国有方,比起那无道的赵佶,不知好了多少倍。若是金汉一统,天下一家,百姓安居乐业,谁来做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所谓呢——这千秋之盛世,万世之伟业不日可成矣!” ——顾惜朝一双眸子明亮如星,灼灼闪动,语调铿锵道:“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横扫陆合,转战八荒,为人杰是矣。我辈适逢其时,大可一展抱负,成就不世之名!” 戚少商深深地抽了一口气。 顾惜朝的话,字字句句,都突兀刺耳,令他心沉寒潭。但又辞正理严,毫无破绽—— 如今的天下格局,又岂非正如他所言? 戚少商默然。 他是个江湖士,武林人。 他要的,只是仗剑平生,快意恩仇。 而顾惜朝却心在庙堂之高,求的,却是名垂千古。 ——江湖容不得他,留不下他,实是根本困不住他。 ——他本有经天纬地之才,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仁和,明阴阳,懂八卦,知奇门,晓盾甲……这样的一身才情智计,本该属于这个乱世,这个,天下。 “自古止戈者,惟戈而已矣。”顾惜朝轻轻回转身子:“战乱不可免,惟有设法尽早平定大局,尽量令百姓少受磨难便罢了。” 他的眸色清清。 如冰莲霜花。 眉韵风云,脸上闪耀着夺目的光华。 隐有王者之风,锋芒可胜日月。 普天之下,谁与争锋? 他的人,御风而立。 天地宁寂。 戚少商沉思良久,喟然长叹一声坐起身来,郁郁道:“你说的全都是道理,就算我觉得不对,也驳不过你。” “那你是要和我沙场兵戎相见,还是随我一路同行?”顾惜朝敛着眉毛,嘴角却隐隐有笑意。 “报国尽忠,沙场御敌,便是以一当百,拼尽全力也不过斩杀敌宥若干——”戚少商皱眉道:“看住你这个赫赫金国南征西路大军监军郎将,只怕,还能救更多的万民于水火。” 顾惜朝摇头,轻笑。 然后望住戚少商的眼睛,正色道:“漭漭乱世,何为恶?何为善?你总说侠义,却又可知,侠之大者,不单为国,而是为民。国是一家一姓之国,民乃天下苍生之民——我答应你,如无必要,绝不多添杀孽便是。” 戚少商轻牵嘴角,想再说句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他与顾惜朝之间,历经了种种恩怨磨折,二人之间似乎永远都有跨不过的鸿沟,此刻更似是身份有别,立场敌对,不可融合。 他们这样的两个人,本就该是敌人,不死不休。 他们怎么可能成为朋友,还是知音? 可他们偏偏就做了知音,甚至变成了情人,一样不死不休—— 这难道就是他们的命? 如果是,他戚少商已经认了。 他已不再如当时当日之冲动轻莽,激烈决绝。 他已经学会了隐忍、理解与宽容。 虽然他不知道前面还有怎么的艰险与摧折在等待着他和他,但他们已相许百年,同生共死。 故而,此生应无悔。 亦能无惧。 “你的身体,可好些了么?” ——戚少商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句:“九幽的魔功如此霸道,于月圆之夜发作,令你一时功力尽散——昨晚的刺客突袭,实是凶险万分。” 顾惜朝怔了一怔,轻描淡写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你既然都看出来了,那些宋域辽疆一心要取我性命之人,又焉有探不到的秘密。” “如此,竟没有医治根除之法了么?”戚少商闻言更是担忧,立起身来。 顾惜朝思索片刻,正要答话,却被一阵马蹄声打断。 一个金营传令兵扬尘而至,转眼已到了二人面前,落马行礼毕,大声言道:“东西已到了,等着顾公子回话呢。” “好,回营。” “这就是那些东西?”戚少商皱了皱眉头。 箱子。 数百口箱子。 堆满了中军帐前的空地。 顾惜朝但笑不语,略一挥袖,便有两名金兵将其中一口抬上前来。 箱开,寒意随之蔓延。 藤铁金丝弓,诸葛连环弩,配满满的铁羽倒钩长箭。 黄羽黑箭,箭尾由铁羽尾翎制成,箭头则镶以银齿狼牙,在阳光下发着冷森森的寒光,轻易即可想见其威力之大。 戚少商倒抽一口凉气,粗略计来,这里竟堆放着不下十万羽这样的凶狠利器。 “你上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戚少商捏起一支箭矢仔细端详,心中疑惑团团:看这弓弩羽箭的铸造做工,精细巧妙,根本非金人工艺所达。 “你何不问问他?”顾惜朝眼珠一转,侧身望向戚少商身后,勾起食指掩嘴轻笑道:“他也算得上是你的故人。” 戚少商愕然回首。 他还未看清来人的相貌,却已听见了一声笑问: “顾公子的佩剑可合用么?戚大侠要补的碎心,可算是补成了罢?” 戚少商不可思议地盯着这个向他大步而来的人。 他当然认识他。 就算不是老相识,却也算是旧主顾。 这是那个替他修补过一柄断剑,赠过他一句箴言的人。 汴京城铸剑第一家,七星阁的主人。 “金钱帮的三当家,欧三哥。”顾惜朝笑着补上了一句。 欧九卢。 “原来,是你……” 戚少商皱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又缓缓拧得更深。 除了欧九卢,谁还能有这样的能耐造出这样的一批兵器? 除了沐天名,谁还能从大宋天子的眼皮底下把这批用来攻宋的兵器运出京城? 七星阁,金钱帮。 这就是沐天名在设计诱六分半堂入樽前,最后筹谋安排的那件大事。 确实,没有比这更大的事。 江湖争斗,不过是为逐鹿天下所做的铺垫,所打的幌子。 欧九卢好端端地在此,十万羽利箭在此,那想必,沐天名他们的计划仍在滴水不漏按部就班地进行—— 戚少商微微打了个冷战。 金国有的是完颜宗翰、沐天名、顾惜朝……他们这样的人—— 而大宋,虽有诸葛先生,却也有童贯等六贼,有无情这样的卫道义士,也有方应看这样的野心小人。 宋金天下之争,其大势真已定了么。 ——大局已定,是金国的大局? ——大势已去,是宋朝的大势? 戚少商退了一步,站定。 一阵无边的凉意在他心底蔓延开来,那一双晶亮的眸子,倏然黯淡了下去。 9、 “看来沐公子的担心有点多余了。” 欧九卢望了望顾惜朝,又望了望戚少商,笑意更深:“很好,实在是很好。” “他当然是很好!” ——一声娇呼。 欧九卢笑着抬起头,抱拳长揖。 顾惜朝却不抬头,眼帘一颤,轩起眉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副认真无奈的表情。 戚少商愕了一愕,顺着众人的目光朝营外声音来处望去: 来人的样子,如她的声音一样澄澈娇美,当得起“清丽无双”这四个字。 朱唇皓齿,肤白若雪,一身装扮英姿秀美,虽无半点宝映珠辉,却越发衬得她容色天美。 风停在她鹅黄的衫子上,风也轻了。 只一眼,戚少商就已猜到了她是谁。 “五公主。”黄衫少女的裙摆扫处,一众金人将士均俯首行礼。 她带着笑,目不斜视,旁若无人。 她的步子,不曾为众人的惊艳或仰慕停留片刻,她的眼睛,根本全然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只定定地凝在一个人的身上。 “他是咱们草原上的雄鹰,大金国的勇士——”少女含笑的眸子在欧九卢面上一掠而过,又深深地印在顾惜朝的脸上:“是萨兰心里真正的英雄!” 顾惜朝面色凝定,垂首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她小鸟依人般轻快地扑上前来,挎住了自己的手臂。 “喂,我的傻书生,这些日子,你倒是想我没有?” 完颜萨兰翘起一根手指,去扳顾惜朝的下巴,全不顾四周的众目睽睽。 戚少商的心,终忍不住剧烈的跳了一跳。 “好了,不要胡闹了。”顾惜朝终于掌不住,咳嗽了一声将她的手臂扳开,迅速地斜瞅一眼一旁怔立的戚少商。 “我哪里胡闹了。”萨兰一跺脚,瞪眼道:“你怎么不问问宗翰哥哥,我是求了父汗多久,他才肯放我出来和你们随军。” 顾惜朝露出一个奇怪别扭的表情,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又被萨兰执住手问道:“怎么不给我介绍一下你的这位朋友?” 几步之遥外,白衣苍寒,剑若青霜。 唇紧抿。鼻高挺。人傲。 戚少商抿嘴,苦笑。 这样一笑的时候,大大黑黑的眸子便不那么寒傲了,更把他天生的俊朗英武衬了个十足十,便是完颜萨兰也忍不住目不转睛地在他面上停留了半晌。 戚少商叹了口气。 ——他担心的不是顾惜朝的心意。 ——他可惜的只是这位五公主:一腔芳心此系,怕要深情空付流水。 迎上萨兰那双乌溜溜上下轻转的眸子,他微微颔首:“在下戚少商。” 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少女依在顾惜朝身畔,黄衣粉艳,青衫笼烟,都是神仙一般的漂亮人儿,并在一起,倒确是一对璧人。 如此想来,戚少商心里不由隐隐的酸了一酸。 如大暑天里含进一颗青梅。 但,涩楚处却是心定的凉彻。 戚少商把苦笑换成一种调笑,好整以暇地瞥了顾惜朝一眼道:“公主说的不错,顾兄弟本就一表人才,如今可更多了一身英雄气概!” 顾惜朝眉头一跳,编贝般的牙齿微一咬嘴唇。 那模样看在戚少商眼里,恁地说不出的动人可爱。 他知道他吃不得暗亏,受不得奚落,他只等着他来辩,来驳—— 可他竟然根本不接他的话。 顾惜朝扭头,自向萨兰柔声道:“听话,刀剑无眼,战场不是你顽的地方,我遣人送你回上京会宁府。” “好容易出来了,我才不要回去。我自己能保护自己,再说,还有你和宗翰哥哥在,我什么也不怕。”萨兰撅起唇角,目中波光盈盈。 这样的一双眼睛,谁能忍心拒绝? 至少,顾惜朝就不能。 所以顾惜朝马上觉得头很疼。 非常疼。 三日后,金国西路军自河阴发兵,降朔州,分兵由胡谷寨入境,越家计寨,直至代州,并无一战。 代州守臣李嗣本率全城吏民请命,忻州、石岭关之宋军闻风皆降。 忻州守将贺权知大势已去,大开城门以迎金军入城。 至此,女真军如入无人之境,直趋太原。 残阳。 孤烟。 忻州城外。 春深,春已暮。 关山多铁色,谁染杏花红。 风猎猎,鼓满衣袖,欲飞。 手臂迎风而扬,鹰展翅,飞向垂天之云。 放鹰的书生,眼亦锐利苍冷如鹰,高傲而又充满悲悯。 沧海沉沉心不死,庙堂渺渺梦难飞。 千秋霸业谁人许,百年江湖何处归。 书生仰首,青衣漫卷。 他朝远远城关做苍凉一望,忽泛起一种破碎般的眼神。 留给身后桃花树下立着的年轻王侯公子一个渺然背影。 桃花已落。 人伫立。 锦袍玉带、绝代风华。 白衣如雪,似为祭奠这落红无数。 日渐沉,花尽残。 他的眸子里却有江南三月,柳絮飘舞,草长莺飞。 灿若桃花。 他的笑容,却比桃花更艳,更美。 “你来此就是为了和我一起赏夕阳么?” 顾惜朝轻轻回身,眸色里染着一抹落霞,如水。 “偷得浮生半日闲。如此乱世,能有这样一刻赏赏落日实在难得,你我又何必辜负呢?” “登高望远,这半刻残阳,又怎敌得上摘星揽月的高高在上——”顾惜朝微微一笑:“方小侯爷,你说是么?” 方应看抚嘴轻笑。 他用不着在他面前掩藏心事。 他也从不打算掩藏。 所以他笑,然后顾左右而言它: “宗翰曾担心在代州与宋军必有数战,说什么初战不无劳力,其余可乘胜破矣——他却料不全你的机心,我的本事。” ——方应看眼珠一瞬,似笑非笑地望向顾惜朝,摇头道:“我也没料到,向来狠绝无双的顾公子,真肯为了与戚少商不轻造杀孽的一诺,便耗费如此的心思智计,恩威并施,步步为营,到底不费一兵一卒诱降了李嗣本与贺权,夺了代、忻二州。” “那也要多谢方小侯爷你的暗中引见促合才是。”顾惜朝眉目轻舒,淡淡道。 方应看负手踏前一步:“你我各取所需,顾公子又何须客气。” 说罢,缓步踱至顾惜朝面前站定,清朗而笑道:“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不过这会子,能跟顾兄你共同进退,化敌为友,联手相扶,在下实是不胜荣幸。” “你我断做不了朋友。”顾惜朝斜睨一眼,冷冷道:“顾某交不起小侯爷这样遇事则离弃,临危即舍负的朋友。” 方应看眸中阴鸷一闪即逝,笑容不改:“顾兄说笑了。天下英雄出我辈,放眼朝野,在下所敬仰者寥寥可数,顾兄当算其中之一。你做你的大金国功臣元勋,我得我的半壁飘摇江山,如今可不正是咱们携手并进,共创大业的时候?” “顾某真是孤陋寡闻了,小侯爷敬仰的人在下倒一个也没听说过,忌惮而欲除之而后快的倒是知道几个,顾某怕是还远不够资格列进去。” 顾惜朝不露声色地说完,缓缓将几片被风卷到身上的桃花残瓣拂了下去。 碧红的花瓣,点点沾在青色的衫子上,温柔,如梦。 他拂花的手势很轻,很柔。 轻柔的,像是怕惊醒了这一个绝色的梦。 方应看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随着他的手势而翩跹。 是这样的一双手。 ——方应看突然升起了一些恼意,一些,嫉妒。 ——这感觉令他有点不爽。 “你和我不一样,你心里有情——”方应看挑了挑好看的眉毛:“这很危险。” “我和你是不一样。”顾惜朝出神地注视着飘落在地的花瓣,应了一句:“你为了你自己,可以牺牲其他一切,我却不能。” 方应看沉默了一下。 然后,一字一字道:“我只对别人狠,而你,是对自己狠。” 顾惜朝冷哼了一声。 方应看突然毫不相干地说了一句:“可惜。白愁飞遇上了苏梦枕,落了个这么悲惨的下场。” 顾惜朝负手,遥望夕阳,突兀地接了一句:“志气太高,野心太大,锋芒太露,只怕还没来得及一步登天,做主子的已容不下他,你说呢小侯爷。” 方应看不再说话。 夕阳正好。 这个黄昏,他和顾惜朝,一起举头,负手,共赏夕阳。 10、 秋风。 秋雨。 愁煞人。 叶落,天下知秋。 汴京城内,秋意正浓。 神侯府小楼。 李下瓜田阁。 凭栏处,霜叶红于二月花。 凭栏人,却无心赏。 白衣衬着红叶。 骨冷,神清。 人已销魂。 终日曝神伤,岂料年年岁岁长? 诸葛神侯的目光落在那白衣的身影上。 悠远,绵长,深沉。 如一声叹息。 “胡马南掠,朝廷措手无防,燕云各州或溃或降,节节败退,金西路大军已接连夺了朔、武、代、忻四州,童贯不听马将军的劝戒及时布署应敌之防务,一味隐瞒败绩、慌报军功,如今居然弃太原要塞于不顾,南逃回京,将陕西、河东、河北三地拱手曝于金人——如此丧尽军心,我朝危矣。” ——诸葛神侯说这话的时候,目中聚满浓浓的忧色。 道不尽,化不开。 ——忧国,忧民。 轻扶窗栏的一只手缓缓放了下来,拣起膝头的一片红叶。 叶红深蕴,更显得拈叶的手指没有半分血色,苍白的几近透明。 无情的面容染着愁,带着倦。 他的语调却扬着怒意,漫着愤恨: “平日那童贯何等威风,一旦风云突变就心惊胆战抱头鼠窜,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天子?!” “天子?当今圣上误信奸祚,圣听乏匮,之前杀了求庇的张觉,函其首送之金主,已早使辽国降人人心丧尽,再不能归心我朝了!” “这只怕都是完颜宗翰的主意——宗翰身侧有他……匡扶指点,自是如虎添翼。”无情纤长的睫羽垂下一片阴影,幽幽叹道:“太原危矣。” “太原地势险要,其民劲悍,金兵未必能够轻取。只是圣上一味沉缅声色,怠弃国事,荒于政务,全然无心整顿军务、抗金备战,兵临城下之日不远矣。金人素来能征善战,如今添了个天纵奇才的顾惜朝,这一天,只怕会来得更快了。” ——诸葛神侯目光沉郁,拈须再道:“攘外必先安内。君是亡国之君,臣更是亡国之臣,乱臣贼子只惟恐天下不乱。最近那正蒙圣宠的神通侯府方小侯爷,似是已有些按捺不住了。” 无情目光一动,没有再接话。 他和诸葛神侯一起,放眼远眺向窗外天空。 天空下,这座,堂皇富丽的京城。 落鸿声中,繁华如梦。 一城飞絮,几度秋风。 长恨还无用。 三日后,一路势如破竹的金朝西路军攻破石岭关,前锋进抵太原城下。 此际,宋朝遣河东、陕西军共计四万兵力援救太原,于汾河之北为宗翰所败,损万余人,随之散。 然,太原知府张孝纯与副都总管王禀,率童贯所留胜捷军残部三千人,动员全城军民誓死守城。 宗翰率兵围攻多日,无法撼动其分毫,反有所伤亡,无奈之下,只得暂驻军太原城外三十里,再谋攻城之法。 夜深。 灯千帐。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却漫着说不出的肃穆凝冽之气。 “顾兄弟可有破城之法?” 完颜宗翰的声音低沉,带着掩饰不住的几分急切与烦躁。 “在下倒是以为,完颜兄大可不必急着破城。” 顾惜朝微微掀了掀眼帘。 他的声音淡定,不徐不急:“太原地势险要,城内兵精粮足,张孝纯忠心不二,王禀颇通兵法,更兼之民心齐结——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咱们若要硬取,一来我军将士必增无谓死伤,二则难免旷日持久,实无益于我伐宋大计。” 宗翰拧眉点头道:“你所言甚是。然太原城若久攻不下,届时咱们驱兵南下,他们反派兵自后围击,岂不令我军腹背受敌?” “元帅只须派兵围之即可。”顾惜朝泰然自若,悠悠言道:“只消一些时日,城中粮草自有耗尽之时,届时太原可不攻自破也。” 宗翰怔了怔,唇边慢慢漾起一个笑容:“就依你所言——” “有你在此,我大金国挥军南进一统中原,指日可待矣” 他忍不住兴奋地说了一句。 他说的真心实意。 可听的人却眼神飘忽。 顾惜朝飘忽地看了戚少商一眼。 灯影里,戚少商的白衣上洒着柔柔的黄晕,说不出的和煦。 他坐得笔直,他的身形一向这么挺拔。 他的目光也笔直地落在地面上,仿佛从来不曾离开过一样。 “得太原,即可扼宋之咽喉尔。” ——顾惜朝的目光定在戚少商身上,口中缓声而言道:“只消在城外矢石不及之地筑城环绕,分人防守,围点打援,此谓之锁城法,太原城再固若金汤,也将成我囊中之物。” 灯芯扑剌剌的一响,灯火突然晃了一晃。 戚少商的眸光也跟着晃了一晃。 一晃神的功夫,顾惜朝已暗暗叹了口气,长声将最后一句话说完: “如今只须留银术可固守太原,我等不可延误战机,明日当即刻率主力兵马向隆德府、潞州、泽州而发,过南北关,渡河与东路军马合围汴京!” “好,好,好!” 宗翰仰颌大笑,禁不住连呼了三个好字,点头赞道: “真不愧为我大金国当年第一勇士的后裔,小沐说得不错,武功智谋,行军布阵,除了你,我女真怕是再难找出第二个来。萨兰若有幸得你为夫婿,是她的眼光,她的福气!” 顾惜朝隐隐有些不悦之意,轩眉道: “在下与亡妻之情未泯,并无续弦之意。且如今大事未定,更遑论儿女私情,这些话,完颜兄以后还是休再提起了罢。” 宗翰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目中隐隐聚起一丝复杂的神情。 “夜已深,在下回帐休息了。”顾惜朝一边说,一边抬脚就走。 戚少商走得比他更快。 帐帘一动,两个人已是一前一后地疾步行了出去。 宗翰眼望住了那轻轻晃动的一角布帘,想了又想。 帐帘又是一掀,一个身着盔甲,身形伟岸的黑脸汉子大步踏了进来,一边向宗翰曲膝行礼,一边回望向方才走出去的戚顾二人的背影,口中嘟囔道:“大元帅,这顾惜朝到底靠不靠得住,他跟他那汉人朋友形影不离,就不怕泄露了咱们行军的计划?” 宗翰微一沉吟,低低道:“银术可,你究竟想说什么。” “顾惜朝到底是咱们女真人,主上和大元帅等又这么器重他,这两国交战,端的是不少行军机密,他如此跟那个姓戚的过从甚密,实有通敌之嫌。” 银术可扶了扶腰间弯刀,恨恨道:“一个汉人混在咱们的大营中,成什么体统,到底是个隐患,我实在是看不过眼!” “你以为,你有本事杀得了他么?”宗翰眉头一皱,轻斥道:“你只管按顾惜朝说的法子,好好给我守着这座太原城便是——” “其他一切,我自有分数。” 他转身,伸手拨了拨灯芯。 灯火弱了一弱,既而更加熊熊地燃烧起来。 晃乱了拨灯人的神情。 戚少商并不回头。 身后的步伐如影随形。 甚至连迈步点地的声音都和在他的步子里,一点不乱。 漆黑的夜幕下,只有两个人的步伐声和衣裾飞扬声—— 却又紊合得像是一个人的。 踏碎了夜露深重。 “这些攻城略地的机密,你竟一点也不避忌我知晓么。” 戚少商倏然站定。 白色的衣摆随风轻拂,沾染了草上的夜露,渐渐地晕开一圈冰凉的水色。 他的眸色也随之冰凉。 比风更冷,比露还凉。 11、 “我本就没打算瞒着你。” 顾惜朝一边说,一边走到戚少商身侧。 他举起手,想替戚少商将湿在草露中的衣裾提上一提。 不料白衣之下,一股遍体生寒的冷意如潮水般扑涌而来,令他刚刚欲举起的手,又生生地收了回来。 戚少商仰面而笑。 笑声森冷、萧瑟、寂凉、落寞。 甚至有些诡异。 “为什么。”他颓败地低头,捂心,自问。 为什么? 为什么要是这样? 曾经他要他一起离开的时候,他难放担当;如今他想他抽身而退的时候,他身陷其中。 他们之间总是差了那么一步。 作弄他们的,是天。 自金军南征以来,顾惜朝一直信守承诺,一路殚精竭虑,智取为先,绝不轻造杀孽,他并非不知晓其良苦用心。 可他眼睁睁看着的,那被寸寸攻陷的,却真真切切、实实在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他大宋的城郭领土啊——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戚少商夜夜无眠。 依稀碎梦中,忽而是与连云寨兄弟们曾经的血马倥偬,忽而是随金军南下沿途降金百姓的绝望哀忿。 他的心,被无边的郁结与责难填满。 渐渐破碎。 慢慢凌迟。 到此刻,无论他怎么选—— 都是深渊。 “如果有一天,你真要与我沙场相见,隔阵相望,你对我,无须留情。” 顾惜朝往后退了一步,凄厉地笑了一笑,眼帘一垂又倏然抬起,已恢复了清冷与幽淡: “宗望东路孤军深入,粮饷不济;宗翰西路分兵多处,既须围太原,又须夺取洛阳,防止赵宋朝廷由西路奔蜀——以上均为兵家之忌。宋朝尚有西北边防军主力在后,各地勤王之师亦在集结之中,此役已无望下汴京城池了,你,大可放心。” 戚少商心中一动,又听得顾惜朝道: “戚大侠大可不必勉强自己,用不着担上这个通敌叛国勾结金人的虚名,此刻回去,也还来得及。” 顾惜朝言罢即转身。 提足便走。 扬起的发丝划过戚少商的面颊,突将他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顾惜朝!” 戚少商沉沉地低吼了一声。 不顾一切地拔足追奔,不顾一切地将人扣进自己的臂弯。 “我不会允许有这样的一天……” 他不给他任何反应的空间,用唇封堵住他的一切。 天崩地裂般决绝的吻,由狂野激烈,渐转为引诱缠绵。 顾惜朝倒抽口气,一股合着痛楚的迷醉渐在他胸口内涨满。 毁灭般的纠缠与撕吮。 戚少商突然不知所以地燃起了一种报复般的决绝与痛快,似乎要把他多日的郁结与内积的苦痛悉数释放出来。 在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在想,如果当年连云寨生杀大帐前自己死在顾惜朝的剑下,又或者傅晚晴的灵堂前自己没有阻止老八刺向顾惜朝的一枪—— 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那一切又会怎样。 可他只是一瞬而逝地飘过了这个念头。 他不容许自己再想下去。 有些问题根本不会有答案。 他记得王小石说过,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就会把它们放进深深的抽屉一样封存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里,等到能解决和面对的时候再把它们取出来。 ——可往往那个时候问题已经不存在了。 ——解决了它们的,往往是时间。 ——时间,岁月,光阴。 那么他和顾惜朝之间,还要多久? 戚少商这样想的时候,顾惜朝已经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然后全力地、截然地推开了他。 简直不能算是推,应该算是拍开,或是打离。 戚少商猝不及防地踉跄退了一步,马上看到了顾惜朝眼神。 那是一种惊惧、猝然、怨恨、无奈、担忧、心虚、茫然混杂在一起的神情。 他带着这样的眼神,浑身虚脱般木然地吐出两个字: “萨,兰。” 轰的一声,戚少商的脑中瞬间空白了一下。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抽噎。 只是一声。 忍不住的释放,又竭力地抑制。 一滴泪水,挂在清丽的脸庞上,在黑夜里如水晶般莹洁动人。 纤弱的少女的身体在风中战栗,手扶着营帐的门楣,一排珍珠般的贝齿已将娇嫩的下唇咬出了血迹。 草原天空般清澈的眸子里,只剩下震怖、恍惑和空洞。 怀春的少女,深夜的苦候,只想在心上人的营帐边等着献上一个明媚的笑容,一句贴心的问候。 她甚至此专门描画了眉眼,戴上了平常不佩的珠玉,穿上了最喜爱的鹅黄长裙。 她以为他一定会欢喜的。 她要做让他欢喜,令他喜欢的人。 可没想到,他却跟另一个人在她面前如此深情决绝地拥吻。 ——而且,居然还是,一个,男人。 她觉得自己的心都不会跳动了。 大概已经碎成粉末,化进尘埃里去了。 她是为探望心上人来的,所以没有带上她的软鞭。 否则,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鞭挥出去—— 一鞭子把眼前的这一切挥断,打碎—— 那只是个噩梦而已。 做梦,一定是在做梦。 萨兰神情恍惚地侧了侧了头,然后撒腿狂奔而去。 顾惜朝和戚少商追也不是,喊也不是,一齐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半晌,又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我被你害死了。”顾惜朝煞白了一张脸,咬牙切齿,又万般无奈地说了一句。 一向淡定从容如他,此刻,也只剩下了措手不及的混乱。 戚少商只有比他更乱,一时也想不到怎么应答,只乱乱地问道:“那,现在,如何是好?” “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是我命中的克星、魔星、扫帚星。” 顾惜朝抽抽滋滋地慨叹了一声。 天明不久,金军大营便该分兵向南而进。 可整装待发的金军将士等了又等,却一直没收到拔营的号令。 那是因为,五公主不见了。 ——金太宗的掌上明珠,最心爱的五公主完颜萨兰,留书出走了。 捧着一纸留书的大元帅宗翰,虽然还不是热锅上的蚂蚁,但也比之好不了多少了。 在见到他的顾监军之前,他除了团团乱转,只会重复一句戚少商昨夜曾同样问过的话: “如何是好?” “她说要南下中原游历散心,应会朝宗望元帅的大军而去,可一路顺之找寻。” ——这是顾惜朝说的第一句话。 “她说有宋朝的朋友在旁照顾引领,让我们不必担心,这个人只怕说的是咱们的那位老相识。” ——这是顾惜朝说的第二句话。 “五公主若受方应看所挟,暗患昭然,请元帅许我即刻起程追寻五公主回来。” ——这是顾惜朝说的第三句话。 宗翰只说了一个字:“好!” 他到底,多少还是担心萨兰的安危罢——完颜宗翰望着顾惜朝难以捉摸的眼神,有些不确定地想了一下。 还是……?——一种淡淡的狐疑仍是飞鸟般掠过了他的心头。 12、 东京皇城。 小雪初晴。 御书房。 大大小小的军情折子、告急文书,接二连三涌到京城,送到这里。 多得连徽宗赵佶已经不想再看,干脆找人念: “六月初三,代州守臣李嗣率全城吏民请命,金西路军监军顾惜朝为先锋入城受降……” “六月十九,金西路军监军顾惜朝诱降忻州守将贺权,贺权大开城门以迎宗翰大军入城……” “……顾惜朝以锁城法围太原城——” “顾惜朝,又是顾惜朝!” 赵佶抬起一脚猛踹在那垂头闷声念折子的无辜小太监心窝上,发狂般吼了一声:“这个顾惜朝到底是个什么人?” 汴京城的这个冬天,竟似从未有过的寒冷。 大举进犯的金兵势如破竹,一路斩关夺隘,所向披靡,无人可挡。 徽宗治国无方,终激起朝野内外的民怨,不得不颁退位诏书,传位于太子赵桓,是为钦宗。 靖康元年一月,金军抵黄河北岸,宋钦宗派大将何灌率军前往保护黄河渡桥。 不料数万宋军竟望风不战而逃,六万金军于五日五夜之内从容渡河,兵临开封城下。 这兵荒马乱的当口,京师武林里也连接发生了几件大事。 辽亡金兴,新帝更迭,京畿的江湖势力也随之此消彼长,重塑格局。 曾经迷天七圣盟、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三足鼎立的岁月已成为过去,如今武林,销声匿迹了一阵子的金钱帮重塑声势,已盖过了六分半堂,与王小石统领的风雨楼白道武林同道,以及势力上通天子朝臣、下接豪商巨贾的“有桥集团”各自雄据一方,互相牵连,又势成犄角。 在朝廷上下一片迁都的主张中,惟有太常少卿李纲与诸葛神侯等主张坚守待援,金风细雨楼的弟兄们也早做好了与京城共存亡的准备。 经历了无数风雨的风雨楼,此刻,侯风,待雨。 风风雨雨的风雨楼。 但这天,金风细雨楼里没有风雨,只有欢喜。 因为离京多时的前楼主,九现神龙戚少商,回来了。 当年戚少商临危受命,一肩担起金风细雨楼楼主的重任,将其经营为京城最大的武林力量,无论是楼里,还是象鼻塔或发梦二党的弟兄,无不敬他重他,以他马首是瞻。 其后他激流勇退,突然离京出走,不知所踪,也引发了众人的好奇与担忧。 这些日子他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 ——好奇的仍然好奇,因为这位前楼主似乎并没有说明的意思。 但担忧却是不必了,毕竟,他已经回来了。 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失魂落魄。 “还是那么风流潇洒,只是,有一点点风尘疲惫而已。” ——王小石前一天笑着说了这句话。 于是大家都很欣慰,也很期待,争相嚷嚷着想要早点见到这位久违了的前楼主。 这会,金风细雨楼、象鼻塔的各当家兄弟正准备开会。 就集中在红楼。 青楼已毁,留下一个曾承载过梦想,又变成过梦魇的红楼。 楼仍是当年的楼,梦还是当年的梦么? ——只是而今梦醒未? 人生就是一场梦。 如果一直在梦中,是否就可以不去面对现实的苦痛,流离的乱世? 可总有一群人,他们不能够做梦,或者要比普通人觉醒得更早一些。 因而,别人可能正在做梦的时候,他们却已在开会了。 开会讨论的议题只有一个: 抗金护国。 这会议因为将有前任楼主的参加而更显热烈。 王小石破天荒地来晚了一点。 也破天荒地没有为自己的迟到和疏忽道歉。 他的语调和他的眼神和全场的气氛和大家伙儿的心情一样。 一样激动和热烈: “大家看看谁来了!” 来的当然是: 戚,少,商。 但却不是他一个,而是两个。 白衣仗剑的男子身边,青衫的人影分外扎眼,夜风吹起他们的发丝,年轻侠士与翩翩公子衣袂纷飞,羡煞旁人。 “他怎么也来了?!” 唐宝牛第一个忍不住,粗声粗气地哼哼了一句。 坐在一起的方恨少扯了扯他的袖子。 “别扯我!”唐宝牛恼怒地吼了起来,横瞪了顾惜朝一眼,恨恨道:“这小子是个金人,跟咱们是敌非友,还有胆走到咱们楼子里来,什么意思?!” 顾惜朝一言不发,平静地看了戚少商一眼。 王小石用眼神制止了即将激荡的群情,也深深地看了戚少商一眼: “戚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当然也是金风细雨楼的朋友。 真正的朋友,就代表着无条件的信任。 我从来不怀疑朋友——那也是苏梦枕曾经常说的一句话。 不过他这种信心是建立在暴力之上,完全的信任,只不过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武力——你敢背叛我,就要把我弄死!否则到最后,还是你死! 王小石不同,他的信心来之真诚。 他对你掏心掏肺肝胆相照,你还怎么狼心狗肺背后一刀? 至少,绝大多数人砍不下这一刀。 戚少商的心突然就松了下来,也暖了起来。 他感激地看了王小石一眼。 三人的目光交错间,一切归于平静。 很多时候,真的,一眼已足够。 顾惜朝直直地坐了下来。 眼观鼻,鼻观心。 置身度外。 自他与戚少商回京以来,出于各自的种种考虑,一直未将二人的行踪大肆宣扬。 此次应约前来金风细雨楼共商大事,却也有着人所未知的特别思量。 顾惜朝向来孤冷傲决,也倒并未将现下在座之人的冷眼与腹诽放在心上,倒是盯着他的那些人,端的好不自在。 幸好很快,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王小石所说的那件事上。 一件大事。 夜叩金营,生擒宗望算不算大事? 擒贼擒王,逼退金军算不算大事? 朝中除了新登天子、主战派右卫少将军姚平仲、太常少卿李纲与诸葛神侯之外无人知晓的机密之机密,算不算大事? ——恐怕不但算,而且还是件要命的大事。 要的,是金东路军统帅完颜宗望的命,也可能,会是在座所有人的命。 “今夜咱们所谈偷袭之事,若有半点泄露,则功败垂成,国将不存!” 王小石很严肃,很严肃地说了一句。 他一向是个很随和,很柔和,很亲和,很温和的人。 他一向不爱用这种口吻与语气说话。 他总是懒懒的笑着,带一点点羞涩,一点点睿智。 他年轻、俊秀、志大、才高,他曾经只是一个来京城碰碰运气的落魄浪子,却最终成了一个卫国为民的英雄侠士。 现在,这位侠士,这位金风细雨楼的大当家,说了这么一句严肃的话。 是提醒,更是命令。 如果换了白愁飞来说这句话,那就是: “泄密者,死!” 有那么一瞬,在座的谁都没有出声。 然后,群情激昂,摩拳擦掌。 谁都知道这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诸葛先生借王小石之口将此等机密军情告之京畿武林白道义士,其意便是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 因为,能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并非一般的朝廷军士所能做到。 更因为,京华虽有二十万禁军、七万近卫、三万大内高手、各路勤王之师,但谁又知道,谁又敢说,里面有多少才是一心报国的忠勇之士? 故,金风细雨楼的豪杰志士们不可推辞。 义,不容辞。 13、 ——起码现在,我还在车厢里,陪你看时光流转,风景变幻。 “楼主的话,大家都听清楚了吧。”杨无邪抚了抚下巴,一双锐利的眼睛将座下众人均扫了一遍。 何小河眨了眨漂亮的眼睛:“是件天大的事情,却也正是咱们尽忠报国的大好时候,凭楼主和先生安排便是。” 唐宝牛紧接着钳着粗眉喊了一句:“今儿在座的,都是诸葛先生和楼主最信得过的兄弟,谁要是敢叛变通敌走露了风声,我第一个砍死他小兔崽子王八羔子龟儿孙子!” 一边说,一边眼光直往顾惜朝和戚少商那边瞟。 “戚……大侠,”杨无邪轻轻地问道:“你也跟兄弟们一起举事么?” 突然的静。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停止了议论,齐刷刷地朝戚少商看过来。 戚少商泰然地迎上了这一片目光。 “我另有要事在身,这次,是不能和大伙儿同阵杀敌了。” 他说得很坦然,很确定。 然后他速速地看了王小石一眼。 王小石却低着头。 事实上,从刚才开始,他的头就没有抬起来过。 像是在思索一件很要紧的事情,又像是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答案。 他到底想通了没有? 还是一早就已经知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方恨少摇头吟毕,叹了口气,长声问道:“男儿大丈夫,自当为国捐躯,共赴国难,视死如归,戚兄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戚少商淡淡地一笑。 唐宝牛早已气呼呼地吼了起来:“什么衣服袍子的,人家不肯去,你还能绑了他去不成?!” 方恨少被他一吼,兀自怔了一怔,却听得唐宝牛刻意隐忍的一声低骂:“什么大侠,无胆鼠辈!” 一声轻咳,顾惜朝掸了掸衣袖,慢慢站了起来。 “恭祝各位大侠马到成功、旗开得胜、取义成仁、大志得偿。” 也许他的眉斜飞入鬓,清冷英气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也许他的唇柔软湿润,就连说出的话,都一字一句的震慑人心。 一阵寂凉萧瑟之意,随着这执地铿锵的一句话,如破冰之寒,不知不觉间封冻了众人的心。 然后,他温柔地看了戚少商一眼,温柔地说了三个字: “我,们,走。” 我们。 我们的意思,就是你和我,两个人。 这里除了我们之外的其他所有人,都是他们。 于是“他们”,都为他这一句话痴了一痴,醉了一醉。 如亲耳听到了一首销魂的歌,亲眼看过了一场惊艳的梦。 这一痴一醉之间,曲已终,梦已尽。 “任重道远,石兄小心。” 戚少商长揖,抱拳。 然后,走。 这世界上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想走的时候就走。 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那么一次,为一个人,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一个笑容而说走就走。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其实是江湖在人间,江湖不由江湖。 ——抽身而不能退,想走而不能走。 你,这样洒脱地、决绝地、坦然地,走过没有? 王小石倏然站了起来。 ——在他们二人已走到廊前,将出而未出的那一刹那。 “风寒露重,戚兄珍重。” 他的眸子亮得灼人,他的语调却很平静,平静地除了站在他近前的杨无邪之外,谁都没发觉他尾音的一个小小颤动。 戚少商挺拔的背影难以察觉地震动了一下,足尖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 像是听到了,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大家带着诧异和愕然的表情,一直看着那一青一白两个人影消失在转廊尽头,故而没有人注意到此刻王小石眼中的神情。 除了杨无邪。 他的眉心忍不住地跳了一下。 像是猜着了,又或是猜了而不知道着不着。 冬夜。 长街,有雾。 人影淡淡,雾深沉。 这样的大雾,适合用来隐蔽,或是埋藏。 隐蔽心,埋藏过往。 戚少商的脚步很笃定,笃定得有点沉重。 这么大的雾,这样深的夜,有谁能看见他和他紧紧相执的两只手?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世间有多少人,能执起一只自己心心念念的手,共走一条直到人生尽头的路? “方才委屈你了。” “原算不得什么。” “记住我们说好的话。”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嗦。” 戚少商听到这句话便止了步子。 他止步,沉吟,然后道:“我去了。” “你去吧。” 他们互相望着,浓浓大雾飕飕寒风里,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心是暖的。 戚少商牵了牵嘴角:对不起,这件事我一定要去做。 顾惜朝闪了闪眼波: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 情深何适?廓尔忘言。 忽然,戚少商轻轻卷起顾惜朝肩头一缕发丝,在指上绕了三绕,再缓缓牵到自己唇边,深深一吻。 绾君一缕发,共结百年心。 此生不寂,无憾。 紧挨在一起的两个影子倏然分开了。 戚少商转身离去的背影很快淡漠在大雾之中。 他要独自去一个地方。 经黄裤大道,北座三合楼,南望瓦子巷,往通痛苦街,再由街尾转入苦痛巷—— 那座既不辉煌,也不富丽,有点古,有点旧,又有点气派的,名震京师的诸葛神侯府。 夜访神侯府。 开门迎接他的是铁手。 无情冷血,铁手追命,四大名捕都等在前厅里,为的是要和他见上一面。 阔别经年,他们彼此,都多了些沧桑,可他们都还仍怀着只有他们才能彼此感受到的热血和豪情。 他们曾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彼此了解,彼此信赖,原不需要多余的废话和虚伪的客套—— 岁月摧折,相逢一笑,一切便尽在不言中。 但戚少商没有在这里停留多久。 他星夜到访,只是为了去见一个人。 一个有着一双深邃而智慧的眼睛,历经了沧桑,刺破了世情的老人。 他,是为他而来。 无星无月。 人声俱寂。 名动天下的四大名捕,静静地围坐在一起,似乎谁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窗外那座雾气中隐隐绰绰、居于正中的小楼,竟颇像一尊在暗中潜伏的神魔。 神秘,无着。 雾更浓。 直到一声惊恐而凄厉的喊声遽然划破了夜空: “有人刺杀先生啊——” 14、 这该死的天气—— 任劳忍不住暗暗咒骂了一句。 这样冷的早晨,这么大的雾,却要出来办差,实在不是件令人舒服的事。更何况,从三更天起,他已离开了城南新置的宅子,别了半月前新娶的小妾温香软玉的身子,赶出门办事了。 可当他一只脚跨进那高高的门槛,那些乱七八糟的牢骚和抱怨骤然就消失了。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向来明艳清澈,此刻却泛起了一分狂躁两分怨毒的眼睛。 所以他生生地打了个寒噤,连舌头都有点不听使唤起来: “属,属下见,见过小侯爷——” “不用废话。”方应看略有些烦躁地一甩袖子:“现在是什么状况?” 任劳长吸了口气,开始慢慢地回话,一边说,一边环顾屋子里的人: 坐在方应看身侧,正专注地磕着花生的,当然是米公公。 站在他们下首,面无表情的,是比他先来一步的任怨。 “我已打探清楚了,诸葛正我昨夜遇袭重伤,去刺杀他的人,正是前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四大名捕即时追踪而出,却遭到了一票绝顶高手的暗中袭击,以少敌众,均有所伤。” 任劳尽量让自己的话简单明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这个主子不喜欢听废话。 可方应看似乎仍然不满意,不耐烦地曲指在桌上一敲:“这些我已经知道了,我问的是现在是什么情形。” 任劳吞了啖唾沫,开始有点结巴,带着求助的目光望向一边的师弟任怨:“后来,后来的事情……” “啪”的一声脆响,米苍穹磕开了一颗饱满的大花生,带着一种满足的表情慢悠悠地说:“后来的事情,他怕是不会知道了。” 方应看轻轻地哼了一声:“任怨,你来说。” “是。”任怨斜睨了他那位脸色渐变的师兄一眼,不慌不忙道:“天还没亮,诸葛老头就负着一身伤裹进了宫,侯在寝宫外面,等着面圣禀告遇刺之事。” 任劳脸一白,正待忐忑地抬了抬眼角,却听方应看已经恨恨道: “故伎重施,当年是王小石,现在是戚少商,这老不死的到底有完没完?!” 米苍穹不由微微一惑:他所熟悉的方应看,一向心思缜密,处事冷静,深藏不露,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有些克制不住的焦躁—— “计不怕旧,管用就行。”他咳嗽了一声,道:“太上皇南……撤,钦点了他随行护驾,抗旨是死罪,如今遇刺重伤,便有足够的理由留在京师了。” 他扔了颗花生进口里,眯眼继续道:“现在整个京师都在传戚少商与金人有所勾结的事情,这一刺可当真教人无从疑起啊——” 他蓦然因方应看扫过来的眸光而心中一乱。 那眸光,美艳而狂乱。 方应看不能不狂,不能不乱。 ——他耗费了种种机心,好容易讨得圣意,把诸葛正我和四大名捕遣去侍驾决意南逃的太上皇赵佶,以便将这个难缠的对手调离京师,得举大事,却不想被一个从天而降的戚少商打乱了计划。 ——最重要的是,这样他就势必不能避开那个,他不想与之当面冲突,不想与之直接对敌的人! 这个,狡猾的诸葛老头。 这个,该死的戚少商。 米苍穹凝视着方应看蹙起的秀眉,和曲折突起的苍白指节,突然说了一句:“你今天好象特别暴躁。” 方应看明显的愣了一愣:“有吗?” 他暗暗吸了口气,把头转向窗外的一树红梅。 残雪飞花。 白得耀眼,红得刺目。 白如寂寥的容颜,红似新鲜的血液。 他突然升腾起一种莫名而难言的欲望—— 想要造爱,或者杀人。 任劳在这时候突然注意到了方应看的手指。 应该说,是他拇指和中指合捏住的一件东西: 一件泛着淡淡的银光,微微的凉意,好像暗器似的东西。 好像,一滴泪珠的形状。 情人的泪。 不胜楼。 依然高,而不胜。 也许只要爬得上来,就能领会那种主宰一切的快意。 世间众生,是为这快意而爬楼,还是因爬楼而快意? 但登顶凌云的那一天,那些曾经所期翼的快意,是否,还能,有如当日? 顾惜朝负着手,和沐天名一起临高而眺。 极目望太平,城郭亦了了。 滔滔江水,铁马冰河。 他们并立在一起,却又似乎各自沉浸在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里。 青衫寂寥,白衣落寞。 从来,寂寞。 正如繁华的尽头是空,畅聚的结束是散,而热闹过后的寂寞也许才是最大的寂寞。 但有多少人,能轻易地看穿他人的寂寞。 正如此刻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都在心底幽幽地发出了一声慨叹。 “没想到,你竟真的没有阻拦他这么做。”沐天名终于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 “他决心要做的事,又有谁能阻拦得了。”顾惜朝一挑秀眉:“再说,我为什么要阻拦他?” 沐天名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连我都开始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么你呢?你又想要些什么?”顾惜朝掸了掸衣袖,清亮的眸子直直定在沐天名的脸上,轻笑道:“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普渡众生。” “能渡了自己的心,便已是不易了。” “但苦海无边。” “我已在岸上。”沐天名眼中神电一闪,继而闭目道:“我一早就告诉过你,我助宗翰灭辽,只为家仇,不关国恨。” 顾惜朝静默了一下。 从沐天名暗中着辛追将他从疯魔中救治清醒后的第一天起,就已毫无保留地向他坦白了用意,也不讳言他自己的隐秘身世: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沐天名的母亲不但就是契丹辽人,而且还是大辽的郡主,天祚帝的亲姊!可惜这位尊贵的郡主竟爱上了一个女真的奴隶,并和他私定终生,珠胎暗结,而且她更不知道自己的美貌早已激起了自己亲弟弟的淫欲。她暗中与人私通产子为大辽皇族所知晓后,天祚帝勃然大怒之下,不但立刻杀死了她的爱人,还将自己的亲姐姐奸淫凌辱至死—— 连厉辣沉定如顾惜朝,在听到这些的时候,都不免深深一震。 可这个父母双亡、身世悲惨、侥幸逃脱的遗孤,后来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和摧折,又如何习得了这样一身登峰造极的神秘武功,最后成为了金人铲灭辽国、染指中原的中坚力量,和如今雄踞大宋京畿三大江湖势力之一的当家人物,中间的种种曲折却再也没有人能够知晓。 ——这些沐天名没有告诉顾惜朝,顾惜朝也无意询问。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一些不欲人知的过往或秘密。 他自己,岂非也是一样? 于是,沐天名毕竟成为了一个谜。 他,就,如,一,个,忧,伤,的,谜。 未知的恐怖才是最大的恐怖,深藏不露的敌人才是最难应付的对手。 谜一样的来历,谜一样的身手,谜一样的意图,造就了金钱帮的神话,也成为了一种最厉害的武器。 ——或者,这也是这个谜一样的人本身最好的屏蔽和保护? ——这莫大的不为人知的忧伤武器,伤人的时候会不会也伤到自己? ——还是掌握着这武器的人,一早,曾经,已然,被伤得很深、很深了? 顾惜朝因这种突然升起的揣测和猜度失神了一会。 然后,他听到了沐天名轻轻的、清清的一句话: “你和我,他和他,究竟谁比较幸运?” ——是问人,还是问己? 而问完这句的沐天名,倦倦地垂下头,倦倦地垂下睫羽,如雪的白发寂寂地散开在如雪的衣衫上,带一抹流云的惆怅,落花的哀伤。 这一刻的他,竟全然没有了那种与生俱来的,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王者霸气,令顾惜朝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一个执着而不执拗,淡漠而不冷漠的人。 呵,无情—— 一个名为无情的人,是否真的可以无挂无牵? 一个空明如佛的人,是否真的能够不爱不念?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15、 星夜。 北风刺骨。 乱云飞渡。 这是二月初一。 宜嫁娶,宜出行。 ——只是不知道宜不宜杀人。 要杀的当然不是普通人,是外虏,是强敌,是寇首。 去杀人的当然也不是普通人,是宋朝天子密封的“平寇大将军”姚平仲所领的三千铁甲精兵,和京师武林群龙之首王小石亲率的白道武林义士。 一明一暗,一朝一野,兵分两路,直捣金营。 王小石一行十一人。 除杨无邪、唐宝牛、方恨少、张炭、何小河外,还有金风细雨楼及象鼻塔的几个高手。 ——无一例外的,他们都是王小石最信任,也各自都最彼此信任的十个人——那天开会时在场的所有人。 事关重大,王小石并没有将此事告知发梦二党的盟友兄弟,他不希望连累他们。 本来,他连杨无邪都不想带来,可最终仍顺了杨总管的意愿,却通知了孙青霞这位风雨楼的至交来替他们暂时稳住楼里的大局。 他曾遇到过无数的凶险和恶战,但他都相信,并努力让自己去乐观面对,尽全力化解。 可这次不同。 这不是江湖,而是战场。 铁血金戈,马革裹尸的战场。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他,他们,都做好了不能回去的打算。 以必死之心,来赢一场,必行之战。 以他,和他的挽留剑。 ——能挽留的住么?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王小石突然泛起一点点夹杂着激昂的紧张,同时他也听到了身边的杨无邪脚步微微的一乱—— 中军大帐已在望。 一切,都在顺利进行中。 六扇门大牢。 一灯如豆。 狱卒刘老三的一盹被轻轻的一拍惊醒了。 “叶小哥——”见到这个人,刘老三骤唤了一声,睡意转眼已经消了大半。 叶告将食指竖到嘴边,眼珠一转:“公子来了。” 刘老三睡意全消,顺着叶告的眼神望去,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白鹤般的人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觉得这位双腿残疾的成大捕头像极了一只白鹤。 ——傲然、孤清、优雅、绝尘。 ——虽无足却仍能展翼而飞。 无腿行千里,千手不能防——轻功和暗器冠绝天下的无情公子,如一只没有脚的白鹤,除了一直一直的振翅高飞,可以停得下来么? 突然涌出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的刘老三,在短暂的一晃神之后,迅速会意地从边门退了出去。 单独隔开的深牢里,抱膝静坐的男子闻声抬头望了一望。 黑暗潮湿的牢狱里,他却依然说不出的清爽利落,一身白衣和他的人一样,仍出淤泥而不染般澄净,眸子里闪着的两点星光,又在看到来人的一刻化为两团燃烧的热焰。 ——谁又能想到,昔日纵横天下叱咤京畿的金风细雨楼前楼主“九现神龙”,近日突然刺伤朝廷重臣后正被缉拿在逃的钦犯戚少商,竟然就藏匿在六扇门的大牢里!? 他根本哪里都不用去,谁会到大牢里来缉寻捉拿一个逃犯? 故而戚少商很安全,也很安心。 他安心地等着消息。 现在,消息已经来了。 戚少商等着无情开口说话。 “事情坏了。” 无情的脸色在黑暗中显得分外苍白,语调急,而忧:“夜袭金营的消息好象走漏了,此举已无丝毫胜算——” “这已是个死局。”无情说完这句,声音已如雪川冰河般寒凉彻骨。 戚少商截然变了脸色,他已来不及问清楚因由缘故,只断声道:“王小石现在何处?” “半个时辰前,他们已经出城了。”无情沉声道:“追不到了。金人已有防备,世叔进言未果,圣上断然无意肯出兵相援了。” 犹如一记重锤击打在胸膛之上,戚少商圆瞪双目,嘶声低呼了一声:“怎会变成这样?” 无情静默了一下,深深的目光似穿透一切般在他脸上凝停:“会是——他么?” 漆黑的眸子瞬间幽暗了一下,转而电光神闪,戚少商猛一抬头,断然道:“不!” 不是,不会,不可能! “绝不会是他。我与他有约有诺。我信他。” ——戚少商坚定地直视向无情,语调恢复了平静,明亮的目光里没有半丝犹疑。 无情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角,没有作声。 他为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而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看了戚少商一眼。 “事情危急,我这就赶去设法襄助他们!”戚少商说罢霍地站了起来。 无情幽幽地叹了一声,转而肃然道:“金人严阵以待,我们还要再多赔上一条性命么?” “我不能明知他们有危难,却眼睁睁地袖手旁观——”戚少商毅然道:“如果你不是身为公门中人,兼另有重担在负,你也一定会跟我一起去的,不是么。” 无情耸了耸眉角,微微垂首,只有长长地叹了口气:“是。” 他知道已经无须再多说任何话,所以立刻示意叶告打开了牢门:“我送你出去。” 顿了一顿,他又轻轻补了一句:“也许你可以去找他帮这个忙。” 戚少商倏然抬头,两人的眼神在幽暗的天牢里闪电般迅速地对碰了一下,似乎瞬间交换了无数的信息。 无边的黑暗中,他们身上的白衣带着与世不入的傲然,与清寒。 一边的叶告却明明白白地看见了他们眼中同样的灼热和光明。 “谢谢。”—— 戚少商低低地道了一声。 巷陌深沉,青石路寒。 一道弯月如钩。 清,且冷。 疾步而行的戚少商突然站定。 然后转头,望向转角处的一株梅树。 一树红梅下立着一个人。 还没来得及看到那人的面容,戚少商已先感觉到了那股味道。 梅香里暗合着熟悉的清冷味道,一种久违的味道。 相思无尽,深情款款的味道。 ——他在这里,他一定在这里。 ——他果然是在这里。 戚少商慢慢转头。 慢慢转头的戚少商慢慢绽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顾惜朝在看着落花。 以一个优雅而潇洒的姿态。 梅傲洁,人傲岸。 每一朵落花是一次失足。 每一段情思是一次失陷。 他因这温柔的失足,和缱绻的失陷而略带怅惘,略带慵懒,而微微蹙起秀气的眉骨。 明月愁心两相似,一枝素影待君来。 “你是在等我?” ——戚少商已然走到他身侧,目光深深,笑容浅浅。 顾惜朝轻轻的转了转眼眸,似乎仍没从花落中回过神来,只是依稀地“恩?”了一声。 随后又似乎不以为意地加了一句:“你难道不是在等我么——花都落尽了,世间值得等待的又有多少。” 戚少商怔了一怔,看在顾惜朝的眼睛里,却怔得好潇洒,怔得好漂亮。 忽然一阵风过。 他们身后的梅树,扑啦啦飘落了一片花雨,翻飞如雪,纷纷落在坡上、地上,他和他的衫上、肩上、发上。 仿佛也落了一些在心上。 他们都正想彼此说些什么,却为这一阵风和花,齐齐神思飞扬,屏息沉默了半刻。 “还好,你没有拔剑架在我脖子上,煞了这大好风景。” 顾惜朝轻轻地嘘了口气,目不转睛地看定戚少商的眼睛。 戚少苦笑:“你还在恼我。” “你竟然信我。” “也许以前我做不到,但现在,我相信你,正如相信我自己的心。” 顾惜朝扬了扬眉,道:“你不怕再错信我?” “怕。很怕。” ——戚少商老老实实地回答:“但我仍然要信。如果连自己的心都不能相信,那我还能相信什么?” 16、[纵使无情,却无法无欲。纵使无敌,却无法无畏。] “惜朝……” 顾惜朝抬头,就望进那双多情的、深情的眸子里,仿佛一冬的深寒都尽化在那对眸子里,叫他心里忽然生起了草长莺飞的春意绵长。 “眼前的局势已非你我所能预计和掌控。” ——顾惜朝轻叹了一声:“你又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戚少商低声道:“我何尝不知,世上并无两全之事,我所求不多,唯心安二字而已。” “迂腐,愚忠!”顾惜朝摇头皱眉道:“你们这些自命义担天下兴亡的所谓仁者侠士,居然要为区区两个字逆天而行,以卵击石,枉送大好性命?!殊不知这种死法,不如蝼蚁,轻如鸿毛!” 戚少商眉头紧锁,满脸凄厉苦痛之色,却是半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顾惜朝见他如此,不由略缓了缓语气,沉声道: “祸起萧墙,内乱频生,宋室的气数已尽了。今夜之事,败局已定,你们纵然倾尽全力,也改不了天换不了地,扭不转这上下乾坤。” “这消息是如何走漏的?”戚少商猛然抬头发问。 “觊觎赵氏江山的,不止大金国而已。” ——顾惜朝似有点答非所问,淡淡道:“有不少人,只惟恐天下不乱。中原武林,越来越少的是横刀立马的英雄,越来越多的是心怀叵测的小人。” 乱世,出英雄。 英雄还是枭雄? 英雄要平乱,枭雄只怕不乱。 戚少商大大地愕了一愕,眸光倏而黯淡了下去,涩声道:“我——” 顾惜朝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语声一寒:“你是打算去救他们出生天,要不就想和他们一同赴死境,对么?” 他仰天,目光仿佛落在无限的虚空里,连声音也变得虚空起来: “在我看来,你现在已经和一个死人没什么分别了。” 戚少商为他这虚空的眸色而突然心乱了一乱。 随着这咯噔一下的心乱,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然后方听见顾惜朝冷冷的、绝绝的、恨恨的、狠狠的一句话: “还不快点,真要等着一起早死早投胎么。” “你是说——” 戚少商虽预料到他肯出手相助,可仍是忍不住的一阵狂喜和欣慰。 当下踏前一大步,紧紧捉住了那人的一对手,握了一握。 那熟稔的修长指骨和温度,在触碰的一刹,即让他心里升起了无限的柔情和暖意。 顾惜朝神色复杂地收回目光,肃声道:“你马上去找无情,想救王小石他们,须请他帮一个忙。” “我又欠了你一个情。”戚少商苦笑。 “哦?”顾惜朝露出一个惊诧不已的表情,抽出手指戳了戳面前这人的浅浅酒窝:“原来你的脸皮还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厚。不过黄河尚有澄清日,戚大侠的人情债何时才有还完的一天?” 香灯半卷芙蓉帐。 流苏幔纬,春色无边。 苏情情用一个风情而不艳情的姿态支起了身子。 她是个美女。 她自己也很知道这一点。 不同的男人可以见识到她不同的美:时而清,时而媚,时而洁,时而艳。 要不然她又怎么能在白牡丹李师师悄然退隐之后,一举摘得了京华第一花魁的名号,成了艳冠天下的青楼名妓? 她不但继承了李师师的艳名、才情、风头、声势,甚至连李师师曾经的恩客都一并继承——就连新帝赵桓也做了她的入幕之宾。 所以苏情情很满足,很知足。 当然她也很感激一个人。 是这个人发现了她,栽培了她,扶助了她,给了她今天所拥有的一切,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是他给她的—— 现在这个人就在她身边。 她是个知恩必报的女子,她的一切都是他给的,那么她的一切也都属于他。 她谢他,敬他,但也怕他,可更——爱他。 她刚已经好好地“服侍”了他,现在,她仍然随时等着为他“奉献”。 她伸出一只娇嫩的柔荑,轻攀上他的脸庞,像曾经无数次一样,忍不住暗暗地慨叹了一声: 他真是一个太好看的男子。 是一个连她这样的美女都忍不住会嫉妒的美男子。 白衫飘飘,玉树临风,雪肤玉容。丹颌朱唇,眼若凤睛,永远是气定神闲而意逸精蕴的,浑身透着桀骜高贵的王侯之气。 她知道他好象很喜欢莲花,喜欢莲的纯净,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本就是比那一朵白莲更白更纯更美更翩翩的贵介公子少侯爷。 不过这一刻,他手边既没有神枪,也没有血剑,不着片缕的躯体在灯下帐中近乎完美。 方应看正斜靠在床棂上,仰头凝神望着床顶帐幕中央悬着的一颗五色明珠。 苏情情只望了他一眼,突然就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森寒。 她眨了眨美目,柔情万千地唤道:“侯爷,是情儿惹你不开心了吗?”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绝美动人。 可方应看只是一动不动地轻“恩?”了一声。 “侯爷还在担心什么?” 苏情情将身子轻轻挨在方应看胸口,莺声道:“那蠢皇帝胆小怕事,就算知道了消息已泄,也断不敢再派兵支援的。” “恩……”方应看依然没有转开目光,只约略道:“这次……该记你一功。” 苏情情展颜而笑:“那也是侯爷的迷魂妙药有效,那傻皇帝在梦里就连他祖宗的事都快掏出来说干净了!天下还有什么事,是小侯爷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顺着方应看的腰际滑入他双腿之间,一边将纤细的腰身难耐地在他身上扭动、摩挲。 ——她一向是个很聪明,很善解人意,也很有技巧的女子。 故而她妖媚的姿态已不由引得方应看刚平息的情欲再次涌动,有点忍不住想提起腰再一阵狂冲—— 苏情情甜笑。 甜笑着看着方应看情不自禁地翻身压上她的腰胯,一手捏紧她小巧的下巴:“你想我怎么奖赏你?” “情儿什么也不要,只要侯爷多来看看我,疼疼我——”苏情情娇笑着一扭头:“坊间都传小侯爷不喜女色,可不都是误传!除了那个不近人情双脚残废不能人事的四大名捕之首无情,天下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美人恩?” 她没注意到,方应看的面色突然变了。 等她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是被一掌力道不小的耳光打得撞上了床柱之后。 “你知道雷媚是怎么死的?” 方应看坐直了身子,目色阴翳,语气阴冷地言道:“沐天名要她的命,我就双手奉送过去,你知道是为什么?” 苏情情捂着流血的嘴角,惊恐万分地摇头。 她当然听说过那位美貌绝色,武功绝顶的无剑神剑手的名字,可她确实不清楚这位曾在有桥集团被尊为“小夫人”的雷媚,为何竟轻易的死在六分半堂的暗算之下。 她也熟知这位小侯爷的喜怒无常,可确实没想明白自己是说错了什么,令到这个方才还柔情蜜意的男子突然间暴怒至斯。 “我最厌恶两种女人。”方应看眸光一闪,幽幽道:“一种是不说话的,像雷媚那样,明明得到了伤心小箭的密诀,却一直私自隐瞒闭口不说——” 他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上苏情情的眼睛:“还有一种,就是话太多的。” 说完他轻轻抬起了手指。 苏情情马上低低惊叫了一声。 她骤然感觉到了一团沉沉的杀气,让她止不住哆嗦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所以她没有看到,方应看的指间那一点暴现的暗赭艳红,如乍显的血光,一瞬而逝,那修长如玉的手指,最终曲进了轻握的拳中。 门突然被敲响。 一长三短。 方应看敛了敛目中未散尽的寒意,披衣长身而起,走到门边。 “什么事?”他让语气尽量平定。 隔着门传来任怨轻轻的声音:“禀小侯爷,六扇门的无情送帖相约一见。” 方应看的眸色一乱。 纷乱、迷乱、痴乱。 “无……情……”他在喉间喃喃地念了一声。 纵使无情,却无法无欲。 纵使无敌,却无法无畏。 17、 夜深。 风冷。 细雪轻飘。 寒气有些穿心透骨。 方应看挽着灯笼,白衣委地,踏雪而来。 他赴约一向很准时。 他觉得浪费时间就等于谋杀生命—— 所以他宁可去谋杀别人的生命,却不会浪费自己的时间。 幸而此刻,约他的人已经到了。 不但到了,而且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端坐的白衣冷傲的身影,雪一般柔静,月一般皎洁。 他,在等着自己。 ——方应看心里很是动了一动,宽了一宽。 ——呵,他没有负约。 他很有点欣喜,欣喜到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天下没人敢负,也没人能负的,“翻手风云覆手雨、神枪血剑小侯爷”方应看。 ——呀,他果真来了。 ——无情柔羽般的睫毛颤了颤,垂下来掩住了清明如水的眸子。 这一颤如此的轻如此的柔,那么的静那么的美,让踏雪而来的方应看的心,莫名地疼了起来,不由很想抚上那轻颤的睫毛,用最轻柔的呵护来抚平那抹惆怅。 “请茶。” 一只白色均窑骨瓷杯推到方应看面前。 寒冬雪夜一盏茶。 清香、温热,他为他亲手烹煮的一杯茶。 方应看挂灯、落座、举杯、饮胜。 “好茶。” 他说。脸上泛起雪色清清的笑意。 似乎在这样的飘雪寒夜,走这么远的路,就只是为了来品这样一杯茶。 “谢谢你请我来喝茶。”方应看两指捏着茶盏,很由衷地说了一句。 “我不是请你来喝茶。”无情低垂着头,很坦白很干脆地说道: “我只是想要调开你一小段时间,让我的朋友有机会去办一点事。” 方应看目光闪动,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杯壁,像是在抚摩情人的皮肤:“我正是来送你这个人情。” “我未必会还你这个情。”无情的眼眉垂得更低。 “你已经还了。” ——方应看放下茶盏,笑意更深:“我本以为再没有机会跟你坐在一起赏雪、品茶。” 无情没有答话。 于是方应看自己给自己再斟了一杯茶,慨叹道:“这还是那年在皇宫御花园里的那株长蕊绿萼上采下的梅瓣雪水么?好象当日小弟也有出力帮成兄采集,不想直到今日才有缘品茗。” “江山依旧,人事已非,唯剩孤月照青山。”无情微阂上双目:“当年的事,成某已不大记得了。” “哦?”方应看扬起秀气的眉峰:“不随众芳,唯伴雪影。傲雪而立,不落凡尘。不慕春露,孤芳清远。不恋春融,独御严寒——那日弟咏的是梅,喻的是兄——成兄莫非都不记得了么。” ——他有些自嘲,有些幽怨,有些负气地低笑了一笑:“成兄竟不记得了。” 他是不是一个宁可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的人? 可这一刻,他却是一个,至少很像是一个偏偏被负了的人。 无情为之动容。 为这一句话动了容。 他不由抬头。 抬头就望见方应看那双很是无奈、很是痛楚,又真的很是深情的眼眸,写满了萧瑟和凄寒,突的让他好生疼痛,好生酸楚。 月下,雪中,两人就这么静静的对坐着,对望着。 他们心里都同时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一种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那算不算得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世间有多少人,能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既渴且慕的幸福,为自己的心放纵一次,为自己的情肆意一回? 你呢?我呢?他们呢? 良久,无情摇了摇头:“至香雪海,红英绿萼,纵是再好的花,也有落尽的时候。” 他将目光转向身侧阑干后的一方小池中,接道:“冬梅也好,夏莲也罢,总不能保得一世芳荣。怒放得越盛,衰败得越快,练达通透的是花,执迷不悟的是人。” 方应看随着他的目光望向池中几株折顿枯萎得只剩下一抹黝黑干瘦的残枝,抿唇思索了一下,长身站了起来。 “天命为什么不能更改?”他哼了一声:“我偏不信天!只要反了这天,覆了这地,何愁不能教冬开莲花,夏降雪雨,连落下的日头我都要唤它回来!” 他跨步走到阑干边,笑了。 带着任性的孩子气地,随和地笑着说:“你不信,我马上做给你看。” 谁能相信方小侯爷能说出这句话来。 谁敢相信方应看能做出这种事来。 可无情相信。 ——他不得不相信,因为他已经立刻亲眼看到了。 方应看已仿佛骤然进入了一种入定般的状态。 瞑目端然立在雪夜中,穿着一身白衣白袍的方小侯爷,眉目姣好,轮廓绝美,纯洁得近乎圣洁,安静得近乎宁谧。 如一个娇羞处子,如一只静止的鸟,如一朵净土莲花。 美得有点可爱。 傲得带点纯真。 然后,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瞳已变为金色。 妖艳的金,妖媚的金,妖娆的金。 双手呈半弧,徐徐扬起。 他的动作明明很缓很慢,但手挥过之处,手影却仍留着并没有消退——直至双手手背合一并在头顶。 这时候的他,十指间焕五色光芒,每束光芒再焕五色,如此繁复翻转,生生不息,终至全身绽放出万语不能言其一的绚色奇晖。 无情也不禁为眼前这个奇景而夺了心神——可更让他震异的是那池中的景象: 那败落的莲枝,瞬间饱满充盈,盘盘而生,亭亭而立,茎间闪出一点粉色,又在刹那间涨硕迸裂,竟开出了一朵朱蕊粉光的红莲! ——双头红药,并蒂芳莲! 无情眼中泛起一道奇异的光彩,似为这不可思议的幻象神荡魄凝、黯然销魂。 他怔视了半晌,终于失声喊了出来:“这……这就是山字经秘法?!” 方应看应声收功。 彩色光环倏然自他身边消失,随之莲花枯顿消失,莲枝败断湮灭。 池中恢复了原来的深冷幽暗。 良久,良久。 “没想到你真的已练成了。”无情滋滋抽抽地深吸了一口气:“只怕天下已难有人是你之敌。” 他的眼中不知何时已蒙上了森森寒意,冷然道:“你用血河神剑试探过王小石,又凭忍辱神功杀伤了无梦女,我一直奇怪,以雷媚的武功和心机,不会那么容易几乎不能反抗地就被人用白愁飞的惊神指所杀,现在看来,你才是暗中将她向死境推了一把的人——如此想必她的伤心箭诀也早已落在你手上了罢。我不得不怀疑,方巨侠的失踪,是否也与你多少脱不了干系。” 方应看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声。 他无可无不可地转过身子,重新坐了下来:“我们继续喝茶。” 无情轻叹道:“你功成之前,尚可韬光养晦,引而不发,如今已是控制不住的毕露锋芒了。” 方应看脸色微微一变。 此时无情却已微微弯身,皱起眉头捂住了胸口。 仿佛很疼,很痛,很辛苦的样子。 当日天宁万寿寺受方应看一指的旧患故疾本已久未发作,居然在这时克制不住地暴发出来。 亦或是,他突然感觉了一种令他惶乱和压逼的巨大力量——那是他从来没有感觉过的惶乱与压逼。 ——那正是来自眼前的这个人,那种绝对的、激烈的,狂热的、不惜一切的掠夺,无所匹敌的力量。 人世间有这样的力量么。 如果有,那是毁灭的力量,还是守护的力量?是爱的力量,还是恨的力量? 一个人会爱上另一个人,是不是就因为人总是喜欢爱慕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吧。 也许邪恶的人都会羡慕正直,黑暗中的人都会向往光明,所以才会如此不顾一切的迷恋—— 反之,是不是也一样? 方应看下意识地向他伸出手去。 可无情已将轮椅往后退了两尺。 转眼,已经退出了水阁。 18、 “你要走了?”方应看不无遗憾地喊了一声。 “你我喝的不该是同一壶茶。”无情不打算再回头。 “既然不肯陪我喝茶,可否答我三个问题还我的人情?”方应看扬声喊了一句。 无情的背影一顿,终于停住了。 “告诉我,”方应看缓缓站起身来:“你有没有因为什么动过心?” “没有。不会。”无情淡淡地答道。 “你心里除了对天下人的责任、忠义和慈悲就没有再放着别的什么?”方应看向前踏了一步,声音明显有些涩了。 无情静默一下,仍是清楚地答了他:“没有。” 方应看脸色一白,苦笑着说出最后一个问题:“你这辈子有没有说过违心的假话?” 这次无情想也没想,很快地答了一个字: “有。” 方应看眉心一跳,寂然地垂下双手,一分黯然两分疲惫三分凄楚四分无望地低低再问了一句: “什么时候?” ——这已经是第四个问题。 ——他并不指望会有答案。 无情在雪中瑟了瑟了肩头,轻轻说了一句: “方才。” 然后他走。 不以为意那个身后静立的人到底听到了没有。 雪已层积。 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火墙。 围着中军大帐方圆几十丈处的火墙。 火焰冲天,熊熊而起,经久不息。 王小石已经明白刚才那种突如其来的森冷感觉来自何处了。 ——他们,已中伏。 第一拨银盔铁甲包围上来的金兵已被他们杀退,可火墙后的强弓劲弩和更多敌兵蓄势待发,密不透风地阻截着这干热血汉子。 网已收。 他们正在网中。 唐宝牛、方恨少、何小河和张炭等各守一方,握着兵器的手都有些微微的震颤。 方才那一场血光四射,鲜血横溅,暴怒的的弟兄们已杀红了眼,见敌就砍,逢人就劈,手底已再不留情。 ——杀敌真是快意。 以一当十,以一当百——还能否当得了千,当得了万? 王小石仍不曾动容,但在心里还是叹了口气。 杨无邪动了动嘴角,却终于没有出声。他是金风细雨楼的总管,同道兄弟的军师,他是智囊,却不是马首—— 他和大家一样,只以王楼主马首是瞻。 王小石没有说撤,他就不会后退。王小石没有出手,他就不会妄动。 所以他跟着王小石一步,一步,笔直地,坚定地往大帐的方向走。 他也和王小石一样,感觉到了那股来自大帐中的气道: 杀气、霸气、寒气。 忽明忽灭。忽隐忽现。 时而浓,时而空——这是什么气道? ——怎么能有这样的一股气道?! 王小石也怀着这个疑问,沉实前行。 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周遭的危险都不能使他动意——只有那顶大帐才是他的目标,是他的心神所聚。 他大步地跨了进去。 他跨进大元帅完颜宗望的中军大帐。 他轻轻地“呀”了一声。 “你是谁?”后面跟上来的何小河已经尖声直直地问了出来。 “你问我是谁?!”帐中的人似带着些须诧异,复而清明一笑:“似僧有发,似俗脱尘。做梦中梦,悟身外身。” 此际,这人的白衣白发随着帐外带入的朔风飞扬而起,竟是诡异的动人,幽深的绝美。 笑容是空的,目色是空的,他的人也是空的。 净、白,若、空。 让看见他的人,眼里和心里也都同时白了一白,空了一空。 “是你。”王小石不徐不急地说了一句。 并不带半分惊奇和诧异,而是说得很淡定,很随意。 于是沐天名也很淡定很随意地笑了一笑:“自然是我。” 后面的话由他身侧伫立的的洛远山替他说了下去:“姚平仲所率三千突袭金营的宋军今日是要将性命都搁在这儿了,至于各位,既然是江湖人,抗着江湖旗,则由我和我家公子用江湖的手段来料理——王楼主以为如何呢。” 他带着永远不变的,令人感觉温暖和信赖的笑容,很真挚,也很诚恳地把以上这段话娓娓说完。 “管你是谁?!”唐宝牛破空吼了一嗓子:“你奶奶的,就凭你们两个人想放倒我们?有种的就叫外面那些贼头贼脑以多欺少的女真蛮子都滚远点,让你爷爷我放开手脚来收拾你们两!” 沐天名保持着优雅而恭谦的微笑,耐心听他骂完,便悠悠阂上眼睛,不声不响地往正中靠椅上坐了下来。 他,坐,下。 他一坐下,洛远山就已经出手。 唐宝牛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洛远山的出手,就被一阵刚劲猛烈的罡风扫得摇晃了两下。 他马上退后,聚气,出招抵挡—— 他的反应不算慢,简直算得上是很快。 但他一出招便仍是低低惊呼了一声。 ——错了! ——他挡错了! 洛远山的袖风根本不是攻向他而来! 那挟风雷之势的袖风真气汹涌绵长,攻向一个看起来最不具备迎战的姿态的人: “童叟无欺”杨无邪。 看起来根本没打算抵挡,好象也没有办法去抵挡的杨无邪。 ——幸好只是看起来。 因为杨无邪已然出招。 他的招式是一柄刀。 一柄一尺三寸的短刀。 刀短。 但是拦不住。 “拦不住刀”。 这让敌人拦不住的一柄刀,能拦住那雷霆霹雳的一击么? 刀风烈烈,狠,而且快。 杨无邪低啸一声,递刀而前,挥档之下,硬接了洛远山的一招。 罡风忽断,立刻又再聚,一振而强。 洛远山的功力深不可测,随之而来的第二击却比刚才更加猛烈,更加不可抵御—— 王小石心神一动。 他虽未曾亲见,却也听人对他说起过当日京师群雄大战关七的惊天一役,当然也听说过杨总管曾以这柄刀斫伤了关七的事情。 杨无邪确确实实伤过“战神”关七,可靠得是暗算,不是武功。暗算得手是因为突袭,可现在,他却要防守应敌。 杨无邪的功力绝抗不过洛远山“斜风细雨不须归”的“袖里乾坤”——王小石在一瞬间已作出了这个判断。 他已感应到杨无邪正遭遇险境,天大的险境。 所以他大喝一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掌“隔空相思刀”已破空发了出去。要助杨无邪截断这道密不透风的诡奇罡气。 他截得到么? 他截得到的——如果不是这时候,有一个人猝然出手阻挠了他。 19、 阻挠王小石的是一个一直倦倦地端坐着,甚至一直闭着眼睛的人。 没人看见这个人什么时候出手阻挠的,但指风已到。 沐天名出了一指。 他依然坐着,依然闭着双眼。 哧的一声,一道白芒破指而出,直打王小石的掌风而去。指风在半途又从旁中分出两路,分射向唐宝牛和何小河。 中道指风疾而劲,断而决;两旁的指风却似有若无,柔得像一个梦境,轻得像一阵春风,缓得像一声叹息,飘然而又怅然。 王小石心中一凛,暗暗抽了道凉气。 他的“隔空相思刀”已被切断。 他惟有立即拔刀。 他的刀就在剑上。刀就是那道弯弯的剑柄。 很短的刀。 很美的刀。 刀光乍起,如情人相思的眼波,多情深情。 好一把相思的刀——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君不闻高堂明镜悲白发。 叮!叮!叮!叮!叮!叮!叮! 指风击上刀锋,脆响连连,绵延不绝。 指风突然弱了。 弱了,淡了,灭了,消失了,不见了。 没有去处,就如不曾有来处。 了无寻处。 王小石刀意乍动,如流星滑落天际的一道光芒,终于穿透那与刀身相撞后消失了的指风,截断了洛远山攻向杨无邪的罡气。 可是他一点也高兴轻松不起来。 他的眉拧得更紧,目色沉得更深。 他心里怆然地、哀伤地、痛苦地,却也忍不住真诚地、佩服地赞了一声:好指法! 但他身后的唐宝牛和何小河却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不但看不到,而且也听不到,感觉不到了。 从沐天名那不着意的飘然而怅然的两道指劲分出之时起,他们都曾经像看到了一场梦境,听到了一声叹息,感觉到了一缕春风—— 然后,一切就都空了。 一切皆空。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沐天名双目紧闭,唇角突然轻动,迅速地默念起什么来。 经文——杨无邪一瞬间读出了他的唇语: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无声默念心经的沐天名白衣绝尘,一头白发随着真气的弥漫长扬而起,周身焕发出一层淡淡的金光,整个人如化为一尊空明的神佛,令人不可逼视,不可渎乱,不可侵犯,不可违逆。 空空的指风未至,空空的指意已到。 杨无邪反身出了一掌,似疾又缓,若实又虚的一掌。 他终于还是使出了这一招。 最后的,毫无保留的一招。 指风已被杨无邪劈散。 指意呢? 杨无邪收掌,绝然颓然地“唉”了一声。 不觉悟间,无觉意处,唐宝牛与何小河已各中了一指。 一阵轻轻的酥麻把他们震得微微一晃,令他们突然有了一种通透和明彻的空灵之感。 空到尽头化成了倦,心生倦意。 啊,这凡俗世间,真令人倦! 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值得流连? 不如归去不如休—— 杨无邪低吼一声,飞身掠过,双手齐出,急急封住了两人身上的血行要穴。 王小石左手已拔出了剑。 他在右手扬刀的几乎下一个瞬间,就拔出了剑。 一把销魂的剑。 带着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还有一分不可一世的剑。 他凭空向沐天名刺去了一剑。 他没有去阻截方才沐天名射向唐宝牛和何小河的虚空两指。 虽然他未必有把握能阻止得住,可他却连试的机会都放弃了。 因为沐天名已经张开了眼眸,已经再出手。 出手已是真正的杀招。 所以王小石赌了一把。 他不再后顾,而是尽全力去抵挡这个无声无息,后发而至的杀招。 破了这招,还有生机一线,不顾回头,惟有死路一条。 沐天名的出手真的只是出“手”。 不是立而为掌,不是握而成拳,他只伸出一只手。 秀气、苍白、修长,寂寞微凉的手。 分花拂柳,似去轻折向一朵风中颤栗的花。 花开当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风花轻颤,连他的眼色里,也捎带起一抹一闪而过的震悸和轻栗。 杨无邪情不自禁地“呀”了一声。 他见过沐天名这样的出手。 当日金明池一会,京畿群雄的面前,就是这样一招“天山折梅手”令深藏不露、高深莫测的“低首神龙”狄飞惊也不得不抬起了头。 他也随之想起了米苍穹那带着凶空之意的朝天一棍。 那一棍的空,一棍的凶——“空”后面是“凶”。 可沐天名的空里,仍然是“空”。 ——那一日曾和他一起力战关七的一帮人,如今戚少商已淡出江湖,孙青霞远走天涯,狄飞惊不知所踪,惊涛公子销声匿迹,黑光上人死于非命,方应看和米苍穹已心居庙堂翻云覆雨,连孙鱼都已随毁诺城的仙子楚楚姑娘一去不回。 杨无邪忽觉一阵说不出的苍凉寂寞。 呵,人生真是,寂寞啊—— 他几乎为这一阵不合时宜的寂寞感慨错过了观看王小石与沐天名的对决。 王小石飞身,前掠。 相思刀,销魂剑。 手刀掌剑。 人、刀、剑已合一。 他和沐天名第一次交手,便是对决。 决的不是高下,而是生死。 谁生? 谁死? 谁来决定生死? 沐天名手掌轻翻,终于振衣而起。举止温文,优雅的自如,潇洒的漂亮。 长身而起的沐天名口中轻轻喊了一个字: “渡”。 这个字一出口,王小石就突然做了一件事。 一件在场的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事。 他突然丢刀弃剑。 刀剑落地,何小河忍不住惊叫一声。 这个生死关头,王小石居然丢弃了手中的武器?! 他疯了吗?还是认输、投降、自暴自弃了? 杨无邪却深意了然地眯起了眼睛。 手中没有了武器的王小石却打出了他的另一件武器。 对着这个生平所未遇的强敌,他抬手掷出了一样东西: 忽然天地间紫了一紫。 王小石打出的是一块紫色晶石。 谁也没看清电光火石风驰电掣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芒中紫光闪现,是什么击中了什么,什么破灭了什么? 白芒乱舞,紫光洒落,瞬息间众人均衣衫尽透。 这不曾看清的一招一战,竟使在场观战众人神为之颠,魂为之失,目为之眩,痴状尽显,如刚刚历经一场浩天劫难般汗湿重衫! 王小石退了半步,微微喘息。 沐天名收手入袖,轻轻一颤。 虚空的风花无形湮灭,夺目的晶石铮然碎裂。 “好一个伤心箭法。”沐天名由衷地说了一声。 王小石低头凝望着那块粉碎的紫晶,带着失落的哀伤,若有所思地低声言道: “你已逼出了我的杀手锏。” “你是一个好的对手。”沐天名也带着哀悼和惋惜的目光看向地上那破灭的晶石。 “恩。我知道。”王小石很平静地点了点头:“所以今天你不会再让我走。” 沐天名好象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一瞬不瞬地盯着地面,自顾自摇了摇头,长长叹息:“可惜,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块石头。” 他最后一个字话音落地的时候,忽然平地起了一阵风。 地上的尘土、几枚帐外吹入的枯叶,甚至细小的砂石,都被这阵不知由来的风所卷动起来。 沐天名轻抖,微颤,轻微颤抖。他就在这风的中心,摇曳向命运的疏离。 他双手伸出,交握胸前,交叉合扣,似乎略带痛苦地扭紧了自己的十只手指。 王小石猛然抬首,冷不防地喊出了一句:“白二哥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20、 “一个故人。”沐天名淡淡地,从容地答了一句。 他答得很缓,很慢。 他的出手好象更缓,更慢。 他是佛,还是魔? 王小石的脸色变了。 人生,命运,抉择,生死,往往都会有悬于一线,莫不如是。 你是,我是。 王小石亦是。 谁能替他定夺这最后的一线? 灯火通明的大帐里,似乎一切都暗淡了,模糊了,忽略了。 灯光好象只照在他们身上—— 他和他,两个人的身上。 王小石还有没有再多一块紫晶石? 方才他是否已经真的祭出了他的全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结果。 世事多变,人生无常,江湖尤然。等待他们的又将是什么呢? 是一把剑。 一把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剑。 寒傲似冰,侵入肺腑,青芒激烁,锋华如电,却竟真的只是一把剑—— 剑以意御,并没有御剑的人。 剑意已格滞了沐天名舒张漫卷的杀气。 剑意傲傲地几乎灼伤了众人的目,让他们都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方才看到剑的主人。 一双坚定而骨节分明的手,已从后紧紧地扣实了剑柄。 白衣持剑的人,比他的剑更傲。 踏风雪而至的他,身上还捎带着几片将融而未融的雪花,已随剑势再攻出了一剑。 他使的是一把背叛命运的剑: 他一出剑,天地间、天底下、上天入地,仿佛又只剩下他一人。 只他一人。一剑。一招。 逆水寒光寒怒现,如一朵怒放的花。 怒剑。狂花。 花狂得违背了季节,剑怒得要背叛命运。 戚少商一剑破开了沐天名将出而未出的一击之意,回身踢出了一脚,将紧随其后冲进来也要一齐扑上的方恨少轻挡往一丈之外: “你不是他的对手。”他轩着英挺好看的眉,朝之低低喝了一声。 沐天名目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影。 全场亦为之震惊。 一众金风细雨楼的高手,都为戚少商以意牵引“自动迎敌”的剑法所震愕;只有王小石、杨无邪、洛远山和沐天名看了出来,戚少商的剑法已臻化境,心剑互通,剑意合一,剑不在手,已与在手无异。 王小石第一个打破了沉寂,牵起嘴角一笑:“戚兄的一字剑法,果然天下无双!” 他深深地望了那把逆水寒一眼:照方才所见,只怕戚少商练成的可能就是近三百二十八年来仅知有此剑法,但无人得其法的: “身无彩凤双飞刃,心有青龙一剑通”! 这段日子以来,戚少商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遇到过什么人?如何领悟了这心思通透、大彻大悟的剑法?他好象变了?又好象没有变?…… 王小石脑中快速地翻过无数个问题,最终还是沉默着垂下了眼睫。 “石兄,”戚少商转头看他:“相信我,不是他。” 王小石怔了一怔,静默了一下,用力地点了点头。 “沐公子,久违了。” 戚少商昂首望向沐天名,目光如电。 沐天名喟然一叹:“在下倒真不想在这样的场合下碰面。” “那在下就与我的朋友们先行告辞,改日再与沐公子叙旧罢。”戚少商露出一个笑容,抱拳一揖。 沐天名乍闻,抬头,像是有点没听明白地提了提眉角,没来由地对身侧的洛远山说了一句:“这里的气味真不好闻,三千人也该杀干净了,我们办完事,也快点离开这个血腥的屠场罢。” “是,公子。”洛远山微一欠身。 沐天名这才向戚少商和王小石道:“让不让各位走,不是在下可以决定的。” “你可以的。”戚少商定定道。 沉默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或者,我还可以送多你一个理由。” 他拍了拍手掌。 帐帘掀起,两个人走了进来。 一个男子,一个女子。 胖胖的阴阳脸的张炭,虎着脸押着一个绝顶漂亮、身材瘦削的少女。 沐天名的脸色突然变了: 变得更加雪白、苍白、煞白、惨白。 “五公主?!”他低低叫了一声。 “沐大哥!”完颜萨兰圆睁着楚楚动人的美丽眸子,凄凄地唤了一声。 “公子……”洛远山轻唤了一声。 沐天名皱着眉,摆了摆手。 “想不到……”他意味深长地朝戚少商望了一眼,沉吟道:“既然如此,看来我们真的只有改日再见了。” “烦请稍后将五公主留下。”他闭上了眼睛:“你们走吧。” 王小石看了戚少商一眼,再给了身后的兄弟们一个眼神,杨无邪立刻带着大家整齐有序地迅速退了出去。 “戚兄,我们走吧。”王小石轻喊了一声。 戚少商点一点头,与他一齐转身,转眼已掠到了门边。 王小石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地回身,向沐天名问了一句话: “他……白二哥……还活着是么?” 沐天名长长的睫羽不易察觉地一颤,一言不发。 “告诉他,”王小石几乎低得听不见地道了一声:“我很挂念他。” 说罢人已翩翩惊鸿般掠了出去。 戚少商暗暗一叹,也打算随之而出—— “戚少商!”沐天名的声音如裂帛般响起:“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戚少商顿住了脚步,沉默。 “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沐天名叹了口气:“也最好让他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 “多谢提醒。” 雪花被风裹挟着卷进帐内,停落在他的裘皮领圈上:“我们做的事,我们也会一齐承担。” “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沐天名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涩声道: “都说他狠绝无情,他背天逆地,却从做不到去伤害自己深爱的人;都说你侠义多情,却没人看到你负尽了身边所爱,把情义都给了天下人——你说,你和他,到底是谁更狠,更绝,更无情?” 戚少商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道:“生死荣辱,江湖争斗,我都已不在乎。现在——” 他坚定而又坚毅地,掷地有声地一字一字说道: “我只想好好地做完一件事,好好地去珍惜一个人,而已。” 说完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雪花在他身后打着轻旋飘落,美得像一个承诺。 黄衫少女重新走进大帐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他们已走了。” 她淡淡地向帐中静候她的人说了一句。 “为什么?” ——沐天名向她颔了颔首:“是顾惜朝的主意吧。可就算方应看没能看住你,你也不会轻易被挟持答应来做这个人质的……为什么?” 完颜萨兰转了转眼波,嫣然一笑。 她的笑容真美。 红颜一笑,颠倒众生。 她的笑里却像融着方才风雪的寒意:“我让他答应了我一件事。两个条件,我让他选择一个——” “顾惜朝答应了我,作为交换的条件。”她深深地看了沐天名一眼。 21、 雪已停。 墨黑的天空中看不见一粒星子。 一袭白衣轻裘的男子负剑疾行。 雪意清清,映在他晶亮的眸子里,他的人,只比冰雪更孤清,更傲岸。 夜已更漏,这寒冷雪夜,人声俱寂,一片漆黑。 白衣人的眸色里却亮着一盏灯火。 一盏只为他而燃的灯。 那么暖,那么亮。 怎不让寂寞晚归的江湖游子,油然生起浓浓的暖意和温情。 灯火已就在眼前。 戚少商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酒很香。 屋里很暖。 灯影下的人影很动人。 “我回来了。” 戚少商慢慢地走上前去,很随意地将手中的剑搁在案上。 他望着那个人的眼睛,目光是说不出的温柔:“等了很久么?” “你再不回来,我已经没有碎炭把酒再温多一遍了。” 答话的人略带着些嗔怪,羽翼般纤长的睫毛在灯下扑闪了一下,把戚少商的心扑得轻轻一跳。 ——“罚我洗碗。”他眨了眨眼睛,伸长手去,把那人握着酒碗的手紧紧扣住:“我焐热它,你再喝。” 顾惜朝眼波一动,抬头促狭地冷笑道:“这就算你的报答么?” “施恩莫望报。”戚少商孩子气地一笑:“你怎么这么小气。” 顾惜朝眼眉一轩,正待出声,却听他又真心实意、诚心诚意地说了一句:“真不知要怎么谢你。” “油滑。”顾惜朝轻哼了一声。 戚少商却不以为意,自顾执起起他一只手,将手背贴向自己的脸颊,细语喃喃道: “我明白你对我的好。这世界上,怕再无一人,会若你待我这般的好。千秋霸业,万世功名,都抵不过知音难求。惜朝,等了结了这件事,我们便一起离开这个纷乱的天下江湖,可好?” 顾惜朝把头别了过去,嗤鼻道:“油嘴滑舌,甜言蜜语。” 戚少商大大的一愣:“我今天有说过甜言蜜语么?” “怎么,方才那不是么?”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戚少商认真地纠正道:“句句大实话,不是甜言蜜语!” 顾惜朝一怔,转首满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低头将酒碗推到他跟前: “请。” 目光对撞。 谁也不再说话。 两人举杯,轻碰,仰脖,饮胜。 寂寂雪夜,他们对坐在这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城里,一个也叫做“旗亭酒肆”的地方,共饮一坛千里之外的烈酒。 酒穿喉,热,且辣。 再入心,却意外的寂,且凉。 往事历历,随酒入愁肠,更断肠。 相视无言,情长,路更长。 一杯错了时空的酒,两个生不逢时的人。 “少商——”顾惜朝轻轻地喊了一声。 “恩?” “没什么。”顾惜朝欲言又止。 戚少商放下酒碗,正要说什么,却看见顾惜朝忽然捂住胸口弯下了身子—— 他弯身,皱眉,吐出一大口鲜血,人就仰面直挺挺地望后倒去。 殷红的血,溅落到他青色的衫上,如一朵朵生生开错了时节的血色桃花。 戚少商大惊之下,只觉三魂没了七魄般,脑中轰然一片空白,一个箭步跨上前接住了他软软斜塌下来的身子,口中狂乱地呼叫着:“惜朝!惜朝!” 当下迅速聚起真气,以掌心源源不断地送入他背心,如此过了半盏茶功夫,顾惜朝方缓缓睁开了眼睛。 戚少商又是惊惧又是心痛,急急问道:“你觉得如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旧疾复发而已。”顾惜朝微启双唇,惨笑道:“九幽魔功之阴狠霸道,连我自己也始料未及。” “那,那可有什么大碍?怎的好似一次比一次更为凶险了?”戚少商紧紧将人揽在怀中,心里之忐忑忧虑已是万语不能言其一。 顾惜朝阂目幽幽道:“辛追姑娘已死,世上再无人可以替我控制体内这道逆乱的真气。我强行压制了这许多日子,如今,只怕是再无能为力了。” 戚少商的心突然结成了冰,转瞬又碎裂成粉末: “不!”他煞白着脸,截然狂吼了一声:“我不信没有解救之法!” 顾惜朝微微一颤,低声道:“就算有一丝希望,也跟没有无甚分别了。” 戚少商两眼一亮,道:“哪怕只有半丝希望,我也要试——你快些说出来!” 顾惜朝侧了侧颈项,叹了一声: “辛姑娘曾经说过,天山雪峰上有一种金边雪莲,三十年才开一次花,此物集天地灵气,清而不冷,凉而不寒,可化天下至阴寒毒,可惜稀有难寻。洛阳老字号温家多年前曾千辛万苦寻得此奇花移种栽培,据说已只成活了几株而已,更休说未必已经开花了——你说,这是不是跟渺无希望毫无分别呢。” “不!”戚少商斩钉截铁道:“只要天下有这样东西,无论用什么法子,我都一定会为你寻它回来!” “你……” “什么都别说了,若是温家没有我就上天山,快则半月,迟则一个月内,一定为你寻得此药。你能等得了么?” 顾惜朝怔了一怔,终于点了点头。 戚少商抬手托起他连日来已明显清削的下巴,小心地替他拭去唇角的血迹,心中痛乱交加,一时间五味杂陈,情思翻涌,不由凑上前去,在那细薄的唇上深深一吻—— 终于越吻越深。 这一个吻,格外的缠绵,格外的长久。 多日来的波折困扰,种种事端,江湖风雨,家国战乱,已将他们的人磨折得疲惫不堪,也将他们的心摧折得千疮百孔,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的痴缠与温存过了? 纷纷乱世中,这一刻的拥吻显得如此奢侈。 也或者,也正是因此而更弥足珍贵。 哪怕重温过后,又是离殇…… “怎么还睁着眼睛?” “睡不着…..” “睡不着就躺着默念我的名字一百遍,一千遍……” “又在满嘴胡说什么?!你……什么时候启程?” “事不宜迟,天明我就出发。只是,我担心你一个人留在京城多有不便……” “我自有打算。不论有没有结果,你都要回来,一个月后,我们在太原相见。” “一言为定。” …… 启明星升。 雾色凄迷。 庭院里深深的积雪在晨光中发着幽幽的青碧色。 风吹过,呼啦啦吹落树枝上一兜积雪,砸到地上,将几个浅浅的脚印匆匆掩埋了。 黄衣青袍的男子寂然而立,伸手轻轻碰了碰案上尚留着余温的酒盏。 酒香残存,人已无踪。 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 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幽暗中他的眸色明明灭灭,凝思半晌,终于缓步踱到了窗前,伸手一推而开: “微风——” 破晓的苍穹中,一个看不分明的小小黑点长久地兀自盘旋低回着,此刻,终于划破长空般啸唳一声,一个飞旋垂直地急冲下来。 鸣音飘荡天际,久久不息。 顾惜朝伸出手臂,凌空降临的黑影直直地并羽而落。 他微微沉吟,将手中一枚纸卷绑入鹰足上的竹筒中:“去吧。” 猎鹰仿佛会意,朝着来时的方向,振翼重新飞离远去。 顾惜朝目送那一羽黑点消失在天际,眼中纠结起一抹忧伤,喃喃自语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少商,对不起……” 一旁案上的墨砚新磨,纸笔尤在,只是不见了方才的那张暗黄绢帛: “余将不日启程,赶赴太原。照遵嘱诺,于十日内为君下太原城。” 22、 这个严冬,大宋万里江山,均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自劫营败后,宋钦宗被迫全部答应宗望的退兵条件:奉黄金五百万两,银币五千万两,牛马一万头,绸缎一百万匹,尊金皇帝为伯父,除把太行山之东七州交还金帝国外,再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 完颜总望所率金朝东路军于二月初九撤军北归,已进军到山西泽州的宗翰也在得此割地许诺之后回师太原。 此时,宋使路允迪奉宋皇割让诏书至太原招降。 不料,太原军民引以为奇耻大辱,决心以死报国,怒拒旨,矢志不渝,与恼羞成怒的金兵展开血战。 太原城中,存粮几尽,士卒宰杀牛马牲畜,烹煮弓弩皮甲以充饥;百姓糠秕干草果腹,人相食。 孤城坚守已至极限。 天阴。 拂晓。 太原城外。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踏破了微霜草露。 青衣飒然的书生左手持剑,右手轻轻扯缰勒停了马蹄,双眉如剑,英隽中暗合张扬,目光中点尘不染,却自盈满了清绝傲然之色。 他迎风立马,引颈望向远远的城郭,口中径自曼声道:“你跟了我那么久,还没跟够么。” 一个粗犷沉厚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你以为我想跟着你?要不是大元帅要我保护你的安全,顺便跟着你学些勘察地形、行军布阵的能耐,我,我才懒待跟着你在这里瞎转悠!” 青衣书生冷哼一声道:“怎么无所不能豪气盖天的银术可将军,还有要跟在下学习的地方么?” “顾惜朝!”那被唤作银术可的黝黑汉子怒目一瞪,打马赶前几步,强忍着低吼道:“我知道你的本事,不然皇上不会对你另眼相看,公主也不会对你青眼有加——连大元帅也对你言听计从。你那锁城法也着实管用,将偌大个太原城围得滴水不漏,我也不得不向你写个服字!但你也用不着恃才傲物到这个地步,处处如此嚣张桀骜,飞扬跋扈吧?!” “夏虫不可语冰。”顾惜朝冷笑一声:“在下可没什么心情对着一头蛮牛弹琴。” 银术可愣了一愣,方自醒觉他语中讥诮轻慢之意,当下拍膝怒叫道:“姓顾的,你休要欺人太甚!” 说罢将手中长矛一挺,正待发作,却闻听有金兵自后疾驰而来,翻身下马,跪倒大声传道:“顾将军,大元帅到!” 顾惜朝微一侧首,面上隐有不快之色,皱眉道:“我已说过,不要叫我什么将军。” “怎么就叫不得将军?!”完颜宗翰的爽朗笑声转眼已到了耳边:“汉人的四品紫衣虎贲将自是辱没了你,可咱们大金国一统天下之日,拜将封相之时,你这一等一的大功臣,大将军,可是做定了的!” “完颜兄说笑了。”顾惜朝掉转马头,略一颔首,长长的睫羽掩去了目中瞬间风云变幻之色。 宗翰正色道:“名扬万世,青史留名,不一向是你的夙愿么。你有此等经天纬地之才,又为我大金一统中原的大业立下了汗马功劳,自该得势成龙,入史立册以待后世颂扬!” 顾惜朝俯首看着手中的缰绳,敛容言道:“后世自会记取大金国和完颜兄今日的伟业,却无须记得起顾惜朝这个人。”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自幼饱读汉人圣贤之书,原想凭一身才识,赢取功名,得遂大志,造福天下百姓,以求闻达于世。可惜世事全不如人愿,多年来怀才不遇、郁志难申,后虽历经波折,几经生死,到头来仍一切成空。到如今,我所做这一切,或许可不负我平生所学,却未免负尽了人心……” 他越说语调越见低迷,似乎正沉浸纠缠于难解的心结之中,一双好看的剑眉越渐拧得叫人心痛。 “你所指的人心,是这太原城里愚昧可笑、负隅顽抗的宋民么?”宗翰脸色一变,截声道:“还是那个戚少商?” 顾惜朝面色倏而一白,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宗翰冷冷道:“就是他,动摇了你的心志,磨平了你的锐气。” “我本就只是一介穷途潦倒的布衣书生——” “早就该有人赏识你——” “但他是第一个。”顾惜朝忽然扬眉,坚定地、直直地看向宗翰:“他是第一个认真看完那本书,也真正看懂了那本书的人。” “你……”完颜宗翰怔了一怔,脸色愈见阴沉莫测。 默了半晌,方沉声道:“你不愿娶萨兰为妻,只承诺攻陷太原,难道现在要改变主意不成?” “完颜兄大可放心。我既已答应了五公主,就一定会遵守承诺。” 顾惜朝转颜远眺向远处暗影连绵的城墙,口中依稀道:“想不到昏庸没落的宋室竟还有这样死忠的子民,宁死不降,顽抗到底。围城日久,城内早已饿孚遍地,哀鸿遍野,军民死战,食草啖尸,如此下去,他们也终逃不过一死,与屠城何异?只怕战死沙场对他们倒更痛快一些。故此,我们也少不得用些非常手段,速战速决,攻下此城,说不定还能留得一些平民百姓的性命。” 宗翰目光一亮,拊掌接道:“早该如此!” 顾惜朝目中一丝隐痛倏然掠过,幽幽道:“夺了太原,金国大军即可长驱直入,纵横宋室千里平原如入无人之境了。” 他的身体随着最后一个尾音的落地而蓦然一颤,一双明亮若星辰的眸子和那个白衣挺立的人影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就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悲伤击中,脸色在阴霾下的尘沙中苍白得近乎透明了。 一边的银术可闻听他此言,也不由怔住,随之一阵热血澎湃,仿佛横扫中原之日,已触手可及了。 宗翰沉吟良久,不由道:“莫非你已定下了攻城之法?” 顾惜朝坐直身体,眼中又恢复了方才的镇定自若,孤清冷傲,自袖中取出一柄黄绢轴卷,抛于宗翰道:“这图上所绘,一是下部安有巨轮的洞屋,既可作为掩体,亦可用它来运送土木填平护城壕;另一个,则是集洞屋与云梯于一体,兼顾防守与攻击的机关工事,名为鹅车,下安车轮,上冠皮铁,可有效保护士卒攻城——” 他顿了一顿,缓缓道:“按此图样各建造五十座于攻城时使用,另再运大砲三十台,备巨型砲石待用,五日内连日阴雨必停,请元帅与我五千精兵,届时趁夜攻城,以火箭巨石助攻,太原必破也。” 宗翰应声展开手中图纸,细看之下,面上顿显讶然欣喜之色,口中不由连声道:“好,好,好一个天赐我大金的顾惜朝!” 言罢抬首,只见苍黄的天地之间,顾惜朝青色的衣袂宽袖随风猎猎,如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鸟,又如一朵孤立于岁月之外的铁血青莲,竟叫他也不由痴了一痴。 顾惜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带三分落寞三分疲惫地言道:“完颜兄先请回罢。在下还想一个人溜达一会再回营。” 说罢也不待宗翰应声,人已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大元帅,这……”银术可急急地叫了起来。 “让他去。”宗翰抬了抬手,定定道:“他确实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想清楚。” 夜色渐凄迷。 一道残月如钩。 顾惜朝信马由缰,时而缓缓而行,时而止步伫立,清冷的月光照在他清冷的面容上,仿佛要窥探那难言的心事,抚平那化不开的愁肠。 也不知如此走了多久,走了多远。 他是在突然间抬起了头。 抬头时剑已横握在手,随着胯下座骑的一声嘶鸣,他已沉声问出了三个字: “什么人?” 没有回答。 回答他的是一个疾疾飞掠过来的黑色人影。 月色惨淡,身影墨黑,剑光雪亮。 剑快,来人的身法更快。 不但快,而且诡异。 这四野无人之处,这突然出现的袭击,竟然一出手,就是避无可避。 ——只是这突袭者要对付的人是顾惜朝。 足尖一点,顾惜朝身形乍动,已自马上飞身而起,跃至半空,于空中一指拨剑出鞘,凌空挡了一剑。 双剑相碰,荡了开去。 “当”的一声脆响。 响得很动听,很美妙。 无名剑的剑鞘“噗”的一声,远远插入几丈外的土地中。 黑衣人已踉跄退了回去。 顾惜朝的人,已飘然落了下来。 如一羽翩翩坠落的青色蝴蝶。 只一剑。 他已抵挡,并已回击。 惨淡的月光映着他手中暴长了寒意却更显伶仃的剑。 映着他因漫生了杀气反而更显秀气的脸—— 也映着远远出现的几骑隐隐绰绰的人马。 “好俊的剑法。” 一个有点古怪的、阴恻恻的声音传了过来。 23、 层云遮月。 月又穿云。 天地间忽的暗了一暗,复又清明。 顾惜朝右手轻翻,潇洒地画了一个圆弧,剑尖指地,双眼平视傲然而立,气势萧然,仿若不世的皇者。 细薄的剑身映着月光,尤若一汪碧水,片尘不沾。 那远远的几骑人马也慢慢催向了近前。 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击,已被化解于无形,仅余空中鼓荡的劲气四处乱窜,吹得月下众人衣襟猎猎作响。 为首说话那人,是个身形雄伟三十开外的精壮汉子,虎背熊腰,银甲批身,后面所领几个黑衣男子,和刚才猝然出击的那个一样,也均是劲装武士打扮,几双阴冷夺人的眸子,都齐刷刷向顾惜朝看来。 “都说顾惜朝顾公子惊才绝艳,算无遗策,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手俊俏的剑法,今日倒教俺大开了眼界了!” ——那领头的银甲汉子匝了匝嘴,阴恻恻地笑了笑,怪声怪气道。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上上下下把顾惜朝打量了个遍。 “你们是契丹人。”顾惜朝皱了皱眉,冷冷道,语气中带着些微蔑然不快之意。 那汉子闻言,眼中精光一乍,顿时寒气四溢,森然道:“你既然看出来了,咱也不用瞒你。说起来咱们素昧谋面,却是渊源颇深。” 他语中寒意更甚,阴阴道:“若不是顾公子暗中献计,那姓沐的小子又怎能轻易诱降了郭药师,让完颜宗望这厮横踏我大辽疆土?今日我耶律挞葛里落得如此境地,要屈服于女真人的淫威,这一切,可都是拜你所赐。” 顾惜朝眉心突的一跳:“耶律挞葛里?” ——略作思索,他凝目续道:“你大哥耶律余睹已降大金,受封为将,你不会不知道。” “咱自然知道。”耶律挞葛里磔磔狂笑一声,道:“咱今天来此截你的目的,你又知不知道?” 顾惜朝抿紧双唇,目中漾起一抹异色,沉默不语。 “如何,顾将军,顾公子——”耶律挞葛里怪笑道:“是你乖乖跟我回去,还是要这帮奴才们来好生请你?” 他话音一落,身后马上已纵身跃下两个黑衣武士,一个手仗长矛,一个手持巨斧,快步向顾惜朝走来。 杀气铺天盖地而来。 这两人明显比方才偷袭的那人功力更深,所执武器也有别于中原兵刃,状甚古怪,在月下闪着诡异的银光。 “这样的请法,恐非待客之道吧。” 顾惜朝摇摇头,很有点感慨地叹了口气。 然后,抬脚。 身形一动。 退。 右手执剑,左手负后,悠闲地,漫不经心地退。 看起来好象退的步伐很慢很慢,却如踏着一片飘然拂过的流云,瞬息间拉开了和那两个疾步而来的黑衣武士的距离。 耶律挞葛里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为这精妙的轻功身法。 可就在他眨眼的一刹那,顾惜朝已经出手。 那轻掩在宽袖下握剑的右手仍一动不动地指剑向下。 他出的当然不是剑。 一柄寒光凌空、破风、射月,迎面、兜头、照脸打了过来。 由轻吟,而傲啸。 打的是耶律挞葛里的面、头、脸。 耶律挞葛里这才看清楚了这柄已近在咫尺的银色小斧。 同时,也听到了神出鬼没、神鬼夜哭的哀鸣。 耶律挞葛里没有空隙再多想。 他大喝一声。 他只有拔刀。 挡。 长刀立竖身前中央,于面门处,挡! 全力地挡! 无可避免的出刀,无可选择的姿势。 “当”的一声。 小斧无可避免地撞上了刀身,无可选择地弹了回去—— 弹向一个谁也想象不到的地方。 谁能想象得到呢? ——除了小斧的主人。 顾惜朝微微扬着头,冷冷地看着那柄小斧撞在那把意料之中的刀上,回旋着又飞向一个意料之中的地方。 耶律挞葛里“啊”了一声。 他万料不到顾惜朝那看似来势汹汹的一斧竟并未含有太多内力,倒是被自己以精纯的内力用尽全力的一荡激起了莫大的回力,打向了这样一个地方: 他已经听到了手下的惨呼声,也看到了那傲然站立的青衣书生眸子里的蔑然笑意。 黑衣武士颤抖着放低长矛,惊恐无比地看着身边的同伴: 有力的手指仍然紧紧地握在斧柄上,但那双手中的巨斧已砰然落地。 再看之下,方醒觉原来是那一双手臂已被震飞至此的小斧齐腕砍断,鲜血汩汩而出,精壮的武士,牙关紧咬,头上汗珠涔涔而下,身子摇摇欲坠。 “你——”耶律挞葛里虎目圆睁,震怖惊愕之下,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顾惜朝挑了挑嘴角,已随手接回了他的小斧,肩头一耸:“我可真没想到耶律将军的准头原来竟这么好。” 说罢又望着地下啧啧一叹:“这么大的一柄斧头,竟这么不经用。可惜,可惜。” 耶律挞葛里被他借力斫伤了自己的手下,恼羞成怒,却又有口难言,憋了半晌方吃吃说了一句:“你……好狠的算计,好歹毒的手段……” 顾惜朝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自身后起出插于地上的无名剑鞘,回剑之后再以黄绢慢慢裹实,口中淡然道:“耶律将军若是没什么指教,恕在下不便奉陪了。” 耶律挞葛里睚眦俱裂,咬牙怒道:“你这不金不汉的臭小子,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将军少不得要换个人来请请你!” 他举手朝后一扬:“带过来!” 顾惜朝的眼睫迅速地颤了一颤。 握剑的手也跟着抖了一抖。 借着清幽的月色,他已望清了被两个黑衣武士远远押至的一个身影。 那么伶仃,那么美的一个身影。 她的眉是憔悴黯然的,但仍是美; 她的眼是幽深仇怨的,但仍是美; 她的唇是苍白哀伤的,但仍是美。 她的人,还是那么那么那么的美。 江湖上,再没有一个女子可以像她这样的美。 “息大娘……”顾惜朝无声地掀了掀嘴唇。 他自然也看出了她此刻全身被制、无法施为的境遇。 息红泪难言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在一瞬间也读懂了他心底里的疑问,微启朱唇,幽幽吐出了两个字:“小玉。” 顾惜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中已一切了然。 小玉,息红玉,宋帝亲封的绥远公主,远嫁大辽和亲的辽太子妃,当然,也是碎云渊毁诺城息城主唯一的妹妹。 无论是要挟、威逼,还是骗诱,此刻,都不重要了,因为利用这一切关系的人,已经达到了他们的目的—— 顾惜朝暗暗地叹了口气。 “人算不如天算。”他苦笑了一下:“我算漏了大辽的这个后着,我无话可说。” 耶律挞葛里厉声笑道:“这可是你生死至交的红颜知己,如何,拿你来换她,你拒绝得了么?” “我拒绝不了么?”顾惜朝喃喃重复自语,复又缓缓抬起头来,一字一字道:“我确实拒绝不了。” “顾惜朝——”息红泪骤然叫了一声,带着矛盾、痛苦、凄楚、不甘、感怀与绝望。 顾惜朝侧首看了她一眼。 他和她是仇人。 她参与毁灭了他比天的野心,他下令屠灭过她亲手建立的城池。 他们,本来,不,共,戴,天。 可他们,又都偏偏爱着同一个人,也都是被那个人爱过和爱着的人。 爱他的坚毅,爱他的温柔,爱他的豪迈,爱他的轻愁,爱他的落拓,爱他的寂寞—— 对那个人的爱,都大到可以令他们泯灭了恩仇,反滋生出一种微妙的牵连。 那个人……他曾经由她相伴历经生死——顾惜朝沉吟。 那个人……他现在只想和他共守今生——息红泪默思。 有那么一瞬,他和她似乎从对方的眼神里看见了什么,又最终归于沉寂。 他们,岂非比任何人都要更互相明白? 24、 “放了她。我跟你们走。” 顾惜朝疲倦不堪地垂了垂眼睫,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小玉还在你们手里。” 耶律挞葛里怔了一怔,转而干笑道:“大哥所言不虚……顾惜朝,你救了戚少商的心上人,他一定会很感激你的!哈哈……” 说罢示意手下松开息红泪,又有两人小心翼翼地踅上前去,取下了顾惜朝的佩剑和布袋,再以重手法连封了他七处大穴,令他施展不得半分内力,耶律挞葛里方长长吁出口气来。 顾惜朝拧着眉,厌厌地看着他们做完这一切,突然道:“当年在辛追的药庐出手偷袭的,日前在平州军营暗箭伤人的,也都是你们的人吧。” 耶律挞葛里脸色一变,切声道:“你太聪明了。可太聪明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汉人有句话,叫作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说的,恐怕就是你这种人吧。”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也是常理。”顾惜朝不以为忤,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言罢甩手振袖,大剌剌地踏步向前,迎了上去。 与迎面踉跄而来的息红泪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压低声音速速地说了一句:“这是我欠你的情,与他无关。” 他宽大的衣袖轻拂过息红泪的身体,让她起了一阵微微的瑟缩。 她回首,看到那青色的人影自她身后曼自飘然远去—— 如一朵落花,如一片飞雪。 如一声叹息。 “顾惜朝,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耶律挞葛里看着息红泪的背影远去,三分错愕三分感慨地摸了摸脑袋,望向顾惜朝。 顾惜朝直直地站着,只管闭目不语。 耶律挞葛里见他表情轻蔑,不理不睬,不由怒上心来,很不爽快地咒起来:“姓顾的,你打惯了雁,今日让雁子啄了眼睛,已落在我手里,还恁的嚣张不成?!” “带我去见你主子。顾某没功夫听一群疯狗乱吠。” 耶律挞葛里气急败坏地怒叫起来:“臭小子,你仗着自己有点本事,便好一个目中无人。咱现在迫于无奈,不得不向金人低头,并不代表就能忘了我灭国之痛!我大辽灭亡之仇,宗族死散之痛,都要算一笔在你和沐天名那小杂种身上!若不是大哥一定要留你性命,俺恨不得现在就一枪捅穿了你,以泄我国破家亡之恨——你,现在就给我跪下!” 顾惜朝冷笑一声,微张开眼睛,目中傲慢讥诮嘲弄不屑之色溢于言表。 耶律挞葛里怒喝一声,向左右道:“他不会跪,就给我敲断他的脚,我倒要看看他能傲到什么时候!” 戚少商打马狂奔。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急地赶过路。 他的发丝有些凌乱,白衣蒙着沙尘,胡子拉喳,面色灰败,眸中也失却了往日的神采。 他也很累,很疲倦,很憔悴,但他无暇顾及,也无心顾及。 事实上自他达到洛阳,见到温晚之后开始,这种累、疲倦和憔悴就开始了。 “从来没有这种花。至少,我,和我们温家的人,就从来没有听说过。” ——当温晚很肯定、很认真、很严肃地告诉他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记轻轻的崩裂声。 当他走出温府的大门,下意识地捧住心口的时候,他才醒悟到,方才是那里悄悄地碎裂了一块。 那一个小小的缺失,在白花花的日头下,忽然令他痛得几乎坐倒在台阶上。 然后他坐在小小的驿站里,用了七天的时间去应对这种无法医治的痛。 直到他终于站起来,决定要去面对。 他一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戚少商这样对自己说。 其实自方应看的别苑带走完颜萨兰的那晚起,就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他一直没有问顾惜朝那晚和萨兰说过些什么,他本以为自己是不必问,却原来根本是不敢问。 ——却原来,他和他一样,很多事,都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个人去承担。 他和他,原本都有着自己的骄傲和寂寞,固执与坚持。 故此他们之间的幸福要比一般人更幸福,痛苦也比一般人更痛苦。 有多幸福,就有多痛苦。 ——但那也是只有他们彼此能互相给予的幸福和痛苦。 就在戚少商快要理清这些头绪的时候,他接到了息红泪传来的消息。 她不惜动用整个毁诺城的力量,请求了小雷门、桃花社、天机组织、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等等无数江湖同道的帮助,甚至四大名捕的协力,几乎倾整个白道武林之力,千山万水、十万火急传来的消息。 于是他便连吸口气的时间都没有,雷霆万钧,星夜兼程。 ——息红泪见到他的时候,忍不住深深的震愕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 戚少商一向是整齐、洁净、清爽、风华的,即便是千里逃亡的时候,他也永远挂着微笑,昂扬而骄傲,像一头打不倒的狮子,挫不败的巨龙。 可眼前的他,眼窝深陷,布满通红的血丝,青白的唇,凌乱的发,像一只受伤的困兽。 她怔了神,完全说不出话来。 她也并不知道,这个她此生最爱的男人,在相隔多年后见到她的这一瞬间,心里又是起了多大的波澜和震颤—— 戚少商望见她岁月不侵的容颜,想起的,却是多年前初遇时那悬崖折花搏卿一笑的痴狂。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一遍,他仍然不后悔经历那一朵轻颤的风花,绝美的笑靥。 不,悔。 今时,此刻,她已不再簪花。 绯色的头巾裹着她依然乌黑光华的秀发,浸染着只有他才懂的寂寞。 人生有岸,而寂寞无涯。 对不起——他在心里轻轻地、深深地念了一句,嘴里却说出了另一句话。 见到她之后的第一句话: “他在哪里?” 正午。 营帐内却遮光蔽日。 从帐内走出的一个金兵微微地打了一个哆嗦。 好冷……他嘟囔了一句,抬头眯眼望了望刺目的阳光。 大帐正中,一个身着锦袍的瘦高汉子正缓缓转过身来。面青微须,不怒自威,眸子里有如熊熊地燃着两盏阴亮的鬼火。 他摸了摸下颚,深深地看向侧旁施然而坐的青衣书生,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歉疚的神情,低低道:“顾公子,多有得罪了,请用茶。” 顾惜朝掀起眼帘,冷冷道:“耶律余睹将军要令弟花了那么多心思将在下挟来此处,关押了这么些日子,自然不是为了请在下喝茶,有话不如直说了罢。” “明人不说暗话。”耶律余睹笑意一闪,道:“和顾公子这样的人说话,自然是该痛快些。况且此刻你我都为金主效命,算起来也有同袍之谊,我请顾公子来,真的只是诚心想向顾公子讨一个主意。” “原来大辽西南路都统耶律大石将军麾下统兵副都监耶律余睹将军还记得自己已经降了大金国么?”顾惜朝一声冷笑。 耶律余睹目中阴翳一闪而过,道:“强极则辱,太刚易折。顾公子说话做事从不留半点余地,却不担心无后路可退么。” “要指望退路,那只能证明我做得还不够狠,不够绝,若是如此,我败了,也无话可说。” 顾惜朝微一沉吟,再道:“莫非耶律将军今日是要和在下商谈退路之事么?” 耶律余睹抚掌大笑道:“顾公子真是神机妙算,料事如神!得君助者得天下,看来我真的没有请错人。” 顾惜朝脸色凛然一白:“你有叛金之意?” “我本就不是金人,又何来叛乱之说?”耶律余睹道:“我朝势败,辽军部属及燕云等地契丹官员尽皆被杀,我降金是迫于无奈之举。再说——” 他阴笑着看了顾惜朝一眼:“若说这叛之一字,恐怕凭顾公子你的一颗逆心,满身反骨,也比我不遑多让吧。” 顾惜朝目中寒光一现,微抿双唇,沉吟半晌,凝声道:“看来宋帝定然已有诺于你,是劝你联手抗金,匡扶辽之社稷,挑拨所有大辽降将叛金罢。” 耶律余睹略一怔愕,忍不住道:“知一而推百,由此而及彼——顾惜朝,天下间还有什么事是你算不到的?” “我若什么都算到了,又岂会此刻坐在这里任你摆布?” “顾公子何不当成你我共谋大事,同举霸业?”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 顾惜朝抬起头来,很有点好笑和惊奇地,淡淡地说了一句。 25、 “不只是帮我。”耶律余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是帮你自己。” 他声音很低,说得也很慢:“以你的身份和昔日所作所为,大宋已再难容你,以顾公子的心性,也绝难回头;金国今日虽对你委以重任,但你身上一半的汉人血统和跟戚少商的关系也是他们心头无法拔除的隐忧——顾惜朝,你有不世之才,谁都希望你为己所用,但谁都要防着你,盯着你,甚至想杀了你,你知道为什么么?” 顾惜朝沉默不语。 “因为谁都觉得无法真正控制你。”耶律余睹目中升起一丝暗霾。 顾惜朝淡淡地答了一句:“耶律将军是想用我,防我,杀我,还是控制我?” 耶律余睹哈哈一笑:“错了。我们只是互相帮一下而已。以君之雄才伟略、青云之志,其实何须居于人下,替人效命,大可引领风骚,逐鹿中原。金宋之争,顾公子身居其中,进退皆难,如履薄冰,为心所苦,胸臆难抒,岂不白白可惜了这一身傲骨,满腹才情?” 顾惜朝轻轻地哼了一声。 耶律余睹笑意尽敛,继续道:“其实在下所言顾公子又何尝不心下了然?你日前在宗望营中暗中襄助宋朝抗金义士逃脱险境,为了什么我无意探究,但原本你迟迟不肯决意攻下太原,此番却肯因此受完颜萨兰和宗翰所挟立约攻破此城,实在不像你平素的做派。” 顾惜朝勾了勾嘴角:“你好象很了解我。” “敌人和盟友,都值得我好好了解。” ——耶律余睹目光一动,沉声道:“我一直在想,你一向心高气傲、狠辣决绝,却为何会轻易受人所制,为人所挟。” 顾惜朝抬眼,冷笑道:“看不出耶律将军在在下身上倒花了不少心思。” 耶律余睹好象没有听到,自顾自说下去:“这次,我以息红泪为质要挟于你,本只想试上一试,想不到——” 他顿了一顿,深深吸了口气:“看来,我没有猜错。” “你本为一酬壮志,一展抱负,到如今却已抽身不得,骑虎难下。狡兔尽,良弓藏,宗翰不会放过你们。”他嘴角抖了一抖,一抹寒意自他眼中倾泄而出:“他自然也清楚你唯一的软肋。” 顾惜朝叹了一声。 他并不是个多叹息的人。 他的叹息却令听到的人心底起了一层不安的涟漪:“看来,我似乎只有跟你合作一条路了。” “天圆地方,已无我容身之地,乱世飘摇,亦无我立足所处。联宋灭金,两分天下,然后横扫中原,大业一统?耶律将军好大的野心,好高的志向。” 他娓娓而言,清亮的眸子落在耶律余睹的面上,带着洞察一切的犀利,和冰消雪融的萧瑟。 耶律余睹为这一瞥而心神荡了一荡,似乎全身起了一阵春寒凛冽。 半晌,方回神一笑道:“以顾公子的聪明,又岂会拘于身份,何不冲破藩篱,与我共图大业,共享天下!” “我若是不答应呢。”顾惜朝缓缓移开了目光。 “那——”耶律余睹目中杀气一现:“我惟有……” 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一句话已飘进了他的耳朵: “宋朝的密信现在何处?” ——顾惜朝淡淡地问出了这一句。 耶律余睹愕了一愕,迟疑了一下:“你真的答应……” “我答不答应你都左右不会皆信,多说无益。”顾惜朝似乎有点不耐烦:“将军既然心下犹疑,又何必请在下相就?” 耶律余睹闻言,暗自沉吟片刻,定定道:“好——” 正在此时,帐帘一动,外间有人通禀道:“大将军,宗翰大元帅帐下信使到。” 耶律余睹眼珠一转,呵笑一声道:“此地离太原不过区区五十里,找寻了那么些时日,这才终于疑到人被请到我处了么。倒来得正是时候。” 他想也不想,向外扬声道:“速转告大元帅,顾监军途遇险情,为我所救,正在此疗伤,我与他相谈甚欢,已八拜为交,迟些自当护送义弟返元帅帐下。” 言罢转过脸来,朝顾惜朝凛凛一笑:“如何,咱们兄弟的新交情也不怕让完颜宗翰先知道知道罢。” 顾惜朝不动声色,只低垂了垂睫羽。 一丝萧条凛冽的寒意自他嘴角蔓延而散:“既如此,耶律兄,小弟就先向你讨一件结交之礼吧——” 他骤然抬首,眸中冰寒杀伐之气弥漫四溢:“那是令弟所欠下的。” 马蹄踏风。 戚少商看着那个金兵信使自营中打马而去,又抬头朝那迎风飒飒的“耶律”字旗扫了一眼:“应该就在此处。” 微风轻送,一阵淡淡的香味从身边传入他的鼻尖,如一朵蔷薇的芬芳。 离了岁月,醉了红尘。 他忍不住转过头看向她的脸。 那是曾令他心旌荡漾、爱恋成狂的脸,是他曾经一遍遍描摹轻啜过、一次次相思牵念过的脸,一张历过血火,经了霜雪,却依然容颜不摧动人如昨的脸。 这一刻,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又万里天涯,恍如隔世。 “红泪……”他忍不住深情地唤了一声。 息红泪的身子凛了一凛,似为这一声轻唤恍了心神。 她垂首,对他说:“那——你去吧。” 说完便速速转过了脸。 第一次,她没有决意和身边这个男人共同走进一个险境,或是征途。 她爱着他,也恨过他,但都没有改变过对他的尊重。 她尊重他,同时也尊重自己。 她知道和他携手并肩的这条路,已经到了尽头。 虽有憾,而不悔。 ——“你,去,吧。”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像是放下了千钧重负,心却仍是抽抽的痛了一痛。 她想转身离去,却发现手被握住了。 一双熟悉的、宽大的、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的,令她有些生疼。 于是她不得不转首望住了他。 他的明亮却不逼人的眼。 他的飞扬却带惆怅的眉。 他的温柔却很坚毅的唇。 ——息红泪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了他这么一眼。 这一眼,便够将他刻进心里,溶进血里——从此红尘两分,从此各奔天涯。 从此再也不必想起,因为永远不会忘记。 “谢谢你。”戚少商低低道。 他很想拥抱她一下,却最终克制了自己。 息红泪看似从容地笑了一笑:“若是来日有机会路过赫连将军府,记得来探一探我们。” 这波光流转中倾城绝色的红颜,令戚少商的心惊了一惊,痛了一痛,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珍重。”他说,然后放开了握着她柔荑的手。 息红泪退了一步:“告诉他,他已不再欠我什么。” 她转身的姿势如此优美,又是如此决绝。 她是个,难得美好,又难得聪明的女子呵。 “红泪——”他最后唤了她一声。 息红泪收住了脚步,并未转身,清楚地听到身后戚少商的那句话: “你永远是我这辈子曾经最爱的女人。” 她感觉到他说完这句话后便飞掠而去的衣衫在风中猎猎。 她顿了一顿,终于转过头来。 目送他远去。 来如流水逝如风,何处来兮何所终。 红衣消尽千山月,泪向江心忆晚霞。 她知道,他余生的每个眼神,每个笑容,每缕柔情,每刻心伤,都将不再属于她。她能守着的,只有冷月白沙、秋雨落花,曾经拥有过的残梦半段,回忆两三。 即便是到最后的最后,她也终究,是那个看着他离开的人。 一滴清泪,顺着她洁白无瑕的绝美面庞悄然滑落。 戚少商的步子很稳、很慢。 心却很乱、很急。 他知道他在这里,一定在这里。 他只是全然没有料到,守营的金兵在通传之后居然引领他不受阻拦地走了进来。 逆水寒在剑鞘里发出萧瑟的龙吟,是预示着僵局的破冰,还是凶险的来临?是故人相见的情浓,还是血火峥嵘的伤痛? 戚少商微微轩眉,心里胡乱地掠过一些不得要领的头绪: “……最后的……机会……” 他莫名地,反复腾涌着这个念头,一边为它的不知来由不知去向而焦灼痛苦。 长久以来的疲倦和矛盾、坚强与虚弱都已到达了极点,一种悲壮的、孤注一掷般的情绪铺天盖地地滋长起来,搅得他的胸腔几近爆裂——直到他掀帘而起的那一刹那。 ——一切的揣测和担忧在见到那个魂牵梦萦的人之后,即被举重若轻地放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晴天霹雳般的惊,和痛。 顾惜朝抬起眼角看了他一眼。 眸光乍动,如一夜北风吹落满树寒花。 如此深,如此切。 “惜朝——”戚少商气血翻涌,嘶哑着嗓子唤了一声,一股腥甜的味道遽然涌上了他的喉头。 他眼前一黑,重重地晃了晃身子。 目光已经缓缓落下,落到顾惜朝身下的座椅上—— 或许,那不应该叫做座椅。 而应该称之为:“轮椅”。 26、 “你的腿……”戚少商凄切地念了一声。 顾惜朝转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那一闪而逝的半抹表情还是落在了戚少商的眼里: 他见过他志得意满的表情,飞扬跋扈的表情,狡黠深邃的表情,狂妄自大的表情;也见过他郁郁难申的表情,饱受折辱的表情,伤痛癫狂的表情,失败落魄的表情;以及他神思怅惘的表情,意乱情迷的表情。 ——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灰,冷。 心灰,意冷。 五色繁华瞬息褪尽的灰。 满树芳华一夜风雪的冷。 戚少商的心都要碎了。 剑光忽现。 戚少商想也不想地拔剑。 狂飑。 怒剑。 剑指耶律余睹。 当耶律余睹看到这道剑光的时候,突然升起了一种感觉: 他觉得自己已然是个死人。 “住手!” ——一声断喝。 戚少商果真就住了手。 满泄的杀气和死意凝顿在冰凉的剑锋上,使剑作龙吟。 他看向那个让他住手的人。 “——是个误会。”顾惜朝压低了声音,恹恹地说。 耶律余睹如梦初醒般凛然接道:“确实是误会,是误会!” 戚少商没有说话。 但他的眼神,他的姿势,他的表情,他全身上上下下都已经写尽了这句话: “跟,我,走。” 他等着顾惜朝说“好”—— 哪怕也是一个眼神,一个姿势,一个表情也好——他就会带他一起离开这里。 他已准备好宝剑饮血、杀敌如麻。 可是,他并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戚少商于是听到自己的心擂鼓般地剧烈跳动起来,血液在身体里突突奔涌,带着刺刺的生疼。 这一瞬的沉默中,他竟忽然想起了一场烟花。 一场在金风细雨楼的深夜,他为他而燃的烟花。 想到这里,戚少商似乎又看到了那一刻自己的深情款款,他的情迷意乱。 绚烂漫天的时候,他记得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地想过:这烟花若是永远不落该有多好。 不要终将剩下难寻的灰烬,握不住,抓不着,留不下—— 那么寂,那么凉。 真正的分离并不痛苦,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耶律兄,既说是与小弟歃血为盟结交拜把子,何不趁着戚大侠在此做个见证?”顾惜朝向前倾了倾身子。 耶律余睹呆了一呆,大声干笑起来:“好!” “什么?”戚少商脸色一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戚大侠,”耶律余睹哈哈笑道:“我与顾公子交浅言深,已立约而誓。此乃奉贵国皇帝密诏,联宋灭金,你我即为盟友,以后可少不得要阁下鼎助啊。” 说罢扬声令道:“速去准备!给我放出话去,我与顾公子要八拜为交,为表诚意,歃血以证。” 戚少商闻言怔立,惊痛之余,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仿佛心尖儿上最柔软最脆弱的部分被一根细得看不见的针给扎了一下。 扎得那么深,又那么疼,但又无从拔除,无可奈何。 半晌,方艰难地从牙关里迸出几个字来:“你真要,一意孤行,越陷越深么。” “笑话!”顾惜朝不假思索地厉声答道:“怎么在下所为,还要经得戚大侠你的准许不成?!” 他顿了顿,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戚少商一眼: “这里不是连云寨的大顶峰,顾某要拜香的人也不是你。” 戚少商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方才的惊、愕、怒、痛缓缓化为不着痕迹的灰,与淡。 白锭铜炉、黄漆烛台,如此的熟悉,看在戚少商冰凉的眼里,令他突然起了一阵风雪欲来的瑟缩。 “好兄弟,请了。”耶律余睹眯眼一笑,示意身侧兵士斟满一碗酒端至顾惜朝面前,口中道:“既然是结拜,要的是诚意,要是连流点血都不可以,那将来兄弟有难,保不准不出卖兄弟。只有自己的血,老天爷才能记得你——二弟,大哥所言是也不是?” 顾惜朝一颔首:“是。” 说罢便欲抬手去接那酒碗。 “慢!”耶律余睹抬手制止,笑意更深:“二弟身体不适,这些劳神的事还是让手下代劳罢。” 身侧侍立的另一兵士得令,即亮出一把细薄的匕首,大步走到垂首不语的顾惜朝面前。 戚少商一惊,却见顾惜朝已慢慢伸出了一只手。 低婉、顺从。 纤白的手指,凉薄的匕首。 刀光带着雪意,轻轻一划。 手指的主人眉心一蹙,微闭了双眼。 艳红的血滴了下来,红的触目惊心,红得遮天蔽日。 青衫寂寥,万物寂灭。 耶律余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踏前几步,也取刀割破手指,滴血入碗,由兵士等分为二,亲自递于顾惜朝道:“请。” 顾惜朝仰脖,一饮而尽。 耶律余睹仔细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确确实实饮胜,方展颜大笑着将自己手中的血酒喝下,然后摔碗于地,双手相执,仰天狂笑起来: “好,顾二弟,如今可教全天下都知道,是你心甘情愿与为兄结拜,从此后咱们兄弟同心,共谋大业,你可休要相负啊。你腿脚不便,这跪拜之礼暂且免过,血酒下肚,心为证、义为凭、上天为鉴——” “不。” ——顾惜朝打断了他:“不可免。” 他眸光一闪,桀骜蔑然尽现其中,又带三分嘲弄三分挑衅四分狠辣地望向木然怔立的耶律余睹:“耶律兄还是跪下的好。不过不是对着香炉,而是对着这儿——” 他朝自己身前努了怒下巴。 “你——?!”耶律余睹喉咙一结,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 顾惜朝轻叹着向后挨上椅背,气定神闲地吁了口气:“你没听错。” “你疯了不成?”耶律余睹脸色突变。 “耶律兄不听小弟的话,等一下毒发身亡的时候可休怪小弟未曾提醒。” 顾惜朝现出一脸怜悯之色,摇了摇头。 戚少商冷冷地,直直地盯向耶律余睹。 看着他的脸色由红转紫,由紫转青,又由青转白。 煞白,惨白。 豆大的汗珠从耶律余睹的额头上沥沥滚落:“你,狂言乱语什么……” “耶律兄面前,小弟怎敢妄言,方才已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了,你,中,毒,了——难道耶律兄还未听清楚么?”顾惜朝露出一个惊奇不解的表情,睁大了眼睛。 耶律余睹额上汗水涔涔而下,正待开声,却见顾惜朝已支起下巴,言道:“你先意托满月,再转归朝阳,捧真投籽,气聚丹田,看看如何?” “你玩的什么花样?”耶律余睹怒吼一声。但见顾惜朝说得如此认真,所说之法又是日常的运功导向,心中惊疑恐惧之下,仍是暗中提气一试。 他身形高大,十分精壮,久经沙场,多年征战,如铁塑铜铸,可须臾之后,他却软弱得浑似给拆了骨、抽了筋,面色雪白、差点摇摇倒地,几乎痛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顾惜朝唇边勾着一抹冷笑,定定地看着他,点头道:“是不是任脉、神阙、华盖、璇玑都拢不住,气一聚便散,一散便如针刺般疼,一疼就扩散到全身,然后全身骨头经脉都似要散裂了?穴位遍离,血脉逆走,想来定是很辛苦了……” 耶律余睹面如死灰,强忍暴怒,哼哼唧唧道:“绝不可能……” 天下有什么事绝对不可能? 要是耶律余睹见识过方应看的忍辱神功,领教过顾惜朝的心计城府,那他大概就不会这么说。 可他没有过。 他防过了,算过了,可竟然还是着了道。 他不想相信,可不得不相信。 他想不明白,死也想不明白。 所以他不甘心地问这个笑得如此翩翩,又如此寒凉,如江南深雪的人: “你如何做到的?” 27、 “你……你的血……”耶律余睹突然大彻大悟般闷叫了出来:“你竟不惜事先自己以身侍毒!” 顾惜朝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扭头与戚少商相视而望。 戚少商只觉得,仿佛刚刚扎进心里的那根无形的针又更深了一深,紧了一紧,只把一切都要搅碎揉烂了。 方才顾惜朝要他见证时的一番话语几乎令他绝望得死掉,可那最后的一个眼神又让他活了过来。 他相信顾惜朝的心机和智谋,可他万没想到他竟用了这么狠毒辛辣的一着。 ——不仅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好狠。 “你好狠。” ——耶律余睹青白着嘴唇,嗫嚅道:“你预先服毒,可又凭什么算准我会与你结拜,你又一定能有机会以血下毒?” “算不准。”顾惜朝摆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回答他:“但未雨绸缪有备无患总是不错。而且就算这个办法没用上,我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耶律余睹简直抓狂。 愣了半晌,方咬牙道:“顾惜朝,我不相信你会舍得搭上你自己的命!” 顾惜朝敛眉点头道:“看来你还不算太笨,知道我并无带着解药。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中毒在先,为何却无甚不妥之兆?” 听到这句话,戚少商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他跟耶律余睹一样,甚至比耶律余睹更迫切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也是拜令弟所赐。”顾惜朝淡淡言道,话语中却带着刻骨的幽愤与恨意:“此毒只顺经而行,遍走全身,周而复始,无从截断。顾某双脚经脉为他所断,血毒至此经停凝滞,无法回行,自然要比耶律将军耐受得住些了。” 耶律余睹双目一翻,大叫了一声。 忍不住轻呼的还有戚少商。 他再也忍受不住,几步跨至顾惜朝身畔,伸长手臂扶住了他的肩头,切声道:“你——” 然后他便再说不下去。 短短的时间内,他经历了由忧愤到绝望,快慰到悲痛的瞬息相易。 如果可以,他只想替他去承受这一切的伤痛。 即使此刻,他也许不比他的伤痛得更少一些、轻一点。 心痛。 比较起来,可能用钝钝的刀子在他心口上拉上一道会更好过一点。 顾惜朝微微地瑟了瑟肩头。 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说话:“请耶律将军即刻送在下与戚大侠出营,好让在下赶在明日天黑前奉上解药,以免将军横遭不测。” 耶律余睹强压着恨意与怒火,恨声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你有选择么。”顾惜朝斜睨了他一眼。 耶律余睹一怔,转了转眼珠,惴惴道:“你我密谋之事……” 顾惜朝露出个惊愕的表情:“耶律将军所指何事?” 他掸了掸衣袖,长声道:“如今大金国正是用人之际,耶律将军的雄才伟略可当大金栋梁,若是收到了什么不该收到的书信密函之类,只一概递送元帅和金主便是,何需忐忑。” 耶律余睹仔细地听着他一字一句,面上渐聚起一股颓狂难奈之色,不言不语。 顾惜朝目中却盛起难以察觉的一抹杀气,自顾自往下说:“如我所料不差,耶律挞葛里将军正赶赴远在西域逃亡的辽帝耶律大石处共商复国大计罢。天意如此,此事怕只有令弟能替将军你受咎顶难了。” 耶律余睹听至此处,已是面如死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大势已去。 他不是个不辨时务,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所以,他终于点了点头。 并且最后看了那个正襟危坐的青衣书生一眼。 他坐着,只手翻天,笑傲风云。 耶律余睹心里突然起了一种莫大的恐惧: 他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人如此可怕。 “坐稳了。” 戚少商小心地将顾惜朝扶上马背,翻身跨了上去,再轻轻环抱住身前的人,足尖在马肚上一点:“我们回去。” 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却很坚定。 马蹄在苍茫的旷野上疾响,风声呼啸,将他的心吹得很是纷乱,痛却并未因此稍减半分。 第一次,戚少商有点不知道这条路将如何走下去,又将通向何方。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他有点羡慕起穆鸠平和连云寨风雨楼的那帮弟兄来来,这种时候换作他们也许可以痛痛快快地骂娘;他又有点羡慕红泪、师师她们那些心窍玲珑柔肠百结的女子,这种情形下她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泪哭泣。 ——可他却只能沉默。 所以他一直是领袖,一直被推到风口浪尖去做大事。 开始时是他自己在追求,到后来便成了身不由己。 但结果是一样的。结果是许多事情再不能由着他自己的性子去做。无论发生什么,面对什么,即使他身上心上的伤不比任何一个人轻,即使他自己沉在无底的深渊里,见不到日头,看不清希望——他也只能忍住。 世人都只看到领袖的风云叱咤,晓得大侠的处变不惊,谁又明白他们背后的那个忍字,那份痛楚? 叹气并不能解除这种郁结和迷惘,所以戚少商只有开口:“你有什么打算?”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还算镇定。 ——他只问以后。因为他已经不想,也无力去追问之前的种种。 ——那是伤,是痛,是怨恨,是感激,是难以面对,是不堪回首。 “你以为,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顾惜朝反问了他一句。 戚少商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这语气却已经让他心底无端端升起一股寒气,虽然不想提,但他还是不得不说:“之前的事我都已知道。我在想,若你真的率兵攻打太原,而我不得不在城内死守大宋最后一道边防——如此,你我又当如何?” “收手吧。”他对着他的耳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收手,我们一起离开。” 他并不指望顾惜朝能马上答应他。因为他知道顾惜朝的野心,知道他的冲天之志,知道他的想飞之心。 以前,只是知道;现在,已经明白。 明白,且懂得。 经历了这么多,至到今日,他已完完全全地懂得了他的心。 懂得了他怀济世之才而天涯疏落,懂得了他拥比天之志而半世飘零,懂得了他的痛苦,他的不甘,他的骄傲,他的一心向前,他的百折不悔—— 戚少商的心抽痛了一下:直到现在,自己才能真正算作了他的知音罢。 正在这心思百转的时候,突然听见顾惜朝低低吟道:“世事如棋,一着成毁千古业。浮云若水,几时阅尽百年歌。” 戚少商一怔。 “我本信,我命由我不由人。却原来,还是我命由天不由我。”顾惜朝说罢,惨笑一声。 “惜朝——” “耶律余睹困我于此,废我双脚之事,完颜宗翰必定早已知晓。”顾惜朝冷冷道:“他按兵不动,无非是要煞我锐气,断我羽翼,更重要的是据此关注耶律余睹有无异动。” 戚少商“啊”了一声,听着顾惜朝继续往下说: “尔虞我诈彼此利用,过河拆桥鸟尽弓藏,都无非如此——我算得尽人心,却斗不过天意。” 说到最后两个字,他语中悲怆凄凉之意已无从遮掩,长声再道:“这些时日,我夜观天象,北金行星,南侵银河,宋室有时荧惑犯紫微垣,帝星暗淡,狼星芒角动,其色赤红,与之分抗,此均是天下大乱之征,亦含江山易主之兆。然则大宋气数未尽,若我所推不差,金宋或将两分天下,划江而治。” “当真?!”戚少商闻言又惊又乱,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惜朝沉吟片刻,扭头看了看他:“自晚晴死后,我便发誓此生绝不再为人所制——想不到……” “只要你愿意,谁也不能控制你。”戚少商正色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这条路怎么走下去,由你自己来定。” 他顿一顿,接道:“这会,你心中想必已有决定了罢。” 顾惜朝低头不语。 戚少商收紧了手臂,将下巴搁上他的肩膀,柔声道:“不管你怎么走,我都一定会陪着你——即便你走不了,我也会背着你走,抱着你走,直到我死。” 一股暖意从身后传来,顾惜朝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众生皆苦。 苦难众生就好比寒冬腊月里的一堆铁块,大雪纷飞、寒苦不堪。如果有这样一个人愿意点燃一把火,把其中的一块烧得通红通红,热量和温暖就会传递到其他的铁块,那么整堆铁块就会热起来,甚至旁人也会感觉温暖如春—— 戚少商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他自己可能不会想到,他所燃起的这一把火,温暖了多少的人,融化了多少的心。 但顾惜朝必定是其中的一个。 曾经最寒、最冷的一个。 “少商……”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腔感怀,顾惜朝扭头,忍不住唤了一声。 他有想对他说点什么的冲动。 但他没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马蹄已经止住。 顾惜朝随之变了脸色。 他转回头,顺着戚少商的目光一齐望向尘沙忽起的天际。 一阵隆隆的声响正越来越近,地平线上隐隐绰绰升起一抹黝黑的云团—— 尘沙弥天,蹄落雷鸣。 夹杂着沙砾的朔风扑到他们面上,带着刺递的冰冷生疼。 “还是来了。” 顾惜朝幽幽地,冷冷地说了一句。 28、 前方狰狞的大片黑影已渐渐显现。 尘沙飞扬,遮天蔽日间,一彪黑压压的军马如乌云压境般疾驰而来,转眼已到了二人之前。 顾惜朝缓缓掀起眼帘,口中道:“大元帅,别来无恙。” 完颜宗翰端坐马上,微一欠身,神色关切地唤道:“我的好兄弟,你一切可好?这几日可把本帅急煞了!萨兰她更是为你担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知道了你的下落,急催着我来亲自接你回营!” 顾惜朝正要答话,戚少商已一个翻身跃下马背,直直地立于身前,大声言道:“不劳阁下费心。人,我今日带走,从此往后,顾惜朝与贵国再无瓜葛!” 宗翰一怔,转而仰天狂笑起来:“怎么,顾公子的将来打算几时变作要别人说了算么!?” 笑罢目中精光暴射,阴翳地向顾惜朝道:“好兄弟,戚大侠此话当真么?” 狂风忽起,席卷着凛凛杀气,随着宗翰的这句话飘了过来。 顾惜朝举目望去。 眼神带几分苍凉,几分落拓,几分傲决,几分嘲弄。 朔漠平沙,旌旗蔽日,烈烈军马。 关山千重,黄沙万里。 故国何处?家园何方? 他越风沙寥然而望,像仔细地探询着什么,确认着什么。 良久,方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只为留住区区在下一人,却要动用完颜兄铁甲雄师千军万马——顾某实不敢当。” 他说他不敢当,但他肃然端坐的高华狂放之气却让所有看见他的人都觉得他当得起。 不但当得起,简直还不够他当。 “你……”宗翰一时摸不透他话中之意,目光一凝。 戚少商在这个时候转过了头。 转头便看见了一朵落花的失足,一片飞雪的零落。 青色的花,无依的雪。 如一闪身的失足,飞旋着细碎的惆怅。 戚少商伸手想挽住那个身影。 却挽不住。 就像在云里,在梦里,太近了,反而看不清,触不到了。 顾惜朝就在他惘然的目光里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戚少商惊呼一声。 然后看见顾惜朝已艰难地曲膝直直跪倒,口中一字字道:“末将愿随元帅返营——” “让——他——走——”他的脸庞紧接着向戚少商侧了一侧。 宗翰暗中吁了口气。 ——还好——他想。 他的目的只是留人。 留不住,再杀。 他并不想杀他,这样的人,杀了太可惜。 他这样想着,看了顾惜朝一眼。 ——那道向他望来的直勾勾的目光里洞察一切的犀利和冷漠,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个清俊的书生,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心思诡谲,高深莫测。 可怕,实在是可怕。 好在,他身上还有一处软肋。好在,这弱点此刻就在他身边。 宗翰终于觉得有些得意,咧嘴一笑:“好!” “不!” 决然、截然、断然的一声大喝与此同时平地而起。 含着不可违抗不可逆转的坚定。 喝出这个字的人不是对着人,而是对着天。 对天喝出了这个字的,戚,少,商。 “命不由天,更不由人。”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人已经弯低身子,结结实实地揽紧了顾惜朝的肩头。 “你的命是我的。”他目光灼灼,直视前方,口中却对臂弯里的人继续说下去:“我的命也是你的。咱们的命,由咱们自己来定。” 顾惜朝一怔,满脸渐浮起狂燥之色,低低促声道:“你真以为可以以一敌百,万夫莫开么?” 戚少商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旁若无人地往下说道:“曾经,我把半生基业和自己的命都交在你的手里,便是你后来叛我、害我、杀我,我只痛心,愤怒,却从来没有半分后悔过——我不曾后悔交了你这个知音,只是歉疚我懂得你远不如你懂得我。今时今日,我自问已真正明白了你——这次,便换你将你自己交在我手里罢。” 听他娓娓叙来,字字真心,句句深情,顾惜朝深锁的眉心不由缓缓而舒,眸中浮现出切切的柔情。 英雄怎奈是多情! 怎奈多情?怎堪多情?怎恨多情? 正要开口,却被戚少商立起食指轻按在他唇上,狡黠一笑道:“什么都不用说。此刻你心里念着的是什么,我知道。” 顾惜朝微微一愕,却见戚少商伸指向下,在沙地上迅速地写了两个字,抬头又是一笑:“是这个么?” 柔亮的光彩从顾惜朝的眸子里泛了出来,像是突然点着了两盏艳艳的灯笼,映上了满天璀璨的星光—— “少……商……”他声音略带颤抖地,轻轻念出地上的这两个字。 曾经,他为心爱的女子揣度过她的心思,写下过自己的名字。 但他没有想到,那一瞬他的千般爱意,万种柔情,会让她都终此一生不能忘记,令她最终甘愿用生命去换取。 他也不会想到,此生还会有另一个人,会同样对他奉上这么深的爱,这么真的心…… 戚少商回他一个宠溺的笑容,并不作声,只用温柔的目光抚摸着他的眼眸。 一时间,仿佛万籁俱寂。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笑由它,血染河山,白骨映艳霞。 只从今,人面桃花,绕指即天涯。 “虎尾溪畔的杜鹃就快开了,现在赶去,刚好来得及抓几条醉鱼。” ——戚少商抿抿唇角,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 顾惜朝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似乎终于作出了一个无比重要的决定—— “好——”他悠悠点头回应:“我们再回旗亭,浮一大白。” 他们相视而望,你言我语,谈笑自若,似乎竟忘记了身处何境。 一旁的完颜宗翰目中渐蕴起寒意,终于按捺不住,一脸肃杀地言道:“你们到底是何打算?” “如果今日我们非走不可呢。”戚少商抬起眼角斜了他一眼。 宗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他已留不住那个人。 可惜啊可惜——他郁郁地想。 纵你有毁天灭地之才,却不能为我所用,我就只有毁了你。否则,说不定将来你就会毁了我的天,灭了我的地—— 他眯了眯眼睛,略一点头:“好罢。既然顾兄弟执意要先行离去,我也不便强留。” 他的语调变得缓和起来,抬手向后一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方有相见之机,你我一场相交,无以相送,就请饮了这杯薄酒吧。” 一盏小小的酒盅被端至顾惜朝面前。 黯绿色的酒盅,泛着莹莹的光,如宗翰的眼神和语气一般幽翳夺人:“请顾兄弟万勿推辞为兄一腔厚意——” 顾惜朝深深地看了那只酒盅一眼。 他有一瞬间的恍神,记忆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河水结冰了的黄昏,一双牵紧又放开的手,两个绝望而伶仃的人影。 闭上眼,一抹冷笑在他唇边漾开,带着慑人心魄的深寒与绝美。 戚少商定定地望了他一眼,朝完颜宗翰扬了扬下巴:“喝完这杯酒,我们就可以走了吧。” 宗翰一怔,下意识地一点头。 戚少商随之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顾惜朝猛地张开了眼睛。 这三个人的三个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 ——点头的被巨大的震讶所激荡。 ——出手的动作快得像拔剑。 ——张眼的同时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 尘沙滚滚。 酒已饮尽。 戚少商冷冷言道:“方才我已经问过你,是不是只要喝完这杯酒就可以——” “我没有说谁喝,而你点了头。”他将酒盅重重抛于地上:“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宗翰的面容有些扭曲,沉默不语。 “不只是晚晴,我也暗自发过誓。”戚少商扭头凝视着爱人的脸庞,笑容如冬日暖阳,温暖又温柔:“无论如何,都绝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人的挟制——” 说完这句话,戚少商长身而起,将顾惜朝轻轻抱了起来: “我们走。” 29、 一步,两步,三步…… 戚少商抱着顾惜朝,已经走到了马前。 一缕银白鬓发散落下来,映着戚少商明亮的眼眸,更衬得他不可逼视的冷峻与清朗。 这双手臂是那么有力,让顾惜朝忽然觉得很是安宁,很是快慰。 似乎只是这一双手,便足已替他遮挡一切风霜雨雪。 他忍不住抬手帮他将散乱的鬓角理了一理——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终于有这么一刻的对视,他们的眼中除了彼此之外再无其它。 我诚何幸,君诚何辜。 “大元帅,真的放他们走?”银术可纵马向前,侧身向宗翰道。 宗翰眉间郁着一团阴翳之气,正自沉思不语间,却被一阵马蹄疾驰声打断。 他闻声回首,愕了一愕:“欧先生?” “见过元帅。”策马而来的人,正是金钱帮的欧九卢。 他引马上前,远远便欠身行礼,口中道:“我家公子有话禀承元帅!” 戚少商已将顾惜朝轻轻扶上马背,此刻,也回转身来,直直地望将过来。 却见欧九卢对宗翰一番耳语,宗翰面上渐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紧皱眉头,像是在斟酌,又似在犹疑。 也不知过了多久,宗翰终于缓缓抬手一挥,掉转了马头。 铁骑千万,如来时一样,转瞬间轰鸣而去,消失在漠漠尘沙之中。 欧九卢待宗翰的兵马远去,才纵身跳下马来,抱拳长声道:“顾公子,戚大侠,久违了。我家公子问两位安好。” 言罢他眼珠一转,速速朝顾惜朝的双脚和地上的酒盅扫了一下,又自怀中掏出一封信笺来,双手奉上:“这是沐公子要在下转交二位的。” 戚少商接过书信,也不急于拆开,一脸狐疑地盯住欧九卢。 欧九卢也不以为忤,微微一笑,向马上的顾惜朝道:“我家公子说,这世上已有了两个伤心客,不要再多一对断肠人。” 顾惜朝眸色一动,似有千万种流光一闪而没,却欲言又止地抿住了嘴唇。 欧九卢意味深长地一笑,再不多言,又是一个抱拳,转身踏步,转眼已翻上马背绝尘而去。 戚少商目送欧九卢的背影远去,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将手中信函交于顾惜朝,柔声道:“我们走吧?你的伤和毒……不碍事吧?” 那不假掩饰的关切之情却只令顾惜朝胸臆间更为抽痛,切声道:“你还是先关心一下你自己吧——方才那杯酒……” 戚少商展颜一笑:“你已经把我的心占满了,我哪还能分得出半分来关心自己?” “你……你这个……” “我这个傻子,正好配你这个疯子。”戚少商身形一动,翻上马背,将人狠恨地搂紧在怀里:“现在咱们都是一身伤满身毒,天残地缺,天造地设,谁也不能把咱们分开了!不如我们来跟老天斗一斗,也不妨再打一个赌,谁要是活得更长一点便是赢——输的人要负责把喝剩的酒碗都洗干净——” “先死的那个都死了,还怎么洗碗?” “哦,那倒也是……” …… 碎碎的马蹄声夹杂着柔情款款,细语絮絮,其情切切,其意绵绵,在风沙中渐行渐远,渐隐于黄沙漫漫之中。 而生亦何欢,死又何惧? 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庸庸碌碌麻麻木木地活着,到死也没有体会过轰轰烈烈的爱。 没有经历过的人永不会知道,天下间真有一些什么可以令人无惧死亡。 比如信念,比如大义。 比如爱。 爱可以令人勇敢地生,爱也能令人坦然地死。 有时候爱是用我的痛苦成全你的幸福,有时候爱是用我的命换你的命;有时候爱是挽留,有时候爱是放弃;有时候是回忆,有时候是忘记……有时候—— 是同生,和共死。 ——那么你呢? 你愿不愿意相信:真爱无敌? 一青一白两个人影,并马共骑,似乎融为了一体,终于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间,淡出了刚刚闻讯赶来的息红泪和穆鸠平的视线。 “红泪姐,大当家他——”穆鸠平的面孔有些扭曲,带着难以置信的惶惑。 他多多少少听说了江湖上对于戚少商和顾惜朝之间的传闻。 他本来半信半疑。 但当他带领连云寨的义军兄弟赶赴太原,见到了息红泪之后,他才真正相信了。 因为连粗愚鲁钝如他,也看得出来,这个深爱着大当家,苦等着大当家的女子,心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 直到此刻—— 穆鸠平不明白,看着自己所爱的男人和别人远走,她为什么竟能如此平静,那当年千里相随生死相依的深情真的可以随风而逝吗? 穆鸠平更想不通,他所敬重的大当家,一个那么自信自负顶天立地的汉子怎么会突然变成了这样?所有的热血和担当都将因一份不被世人所容的孽缘弃之不顾了吗? 情之一字,真的能让人为之生为之死吗? “我们真的不追上去?”他憋闷,他不解。 息红泪取下了绯色的面巾,绝世的容颜在尘沙中凝固成一个深深的叹息。 “让他们去——”她拢了拢发梢,举手投足间仍是惊心动魄的美。 剩下的半句话埋进了她的喉咙里:他们要走,谁也留不住他们。 穆鸠平瞪着眼睛,气鼓鼓地说了一句:“终是大当家欠了你,大当家对不起你!还有那姓顾的小王八蛋,他——” “他不再欠我什么——” 息红泪轻轻地说:“他欠我的,早已还完了。至于少商,我用不着他还。可这个江湖和天下欠他们的,大概永远也还不完。” 斜阳淡洒。 落日的余辉不知何时弥漫了整个苍穹,像一场醒不来的宿醉。 人言落日是天涯。 息红泪涩涩一笑: 他和他,大概,正共看这落日多美。 而自己原来这一世,到底,终不能与他一起望尽天涯。 她忽然又觉得欣慰,欣慰此刻可以在这里怀着属于自己的记忆,一个人看落日晚霞。 ——她的记忆,恐怕要永远停留在那一个白衣青剑的少年,嘴含鲜花,轻执她手,有风微鸣…… 息红泪露出了一个十六岁那年曾有过的,比花更美比风更轻的笑容,心里因此而没有由来的一松,慢慢合上了绯巾…… 问世间,这沙滚滚水皱皱,你和我共谁同航。 看红尘,那天阔阔雪漫漫,多少人笑着浪荡。 一刻贪欢,三生心许,偏教儿女情长埋葬…… 完颜宗翰率军返回大营不久,耶律余睹即派使臣萧仲恭将宋朝策反密函献于其麾下。 宋室遣往辽国的使节也在边界为金国所俘,耶律挞葛里以叛乱获罪死。 宗翰携信告之太宗,太宗大怒,遂于八月十四日下诏再次伐宋。 金人以顾惜朝所授之法,经半月猛攻,坚守二百五十多天的太原城,兵尽粮绝,求援无望,终于九月初三失陷。 城破之后,守将王禀等太原三十余名当地官吏壮烈殉国,赶来襄助的连云寨等大宋各路民间抗金义军死伤巨重。 金兵屠城三日,饥饿中幸存的太原百姓几被残杀一空。 宗翰依顾惜朝所遗《七略》兵法治军:凡居后者,击之以鞭。遇战时,号令部下,骑者骑、步者步、回顾者斩,故几战无不胜,势如破竹。 至此,金国东西两路大军遥相呼应,举旗南侵如入无人之境,成两路夹击之势,直捣开封城下。 大宋举国哗然,汴京城一片哀鸣。 宋少帝不敢迎战,下旨以求和为名,遣康王赵构为质,随金人使臣一同远赴金营。 诸葛神侯府。 瓜田李下阁。 难得聚首的四大名捕和他们的授业恩师,终于难得地聚在了一起。 但今天他们却没有像往日那样忧戚国事,劳思万民,因为这次,他们是要送别一个人。 连诸葛先生在内,他们都挂着担忧难抒的神色,都有些说不出话。 只除了临行的那个—— 抬首,又见那白衣映衬下清冷绝俗的容颜。 他一直都是安宁的,面对杀戮战祸、冷暖世情,他的脸上永远都有冷月般悲悯圣洁的光芒。 他是这么好看的一个人。 合该捻花把酒忘情山水,却偏铁血衷肠心念苍生。 百臂千手不能防,折煞世人情狂—— 诸葛神侯出神地望着这个最心爱的弟子,喟然一叹:“老夫也实猜不透圣上为何有此旨意,单单令你随行护侍康王北上。但此去前路未卜,凶险非常,千万小心。” 铁手追命冷血三人的目光也随之动了一动,不舍难奈之情溢于言表。 无情垂目颔首:“国事如蜩如螗,弟子惟求尽力而为,无愧于心。谢世叔体念之情,我自会一切小心。” 他语毕转首看向铁手他们,再凝声道:“三位师弟,京中一切便交于你们了。” 几乎是同时的,三人齐齐轻唤了一声:“大师兄……” 他们是铁面无私的名捕,斩恶除奸的英雄。 很多人以为他们只有冷峻、冷漠、冷酷,而没有情。 没有人之常情,没有儿女私情。 其实他们是有的。 不但有,甚至比一般人更多,更深。 他们也会欢喜,也会悲伤,也会有平常人一样的心动。 如小珍之于铁手,离离之于追命,习玫红之于冷血…… 他们只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舍弃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感情而已。 所以他们不是平常人。 天下也正因为有了他们这样的人,才能成为一个万民安享太平的天下。 可这一会儿,他们却都没有控制自己的感情。 因为他们要送别的人是无情,因为他们都知道他将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多年来他们一同出生入死手足相携,就像早把彼此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现在,要割断自己的一条手臂,或斩断自己的一条腿,你说,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铁手的手有些颤抖。 冷血一下一下地咬着嘴唇。 追命的眼圈似乎有点泛红。 他们沉默着,随着无情的视线,一起望向窗外。 窗外的天,那么高。 遥远得,看不到,想不到—— 梦也梦不到…… 30、 斗室深深。 青烟袅袅。 紫金麒麟炉内,龙涎香郁。 这样高贵的香。 海上升明月,浮龙现潜渊——此香只合帝王家。 抬,手。 秀气得有些伶仃,苍白得有些寂寥的手。 一手揭开镂空兽首炉盖。 香灰烧作一个“心”字模样,只一拨,顿然烟灭飞散。 又如何——到头来,这断了魂成了灰的“心”,还不是面目全非魂飞魄散? 拨开残香灰烬的年轻公子摇头叹了一叹。 冰片熔肌、水沉换骨的王侯贵胄佳公子,连一声叹息都如此洁如此净如此翩翩。 他带着叹息转身。 他的眼,如穿越了冰雪,看见室内飘摇的灯火,看见灯下坐着的人。 冰封玉骨,雪意清神——那一张灯影中速速垂低的脸,防佛已不再是人间的容颜。 方应看抓住了无情的脸上那一瞬而逝的眼神。 然后他为这个只应天上有,不应俗世见的眼神怔了一怔: 恍惚间,眼前的人好像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御花园的雪夜,沐着月光在梅影横斜中依依仰首,依旧一袭白衣,依旧是白莲的容颜,弱柳的身姿。 飘飘曳曳,如神如仙。 霎时间,方应看心动。 心动,如蝶。 他往前踏出两步,认真地看向那个让他心动的人。 眼神专注无比。 也深情无比。 方应看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双眼皮很深。 眼眉如刀裁。 眼珠很黑。 眼白很清。 ——黑白分明,很多情。 要是无情抬头了,或许也会为之动容。 因为那真是“杀死人的眼神”。 可无情没有。 不但不抬头,连看也不想看方应看一眼。 他看起来很憔悴,敛眉垂目,像是满心忧郁。 因为他正在被挟持软禁。 三日前,他随康王一行离京北上,刚出京城他就被金国使臣请离行营。 他当然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但他是大宋臣子,朝廷命官,身负使命,所以他不能反抗,只有前往。 直到被软禁后见到方应看,他才一切恍然,扫清了胸中疑虑:千方百计兜兜转转,又是金使又是圣意,这个人,无非是要困住自己而已。 ——他反而定了一半的心。因为他向来比谁都更清楚这个人正在做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 他等着方应看开口。 方应看果然开了口,开口问了一个有点奇怪的问题:“你累不累?” 他蹙着眉心,带着很真诚关切的表情,用了很心痛沉重的语气。 无情想也不想地答他:“累。” “既然累,为什么不放下?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地撑下去?” 无情平静地道:“我放不下。” 方应看的眸子里现出一丝狂乱:“那个昏君误尽天下,负尽万民,早该有人取而代之,你为什么不肯站在我这边?” “你身负宋室皇恩,又受方巨侠深恩,本该知恩图报,为什么要负恩负国?”无情平定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一己野心私利,与金人勾结染指天下,可又将这东京汴梁城内数十万黎明百姓的生死置于何地?这天下最终归谁我也无法预料,但绝对不该是你的。” “闭嘴!”方应看按捺不住地脱口而出,眸中杀意顿现,一瞬之后似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稳了稳语调道:“我把你困在此处,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看,这天下最终归谁所有!” 无情掀了掀眉角,突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你的忍辱神功和山字经心法更趋化境了,是不是已经开始尝到反噬的滋味了。” 方应看怔了一怔,眼中两点幽幽的红光骤聚又忽散: “我不会一直对你这么客气,这么有耐心的。” 他的声音很沉。 沉得甚傲: “你等着看吧,不会太遥远。一切都将尽归我手,包括……” 他的眸光如两把凌厉的剑,凌厉中带着点傲,又带着点怨,射向面前那个不动如山正襟端坐的人。 即便是无情,也没有注意到,他负在身后的指尖微微地动了一下。 “噗”。 静谧中一声难以察觉的轻响。 室角的紫金麒麟炉炉身上,随之多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圆的洞口。 三个月后。 黄河渡口。 流沙滚滚,浊浪奔流。 白衣白袍的少年公子负手望天,似乎在等候。 而且是苦等。 细细的雨丝沾湿了他华贵的衣裳,他却不为所动,一心一意地等着他要等的人。 直到一青一黄两个淡淡的人影在雨雾中隐现。 方应看笑了。 下巴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眉弯如皎皎明月,眼清如灼灼星光。 他拱手、抱拳,声音里跳动着说不出的愉悦和欣喜:“顾兄,久违了!” 斜风细雨中,青衣书生容颜若洗,卓尔不群,眸光深如寒潭,半倚着靠坐在轮椅上,宽大的衣袖猎猎鼓动,恍似即将乘风而去的翩翩惊鸿。 轻愁中写着倦,倦意里带着傲。 那么愁,那么倦,那么傲。 黄衫的童子侍立他身后,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直直地朝方应看望来。 方应看的目光似乎要穿破他们身后的茫茫雨雾,又像是在搜寻着什么,缓缓而揖:“小弟在此恭候多时。” 黄衫童子亮声应了一句:“你等我家公子所为何事?” 方应看勾起食指,掩口轻笑:“和你家公子此番回来所为的,大概是同一件事。” 黄衫童子正要开声,却被主人轻轻打断:“小五,你先回去。” 顿了一顿,鹰目中凌厉洞达之色一闪而过:“既是小侯爷相请,顾某岂有辞拒之理。” 茶庐很小。 却足以将外界风雨隔绝于外。 茶很香,很酽,想必能令喝茶的人也气定、神清。 方应看举杯颔首:“古有曹操玄德煮酒论英雄,今日小弟得与顾兄烹茶论天下,余愿足矣。” 顾惜朝淡淡道:“小侯爷言重了。可惜顾某此刻心中已无天下,实在无从谈起。” 方应看沉默了一下,目光上上下下在顾惜朝身上逡巡—— 自三月前太原城外一变,天下局势大乱,戚少商与顾惜朝二人自此黄鹤杳然,不知所踪。几日前他才收到消息,说顾惜朝重现江湖,渡河直返汴京而来。 于是他来等他。他要再试一次。 这三个月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日身中金人巨毒的戚少商又在哪里? 是生?是死? 如果他还活着,又怎么会不伴随在顾惜朝身侧?…… 方应看瞬间已迅速地翻转了无数个念头,抿唇微微一笑:“天下风云出我辈,顾兄若肯助我一臂之力,这天下间还不是任你我欲求予取?” “小侯爷韬光养晦、苦心经营至今,现神功已成,已尽掌天下沉浮,又何需他人相助?在下已经言明,此身已再无心天下。” “是么?”方应看露出一个讶异无比的表情:“杀人放火,血染千里的顾公子,剑指当朝天子,要流血五步、天下缟素的顾公子,向来惯于傲啸风云、掌控大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顾公子,此时此刻,竟.没.有.这.份.心.了.么?” 顾惜朝凝神看着杯中的茶叶翻卷沉浮,冷冷笑了一声:“我说我无心,你非说我有意,既然我说了你不信,还跟我说什么?” 方应看目色一寒:“我们都是天生的叛逆者,注定要走在同一条路上。” 顾惜朝抬首,似乎有点轻嘲:“和小侯爷相比,顾某实当不起这叛逆二字。只可惜,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一个人锋芒太露,树敌太多,只怕到最后事与愿违。” 方应看颜色稍变,阴沉不语。 顾惜朝幽幽道:“金宋一战难免,天下两分之势已成,你费劲心机,想要渔人得利,焉知又不是他人局中之子。居高临下,覆雨翻云,自以为占尽先机,可惜却不会收买人心。就算米苍穹这个老狐狸,也要被你压制利用,又怎回真心为你所用?京畿武林有的是人才,你却只有任劳任怨这等阿谀奉承之辈供你差遣。如此这般,在下只怕有桥集团前途堪忧,小侯爷大志难抒。” 方应看默默地听完,过了一会才低声说道:“顾惜朝……我如今才真正知道,你果是不凡。” 他顿了一顿,沉声再道:“如此不凡之人,若不能成为我的盟友,只有做个死人。” “你的盟友还有多少个现在不是死人?”顾惜朝淡淡道。 方应看眉心一跳。 两道赭红血光忽现在他眸中。 他拇指一按,中指急弹。 出招。 指劲未到,而指意已至。 杀气骤现,死意寒凉。 方应看出手便是绝杀之招。 顾惜朝如何去抵挡这一指? 他抵挡得了么? 31、 指风太快。 快得顾惜朝似乎来不及反应过来这雷霆万钧的一指。 他端着茶盏,已送到口边。 方应看的指劲也正冲着那个茶盏而去。 “血河神指”。 足以穿破这个青碧的细瓷官窑茶盏,切断那颀秀延颈的咽喉。 一指就要毙命。 方应看聚起了七、八成的功力,很有些兴奋又有些可惜:他终于要死了。他不能活。他不可能活。 不可能吗? 可能。 因为茶盏仍稳稳地端在顾惜朝手上。 他带着好整以暇的神情,看着自己眼皮底下的这一轮突变。 方应看惊觉、侧首、回身。 目光骤然从惊怒转为狠辣,闪动间耀出怨毒的光芒。 一团紫色的莹光先于他的指劲,破空而来,像是就等在那里一样,与指劲猛然一撞。 天地间仿佛在一刹那紫了一紫。 那是一块紫色的水晶石头。 那是一个有着石头般的眼睛、石头般的颜脸、还有石头般的胆子的人。 碎裂回弹的晶石被这人抄进了手掌里。 这个人的笑容很可爱,却带着怜惜,他的牙齿细而白,就像两排小小圆圆的鹅卵石搁在口里。 “王小石!”方应看整个人几乎跳了起来。 他马上又觉得还有某件东西有点眼熟。 确切地说,那不是一件东西。 是一双手。 王小石身后那个人的手。 坚定、有力、宽厚、温和的手。 神手无敌,内力深厚的铁手的手。 他和王小石两人也许是在屋外雨雾中站了许久的缘故,均已衣衫尽湿。 方应看忍不住咬牙尖声道:“堂堂风雨楼王楼主和铁大捕头,何时也成了见不得人的鼠辈?要又鬼又祟又藏又掖?” 铁手也淡淡一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千年神木风吹叶动,自蕴有一股勃勃生机,让人无端觉得心动。 他和王小石浅笑着互相对视了一眼。 方应看转了转眼珠,气哼哼地一掸衣袖:“两位不请自来,有何见教?” “他们是我请来的。” 顾惜朝很惬意地喝了一口茶,掀起眼角朝王小石和铁手一望,道:“贸然相请,敬请见怪。救命之恩,无法为报。” 铁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向方应看道:“是不是铁某看错了,小侯爷莫不是要在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轻取人命么?” 方应看失笑道:“就算是又如何?凭你们能拦得住我?” 铁手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若是这样,铁某身为六扇门中人,也少不得要尽力拦上一拦的。” 方应看扭头看了看低头不语的王小石一眼,挑起了眉峰,似乎在做着重大的权衡,半晌过后忽然抱拳笑道:“今日不过与顾兄故人相逢叙旧而已,玩笑过失之处还请休要见怪。既是如此,我也不阻各位了,改日再会!” 他笑得很优雅,很恳切,也很纯真,完全是一个善解人意风度翩翩的大家贵公子模样,让看到他这笑容的人,实在不忍心再怪责他。 他说完就一拂袖袍转身走人。 转眼就到了门口。 铁手暗暗松了一口气又突然心头一紧。 王小石也猛然抬起了头。 几乎是同时的,方应看的白袍长袖之下,隐隐的红光乍现。 他负在身后的的手倏地一分,右手中赫然出现了一把剑。 这剑像是从他手里突然长出来的一样,红得像血,更胜血。 血河神剑。 剑甫一拔出,他便已回身。 方应看一旦拔出了他的剑之际,目中艳色尽去,狠意顿现,额角流金处,眼色、脸色、肤色,眉眼已俱染一片赤色。 剑芒暴长,同时他左手微抬,中指、小指一点一捺—— 中冲、少泽的剑气和着血河神指、伤心小箭、山字经的淋漓决意,挟雷霆霹雳之势汹涌而来。 草庐细雨,本来是清幽静谧的景色,此时却由于这血色的剑光而突然变了。 剑气直指王小石,指劲力逼铁手。 杀意。 意在剑先,更在指先。 “啵”的一声。 王小石电光火石间打出的一块小圆石子已经被剑意震碎,裂成十数块,四散向周围。 剑气一滞,转而更盛。 方应看的剑与人合一,象有一道热血从他身上流往剑尖,在剑尖仿似炸开了一朵血色的剑花,带着诡异的绝美,一凝,再发。 王小石没有多想。 他立刻出剑。 也是一剑。 多么美的剑。 连剑势都带著旖旎的风情。 好象带一抹黯然的相思,似乎蕴一缕惆怅的怀念。 像是伤尽了芳心,舞尽了风月的多情人那最无情的伤别。 剑气纵横。 这两把属于当世四大神兵“血河红袖、不应挽留”的剑,怦然相对,决然地撞进它们各自的命运。 一瞬间,似乎草庐内泛起一抹霞光。 剑法如梦,梦里的剑光如虹。 铁手也不发话,出手。 向方应看那冲他而来的一指出了掌。 他没有选择的时间和余地,因为那一道指劲从一片剑光中透围而入,瞬息间已无声无息的迎到了面前。 掌风霍霍,铁手不声不响地拍出了三掌。 手掌上下翻飞,一一接上方应看转了三转的指风。 好像有无数道暗劲一重叠一重,滚滚而来—— 他一点不敢怠慢,不敢小觑,他很清楚练成了山字经和忍辱神功的方应看这一指的威力。所以这三掌看似随心所欲行云流水地翻拍而出,却实已聚集了他周身的内力。 掌风与指劲相抵,如激起狂风巨浪,直似风云骤变。 掌力与指劲各自衰竭的那一刻,铁手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王小石人虽未有回身,脸上却也变了颜色。 方应看的指劲将消未消之际,又轻轻地打了一个转。 第四个转。 谁也防不住、防不了的一转。 铁手已来不及重聚内力再发一掌,王小石身陷剑网不得抽身。 他们的心全部都凉了,因为他们都知道方应看这一指的目标只有一个人: 顾惜朝。 当然是顾惜朝。 静坐而观、脚不能行的顾惜朝。 ——他绝无可能避得开,除非他能以残废之躯催使最上乘的轻功。 可是除了无情公子成崖余,天下还有什么人能做到这一点? 顾惜朝当然做不到。 所以他的脸色已大变,眸中狠绝之色一闪而逝。 然后,他堪堪避开了这一指。 他,起,身,旁,掠。 身形乍动间,如蝴蝶飞越沧海,眨眼掠到了一边。 方应看收了剑势和指劲。 一点不拖泥带水,根本也不理对手的反应。 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正如方才他想打便打,此刻他也要收便收。 他的功力之高深莫测,早已到了收放自如的境地。 血红色的剑芒如方才突然闪现一样,又骤然消隐。 他的两手重新拢回了袖中: “果然。”他轻轻说了一句,面上赤色渐褪,慢慢罩上了一层严霜。 桀骜、冷笑、阴翳——他说这一句话变了三次表情,却让人觉得他变的那么顺理成章,那么自然优雅。 铁手和王小石此刻也已瞪大眼睛,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齐齐转望向顾惜朝来—— 青衣掩映下清峻的脸庞上,冷湛湛的狷狂眼神,傲凛凛的自负表情,寂天寞地地,满带着狠意和怨毒。 方应看的眼中忽然有了笑意。 越笑越深,笑着退出了门口。 “顾兄腿脚竟痊愈了,可喜可贺。然则雨雪天寒,路滑难行,顾兄可要小心,莫要再有什么闪失啊……” 他的最后半句话消失庐外茫茫雨雾之中。 “你的脚......”铁手终于半是愕然半是欣慰地开了声。 顾惜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垂下了眼帘。 王小石紧接着追问了一句:“戚少商呢?他在哪里?” 问完这句,他便和铁手一起,直直地盯向顾惜朝,等着他的回答。 但顾惜朝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并且无语地拧过颈项,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沉思,又像在挣扎。 铁手的心突地一沉:“少商他......” 顾惜朝双目一睁,神光电闪地扫了他一眼,又迅速地转了开去。 然后他沉默着从他们身边迈过,向屋外走去。 这一个黯然寥落的背影,生生刺痛了王小石和铁手的心。 32、 “顾惜朝!”铁手唤得有些不甘,更满含忧戚。 他很想从那张隐隐傲岸与微微阴寒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他看不出。 顾惜朝的脚步只稍微顿了一顿,好象有些迟疑地侧了侧首。 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看见他眼中飘忽的暗影,和着长睫上微沾的冰凉细雨,艳煞而清冽,带三分神伤,三分清悒,终酿就这满目的黯然销魂。 铁手的语调忽地就涩了:“你……要去哪里?” 顾惜朝仰首,迎向庐外斜风细雨:“来处来,去处去。” 铁手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王小石也低头不语。 他们大家都是聪明人。 聪明人之间相交的好处和坏处都一样,就是有些话不用、也无法说得太清楚。 从收到顾惜朝飞鹰传书,赶赴渡口茶庐,他们只用了三柱香的功夫。如今方应看已退,他们想要的答案却仍然没有。 三人静静地站立着,只有那么一瞬,却又像千百年那么长久。 这一刻,他们都没有说话,可心里却都在同时想着一个人。 一个眼神亮得像星子,笑起来有两个深深酒窝的人。 一个痴情、重情、深情,仁义、侠义、大义的人。 一个就算见不到,却只要想起来就会令人无端觉得温暖安定的人。 顾惜朝一掀衫摆,终于提步踏出了门口。 负手,踏雨而去。 “战乱已起,百姓荼毒,顾兄一身济世之才,难道甘心空负流水?!” ——这句话是王小石喊出来的,似乎也并不介意那个越走越远的青衣书生有没有听到。 “天下人的生死,与我何干。”顾惜朝像是听到了,却更像在自言自语,曼然前行间,口中忽然半吟半唱起一段词来: “不随波逐流,惟有遗世独立,不攀龙附凤,惟有落泊江湖; 不顿识时务,惟有被贬被逐,不循规蹈矩,惟有被杀被害! 羁旅行役,天地飘泊,容身何处?! 除呼酒买醉,燕丘狂饮,长歌当哭,又有何奈?! 但心念天下,枉思兴废,哀惜苍生,又有何力?! 终破庐栖身,荒山埋骨,饮恨余生,又有何为?! 纵名满天下,万人景仰,炳照千秋,又有何用?! 惜生不逢时,壮志未酬,死后哀荣,身后虚名,又有何补……” 此曲由他唱来,前半尽显激越愤懑,越往后越见凄厉难奈,直听得铁手与王小石二人心寒如铁,却又令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人来。 一个已经败了、死了的人。 “他有时候真的很像白二哥。”王小石忍不住低低说了一句。 铁手一怔,转而认真地接道:“幸好,只是像而已。” 王小石点了点头,忽然又道:“你说,这世上是不是总有这样一些人,生来就注定了要互相牵扯,生死不休,谁也离不了谁,可命运却只能让其中的一人活下去,不问理由。” 铁手心里漾起一丝奇异的感觉,似乎激起了很多感触:“如果是这样,谁生谁死天定倒罢了,若是要他们自己去选,他们又当如何?”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无情,和无情房里经年放着的那一柄精致的旧白裱纸灯笼—— 一盏在他印象中本非大师兄所有,可自多年前那个皇宫御花园大宴群臣的雪夜提回,便再未离无情左右的宫灯。 铁手的心没由来地抽了一抽。 他不知道,王小石此刻也正想着两个人,两个曾是他最最亲密,曾一起经过狂风暴雨的并肩战斗,却在一座金风细雨的楼里,于一个腥风血雨的日子,齐齐死去的人。 本应同生共死,可偏偏生或不能同,死亦难与共的一些人。 一生一代,一双人。 他们几乎是同时地叹息了一声。 然后一起抬起了头。 雨帘渐密,终将那道模糊的青色背影和吟唱一同掩埋了…… 同样的叹息声,一柱香的功夫过后,便出现在诸葛神侯府中。 六扇门自有一套他们传递消息的办法。 铁手人还没有回来,方才黄河渡口发生的事情已传了回来。 诸葛正我的这一声叹息里包含了多少种意味,大概只有他自己才心知肚明。 满室皆寂。 冷血和追命左右而立,俱是面色森严。 他们的心,均一如那黄河上的逆水飞舟,乱云横渡,破风千里,奔腾冲击,起伏激越。 他们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他们的授业恩师身上,那是无言的询问——该怎么办? 此刻,正值金军围汴,以耶律蜡丸密书之事为名,宣布赵桓叛盟毁约罪状,宋少帝请为伯侄国,效质纳地,日曾岁币请和,而金人不为所动,誓下东京。 神通侯方应看内勾外结,为一己霸业趁火打劫,巧言惑君,受封为京师勤王兵马大元帅,并一举取得了京城十二支禁军的指挥权。 钦宗一心降敌,朝内主战派忠臣良将或被贬斥,或为方应看等暗中谋害,诸葛神侯与舒无戏等老臣苦苦支撑,惜之大厦将倾,狂谰难挽。 想到此处,追命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世叔,今主昏庸,立意降敌,万民泣血,国将不国,大好江山即将沦入金虏之手——事到如今,咱们干脆……” 诸葛先生摇了摇头:“尚不可!” 追命顿足道:“世叔!” 冷血按住他的手,凝声道:“三师兄,世叔所虑甚是。眼前局势,万不可内乱,万不可乱军心!” 追命郁郁地地“唉”了一声,转过身,重重地坐下了。 冷血转而向诸葛先生道:“如今敌军压城,虎视眈眈,随时可能进攻。方应看再无挟制,其心昭昭。城中金风细雨楼等武林白道义士虽有心抗敌,但终究力有不逮,伤亡甚众。如今大师兄杳无音训,戚少商生死未知,顾惜朝来意不明——咱们该做何打算?” 诸葛正我抚了抚胡须,阖目道:“方应看勾结金人,步步为营,图谋至今,无非是要等城破国亡之日演一出逼宫换位的好戏,一来可以振兴汉室为名,二来可挟赵室皇族为质,号召集结天下勤王兵马,败金寇以据河东,退可效曹孟德,进可为李世民,届时宗室暗弱,将无人能与之抗衡。” 追命忍不住插道:“既是如此,咱们不如抢先一步。信王年轻英明,何不——” “休得胡言!” ——诸葛正我截住他的话,深深望了他一眼,语气逐渐缓和下来:“身为宋室臣子,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还是休再提了。更兼且,在此要紧关头改天换日,城中必乱,届时三军无主,汴京立破!” 追命一怔,咬着嘴唇垂下了头。 诸葛先生回转身子,沉郁冷凝的目光在两个心爱的弟子脸上来回逡巡:“不求事遂心愿,只须拼尽全力——有此一念足矣!忠义之说,但求无愧于心四字而已。” “啪”的一声,他扬手掷笔于案,起身踱至窗前,伸长手臂推开了窗棂,任由疯狂肆虐的寒风卷起衣袍,猎猎狂舞。 如果这时候无情在场,一定会发现他这个小小的细节: 那有些不由控制的微微轻颤的嘴角,在残忍地昭示着一个身为朝中砥柱、天下栋梁的老人,那廉颇老矣的衰颓与落寞。 可惜无情不在。 所以诸葛先生没有教自己的弟子看见他脸上的焦灼与哀绝。 他脸色深沉,眸中两点火焰将尽未尽,明明似灭,仿佛已看到了即将到来的血戮厮杀、火光劫掠…… 十日后,宋钦宗听信当朝宰相何卓所荐所谓道门高人郭京之言,对其可“撒豆成兵、剪纸成阵”的“六甲神法”深信不疑。 赵桓一意孤行,诸葛正我等劝谏不果,郭京即召精壮男子7779人,施之咒语,称可将血肉之躯化刀枪不入之体,奉圣命出城迎战金军。此人撤下城门守军,由大启宣化门出战,大开城门与金军相遇,一触之下即溃不成军,金军迅速攀城,破城门而入,分四面鼓噪而进,宋军逾壕,虏二百余骑突之,冲断前军,一扫而尽。居后者尽堕护龙河。吊桥已为积尸所压,不可持矣。蹂践殆尽,哀号之声所不忍闻。 郭京率领残部,缒城而下,狼狈南逃。 北宋东京霎时陷落。 时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 十一月二十六日。 在攻下开封外城后,金军将帅并未立即攻破内城,只占领外城四壁,并假意宣布议和退兵。 一夜雨雪交加,天阴若沉。 瓦肆巷口。 人踪寂灭,破败凋敝的小小酒肆在细细风雪中摇摇欲坠,似乎风吹就散。 在这样一个国破家亡的时候,这样一个凄风苦雨的清晨,还会有什么人有心情来喝酒呢? 这里曾是繁华边界,总是格外清幽冷寂。 这样死寂苦寒的清晨,也适合用来等人。 或是杀人。 巷尾尽头,急促的马蹄声如滚落的雷点,踏破了拂晓晨光。 四五骑人马渐渐乍现在风雪中。 当头的一个手执长枪的汉子,赫然便是连云寨代当家穆鸠平。紧随其后的一匹黑马上横剑当胸的年轻汉子,竟是久未在汴京出现的金风细雨楼重将孙鱼。旁行的一匹马上,却是并载着两个绯巾蒙面的女子,一个看身形娇俏玲珑,紧紧护持着另一个趴于马背上的同伴,后面两骑仍是同等装束的女子。 走得近了,方才看清他们满面焦灼,一身征尘,衣盔零乱,泛着隐隐血迹,趴在马背上的女子看不清面目,狂风乍卷的绯巾下,隐约是煞白得可怕的脸色,胸前却赫赫然一片血迹斑斑,直染得白马黄鞍之上也一片殷红。 他们在赶路。赶得很急。 可到了巷口这个小酒肆的时候,他们却不得不停了下来。 一顶不怎么起眼的软轿,不怎么着意的拦在中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轿子不大,却甚是华贵,没有轿夫,没有随从,甚至不知道轿里有没有人。 雪白的锦缎轿面应风起伏,轿帘却纹丝不动。 这顶轿,小得有些柔弱,白得有些凄清。 可它就那么挡在那里,令迎面策马狂奔而来的人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压逼与森寒。 似乎无论面对什么,它都将岿然自在,不动如山。 33、 这是无情的轿子,却经过了改装——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 轿子里的人不是无情——所有的人也都感觉出来了。 无情的轿子在这里,那无情的人又在何处? 这顶属于他的轿子里,坐着的又是谁? 他们胯下彪悍的战马,竟也似为那软轿内无声无息蔓延而出的凌厉寒意慑住,任凭怎么驱使,都不肯再拔蹄向前了。 第一个发作的是穆鸠平。 他急,他怒,他大喝了一声“让开”,狠狠地在马腹上一夹,就准备挺枪直上,铲翻那顶莫名其妙的轿子。 “回来!”喝停他的是一个女子。 一个方才一直趴在马背上,看起来身负重伤的女子。 她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强撑起了身体,虚弱至极的声音听起来却带着说不出的冷冽和不容违抗的坚毅。 绯红面巾在她扬首间不觉意地滑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惨白得叫人震怖、美得令人窒息的脸。 郁沉沉的雨雪,似乎也突然为这张人间绝色的容颜亮了一亮。 这样的美,不为岁月所摧,不被战火杀戮所污的美。 属于武林第一美人,息大娘的美。 紧紧扶住她的楚楚惊痛地叫了一声:“城主!” 穆鸠平勒停马蹄,慌乱地回头,便瞧见息红泪如一朵折断的风花,摇摇飘落着倒在楚楚肩头,一双强睁着的黑漆漆的明眸却仍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血染重衫处,胸前半截连钩狼牙断箭显得分外触目惊心。 自昨日金军攻城始,京师内各路民间抗金义士纷起顽抗护国,毁诺城和连云寨也加入了这股力量,历经一日一夜的浴血战斗,无数大宋英雄儿女不顾生死、血染疆场。 息红泪和唐晚词、秦晚晴带领碎云渊姐妹拼死杀敌,唐二娘以身殉国,秦三娘在乱军中失散,她自己也被流矢射中了要害,被穆鸠平和孙雨带人在尸积如山的城下发现的时候,已是奄奄一息、命悬一线。 轿帘轻轻掀开了。 一个暖带轻裘、发束明珠,白衣白袍的贵介公子弯身跨了出来,斯文淡定地站在了众人面前。 他含笑施礼,谦恭儒雅,却让人无端觉得那一身王者霸气不怒自威,锋芒可胜日月—— 他本来就是个真正的少年王侯,是京城里最年轻,却最有权力的贵胄公子。 现在,他更一手操控着朝堂的大局,左右着天下的命运。 可他偏偏有这么一张好看得要人命的脸。 如果他一心要讨什么人欢喜,就绝对能讨好得了—— 至少现在,那两个毁诺城的仙子就因他这温柔垂首的一笑而有刹那的不能自已。 但穆鸠平没有给方应看继续用杀死人的笑容蛊惑人间的机会,他向来对那些长得过于漂亮,甚至颠倒众生的男子没有好感,所以他开口就骂:“此真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小混蛋小兔崽子小王八羔子,此刻我没功夫要你的狗命,快快给爷爷让路!否则爷爷我一枪戳下你那对贼溜溜乱转的招子来!” “我不姓小,我姓方,名应看,号拾舟。”方应看歪头,微笑,答了穆鸠平一句。 此刻,他眉宇间的雅傲冰寒,再不隐藏。 他的目光转到息红泪身上,露出痛惜的表情,啧啧地摇了摇头:“唉,战乱无情,刀枪无眼,红消香断有谁怜!?卿本佳人,奈何为寇?” “呔!”孙鱼忍不住怒喝道:“姓方的,到底谁才是寇,你自己清楚!” “我只知自古成王败寇,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方应看正色道。 楚楚愤怒地叫道:“如今金兵已攻下外城,你身为大宋子民,身受皇命诰封,不去领兵抗敌倒也罢了,竟然还勾结金狗打压抗金义军,到底居心何在?!” 方应看双眼一翻:“是么?抗金义军在下可是没瞧见,倒只看见几个谋逆造反的乱党。” 孙鱼闻言,怒极反笑,高声道:“好,既这样,今天咱们几个乱党就先替皇帝清君侧,斫了你这个乱臣贼子!” 方应看嘴角一撇,双手一摊,耸眉道:“请。” 一直没再出声的息红泪艰难地说道:“你左不过……是想……要我们的命……何须多言,只管……动手……便是。” 方应看深表赞同地点头道:“正是。” 他又转了转眼珠,没由来地问了一句:“你现在临死之前心里想着的人,是谁?” 息红泪眸色一动,似乎被一根针扎中了心脏,失血苍白的面上,两酡异样可怖的潮红愈见深泽,使她更显得异常的明艳起来。 方应看没有等她答话,微微一笑:“是谁呢?是你的丈夫、赫连府少将军赫连春水,还是你的旧情人、九现神龙戚少商?” 息红泪突然失了神。 是啊,这一刻,自己到底,在思念着谁呢? 江畔谁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依然记得那些个月夜,那些个心语;他的碧剑,他的银枪;他的情喜,和他的心碎—— 思君如明月…… 思君…… 明月…… 江水涛涛。 何年初照?…… 息红泪闭上了眼睛,方应看的话语在她耳边清晰地继续:“可惜,赫连公子带部北上抗敌,生死未卜;戚大当家弃佳人而去,大概也凶多吉少,这个时候,还有谁能陪在大娘身边呢……” 他说得很是动情,很是哀婉,似乎真心真意地为息红泪扼腕痛惜。 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退后了一步,谦和地拱了拱手: “我动手了。”他说。 然后他就真的动手了。 慢慢地出手。 两只手。 左手拳,右手掌。 不是神枪,也不是血剑,更不是他惯用的血河神指,令息红泪身侧左右戒备防范的孙鱼和穆鸠平大大的愕了一愕。 他们没见过方应看这样的出招。 但他们却见过这两个招式。 那一拳,大拙、大巧。 激起了所有的气和力,也祭起了全部的声和势,似乎是生命里一切的穷凶极恶。 那一掌,欲仙、欲死。 如此亮丽夺目、如此五彩缤纷,仙乐袅袅、奇香四溢。 拳是神油爷爷叶神油的“失手神拳”,掌是惊涛书生吴其荣的“活色生香掌”! ——孙鱼和穆鸠平震怖得眼珠子几乎都快掉了出来。 他们已情知不妙。他们却没想到方应看使出了这样的两招——当世两大高手的绝招——他是怎么学会的?曾效命蔡京的叶神油和追随雷纯的吴其荣都成了他的人?他的武功到底到了怎样深不可测的地步? 孙鱼比穆鸠平更想深了一层,他还想到了一个曾在月夜独战几大高手的狂人,一个战神——除了关七,还有什么人能将别人的绝招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方应看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如果是真的,那他就真的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了! 息红泪屏息以待。 方应看甫一出招,她就知道没有闪避的余地了。 她负伤太重,已再聚不起半分真气去抵御他的杀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拳一掌分向孙鱼和穆鸠平攻去。 拳风和掌劲已到眼前,孙鱼横剑当胸,穆鸠平挺枪直立,几乎同时大吼了一声。 他们已准备好拼尽全力去硬接这两招。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阴影,他们却没有半丝畏惧和退缩。 “死也要死得壮烈!”孙鱼暗忖。 “跟他娘的拼了!”穆鸠平想。 他们闭上眼睛,挥出了自己的武器,迎向了那霹雳雷霆的杀招。 风声啸呖,杀气凛冽的拳与掌击在剑和枪上,震得他们一阵气血翻涌,几乎从马上摔下去,却没有想像中那般犀利。 孙鱼和穆鸠平眼前一黑,强压住胸口翻腾的气血,听到了两声不知什么物什“叮当”坠地的声音。 方应看的脸色刷地白了。 水色潋滟的眸中燃起了两点怨毒的冷焰: “顾惜朝!是你!又是你!总是你!”他控制不住地狂怒嘶吼起来。 一袭青衫人影似是被风雪吹落的一般,飞掠飘立于正前,衣袖轻卷,收回了落在薄雪泥泞间的两柄银色小斧。 那一掠的瞬间,明亮的斧光在方应看的眼里映出一张绝尘得人间而不人烟,清秀得比江月更江南的容颜。 方应看连接长长地吐纳了几口气,以平复他波动得近乎怨毒的愤怒情绪。 但不可否认,在极度怨怒之中,却有一丝奇异的酸酸的感觉,再一次泛了上来。 有惊艳,有嫉妒,也有怨毒—— 顾,惜,朝。 人冷,眸利。 清冷如雪。 孤傲如冰。 在孤芳自赏的时候他就是那一支孤芳,在凌厉湛然的时候他就是那一种凌厉。 拈斧,立眉,煞然的傲。 傲得煞然。 不可折。 方应看突然生起了很厌恶很反感的心思。 一个人讨厌另一个人,大概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像一个人希望另一个人死,也不必什么特殊的理由。 也许只是某一刻,突然见了风雪里青衫寥落的他,冷傲如斯、孤清如许,然后便不自觉地嫉妒他的孤清,怨毒他的冷傲——既生瑜,何生亮? 这世上怎么竟然还有这样卓绝的男子,比自己还清,比自己还傲! 莫名讨厌这样的清傲,莫名希望这样的他——死! 当然,这也许只是也许,谁也不知道,方应看此刻为什么,特别希望顾惜朝死。 就像不可能有人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希望折损无情、征服无情、得到无情——人在梅影里的无情,寂然端坐的无情,风过落花沾衣,拂去一身尘寰,还带一袖幽香——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来抵消,自己那一刻的心动,那一刻的心颤,那一刻的情欲,那一刻的罪孽?…… “他们不能死。” 顾惜朝将小斧慢慢收回腰间的布袋,目色深幽地看向方应看:“我答应过他。” 34、 “想不到顾公子竟是如此守信用的人。” 方应看好像很有感触地叹了一声:“不过,若是遵从故人的遗言又另当别论。” 此言一出,息红泪穆鸠平孙鱼等均是惊愕不已,一时间都为他们共同挂牵的那个人的生死担忧起来。 顾惜朝却似是压根没听见他的话一样,不为所动地伸手朝旁侧一指:“在下回请小侯爷喝一杯茶。” 方应看应声望去,却见路旁那破败的酒肆外闲搁着的一张旧损木桌上,不知何时竟放上了一个粗瓷茶杯。 “什么意思?”方应看迟疑了一下。 “这茶,名为红梅素雪。”顾惜朝深深地看着他,语气清幽:“六扇门里曾经有一个人教过顾某煮这样的一道茶。” 方应看眉心突地一跳,像是被什么击中一搬,却仍是一动不动地听顾惜朝继续说下去:“此为梅瓣雪水,要以傲然之人清泪相佐,并用伤情之人心血为引——” 他顿了一顿,喟然叹息道:“在下尚且有过与无情共品此茶的时候,而小侯爷你,却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听到这里,那纯白骄矜的人中龙凤、天之骄子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方应看没有隐藏他的恼,他的怨,他的憾——在顾惜朝面前,他不必隐藏,也无法隐藏。 默默伫立片刻后,方应看走过去端起了那茶杯。 杯中无茶,只有雪,白得煞眼,白得触目。 方应看出神地看着,仿佛那杯里装的是千载江山万丈红尘,是一个江湖整个天下。 他紧紧地握住茶杯,杯中的冰雪也就随之迅速地消融了,渐渐化成沸腾的热水,扑扑地涌起水雾,模糊了他的双眼,令他仿似看见了曾经那一个白衣寂坐的人,往杯中滴落着的泪水,和着冰凉晶莹的雪水,当真,黯然伤魂…… “这就是红梅素雪?”半晌,方应看才抬起了头:“水已沸了,血泪又在哪里?” “确实不是。”顾惜朝说,“还差一点。” 他顿了顿,补充道:“情人之泪就在小侯爷的心里,至于血——” 他突然衣袖一扬,朝酒肆的方向挥了一挥。 方应看的眼色亦随之骤然金了一金、碧了一碧—— “顾兄好快的出手!”他既惊疑又心悦诚服地说了一句。 眨眼间,他手中杯内沸腾的雪水里已赫然多了一片枯叶,还有一道淡淡的血痕。 这个茶杯其实很古雅,方应看也一贯都很喜欢雅。 他也喜欢请人喝茶,可这样的茶,他还是头一遭见到。 顾惜朝负起手,眯起眼睛:“小候爷好周全的策应。” 他说得淡淡的,也冷冷的。 酒肆里这个时候才传来一声重物砰然倒地的声音,和一阵细微的乱响。 “策应周全不等于能一击必中。”方应看皱了皱眉,有点惋惜的叹了口气,“相识也未必就能相知——何况我竟又小看了顾兄。” 他说罢展颜一笑,似带着深深的自责,像个天真无辜的孩子。 顾惜朝居然也笑了一笑,有点调侃又有些讥讽:“你很失望?” 方应看居然也很老实的点头承认:“我很失望。” “你想成大事,做领袖,可又无信无义,连做样子都做不好,到头来,只剩下一班无用的手下,确实让人失望。这一点,不要说王小石苏梦枕他们你比不上,就连雷纯一个女人也比你强。”顾惜朝嘴角勾着嘲色,眸色却如刀般冷,也如刀般利。 “是的。”方应看垂首有礼谦虚地回答,仿佛很虚心接受意见的样子。 接着他扬起头,慢吞吞的笼起手:“所以,这会我只有靠自己了。” 他向前踏了一步:“不过我也失望,顾兄这样的人物,竟也要沦落到为了可笑的侠义之道不惜自毁的地步了。” 顾惜朝并不再理会他,已然拔剑在手。 方应看已看出方才顾惜朝以一枚枯叶击伤酒肆中自己暗伏的手下所用的内力手法,短短几月内,竟比他此前的武功修为有了莫大的精进,心中也是惊疑不已,此刻出手再不多留余地,双手急抬间,从红转赭,由赭变紫的两道指劲已直射而去。 顾惜朝身形一动,举剑相迎,电光火石间已与方应看的指风对了十余招。 方应看开始有些烦躁。 本来还涟静的眉宇间隐隐泛起了金碧血光。 他指意稍一顿却,意在出剑。 顾惜朝看出他的意图,趁这瞬息的一个顿却持剑直击。 竟是一个玉石俱焚的打法。 方应看的眸光骤然血意蔓延,像是恼怒怨毒到了极点。 无名剑宛如一道青色的长虹,带着决然不顾的惊艳,冷火雪焰一般蜿蜒飞腾,卷起随风飘落的雪花,向着剑影中的方应看翻飞而去。 方应看只有身形急拔而起,避其锋芒,食指、无名指、小指如疾风劲雨般点出,内力化做血河神指的无形剑气从指端源源而出。 他也不得不为顾惜朝的这一剑惊艳。 惊才绝艳的一个人,使出的惊才绝艳的剑法。 ——顾惜朝使的是一种息红泪和穆鸠平他们都非常熟悉的剑法。 ——那是戚少商的剑法。 大开大阖,纵横无匹,一剑刺出,便成石破天惊、风雨大至之势。 方应看在如此摧金裂石的一股锐气下也不得不惊,不得不愕,剑芒已至,他唯有双掌一拢,啪的一声,将这一剑平平地合在了手中方寸之间。 剑锋离方应看的咽喉已不到一寸。 顾惜朝眸中狠绝之意立现,杀气暴长,全力将剑向前送去。 方应看轻呼一声,双手一合,手腕一翻。 “叮”的一声脆响—— 在两股内力的撞击下,无名剑的剑刃一声轻吟,立时寸寸断裂。 凄凉、绝美地断裂。 像是碎掉的心,像是断了的情。 让握剑和合剑的人似乎都为这一场情断和心碎夺了片刻的心神。 良久,方应看才手掌一抖,碎裂的剑刃纷纷落下。 他看了看自己掌心中冒出的一丝鲜血,抬眼微微一笑:“顾兄的无名剑配戚大侠的一字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说罢他缓缓放下手,很有些遗憾似的甩了甩手上的血珠,悠悠道:“承让了。” ——似乎交手已经结束了。 ——似乎他已经胜了。 否则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除非他们已经真的打完了。 ——要不就是他认为自己已是赢定了。 顾惜朝的脸色变了一变。 他捏着半截断剑,急急掠退了一丈。 方应看咳嗽了两声。 酒肆里即冲出了一队黑衣戎装的人,手执兵器,分立伺动。 方应看这时候终于慢慢抽出了他的剑。 那剑,仿佛从他手上长出来的一般, 剑光如烈焰,剑气似飞血,仿似可以超越生,超越死,只有他和他的剑来定生决死。 决定别人的生死。 他缓缓举剑。 剑风未到,剑意已冷冽刻骨地直指而去。 红芒乍动间,方应看已向顾惜朝出了一剑。 两个毁诺城的仙子忍不住尖叫起来—— 息红泪和孙鱼都脸色突变,就连穆鸠平也不自觉地心里一跳。 顾惜朝挥掌劈向剑风,人却向旁飞掠。 ——他无法硬接这一剑。 用了忍辱神功,混着山字经心法,以伤心箭诀之意所发出的这一剑—— 天下没有几个人能接得住这样的一剑—— 这一剑的死意凛凛。 这一剑的杀气冽冽。 血。 血光。 血光飞溅。 顾惜朝勉力定住了身形。 他受了伤。 方应看一剑便伤了他。 风雪阴沉,他胸前青衣被血染红,点点滴滴,艳若桃花,长衫迎风而舞,既成长身鹤立,将飞未翔之势。 但他的人,却一动不动地看着方应看,嘴角仍勾着一抹蔑然清冷的笑。 孙鱼悲愤地大叫了一声:“顾公子——” 息红泪的眼中泛起了泪光,说不清是感激,是悲痛,还是绝望。 连穆鸠平也不由心潮澎湃起来——他从来没想过顾惜朝会再和他们并肩御敌、携手作战——这个青衣书生当年挂柱连云寨时立约盟誓要和大家同生共死的话,想不到在历经了如此多的血泪、背叛、仇恨和死亡之后,竟又真的实现了。 兜兜转转,到如今不顾生死要保护他们周全的,竟会是他—— 人生! 人生真像是一场梦啊—— 穆鸠平重重地仰天大吼了一声。 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复杂过。 他真想回到多年前的时光,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和大当家、兄弟们狂歌痛饮热血杀敌的那些日子—— 可他没办法再往下回忆,因为再没有时间了。 方应看不会再给他们时间。 他出了第二剑。 剑势很缓,剑气却已发出—— 还有什么能来得及阻隔那血红翻腾、雷霆万钧的霹雳火焰? 剑指顾惜朝。 就连方应看周围的手下都被他无形的剑气远远逼开三丈,当下已没有人能来为顾惜朝挡开这绝杀的一剑—— 在场已无人可挡。 挡驾这一剑的凌厉剑光是来自数丈之外。 这剑光竟然也是无形的,后发先至,凌空而来。 剑光剑气凌空相撞,方应看全身陡然一震。 血河神剑的剑气像盈满的水桶忽然给人加了一块石头,劲气宣泄一般地溢出了少许,但仅仅是这少许,也足够让绷紧的弦折断了。 就在他的剑气被凌空挡隔的那一刻,他看清了那道剑光的来向。 那是一柄凝聚着惊天动地的气势的,锋锐无匹的绝世神兵。 矫矢,神龙。 逆水,寒天。 挟风雪而来的剑手似乎有片刻的力尽,此刻却又飞鹰般一掠而起,翻身落在那道剑影之后,落在那个青衫的人影之前。 裂。 云裂。 天际阴沉的云层忽然裂开,似乎黑夜里跳出了一个又圆又亮的日头,让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等大家重又凝神看去,才发现这亮的原来不是日头。 亮的是人。 乍看的时候,只觉这人身上的白衣很亮,再看的时候,会发觉这人衣袍虽白虽亮,但人更亮,最后定了神,才知道亮的不是衣服,也不是人,而是这人的气质。 一种真正的英雄,真正的领袖才会具有的气质。 一种慨然、凛然的气概。 一种光明、温暖的气韵。 这时候,淡淡的光线映照在那人的脸上,他剑眉入鬓,星目斜飞,眉宇间大有寂天寞地的傲意,让所有看见他的人都不由痴了一痴。 像是陷进了一场未知的梦里。 方应看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怔怔地看着那张好象很熟悉,又好象很陌生的脸,像是看着什么根本不可思议、完全不能想像的东西,半天才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 “戚,少,商。” 35、 “大当家!”穆鸠平狂喜地叫起来。 “我来迟了。” 戚少商扭头,转身,带着十二分的歉疚与自责。 他这句话是向所有人说的,他的眼神,却只牢牢地定在一个人的脸上。 “战事太乱,一路上耽搁了太久。”他声音如洗,温柔的语调在目光落到那青衫上的点点血迹后忽然变得生疼。 他向他伸出了手。 顾惜朝的眸色一动。 这一动里,有幽冥里跳动的光,有暗夜里燃烧的火,有只有他和他两个人才懂得的东西。 手臂骤抬,他咬着唇,一言不发地,忽然地、决然地,将手中的半截断剑朝那袭漫经风沙战火而依然清亮绝尘的白衣掷了出去。 所有人都为他这个举动而大惊失色。 更让人吃惊的是,戚少商居然没有避。 他站在那里,几乎是有点故意地,挨上了那飞旋着掷来的一剑。 大概只有息红泪注意到了,戚少商那一瞬间嘴角的坦然与纵容。 顾惜朝定定看着自己的剑,在那袭白衣一侧划出一道鲜红的伤口。 伤口绝色。 绝色伤情的一个伤口。 一深一浅两个酒窝渐渐浮现起来。 戚少商摇晃了一下,觉得喉头有点发苦,吐出来的竟是血。 原来血是苦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历经了路途杳杳、战事纷乱,旧创未愈,新伤渐有,时有吐血早习以为常,但所有的创伤加起来,总不如这一剑来得深。 深得痛。 ——因为这剑是你砍的,惜朝。 戚少商长吸一口气,他明白不能再拖欠负累他。 可是,从第一次乍逢倾心,他们离离合合,打打杀杀,欠来欠去,几时静息过? 如许的悲,如许的欢。 其实初见他们便明白,他欢喜时,只想欢喜给他看;而他伤怀时,也只希望伤怀有他知。 可总是错过,一再错过。 若是再错过,今生今世,就再不能偿补了罢…… 那样的话,岁月,岁月真是寂寞如雪啊。 一个人其实不寂寞,思念另一个才寂寞。 见不到那个人的时候,白花花的月光是寂寞,红彤彤的日头是寂寞,高楼的笙歌是寂寞,关外的雁啼是寂寞,溪中的旋涡是寂寞,枝头的落花还是寂寞。 即便自己不怕寂寞,可不舍得他的寂寞—— 怎么舍得。 戚少商轻轻地、定定地说:“你是明白的,纵使我做成了一切,而失去了你,我究竟还算得到些什么?如果没有了你,我会是什么?难道原来你并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一直都不明白么——我再不会让你孤单寂寞的。” 他又重复一遍:“你不会孤单寂寞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顾惜朝深深地看着他,他说得那么诚心那么深情,尽管自己觉得那或许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但还是被他感动了。 方应看一直在算,在想。 迅速地算,拼命地想。 戚少商没有死—— 他怎么可能没有死,他为什么死不了? 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必死无疑了的这段时间内,他去了哪里,去做了些什么?他和顾惜朝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不是个特别有耐心的人,尤其是看到这么站在一起的这一对人,他就忍不住地升起反感和厌恶。 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他恨恨地想,以后都不会再发生什么。 不能为我所用者,杀之! 杀了就一了百了,杀了就再无威胁。 杀,岂非比什么都干净利索,都有效管用?!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有些得意,于是干脆笑眯眯地朝前弯身一礼。 这些繁文缛节,他从来不介意做足一些,尤其是对着那些在他看来大限已至的人。 “戚大侠平安归来,可喜可贺。” 他再站直身子的时候,漂亮的眼中已聚起了艳艳的杀气:“但你勾结金人,伙同乱党,小弟今日怕是只有得罪了。” 他身边的人,都忍不住堪堪打了个冷战。 他看起来那么谦,那么和,那么清,那么柔,可居然能狠得这艳,绝得这么丽。 顾惜朝面色一变,纵身前掠。 戚少商的手迅速握在他的手腕上,疾声道:“你不能出手,让我来!” 他本来单手提剑,此刻缓缓转身,剑尖平举及眉,双目凝视方应看,那逼人的眼神,连方应看周围那几名黑衣人也为之慑住,各退了一步。 “出剑。”他冷冷地朝方应看说。 逆水寒冰削纵横之气掠过方应看的眼眉,笑意渐渐凝固。 风雪更紧。 北风过处,戚少商一缕没有纨好的银白发丝,披过眼睛—— 机会! 方应看看准了戚少商的视线被干扰的一刹那,出手! 天地突然红了。 殷红如血。 血河泛滥,孽海沉浮。 出鞘的血河神剑,掠起一天一地的红光赤影。 这一剑的死意,这一剑的风情。 可教冰雪停滞,红日当升。 发丝终于拂过眼角—— 戚少商的眼睛眨也不眨,静如处子,然后,动若脱兔。 扣指、挺剑、出击、纵身——一气呵成! 如怒龙冲天,横扫天下邪孽,纷毁人间丑恶。 雪白光芒的剑影,亮得几乎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剑风相撞,如金石相击,锐风四射,震得在场众人衣袂飘飞,狂舞不休。 天地变色。 方应看和戚少商就身在这喑呜变色的乾坤里。 方应看出剑。 剑斩向戚少商胸膛。 戚少商出手。 剑袭方应看颈项。 方应看倏地低头,转,剑依旧叮着戚少商的要害而去。 必杀,绝杀。 他看出来,戚少商和顾惜朝一样,武功内力都有意想不到的增进,但,他仍有把握杀了他。 戚少商不得不闪身,退了半步。 就在退这半步的时候,一个青色人影已如一羽鹤般,穿云裂石,冲天而起。 方应看的心紧了一下。 几不可查的指风。 随顾惜朝乍动的身形侵入了他与戚少商的战团。 无声无息的一指,正射向自己的眉心。 方应看目中突然光幻暴涨。 他忽然发现有点不对。 他这一剑斩不下去。 因为这道指劲他很熟悉,这种指法他曾经见过。 世上只有一个人会施展这样的指法,那个人是个死了的人。 方应看来不及多想,这指风迎面而来,“嗤嗤”作响,显然顾惜朝这一击的本意就是算定了戚少商出招之后他要侧头回避,所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指风冷冽,虽没有那个人的那么精绝,但仍然来势汹汹,几乎扑上了自己的鼻子—— 但方应看的剑依旧在戚少商的胸前。 假如他一剑斩下,戚少商纵有天大的神勇,也绝挡不住自己血河神剑一剑之威。 天下间已没有人能挡得住自己了罢—— 但是,不可。 这样一来,他就没有时间阻住那道指劲,就保不住自己的脸,说不定就会和天下第七一样被削去半边鼻子,最起码,也会在脸上穿一个血洞。 ——如果值得,方应看这一剑还是会斩下去的吧? 酒肆深处,米苍穹的眼皮跳动了一下。 他看到了方应看那一瞬间好像见到鬼似的表情,以及顾惜朝的那一指。 拇指一按,中指急弹。 那是白愁飞的“惊神指”! 在顾惜朝施出这一指的时候,似乎还有意无意地朝酒肆里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 米苍穹浑身就都起了一阵骨节咔咔作响的深寒战栗。 他怎么会使这种指法?他怎么会? 米苍穹没有再思索下去,因为他突然发现,戚少商的一只手一直按在腹上。 他一向不笨,信息来路也多得很,他当然知道戚少商中过金人的剧毒,必死无疑的剧毒,他有伤,最起码一定没有好——他立刻把这件事联系了起来,而且想必方应看也注意到了,想到了这一点。 因为方应看没有斩那一剑,而是作了另一件事。 ——他祭出一指,点向戚少商的左手,按腹的左手。 出剑二人相格,慢,来不及。 出指,戚少商则一定会避。 只要稍微一避,自己就可以有时间荡开顾惜朝那道突如其来的指劲。 遇险则避,岂非常非常的正常? 方应看的眼睛亮了。 他甚至已经看出,是戚少商内里的伤痛,导致了他不能随意的闪避起落,那伤痛甚至连累了他内力的发挥——虽然,也许只是非常不易察觉的一点点。 ——但毕竟是连累了。 这已经足够了。 但戚少商没有避。 他居然不避? 他在冒一个大险——他不挡那记也许可以要他命的血河神指,他的剑走势一改,追着方应看的颈项而去。 这一去,会发生什么事情,除了方应看,可能谁也不知道。 但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因为方应看突然觉得现在动手杀死这两个人也许并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他叹息了一声。 这些人都不要命! 叹息着,然后,退。 怎么可能有人能在这样的去势、这样的关头扭转真气,拔形而退? 方应看居然能。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竟如幽灵般轻灵优雅地撤身缩了回去,虽然有些仓促匆忙,却不失半分潇洒。 退开的同时他扬剑荡开了顾惜朝的那一指。 ——令他心旌震荡的这一指。 ——那个算起来有很大原因是死在他手上的人,终于要留下来想杀他的这一指。 逆水寒剑尖刚够轻轻抵了抵他的侧腰。 方应看运忍辱神功,力腰如铁,所以戚少商那一剑,并没有能深入他的血肉。 “夺”的一声。 顾惜朝缓缓地落了下来,站定。 曲指回袖,他静静望向那骤分的两道人影,傲气煞然。 飞雪漫天中,他面无表情,孤魂般决然而立,眼眶微陷,眉骨冷峭,正是一个苍白峻烈的侧影。 不好说是满天的风雪衬托了人的飘然欲仙,还是人的洒脱赋予了那飞旋的白色以诗意。 白色的雪花,越卷越大,像是一个影子附在他的寂寂青衫上,和他一起,飞越、冲天。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36、息红泪的泪 满天红光白芒一闪再闪,突然间消失无影踪。 戚少商的脸色微微发白,一手按在腹上,落在了五丈之外。 他浑身上下无伤,无血,好像连一根头发都未少。 众人定睛望着,都变了颜色——难道方应看竟然输了? 这不可能。 绝不可能! 没道理,绝没道理……米苍穹虽然正为顾惜朝的那一记“惊神指”心惊失神,但并不代表他不关心方应看的战况,此刻,他先观察戚少商,心下错愕——难道败的是方应看? 他再往方应看那里看去:一样毫发无损。 只是方应看的眼睛里有种什么东西在闪——即惊又怒,既是不解又是怨毒,还影影绰绰变幻着某些不知名的光影。 他的血河神剑已归鞘,刚握剑的右手因为用力而有些指节发白,让他白玉般的手指看起来更加的秀气漂亮。 “小侯爷——”旁边一个手下惴惴开口,神情惶惑:“侯爷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戚少商站直了身子。 顾惜朝走上前和他并肩而立,唇角勾着冷笑,淡淡道:“承让了。” 方应看摆手摇头而笑:“岂敢岂敢。” 巷口一个黑衣人这时疾奔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方应看的脸色变了一变。 但他转瞬间已收实了没稳定好的情绪,从容优雅的环视了众人一眼,施施然拂了拂衣:“我们走。” 白衣白袍的他,也就像一片白色的雪花,翩翩地飘进了那顶他来时坐的轿子。 方应看放下轿帘的时候,不着意地朝酒肆里看了一眼。 米苍穹也许已经走了,也许还没有。 今天他并没有出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跟自己一样,心里产生了很多很多的疑惑。 这顶轿子,又像是一束更大的雪花,被那队黑衣人簇拥着,迅速地被风卷进了巷角。 直到离开一里之外,方应看才小心地运了运气,开始调息。 谁都以为他没有受伤。 他心中的震愕和暴怒被他方才的温柔笑容所掩饰—— 生死之战,他分了神—— 为顾惜朝那诡谲的一指分了神。 所以没有来得及运起十成真力,所以没有完全挡住戚少商那一剑。 他实是着了他那一剑。 他为他剑气所伤。 ——不是挡不住那份力道,而是,戚少商一剑刺中在他全身最柔软、运气最难集聚的地方,这一股巧劲,遇抗更厉,被弹反深! 出手伤他的是戚少商,施计算他的,是那个顾惜朝! 他说走就走,是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他其实受了轻伤的样子,当然,也绝不愿让他们看到! 方应看目中厉色狺狺,戾气尽现,他又回想起刚才那个青衣书生蔑然嘲弄的眼神,肩头微塌似乎随时会随风而倾的身影。 ——他不是曾被熊牙伤过,又被人挑断过脚筋么? ——这个残废的,竟然有这样的心思和算计! 他竟然利用那般根本不堪一击的一指就伤了他! 残废的……方应看心头一跳,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终于勉力舒出一口气,阖起眼帘: 他毕竟无暇再恼怒下去,因为已经有一件更要紧、更迫切,比什么都要紧,比什么都迫切的事,正等着他思索。 和,决断。 戚少商侧首看了顾惜朝一眼。 他看那一眼的瞬间,是温暖的、安宁的。 没说什么,他淡淡一笑。 那一笑,很淡,也很暖。 让人心安。 顾惜朝却不看他的眼睛,他只牢牢盯住他紧按小腹的一只手,有些忧戚,又更有些怨愤地问了一声:“还死不了吧?” “见到你,一时半刻还死不了。”戚少商咧开嘴一笑,好像已全然忘记了刚才的险境。 顾惜朝面色一凝,朝身后一努嘴:“你干脆再晚一些来,你的好兄弟旧相好便都可以去黄泉路上等你了!” 戚少商早已紧走几步到了息红泪他们身边,一边查看了一下息大娘的伤势,一边听孙鱼简要地说了说前情。 息红泪静静地看着戚少商。 多少年了,他的唇角仍是那么坚毅而温柔,他的眉峰仍是那么固执而挺拔,他的人,还是像一支标枪一般笔直傲决,衣不沾尘。 他沧桑了,成熟了,忧郁了,深沉了,但他不老—— 他竟好像不会老! 那强烈的男子气息,英俊中带着孩子般纯真的脸庞,以及能把他周遭的所有人都暖得热烘烘的情怀和热血—— 她强睁着大大的眸子,想好好地多看他一眼,再多一眼。 见到他关切痛惜的眼神,息红泪温柔地笑了起来,任由自己的手被握进这个男人的掌心。 “你会没事的。有我在这里。”他说。 一滴泪水滑落下来,落到戚少商的手背上。 戚少商突然想起她曾经对自己说过:“你流的血,只怕我要流半生的泪才能报了。” 他忽而觉得痛彻心肺。 他不知道息红泪此刻很想告诉他,这是她最后为他流的一滴泪水。 ——她为他流的泪,已尽了。 然后,她便笑。 笑得那么深,那么美。 腮若红霞,眸若春水,含着这一抹笑意的息大娘,实在是太美太美太美了。 比水还柔,比花还娇。 比梦还易碎,比心疼还楚楚。 这个天上人间再难寻的绝色倾城的笑靥,看得戚少商不由痴了。 所有的人似都沉到这个醉人的笑容里,也齐齐痴了。 息红泪张着大大的眼睛,默默地回想着。 想大名府擂台上他为她流过的血,想春风里悬崖下他为她摘过的花;想那对不会下奶的小公羊,想那架去而复返的双飞翼,想寒潭边的相拥,想皇城外的亲吻…… 真好呵,真好。 其实那些世间女子说得不全对,也许并非嫁人当嫁戚少商—— 但——爱,人,当,爱,戚少商。 爱过他,不会悔。 不悔。 绝,不,悔。 “红泪——”戚少商哽着嗓子,轻唤了一声。 “嘘。”息红泪颤抖着竖起手指按上他的嘴角:“再替我,摘一朵蔷薇罢。” 她的手,缓缓指向天空。 她的眸色,比花更柔,比雪更清。 戚少商咬着嘴唇,默默地摊开了另一只手掌。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他的掌心,却没有融化,渐渐积聚,越积越多,最后积成了一朵晶莹剔透的冰花。 他将这支他为她做的“冰蔷薇”,轻轻簪入她的鬓角。 息红泪笑得更美,美得动人心魄:“好看么?” 楚楚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大滴大滴地掉落下来,砸在息红泪的绯巾上。 可是她的息城主似乎并没等着谁的回答,只是歪了歪头,带点宽慰又带点羞涩地说了一句:“小妖他……也会喜欢的罢……” 她似乎有点累,无限期待又无限怅惘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又开始想起那些个美好的岁月…… 王小石和铁手来到这里的时候,于是便看到了这样一副几乎完全静止和凝固了的画面。 风这般大,雪这般紧,那绝世的红颜和泪水,大概都已经冰冻了吧。 自古美人同名将,不教人间见白头。 乱世中壮烈凋敝的绝世红颜,更胜过昔日江湖不老的美丽传说。 捐躯赴国难,其美,不朽。 那一张绯红的面巾,决意地飞离主人的脸庞,被风雪卷着,越飞越高。 带点不甘,更多的,是安慰。 红得那么艳,艳得那么美…… “你觉得,他变了没有?”铁手轻轻地问身边的王小石。 “变了。”王小石目色深幽,忽又淡淡一笑:“但也没变。” 王小石的笑,有点苦。 ——他还是他。 戚少商还是戚少商。 但这一刻,他并不是纵横天下的英雄,不是群龙之首的领袖,只是一个怀抱着曾经深爱过的女子的冰冷身躯,一身哀伤寂寞的普通男子。 寂寞的雪,寂寞的剑,寂寞的人。 戚少商的寂寞里,也一定含着那个,方丈之外孤决伫立的青衫人影罢。 铁手叹了口气,不知是为他们,还是为自己。 但只是一瞬间,痛苦伤怀的情感就已被他收进了心底:世叔正等着我们回去。 国难当头,岌岌可危。如今局势有变,方应看想必也正做安排了,如不尽早应对,社稷堪虞—— 铁手这样想着,尽管心里有着多么的不忍,但还是向前踏出了一大步。 三日后,宋钦宗前往金营,递上降表,俯首称臣。 金人于斋宫内向北设香案,令宋朝君臣面北而拜,以尽臣礼,宣读降表。 时风雪交加,宋室君臣受此凌辱,皆暗自垂泪,汴京内外哭声震天。 十二月二日,宋廷正式降敌,是为“靖康之耻”。 金人随之索要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少女一千五百人。 时开封孤城之中,搜刮已尽,然钦宗一意屈辱退让,下令大括财物。 数日内,京城金银马匹为之一空,府库不足处,抢夺以充;后宫妃嫔抵数而尽,少女不甘受辱,死者甚众;官员被杖责者比比皆是,百姓被逼自尽者数不胜数,开封城内一片狼藉萧条。 不日,金人扬言要纵兵入城劫掠,借此再逼宋主赴营商谈。钦宗终究不敢违背金人的旨意,不得不再赴金营,继而被金帅完颜宗翰扣留,百般羞辱,声言金银布帛数一日不齐,便一日不放还宋主。 自钦宗赴金营后,风雪不止,汴京百姓无以为食,将城中树叶、猫犬吃尽,唯有割饿殍为食,加之疫病流行,饿死、病死者不计其数。 昔日之堂皇京城内,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37、顾惜朝的惜 冷。 出奇的冷。 寒风刺骨的冷,雨雪连绵的冷。 这样冷的深夜,这个失陷的皇城里,有多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的人,又有多少痛如刀割,哀极至死的心? 乌沉沉、黑黝黝。 铸铁凝铅的天底下,隐着兵甲万千,刀戟寒光凛凛,如冷月斜穿暗室。 城外密密排匝的虎狼之兵,面目虽不可见,其心昭然尽显。 乱世,总是这般无奈。 偏偏无奈。 城破之日,长剑为号,鼓声做令,弓如霹雳弦惊,箭似飞蝗来往,漫天的杀声中刀剑如泣,血火成焰—— 战乱,便是这般无情。 真真无情。 这真是一个无奈而无情的寒冷冬夜呵。 身在这样的冬夜,你可会想起炉火的温,醇酒的烈,慈母手心的热,情人怀抱的暖? 但那个站在金风细雨楼前的人,负手望天,只不经意想起了当时当日绽放在这楼顶夜空的一场烟花。 去日已去,今夕何夕。 顾惜朝低眉、敛目,一声叹息,若有若无。 比之江南春意更素净的容颜,此时斜照着天际沉沉的暗紫,长长的眼睫颤如风中飞絮,鹰隼般凌厉幽深的眸中跳动着森森的寒焰—— 沉静而浓烈,一望惊艳。 微微顿首,如一朵落花的跌足,他便看见了他。 踏雪而来的他。 清冷难觅的月光下,白衣长剑的戚少商,那对比星月更明亮、坚定的眸子,像燃烧着猎猎火焰般的誓言。 息红泪的死对九现神龙是个莫大的打击,这几日以来,戚少商明显清减了,也沉默了。虽然他不对人说,可谁都知道他心里埋藏着怎样的哀伤悲痛。 “当年鱼池子我便说过,君失红泪,我失晚晴——看来你我身边的人都逃不脱同样的命运。” ——顾惜朝喃喃而语,看着他越走越近,忽然吟起一段词来: “终身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他拉长声音慢慢念完,然后问他:“她死了,你是不是比死还难过?” 戚少商点头:“我是很难过,但我绝不会轻言死字,红泪也希望,活着的人还要好好地活下去,未尽的事要替她继续做下去。我来不及救她,也难为了你,我歉疚,但绝不后悔!世人说得不错,戚少商负大娘一生——但世人不知这首诗,当年我却不是为她而吟。” 他走上来,从后面握紧了青色长袖中笼着的一双手:“用不着世人知道,我以为你知道。” 顾惜朝的眼角跳了一跳,切声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残毒仍在,积压内里,活过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戚少商呵呵一笑:“那就活一天赚一天!我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活,便对生命更加珍之重之,也对身边的人更加爱之惜之——这样,岂不是已比这个世上大多数人都要活得更尽兴、更淋漓、更值得了?!” 他说得很坦然,很无畏,简直还有点得意。 他居然能这样说! 除了九现神龙戚少商,还有谁会说出这样的话? 顾惜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蓦地起了一阵暖意,伴着淡淡的伤感—— 呵,这人的手掌如此热,笑容如此真。 短短半生中,自己大概只拥有过这份热,这份真。 有生以来二十余载,冰寒冷酷、勾心斗角的生命中,是这个人在自己心上投下了第一缕光明与温暖——他拿自己当作知音,他能够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和他在一起,就象是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跋涉太久的旅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炉火、亲近阳光—— 让一个从不顾惜一切的人,忽然有了想要珍惜的东西。 一顾倾心…… 惜君朝暮…… 顾惜朝沉默良久,终于道:“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面装着天下人,就如天下人也都信你、敬你。可我不一样,从小我便是在十八层地狱里长大的,对世人,我信不起,爱不过,我只要掌控,只要主宰,所以我任他们说我是疯子、是恶鬼、是魔头,任何事做便是做了,正如我对别人狠,也不怕别人将我扒皮抽筋!——就是在遇到你以后,一切才变了!但你听着,我如今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什么可笑的正义,更不是为了这些可悲可怜腐朽愚昧的忠臣义士,我只不过为了我的私心,只不过因为我愿意,只不过因为我实在很想看看,你们一直坚持,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侠义,到底最终能给你们一个什么样的家国,什么样的天下!” 他说至后段词锋激烈,不由掩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戚少商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地抽手替他抚着脊背,沉声道:“为那册书,你伤了太多的心神——” 顾惜朝目色一凝,皱眉道:“你将那些事都告诉他们了?” “约略说了一二。” 顾惜朝沉默了一下,与戚少商对视一眼,都不由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种种经历。 自那日太原城外解围后,他们离开中原,按沐天名信中所示,远赴天山,几经周折,才寻得了可以为他们解毒治伤的唯一希望。 出手救治他们的老人,是一位远遁世外的高人。 中原武林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他的名字,但他的两个弟子,却是当代江湖中或可传世百年的人物: 一样横空出世的两个人,一样横空出世的指法武功,一样横空出世的雷霆意气、霹雳手段。 这两个人,一个姓白,一个姓沐。 “我仍然想不通,当日沐天名为什么肯出手相助。”戚少商细想前事,不由露出疑虑的神情,皱眉道。 顾惜朝有些心不在焉地答:“也许他要留你我牵制京城局势,也许他不想少了你这么一个对手,也许——” 他顿了一顿,喃喃道:“也许也没有什么为什么。” 戚少商没有发觉说着这话的顾惜朝眼中幻起的异色。 戚少商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那册书。 一册封存在终年飘雪的天山绝顶的书。 一册他们偶尔所见,顾惜朝只草草翻阅过一遍,便被那个孤僻高深的老人毁掉了的书。 “得此书者得天下!” “贪念纷生、战祸连端,皆将由此书起!” “乱世之书,不可传之!” 说这话的白发老者,有着洞察一切的犀利,俯视众生的空绝,仿佛是在说一个预言,又像是一个魔咒。 扬手震碎的书页,自天山之巅纷飞而落,裹在鹅毛大雪中,融入皑皑白野,片刻便再无踪影,无从寻迹…… 一个月前。 河南。 相州府衙。 康王赵构大概一生都永远无法忘记那一个子夜。 也无法忘记那一个破空而至、挟月色而来,白衣负剑的男子。 雪意萋萋,月色清清,一片皎洁里,他恍惚看清了那个男子揉碎了星光的眼眸。 “望勤勉立身,直道而行。莫负天下,莫负黎民。否则,一如此案。” ——男子这样对他说,同时扬剑向赵构身后轻轻一指。 这个男子留下了一本绝世兵书:“止戈录”; 他又写下一个名字:汤阴岳飞。 “记住,交此书给你的人,他姓顾。” 说完这句话,他便如来时一样,纵身飞掠而去。 衣袍翻飞,如一只白色的巨鸟,又似一条腾空的神龙,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赵构在窗前伫立了很久,很久。 直到屋内的茶案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继而轰然碎裂成两瓣。 借着微微的雪光和月色,年青的亲王,颤抖着手抚摸向那尚带着体温的书册上墨迹犹新、清隽纵横的两个字: “止戈”。 一点淡淡的血迹隐在书页上,成一朵暗红的落花。 没有人知道戚少商在返身离去的时候,是怎样的安然快慰。 就像谁也不知道他那一刻又有怎样的黯然心痛。 他一直都记得顾惜朝日夜不眠,呕心沥血,几至心智耗竭、经脉逆乱而将此书硬默背录而下,交至他手中时的眼神。 “只靠那点侠义,救不了天下人!” ——那惨白的面容,冷冷的一笑。 疲惫里带着满足,衰弱里带着傲决。 傲得有点狂,狂得带点狠。 那一个经千山万水、历爱恨沧桑的眼神,戚少商这一生,都不能忘记了罢。 此刻,戚少商正站在顾惜朝的对面,看着这样一个相似的眼神。 不,确切来说,是看着顾惜朝的身后。 顾惜朝身后是楼。 风雨楼。 历经了,并正历经着腥风血雨、狂风暴雨、凄风苦雨的风雨楼。 多少名楼曾被火烧虫蛀而轰然倾塌,又有多少名楼历岁月侵蚀而依旧巍立不倒—— 金风细雨楼会不会倒?若是倒下,还能不能又在废墟上重建? 此刻,戚少商并不知道。 但是,他始终相信。 他相信的东西其实很简单,就是希望,和光明。 胸中燃起了希望和光明的戚少商,将自己手中的那只手又握得更紧了一些。 握紧似乎还不够,他干脆伸长手臂,把这只手的主人整个儿揽进怀里。 “你在想什么?”他用下巴蹭蹭那个光洁清冷的额角。 “你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顾惜朝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角,难得的没有推开他。 他也才刚发现,戚少商换上了新的佩剑。 此剑名“痴”。 一柄痴剑,一颗痴心,一个痴人。 人痴,正为情痴。 情生情至,如痴似颠。 寒风刺骨,戚少商怔思间只觉手背上微微一凉,忽而想起了大娘那最后一滴泪水的温度。 他不再犹豫,温柔地托起怀中人的脸庞:“我在想,把握今朝事,惜取眼前人。”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世间深情大意,唯惜而已。 你,懂得珍惜么? 38、狄飞惊的惊 “知道么,我娘亲临死前曾经对我说过——” 不知过了多久,顾惜朝梦呓般低低而语,似乎在一片灰蒙的记忆里竭力地抓取着什么。 “恩?” “她说你日后若终能跻身庙堂,一展平生抱负,一定莫要忘了边关上多少无辜汉人同胞被金人屠戮一尽,莫要忘了普通金人百姓又是怎样被汉族视作仇雠痛恨驱逐,莫要忘了天下有许许多多象你这样从小就被金汉之间的隔阂仇恨害得家破人亡的孩子,莫要忘了世上有无数挣扎于刀斧之间水火之中的百姓,更莫要忘了给予你女真血液的父亲是怎样死在你的汉人母亲手中——” 他摇晃了一下,站直身子,凄厉大笑道:“完颜宗翰违背了他的诺言,天下一统,金汉一家,广厦千万,寒士欢颜,终究是个可笑的痴心妄想。世间无明主,安能事王侯?!生逢乱世,空有建功立业之心,却无一展抱负之机,此乃天意,时也,命也,运也——我顾惜朝无话可说!” “不!”戚少商跨前一步,自后将他牢牢抱住,切声道:“你错了!不世之才远比不上济世之心!仁者慈悲,你已是为天下万民做下了一件大功绩!” 顾惜朝的目光闪了闪,忽道:“自古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就像你我,初见相知,曾经为敌,如今为……谁知道将来,我们又会是什么呢。” 他的冷笑一声:“或许,本来,我天生便是个叛逆。” 戚少商平静地说:“天下本无永恒之王朝,唯有黎民代代生息之道。武之一字,但为止戈。护民为重,护君为轻——” 他苦笑:“康王刚受封了天下兵马大元帅,已经起兵——如今,于赵家朝廷而言,我也是个叛逆。” 顾惜朝轩了轩眉,却没有再说什么。 正是此刻,远远传来的钟鸣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 国运凋敝,朝之将亡,只有大相国寺依旧日日鸣钟,晨昏往继。 鼓震钟鸣,普醒众生尘劫梦。 谁的梦? 不堪回首,故国深梦。 夜风更冷,而天边淡淡的晨星终于悄然隐没。 雪已止。 这漫长的一夜,终归,是要过去了。 苍凉的钟声震落了窗前梅枝上的积雪,纷落而下。 晨光掩映在凭窗而倚的女子洁净无暇的面庞上,更显得她柔亮如水波的眸子黑白分明,历历多情。 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狄飞惊叹了一口气。 这已经不知是他今天第几次叹气了。 “他们都走了吧?” 雷纯问这句话的时候,仍然出神地看着窗外。 “是,除留下来参与那件事的,其余的,都已遣散了。”狄飞惊低着头,抬起眼角和她一起望向窗外的梅枝,又或许是,梅枝后面的后面,那晨光中若隐若现的黛色高楼的一角。 那一座迎风傲雨的楼。 那一座昭示着它的主人问鼎天下的雄心的楼。 就在天泉湖畔、玉峰塔下,依山傍水,拔地而起。 四座楼阁,红黄绿白,巧夺天工,矗立在苍穹之下,俯瞰众生,多少年来都不曾改变它独步天下我主沉浮的气势。 那么的巍然沉毅,那么的气宇非凡,那么的不可一世。 又是那么的,寂寞、无涯。 狄飞惊和雷纯都知道,那里如今已经没有他们曾共同关注过的那个人了。 或许那楼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楼里,堂里,塔里……城里——都已是空了吧?这皇城,已经空了,亡了,也即将消失了吧? 雷纯的心,忽然就乱了。 那里曾经住过的人,是她差一点便嫁了的人,是唯一当着天下人的面说过爱她的人,也是她曾经亲手害死杀败的人。 要击败一个人,有时候不一定要靠自己的实力。 你可以使计谋,也可以找帮手。 但最省事最省力的办法,是等。 只要你能等,你可以看着你的对手乱、衰、老、甚至死。 时间。 只有时间才是世间最可怕最犀利的武器,任谁也逃不开,躲不过。 所以她曾经耐心地等候着这座楼的崛起、全盛,也同样耐心地等待过这座楼的叛乱、衰微、失败、乃至毁灭,为此她甚至不惜亲自出手。 她看似赢了,可是苍天却与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父亲不是父亲,爱人不是爱人。 到头来,她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平凡女子。 平凡得有时候她也不想面对外间正发生着的一切: 此时此际,朝廷降敌,金人残暴的烧杀抢掠遭到京中忠勇官员、百姓、武林人士的抵抗。 先是宋朝百姓军兵剖剥金使,再是兵部和刑部公然对抗“收缴民间武器”的天子诏书,出榜向所有愿意参加抗敌的百姓发放军服和武器,一日内便有三十万之众赶来领取器甲以抵抗外贼,金兵欲纵火屠城时,城中巷战者其来如云。 日前,青壮百姓和不愿被收编投降的禁军官兵一起结成防线,阻挡下城烧杀的金国兵马,并掩护城中的伤员百姓共数万人夺万胜门,向西北方向突围而出,自行组编为抗敌联军,在距离汴京城西约五十里的三桥、白沙两镇驻扎集结,时常出没城内外,顽强抗敌。 其中,王小石所率的金风细雨楼、象鼻塔众英杰,汇集了赶赴国难的洛阳温家及各路武林白道义士,及舒无戏、诸葛神侯所代表的朝廷主战派官员所集合的兵部、刑部、六扇门及部分禁军,正是个中中坚力量。 康王赵构也与汪伯彦由相州起兵,绕道东去山东巨野;老将宗泽则率部单独向东京进发,于濮阳南与金兵遭遇,孤军奋战,连续十三战皆捷,金兵丧胆,各路勤王之师军心大振。 而当年左右京畿武林半壁江山的六分半堂,自蔡京倒台势衰,经与金钱帮一场决战,在京城武林渐渐隐没了声响——直到两个月前,六分半堂竟然改弦易辙,投靠外贼,联结金人,作敌内应,一时间,在江湖上尽受唾骂,天下间千夫所指。 良久,狄飞惊的面上露出一丝心痛的表情:“你……真的想清楚了?” 雷纯转首,清清一笑,坚定地点了点头。 自两个月前与完颜宗望开始交往以来,种种传到她耳中的议论,那些个鄙夷的眼神,她已经习以为常,见得麻木了。 但她已想得很清楚。 在世人心中,六分半堂当年依附蔡京逆党,如今勾结金虏外贼,早已是耻辱的代名词。 六分半堂是失了势,但六分半堂并没有垮! 既然人们都认定了它是耻辱,那又何必再遮掩。 她就是不怕要告诉天下人,六分半堂还是六分半堂! 人人皆云,当初清除蔡党余孽之时,神侯府的诸葛先生和风雨楼的戚楼主实在太心慈手软,没把这个祸害也连根拔掉。 ——呵,祸害。 雷纯摇了摇头,浮起一抹凉薄的笑意。 这一抹笑,也让望着她的狄飞惊的心,忽然间冰封雪冻。 他淹没于她眼中这一瞬的孤独。 他是否也因此感怀着自己的孤独? 或许,他才是那个,完全、真正、彻底,孤独到骨子里的人。 他从不轻易在人前显露实力,是他的生存之道,也是出于本能对自身的一种保护。 他不但从小就是孤儿,身边也似乎找不到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除了雷损父女给予他的信任,或许也只有杨无邪还多少能懂得他些许,甚至,连他所修炼的那套绝子绝孙的擒拿手法也是绝天灭地的! ——他似乎注定要孤独一生。 这人如深渊,心也如深渊的“低首神龙”,会不会因为身陷深渊无法自拔的孤独而痛苦? 但无论他是否痛苦,他都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孤军奋战,不离不弃。 所以,无论她决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仍牢牢地守着这方寸之地,静看涛生云灭。 她痛苦,他陪着她痛苦。 她屈辱,他陪着她屈辱。 所以狄飞惊仍然是江湖中最难估量最高深莫测的人之一,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武功,而是他的心。 没人能猜透狄飞惊的心。 “你也走罢。” 雷纯扭头,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落寞沉静的男子,一字字道:“你,走。我,安心而往。” “不,我陪你前去。”狄飞惊的眸中忽然现出一种受伤般的痛楚。 “狄大堂主!”雷纯蹙起了远山般的秀眉,正色道:“别忘了,你只是六分半堂的署理堂主,而我,才是总堂主!” 她不容违抗地对他说:“我命令你,走!” 狄飞惊一惊。 他听着她字字分明:“我虽是个女子,但既是担着这个身份,便早已做好了准备。虽恨不能如男儿决战沙场,快意恩仇,但也自当决断风行,犹豫不得。若非如此,又如何闯荡这瞬息万变的江湖,如何应对这深沉似海的人心?!” 一直低着头的狄飞惊惊心。 心为之惊。 惊觉抬首。 ——惊是一种突然的觉醒。 他抬头,便看见那一张胜之霜花艳洁的容颜,那一双赛之冰雪纯净的眼眸。 他有些恍神,在恍神里看到雷纯仿佛微笑了一下: “其他的事,就拜托你了。也让我,去做一件真真正正自己想做的事。” ——她握上了他的手,那个微笑留在那里,尚未散尽。 窗外,寒风吹过,卷起片片残雪。 这个微笑格外的明丽,没有任何雕琢,半点矫揉。 天际泛出淡淡的青,天色明暗昏黄间,远处的那片楼阁飞檐便忽然生起了风云涌动之势。 登临意,谁人解…… 旧日楼台盛飞雪,天下英雄皆寂寥。 寂寞如雪。 39、雷纯的纯 天光大亮。 雪停了。 雷纯坐在马车里,去赴一个约会。 马车驶过东六北大街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掀起帘子,转过头又看到了那座楼。 点点阳光洒在楼顶上,像星光,又像流萤。 她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最爱在月朗星稀的夏日夜晚,在廊前用扇子扑流萤。 千簇万簇的流萤之光,汇在一处便像飞舞在半空的星星,散开时又成了烟火,装在青纱笼袋里,挂在枕边可以亮上足足一夜—— 可现在是冬天,看不见六月的萤火。 雷纯幽幽轻叹。 人各有志,人也各有各的际遇。 很多时候,偶遇了这边的尽欢写意,却错过了只那边才能看到的壮美风景。 可走这边还是那边,到底能不能自己去选? 她最后看了那楼宇一眼,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窗帘。 走下马车的雷纯孑身一人,毛裘紧裹,向来路回头看了一眼。 雷纯要去的地方,是金国东路军大元帅完颜宗望的行营。 这里不是金军总营,驻扎的兵马不算太多,离内城也不算太远。 她和完颜宗望一直在这里见面。 这个时候,想必他已经在等她了。 说不定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雷纯这么想着,轻移脚步往帐中走去。 她的身影出现在完颜宗望的视线里,像一个完美绝艳的惊叹号。 袅袅婷婷,身姿绰约。 她实在是很美。 见到她,完颜宗望就忍不住地有些浑身发热。 雷纯眼珠一动,脸上的笑容转瞬间春风乍现:“纯儿让大元帅久等了,真是罪该万死。” 完颜宗望一怔,转而放声大笑起来:“既是这样,我可要好好惩罚你。” 雷纯已经走到他近前,挨着他坐了下来。 她的身体那么柔软,那么伶仃。 她的话语那么温柔,那么悦耳: “纯儿先自罚一杯。” 说罢她便端起旁边案上的酒盅,喝了一口,又递至完颜宗望的口边:“纯儿量浅,大元帅替纯儿喝吧。” 她说着眨了眨眼睛,这一个表情简直颠倒众生。 最起码,完颜宗望就已经神魂颠倒:“好,好好,好好好!” 攻破宋都多日,宋廷送到军中供金人享用的汉族女子他也见得够多,但这个主动找上门来,掌握着东京城重要武林势力的奇女子、俏佳人却让他格外心动,格外欣赏。 此刻,她就在自己身边婉转低吟,把酒对饮,完颜宗望实在觉得很满意,很高兴,所以他高兴地对她提议:“我们再喝,喝个痛快!” “已经够了。”雷纯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那个酒盅,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大元帅,我们认识有多久了?” 完颜宗望一呆,想了想道:“已经两个月了吧。” 雷纯抬起眼角,笑意盈盈:“是了,两个月了,已经足够了。” 完颜宗望一脸茫然,似乎完全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雷纯也似乎完全不理会完颜宗望的反应,她开始做一件事。 她开始唱歌。 她径自唱起一首听起来很动听、很动听的歌:“一般离绪两消魂,马上黄昏,楼上黄昏……” 完颜宗望一听,就突然变了脸色。 他的整张脸都绿了,绿意森森,人也抖哆不已,像突然变成了寒风中摇摇欲坠的一片枯叶。 他惊狂,他震怒。 惊狂震怒得连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咣当”一声,他连人带座椅翻倒在地,抓着喉咙,遽然嘶吼道:“贱人!” 雷纯的歌声停了一停,她退开两步,有些怜悯地看着地上挣扎的男人,摇头道:“这是我们汉人里制毒最厉害的两家之一,老死号温家所制的毒,它叫做一支毒锈,它慢慢进入你的身体,已经有两个月了。但真是可惜,制出这毒的人叫温趣,我早已把她杀了,很多年前就杀了。” 完颜宗望捂着脖子,哑声道:“你——” “只要我一唱歌,你就比狗都不如。”雷纯目光一寒。 她顿了顿,缓缓地补充了一句:“这毒,任谁也躲不过。” 她的面容也有些扭曲,也泛起了荧荧的绿光。 她想起当年的那个雪夜,想起当年的那个人,脸上现出一丝凄绝的神情。 “死并没有什么,只要死得其所!我已生无可恋,这是求死得死!” 那个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么绝,那么狠,那么壮烈。 “我活过,大多数人只是生存!” ——她想着他说过的这句话,不由慢慢地笑了。 原来,他是对的。 她笑着,流下了泪水。 帐外的侍卫听到声响,觉得有异,掀帘冲进来的三四个金兵见到帐内这副场景,也不由惊呆当场。 完颜宗望面上绿芒寒碧,伸手指向雷纯:“抓……” 几个金兵提刃冲了上来。 雷纯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她安然等待生命的终结。 她已经在这个孤独冰冷的世界上活得太久,太久了。 忽忽风声扑面,冰凉的刀刃却没有割破她的颈项。随着几声重物倒地的闷响,雷纯睁开眼睛,正好看见白衣人影收回自己的手指。 大慈大悲弃子擒拿手! 不是在擒,不是在拿,而是在手,以及手法。 手法奇绝,扣之必中。 倒地的金兵颈骨折断,连叫也叫不出一声便没了气息。 雷纯从来没见过狄飞惊这么狠绝地杀人。 “你——”她惊呼。 “跟我走!”他低着头,不容置疑地沉声道。 完颜宗望保持着最后的一点清醒,忍受着五脏六腑的彻骨奇痛,睚眦俱裂地看着这两个人走出了大门。 马蹄在出城的小道上飞踏。 狄飞惊低头策马,怀抱着奄奄一息的雷纯。 他从不抬头,也从不回头。 回不了头,也不用回头,身后金国大队人马追击的马蹄声遥遥可闻。 她张开眼睛,看着他,有些怨:“你为什么要来。” 狄飞惊没有答话。 雷纯痛苦地阖上双眸:“你……你这是何苦……” 沉默了半晌,一个声音忽然飘进了她的耳边:“我回来陪着你。” “但我说过,这件事,我一个人承担。” “我知道。” “我也说过,生和死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 “那你——” “我也有我自己的选择。”狄飞惊的声音很平静:“我选择,陪着你。” 零零碎碎的雪花又飘了下来。 和着些冰凉的雨丝,似乎隐隐还能听见雷声。 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狄飞惊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抹去掉落在雷纯额角的雪花—— 在未被他手指的温度融化之前。 “到哪里了?”雷纯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抱了起来,又缓缓放了下来。 “不走了,累了。”狄飞惊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们身后就是黄河了。现在这里,还可以望到汴京城。” 他拥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尽量靠得舒服一点。 雷纯略张了张眼睛,放眼看去,越过远处那黑压压的军马,乌云密布的苍穹下,那座巍峨的城池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但看在她眼里,却又是那么清晰。 从来没有过的清晰。 身后黄河怒涛拍岸,如万马奔腾般的潮音,震彻天地,压过了前方刀刃撞击张弓搭弩的嘈杂之声。 她皱了皱眉。 她很疼,很痛苦。 原来“一支毒锈”发作起来是这般痛苦! 当初,那个人,他也忍受过同样的痛楚罢,如今,这痛楚自己也终于身同感受,隔着生死,隔着岁月,自己和他,又终于冥冥中有了牵连…… 梦枕。苏梦枕—— 雷纯在心底唤了一声这个名字。 狄飞惊心头一阵疼痛。 惊了疼,艳了痛。 他看着她中毒受伤的样子,看着她嘴角一抹残血的凄艳,却是一种勇敢的决裂,是一份大烈大艳的淡定,和从容。 他心头在一瞬间也掠过了同一个人的影子。 一瞬过后,他突然松了。 释怀、宽慰了。 没有错,只有错过。 错过的人,错过的爱,错过的命运,错过的时光。 天意的定数里,别离的错过,相逢的错过。 他带着这一场错过般的眼神,看着她慢慢绽开的笑容,象一朵桃花开在水中央。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冬天怎么会有桃花呢? 她就是那朵开错了季节的花罢。 虽错过,但绝美。 狄飞惊看着她的面容,有点陌生,却又无端觉得熟稔。 她很美,很媚,但女人最诱人最强大的武器也许不是妩媚,而是清纯。 这一刻的雷纯,很纯。 真的很纯。 远处的脚步声在逼近,弓弦在拉紧。 狄飞惊抱着雷纯,微笑着长身而起。 他很少笑。 如果雷纯此时还能看见他的样子,一定会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很好看。 他智计纵横,他人品卓绝,但他其实更是个好看的美男子。 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他唯一的知音也许就是他自己。 但他相信,她必定知道他的心。 “纯儿,我们走吧。” 远远看起来,他的白袍和她的白裘融为了一体,白得亮眼,白得不可逼视。 狄飞惊足尖轻点,纵身翻飞而起,跃向身后那片浊浪滚滚的万顷波涛。 直到最后,“低首神龙”都没有再抬起他的头。 他低头,目光望着怀中深爱的人。 直到永远。 “轰隆”一声巨响,大声喝叫着蜂拥而至的金人军马,被冲天而起的滚滚火光与气浪淹没。 雷门霹雳堂的霹雳雷火弹,在金人的血肉纷飞、魂飞魄散中化为爆裂的怒吼。 当烟雾散尽,一切都消失了。 蔼蔼苍穹之下,只有滚滚黄河,依旧东流去。 是日清晨,东京城内抗金百姓义士奔走相告、人心大振: 金人一支搜捕要犯的军马在黄河渡口中伏,全军覆没;此前,金军两处行营及城外火器营遭到突袭,在猛烈强劲的霹雳火药的巨响连绵之中,化为一片灰烬。 40、苏梦枕的梦 日落西沉。 叹落日,悲清风,怅寒月,愁空山—— 看着这样的场景,人的心情也许都会有些难言的惆怅。 大金国西路军元帅完颜宗翰也不会例外。 此刻他不仅惆怅,他更加烦乱。 他沉思着日间发生的种种祸乱:行营、火器营接连被毁、大队兵马折损、宗望至今不省人事——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也许自己的判断是错了。 南朝这些看起来柔弱温和的男男女女,积弱宋室的子民,竟并不似自己想像中那般容易征服。 这片滔滔奔涌的黄河水,到底孕育了怎样的一批热血儿女呢? 完颜宗翰眸中有恨意,但他又确实打心眼里敬重他们—— 敬重他们的刚烈、英勇和坚贞。 有这样的一些人在,南朝……莫非真的不会亡么…… 他怔神,伫立。 他突然觉得有点冷。 从骨头缝里泛起来的寒意。 这熟悉的冷冽寒意在他脊背上游走蔓延,令他芒刺在背,终于忍不住合紧黑色大氅,转过身来。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一个让他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牙齿都打起架来的人。 一个青衣黄衫的人。 远处高高的乱石坡上,这个人衣衫猎猎,骑马凝立,犹如从天而降的神祗,又似挥斥方遒的不世王者,带着绝世的风姿。 “是你......”宗翰嗫嚅着,喊出了他的名字: “顾惜朝——” “多日不见,完颜兄可无恙否?” 顾惜朝扬声,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叫人捉摸不透。 宗翰目中渐渐燃起两点苍冷的火焰,警锐道:“不劳费心。” 当日他以毒酒相赠,此刻见之,不觉心中一阵忐忑。 顾惜朝颔首笑道:“完颜兄大可放心,当日太原城下你我都是身不由己,在下今日前来一是探望故人,二是专程恭喜完颜兄你。” 宗翰略松了口气,继而一脸狐疑道:“我有何喜?” 顾惜朝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他,缓缓道:“宗望大元帅此刻身中奇绝剧毒,怕是倾举国之力也无根治回天的法子,拖不了太多时日。待他一死,在大金国再无可与宗翰兄比肩之人,到时候宗翰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大增,无人可比——这岂不是天大的喜事?” 宗翰一动不动地听着,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却不答话。 他与宗望不合,在大金国上下皆知,但此刻被顾惜朝这样说出来却仍是非常不快。 顾惜朝勾了勾嘴角,又道:“这一日想必不会很久了,小弟虽不才,但却是真心替宗翰兄觉得高兴——”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目光一闪:“当日兄长亭古道,杯酒送别,小弟无以为报,小小贺礼,专为兄所做,请兄笑纳。” 说罢他扬手一抛,将手中之物朝宗翰丢了过来。 宗翰心下一惊,背上早出了一层冷汗,哪敢伸手去接,急退了几步,只待那物什“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才叫身边手下去拣起呈了上来。 顾惜朝唇角勾着一抹冷笑,看着宗翰战战兢兢地把那副卷轴打了开来。 宗翰定睛细看,却见上面写的是: “功高盖主,满国风雨哭将军枉作豪杰。英年早逝,几声黄鹤叹世间再无英雄。” ——这竟然是一副挽联! 宗翰一看之下,不由肝胆俱裂,震怖非常,将卷轴劈手摔到地上! “疯子!”他浑身颤抖,狂怒而吼:“顾惜朝,你这个疯子!” 顾惜朝“啧啧”摇头,露出一副扼腕痛惜的表情,口中道:“看来小弟一片盛情厚意宗翰兄是不懂欣赏了,罢了罢了,既是如此,顾某告辞了。” 他一边说,一边慢悠悠掉转了马头。 宗翰气急败坏地叱道:“你等着,再见之日,就是你纳命之期!” 顾惜朝在马上侧了侧首,好像有些不快:“免了。” ——他撇了撇嘴:“我从不和死人后会有期。” 说完他双腿一夹,打马绝尘而去,转眼便消失在乱石嶙峋之中。 (攻破汴京的金东路军元帅完颜宗望,在金军迁掳徽钦二帝后,即于四月在军中突然“暴病而死”。其后,完颜宗翰在金国的地位如日中天,无人可匹。后终因权势盖天,被金少主以相位易其兵柄,其亲信左右皆渐获罪处死,一代枭雄,最终愤郁而死。) 夜。 白沙镇。 抗金义军大营。 王小石在开会。 或者说,他只是正好坐在中间的那个位子上而已。 他此刻在听。 认真地听,耐心地听。 在座每一个人的意见和想法,对他都很重要,对宋朝的江山社稷更重要。 “君降臣不降,官降民不降。”——这句话已经刻进在座所有人的骨子里,也刻进了天下千千万万不甘国土沦丧的人们心里。 当然也在作为武林义军领袖的王小石的心里。 其实王小石并不想做个领袖。 他甘愿做一块普通的小石头。 石头是铺垫,石头是陪衬,但他甘做铺垫,甘做陪衬。 像他这样的人,从不想占据什么重要的位置,但其实又早已无所不在。 比之苏梦枕的凌厉,白愁飞的孤傲,你也许会发现,这颗小石头才是最亲近最离不开的东西。 他是平凡,但平凡得如此可爱。 白愁飞不一样,他受不了平凡,忍不了普通。 他住过的地方叫做挽留白轩。 其实他一点不喜欢留白。 他的人生拒绝留白。 他喜欢繁华,喜欢璀璨,他要自己的每一天都是浓墨重彩,他要自己的这一生辉煌绚烂。 他要画满自己的这一张白纸,不留半点遗憾,傲然于世,顶天立地。 所以他坚决不做苏梦枕的陪衬。 他要自己做主角。 他最爱负手望天。 他这个姿势,人们都以为是傲慢,但其实不是。 这是一种仰视。 苏梦枕就是白愁飞仰视的人。 苏梦枕的刀是红的,深深的红;他咳出的血也是红的,殷殷的红。 他的意志却是一把熊熊的火,永远燃烧,不会熄灭。 即便他死了,这把火却仍燃着,燃在很多人的心里。 王小石有片刻的恍神。 每当想起苏大哥和白二哥的时候,他总是克制不住地思绪飞扬。 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数年,仿佛一晃而过。 经破板门、战关七、闯六分半堂、杀雷损—— 苏梦枕病倒、自己出走、白愁飞篡权—— 相识、莫逆、猜疑、背叛、毁灭、重建—— 自从他们三个人在一起之后,天下间就仿佛没有任何事是做不到的。 他们一起把所有的不可能变成可能之后,忽然又把一切原本的可能变成了不可能。 他们死了,他仍活着。 活着的他,想起死去的他们,想起逝去的岁月,便无限的寂寞,无限的伤怀。 王小石寂寞伤怀地摇了摇头。 他摇头的时候,方恨少大踏步地跑了进来。 一进来就对王小石大声说:“温柔温女侠温大小姐说了,她正在三桥镇,和毁诺城的姐妹们一起商量进攻金军行营解救受困女子的事,温晚温大人已到了,红袖神尼听说也下山了,正在赶往此间的路上,何小河和孙三四姑娘带领着小甜水巷的姐妹们已经混进了金营作内应,诸葛神侯也派了冷血和追命过来一起相商,以策万全——她说,要你放心料理你这边的事,不用操心他们,不用担心她,切切,切切! 王小石扑哧一笑:“这到底是温柔说的还是你说的?” 方恨少鼓鼓腮帮子,晃晃脑袋:“咳,谁说的不都一样,都是要你小心行事,关心你、担心你!” 这个方恨少,这个——温柔! 王小石的心蓦地一跳,一丝甜意毫不掩饰地在他脸上荡漾开来。 呵,温柔。 伴随着这样温柔的心思,王小石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江水舟上,皎皎江月照在波心,照着人影。 江上、月下、风中、船里——他,白愁飞、温柔和雷纯四人,一萧一琴歌舞酣畅,尽兴淋漓意犹未尽,那一刻的开心,那一刻的欢颜,那一刻说不尽的风情…… 年少时,在明月清风、江上舟中、会过聚过,不管他年是不是相濡以沫、相依为命,还是相忘于江湖、不见于天地之悠悠,但总是在一起过、开心过、热闹过、没有隔碍地度过了一段时日。 这是否已足够? 毕竟那时候,他们都还怀着各自的梦。 那是有梦的岁月。 如果梦够长,够久,也许就不用担心梦醒时分的惆怅了吧? 每个人都有梦。 此刻的王小石却只想着他的苏大哥的梦。 这个梦是: “还我河山,收复中原!” 顾惜朝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看着王小石,似乎也看到了他眼中的那个梦。 “方应看是断不肯交出捧日军兵符和指挥权的,暗中应该已挟信王出城。”他站了起来,冷冷道:“让三枯前去钳制米苍穹,明日熟山,截杀方应看。” 方恨少一怔:“你有把握杀得了他?” 顾惜朝冷笑一声:“我没把握,难道你有?” 方恨少被他噎得一翻白眼,正待出声,却听王小石沉吟道:“此事是否应再听听诸葛先生的意见?” “王楼主真是高见。”顾惜朝露出一个钦佩不已的表情,长声道:“去让一个朝廷命官对杀御封侯爵的事情提意见,甚是甚是——或者,干脆也不用问了,再等两天,等方应看做上了皇帝,再去问问他本人的意见?” 王小石沉默。 顾惜朝这才肃然道:“求人不如求己,时不我予,天不我待。” 戚少商看着他,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的眼神很亮,也很深,似乎也正做着一个热血飞扬的梦。 好一个梦。 41、方应看的看 汴京城外。 熟山。 熟山很高,高得甚傲。 峰势如一剑朝天,独耸对峙,旁若无山。 方应看一向很喜欢这座山的山势,这样的山势很衬他的心气。 可他今天似乎没有心情去欣赏山景,他只想着心事,埋头登山。 这一点任怨已经看出来了。 方应看很有点焦躁,很有点烦乱。 二帝被扣,他本来与完颜宗翰密谋,要暗中扶持傀儡张邦昌先行建立临时政权,其后再打出“匡复前朝”的旗号,控制年轻的信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届时天下人心所向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他大可成昔日曹孟德之大业! 可偏偏自己派出杀手刺杀康王的计划被“死而复生”的戚少商所阻,赵构才得以在河北积极部署军队,那些金人本就毫无口齿,此刻担心退路被断、兵力不足,已有撤兵之意—— 如此一来,自己精心安排、天衣无缝的大计岂非要被打乱? 不行,绝对不行! 阻我者死,逆我者亡! 所以他决定不再等。 他现在就要动手!现在就要起事! 米苍穹和那些被有桥集团收买的的官员们正在宫中打点,手中的军马一切待发,现在,只需起出那三十架红衣大炮和五十万弓弩箭矢、刀枪兵器了! 方应看想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有点得意: 谁会想到,他把有桥集团的兵器库火器仓设在了京城外近在咫尺的熟山?! 他简直太他妈佩服自己了。 老皇帝小皇帝哪里想得到这么大的危险隐患就在他们自己的眼皮底下?打着祭奠义父义母的幌子隔三差五出现在这里的自己,也大可瞒得过天下人的眼睛! 方应看舒了一口气,目中重又聚起了一股子狠意: 今天谁还拦得了我?! 可偏偏就有人要拦他。 拦他的是三个人。 三个方应看见到就免不了有点头大的人: 王小石、戚少商、顾惜朝。 山腰处略为空旷的平地上,他们三个人气定神闲地并排站在山路上,就仿佛把这条路拦得滴水不漏。 方应看虽然有点头大,但还是很优雅很谦虚地跟他们揖了一揖:“烦请借过。” 他眸色清清,说得很诚恳,似乎还带着点哀求似的,真让人不忍拒绝。 “你还是回头的好。”戚少商摇了摇头:“这条路你走不下去。” 方应看有些惊奇似的“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走不下去?” 他又转眼看了下顾惜朝,笑嘻嘻地说:“有些人走不下去的路,我却未必不能走下去,你说呢顾兄?” 顾惜朝冷冷地哼了一声,却压根不去接他的话。 戚少商皱眉道:“你执迷不悟,我们只有一拦到底!” “笑话!”方应看慢慢敛起了笑容:“你们拦得了么?” 这时候王小石开了口:“我们阻不了小侯爷,可也许有人能阻得了。” 说着他越过方应看,看向他的身后,眸中闪起明亮的光彩来。 “装神弄鬼来吓唬我?我倒要看看是——” 方应看突然闭口,没有再说下去。 在看清王小石瞳孔里的那个人影之前,他先已经感觉到了一道目光。 一道落在自己背后的目光。 一道不用回头就令他惊心动魄甚至肝胆俱裂的目光。 方应看如遭雷击般剧烈地晃了一晃。 他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惊恐震怖。 那个人就站在他身后。 拿着一把剑。 剑名“金虹”。 这个人的生命亦曾发出金色长虹般的光彩。 这个人曾在风波江湖上惊天地而泣鬼神,曾在险恶武林中横空出世而名扬天下。 这就是他。 他就是方歌吟。 他又回到了京城。 上一次,他曾经想把他的小看带离京城,让他再不能为恶,由自己慢慢导引他走向善途,令他幡然觉悟,回头是岸。 但结果他自己却被方应看“送走”了。 自己倾注了毕生心血亲手养大的义子,要把自己“送”到另一个世界去! 方歌吟被金风细雨楼在断崖下所救后,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年。 他那时身负重伤,几乎快要死了,但终于没有死成。 他的心,却是真真正正的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 他此刻又看到了他的孩儿,他的孩儿曾经亲手杀了他。 方应看就背对着他站在那里,一身白衣如雪,看不见面容。 方歌吟沧桑如顽铁磐石死灰的心,还是忍不住一酸。 也一黯。 他对这个义子早已经绝望,可这刻,他居然还是不舍。 怜子如何不丈夫,英雄无奈是多情。 方歌吟算不算是个英雄? 当代江湖名动天下的几个人中,能真正称为英雄的人不多。 好像王小石,他或许只能算是豪杰,因为他只求无愧于心立乱世,不求立马横刀闻达于天下,他只是,人到无求品自高。 方应看则不然,他要的不只是统领武林,还是君临天下,这样的人,是枭雄。 昔日的白愁飞和顾惜朝或者也有过啸傲天下的枭雄之心,但他们肯定不是英雄;就连率性纵横的九现神龙戚少商今时今日也只能算做半个—— 至于名扬天下的四大名捕,他们更像是身在官门的“侠客”,一心为民的“好汉”。 也许只有死去了的苏梦枕当算得上是个真正的英雄,他怀大志向,有无畏心,他舍得,舍得割裂,舍得放弃,舍得壮士断臂,连自己的命都能舍得不要——能舍才能得。 但方歌吟不舍得,他什么都不舍得——但世间又偏偏公认:仁者无敌。 真能无敌吗? 无敌的人,能否敌得过人心?敌得过亲情? 方应看慢慢转过身来。 他的眼神开始是震怖,是迷茫,然后慢慢转为惶恐,乃至畏惧。 方歌吟看着他。 方歌吟的的眼睛一向都很有感情,只是,在瞥向他的一霎全变了。 变成了一把利剑。 那眼神的厉光像剑光般刺中方应看的眼眸,方应看只觉双目一阵强光,然后一痛,竟有一瞬间什么也看不清楚。 也就是这一瞬间,戚少商、顾惜朝和王小石他们才了解到什么叫神目如电。 “扑通”一声,是任怨双腿一软,一脸惊俱,直直地跪了下来。 “方……方……”他连话也说不出来,浑身如筛糠般瑟瑟直抖,本来就苍白的脸色这会更没了半分血色。 就像见到了鬼—— 或许见到鬼都比见到这个明明应该已经是“鬼”的人要好一些! 方应看却没有跪,他依然站着,站得笔直,但他的眼里却突然泛起了泪光。 ——他居然哭了,居然在流泪! “啪嗒”“啪嗒”掉落下来的大滴眼泪已把他前襟雪白的缎袍染湿了一大块,他一边流泪,一边哑声唤了一句: “爹!” 一身傲意与戾气尽消的他,满脸表情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可怜委屈地等待大人的责罚,如画的眼眉沾着盈盈的泪光,更显得纯洁冰清,动人心魄。 方歌吟怔了一怔。 他曾经以为自己“一气贯日月”的内功心法已练到从心所欲的境地,内外家功法都已登峰造极,所以他曾经凭自己的眼光相信过方应看——其实如果有心留意,还是可以看出来的,但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也万万没想到方应看已练成了“忍辱神功”,可把气场容色全都改变,故此纵自己有望气观色之能,也一样受他所骗—— 他知道不能再相信方应看。 但此刻,方应看却哭得这么伤心,这么诚,这么真,运心法观望之下,完全不似使了忍辱神功所造出的假象。 所以方歌吟没有按原计划马上出手。 虽然他和王小石他们事先已商定好见到小看就立即出手,再不给他任何解释和狙施暗算的机会,虽然自己已不一定能制得了他,但几人联手,总可以让他就伏—— 可方应看偏偏不解释,他只是哭。 哭着说:“义父,对不起。” 方歌吟料不到,他这一哭倒是真正真心、诚心、伤心、碎心的——他并不知道这就如同当日自己坠崖之后,他为自己流过的泪水一样。 自己看着他,他也看着自己。 小看看着自己的目光里,有发自内心的忏悔、痛苦、绝望与悔恨啊! 方应看仍带稚气的脸庞,那一看的目光,让方歌吟不由回想起曾经的往事。 ……那时候他还很小,聪明、伶俐、机敏、天真,喜欢在自己和小娥面前撒娇,喜欢跳着搂住自己的脖子嚷嚷要骑在自己肩头上街玩耍……那膝下承欢的天伦之乐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竟遥远得自己都快记不清了吧…… 这些年自己孤身浪荡江湖,将他一人留在京城,对他的一切都绝少过问,令他一步步迈向深渊,酿成恶果……说到底,自己也真未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这样想着,方歌吟心中万般苦楚,当下暗自叹道:小看,我无法原谅你,其实更无法原谅我自己——但我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如今,你也该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了! 方应看这时候渐渐止住了哽咽,慢慢自怀中摸出一件东西来。 “爹,孩儿犯下的罪过万死难辞,孩儿无话可说。” 他将手掌摊开,痛苦地说:“孩儿仿制了这两件物什,一直随身带着,作个念想,以聊记义父深恩,和孩儿忤逆不孝、天地难容的罪孽。” 那是两支箭。 一大一小、一长一短。 “金字招牌”的镇山之宝——“金漆神箭”! 方歌吟看到这两支仿制得惟妙惟肖的小箭,不由神思翻涌,气血奔腾,伴随着一阵难言的心伤。 当年,小看和自己就是用那两支箭互拼生死,血刃相见! 真正的双箭已和雷媚的那支“剑箭”一起纷碎如蝶,坠落于万丈深崖,此刻,又见到这一模一样的东西,怎不叫人睹旧物而思前尘? 方歌吟震了一震,抬头正看到方应看清清亮亮、纯若处子的眸光。 方应看看着他,然后垂手、闭目、仰头: “请义父杀了我罢。” “孩儿非一死不能赎罪——” 方应看仰首向天,凄切而语。 最后那个“罪”字还没说完的时候,一直静默而立的顾惜朝突然扬手打出了一样东西。 斧。 神哭小斧。 斧势飞旋,掠起一片银光。 斧朝方歌吟而去! 42、方歌吟的吟 戚少商和王小石一惊。 再一惊。 再惊是为方应看。 方应看在顾惜朝甫一出手之际也出了手。 他手里正好有着可以出击的奇绝利器——那对“金漆神箭”。 他连眼睛都没睁,头都没低,劈手就扔了出去。 他用不着看,甚至没用上十成内力,他只是早已经算准了出箭的方位和时机。 箭当然射向他的义父:方歌吟。 顾惜朝的小斧好快。 方应看的双箭更快! 后发而至,竟似和那柄小斧连成了一线,追了上去。 “当当”两声。 方歌吟大叫一声,从恍惚中回神。 戚少商和王小石这才看清顾惜朝那一斧的用意: 他竟是预先料定了方应看会突施暗算,所以以小斧相阻—— 他距离较远,内力也远不如方应看,但幸而他提前了一点点。 一点点就足够了。 这一点点时间已刚好赶上截住了方应看的双箭,稍微阻了阻他的力道。 只是稍微而已。 虽然这“神箭”并非原物,又被神哭小斧的罡气所阻截,但经方应看融山字经心法和伤心小箭的威力而全力施出的杀着,仍是一往无前地射向目标。 好在方歌吟已回神,已觉醒。 觉醒了的方歌吟身形一展,已堪堪避过了义子的这招绝杀的暗算。 他避得很险,衣衫也被擦破了两道裂痕。 他避得也很惊心,只一招他便已看出,方应看的功力比之从前又有了惊人的飞跃——他真的要做到莫可能敌,天下无敌了么? 这一个惊变,戚少商和王小石就已出手。 纵身、拔剑,冲天而起。 痴剑青龙,伤剑挽留。 一怒拔剑! 两个武功极致的人,把各自精妙的剑法发挥到了极致的出手一剑。 石破天惊、无以匹敌的联手一击。 天下间有多少人能拒绝得了这一个“痴心”的“挽留”? 天下间有多少人能抵抗得了这样的两把剑? 但此刻戚少商和王小石只想留住一个人: 方应看。 留得住么? 不知道。 至少没有马上留住。 在他们飞掠向前的时候,方应看也向前飞掠。 他的身法当然绝不会慢过他们。 他迎着方歌吟的方向急掠过去。 他一动身形,戚少商和王小石的那两剑,也不必再刺下去了。 因为再怎么往前刺,也只不过刺到一个空。 好大的一个空。 方应看看似身形还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其实他的人早已不在。 他分身出影、飞影化身。 ——戚少商和王小石为之动容。 他们终于见到了“山字经”秘法练至绝顶的神奇! 能令夏降霜雪、冬开莲花,日华月影同升,造出无限幻境的“山字经”秘法! 他们来不及多想。 他们唯有——追。 挺剑直追! 乍一看来,倒像是他们两人猎猎的剑风将方应看轻送向前的。 方应看白衣飘飞,像一只巨大的白鸟,似乎就是借着这股剑风,顺着这股剑势,翩然御气前行。 在方应看刚起身的前半段,他的姿势还非常的优美潇洒,但到了中途却突然变了。 待他全身向前窜起,人在半空之时,他突然狠狠踢出了一脚。 不,不止一脚。 转瞬间他已经不知道踢出了多少脚! 而且简直是有点撒泼无赖不顾形象的脚法! 但是,他右足飞踹角度奇特,左脚陡踢奇快而速,每一招都狠、都辣、都毒、都绝、都拼命也似的—— 飞脚踢向方歌吟。 他的手可也没闲着,凌空飞题的时候,他右手已拔出了剑。 血河神剑。 拔剑的时候他眉心碧了一碧,眸色金了一金。 漫天就陡然洒落一地红光! ——方应看出剑对上了紧追而来的戚少商和王小石的剑。 就在戚少商和王小石合力迎上这道血意泠泠的剑芒时突然发现了一件事,一件让他们悚然变色、惊出冷汗的事—— 方应看的人已不在半空! 他抡出了那把剑! 他的剑在! 方应看的人不持剑。 他竟已以意御剑! 他竟然也已达到了心意剑合一,人不在剑在的无上境界! ——戚少商和王小石瞬间都做出了同样的判断,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他们一起松指、放手。 弃剑。 他们的剑却没有掉落下来。 当然不会掉落下来。 戚少商早在三合楼与孙青霞联手合击罗睡觉和天下第七的那一战中,就已经展示了他“一字剑法”练至登峰造极的“身无彩凤双飞刃,心有青龙一剑通!” 而王小石是“自在门”天衣居士的弟子,他所习悟的除了“大隔空相思刀”及“大凌空销魂剑”,也还参习过师叔的山字经,历经多年苦修,他也能做到意在剑先,剑为意用。 当下,三把惊世的剑,离开了各自主人的手,凌空相撞,乒乓碰碰,飞纵横撩地交击在一起,交错在一起,交缠在一起,甚至正在对拆、交锋,一时间相持不下! 剑不坠,戚少商和王小石身形急坠。 一边坠,一边向方应看——出击! 戚少商一拳向方应看打去。 这一拳并不出奇。 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变化。 但这一拳之精华在于纯。 王小石则不徐不急地拍出了一掌。 这一掌看起来很简单。 也很质朴。 但这掌的可怕在于粹。 十分纯粹的一拳和一掌。 纯粹得甚至没有技巧,也不需要什么技巧。 这只是两记纯粹的攻击。 眼看拳风和掌意就已到了方应看的背后。 方应看根本避无可避。 他不避。 这时候方应看手中赫然又多了一件东西: 一柄小小的金色的细弩。 弩很普通。 不普通的是箭。 两支银红色的小箭。 带着楚楚的温柔,泛着黯黯的凄清。 方应看双臂一翻,无声无息地反手射出了箭。 其实距离极近的人,也许可以听到,“噗”的一声轻响。 很细。 很微。 甚至还有些梦寐般的温柔。 或者眼快的人,还可以瞧见红光一闪。 只一闪。 好快。 极速。 这红光还带点艳。 艳得有点伤。 这是伤心小箭。 它就是要伤人的心。 ——伤透敌人的心。 两箭同发,一箭射戚少商眉心,一箭钉王小石咽喉! 猛攻向前、势如破竹的戚少商和王小石来不及避。 无法躲,躲不掉。 只有招架。 只有遽然撤了攻势而来招架。 ——招架也有些吃力,挡不住便只有退。 一退数丈之远。 两人在退的时候,膝不屈,肩不耸,身不颤,就己完成了退势,就连在步法挪移时的轻微征兆,在他们疾退之际都不曾稍现。 ——那是一种勇退的姿态。 有时候,是不是“退”要比“进”需要更大的勇气? 但急退的戚少商和王小石都不约而同,也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一些心痛。 心碎。 ——这可怕的箭,专伤人心。 这就是伤心之箭! 但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方应看的衣袖,又轻轻的动了一动。 动的是衣袖里的手。 刚发出了伤心小箭的弓弩仍在他手上,他的手在袖里。 方应看袖里的手已拉满了弓。 他竟把弓弩一松,又射了一“箭”。 但他的弩上没有箭。 他发出的是一支“空箭”! 无箭之箭! 这一箭来得太突然。 太匪夷所思太不可思议!。 这是无声无息无形无迹的“透明”的一箭。 “箭”疾射方歌吟的心房。 这一“箭”似乎连空气也没有惊动,但它却又明明是破空而至—— 这一“箭”看不见,要怎样躲避? 这一“箭”没声音,能如何闪开? 但这一“箭”来得快,来得毒,来得绝,来得突兀,来得不留情不留义不留余地不留性命! 方歌吟低吟了一声。 他突然痛彻心扉。 他伤了心。 伤透了心。 这阵伤心使他想起了那些遥远的过去的湮灭了的往事,往事里他们曾经拥有过那么美好的亲情——可是今天,他和他,他们,彼此,竟已—— 不能相容。 再不相容…… 方应看听到了方歌吟这声痛苦的低吟。 可方歌吟不知道,发出小箭伤尽了自己的心的方应看,此刻也掠过一阵真实的心伤。 有形的箭和无形的箭,分射三个方向而去。 方应看这个时候突然凝住了身形。 足尖一点,就退。 边退边转身。 转得那么自然,那么洒脱,那么卓而不群。 他三箭暂时迫开了三个强敌,现在,他只一心要对付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顾惜朝。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方应看已经到了顾惜朝面前。 他大喝一声“呔”,翻腕一制,手上已赫然亮出一支毛笔大小的东西,其尖处却是明晃晃、冷灿灿地闪着寒光,近寒芒处还是血影绰约。 几乎是在大家瞥见这东西一亮的同时,这物已随风暴长,一下子竟已长得如一杆枪! 枪亮如花。 这枪头缠有大束血花一般的红色缨穗,枪尖一点,红缨便翻振出一朵红花。 花很艳。 艳花如梦,似幻。 艳的美,是艳绝了的美,简直要美死了的美。 那么为它而死是不是也值得?! 方应看就绰着这样一柄枪。 一柄风姿绰约,令天地失色,足以抢掉了所有人和所有人兵器的锋芒的枪! 乌日神枪。 当大家发现那兵器其实是一柄枪的时候,那枪已“嗖”的一声,扎向顾惜朝。 “神枪血剑小侯爷”终于亮出了他的枪。 方应看向顾惜朝刺出了他的枪。 43、最强大的武器 很少有人见过方应看使枪。 “谈笑袖手剑笑血”, 名列当世六大高手“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生云灭”中的“笑看”方小侯爷,仅仅是看到他指和剑的人,已经没有多少个还活在世界上。 也许,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和大金国的渊源,也不愿意使出金主曾授予他的完颜氏独门不传之秘——乌日神枪。 但这个时候,他已经出枪。 枪法惊艳。 一点也不逊色于诸葛小花“惊艳一枪”的枪法。 方应看其实不像人们所见的那样恭谦礼让,他只是很懂得掩饰,他其实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但他现在不想再掩饰—— 他恨死了顾惜朝,恨得咬牙,恨得抽筋。 他不想再留什么底牌,他只想要顾惜朝的命。 他们两人已靠得很近,瞬间就得短兵相接。 ——如果顾惜朝手中有兵器的话。 但他的无名剑已毁,现在是赤手空拳,怎么去接? ——他只有用手去接。 他一动手就堪堪拿住了方小侯爷的枪! 空手入白刃,一把抓住了这枪头一刺的“杀神枪”。 这是什么手法? 怎么会有这样的手法?! 方应看的眸色刷地一下变做赤红,溢出了幽幽金碧,忽然沉脸:“天山那老妖怪教了你这一手?!” 顾惜朝冷冷哼了一声。 这一抓正是沐天名曾经施展过的的绝技“天山折梅手”的擒拿手法,既快且准,且手法姿势之优美绝伦,更是世所罕见,传说中此种招式,虽然一共只有三掌法三擒拿共六招,但其奇绝诡异,变化无穷,若是配合高深的内力一起使来,恐怕江湖中已没有什么武功可以抵挡。 虽然顾惜朝并没有沐天名那样高深莫测的内力,但仅仅是凭这一诡谲莫测的手法本身,便已能敌住了方应看的一枪。 他这一抓令急退中的王小石和戚少商也不由暗自叫了一声好。 可惜与他对敌的人是方应看。 方应看本以右手发枪,但枪身已给顾惜朝一把抓住,刹那间不但枪杆动不得,连指掌也扳不了。 但他仍有可为之法。 他目中杀气暴长,手腕陡翻。 他不是握着枪么?他怎么翻? 方应看翻的是左手。 说也奇怪,他左手这么一翻腕,竟完全形同右手也同时翻动,右手枪势立变,立刻脱了顾惜朝的掌握,本来是枪尖攻向顾惜朝的,现在却遽然变成枪尾刺向顾惜朝胸口! 他的枪尾也有尖刃。 血刃含艳。 他这一枪也带着凄凄的艳色。 这艳很要命。 ——要命的艳! 惊神绝艳。 枪头“杀神枪”已变作了枪尾“艳神枪”! 艳。 而且绝! 这一枪来势更汹汹,杀意更凛凛。 一枪就压逼得顾惜朝单膝跪倒在地。 青衫委地,顾惜朝半屈着身体,几缕散开的卷发在枪势所卷席的朔风中狂舞,竟似完全不堪重击的模样。 ——只有方应看知道,其实他仍是抗住了。 方应看反应快,顾惜朝应变也不慢。 “渡!”方才顾惜朝口中低低喝出了这个字,同时一掌推出,后而易指,继而五指一收,紧扣拿捏,又抓住了方应看的“艳神枪”。 他又第二次拿住了方小侯爷的枪! 这一次,他用的是自天山所习得的“如来千手法”中的一式“渡劫如来”。 方应看简直抓狂了。 他面上狂意大现,气急败坏地吼道:“顾惜朝,你怎么还不死?” 顾惜朝只手捏枪身,单手撑在膝盖上,皱着眉头,饶有兴趣的盯着方应看,眉宇间烟淡如云。 “你还没死,我怎么能死?”他说。 他鹰目锐意煞然,声音低回宛转,清越中又含着无尽的嘲弄蔑然之意。 方应看不再说话。 他已经杀性大起,狂性大发。 他的眼眸已完全金赤,他的整个人都似被一片血光笼罩了。 顾惜朝本以右手凭空捉住枪身,却没料到方应看的“神枪”不但名不虚传,而且诡谲莫测已达至匪夷所思的地步,他的人看似一动不动,甚至连衣角都没有震颤,但他已经又刺出了一枪。 第三枪。 等到顾惜朝发现时,枪已刺近胸前! 他情知不妙,于千钧一发之际,左手急凿而出。 遂而换作扣。 狠,且快。 一边扣一边大喝了一声“空”。 这是“如来千手法”中的最后,也是最厉害的一式——“万相虚空”。 这已经是他积聚所有内力一气而发的极限。 但这一次,他能否第三次架住方应看的枪? 这个几成神魔的人神魔般的一枪? 那边厢,箭,已离弦。 无形的箭正射向方歌吟。 这边,枪,已亮。 有形的枪正刺向顾惜朝。 ——人心呢? 脆弱的人心能不能经得起箭穿? ——身体呢? 羸弱的身体可不可抗得住枪击? 这时候,方歌吟已祭起了一掌,以拜佛之势,竖于心房之前。 “箭”气已刺胸。 方歌吟甚至能隐隐感觉到这一“箭”透胸而出的滋味。 但他以无量佛掌护心而立,他已决定了去接这一“箭”。 此“箭”定会伤了他的掌,但却不能够伤他的心! “箭”已至。 ——这一“箭”确实没有穿心。 但竟然连方歌吟的手掌也没有伤到! “箭”势陡缓。 这一“箭”像给一个人一手抓住了,拖慢了! 手洁净、宽厚,骨节分明。 但坚定、有力。 就是这一只年轻的泛着红润的手,一手握住了“箭”,截缓了“箭”气,及时滞了滞这一“箭”的攻势。 ——这是谁的手? 他是淮? 不管是谁都不重要了。 这一截,已足以让方歌吟双手一拍,牢牢夹住了那一“箭”。 “箭”消散了。 不见了。 方歌吟当年被方应看与京中各大绝顶高手联手打杀,身中剧毒,伤重濒死,虽是侥幸获救,却也已真气损,经脉伤,内力减,但他现在出手的功力,竟完全不逊于他当年雄风! 这任谁都难以接下的一箭,他竟仍是接下了! 他很感谢那个助他接下了这一箭的人。 方歌吟感激地抬头,抬头就看见了一张石头般的笑脸。 王小石踉跄了一下,站稳了身形,憨憨地、真真地朝他笑了一笑。 方歌吟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可爱的石头般的年轻人身上有伤。 王小石前胸被方应看的“伤心小箭”的箭气所刺裂的伤口,正流着血。 但不止他一个人受伤,还有一个人也负了伤。 戚少商也同样为“伤心小箭”所伤。 因为在刚才的一瞬间,他和王小石同时做了一件事: 他们不顾会为伤心小箭所伤的危险,各自展身掠向两边,去襄助两个情形更危急的人。 他们没有时间交流,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们凭的是“默契”。 同生共死的兄弟间无须言语便可了了于心的默契。 在王小石冲向方歌吟的同时,戚少商扑向方应看。 顾惜朝拼尽全力的最后一抓,只能稍微挪偏了枪尖的角度。 他挡不住。 方应看的枪已正好刺中了顾惜朝的左肩。 方应看一枪就伤了人心。 中枪的人是顾惜朝。 伤的是戚少商的心。 戚少商的心沉了下去,沉到万劫不复,痛到欲罢不能,然后—— 一触即发。 他想也不想地出手。 挺臂如铁,一臂格住方应看急取顾惜朝的一枪,如金铁相击般“铮”的一响。 这股危急中激发的巨大力量,直可排山倒海惊天动地,令方应看掣枪的手猛地战抖了一下,满聚的杀气便“哧”地一声泻之无形。 至少这一瞬,险境已解除。 到底什么才是世上最强大的武器? 是爱,与信任。 44、任怨的怨 “该死!”方应看怒叫了一声。 消弭的杀气又在瞬间重聚,他双手扣住枪身,挺枪再刺! 但顾惜朝捂着血流不止的肩头,和戚少商一起,已迅速地退开了数丈。 方应看纵身掠起,紧追不舍。 这一次,他不会再给他们机会。 但是机会往往稍纵即逝。 方应看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本来他一定可以追到他们的。 如果不是他忽然感觉到了背后的寒意的话。 其实应该是一股热流,一股暖风,一股子让人无端觉得热血奔涌、光明万丈的气息—— 但在方应看感受来,却是彻骨的冰寒,冻到骨头里,冷到血液里。 所有人都忽然看到了一道贯日长虹,湛然的金芒已乍然裂地而起。 天上不曾有云,不曾有雨,不曾有雷有闪电,又哪里来的长虹? ——那不是长虹,那是一道剑气。 昔日名震江湖的一把剑,“金虹剑”的剑气。 只听得一声断冰切雪的断喝:“看剑!” ——方歌吟只手持剑,破空刺来。 方应看背着身子,只觉得身后是高山仰止、铁壁铜墙,剑气未至,剑意已经压迫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旋身回首,就见到当头一道匹练破空,紫电穿云。 风狂,景飞纵,天际金虹万丈,渐似遥远,方应看忽觉一阵金光,又一阵黯昏—— 方歌吟和他的金虹剑。 ——傲视群伦的一个人,和无敌天下的一把剑。 剑气飞纵,天地失色。 一剑光寒十九州。 “当!” 一声穿云裂石的巨响。 然后一切都沉寂了。 死一般的寂。 剑仍握在方歌吟的手中,枪也还在方应看的手里。 剑压着枪,枪格着剑。 剑和枪都架在方应看的颈项上! 方歌吟脸上充血,方应看双目发金,他们的距离近得已经足够听到彼此的心跳。 他们默默地注视着彼此,但他们其实正在一决胜负。 也一决生死。 方歌吟的剑斫不下去。 ——方应看运劲于颈。 那是“忍辱神功”。 方歌吟源源不断的内力透过剑身正冲击出来,要不是这等吃苦耐痛的奇功,方应看那白玉也似的脖子只怕早已经折了、断了。 “天羽廿四剑,你始终不肯授我此绝艺。” ——方应看咬牙,终化作幽幽一叹,眉目中金色的杀意竟已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哀愁,仿佛,他那种五蕴深种的杀气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方歌吟摇头:“你到此刻还不悟么?便是你功成名就,纵是有名,也非万世之名,纵是有成,亦非男儿大丈夫之成。当年萧秋水大侠学剑,宁取深情,不取无情,宁可忘情,不求寡情,便当如此。你一意孤行、执迷不悟,和当年走火入魔的元十三限又有何区别?” 方应看阴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于非常之世,要做非常之人,便少不得用些非常手段——这些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无论你的目的怎样,你的方法却是错了!”方歌吟切声道。 方应看不再说话。 他眼中并无杀气,但他一早准备好了杀心。 “挡我者,死!”他大吼一声。 死的人,会是谁? 在方应看喊出这个“死”字的时候,王小石和戚少商就已行动了。 他们要助方歌吟一臂之力。 他们手上此刻没有兵刃。 但他们还有手。 王小石的掌就是“隔空相思刀”,戚少商的拳曾经打塌过天下第七的鼻梁。 他们只对视了一眼,就已彼此心领神会。 方应看的腰上有旧伤,那也是他最柔软的“死穴”—— 王小石和戚少商就攻他的腰际而去! 这当世两大高手的出手很快。 势在必得,一击必中。 但有人比他们更快。 这个人一直没有动过手,这个人几乎已被人遗忘了。 这个人很年轻,很瘦弱,很苍白,他甚至一直跪在那里,很卑屈、更虔诚,也很惶恐,似乎被这一场绝世之斗惊呆了,吓懵了。 但这个人离方歌吟父子距离最近,并且突然动了手。 任怨手上骤然多了一把剑。 他挺剑。 刺。 戚少商和王小石的猛地一沉。 心都凉了。 高手间的对决,是心神内力达至巅峰的较量,此刻的方歌吟要如何分出神来应付这突然袭来的冷剑? 太近,太快,太突然。 戚少商和王小石纵是插翅而飞也不及拦住这一剑。 离他们最近的还有一个人:顾惜朝。 但顾惜朝捂着伤口,正冷冷地看着这场突变,似乎完全没有出手阻拦的意思?! 如果他出手,他完全可以拦得住的;即便他拦不住,他的小斧也可以拦得住。 ——但他一动不动。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这柄暗剑刺中了目标。 此际,真正的遽变才骤然开始! 且一发不能收拾。 无可挽回。 剑尖见血。 血是方应看的血。 两入功力互抗不下的当口,倏地,方应看只觉腰下一凉。 他悚然低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着了一剑。 细细的,秀秀的,纤纤的、凉凉的一柄剑。 斜斜刺入,穿身而出。 中了剑的方应看呆了一呆,却连叫也叫不出来。 这一刹间,他已明白:任怨叛了他。 这个年轻羞涩、秀气斯文、跟随了自己多年的手下,背叛了自己! 这小混蛋出卖了自己!! 他终于狂吼了一声:“啊——” 声音哑然。 怒极,也恨极。 许是暴怒狂恨到了极点,方应看周身遽然自里向外炸裂开一道怖然的血红真气,连方歌吟也不得不马上撤剑后掠了几步。 任怨想拔剑,但那剑却像长在了方应看体内,纹丝不动,除了剑尖一点红,伤口处也再无鲜血渗出,远远看去,那镶珠嵌玉的小巧剑柄倒像是挂在他华贵的白袍外一件精致的饰物。 拔剑未出的任怨见得这等模样,脚也软了,手也抖了,急急后掠。 拼命地退,奔命地跑。 方应看满脸寒霜飞雪,漂亮的眸中怨毒冲天,一声不吭地伸手一拍。 拍在腰际的剑尖上。 “噗”的一声,那柄剑倒射而出,剑柄疾打在夺命狂奔的任怨脊背正中。 任怨被这剑柄一击,“扑通”一声前扑跪倒在地,凄厉地怪叫了一声,口中随之喷出一大口血来。 他也同样怨毒地回望了方应看一眼。 “你敢叛我?”方应看仍带着不可置信的语气,一手捂腰,腰上的伤口此时才缓缓渗出血珠。 任怨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两团异样的红晕,磔磔怪笑道:“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一直以来始终一帆风顺的天之骄子?你扶摇直上、平步青云靠的是什么?你真以为自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雨,坏事做绝却仍能毫无报应么?你说我叛你?可这世界上还有没有你方应看不曾负过的人?我凭什么不能叛你?你刚愎自用薄信寡义,卑鄙无耻过河拆桥,谁会忠心追随你?谁敢忠心追随你?” 他顿了一顿,像是强忍着痛苦,大喝一声:“这一剑,我是替小夫人还你!” 方应看愕然。 所有的人都愕然了,愕然之后又都流露出一种黯然的神情。 小夫人就是雷媚。 雷媚是死在为白愁飞复仇的沐天名手上,但暗地里却是方应看袖手旁观甚至有心为之的结果。 只有顾惜朝毫不动容,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变数。 ——又或者,他是早已知情? 戚少商满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任怨的脸色又已变了。 不仅仅是白,是白到了透明,透明得连跳动的微细血管都几可眼见。 因为方应看又已动作—— 他目中金碧大现,撮口作啸,不知用的什么诡奇功力,伸手一招,“嗖”的一声,竟又破空将那柄落在任怨身前地上的长剑吸来,一手拿住! 几乎是同时的,剑又从方应看手中脱手而出。 任怨一纵身,就窜了出去。 他知道再不逃就要把命留下了。 他跑得很快,飞快。 任怨的武功造诣不低,反应机敏,他的轻功也已是江湖中顶尖一流的,何况他这时候还是在逃命—— 不知道为什么,戚少商心里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不,只有半口。 人在半空中的任怨闷哼了一声,像是突然撞到了一堵无形的气墙上,遽然跌落了下来。 跌落下来的还不止他的人,还有他的——肠子! 在场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任怨的背后完好无损、衣衫整洁,但他的腹部却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豁口,肚子里的东西全都七零八落地掉了出来,拖了一地! 这景象简直惨不忍睹惨绝人寰!! 大家这才知道,方应看扔出的剑还没有赶上任怨,但凌厉的剑气已经赶上了。 任怨并未死,他跪倒在地,斯文秀气的脸孔已经扭曲得辩不清原来的五官。 他曾在名利圈亲眼看着方应看对付天下第七,也曾亲手钩着天下第七的肠子满屋跑,他是“任氏双刑”之一,跟着朱月明的时候就亲手发明并运用过无数的酷刑,跟随方应看以来更是无所不用其极的阴毒残忍—— 但天下还有什么事比看到这样的惨景发生在自己身上更残酷,更残忍? 如果你试过捧着自己的肠子细细观看你就知道了。 “跑啊!”方应看这样说:“你继续跑啊!” 他还不解恨,话音刚落就又劈手掷出了一件东西。 他的枪。 这把惊神绝艳的“神枪”,发出“嗖”的一声锐响,破风飞了出去。 枪尖向地。 向地的枪尖竟倏地挑起了任怨那红红白白散落一地的肠子,又像生了翅膀似的“忽”一声凌空向上飞起! 任怨怪叫一声,也像背生双翅似的振翼而上,跟着枪身飞跃而起。 他只能跟着去,否则他的肠子就要被硬生生地扯断了! 枪头“啵”的一声,钉入了前方的石山峭壁之上,离地面足有三、四丈之高,任怨力竭之下,跃不到那么高,整个人只得像个壁虎一样勉力挂在石壁上,伸长手臂极力去够那柄枪。 然而他重伤力竭之下,又哪里能拔得出深嵌入石壁的这柄枪? 其实任怨与任劳一向助纣为虐,手段残毒,道上的英雄好汉莫不对他切齿痛恨,巴不得将这人抽筋剥皮,将他最擅长的酷刑在他自己身上统统施用一遍—— 但此刻,石壁上的枪身犹在轻轻颤动,那一盘拉得乱七八糟的肠子就挂在上面,下部还连在任怨的腹腔内,这森然诡谲的一幕让在场的人都有些实在看不过眼,也沉不住气了。 可制造出了这样一副惨象的方应看却似全不着意,阴冷怨毒的眸子只一昧直勾勾地盯在顾惜朝脸上:“是不是只要你不死,你就一定要拦着我?” 顾惜朝耸了耸肩膀,朝任怨一努嘴:“你错了,这件事,我只不过是恰巧事先知道而已。” 风狂。 冷。 狂风中白衣猎猎的方应看静若处子,立得怅然。 他手捂腰际,指缝间洇出的点点血迹红艳得如一个旖旎的梦境。 他后面就是悬崖,他身后甚至没有路了。 他已没有退路。 在他后前的只有绝路。 而眼前就是死路。 “好。”他看着顾惜朝:“你,很好。” 他恨恨地继续说:“本来,我才该是你的盟友,你却偏偏要做我的敌人,那些跟你注定为敌的,你却要当成朋友——你真的很好。” 方歌吟忍不住痛心地低吼了一声:“本来,你可用这绝世奇功,少造杀孽,多存慈悲,恕敌助人,成一世英名,可你偏偏要用来害人毁己!” 方应看仿似未闻,只冷眼盯着顾惜朝,又环视了王小石和戚少商一下,忽然道:“无情在我手里。” 对于无情的下落,王小石和戚少商等虽然早有猜测,但现在听他言来仍是不由自主地一惊。 看着方应看威胁的表情,顾惜朝目中戾气一现即逝,嘴角一勾:“杀!你尽管杀!随便杀!成大捕头不是大侠么,为天下大义而死乃是死得其所,更是心甘情愿——对吧王楼主?” 王小石一怔,还没来得及答话,却见方应看已经变了脸色。 面色由血红转为雪白。 比他的衫袍更白。 他雪白着脸抬了抬衣袖。 ——莫非他的衣袖里还有伤心小箭? 所有人都心神一跳,下意识地提气作好了应对的准备。 45、无情的情 箭气忽现! 果然有箭!! 这“箭”已射了过来!!! 不是伤心小箭,是方应看。 他的人已成了“箭”! 方应看箭一般死意森森地“射”了出来,射向他们四人所立之处。 箭气劈空而来,又遽然凭空消失了。 他真气忽转,方向一变,如箭般哀哀折落,人突然向断崖外飞纵而去。 他莫非是想跳下断崖?! ——当所有人都这么愕然转念的时候,方应看的身形竟在崖外半空中顿了一顿,凝了一凝。 然后,他居然凌空踏气移形,“倏”地一声就偏侧身形,绕过方歌吟等四人,箭一般直直向来路飞掠了出去! 戚少商和王小石几乎是同时轻轻“啊”了一声。 顾惜朝变了脸色。 方歌吟亦不由深深动容。 这炉火纯青的绝世轻功,恐怕已丝毫不亚于自己所修炼到绝顶的“脩然来去”提纵术! 小看……他的武功到底已经到了一种怎样可怕莫测的地步? 那鹤一般漂亮清傲的白色背影已经御云驾风地掠远,方歌吟的心突然空了。 不是痛,不是疼,是空。 他终于忍不住长啸高唤:“小看,你若肯弃暗投明,悬崖勒马,一切都还有机会重新来过……” 远远传来方应看突兀仇恨的声音,就似一头受伤野兽的嘶吼: ——一个要天下无敌的人,到底容不容被人背叛,准不准自己负伤,许不许面对败亡? “方歌吟,你说的轻易!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么多年来你只不过就是碍着我的前路,我不要别人让路给我,我习惯了要自己开路!你用不着对我惺惺作态佯装慈父!只要你还在,就永远没有我的路,你对我而言就是一个残忍再一个虚伪!你休想我会认输,你只等着我恢复过来,我自然还要走我的路——” 语音迄此,嘎然而绝。 而余音不绝,在山谷间激荡如雷,恨意似雨。 方歌吟的表情凝固了。 良久,王小石向顾惜朝一抬眼:“信王也还为他所挟,我们……” “我自有办法。”顾惜朝眯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方应看的背影消失成一个小小的白点,抿紧了嘴角。 此时,旁刺里蓦地伸出一只手,自后握住了他的。 继而手指交叉手指,指缝合上指缝,手心贴紧手心。 顾惜朝微微转首,正碰上戚少商的浅浅一笑,以及目光里浮光掠影荡漾起的一丝温柔。 顾惜朝心里一动,被戚少商柔和的眸色一望,忽觉得扑面的寒风竟也带上了江南四月的春光。 暗室。 “咚!” 一道刺目的阳光突然泄了进来。 静室中央寂坐的白衣男子缓缓抬首。 日光照在他苍白的双颊上,竟显出几分月色的惆怅,忧郁的乌眸像是蒙上了一层无法抹去的寂凉,眸底是让人捕捉不住的幽深。 风拂过,飞扬起方应看垂落的衫摆,吹散了无情眼前的氤氲。 隔着明亮的光束里起舞的尘埃,他站着,望着端坐的他。 如隔着弱水三千,百载万年。 寂寞之中,繁华之外,似游离尘埃,仍飘于四海。 方应看心里忽然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对无情,有迷茫,有恨意,有保留至今的初见的惊艳,更有情不自禁的疼惜——但实际上,他对他还有一种莫名的畏惧—— 虽然一直在竭力地避免,也从不愿意承认,但,他真的畏惧他——畏惧这个孤清得很是孤独,冷静得几乎冷酷的男子。 就算是他的人荏弱,他的身体残病,都磨不平他那冷冽锐厉的傲气,那压抑着的沸腾的热血! 但傲气是寂寞的,热血也是寂寞的。 这种寂寞现在让方应看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欲望,莫名的感觉。 想要很惬意地喝一杯酒,想要很快意地弹一曲琴。 想要很轻柔地咬上眼前这个人颀长苍白的颈项,再很温柔地咬断他的喉咙。 他咽喉的鲜血流进自己的齿间,那一定是一种很特别,很特别的滋味吧。 方应看舔了舔嘴唇,他很想看见血。 也许只有见血才能平复他此刻莫名纷乱的心情。 但无论他有多么纷乱,他仍觉到无情眸中有极力隐藏的的情伤。 呵!方应看忍不住有小小的快感:你分明是有情多情的人,却非要强迫自己薄情、寡情、绝情,无情—— 说是无情,你已为我动情。 ——方应看突然想起來,原来自己一直等待,一生等待的,就是这一刻的感觉。 ——亦或是,错觉? 其实无情的神色并不曾动,在方应看的注视之下,眸色反更显暗凉幽远,一派平静。 “是任怨伤你的吧。”他说。 好象一点也不意外,半点也不惊奇。 方应看脸上忽然有了煞气:“是你。” 无情轻轻一叹:“他曾经来找过我。我让他去找顾惜朝。” 方应看深吸了一口气。 连肺尖都有点抖。 他立在那束明晃晃的阳光里,直勾勾地看着无情。 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其实他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天子驾前,金銮殿上。 那天他一介白衣,坐在轮椅上,从容、淡定,一脸皓月清霜,明利中有隐隐的萧煞。 那一见,方应看就再也无法忘了他。 其实,如果方应看愿意,他有绝对的把握和太多的机会能杀了这个看似孱弱,却满是疾恶如仇的凌厉的男子。 但他没有动手。 动不成手,还是,下不了手。 这到底算是恨到深时恨转薄,还是情到深处无怨尤? 但这个人,无情,他会恨么?他有情么? 方应看静默良久,终于还是心有不甘地问:“你宁愿相信顾惜朝,却要与我为敌。在你心里,我连他都不如?” 无情点头:“你只有傲气,他却有傲骨,你不如他。他现已一切洞透,你仍是一意执迷,你还是不如他。” 他说话的时候,双手交握于膝。 他的手苍白,手指苍白。 他的人苍白,面容苍白。 苍白得让他看起来分外的柔弱凄清,分外的无依无着,但看在方应看眼里,却令方应看克制不住地自觉虚弱。 为了隐匿这种虚弱,方应看格外提高了声音:“赵家天下,积弱已久、积怨已深、积重难返!这大好河山,与其送与异族,南面奴颜称臣,不若由我取之——这个天由我来重建,这些人换我来统领,又有什么不行?” 无情摇头:“你眼里只有你的天,你的人,可你却看不见天有天理,人有人心。天理人心自在。” 方应看闭了闭眼睛,像是忍下了很大一口气。 天下、朝廷、万民,就是让这个人舍生忘死、灭欲断情去守护的东西—— 他不屑、难平、摧毁的,却偏是这个人坚持、固守、支撑的。 永无相容的一天。 成崖余,你心里有这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可曾有过你自己? 方应看,你看尽了那锦绣繁华财势权柄野心欲望——可能看透人的心? “你为何不肯放下?” “我为何要放下?” 他问。 他答。 “你又会不会放下?” “我已放不下。” 换他问。 换他答。 目光交错。 片刻的沉寂。 对视过后,方应看拍掌大笑起来:“好一个无恶不惩无罪不治无私无欲的无情公子!” 他笑得简直有点喘不上气来,笑着,直至敛尽了目中所有的惆怅和无奈。 他的语调带上了尖酸刻薄的意味:“四大名捕,邪魔无阻——今天我倒要看看,你怎么阻我。” 说着他松开了一直按在腰际伤口上的手,慢慢地从门边走了进来。 虽然他已伤重,但他还没有输,更不会认输。 他要活,要胜。 不能死。 不死就不会败。 他大志待酬,他要恢复。 当前的情形,要恢复元气、回复精魄,就需要调气养息,或是激精励魄,才能压得住这身重伤。 他可没时间慢慢地调气养息,他要立竿见影速见功效—— “忍辱神功”里有不少奇异的方法,可以使伤患早愈、武功大增、持强耐战、潜力递发,而且,都是瞬间可获的。不过,这些方法都比较龌龊卑鄙,这种奇功是相当肮脏下流—— 有人攫取,就总得有人作出牺牲。 方应看已尽掌“忍辱神功“。 他也从来就习惯了攫取,习惯了要别人为他牺牲。 只不过今天不幸要为他“牺牲”的人刚好是无情而已。 ——我已给过他机会。我凭什么要对他这么客气?我有什么得不到?得不到我为什么不能毁掉? ——此时的方应看已不再无情,但他有欲。 带着恨,含着狠的欲。 他已不打算踌躇犹豫下去。 他要增元阳,固精气,恢复神功,回复功力。 他要扳回战局,扭转乾坤。 他要他。 四十六、对决 方应看变幻的神情尽落在无情的眸中,点燃了两盏酷寒的冷焰。 “方应看!”他急促地喊了一声,一向镇定自若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了深怒的表情。 他了解他,也了解他的武功,更熟知他的心性。 他已经知道他想干什么。 所以无论他如何镇定冷静,还是在声音里稍稍带上了一丝颤栗。 方应看只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小侯爷”。 他突然有种报复的快感,于是在距无情一丈之外站定,寒飕飕地道:“成大捕头知道我现在需要什么——” 他顿一顿,促狭地眨眨眼睛:“隔壁就关押着你的两个好徒弟,或者,烦请借我一用。” 无情心为之抽。 方应看却一掀衫摆,往回踏出了一步。 “站住!”无情沉喝。 方应看很是顺从地立马回头,轻笑着眉角一挑:“哦?” 无情痛苦地阖上眼帘:“他们还是孩子。” 方应看这才收了笑容,道:“要我放过他们,除非你求我!” 他森然道:“求我啊!求我用你自己来代替他们!” 见无情紧闭双目,沉默不语,他忍不住破口而出:“你这副派头还是尽早收起来,今日我便要亲眼看看,心高气傲名动天下的无情公子被我压在身子底下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无情依然不予理会。 得不到想像中的激烈反应,却反让方应看更加急躁,更加窝火,像是一种情绪,已经成为了必然,却又有瞬间失落的危险。 如果注定要失落,那就趁着失落之前得到! 他几步就迈到了无情近前,一把扭住了无情交放在膝头的双手,另一只手则扣住了无情尖削的下巴。 无情本无内力,被困在此多日,身上的暗器早已被尽数收去,且被点几处重穴,纵有天下无双的轻功也再无施展的余地。 他无法反抗。 所以干脆不反抗。 “你必定后悔。”方应看扳着无情的下颚,手上渐渐用力,几乎可以听见无情的骨骼碎裂般咔咔作响的声音。 “你必败无疑。”无情忽然睁开眼睛,艰难地说了一句。 方应看突然闪电般出手,掴了无情一巴掌。 他下手很重,半分不留情。 无情被掴得金星直冒,甚至牙龈都冒出了血,顺着唇角缓缓流了下来,但一双明利逼人的眼睛却仍直勾勾地盯着方应看。 方应看不由戾气暴长,咬牙切齿地哼哼道:“我最讨厌别人跟我说败字,如果你现在还以为我会对你格外特殊,你就大错特错了!” 一边说,一边手里动作,“哧”地一声撕开了无情的领口,露出了两块苍白突兀的锁骨。 这蝴蝶般翩迁的嶙峋,刺激得方应看眸色一碧,下体的灼热瞬间熊熊燃烧起来。 “成崖余,这是你自找的!”他低吼一声,挺身向前。 微弱的光束下,无情的脸色是一种出奇的白,但两颊又烧起了两片红,说不清那是艳色,还是恨意。 但他整个人看起来却很平静,死一般的平静,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静止了。 方应看心中强忍住的疼惜突然又泛上了一丝,用力捉着的无情的双手,突然间变得冰冷。 他说不出那是无情的手冷,还是自己的心冷,只是莫名的,替这个人,也替自己,觉得冷。 好冷。 好在这样的感觉只是一晃而过,方应看一起膝,猛顶在无情小腹间,这样的出手,似乎真的对这个人再没有半分怜惜。 结束了心底最后一声沉沉的叹息,方应看一手捧起无情的脸,一手缴着无情的双手,随之略矮了矮身子—— 无情只觉得一阵似要融化一切般的炙热,骤然贴上了自己的身体。 方应看自喉间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吼。 此时的无情似乎已无计可施,任人操持,就象一局残棋,子已出尽,再无后手。 其实世事无绝对。 只要下棋的人还在,就有翻盘的机会。 输赢胜负往往就是一瞬之念。 就在一念之间。 无情只是在这一瞬一念之间轻轻动了一下。 他不是全身被制住了穴道,还有什么地方能动? 能的。 他动了动嘴。 所谓的动,也只不过是微撮起嘴唇,轻轻地一吹。 ——他吹出了什么? ——他怎么可能还有暗器可施? 不是暗“器”,是暗“气”! 他竟然只不过轻轻吹了一口—— 气?! 方应看生性多疑,又异常敏感警惕,所以他才利用了这一点! 但方应看明白这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骇然大怖间,这一惊非同小可,方应看周身立即急风暴雨般抖震起来。 本来,他正值力欲心神汇聚的颠峰,被无情突如其来的举动一骇,聚集到了顶峰的真气和精元都再无法把持,只觉下身一松—— 便是一泄如注,一泻千里。 刹那间他两眼一黑,脊背发麻,连脚也软了,四肢百骸已充满了爆裂开的强大真气,不断地四处奔窜,直欲破体而出,直搅得肺腑撕裂般巨痛难忍。 方应看此时的愤怒已无法用语言形容,喘息着咆哮一声,右手食中二指急并,霍然向无情的颈上风池穴点戳过去。 无情安然而坐,安然地受了他这一指。 方应看心觉不妙,指尖已微微刺痛了一下。 一丝难以察觉的寒气逆指风而上,已从他指尖钻入,顺十宣穴逆少阴心经,直取心脉而去。 他这才醒觉眼前这人如此安然的底蕴: 无情那“一”吹,其实是“两”次。 第一次是假的,旨在乱方应看的心神,破他的心力; 第二次却是真的,真的暗器,真的后手—— 最后的一手。 ——如过河的卒子,再不回头。 只听一声受伤的野兽般低沉的嘶吼,方应看强忍不住,喉头一甜,“扑”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溅了自己满手满身,也溅上了无情的脸颊和衣裳。 此时的方应看,玉面火红,满头汗水,颈上和手背上青筋坟起,周身皮肤都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暗红——正是全身细微的毛孔不住地渗出血丝,难以为继,内劲将竭,是破功的征兆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顺,逆,神,针。” 无声无息,无光无形,顺逆神针,顺血攻心。若以内力抵抗,则逆真气运走,钻脑刺心,中者难有生存之机。 无情连脖子都不能动了,略阖了阖眼睫:“是。” “你还有暗器?!”方应看气结,几近癫狂。 “没有了。”无情看起来疲倦至极,却也老实地回答他:“现在真的没有了。” 逆气取命的顺逆神针正是无情最后的暗器。 他把握机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能以唇舌之力发出此“针”的无情,于暗器上的造诣已是深不可测,这措手不及、防不胜防的一击更出乎方应看的意料。 惊乱暴怒之下,方应看亦深知此针不能迫,只可导,当下惟有全力护住心脉,强行逆转经脉,欲将这夺命的暗器由来路导出。 放眼滔滔天下,能拥有高深的内力,可以将无情的顺逆神针导出体外的人,寥寥可数,方应看却是其中之一。 但他此刻精元骤散,真气大乱,指劲未撤,虽能强自在一瞬之间将真气倒转,却也一时无法顺利导出神针,只能勉强压制了它在自己体内的流向。 无情也不由叹服:方应看于练武一途的天分,委实非同一般。 这时的方应看却突然沉默了。 他眯起眼睛,眉眼里乱云飞渡,突然有了淡如轻烟的忧伤。 他看着无情的那袭白衣上,自己的鲜血开出的红莲,眼前的人,眉如剑,眸如刀,寂寞刀锋冷的俏。 他叹了口气,满怀不甘和惆怅。 他是大意了。 离成功越近,人就越容易得意;涉险境越深,越难免有些大意。 方应看并不是个容易大意的人,他一直深晓韬光养晦、退让忍耐、嗣候良机;他也一直很多疑,很谨慎,很小心,故此没有什么敌人能顺利近得了他的身—— 但今天他却着实有点反常,有一点急躁,还有一点纷乱,虽然都只有一点,却已足够让他万劫不复。 他要折辱无情,折损无情,折磨无情,结果,他反折在无情的手里。 方应看惨笑。 其实,他设想过无数次自己有一天可能要折在他手里。 即便自己有再高的绝世奇功,再多的神兵利器,可只要对上他,自己就不战而败—— 哪怕这个人手无寸铁,也远胜雄兵千万。 因为,自己一早输了他一颗心。 如今,他疲惫苍白却依然端坐,依然清冷,黑白分明的眼眸,一如他对待这世间善恶的爱憎分明,一如他坚持信仰和抗拒邪恶的决心。 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意志,能让一个人时而平淡如水,时而冷酷如冰,时而皎洁如月,时而锐利如剑,时而柔和如雪,时而坚定如铁? ——也许那便是他的情。 从未动摇的情。 谁说无情没有情? 那便是他的多情、深情,和专情。 方应看拢袖。 手在袖中,握紧一枚两年来一直随身携带的冰莹。 那是身边轮椅上这个男子的暗器。 晶亮如一滴情人的泪水。 无情也凝视着方应看: 曾经的贵介公子少年王侯,白衣凌风,眉目温润如画,只一展颜,便若桃花春风,风生水起,温柔多情—— 其实方应看才是真正无情,也没有心。 任何人和物在他眼里手里都只是被他利用的手段,是他踩踏着实现野心的阶梯。 但他对自己,却仍是留了情,分了心。 其实到底谁有心,谁无情,他们岂非都已彼此了解? 早已彼此了解。 “如此——”方应看松开手指,惨然一笑:“如此——也好。” 他笑得凄凉,满含愁艾。 愁只是,人间有。 相对依旧,情难依旧。 方应看脸上的潮红已褪却,变得透明惨白。 他捂着心口,重重地喘息着,定定注视着无情的面孔,踉跄退后,直至退到门边。 就在他转身之前,他不忘问了最后一句话: “成崖余,你到底有没有情?” 也许知道不可能得到回答,他并不作停留,展开身形消失在那束阳光的来处。 无情等他离开,这才发出一阵剧烈的颤抖,闭上了眼睛,然后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些知觉。 原来方应看方才点中他的那一指,竟有暗劲余留,此刻竟化为不可察觉的气流,将他全身被封住的穴道悉数解开了。 附:——提前的结束语—— 半年的时光荏苒,上下共102章30万字的心心念念,至此,终于即将完结。 结束语没有等到终章再发,乃是因为怕到了那个时候,我大概只会无语。 某人严肃地对我感慨:恭喜你终于顺利地把这文写成了粮食,并顺利结束了自我抽风的阶段!笑~ 我实在,不是个写故事的人==||最多只能像某鱼说的:以我手,写我心——即便这样,拙劣的水平功底也无法完全支持,汗~ 对那些一直追文的大人们,我感激,你们心有戚戚感怀过的点滴,大概正是我想要表述的东西;对那些中途离去和没有跳坑的大人们,我歉疚,从千山开始的矫揉幼稚蓄意堆砌,到层云最后的天马行空任性胡为,该文已算不上什么逆水文,也许勉强只算我这个半吊子温迷一次完全自我的纵情肆意——实在是辜负了把我引到王道来的诸位,空担着王道作者头衔的我,觉得对不起的人,也许远不止冬天一个…… 千山和层云是我进入逆水圈,也是同人圈第一次写的东东,在浩淼的文海、如云的高手之中,作为一头新人菜鸟、也跟才女八杆子打不着的我,折腾出的这篇四不像的武侠文:文字粗糙,故事乏味,情节狗血,全无灵秀……但唯一值得自己自豪的,是写下这篇文时的真心和热血。 十年江湖梦,平生我自知。 我那16岁起始沉于中的寂寞如雪的天下江湖——热血情长,十年一梦,终于一圆心愿。 但如果没有挑动了我心弦的这两只,如果没有漫漫长夜的温暖陪伴,如果没有遇到你,遇到你们——此梦,难圆。 26岁这年,似乎有点不具备年轻孩子心怀有梦的条件的我,有点“疯狂”地,做了这样一件事情,呵,真是奇妙的人生旅程。 文章的结局早在开篇就已经定好,废话连篇累牍的30万字,其实我想写的无非就是一个那样的结局,和一些很有点文艺,说了也等于没说的话: 很多时候,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但,真爱无敌,希望永在。路的尽头就是路的开始,人生无常,聚散别离,如游离尘埃飘于四海。但无论我们的路会通向何方,你我终会在某一点,天,涯,相,逢。 ——想听你莞尔一笑说:“原来你一直都在。” ——是为此文作结。 四十七、白愁飞的飞 话说这章好像是很早前心血来潮写好放定在那里的,狗血情节+当时对小顾的严重HC~今天随手拿来改了几字就用了,其实并不满意,8过尽快平坑的心情太急切,就暂且如此吧,请各位大人原谅则个!! (邪不胜正~唉,可为什么这个必然的套路写得我心生疼?) “这就是折虹峰?” 戚少商一边问,一边引颈探头向下望了一望。 “不错。”顾惜朝略一点头,伸手朝对面的山崖一指,又看了方歌吟一眼,饶有深意地道:“当年小侯爷就是在对面的送子崖上第一次暗算方大侠的罢。” 他说得轻飘飘的,不知怎的,听在众人耳朵里,话里却似带着隐隐的讽意。 方歌吟默然不语,王小石赶紧打破了尴尬:“他一定会来么?” 顾惜朝哼了一声,不予作答,戚少商连忙接道:“此乃他暗中部署的巢穴要地,他必会来此做反扑一击,殊死一搏。” 话音未落,对面崖上就已传来一阵大笑,一老一少两个人像是从天而降般出现在送子崖边。 年少的那个,一袭白衣上血迹斑斑,却不失半分潇洒优雅,傲然而立,唇勾冷笑,容色虽有些苍白虚弱,但掩不住一身萧煞风流之气——不是方应看是谁。 老的那个则躬背贲筋,目色阴冷,正是任怨的师兄任劳。 戚少商眉心一跳,正待开口,却被顾惜朝一个手势止住,便听他慢条斯理地仰首向对面道:“被手下陷害在先,又被克星暗算在后,难为小侯爷还能撑到现在。惜朝真是钦佩不已!” 好象生怕方应看听不清楚似的,他说“克星”这两个字的时候格外加重了语气。 方应看没答他的话,只是阴冷冷、寒恻恻地觑着顾惜朝: 这个青衣书生,历经了常人不可想象的波折起伏,伤过、败过、残过,却仍抹不去那股子傲立于大漠黄沙寂寂天地间,匹马纵横、睥睨天下的生杀意气。 他的人,依旧冰寒冷冽,风姿卓而,不可方物。 他的心性,也依旧狂傲狠绝,杀伐决断,不留余地。 方应看忽然有了点悟:他曾和自己一样,为成大事而不惜杀戮——但他却还能够为成大事不惜忍辱——这点,自己做得确实不如他。 方应看心悦诚服地叹了口气: ——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和自己比较。 方应看负手在后,一言不发,气定神闲地开始等。 用不着等很久,也许大半盏茶,也许小半段香,反正会很快。 非常快。 虽然他现在身负重伤,功力大减,但他又重新找回了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感觉。 这感觉真是他妈的无与伦比! 可惜这样的感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因为方应看注意到了顾惜朝脸上的表情。 那种表情很奇怪,大概类似于一只猫看着自己爪中的老鼠,一个将军睨着自己脚下的俘虏—— 不,那表情根本就是在看一个死人! 方应看悚然变色。 目光越过对面四人,看向他们身后的山壁。 顾惜朝转了转眼珠,嘲弄地一笑:“不用看了。” 他顿了一顿,慢悠悠地说:“后面火器仓的火药不会爆炸了。” 冷汗顺着方应看的额角流了下来。 他的心沉了下去。 一沉到底。 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一句:“你怎么知道?” 顾惜朝突然露出一个很可爱的笑容:“任劳。” 一声怪叫—— 任劳满头冷汗涔涔而下,转眼就窜离了方应看身侧,气急败坏地狂呼:“顾惜朝,你答应过不会说我出来的!” 顾惜朝耸了耸眉:“他迟早也会知道的。” 方应看已祭起了一指。 一指就点向任劳。 指风破空,漫天作响。 任劳应声而倒—— 与其说是被点毙的,莫若说是被吓死的。 方应看身受重创,神功已破,内力几竭,任劳若是拼尽全力完全能接得住这一指,但他跟随方应看多年,素知这个主子的翻脸无情,手段毒辣,明里暗里惨死在其手上的高手已不计其数,方才任怨的下场他已经知晓,见顾惜朝随口说出自己的名字,三魂六魄都已骇飞出去,哪还顾得上静思细想出手反抗!? 他一定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得这么快,这么丢人,这么——莫名其妙。 顾惜朝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满面鄙夷之色,啧舌道:“蠢材,蠢材。” 戚少商深知顾惜朝之凉薄心性,也只有无奈地暗暗叹了一叹。 方歌吟和王小石却料不到这样的变故,一时间面面相觑,竟说不出话来。 想了一想,方歌吟还是忍不住向顾惜朝道:“他既已弃暗投明,你又为何不肯给他一个机会!” 他语中不乏责备之意,顾惜朝何等样人,即时横眉对道:“方大侠一口一个机会,却不知令郎今日之所作所为的机会是谁给的?你们几位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说话训人的机会又是谁给的?” 王小石慌忙打断道:“二位且休争论,待看方应看还有何施为。” 戚少商接道:“楼子里的兄弟和诸葛先生派出的朝中高手已包围了出山的所有路径,他走不出去的。” 一言毕,牵得大家的目光又向对崖望去。 方应看低着头,一声不出,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身上伤重危急,体内真气紊乱,此时一边勉力调息,一边迅速地做着盘算。 盘算着怎样离开此地,重新调动力量,再图大计。 正当他凝神细想的当口,忽然听见了一声哀伤的叹息: “收手罢,你已败了。” 说话的人是无情。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出现在方应看的身后。 无情静静地凝望着方应看的眼睛,平定地说:“众叛亲离,走投无路。从现在开始,你只有退,一直退到你原来的地方。” 方应看嘴角猛烈地抽动了一下,转过身来,尖利地喝道:“我既还没败,也绝不会退!” 无情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道:“知道你为什么会败么?你本来也许有机会赢的,但你不懂得尊重别人,身边的人,爱你的人,所爱的人,也不懂得尊重敌人——不会尊重别人就等于不尊重自己,也不配得到别人的尊重。你不懂得尊重生命,故此你的生命也不值得尊重;你不尊重他人的想法愿望,所以你的野心志向也无人会尊重。” 方应看呆了一呆,咬牙道:“我用不着人尊重,我只要人服从!别以为这样就可以彻底扳倒我,米苍穹还在宫中筹谋策应,有桥集团不是迷天盟,更不是六分半堂,青山仍在,柴火正旺!” 无情皱了皱眉,还未开口,对崖的顾惜朝忽然抛了一句话过来:“你是说那个老太监么?莫非小侯爷不知道,他刚刚经已投靠康王了么?” 方应看剧烈地抖了一抖。 他这才觉到一种彻底的绝望。 深深的怨毒夹杂着彻骨的恨意,他俊美的面容慢慢凝固,目中犀利冰寒的焰火倏然黯淡了下去。 他的样子仍是如此风神俊秀,超然无双,端的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万千深闺梦里人。 他一笑,便是红尘醉,蝴蝶飞,梦如人生梦如梦。 但如今,梦已碎。 他,的,梦,已,破,碎。 胸中刺剌剌一痛,方应看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亦碎了。 碎梦难追,碎心难回。 追不到,也回不去了。 似是有点艰难的,他徐徐抬起一只手臂,直指向前方的无情。 “你——” “你!” “你……” 他一连说了三个“你”字。 然后,他“噗”地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激射而出,化为血箭。 红,且艳。 像煞落日的最后一抹残霞,暮春的最后一片桃花。 美得像一首诗,像一阕离曲,像一道情人的眼波。 快得像一阵风,像一道闪电,像生命最后的流逝。 血箭飞射向无情。 无情一惊,随手一捞,撮雪为冰,变做细如牛毛的“暗器”,也扬手漫射而出。 骤起的真气鼓涨为风,满天玄冰复又散为飞雪,凌空泄上了几滴鲜血,彷佛落瓣的红梅,徐徐飘飞。 血箭骤止。 不知是它的力道已衰,还是发出它的人劲力已竭,突兀而来的厉风仅止于无情身前一尺之外,便轰然坠下,落在薄薄积雪的地上,化作一滩触目惊心的暗红。 无情惊呼了一声。 他发出的“冰针”“雪芒”劲力不摧,如一阵飓风,正向着方应看扑天盖地地罩去。 抬首处,那个白衣浴血的身影已被那阵激烈的飓风推送而起,如一只折翅的白鹤,一个翻身,已飘至断崖之外。 无情的心遽然抽紧了。 方应看的身形只在半空中凝了一凝。 他内力耗损,神功已破,再也无法施展那凌空御步的绝顶轻功了。 他看了无情最后一眼。 笑了一笑。 跳动于他眸中的两点幽火,如同浴火的凤凰,已燃尽了生命,飞舞着,飞舞着,在冰雪中渐渐黯淡,终化为灰烬。 也许,他亦,心若死灰。 然后他便疾坠而下,瞬息不见。 方歌吟大吼一声,看着这突变的一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小石、戚少商也不由震诧万分,惊叫出声。 唯有顾惜朝不动声色地寒着一张脸,定定地看着方应看翻身坠落万丈深渊,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神情。 戚少商突然想起了什么,拽了拽他的衣袖,很有些疑惑:“米苍穹真的反了他?” “没有。”顾惜朝冷冷道:“我骗他的。” 又补充了一句:“任何人都有可能叛他——他已无法,也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良久,良久。 无情这才发觉,自己抬起的手没有放下去,而是一直保持着一个向前伸出的姿势。 ——像是要抓住什么,拉回什么,挽留下什么。 一失神间,他就错过了方应看最后的凝眸。 无情想起了方应看离开那间暗室前最后问自己的那句话。 “咯嘣”一声,无情清楚地听到自己胸口有什么轻轻碎裂的声音。 隔崖伫立的戚少商和王小石的心里,却同时泛起了相同的感慨: 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终于有一样触不着、得不到的,却偏偏一定要抓住,结果抓住的瞬间也就是最后的败亡。 方应看自以为可以做到绝情,但是到最后还是不自主地对无情动了情—— 所以他败。他死。 顾惜朝从无情身旁走过的那一刹那,问了他一句话。 他声音很低,低得除了无情之外别人都没有听到: “成崖余,你到底有没有情?” 突然刮起一阵寒风。 站着的人和坐着的人不知怎的,都一齐怔了神。 风很大。 天无雪。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方应看坠入深崖的那个瞬间。 ——远远看去,他的身影就像一片巨大的雪花,特别的白,刺眼的白,像煞了当年的白愁飞,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想飞之心,也许真的永远都不死、不息、不朽罢。 靖康二年二月初六日,徽、钦二帝于金营受逼脱去龙袍,被废黜为庶人。 同时,金军统帅得知康王赵构在河北积极部署军队,欲断己退路,兼之担心兵力不足,于次年四月初一分两路班师北撤,掳二帝和后妃、皇子、皇女、宗室、贵戚以及官吏、内侍、宫女、技艺工匠、倡优等三千余人北归。 北宋灭亡。 北撤之时,金人烧毁汴京城郊房屋无数,所到之处,生灵涂炭。被驱掳的百姓不下十万人,北宋王朝府库蓄积为之一空。 东至柳子,西至西京,南至汉上,北至河朔,金兵杀人如刈麻,臭闻数百里。 此时,一向主和的张邦昌已被金人扶持为帝,建立了傀儡政权,国号“大楚”。 然金人退后,伪楚帝张邦昌失去靠山,遭到汴京百姓及爱国官员的抵制和反对,中原大地,再次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四十八、沐天名的名 靖康二年三月。 日暮黄昏。 皇宫御花园。 新登基的大楚皇帝张邦昌一个人坐在水阁边,愁容不展地看着红彤彤的日头一点一点滑落天际。 正自愣神间,他忽然在水波上看到了一个人影。 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一声淡淡的叹息:“你不应该坐在这里。” 大惊回头,他便看到了一个负手伫立的男子。 一身青衣,洒然而立,仰首望天。 皎洁、清冷,逸然出尘。 斜阳余晖亮在他眼中,带着说不出的倦意,掩不住的傲决。 “你姓张,不姓赵,这地方不是你应该待的。” ——他的眸色冷郁,看似轻飘飘的语气中却带着刺骨的深寒。 “你是什么人?”张邦昌骇得三魂出窍,抖得筛糠一般,连忙四下找寻侍卫的踪影,却哪里有半个人影!当下不由心中怒咒:那个该死的殿前司副指挥使成崖余是怎么办的差事,竟让乱党闯进了皇宫大内!? 青衣男子冷冷一笑,张邦昌这才发现,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个白衣负剑的人静静站立着。 张邦昌愕了一愕,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白着一张脸张口大叫了起来:“是你!朕,朕认识你,你就是那个和傅宗书逼宫谋逆的顾惜朝——” 他又朝后面一指:“还有你,朕也知道你,你就是那殴打前朝皇帝,挟持蔡相的那帮贼人乱党的头领!” “认识就好。”顾惜朝点头道:“你有何德何能,配居万人之上,坐拥四方?鸠占鹊巢,反遭其殃。这不是你该坐的地方,这身龙袍也非你之物,我劝你还是早做打算,否则,就等着伏尸于此,流血五步——” 他一撇嘴,又蔑然地摇了摇头:“天下缟素,你还不配。” 张邦昌呆若木鸡地望着他,又望了望他身后的那个人,打从骨头里泛出一股凛冽的冷意。 晚风习习,薄云悠悠。 王小石立在金风细雨楼前,看着戚少商和顾惜朝并肩走入自己的视线。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撒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柔和又温暖,驱散了黑夜来临前的微寒。 王小石忽然升起一种感觉,这两个人,一个仍有着领袖群伦的气概,一个仍有着指点江山的本领——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端的可以睥睨苍生,笑看风云,共主浮沉。 王小石垂目一叹:本来,潜入深宫大内胁迫伪帝,他也要亲自去的,但戚少商却阻止了他:“不可。带领风雨楼的弟兄和武林同道襄国抗敌的大任还要靠你,我只是把这副担子卸到了你的肩上!” 然后,戚少商又对他说了自己的另一个决定。 王小石听完之后热泪盈眶。 谁说英雄无泪? ——你只是未曾深晓他们的侠骨柔肠。 英雄不是无泪,而是泪不轻弹。 也许只有英雄惜英雄重英雄。 王小石的泪,为“惜”而淌,为“重”而流。 十日后,张邦昌将宋室御玺交还赵构,并去帝号,以开封归宋。 康王赵构遂于靖康二年五月初一在南京应天府登基即位,改元建炎,是为宋高宗。 南宋始起。 不胜楼前。 春深。 春渐暮。 “我不要名。”沐天名倏然转过身来,手心里托着一片杜鹃花瓣。 “唔?”身后白衣白袍的男子为那瓣熟悉的轻红绝艳恍了恍神,有片刻的迟滞。 他的鼻是高挺的,他的眉是飞扬的,傲岸逼人。 逼人的傲。 他的眼神如此的明亮,此刻又漾起了淡淡的轻愁。 虎尾溪畔,杜鹃红遍——对戚少商来说,真像一个久违的梦,又或者,他已分不清那是回忆还是梦境。 沐天名深深地看着他,手掌一翻,就倾落了那片落花。 花,落了。 “我要的不是名。”他重复了一遍:“男儿事业,也许自古皆然。但求名无数,成名无数,图名无数,更有逃名无数。何为所欲,何为所求?你我岂非都各有自己的坚持?” 戚少商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点头道:“既是如此,戚某明白了。但无论如何,都要多谢阁下相救之义。” 沐天名淡淡道:“不必。凡事皆有因果,那是你们自己的机缘。” 戚少商心中一动,道:“沐公子心通六界,智达无穷,这天下易得,人心难安的道理,比戚某更懂。” “很多事,世人都懂,但却偏偏做不到。苦海浮沉都是业,恶缘增减不由人。乱世渺渺,何来渡世之慈航,总要历经修罗道场,才能同登彼岸,登岸舍舟,你说呢,戚大侠?” 戚少商慢慢点了点头:“不错。是我执着了。” 他一拱手:“多谢阁下成全。” 戚少商临走前抬头看了看不胜楼的楼顶。 他总觉得那里有另一个世界。与世隔绝的,只属于沐天名的世界。 那里是收藏着沐天名不为人知的爱恨与过往吧。 戚少商不知道,沐天名此时也正在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他们心里,都不由自主地为对方感到了一阵寂寞。 其实也许是,他们寂寞着自己的寂寞。 身在江湖,谁能不觉寂寞? 高宗登位后,存惧而不敢入开封,以李纲为相,宗泽为开封留守。 金军闻高宗立,再度举兵南下,东路入山东,西路陷太原后入陕西。宋国大乱,勤王部队多叛,两河居民皆自行武装抗战,据守黄河,人数不下百万,金军难以倾力南下。 高宗避敌锋芒,弃汴京南下,高官权臣仓皇逃亡,平民百姓束手无措。时金主令所属金钱帮大肆剿灭汴京城中各路抗金义军、武林义士,以铲除异己,平定朝野。 一时间风起云涌,开封城内,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在所难免。 此间,金风细雨楼原楼主,“九现神龙”戚少商独赴不胜楼,面会金钱帮帮主沐天名,半个时辰后离去。 此次约见之要意,随即传遍江湖: 戚少商以一己之力约战沐天名,以代替两派万千弟子的厮杀,一决胜负。 二人约定,六月初五,决战黄河。 花落。 落花如梦。 乱红飞渡,惹尽轻愁。 顾惜朝就立在落红铺就的小径尽头。 他的衫袍是青的,衬着满山满地的红,本是耀目的颜色,却不知为何会显得如此萧杀而苍凉。 他的人,在周围似暖还寒的萧瑟里,那七分慵懒和深倦,被眼角的厉狠绝艳强行压着,化作三分与生俱来的落寞,就象因绝望而冷却的青色火焰。 戚少商看着这个背影很久很久,也想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迈开脚步,走上前去。 顾惜朝回首,凝眸。 ——这白衣无尘的男子,还是当年的样子,俊朗勃发,一派英雄气概,冷冽迫人,孤傲而坚强。 ——那正是凭着孤傲忍着所有伤痛的坚强。他冬日暖阳般的清澈笑容能赶走一切的苦寒,驱散一切的黑暗,包容了自己曾经的伤痛和伶仃的旧梦。 他岂非和自己一样,一样有不为人知的苦,不为人知的痛,不为人知的心伤与寂寞。 但当两个寂寞的人靠得如此之近,却有种共渡生死之后的暖。 多少个孤枕辗转的夜里,那一份彼此方知的怵心的暖。 虽寒,且暖。 曾恨,又爱。 都比不过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十指相扣的莫逆衷肠。 ——就像,现在一样。 片刻的无言相视,戚少商终于伸长手臂将顾惜朝拥入怀中,沉声道: “答应我,好好地,等我回来。醉卧黄沙还是隐居山林,冰河饮马还是临湖泛舟,都由你——我还没吃够你为我做的杜鹃醉鱼,还没陪你去江南听丝竹声声,看江枫渔火——” 他托起怀中人的下巴,目光灼灼:“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实现诺言,等我回来完成约定—— 然后,跟我走,走上一万年,你可愿意?…… 气息交缠,话语厮摩间,戚少商偏头吻住了顾惜朝柔软轻颤的双唇。 你我相约定百年。 生,不忘;死,不离。 落花纷飞里,温柔的眼睛忽然有些迷离。 一朵花落在她的发上,又掉到肩上、衫上,最后飘到她的足边。 花是红的,她的衫子也是,这会,她的脸蛋儿也变得艳红艳红的。 “呀——”她在心里叫了一声,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 一阵细碎的脚步,何小河从树丛里一猫腰,钻了出来,嘴里已来不及地轻呼起来:“可叫我一阵好找!王楼主正到处寻你呢,你竟躲在这里顽儿!” “嘘!”温柔几乎是飞扑上去,拼命捂实了她的口。 何小河一愣,顺着温柔方才呆站的地方隔着树枝看出去,看到外面的一幕,一下子也忍不住脸红心跳,忙将温柔拖了过来,口中低叱道:“要死要死,你在这里乱瞧什么!” 温柔红着脸,扭着衫上的衣带,道:“本来,我是想来送送戚大哥,结果……” 何小河咳嗽了一声,脸孔有点发烫,只好道:“快跟我回去吧。姑娘家家蹲这里偷看,也不知羞!” 温柔忍不住问她:“戚大哥和顾公子,他们两个,是一对儿吧?” 何小河一呆:“他们俩……咳,他们两个……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说了你也不懂!” 温柔认真地说:“我懂,小河姐,我明白,我真的明白。” 何小河有点好笑:“你明白啥?” “他们两个看着彼此的眼神和看别人的时候不一样!”温柔歪着头想了一想:“那种眼神——很温柔,呵,就是温柔!” 何小河忍不住笑起来:“那样就算是一对儿了?” 温柔严肃地点头:“两情相悦,生死不离,可不就是一对儿么?” 何小河怔住了—— 哎,温柔。 温柔真的长大了。 “小河姐,你不觉得么,那个顾公子,有时候真的好像那个死鬼大白菜鬼见愁,不过,他要比他好得多了,也一定会过的比他幸福的,你说是不是?” ——温柔若有所思地对何小河说。 “啊?”何小河有点不知如何作答。 温柔甜甜一笑,合掌仰头:“哎呀,现在要是天黑就好了!” “什么?” “天黑了可以看见星空,可以对着流星许愿啦,我希望戚大哥打败那个姓沐的,平安回来!”温柔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仍然像个孩子。 很天真。 很真。 何小河心里一动,忽然觉得自己也变得满心温柔。 “走吧。”她牵起温柔的手:“我们一起去黄河渡口吧。” 温柔临走的时候回头再望了一眼: 远处,戚少商最后握了握顾惜朝的手,转身离去。临到路口的时候,却又不知怎地,他也回头望了一眼。 顾惜朝站在花树中的小径上目送他,那青色的衣衫在风中飘扬,象一幅定格了的的画面。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在这样的时刻,谁能预知冥冥中早已注定了的命运。 此去相别,等待着他们的,将是千山万水的重逢之日,还是天上人间的永诀之期? …… 四十九、决战 六月初五。 黄河古渡口。 这里很久没有如此热闹过了。 金兵的铁骑踏破城阙,只留下一个千疮百孔的废都,这个黄河岸边的古渡口,几经战火的摧残,早是野渡无人舟自横,再不复当年景况—— 然而今日,古渡前人头涌涌,接踵而来,汴京城内和大半个江湖上成百上千的各路武林人士均云集在此,盛况空前。 他们都来观看一场绝世之战。 他们的心情,甚至要比决战的两个人更为紧张。 因为这是一金一宋,两个名动天下的人,一场惊天动地的生死之斗。 黄河上巨浪翻滚,那一小块若隐若现孤立于中的黑色,正是今日一战的所在——终年被狂云怒涛所笼罩的江心屿。 金风细雨楼。 留白轩。 顾惜朝站在窗前,负手朝远远的天际极目望去。 他没有去黄河边观战。 虽然他比任何人都急切地想知道这场决战的结果——因为那个大眼睛深酒涡的男子,于别人,是群龙之首,是武林领袖,是世间英雄,于他,则是一切的一切,全部的全部。 顾惜朝曲起手指,握入拳中,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个人手心的温度。 他阖目,眼前又浮现起昨夜的一幕幕: 夜半琴声,深宵剑舞,旗亭一夜,永生难忘。 剑风猎猎,卷发飞扬。暮春的深夜,月残霜冷,是透骨透心的凉。 ——“当”的一声,宫弦断。 琴音破碎,伶仃萧瑟,琴声未停,如泣如诉,剑舞不断,且啸且歌。 ——“叮”的一响,角弦裂。 琴声驰骋,奔雷震天,剑击长空,卷起千堆雪,人身腾纵,恍若九天龙。 ——“铮”的一下,羽弦崩。 曲不成曲,音不成音,剑光如雪,如白练彻空,身形顿落,衣袂翻飞人凄绝。 欢有穷兮恨无数,弦欲绝兮剑如诉。 …… “对不起。” 琴弦割裂的伤口渗出的鲜血在两人指缝间流淌,戚少商紧紧扣着顾惜朝的手指,低头:“我总说再做最后一件事,结果一件又一件,最后又最后,一直都要你等我。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你用不着对我保证。” 顾惜朝闭上双眼:“是从什么时候起,你我已不再彼此阻拦?” “惜朝,天山数月,只有我知晓沐天名的武功。” “即便我信了你的侠义之道,也服了你的习武之才,但你残毒在身,只是勉强以清心咒压制,与沐天名那样的高手对决,一个不小心,便会引发余毒,以身赴死!” “我是九现神龙,最少也有九条命。如果左右横竖要死——”戚少商笑了一笑:“连顾大公子都已被我赚了回来,戚少商这辈子,不算亏。” “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顾惜朝勾了勾嘴角,忽然变得出奇的平静:“这样的别离,我们都早应该习惯了,不是么。” “……” 这一刻,你我咫尺相对,却为何又像当年一样,似隔了跨不过的千山万水,越不尽的生生世世? 天涯,咫尺。 发丝相绕,气息相融,唇舌相依,肢体相缠,一旦贴合又怎舍分开? 怎——舍——分——开…… 漫看风流云散,有生一日都望一日—— 一夕百年,要怎么,莫问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尽怀…… 有时候,我们总以为还有的是时间,可以容许我们从头来过,还清罪孽,弥补过错,挽回遗憾,却不知前尘已远,来日未见,路转眼就走到了尽头。 难道经过了这么多,我们终是无法在一起么? “你我终是无法在一起么……” 顾惜朝截断了回忆,剑眉舒而又锁,喃喃自语。 “啪”的一声。 疾风忽起,刮落了窗外廊前的一株幽兰。 雾锁寒江。 黄河在这一处格外的宽阔,远远望去,无际无垠,像和那漠漠苍穹融为了一体。 忽然,水天相接处,一叶轻舟破开水雾,逆流而上,从云海苍茫处疾箭般射来,出现在岸边众人的视线中。 一个白衣白发的人影,弱柳扶风,却寂然入定般立在船头。云中射下的阳光照得他一头如雪白发银芒闪烁,顿生出尘之意,他振袖几欲乘风归去,像与这俗世再无半点关系。 风浪中起伏的船身剧烈颠簸,他却像是立在平地上一样岿然不动。 人群一阵骚动:“是金钱帮的沐公子来了!” “什么沐公子,不过是条金狗!” “如今这汴京城可是大金国的地盘,说话可要慎重些是!” “放屁!总有一天咱们会把金人赶出中原,我只盼着戚大侠今日能斫了这个姓沐的,长长咱们中原武林的威风!” “若是戚少商赢了,不知沐天名是否真能信守承诺,退出中原呢?” “即便是输了,咱们也誓要跟金钱帮血战到底——你们看那边,金风细雨楼王楼主他们也都来了呢。” …… 迎风破浪中,伫立船头的沐天名回头望了望身后小小的船舱,复转首向前,心念转动间,以他不受世情影响的定力,亦不由唏嘘一叹。 回首前尘往事,在浮云横亘的天幕上,他仿似又看到了天山之巅的皑皑雪峰,碧碧蓝天,那千万年不曾改变过的永恒静谧,和那些个与白师弟朝夕相对,在一起习武、读书的日日夜夜。 山中不知时日过,半缘修道半缘君。 携手处,一言一笑皆在怀—— 一别如雨,道是佛心寂灭;蓦然回首,方知情根深种。 缘未起,情已灭。 自己与白师弟,终是差了一步,便错了一生…… 戚少商抱剑立在江心屿上,静静地看着那叶扁舟驶到自己近前。 听着潮音阵阵,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心里豁然开朗的澄澈宁静。 沐天名系舟于屿边石柱,一掀衫摆,轻轻掠上了屿心,立在了戚少商面前。 “抱歉。”他微微一笑:“我要照顾一位故人同来,故而迟到了。” 戚少商望了望远处的小舟,了然颔首。 江风中,两人发袂飘飞,猎猎作响。 沐天名看着戚少商,很坦诚地说道: “欲得苦海倾,当使爱河竭。修道之路注定孤寂,然当知身孤而心不孤也,诸佛及弥陀之心,未尝暂舍乎我,举意佛知,开口佛闻,又何忧孤寂乎?殊不知道者,天地阴阳造之化道。可惜,我终也无法达至通明之境,或许这正是前世之因果,来生之涅磐——” 他叹息一声,苦笑摇头道:“与白师弟共度的日子,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他离开师门私自下山之日,我十六年的苦修都化作一夜白头,从此无论我如何努力,佛心寂灭万物皆空的境界都再于我无缘——原来这世间真的会有一个人,能令到我们迷醉俗世光阴,缥缈红尘。那么遇到这个人,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戚少商默默地听着,突然道:“当时为何不留住他?” 沐天名一笑:“这个问题,恐怕你心中亦有与我一样的回答。” 他顿了顿,又是喟然一叹:“只可惜苏梦枕识他用他重他,却不真正懂他。苏梦枕虽不失为一代人杰,但没有你的赤子之心,若论心胸气度,至情至性——他,不如你。故我只敬他三分,却要敬你七分。” 戚少商摇头道:“沐公子言重,戚某愧不敢当。” 沐天名眯起双目,又继续静如止水地淡淡道: “无涯之世,人心不敌无常,其实身在江湖,英雄皆寂寞,人生短短数十载,殊途同归,终有一日,戚兄也会变得似我一般孤独,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死并非一切之终结,不过是万物变化之一端——其实世人莫不如是,只不过得珍惜时且珍惜,才不负这百年江湖寂寞人生的快意。” 戚少商点头道:“不错,谁也逃不过生死,只求堪得破人心。各自前行直到路尽之时,必将在某一点上相遇,天涯相逢,便再不会觉得孤独——天地造化岂非早有它的定数。” 沐天名颔首道:“不错。你看,这水,这天,这地,白云苍狗,瞬息万变,一眼万年,一切的变化才是永恒。” 戚少商眨了眨眼:“人生苦短,生而有喜、有悲、有恨、有痛,只与这苍茫天地、虚空无穷比起来,实在是渺小,却又委实珍贵。” 沐天名微笑:“即便虚空有尽,而寂寞无涯。你我今日一战,确是珍而贵之,足慰平生了——其实说起来,天下间最可怕的对手其实乃是命运,若是打败了它,恐怕就是真正的天下无敌了。” 戚少商呵呵一笑:“如此说来,戚某岂非时不时都有想天下无敌的念头了。” 沐天名道:“你已度破了生死,当算是无敌了。” “生死虽已无碍,但我心里还有眷恋,还有牵挂,再有的,便是希望。”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你若死了,留下他一人独活于世,又有什么希望可言?” 戚少商微笑:“你方才不是说过,死不过是变化的一种么。人间大爱,或是强自相留,或是相念天涯,不过是各人的选择罢了,有爱,便有希望——沐公子以为如何?” “好。既如此,那我们就可放手一战了。” “呵,莫非沐公子还想留什么余地不成?” ……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滔滔而言,均气舒神闲,既不出手试探对方虚实,也不提二人胜败之事,倒像是至交好友,到此聚首谈心,不要说杀气,竟连半分敌意都感觉不到。 或许,也只有在生死决战之时,方能面对生死,堪破生死,方可悟出生命的真谛。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暗。 金轮西坠,玉兔东升。 岸边等着观战的众人,从白天等到晚上,一直不见屿上有何动静,都不由焦躁不安,诧异莫名起来。 但高手间的决战,或许非按常人所想像吧—— 人们揣测着,担忧着,议论着,继续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他们不能,也不愿错过这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惊世之战。 江心月华白。 万籁俱寂之中,天地一片空茫,只有潮音阵阵,直可令人顿生化欲澄心,归真返本,拔诸苦海,登极净土之念。 沐天名目光闪动,向戚少商道:“此时情怀此时月,趁着无人打扰,不如我们用上这点难得的时间,一起欣赏这轮弯月,各自好好地想想各自的前尘和去路罢。” 戚少商赞同地一笑。 于是,他们一起缓缓仰首,想着各自心里的事,心里的人,望向天际一钩明月。 他们都想起了什么呢? 那些他们所想起的人,现在是否也在某一处与他们凝望着同一轮明月呢?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五十、江湖 西山无限远,霜冷一宵长。 深情谁解,恰同寒月凄凉。 启明星落入江心的时候,立在屿上的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轻轻叹息了一声。 沐天名慢慢地自袖中取出了一把剑。 一把细细薄薄,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的剑。 ——原来他也是用剑的。 戚少商眸中燃起两点星光,也将怀中的剑放了下来。 “你悟了没有?” “你呢?” 两人相视一笑。 又几乎是同时的,他们将手上的剑一齐插入了脚下的岩石,各向前踏出了一步。 剑已弃。 他们手中已无剑。 但他们的手,他们的脚,他们的四肢躯体,他们的目光神情,无一不是剑。 剑无所不是,无所不在。 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 剑法的极致,究竟是怎样一种境界? 是否能窥破天道,碎尽虚空! 这样的两柄剑,这样的两个人,谁又能真正触及天人合一的境界? 抑或是,踏破天人之限?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遇到彼此这样的对手,他们都一定会激发出最大的潜能,迸发出最大的斗志吧。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决战终于要开始了。 并世无双雄。 势在必战,谁可胜出? 谁胜谁负? 答案很快就可揭晓了! 沐天名和戚少商已同时亮出了各自的“剑”。 他们现在不需要解脱,只需要交手…… 江上的浓雾渐渐散去。 一叶轻舟荡悠悠地穿过云雾水气,从江心屿那里飘了出来。 小舟与来时不同,行得很慢,很缓,随波逐流,摇摇曳曳,格外轻,格外柔,像是怕摇碎了舟上乘着的一个梦。 船头似乎隐隐约约有两个人,一站一坐,俱是一身白衣,坐着的一动不动,像是沉睡着一般,白发的沐天名正微微俯低着身子双手环扶着他,像是生怕有半点风浪沾湿他的衣裳:愁飞,现在,你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地属于我,我也完完全全地属于你了…… “是沐天名的船!” 岸边有人尖声大呼起来。 难道胜负已分?! 沐天名无事而返,那戚少商莫不是—— ——一心盼望着戚少商胜出的武林同道心里凉了个透,无不手足冰冷,冷汗骤下。 王小石的心也沉了下去。 温柔已是“哇”的一声,哭倒在何小河怀里。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沐天名的小舟所取的方向,竟不是来时之路,没有半点要驶返岸边的迹象,反而飘飘荡荡,顺流而去,摇向没有任何舟艇,只有茫茫水雾的黄河水域深处。 万顷波涛,厉声咆哮,不多时就似吞没了那叶小小轻舟般,完全消失了它的踪影。 一阵江风骤来,一瞬间吹散了剩余的水雾,江心的孤岛终于清楚的遥遥出现在众人眼前: 屿上立着一个白衣飘飘的人。 怀抱着那把名动天下的逆水寒剑,这个人正傲立在乱石峰顶一块巨岩上,沉静地仰首凝望着西天将沉未沉的半轮明月。 江月,初照。 思君,渺渺。 明月何时照我还……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到戚少商。 第一缕晨光洒落在无情的膝头,他迟疑了一下,终于伸出手去,要敲上留白轩的门。 在他指节还未曾触到门的时候,门却“支呀”一声打开了。 屋内一片深深的黑暗,顾惜朝就背朝这片黑暗,站在门口。 他眼眶深陷,容颜苍白,显是一夜未眠,在淡金色的晨光中恍似一个孤魂般的影子。 无情黯然一叹,从怀中抽出一封信笺递过去:“少商赴约之前曾嘱我,若他没有回来,就将此信交给你。” 顾惜朝接过信笺,也不急于打开,只低声道:“他是死了,还是走了?” 无情垂下眼睫:“最后,大家仍看到过他……” 顾惜朝握着信笺,慢慢揉紧,口中喃喃自语般慢慢道:“让所爱的人看着自己死去,或是一人离开独自赴死,到底那一种更是残忍?而一个死了,另一个随他而去,又或者孤独地继续活在世上,到底哪一种更是悲哀?” 无情心中一抽,涩声道:“他的毒——真的无法可解么?” “不知道。”顾惜朝艰难地弯了弯嘴角:“我真的不知道。” 这时候他方打开了手中的信笺。 信书两行,共二十四字: “暂且别去,十二年后,旗亭相见。 望君珍重,白首之约,万勿相负。” 顾惜朝一眼扫过,无声无息地咧嘴笑了一笑,将信也递给无情一看。 “这……”无情怔住,眉峰渐渐紧锁如刀。 “都说戚少商是大侠,一诺千金,当年为了一句承诺,就肯不顾一切甘受千里追杀——”顾惜朝仰首迎向晨光万丈,嘴角微微颤抖:“我岂有……不信之理?” 既是知音,自懂得他的坚持,他的侠义;既是知音,自能守着他的承诺,故此再多的别离,也不能改变跨越生死的相随。 顾惜朝站在那里,阳光映下来,他看清了自己的影子,也看清了以后的日子—— 好长好长…… 过去的几年,却如甜梦一般—— 好短好短…… 顾盼之间,已失斯人所在,只见满目阳光,满庭方静,彼人何方? 日后,是十二年长河霜冷、天涯独行的漫漫长路。 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神思恍惚间,那个人似乎就立在身边,好象从不曾离开,款款情深的言语,就在自己耳际嗡然响起,正是他临走前无数次说过的那句话:“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顾惜朝不禁悯然而立,竟似痴了一般,良久,嘴角处渐渐浮现出一抹清浅的笑意…… 千里万里,如在眼前。 千年万年,如在瞬间。 无情眼望着那纸薄薄的信笺,似乎也触动了自己的心结,一时间,不由又是慨然又是怅惘,无语沉默了。 正值此时,忽听得庭外一阵急促的脚步,铁手风一般冲了进来,口中焦急地唤道:“大师兄,南来的钦差由世叔陪着,已到了巷口,据闻是当今圣上圣察顾兄乃不世之英才,望他为国效命,一展抱负,已颁下拔擢的圣旨了!” 话音未落,庭院里呼啦啦走进来一群人,冷血、追命和王小石、杨无邪、温柔、方恨少等数十个金风细雨楼、象鼻塔等京中白道武林势力的领头人物正站成黑压压的一排,一双双灼灼的目光无声无息地凝在顾惜朝身上。 顾惜朝环顾四周,眉心一跳,面上隐有冰寒凛冽之气,转首看向无情,冷冷一笑道:“眷恋穷城,徘徊歧路,沧海横戈,试问今日之域,终是谁家天下。” 他将那封信笺折平,收好,垂目道:“在下要去旗亭相侯故人,故——恕惜朝不能从命。就此别过,永无后会之期。” 铁手呆了一呆,正要说话,却听无情朗声道:“二师弟和诸位武林同道均亲眼所见,钦差大人惜乎迟来一步,顾惜朝顾公子已于昨夜不辞而别,已离开金风细雨楼多时,此时怕是绝追不上的了。” 他说罢侧首,正遇上顾惜朝略带感激的淡淡一笑,然后,便转身离去。 在众人默默相送的目光里,那青色的背影,宽袖广舒,带着刀锋般的冷,冰雪样的寒,如一只飞越沧海的蝶,飘落向寂寞苍凉的天涯之外。 “戚少商正是自知必死,才故意设下这要他相侯的约定——”铁手听外无情的简短叙述,跌足哀然道:“顾惜朝何等聪明,怎会不知此意,他此刻定是心若死灰了!” 无情摇头:“不。此刻的他,遗世独立,已然超脱了。我们所有的人,都不如他。” 他们举目望去,那地上渐渐远去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明明是一个,却又好像是两个,互相依偎在一起,便又融成了一个,似乎永生永世也不会分开了…… 无情暗暗地在心里说了声:“珍重。” 相别如雨,此去经年。 未知魂已断,幸有梦相随。 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很多年后,江湖中仍有人会提起那当日黄河惊世一战,有人说,那天沐天名与戚少商实是同归于尽了,又有人说不然,不少武林同道都明明亲眼看见了他们两人战后各自离去的身影—— 种种传言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经六月初五黄河江心屿一战,金钱帮帮主沐天名与九现神龙戚少商均不知所踪,黄鹤杳然,同时失踪的,还有一个这么多年来都说不清是正是邪的青衣书生。 金钱帮于一夜之间消失于江湖。 武林中,曾经风起云涌的一代渐渐隐退,又将不断涌现新的英雄,新的传奇,各领风骚数十年。 江湖如梦。岁月无情。 江湖多风雨,腥风血雨,刀光剑影,红颜白首,英雄末路,热血情长,爱恨相忘。 江湖很令人迷茫,很令人惆怅。 但你若要问我,江湖是什么样的,我想我也无法回答你,因为我已经淡忘了。 江湖多变,江湖善忘。 成又如何,败又如何,纵能得意一时,弹指间,得得失失,尽归黄土,再多的豪情热血、风华绝代,还不是化为白骨。 曾经轰动一时的武林盛事也好,名动天下的传奇英雄也罢,都终将慢慢在人们的记忆里淡忘,变成古老江湖的传说…… 午夜梦回处,你看,剩下的——惟有寂寞。 逆风千里乱云飞,水涌孤舟激浪开。 寒光闪烁青锋在,英雄踏歌纷至来。 情义二字,自古难全。善恶分明,笑对苍天。 好男儿今生不后悔,举美酒喝它三百杯。立马昆仑,扬帆沧海,要留美名在人间…… (请诸位后妈把此视为终章~) 五十一、尾声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高宗赵构退守长江以南,建都临安,与金隔江对峙,两分天下。 南宋终凭着长江天险一隅偏安,也赢得了重振旗鼓、再图中原的机遇。 南渡后的偏安小朝廷,远离了战火,南朝子民,重又开始了生息劳作,而朝臣官宦,在这诗酒琴棋歌舞地,在西湖山外青山楼外楼的无休歌舞之中,渐渐声色犬马,醉生梦死—— 暖风熏得人欲醉,只把杭州作汴州。 死去的人,活着的人,那个光复中原的梦,是否终将化作一滴清泪,淡漠在午夜梦回的辗转嗟叹之中。 试问寂寞江湖,谁家天下? 说英雄,到底谁是英雄? 三年后。 临安城诸葛神侯府中,坐在轮椅上的白衣名捕在后园内不经意看到了一支花。 一支白梅花。 就轻放在园内小亭的石桌上,娇美得有些伶仃,柔弱得有些黯然。白得如此纯如此净如此真如此翩翩。 无情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朝屋内问了一声:“园子里的梅花开了吗?” 他的声音有明显的颤抖。 陈日月清脆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公子说笑了,这是临安府,不是汴京城,都还未入冬,哪有那么早的梅花!” 无情捂住了心口:“那是铁手他们回来了?” “公子今天这是怎么了,莫非不记得了,铁二爷北上汴京未归,三爷和四爷一个陪着先生在宫中侍驾,一个出外办案,这会子府里可不是只有咱们几个嘛!” ——这次是叶告从窗口探出头来,朝园子里望了一望。 无情没有再说话。他驱动轮椅,来到亭中石桌前,默默地伸手触向那支梅花。 指尖捏向那含苞的白色花蕊时,忽然一阵刺痛。 一滴鲜红的血顺着指尖流到纯白的花上,无情颤抖着展开了那朵花苞。 出现在他眸中的,是赫然的一点晶莹。 那是一枚他以为已经永远遗失了的暗器。 很清,很亮,很美。那或许是情人才会流下的泪滴。 汴京城外。 雨后。秋风萧瑟。 黄河两岸的金宋之战仍在无休止地进行着,故都汴京久经战乱摧残,昔日的奢靡繁华如春梦无痕,已然破碎零落。 但这座历经血火的城池里,那些寻常巷陌、人海茫茫中飘来隐去的熟悉身影却依然不曾消弭,他们是这个苦难而坚强的古老民族,最铮铮如铁的脊梁和砥柱。 江湖弟子江湖老,三年生死两茫茫。 而总有一些什么,岁月淹没不了,血火吞噬不了—— 曾经的壮烈和今日的英勇依然前赴后继,永远历久弥新。 萧瑟的秋风冷得如刀,玄衣劲装的汉子浑似不觉,只急急地赶着他的路。 城郊的竹林已经在望,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 每年秋末的这个时候,身为四大名捕之一的铁手都会回到汴京,去“探望”一位故人。 一个长眠在这座旧日皇城中,那般美丽,那般善良,那般痴情的女子。 那座孤独的坟冢下,她,可曾觉得寂寞么? 铁手叹了一口气,拂开眼前的竹枝,抬起头来: 墓碑似乎被雨水冲刷的格外干净,“爱妻傅晚晴之墓”几个大字清晰得像是刚刚刻上去的一样,墓前赫然放着一束明媚的小黄花,正自在风中摇曳。 风尘不染、岁月不侵的美。 铁手一怔,目光缓缓移到了墓前被雨水浸得湿润松软的土地上,忽地瞪大了眼睛: 那上面,一左一右两对脚印,清清楚楚地并排挨在一起—— 铁手心中蓦地一动,一丝微笑慢慢从嘴角浮现,眸中亦渐渐闪出安然明亮的光芒来。 此刻雨后初晴,一缕缕柔和的阳光透过竹叶的间隙,斑斑驳驳地洒落下来,照在墓碑上,两对脚印上。 也照在铁手的肩上、身上、心上。 竹叶上的雨珠映着破云而出的日头,正闪烁着宝石一样耀目的光芒,映得这个本来幽深寂凉的竹林里泛起一片光明,说不出的宁和美好…… 临安城的百姓们大都知道,城外有一座绿草如茵的小小山丘,在山脚下有一排修葺得很是不一般的坟冢,那里面埋着的,都是些襄国抗敌的民间英雄义士。 这排坟冢的最后,是两个并排紧挨着的无名墓碑。 碑上虽无名,可下方立碑之人的名字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神武右副军统制岳飞”。 每年春至,这两个坟冢前的杜鹃花总开得最是灿烂多情。 但有人说,这里其实只是两个衣冠冢,这两个人到底是生是死,埋尸何处,根本无人知晓; 又有人说,其实这两块无名墓碑上原本是有名的,只是后来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抹了去,抹得干干净净,不晓得是拿剑砍的,还是用斧子凿的; 更有人说得离奇,说是住在山麓的两个樵夫一口咬定曾亲眼看见过那抹去墓碑上名字的人,那是两个人,一个青衫,一个白袍…… 传说终究是传说。 但不管怎样,每年清明,当漫山黄花开遍的时候,这些墓前,总有络绎不绝的寻常百姓前来拜祭,当然,还有一些特别的人会来到这里,听说,那可都是一些名动天下的大人物! 有现今领袖江湖、统领武林的英雄豪杰,还有朝廷内举足轻重的官员和将军。 而来得最多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有着石头一般的眼神和笑容,另一个则是双腿残疾的白衣公子,他们最后都会到那两个无名墓冢前坐上很长一会儿—— 有时候,他们轻轻地对着墓碑说话,有时候,他们会带来几坛叫“炮打灯”的酒,有时候,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想。 河山依旧在,故国久相违。 穿越岁月的飘摇动荡,他们从那些北来的飞鸿嘶鸣声中,也许是听到了铁马金戈入梦来吧……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无论时局如何变迁,那些心怀“驱逐鞑虏、收复中原”之志的人们,有的坚如磐石地固守在动荡的朝堂之上,有的坚持不懈地战斗在滔滔的黄河岸边。不论是尽忠报国的将军,还是誓死抗敌的义士,都如那座历经了血火风雨,重又矗立在西子湖畔的楼一样,不折、不摧。 在那日渐远去的历史中,苦难的中原大地,从不曾停息兵火征战,缺少生死别离——但人间之真情大爱,如那光明和希望,却也从不曾远离人们而去,就像那萋萋芳草,野火春风,烧之不尽,生生不息…… 逐鹿四方,大漠苍茫,哪恨雪霜扑面。 冷风吹,天苍茫,藤树两相连。 射雕引弓,塞外奔驰,笑傲此生无厌倦。 猛风沙,野茫茫,藤树两缠绵。 天苍苍,野茫茫,看万般变幻。 应知爱意是流水,斩不断,理还乱。 身经百劫也在心间,情义两难断。 依稀往梦似曾见,心里波澜现。 抛开世事断愁怨,相伴到天边。 相伴到天边…… (听着这首歌完成了最后几个字。寂寞江湖,十年一梦。血仍未冷,痴心尚在。) (全文完) 《层云》番外之《江湖七话》 <壹> 桃叶坞是江南水乡某个不知名的小镇。 小得你大概永远都不会听说它的名字。 我现在就住在这里,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想我会一直住到老死。 这里自酿的米酒不错,拿来送花生,绝对不比王侯帝皇之家的佳酿差。 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想法,唯一觉得不爽的,是自己身上越来越深、越来越重的老人味。 稀疏的胡须一天比一天更黄,冬天来的时候,周身的关节也会有点不听使唤—— 你知道,南边没什么不好,就是太潮湿。 你说什么? 棍子?朝天一棍? 哦,忘了告诉你,我现在又爱上了吃核桃,一指擎天的力道拿来捏核桃也刚刚好。 用指棍打核桃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关七来。 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是百年前?还是千年后? 他是不是正在某一个地方冷眼看着我们现在这一切呢…… 听说北边的战事还是没完没了,听说金风细雨楼已在西湖边重建,听说诸葛那个老顽固还是执迷不悟…… 怎么总有那么些人,老觉得天下兴亡一肩担,唉。 过去、现在、以后,大概都会有人一直谈江湖,说江湖,混江湖,甚至写江湖,但谁又能真正彻底地做到纵横江湖,更谈不上什么笑傲江湖了。 江湖到底是属于谁的? 反正已经不属于我了,但也未必就能够属于你。 你跟我说侠义? 哼,侠义,什么是侠义?正道,到底什么才是正道? 说不定多少年后,金也成了汉,汉也就是金——你打我杀对对错错是是非非谁说得清楚。 我看他们谁也不比我更明白。 争来争去,又有什么好争的呢? 左不过是这方圆一个天下。 不比我头顶的天井大上多少。 <贰> 很多年后,还有多少人会记得“残山剩水夺命枪”? 他们提起我的时候,是会叫我“赫连公子”还是“神枪小霸王”? 但他们大概一定都会说,赫连小妖一生痴情,终得所爱。 当铁手将红泪的死讯传给我之后,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办法平复过来。 后来我对宗老将军说,我只想战死沙场。 在承州那场惨烈的鏖战中,我中了两箭,着了四刀,盔甲和战袍披满了自己和敌人的鲜血。 但我仍是活了下来。 是夜。 一轮孤清的明月,遥遥高挂,寒风刺骨。 我那柄白缨素杆三棱瓦面枪,它一直在哭泣。 第二年春天,我把红泪送回了碎云渊。 江湖儿女江湖死。 她是我的妻子,但我想,这是她的心愿。 把她葬在寒潭边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心也一起葬了下去。 走的时候,站在积雪峰上,我最后回望这座伤心的城。 红泪曾为了戚少商的一句承诺在此等候了多年。 我和她成亲的那天,也曾经相许要再造一架双飞翼,一起向着太阳飞去。 有时候诺言未必不能相负,那要看是为了什么。 我想红泪其实早已明白了这一点。 离开毁诺城的时候,我想起来,旗亭酒肆离这里不远。 我知道,那里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在等另一个人。 我不打算路过那里。 因为我一直认为,等待,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情。 我只是暗暗希望,下一次我再回来这里的时候,他已经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叁> 二师兄从汴京回来之后心情莫名的好。 他甚至拉我一起去喝酒。 我问他,是不是在那边见到了什么故人,老朋友? 他笑着摇头,过了半天又点头。 他一向话不多,那天,他喝醉后却跟我说了很多很多事,很多很多人。 我才知道,原来他的记性那么好,那么久以前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跟二师兄不一样。 江湖上都知道我好酒,常醉。 故此我很容易把一些不该记得的人和事都忘掉。 但我没有忘记那把银色的小斧头。 一个多月后我在浙西办案的时候,重又见到了这枚事隔多年的故人旧物。 那个坐在日暮的街头矮墙下,脸上泪痕未干的少年手里,就紧紧握着这柄看起来仍然凛冽的寒铁。 “这是谁给你的?” “一个哥哥。他说如果再有人欺负我,就用这个对付那些人。” “你家在哪里?” 瘦弱苍白的少年伸手遥遥一指:“我和我娘亲住在那里。” 花灯初映的招牌下,那是个醉卧眠花的场所。 我脱口而出:“他们往哪里去?走了多远?” 我才发现我问的是“他们”。 少年给我指了方向。 武林同道谬赞我脚力无双,轻功绝伦,追踪术一流,我也许能追上他们。 但我想了很久,最终却还是止步。 我想,以后,也再没有人能追得上他们。 <肆> 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也许我曾经是知道的,但现在我只是一个每天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并且完全失去了以前所有记忆的人。 每天那个男人都来给我疗伤,他说他姓方,是我的父亲。 听他们说,他是一个名动天下的大侠。 父亲说我自小身体赢弱,不适练武。 他还说虽然我在外游山玩水时,失足从山顶跌落几至殒命,但他有把握一定能让我重新站起来。 他叫我“小看”。 可我却依稀记得我的名字里,应该有个“舟”字。 每次当他的真气缓缓注入我体内的时候,我心里总有一些说不清的悸动。 总觉得有些什么隐隐掩埋在我身体最深处,想要冲脱,却遍寻不着出口。 有时候父亲会推我到门外的山坡上吹吹风,看看天。 满目的葱郁山川一直延伸到天边,把这里包裹得与世隔绝。 我问他山的后面是什么。 他说,山的后面还是山。 对了,我很喜欢白色的东西。 那想必是世间最美好的人才配得上、当得起的颜色。 白得如此多情,如此深情。 我深深地迷恋那种纯粹,那种无瑕,那种不容半点污浊的定,和真。 我让他们在我窗前种了几株白梅花。 我相信有一天我会把自己的记忆都找回来,虽然现在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枚泪滴形状的暗器,令我隐约记起,我似乎曾经和某个人有过什么约定或是别的什么…… 有一个那样的地方,有一个那样的人。 我唯一记得的是,每年入冬,都要叫人给他送一支白色的梅花。 <伍> 金风细雨楼搬迁到临安之后,仍按它原来的样子重建。 苏大哥、白二哥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我仍按原状保留着。 我一直觉得,他们并未离开过这里。 我觉得我们仍在一起。 有些东西很容易改变,有些东西却永远不会变。 就像这座在不同的天子脚下,同样的屹立不倒数十年的楼子。 虽然我觉得这楼子开始有点冷。 没有了他们的风雨楼真的越来越冷。 多年以后,江湖上仍在传说着我们三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其实除了我们自己,这一切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苏大哥一直怀疑白二哥的忠诚。 白二哥一直怀疑苏大哥对他不信任。 越是在乎,往往越是要求,越是绝对。 越是不能割舍,就越要用极端的方法去忘却。 毁灭和杀伐,乃是因为怕不能拥有,还是因为要永远铭刻…… 我并不孤独,但自多年前的那个失去了他们的雪夜起,我已注定一生寂寞。 我的剑名为“挽留”,但其实我什么也挽留不住。 挽留不住岁月,也挽留不住人。 有时候无情会来我这里坐坐。 我不记得我们曾否谈起过城外的那两座被抹去了名字的坟冢。 我认得那剑锋劈过的痕迹。 那是一把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最终碎破了虚空的剑。 我猜无情其实也认出来了,可是我们谁都没有说。 很多话本是不用说出来的。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每年惊蛰之后,都会有人给我捎来一坛很烈的酒。 它的名字戚少商曾经对我提起过很多次。 他说那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酒。 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喝到了它。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不掺水的酒。 不仅如此,这还是唯一一种里面有热血和真情的酒。 我想我知道送酒给我的人是谁。 我也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 战争仍在继续,我不会白喝他这坛酒。 其实戚少商和苏大哥白二哥他们一样,已然是这风雨楼的一部分。 他们就是这楼。 无论他们在或不在,生还是死。 也许以后我也终会和他们一样。 很多很多年以后,人们可以不再记得我们的名字,但如果可以—— 请不要忘记曾有过一座这样的楼。 <陆> 三门关外,年月绵长。 微斯人,吾谁与归。 “顾惜朝在此恭候”——事隔多年,我重新把这幅旗招挂上了旗亭酒肆外的高杆。 就像当年一样,我知道他知道我会在这里等。 等一个旗亭相识人。 一起挂上的,还有两排红灯笼。我把灯笼挂得很高,这样很远他就能看到。 灯笼在漠漠风沙里蒙了深尘,一共十二盏,正好每年多点上一盏。 他曾经在这里为一个承诺等待,却等到了我,等来了一场背叛。 这一次,换我等他。 那一天的月色冷冷的,从天棚里照下来,我坐在高台上,看着刚点亮的第三盏灯笼。 月明千里故人稀。 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天,他笑着站起身来,那份风采与气度,傲然的,坦然的,洒然的。端的是一派英雄气概。 是的,无论是怎样的困境和凶险,也囚不住他一派浩荡洒脱的气魄,禁不住他泱泱磊落的胸怀。 任何人也奈何不了他,任何事也击败不了他。 一回眸,我竟似真的又看见了他。 我真的看见了他。 那一晚,所有的灯笼都悉数亮了。 那一晚,两年来没有喝过一滴酒的我,醉了。 往事如烟,我又再一次回到了那个漫长的,几乎等待了一生,也用了一生来等待的夜。 我一直都在。 等你回来。 此身业已踏尽前尘,多少翻云覆雨,多少风起云涌,心头再无挂碍。 如此,便罢。 素淡的背影以一转身的姿态,在史册中掩埋,容你我挥洒最后一分豪情笑意,共守千年百载。 任身后青衫与秋水翻飞共长天一色,看天际云卷云舒,堂前花开花落。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 虎尾溪畔的杜鹃花,开了。 <柒> 所幸,我没有令他真的等我十二年。 天山万年冰川下苦修的寂寞和解毒的艰辛我都不想细述了,我只是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早中了一种叫做“顾惜朝”的毒。 天下间除了这种毒,再没有什么能让我死,令我生。 重逢那天晚上他居然又喝醉了,这么多年来他的酒量还是如此之浅。 什么?洗碗? ——那不可能!三天三夜之内都别指望我还有什么空闲的时间! 后来在西湖舟上、黄河岸边、雪山峰顶、草原深处,我都无数次地问过他: 你有没有后悔? 他的回答永远只有四个字: 有憾。 无悔。 呵,他曾经是以如何傲决的姿态俯视着万里江岳锦绣河山,要在史书中镌刻下自己的名字…… 当一切因他而掀起的风雨,已止歇为苍穹下低回的鹰鸣,那睥睨苍生的杀伐决断、意气方遒,终在风起云涌鼓角铮鸣之后,换一个了无挂碍的归去。 其实,他才是一条真正的龙。 本该傲啸九天,但被我困龙于渊。 呵,他当年追杀了我多少里,我就要“困”他多少年。 多年后当人们说起“逆水寒”,请就当它是一个关于杀戮和背叛的故事吧。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真相,有些历史—— 只需要存在。 不需要流传。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 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 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 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 千秋北斗,瑶宫寒苦。 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番外完 更多资源尽在里世界ACG https://lishijieacg.cc/ 备用:https://lishijie.co 永久地址:https://lishijie.co (国产浏览器可能会被拦截导致无法打开网站,请更换谷歌浏览器或者微软必应来访问。) 小黄油,galgame游戏,Cos福利,鲤番动画…… 每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