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一 岁岁白登道,依依柳上原 归去来兮。 三晋故地,旧时梁都。上古三朝皆曾定国于此。东邻商周遗城,西靠郑卫陵阙,北据九曲黄河,南交千里沃野,山川形盛,道通两湖,魏、后梁、后晋、后汉、后周皆依此成就一方霸业,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本朝开国之君太祖皇帝御口亲题,名曰东京,但民间还是依然习惯沿用汉时的旧制,称开封。 朝霁薄阳,晴明初光,逆着青石高城,登临台阁,抚过砖缝里方挑出个头的碧草,攀上那一幅云旗招展。惊蛰过后,寒潮逐着云间的鸿雁还归北地边塞。渡河套,越阴山,带回南风,宛转悠扬的消息。借着一行往北八千里,一去不回的杨柳依依,吹得那羌管清角也透出隐隐的暖意。 城头上少年军士,披甲执戈,立得笔直,像是苍茫雪原上的那些胡杨,在河池深静之时,从城垛中间望见那弯挂着雕弓的狼牙月。迢迢驿路,绵绵远道,时辰尚早,少有行人,忽然,他的眼眸里,便亮了一亮。 两匹雪色骏马,拉着一辆柏木轻车,墨云一般,从长路尽头,远山一带处飘下来。那些红日丽天,黄尘漫溯,在它面前幡然退却。他仿佛听到尘嚣上驼铃的声响,就像是东市里面的那些胡姬,骑着骆驼,招摇过市。一声一声,都唤着归去归去。 行至跟前,他方才看清楚了。骈俪四驾,一望便知均是大宛名驹,全身没有一根杂毛,奋蹄昂扬,凛凛生威。车身上用南蛮进贡的沙金细细描摹,前为沧海日出,后为银汉浪奔,左为李广射月,右为韩信点兵。再用新罗的千层鱼鳞纱覆了,即便是塞外苦寒,也奈何不得。少年听见御者转头,称车中人为公子,心想不知道是哪一家的王孙公子出游回来,才有这样的贵气,不可轻忽。 然则王子庶民,岂能偏废。少年挺起胸膛,扬声说道:“太祖法令,凡入城者,必行查检!” 车骑踟蹰着停下,仰首嘶鸣。忽然里面传出来几声轻咳,漾着清冷冷的笑意:“不畏权,不枉法,好,很好!”像是涟漪初现,缓缓掀起的车帷一角,少年闻到空气里悄然泛起的微香,长案上搁着的博山炉青烟袅袅。不同于西陵的桃源春,或是陌上的梨花白,一般富贵人家爱用的味道;也不同于从邻家少女衣领中渗出的碧绮罗,或是宝马雕车暗引一缕软丝竹——无端染上脂粉气息。像是还未干透的青卷,少年抽了抽鼻子,仿佛能从中嗅出一星半点的墨迹淋漓,篇章字句,铁画银钩。 他愣了愣神,就看见两根修长手指,夹着一块翠色玉玦,自帘幕中伸出来,璃光柔然。那人的手很瘦,关节处尤为分明,映出一抹竹色,落在他的手心里。凑到眼前细看,四个大字,煌煌赫赫:如朕亲临。 “皇……皇……”少年的舌头打了结,膝盖一软,却被御者扶起来。听得车内人低语:切莫声张。 是!少年定下心,躬身行礼。 马蹄在他眼前浮尘轻扬,卷起满城柳絮翻飞,扑到燕子风筝上。放风筝的孩童眼里,望进一辆马车,车檐上挂的八宝宫灯,跟数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马嘶嘶,风萧萧,行人征夫过灞桥。他们的父亲一去,便再无消息。孩子们看得出神,没留意脚下,不小心撞倒了小贩的货郎担。 摊子上的小东西散落一地,胭脂泼进土里,再被车辙碾过,拉出长长一道红痕。小贩看着,想起那年金鼓仍频,军吏半夜敲开他家的门,将他的兄长征为边地的戍卒,三个月后,便传来战死的消息,连同二两白银买命钱,分毫带着血丝。他不禁啐了一口,惊醒了一旁打着盹的老丐。 老人眯着眼,看那马车上了玉带桥。风吹帘帷,鱼鳞纱云举红飞,如荼似火,正如同当年的那把。他的身子颤了颤,仿佛不胜其寒。员外爷带着县令老爷,为二十石短少的田租,烧了他的屋子。老丐念起他的幼女,若是没有在流浪途中失踪,现下该有河对面的如意姑娘一般大了。 同花坊的清倌人如意才服侍了坊里面的姑娘起身,正看见那辆马车从面前经过。极尽奢丽,却不会停留,径直入了朱雀大街,就象是她过去的十几年的岁月。安南的龙脑香,她一闻便知,在父亲的书房里,曾经没日没夜地燃着。她捏着腰间的红丝穗轻轻叹了口气,昔日繁华子,今朝入娼门,又何止她一个,记起这里的妈妈前晚对她说:待明儿过了十六便梳头接客吧……她侧着头,听何家的夫人琴声依旧。 何夫人停了弦,临镜梳妆,听着马蹄归来,陡然起身。见那马车粼粼驶过十里朱雀长街,却没有向着她的那盏小窗偶一回顾。眉笔“啪”的一声掉在楠木妆台上,跌成两半。她拾起来,心道今天怕还是见不着了,想着那个新婚之夜就被推上战场的少年,挑起她凤冠的时候,正是低眉一笑,转眼五六年。她仰着头,望见天上那只燕子风筝,忽然就断了线,逐着那辆轻车而去,行过牌楼,转过街角——一爿庭院深深。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草长莺飞,早春二月,春冰乍破,乳燕衔泥。人说繁台春色是开封十景之首,然则在他看来,不若那年的金池密雪,州桥披风。于千万人中仓皇逃离,置法场刑台罔若无物。三千羽林军对一袭铁甲,纵凌层云,激起他书生意气,挥毫泼墨作成一首绝情诗。他和那个人一起高踞在城楼上,俯瞰汴水两岸,金戈如暗,五万铁骑,兵临城下。那一刻,他们放声长笑,将杀伐典章一同踩在脚下。 十年人事几番新,这市井街衢却没有多大改变。不知道街头巷尾,茶楼酒肆,说书艺人们一张妙口,会怎样将他们当年的走投无路孤注一掷渲染成一段传奇逸事。离经叛道抑或是慷慨激昂,都只原自那些一鳞半爪的风语风言,隔岸观火。不是此中人,又怎会明白当时的惊风密雨,天阶无路。 平空里有剑上的寒霜落下来。 从马车幔帐的缝隙里望出去,三丈一植的垂杨柳,十年春风化雨,渐至合抱。从关外到京城,从无断绝。按那个人的话来说,见柳,如同他在。 开封城里人流熙攘,一派富贵繁华。少年纵马,一骑绝尘,勾着门坊后女子们的眼,恰似汴水的清波。谁曾想多少年前,那里河流如血,三天三夜不灭。长街两旁商户林立,货物往来,骡马行船络绎不绝。西域的胡商带来难得一见的玻璃和美酒,操着纯正的汉话,沿街叫卖。从苏杭沿着大运河贩过来的丝绸淀下阳光熹微,泛起点点银鳞,引得无数流连驻足。梳着武士髻的东瀛人,走走停停,宽大的衣摆飞扬,翻出肋间长刀参差。猛然一声呼喝,人皆侧目,只见阁楼上下来一个昆仑奴,高大黝黑,眉深目棱。肩上扛着一个三尺见方的大箱,打开来,尽是珍奇药材,采自云贵深山,一株千金。 一转眼,垆边金发碧眸的胡姬腰肢一动,从裙底抽出一把匕首,一口吞下,引得众人瞠目结舌,纷纷喝彩,铜板银两顿如雨下。再听见廊坊下穆曹善才五指翻飞,琵琶琮琮,弦弦切切,清商才过,急转别鹤,道不尽百里莺啼,叫破清晓,回首便是一曲燕舞阳春。 “骓雪,”车中人突然出声,“你是第一次来京城?” 御者头也不回,漫声应了一句:“公子忘了,属下从小便长在京城。” “我竟忘了……”车中人轻叹一声,“十年,这开封在我看来竟是越发繁华。我记得那年,这汴河东岸,原是不能设商铺的,如今这光景,竟俨然是又一个东市。” “公子还没回去过东市呢。”骓雪言语中也带出欣悦,“只怕公子见了都不敢认——这都是当年颁布的市易法,才有了今日。” “市易法?连我都忘了,亏你还记得。”车中人一眼瞥见栏杆楼头,几幅红袖招摇,潋滟横波,落在骓雪身上,惹得年轻人脸一红。“当年新法不是已经废黜殆尽了么,再提还有什么意思。” 骓雪心内一动,仔细应付道:“公子有所不知,虽然皇上明面上颁旨废了新法,但我听京城里面的消息,那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后面几年陆续实行的法令,无一不是脱胎于市易法原本,只是换了个名字罢了。” “他这么做也真敢冒险……”他手指一紧,冷风从窗口呼啦灌进来,吹得那炉中香烟泫然欲灭,胸膛里面的那点寒热又氤氤蒸腾起来,“亏了市易法不曾触动那些豪门根基,否则一个不小心,他的皇位未必坐得稳。这事……王爷可曾知道?” “属下大胆!” “算了,”那人似乎不以为意,“我料想他也不知。否则就算他自己心里不痛快,也会说与我听。” 骓雪放下心道:“公子,快到家了。” “如此,便再慢些吧……”他沉了眼,我想再看看这开封,哪怕只是一刻。 那些民情风物,云台霜冷,都在滚滚的车轮下面,碾成一幅绵延数十里的浩瀚长卷,栖息着水鸟的金明池畔,连同那些荡着蛛丝的青瓦檐角,工笔细描,书于其上。贩夫走卒,衣冠紫朱,被青红赤白黑五色一泼,逐渐清晰了眉目,喜怒哀乐,纤毫可辨。其中应当还有一个少年徘徊不去,紫台朔漠,遥望巍巍帝阙。 就像是一场醉,醒了又复长眠。这开封城中,始终弥漫着陶然微醺的神采,仿佛是千年前商纣王酒池的沉溺还没有消散,总让人想入非非,做起光怪陆离的梦,从生到死。即使被人唤起,也只是懵懂着来,颟顸着去——但总好过冷眼洞观,却束手无策。 恍然间,他听到有人昂然喝问:“来者何人! 是我……他双目一睁,扬声应道:“是我。” 倏然车门洞开,暖风自来,只见一人白裘青衣,长袖挥扬,颊上隐然青记一点,恰被发丝掩了,不着痕迹,眸瞳四周一顾,轻沾即逝。他褰裳负手,缓声说道:“是我……公孙策。我——回来了。” 面对这些熟悉抑或是陌生的容颜,青丝白发,转眼成灰。我一直以为只要我愿意回头,过去的风景仍然会在原地停留。我不知道竟有这么久,久到连那传说中的优波罗都已盛开,却不知我心,难解我忧。我看着他们,原想说的话,彷徨了八千里,骨鲠在喉。最后的最后,我仰起头来: “是我,公孙策,我回来了!” 二 十年仗剑去,俯仰遽何急 “少爷,别跑,当心摔着!” 少年回头,看着年迈的管家佝偻着腰,跟在自己后面亦步亦趋,花白的头发散成滑稽的模样,不禁撇了撇嘴。他轻舒手臂,猛然一伸,勾着根树干,蹭蹭几下便上了高枝,骑在树冠上不下来。 “少爷小心!”管家急得直跳脚,“别又像前次那样摔断了腿!” 前次?少年嗤之以鼻,怎么也算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他的裤管下面,小腿肚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现在消得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印记,细细一线,弯成条溪流,流过他的童年。他已经记不起当时的疼痛,只看见仿佛流不尽的殷红,漫过他的眼眸。 少年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一座府邸,除了几个仆役,也从来没有见过其他的人。这是他一个人的乐园,他的整个世界。天下便只是这么大,春去秋来,花落雪飞,四时在他面前演绎着按部就班的风华,而他则只需要坐在冰凉的台阶上,看南来北往的燕子,筑巢,然后飞走,第二年再次回来,数一数,一年便过去了。他给每一只燕子取名字,从不告诉别人,只有他自己知道。 每天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爬树,掏鸟蛋,捉蛐蛐,看蚂蚁搬着比自己大好几十倍的天牛上树,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从白天到深夜,乐此不疲。夏天是他最爱的时节,扒开池塘边上厚厚的草甸,数不清的虫子在列队欢迎他。他将它们一视同仁,叫它们每一只的名字。名字太多,有的时候混了,忘了,也没有关系,重新来过,乐此不疲。这时,他会将饭粒省下,偷偷带出来,看虫子们围着饭粒跳着舞,夏天的夜晚,月亮沾了白天雨水的湿气,倚在树梢,朦朦胧胧,疏影暧昧,正是盛宴开始的时间。或是被暑气煎得熬不住,干脆沉到池子里去摸小鱼。老管家在园中遍寻不着他,心急如焚,就看他在水里冒出个头,一个猛子,由扎进水里去。 若是秋冬,则有另外一番玩法。总有些找不到食的鸟儿,多是麻雀,藏在太湖石的孔洞里面取暖。这时,少年的腰里总会揣上些小石头,太寂静的时候,往麻雀窝里一丢,立时就像是炸开了锅,成百上千的雀鸟争先恐后,被惊得从洞里窜出来,呼啦啦一振翅膀,挟着委屈的几声短促呻吟,就从枯落了叶子的树杈间,飞上青灰的天空,仿佛赌气再也不回来似的。或者是寒冬腊月,在结了冰的池子上凿一个窟隆,冰层下面温暖的活水,将鱼儿养在一年之中最肥美的时刻,它们也饿得慌,只要放进一丝钓饵,就能引来一大群。有的时候,冰面上会落下失群的大雁,他就曾经捡到过一只。那只大雁始终仰着头,遥望着记忆中贺兰山的方向,黄沙碧草,还有永远不会消亡的冰川与河流,声声哀鸣,不忍断绝。他想要将他养在檐下,管家却悄悄把它放了。说这雁是上天传信的使者,专为那些人们,把消息带到边地去,父子兄弟,妻房儿女。自然也会带到他父亲的耳朵里。 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或许也是见过,只是他那时年纪太小,早已忘却。书房的墙上挂着一盏那个人曾经用过的弓,黑木雕漆,尤其是弓尾上那一点朱砂印,怎么看怎么不讨人喜欢。因此他很少去书房,连带厌恶文字。府里的人从来缄口不言,只有老管家偶尔会对着院子里的一块大石头说:这是他练完剑坐下的地方。他——那个从不归还却始终出没在所有人视野中的人,少年也不喜欢。 老管家有一次指着院子里那株大槐树,说:这是你第一次站起来的地方,和你的母亲在一起。对于母亲,他已记不起他的模样,只有胸腔深处一点残留的惦念,在没有月亮的晚上缓缓吹起来的时候,温柔的触感无限放大,最后充斥着他的全部意识。他竭尽所有的想象,勾勒出那个女人的音容笑貌。她应是有着一双杜鹃一样的眼睛,轻轻一转,能流出秋水来。她的手就像是春天才抽出来的嫩草,拂在脸上,恍若无物。而她的怀抱如同鸽子腹上的那一处羽毛,温温软软,闭上眼,鼻子里还有股淡淡的奶香味。 然而现在的她,据说是供在后院的一小块漆黑的松木牌,放在一大堆同样昏暗的小木牌中见,他去找过,没有找到。 在他八岁学会了爬树以后,老管家担心地发现甚至连那高高的围墙,都无法阻挡他的目光投向更为渺远的天空。他趴在大槐树的枝头,探着脑袋,晃晃荡荡,听见高墙外面货郎担的叫卖,曳着长长的尾音,破开那一层油然欲掩的绿意过后,散入流水。柳荫底下红裙向背,悠悠划过河上人家缠缠绵绵的管弦,正凝神,一艘画舫掀起细浪,溅上浣衣女的衣裾,晕出深深浅浅的水痕。然后再润湿了他的眼眸,仿佛是初夏时节的那一场雨,直落到他的眼眶里。 老管家说。外面的事都是很可怕的,外面的人都是坏人,只要步出这道墙,就会被人无休止地算计着,像是那些总是不甘寂寞的蝉,它们的嘶喊不到死亡绝不停下。老管家的话他是信的,即使他从来没有见过所谓的坏人,或是好人。这时老人嘴里总会念叨几句,再默默转身,去扫阶上的落叶,厚厚一层,永远也拾不尽。 见老人着急,忙不迭唤着下人,少年也不在意,只摘下片柳叶,薄薄的,软软的,放在嘴里,轻轻吹响,直到绿阴爬满雕花窗,然后墙根处的那株老梅便谢了。最后的花瓣,被东风一卷,生了翅膀一般,蜜蜂一样打着旋儿,摇摇晃晃,蹒跚着掠过他的跟前。他伸手一抓,却扑了个空,险些掉下来。低头的瞬间,他的目光追逐着乱红越过墙头参差,看见那一个人拥着白狐裘,青衫一展,向这边望过来。他说了句什么,便只见众人轰然应诺,朱色大门应声开启,少年忽然想起来,这是十几年来,第一个进到这里的人。 公孙策进来的时候,湖面上清风乍起,吹起衣袂飞扬。假山上的亭阁里飘来隐隐约约的笛声,仔细再听,却又没有了。几个音,零星断碎,俨然是一句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他曾说笛声清冽,可止肃杀,却不曾料到那日血光,向他涌过来,遮天蔽日。 有人殷勤迎上来:“为公子引路。” “不用,”公孙策随手将外衣除下来,扔给骓雪,“虽长久没回来,我的记性却不差,你们,谁也不要跟过来。” 穿过嶙峋小道,绕过那一片假山石围,锦障叠翠,幽径忽转,只见遍地莺歌,连天清碧,在他踏足的瞬间,都齐齐从睡梦中苏醒,毫不迟疑地认出他来。少年见着那个人一步一步,悍然闯进了他的世界。他的衣摆拨开草木从容,云水歙合,身前生后,不留余地。 东边连苑小楼,斗角檐飞,从密密匝匝的竹叶间探出眼睛,偷偷看他。楼前桃李,楼后桑榆,半阙亭阁,从朱窗绮户中斜斜地逸出去,引入一室天光,倒影方塘。公孙策忆起那些阁中藏书,千卷万卷,当年都是他亲手侍弄,如今不知有没有积上灰尘。那人曾嫌文气太重,硬是在墙上悬了柄檀木弓,正对着寒彻书香,倒是别有意趣。 西边属金,凛冽肃杀,那个人五行星象,大名鼎鼎,自家宅中也是许多讲究。那人亲自言与他说:“天下大势,尽在我手。”于是积石成山,掘水成河,大好江山,在他的眼睛底下巍然成形。他指着西北边陲,铿然自语:当今宋辽对峙,西夏虎视,河套形胜,幽州暗弱,据险坚守,不过一时之计,若不能开疆拓土,奋起千里,终究逃不过折戟沉沙,饮恨关河。 南面是一池清漪横波,再被春风吹皱,颜色依旧。每到夏日,从湖底挣出来的莲荷,一夜之间,开满整个水面。是那人专程从杭州买来的种子,让他亲眼得见传言中的十里荷花,三秋桂子。他乘着小舟,要去亲手采一次菱角,却被茂密的叶子阻住,动弹不得。桨声灯影,推波助澜,惊了躲在荷叶下的水鸟,一振翅膀,怅然高飞。 北面……北面……他的目光直直望过去,入雁门,渡黄河,穿河西,越太行,千里万里走过来,犹看不厌。那是八千云月,十万杨柳的起点。城头登临,黄沙漫道,但在那尽头,总有一抹青绿点染,顺着北风无常,一目之内,就望见六朝金粉,或是那犄角里伏着的第一株柳树,阳光下面悠悠闲闲,倚着太湖石,十年前,由那人亲手种下。 公孙策缓缓踱过去,只觉得十年时光,也不过如此,无论跋涉到多远的地方,心心念念,还是回到了原地。柔桑之下,穹天之上,自有定数。忽然柳树上劲力破风而来,只听咚的一声,磕歪了他的头冠,霎时发丝凌乱。他侧过脸,看见树上的少年手里掂着石子: “你是坏人!” 我曾经想象过我们会在怎样的情形下相见,一千种,一万种,唯独漏了这一种。他从高高的树冠上俯下目光,让我在瞬间察觉出那些我一直不愿想起,或是始终怀念着日子真的已经彻底地属于了过去。如今,这里是他的,总有一日,天下都会是他的。而我,只是一个陌生人,站在局外,想念,却无从介入。 他与他的父亲长得很像,我能从他的脸上清楚地辨认出他三十年前的痕迹,两道眉峰,挑入鬓间。至于那些我认不出来的眉目清朗,宛然流转,我想,那属于另外一段传奇,早在十余年前,便吟着哀歌落幕。我对自己说,我从不在意。 我想就此伸出手去,抱抱他,抹平他皱着的眉,对他说: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呢。尽管只有一面。然而却有一股我不知道的力量在推拒着,将我推出我无法够到的距离…… 公孙策仰起头,见树上的少年横眉依旧,他看着看着,突然就笑起来:“你是……忆北……” 三 谁家金辘轳,空对荡子床 少年看见那个人在一块太湖石上面坐下,蓦然间,东风便起了转折。他除下头上的玉冠,十指作梳,将散乱的发丝一点点拢起来,再用一根带子结了,束在脑后,顺手却把那发冠扔到湖里。“长久不戴这东西,压得我头疼。”他揉着额头,“我认得你,你叫忆北。” 少年一愣,点点头,立刻又摇摇头,咬着唇不肯开口。 “很好听的名字,谁起的?”公孙策又笑了,“为什么不说话?” 少年牵了牵嘴角,重复了遍:“你是坏人。” “哦,你见过坏人?” 他再次摇头。 “那,你看我像坏人么?” “我不知道……”少年低声道,“可老伯这么说的,那就绝错不了,外面的人都是坏人。” 孩子你不知道,公孙策想着,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比坏人还要可怕。他的脖子有些酸,树叶间漏下来的日光明白犀利,刺得人眼睛生疼,更照得那心目越发透亮。有的人为了宗庙社稷,长明不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念间让千万性命付诸东流。也有人为攘除异族,戍护边防,伏尸百万,流血漂杵,手起刀落便取人项上人头。更有人为消弭党争,廓净朝廷,绵里藏针,冷眼算计,一支秃笔逼得多少人绝路一去,呼喊不应。 你说,孩子,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上负青天,下临绝地,九天神佛看着,万众黎民瞧着,我说的可有半句谎言! 自然,也有人笑面相迎,大义凛然,孤高自赏,卓尔不群,满口微言大义,天下为公,一转身却是蝇营狗苟,趋炎附势,首鼠两端,落井下石,孩子,你说,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那,你是好人么?”少年又问道。 风雨兼程,刀里血里,十几年走过来,谁也没有那个勇气,理直气壮地说“是的,我是!” 公孙策蹙了眉,目光探上去,望进他的眸子,未曾沾染的黑白两色,绝然分明——然则,善恶不是如此。就像一幅太极图,楚河汉界,清浊墨白划得清楚,沿着中心的那条曲折走向无涯,不知不觉,便浑成一体,如这天和地,总在目不能及的极处,泯然了分野。 “你去过雁门关么?”公孙策反问,尤其是在关外,你永远不知道究竟这天是地的穹庐,或者地是天的帷幕,整个就是一个大毡帐,谁也看不见里面,旃墙酪浆,黄鹄心伤。 一听雁门关三字,少年神色陡然一变,狠狠说了句“你是坏人!”,旋即转身一纵,没了踪影。 这时管家慌忙迎上来道:“公子恕罪,小少爷平素虽然顽劣,却不会这样……” “不妨,”公孙策摆手,“我早料到如此,不必挂怀。当年……是我们……” “王爷可还安好?” “他,”公孙策放平了眉间,“他自然很好,否则,这辽国早打到开封城门口了。说来他还时时挂念着这老宅和你们,常对我说起老伯你,这次趁我回来,还特地捎来那边的药材,说是对腰酸腿疼甚有功效。”说着,他瞥了老人一眼,加了一句:“当然,他也很挂念忆北。” 老人松了口气:“这便好,这便好。我打小看着王爷长大,十八岁的时候,他瞒着太师去参军,还是我替他收拾的包袱呢。他那时常在这池子边练剑的,喏,真巧,就是公子站的地方,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些柳树……王爷虽然心性狠厉些,但绝不是个无情的人,这么多年我见的人也算不少,都看得真真的……难为他还能记着我这腰腿一到下雨天就发病。”老人不禁叹息:“可惜,郡主她是没这个福气,看不到了……呀,对不起,公子,你看,这人一老,嘴巴难免杂碎些,没事净胡说,我……”他看着公孙策,有些局促。 “这是哪里话,”公孙策垂了眼,一牵唇角,“若是没有郡主,我还能活着站在这里么。到现在,谁对谁都不必顾忌。” 这时,骓雪来报:“公子,宫里面来人了,说是皇上宣召。” “来得好快!”公孙策铿然拧眉,薄唇抿出一条直线锋锐,“人在何处?” 青黑檐下,一顶暖色小轿,见公孙策出来,齐齐行了个礼,为首一人自怀里掏出一块铜符,低声道:“奉皇上谕旨,来接公孙公子。” 公孙策略略打量了他几眼,漫声道:“我认得你,十多年前,在应天府练兵的时候,你还是飞星将军帐下一员骁将,如今,倒是应当恭喜你高升了。” “公子哪里话,”那人拱手以对,“若不是将军,不,现在该叫王爷,和公子的提拔,在下又怎么会有今天。知遇之恩,万难相报。” “大人多礼了,”公孙策天际一望,只见凤阙龙庭,高阁危楼,岿然耸立,刺破漫木江天油然一碧,直直延伸到眼前,咫尺可逾,“大人乃是当今殿前四品带刀侍卫,公孙策却是一介布衣,当年的事,也不必再记了。” “公子哪里话,”那人神色越发恭肃,“是否多礼还要等皇上定夺,或许以后,在下连给公子抬轿都是不易。” “这些年,你倒历练了。”公孙策轻轻一笑,欠身坐定。“走吧。” 自中州王府出来,径直向东,上朱雀大街,绕过东市,过永定桥,再进月华门,迎面楼宇参差,攒珠冠玉,煌煌炎炎连绵数里之遥。桐柱雕梁,翠帷绕墙,均是旧时王谢之家,钟鸣鼎食之族,恍然间轻红一舞,便是东风湿罗幕,庭前燕子飞。门前车马,络绎流水,往来熙熙,皆是雀翎簪缨。然则并驾骖骊,檀木长车,面对这顶小轿,竟也退避三舍,让出一条道路来。 公孙策自窗口望出去,只见昔日淮南王府,斜风细雨,依旧矗立。他在塞外已然听闻,那年清平郡主被褫夺皇亲之位,贬为庶民,便再也没有踏进王府一步。淮南王恨怨交加,不久便撒手人寰。他膝下无子,一去之后,数百仆奴竟是树倒猢狲散,多有趁火打劫之举,将堂堂淮南王府洗劫一空,开封府出动三百衙役也弹压不住。老亲王棺椁停于灵堂数十天竟无人下葬,直到腐臭尽处,恶气逼人,才由皇家出面匆匆入土为安。至此,只有几个忠仆守在门口,看又是一年,阳春早来,悄然改换了门庭。 公孙策从那剥落了神采的门前经过,紧闭着,瓦缝里的爬山虎在他的眼睛里安静地沉默。他希望能有一阵风,从十年前吹过来,推开那扇门,他便看见清平郡主素衣罗袂,娉娉婷婷,月明人倚楼。 再往前去,拔地而起,是紫垣城头。那小轿也不停留,径直从旁边的侧门进去。公孙策识得,一百二十三丈,六百七十二步,一条黄泉路,直通奈何桥。当年他由这里,五花大绑,刺青黥面,站在精钢打造的牢笼里,游街示众,人尽皆知,再上断头台。更久一点,他也由这里,乌纱官衣,轻骑骏马,一身意气昂藏,去赴琼林宴,一夕看遍长安花。 他犹记得九城人潮如涌,千呼万唤,声犹在耳,言却未清。万人空巷,自无数纱窗中伸出贪求的眼,一双双,迎着一条狭路,只为看当初的状元郎,今日的阶下囚,如何身死命丧,魂归离恨。若干年前怎样欢呼,如今也是一样的叫唤。公孙策听见有人在高叫:“要死了,喊点什么吧,状元公!”他转开眼,在人堆里去找那个出声的人,大海捞针。仿佛道路两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换上了一张面孔,五官都变成嘴,一起开合,追着他,赶着他,逼着他—— 说!说!说! “公子,公子……”有人唤他,“到了。” “这么快?”公孙策自言自语道,脚下却不迟疑。只见层层宫阙,冉冉离宫,一双翻云覆雨手,重遮雾罩,被袅袅青烟笼得严实。放眼望去,任它玉树琼枝,一砖一瓦,都是一个模样。那是一个镏了金铁盒子,进去了,就再出不来。 旁边侯着侍女数名,宫装重鬓,手捧金盘,躬身上前道:“请公子更衣。”说着,抖落开来,公孙策看着,相见不识。 “这是……” “公子无须多心,这乃是皇上亲赐,叮嘱奴婢们,定要让公子穿上。” 三品侍郎常服,眼熟得很。方心圆领加身,紫绣辉煌,轻若无物。一双妙手,小心翼翼将头发绾上去,用一根银簪别了,戴上三梁进贤冠。腰间掐金玉带,边上精绣细密,连着万字蝠鹿夔云纹,再拈过金鱼袋,紧紧压住了。侍女们轻车熟路,方寸穿梭,偶有环佩玲珑,旁无杂声。 “换一块吧,”看她们费尽心力,从一匣珠光宝气中挑出一块翡翠长寿如意配,公孙策却是摇头,“世间哪有这样的,穿衣裳,也要把福禄寿通通占全了,连老天爷也是看不过去的。有一点无常,才像个人了。” 侍女们面面相觑,他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极伶俐的人,竟不知该如何作答。相望一阵,有个稍有胆色的方才道:“不知公子以为……” “那块沁色勾连白玉璜便很好。”顺着他的手指,只见冰天一洗中,狼月似弓,心腹处一点苍青熏染,平白带出些破相,浊泥入雪,再也甄分不开,恰似他颊边的那道刺青,烙上了,便连上了他的命。 我今天遇上了一个坏人,至少我觉得他是。自我看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亏欠我的。他叫我的名字,却好像在叫着另外一个人。 那人从来只在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出没,我无比熟悉,却仿佛从不曾在我的眼睛里出现,甚至吝惜梦境中的一鳞半爪。 听老伯说,我小时候,他常常到我家来,在我还分不清黄莺和燕子的时候就抱过我,然而我却不记得。我不相信,那样瘦弱的肩膀能够承担起我的重量,即使我那时是个小孩子。我在温暖的春风里,从他身上,念到极北之地,春来秋去,大雁的声息。只是那时,他暂时收起了翅膀,降落在我面前。我不知我是否能看到那一天,他的肩上重新生出羽翼,然后头也不回,展翅飞去。 他叫着我,一遍又一遍:“忆北……忆北……” 四 白驹忽如寄,新燕宿雕梁 铜雀踏龟,仙鹤吐珠,临倚旧池,和风扑面。公孙策似是认得,又似全都认不得了。太液芙蓉未开,未央青松犹在,只是侍候的宫人已换了一拨又一拨,见红巾翠袖,执扇捧帚,依稀笑谑,坐阳台之上,扶馆娃之前,拈着金雪柳。 “公子,请这边。”侍女笑着指引。 “怎么,皇上召见不是在昭阳殿?” “皇上说,公子不比别人,自然是在太清阁。” 御苑春尽,巍巍高阁拔地而起。踏落整整三百级天阶,栏杆拍遍,身极浮云,看不尽,汉玉丹墀,沿着公孙策的眼,拧成一条极细的线,勾着他的眸光纵横千里,来去洪荒。 登临送目,望不断,天涯归路。 门前的内侍看见他来,只稍稍一抬下巴,门扉坚重,却是一引即开。晴光如箭,铺天盖地,在公孙策面前辟出一条无可阻挡的道路。他一揽衣裾,缓步入内,从门口到中殿,觐见之礼,例行九步,蜀锦朝靴,落地无声。青砖之上,向着重帘之中,叠障之内的当朝天子,行那三跪九叩的大礼。 “草民公孙策参见皇上!” 皇帝没有出声,仿佛是睡着了,公孙策却未抬眼,又重复了遍:“草民公孙策参见皇上!” 蓦然无风自起,帷幕翻飞,公孙策一瞥之下,里面竟无一人。忽然脑后犀光一动,峻利破空,急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他头也不回,身形一侧,一声锐响便恰恰从耳边擦过,夺的一声,没入砖石,兀自颤动不已。 “破虏箭,千机驽,皇上终于如愿以偿。草民恭贺皇上。”公孙策俯身下拜,沉衣如渊,明镜止水。 “好眼力,更是好身手!”身后有人倏然说道。 “若是边军有五千只千机驽,何愁不能让辽夏俯首称臣。” “连你这一介书生都能从容避过,又有何用。” “皇上过虑了,草民长年在外,自然警觉些。” “你果然是三句话不离政事,纵然此地只有我们二人……” “皇上,草民……”公孙策垂下的眼帘里,望进一双明黄缎靴。鞋弓上东海波涛,万顷巨浪,托起面上的五爪金龙,须发皆张,逡巡九天。 “你要说什么朕都知道,”皇帝打断他,“朕也并不想为难你。这十几年,委屈你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何况,草民知罪。” “你何罪之有!公孙策,朕不要听你那些千篇一律的谢罪之辞,十年前你还嫌写得不够!你,你抬起头来!朕不相信区区十几年,你竟会变得如此之大。” 公孙策长眉一挑,抬眼,正对上皇帝突如其来的震怒——那个初登大宝就想要一展宏图的少年。 “你瘦了……”他听见他的叹息,“看来庞统并没有照顾好你。” 你又何尝不是,公孙策默默想着。他的时光似乎过得很慢,一滴一滴,远远赶不上更漏的足迹,眼目间,仿佛还流连着少年时的轮廓,只是如今更加苍白,一动,就看见脖颈上青紫的血脉,绵绵流淌。鬓边一根尖利的白发,直直刺到他的眼睛里去。皇帝的手怕冷似的笼在衣袖里,像是揣着把薄刃,一笑,锋锐就从抿成一线的嘴角泄出来。枕戈待旦,那是被伤得狠了。他才到雁门关的那几年,每天夜里,非要明烛高烧,怀抱短刀才睡得着觉。“草民也不信,皇上会一成不变。” “好好好!”皇帝击节而笑,转怒为喜,“这才是你,这才是朕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公孙策!” 公孙策想他第一眼见着的皇帝究竟是何等模样,悲或者喜。他是昭阳正殿上眉目不掀,高高在上,亲手将印信敕书赐予他的帝王,还是半盏昏灯下,指点江山,意气风发要许给他,许给这天下万民一个太平盛世的少年天子。然而在内侍宣读将他刺面游街,斩首示众的诏书之时,幽红朱砂的背后,他望向层层帘幕之外,那里却是空无一人。 “公孙策,我们还有时间。” “这不是一场赌博,皇上,”公孙策缓慢地应了一声,“并不是赌注越多,胜算越大。当年,我们有更多的时间。” “你在怕?” “难道皇上不怕?”那个不为人知的痛处,在沉睡了多年之后,再次被触动,牵着久违的痛处,汹涌而来,更加猛烈,“皇上可曾经历过刀剑加身的滋味,悬在头上的刀,我看着它,劈下来,还有一寸,便是万劫不复。我看那刃上的红丝,要过多少人的命——贩夫走卒,鸡鸣狗盗之徒,而今我却要落得和他们一样的下场!可……那却不是最可怕的……”公孙策仰着头,重历那个瞬间,毅然决然,不够,这些都还不够,“皇上,你知道那些黎民百姓的眼睛里,我是什么样子?呵,你没有亲眼见到,自然不会想到,自然不会想到……” “我不敢相信,”公孙策敛了眸瞳,潜流暗涌,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滔滔洪水,无路可退,亦是无人相望,“我不敢相信,所谓的万众欢欣,普天同乐,不过是我们的念想罢了。在众民的眼里,我看见我就像是一个妖物,要将他们推到暗无天日的深渊里去。十里长街,步步相随,一寸,一寸要把我逼到那条绝路上去。我才知道,原来那一切都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白费了,都白费了……那个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若是一切可以重来,我情愿这一生一世都不再要读书写字,不要来这开封府,更不要那什么新法旧法。我只要一间茅屋,几亩薄田,守着妻儿,平平安安就好……” “你还是在怨?”皇帝扶上卧榻,咳了几声,“这些事,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 “皇上知道了又能如何?再和太后来一次昭阳兵谏?”公孙策无情刺破他最后的那条底线,“还是……再将我下一回天牢,刺一回面,或是,再赴一次刑场……” “太后已经不在了!”皇帝颓然争辩。 “但是民心不改!已经……永远不可能更改了。”公孙策豁然一笑,“我早该料到,改朝换代容易,而要移风易俗,则不是一朝一夕。他们的根,他们的命,都已经和这一片土地融在一起,不可分离。”除非……除非……公孙策将那两个字悄然按下。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出路,但是他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为皇帝的一句肺腑之言,便可以殒身不恤,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少年,至少他告诉自己,不是。 “皇上,你还记得殿试结束之后,在延春阁的时候么?” “当然记得,”皇帝陡然静下来,目光凝成深墨,漫过公孙策的肩头,涌上那一个连星斗都沉醉得摇摇欲坠的夜晚,“我们都喝多了,没个礼数,你还硬逼着朕要去,要去那个什么……” “要去摘水中的莲子。”公孙策笑着补充。 “对对对,”皇帝揉着头也笑起来,“要朕去摘水中的莲子,让朕没差点淹死。” “不知皇上可还记得,曾经问过草民一个问题。” “那可就不好说了,兴许早就忘了吧……”皇帝闭上眼睛——无时或忘。 那时正是初夏时节,暑气还没有上来。你扔了新官衣,我记得,里面穿的是一件绿色的袍子,下摆打湿了,就挽起来,系在腰间。朕醉得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就看见你袖管里的手,捏着夜光杯,映得清清楚楚。朕想,这副样子若是被母后看到,少不得又是一顿教训,但只有我们,只有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没个人打扰。母后早就睡下了,宫人们也都睡下了,连彻夜鸣叫,吵得我睡不着的青蛙都睡下了,朕知道,天底下只有我们两个人还醒着,仿佛永远都不会闭上眼睛似的。 于是朕问你:“朕能成为唐宗汉武那样的君王么?” 你扫了我一眼,笑着对我说:“那两个人有什么了不起,你应当效法尧舜!” 然后就是心徒奈何,无力回天,蹉蹉跎跎,转眼,便是十几年。皇帝看面前公孙策绛色官衣,朝靴玉带,腰上的白玉勾连,沁着微漠的青碧,恍恍惚惚,就和他的脸重合到一起,分辨不清昨日抑或是将来。 “公孙策,知道朕为什么叫你回来?” “但凭皇上吩咐。” “你就不怕朕会让你左右为难?” “若要左右为难,在雁门关就已想得清楚。” “既然如此,好!”皇帝扣掌唤道:“卿明,进来!” “是,父皇。”忽然钟磬微蹙,檀板一绝,从殿外施施然进来一个少年,十二三岁年纪,甚至更小,三重直綴罗衣,锦带一收,挽成个万福同心结。雁形环首青玉壁,压在额上,公孙策看出,那是当年西域贡来的极品。淮南王曾向先帝讨过,如今却佩在这个孩子的身上。 “参见父皇。”少年整顿衣衫,下拜行礼。 “卿明,这就是父皇屡次向你提起的公孙公子,当年的天下第一才子,当然,现在依然是。” “见过公孙公子。”少年眼眸转过来,在公孙策身上停了一停,末了,竟是一笑。 公孙策看得清楚,那是一个极清俊的少年,凤目微扬,灵光外露。一言一行,均是皇家气度,等闲视之,不敢轻慢。 “久闻皇长子英姿天挺,聪慧绝伦,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皇帝挥挥手,道:“自他照你留下的图纸仿制出了千机驽,宫里头都已经把他捧上天了,这次朕让你回来,就是要让你压压他的傲气,好好教教他,什么是天下大道。” “竟是你。”公孙策眸子霍然一曜,就见着少年皇子牵衣回首,翩然相望。 这就是我的太傅,我从父皇期盼的眼睛里明白他的坚持。我是父皇的长子,大宋的皇子,父皇不说我也知道,我将会成为未来的皇帝,代替他坐在这座太清阁的最高处,俯瞰芸芸众生,沉沉浮浮。 我生于十二年前,那个雪落无垠,又猝不及防,就被鲜血覆盖的仓惶冬夜。大理寺,御史台,六部九卿缄口不言,守着只在流言蜚语中纷飞的刑台之变,十年如一日。听宫里面的人说,从此,父皇便幽居在太清阁,上朝下朝,左昭右穆,一副珠帘永隔,母子二人,九年无话。 父皇常说他虽坐拥天下,实则一无所有。在我看来,父皇最不缺的就是两样东西,寂寞和时间。直到三年前皇祖母不甘地辞世,她临死的时候兀自大睁着眼,深知自己的儿子从来就不曾认输,只是她已经先行输给了父皇的时间,输得丢盔弃甲。 于是我开始代替皇祖母等待,等到那一纸诏书,飞递北国。 赵卿明略一拱手,博带流苏从泻如流,笑得宛然:“公孙公子,久仰了。” 五 但闻蒹葭黄,不见白露霜 公孙策回到府里的时候,月已近三更,软枕高床,泅罗纱窗,茕茕独眠,却是睡不安稳。记起昔日在雁门关外,瀚海阑干,共那狂风沙。每到冬日,刁斗怒号,雪大如席,飞沙走石,击在大帐上,雷鸣一般,彻夜不绝。公孙策向来睡得浅,才逢大难,更是惊觉,一点风移影动,便应声而醒,常常是和衣枯坐,再一睁眼,东方已白。不过几日,已消瘦得不成样子。 后来是庞统忍无可忍,便道:“你若是不睡,我也陪你!”当晚真就搬了张凳子守在他床前,和他一起看同一轮狼牙月懒懒爬上胡杨的树顶,再从天空的另一端缓缓沉没。那人说大漠的每一颗星斗,都是一缕战魂,生在尘土中,长在刀剑下,最后死在战场上。当战士的灵魂升上天空,便有一颗星为此陨落。 公孙策问:“你以前号称飞星将军,精晓天象,可知道自己是哪一颗?” “当然知道。”他笑笑说,却不像只是在开玩笑。他指着苍穹浩渺,在银汉深处,目力所达的极限,一点银亮,踔厉闪耀,狠狠楔在天顶上。“就是它,”他凑过来轻轻地说,“就是它,七杀。” “那我是哪一颗?”公孙策随口问了一句。 “你?”他答得却是严肃,“也对,你现在也算是身经百战。依我看,你是那一颗,洞明。” 这名字生涩得很,公孙策刚要质他是否杜撰,突然想起幼时在《云笈七签》里面翻到过:北斗九星,七现二隐。世人只传七星之名,却不知北斗还有两颗辅星,一曰洞明,一曰隐元,均主上上大吉,延寿无穷,常人不可轻易得见。公孙策垂了眼暗笑,一句话,便要将天下的平安喜乐都许了他,虽然明知不能,但心中却是真的欢喜,那是他自去国离乡以来,睡的第一个囫囵觉。 说来仿佛真的得了洞明星君的赐福,他的身子竟是一天好似一天,渐渐也能跟着庞统海阔天风独往来,看他长剑犀利,弓如流星。亲眼见证飞云铁骑,咆哮如虎,千里奔袭,直捣单于金帐,马蹄踏遍关河内外,阴山南北。让将军血,征夫曲,一路慷慨高歌,回荡在每一粒沙尘上,被北风吹响于漫漫南去的归路上。才知这青海长云,落日孤烟,方是男儿天地,昔日杨柳水岸,遥浦萦回,竟是一念之间,恍如天涯。 一夜梦回百里连营,金鼓清角,寒山吹彻,一伸手,便要悍然挽弓,直取楼兰。 “什么人!”落花水面,雪泥鸿爪,年惯征战,任是多细微的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公孙策骤然坐起:“谁,是谁!” 窗外树影支离,夜静春空,公孙策听见那枝头轻轻一荡,混沌里仿佛有一双利眼向他看过来。他披上衣裳,踱至跟前,扣着窗扉,一语道破:“忆北,是你么?” 那人的呼吸乱了一筹,却没有任何动静。公孙策不禁失笑:“进来吧,忆北,夜里外面凉,小心冻着。” 说罢窗棱“柯楞”一声被掀开,少年一翻身便跳进来,一张脸冻得发白,却咬着牙不肯说一句冷。 公孙策心领神会,递了他件袍子,道:“快穿上,要不就真生病了。” 少年挺了腰,直了背:“不,你的东西我不要!” “因为我是坏人?”公孙策不由得失笑。 少年呆了呆道:“反正,就是不该要……”说着,转身便走。 “等等,”公孙策叫住他,“我的东西你可以不要,不过这件物事你可一定要收下。” 少年踟蹰片刻,还是停了下来,见公孙策打开床头搁着的楠木箱子,从里面取出个上了红漆小匣子,不知是何物,竟藏得这样小心。他捧过来放到桌子上,再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一按两边的机括,只听“卡塔”一声,合盖倏然弹开一线,顿时清波流转,璃光四溢,从那小小的缝隙间一泻而出,瞧得忆北转不开眼睛。 “自己打开看看吧。”公孙策笑着送到他跟前。 “我才不稀罕!”少年背过身,却见自己的影子,被那光晕映在墙壁上,纤毫毕现,像是小时候玩过的皮影戏。他动了动手指,只见那影子的手指也跟着动起来,按捺不住,回头对公孙策道:“说好了,我只看一眼,只是一眼!” 他揭开盒盖,竟是再也移不动目光。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青色玉璜,握在手里,莹润如脂,回寒带暖。天生的宛转水纹,千里一倾,正要乘风破浪,直落东海,却在半途,被一领雪色猛然截断。这无端引出的瑕疵,再被一双妙手琢磨,顺势雕成一面云帆招展,高悬在黄河九曲,龙门三叠,出太行,下淮扬,最后直抵开封,沿着汴河的清波,看过玉带桥底的行鱼,停泊在深夜,更夫不眠的渡口。再翻过来,背面刻着两个小字,古雅峻劲,他不认得,却猜得到——忆北。 “本应过一阵子才给你的,”公孙策娓娓说道,“这是于阗商人送过来的玉,成色自是上好,最是这沁色难得,我一见就喜欢。惦记着再过几个月,你便该是十五了。你父亲更是二话不说买下来,寻遍关外最好的玉工,琢磨了两个月才完成。这次我回来,还特意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这背后的两个字,乃是他亲手刻下。” “我父亲?”忆北忽然怔忡。 “不错,正是你父亲,大宋的中州王庞统。” “庞统是谁?我父亲又是谁?”少年涣然自语,神色忽然一狞,抬手就把那玉璜往地上一掷,与公孙策昂然而峙,道,“ 我没有父亲!” 公孙策默然半晌,突然冷了声色:“捡起来,忆北。” 少年梗着脖子毫不退让:“要我去碰他的东西,办不到!” “捡起来!”公孙策陡然声色俱厉,一身春衫下,江南水色轰然褪去,露出里挟裹着的百炼精钢,铿然铁甲。十余年风刀霜剑,磨砺得凛然生威。 绝不!少年的眼睛,清清楚楚,说的明白。于己于人都是一般,不留余地。 公孙策捏起的拳头,又松开,指尖锋锐,生出的疼痛,直直扎到胸膛左边的地方:“你可知道,我当年跟你一样,不,甚至比你还要执拗。”你根本不会想过,我曾在十五岁的时候便抛家离乡,独出雁门,遇见过的大战,烽火三月,流兵如织。也曾在万军阵前,同纵横天下从无敌手,你的父亲对峙,整整一天一夜。你知道利剑架在脖子上,是个什么滋味么,孩子,在我看来,你还只是个远没长大的孩子,公孙策想着想着,便意兴萧索。你父亲比我懂,生死不过是再深一寸,即使如此,他也没能赢过我——我不想输。 公孙策觉得,自己仿佛也是有那么一刻,是一望歧路,决不回头,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只想着向前,向前,哪怕再是一步。一个跟头摔得狠了,站起来便是。直到那天真正从云头上跌下来,回首,只见来时足迹依旧,沿着前路,却再也无力返回,只能在那条路上,越行越远,远无归期。 他不再计较,径直弯下腰去,将那玉璜拾起来,见除了边角上添了几道磨痕,倒可说是完好无缺。 “果然是于阗的宝玉,这质地,中原的玉是比不上的。”他看着忆北,眼角轻轻勾起,“你用的劲太小了。” 少年余怒未消,哼了一声,也不理睬,就听公孙策忽然问道:“你可是恨他?” “干你什么事?” 公孙策指间捏着玉璜,细密肌理,与他的掌纹暗暗契合。不同于宫中那块四方辟易的“如朕亲临”,质地算不得好,自是块寻常的蓝田玉,做工更是粗陋,只略略削成个印信的模样。但那却是本朝开国之君,太宗皇帝身领六军,捭阖天下之时,纵长铗,剖顽石,指掌风雷,亲自从整块玉料中斫出来的,自此号令文武,莫敢不从。单是这吞吐浩然,巍然云气,就是谁也学不来的。 有人说相玉要靠缘分,半分不假。在边城的草市上,他一眼便相中了这块,还没开口,就被庞统抢先买了下来。原以为是他看出自己心思,买了来哄他欢喜,却不想一向爽快的那人此番竟是几次嗫嚅,才道不久便是忆北十五生辰,这个做父亲的十年未归,仅以此物,聊表寸心。那时公孙策方才想起数年前在中州王府里趴在石头上专心等蚂蚁上树的小孩子,现在也应长成翩翩少年郎。 “你讨厌我是应该,我也早就料到。但是,”公孙策立在少年面前,垂目,将他诸般爱恨尽收眼底。 “你不该恨他。”他的声音倏然挥扬:“你不但不应恨他,更应以他为荣!” 连忆北也是愕然,脱口而出:“不可能,他也是个坏人!” “啪”,骤然手起,狠狠一掌,帼在脸上,少年捂着面颊,不敢相信,公孙策也不敢相信。“纵使世间人人都这样说你父亲,乱臣贼子,目无王法,犯上作乱,拥兵自重……怎么都好,惟有你,不能!” 公孙策收了睥睨,任那些青灯旧事,冷落残卷,化作沙尘的,都一一浮上来:“忆北,你听我说……” 忆北,我不知道你是听谁说起过大宋的中州王,庞统,你的父亲。但是我想,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比我更加了解他,即使是你的母亲。我与他的相识,远比你想象中早得多。甚至连他都已忘记,那个初夏的夜晚,蝉鸣不响,只有一湾青青的芦苇荡,只有我还记得,菱花中的剑光,稍纵即逝。 你的父亲从来就不是池中物。他曾对我说,若不能让这天下太平,也要护得一方安宁。他这一辈子只做过一件疯狂的事,就是从刑场之上将我带走。你没有见过那些倾天蔽日的箭矢与血光,钢铁的洪流,使人为刍狗,哪里都是绝路。一夕之间,万骨寒枯,随之一同付诸流水的,还有他的一世英名,史册之上,市井之内,辗转流传,字字句句,刮骨锥心。 然而试问天下之人,若无他,中原又将是什么模样——吾俱将披发左衽!扪心自问,若不是他横刀立马,披风沥血,哪来巍巍大宋,煌煌开封,这一片夭夭灼灼,富贵繁华!守着戈壁荒滩,寸草大漠,一去十余年,心甘情愿,又有谁能做到……若说他绝情,不错,抛妻弃子,负君毁诺,自是绝情到底。然则他御敌国门之外,平乱九黎之间,却是真正的至性至情!忆北呵忆北,你竟不知你的父亲是何等的一个英雄!你尽可恨我,我公孙策绝没有半句怨言,然小人谣诼,竟而废心,可怜,可叹若此,怎不令人心毁神伤! 言尽与此,公孙策投语掷地,抛下檄书:“庞忆北,你听好了,一个月之内,我若不能让你真心叫我一声,我即刻离开,永不再见你们父子!君子一言,击掌为信,你敢不敢!” 六 慷慨寒如水,停箸论短长 “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涤源,九泽既陂,四海会同。六府孔修,庶土交正,厎慎财赋,咸则三壤成赋。中邦锡土、姓,祗台德先,不距朕行。” 公孙策第一次对赵卿明讲学,选的是《尚书》里面的《禹贡》一章,最是渊迂古奥,诘屈聱牙。然卿明一览之下,竟能说得头头是道,八九不离。 “殿下以前学过?”公孙策颔首称许。 “只是跟着父皇听过朝中那些大儒讲学,在太傅面前,只能算是班门弄斧。”少年别无欣喜,沉声应道,“太傅莫要再叫我殿下,既已行过拜师之礼,书斋之内,还是直呼其名便好。” “就依殿下,”公孙策不置可否,“但方才所说并非虚言,在你这年纪,我还未有此造诣。” “太傅哪里话,”卿明展眉一笑,“十余年前,太傅便已名噪京城。父皇曾对我说,若不是天有不测风云,今日必是公孙策领文坛之风气!” “皇上是在往我脸上贴金,”公孙策也不禁莞尔,“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只知道爬树翻墙掏鸟蛋,成天把师傅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看卿明面上露出意料之中的讶异神色,那才是这个时候的少年应有的脸庞。无知无畏,却也无忧无惧。云帷漫卷谢桥东,吴调楚丝桐。那些曾被传唱一时的华词章句,现在一一忆起来,只剩只言片语,可供逐流。清童媛女,往来留香。吴音楚语,曼抹纤侬,在声声渔人舟子的袅袅歌吹中,散入一江春水,慨然东去。回首当时的鸿雁,却是缘木求鱼。 五天前册封太傅的诏书刚刚送抵中州王府,朝野便已是一片哗然——十余年前涉嫌谋逆,未遂在逃的重犯突然间遇赦回京,在谁也不知情的时候与皇帝在太清阁长谈三个时辰,当场拜为太傅,权领皇长子卿明的教养之责。 太傅之职,虽未直接辅弼朝政,但乃是古时三公之一,位列东宫,一言一行,均对未来的九五之尊有着举足轻重之用。多少人盼着,多少双眼睛盯着,骤然就落在一个罪民身上。仁宗立朝以来,身后子胤不蕃,四女三男,多半夭折,如今只有一女二子膝下承欢。幼子之母出身民间良家子,父祖皆是躬耕之人,长于垄亩,其母迄今也仅仅是一个嫔。而卿明的母亲乃是六朝乃至隋唐以来的高门显户太原王家,入宫多年,生下皇长子后遂进为懿贵妃,皇后之下,一人而已。外戚盈门,公卿遍野,自三年前太后薨逝,已在不知不觉间,取代刘氏成为朝中的又一大势力。无论是天资才智,或是长幼人望,都远远无法与卿明比肩,若无意外,卿明便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吏部尚书领内阁参知裴樾,并前任宰相韩琦连同六部上百官吏,纷纷呈书请求皇帝三思而行,言道太傅乃是帝师,应是天下士子仪范,切不可草率从事,理应从才计议。试看公孙策此人乃是品行有异,前罪在身,虽蒙主上隆恩,给予宽免,然则本性难移,忠奸之心,尚难商榷。宫闱内闻传来,更有人密奏道此举事关边陲……边陲以下,话尽于此,戛然而止之后,却是只可意会,难再言传。 多年幽居,皇帝也不曾虚度这许多光阴岁月,当日便有内侍放出消息:朕躬违和。一切奏折都在送抵昭阳殿前被压了下来,不阅不批不发,随即便换成请安折子递了上去。这几日的朝议起落像是在烧得油滚的锅里兜头泼下一瓢冷水,草随风摆,骑墙观望者甚众,正在僵持之时,朝局陡然生变。少年卿明竟然暗中出面,劝说王氏家族力排众议,当日,便将一封贺礼亲自送到中州王府,行了拜师之礼。对此朝中新贵,裴樾亦不敢直撄其锋,见木已成舟,只好暂且退让,以待来日。 据此,公孙策也对这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皇长子另眼相看,若真能身登九五,未必不能创出一番千古伟业。只是……公孙策局里局外,明眼烛洞:未免锋芒太过。 “昔日天下未平,洪水横流,泛滥四方,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帝尧命鲧治水不成,继而命禹,方才大成,卿明,可知何故?”公孙策遽然发问。 但见卿明从容作答:“不外乎四个字,内堵外疏。” “愿闻其详。” “太傅这是在考我了,”卿明一笑,侃侃而言,“鲧窃息壤,投于中流,虽能得一时之安寝,终究敌不过天时地利,水深火热。而禹则是反其道而行之,所谓因势利导,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三过家门而不入。纵为父子,成败之间,却是南辕北辙。” “说得好!”公孙策也不禁击节赞赏,“不过卿明可看出,这治水之策,实乃御人之法。” 少年蹙了眉,捧了书左右细看,百般思量仍是不解,只得道:“请教太傅。” 公孙策一手掩了书卷,道:“治国不同于治学,许多学问在书本里是学不来的。但治国却不能少了治学,以后你自会明白。《尚书》有云:人无于水鉴,当于民鉴。可知民性如水,载舟覆舟,亦在一念之间。此话虽好,然则终究只是江湖之言,须知身在庙堂之中,满朝公卿更是浮舟之水。人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乃是亡国之兆,殊不知朝廷之内,仅容一家之言,也是倾覆之举。不若……” “不若从善如流,顺其自然。”卿明眼眸一熠,心神骤凛,只觉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回想前日所为,竟是脊上生凉,冷汗涔下,当即道,“不迫不冲不挑不发,以我观人,动静为一,彼静我静,彼动我动。如此,方可立于不败之地。太傅,请受卿明一拜!”说着便是屈身稽首,深深一躬。 公孙策也不退避,身受了他这一礼,知他已是心领神会。譬如响鼓,无须重锤,自可黄钟大吕,声闻千里。不似某人……公孙策暗自扣下一句:有时,堵或许比疏来得更有用,沧浪横波,水天斗转,那一道清光,忽然就朝他涌了过来…… 晨起之后,时辰尚早,公孙策盛服衣冠,只等宫门一开,便入东宫讲学。听房前屋外人影幢幢,间有手起影落,利刃破空之声,扶着窗棱望去,只见一把青钢剑,挽起涛岚动地,晴明削香。公孙策看着,想起,他们二人,身上果真是流着一样的血,不由轻轻赞了句:“好剑法!” 忆北闻声回头,目光一炽:“一介书生,也看得懂剑法?” 料到他会如此问,公孙策好整以暇:“我的剑法,是你父亲亲自教出来,连这点眼力都没有,岂不是堕了堂堂中州王的名声?” 话音未落,少年持剑横眉一停,忽直直挑起一翎金雁凌空,迅雷不及掩耳,霎时长剑作枪,身化银虹,向着公孙策扑过来,便要取他的眉心一点:“拿命来!”。电光火石,稍纵即逝,下人们遥遥见了,来不及阻止,一声惊呼中,手里托盘“哗啦”匝地,在半空中被骓雪接住,却是一副见惯不惊:“放心,公子无事。” 再看去时,只见一柄乌木纸扇,从锦袖里露出个头,暗影横飞,斜斜地架在剑锋上,嵌入三寸,却无力再向下分毫。熹光不度,落在公孙策绛色官服上,裂出几道断续斑驳,不甚分明。 “你的心散了,”公孙策蓦然收回折扇,“没有杀气,其实你并不想杀我,对么?” 少年咬牙,微微鼓起的腮帮子,在他父亲的脸上,从没有出现过,公孙策盯着瞧,暗自欣然:“刚才是我一时疏忽,我们再来!” “好!”公孙策也来了兴致,扬声道:“骓雪!” “在!公子有何吩咐。” 公孙策一手扯开外裳,抛给他:“你来掠场,把你的剑给我。” 骓雪面露难色:“王爷说过这把剑戾气太重,万一伤着……” “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啰嗦?”公孙策不悦,“若是你不说,他怎会知道?我自有分寸,怎么,难道你信不过我。” “属下不敢。”骓雪垂首解剑,双手奉上。深知他的脾性,犟起来连中州王也要退避三分。 公孙策接过来,屈指一弹,清越龙吟,不绝于耳,略一点头,抬眼对忆北道:“这把长青剑乃是西方五金之英,再取了昆仑寒铁,熔铸而成,吹毛断发,不逊太阿龙泉,最是锋利不过。”见忆北脸上神色微变,倏然笑道:“我不想占你的便宜,接住。”说着,便把那把剑抛了过去。 “你这是做什么,少瞧不起我!”少年正要作色,就听公孙策道:“若是你赢了,我立刻离开这里,再不回来!” “此话当真?” “决不做假!” 看忆北踌躇满志,一张脸上,少年锐气,澄然尽显。从不认输的脾性,如出一辙,仿佛那年他决意出关之时,在他耳边轻轻说:“要是愿意,等你长大了就来雁门关找我吧。”如今,那句无心之言,已经被塞外的风沙蚀成一个秘密,深深埋在他心中的那片菱花荡,在某个初夏的夜里悄然浮现。他当年睁大眼睛都没能看清的容颜,在二十年后,回溯,回溯,穿过大雪纷飞中的刑台之变,抛却朱雀长街之上的擦肩而过,透过胡杨枝头狼牙月下那一幅招展的红绫,再乘了青衣漫卷的浩荡雁门长风,直回到他九岁的时候,那个人,那个夜晚,宛然如现。 时隔这许久,这个少年终于再次站到了我的面前,将他未来得及向我追问的一切通通讨回。那数年前的旧债。我从忆北的眼睛里看见了他的年少,庞统呵庞统,你一定不曾想到,十三年前,你在雁门大营外,对我拔出的那一剑,不单你记着,我亦不曾忘怀。而现在,你的儿子就像是当年初入官场,誓要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我,满身的豪情却怀抱着稚气,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亲手打破他习以为常的那个世界,平平常常,简简单单,只是因了我不请自来的闯入,才生了变数。当年,是你,让我恍然大悟,原来这煊赫宫阙的基石,垒成的,不是锦绣风华,也不是我自认为了若指掌的运筹帷幄,权谋机变,只要我合掌,便可以翻云覆雨。 那是血肉,重重叠叠,毫不掩饰,而我却一直视而不见的真相。我亦不知,在这一场角逐中,最后的最后,我将会陪着他直到尽头,或是趁现在,就教他认清这无可辩驳的事实。 只是,庞统,我想问你,这是不是为时过早? 公孙策扬眉举剑:“来吧,一剑定输赢!” 七 关河重迢递,箫鼓暗几重 少年横剑在胸,脚下是不动如山,渊停岳峙。公孙策料想,若是庞统,定然会是虚虚实实,举重若轻,先是乱花迷眼,再是突施杀招。但他却猜不到面前的少年将会以怎样一种姿态,向他发出挑战。长铗陆离,他掩了面目,锁了心魂,开了胸胆。 一旁的骓雪看在眼里,不敢妄下论断。公孙策十余年来在庞统的言传身教之下,已非复曾经一介书生,寻常七八壮汉,轻易近不得他身周三尺。然则忆北却是少年锐气,家学渊源,长青剑在手,无往不利。他遣退了旁人,借得博山炉沉水香明灭无方。“一炷香为限,胜负不论。” “何用一炷香!一剑而已!”忆北猛然腾身而起,雁不留痕,雀踏空枝,殒身作箭,腰弓一弯,射出流星坠地,苍鹰击柱。 却见公孙策清风一收,水波不兴,身形圆转,轻轻跨出一步,稍避锋芒,长剑顺势一探,指诀作粘,要将那排山倒海之势消弭无形。 不想长青微一凝滞,便如长虹贯日,易水东投,卷席一地落红无惧,光影似流,去不回头。公孙策猝不及防,一身尽被笼罩于剑气之下,青衣苍翠,还一叶风动竹影,悄然声断。 “公子小心!”骓雪拔身而起,手腕一翻,短匕在握,便要相助。 “住手!”却听公孙策陡然厉喝,刹那间骓雪已看得分明。忆北所用乃是搏命之招,全身精气聚于剑上,一旦落空,只怕气血倒流,性命不保。他顿时浑身一凛,身经百战,手中的匕首却几乎拿捏不住。 我不信,你是真想取我性命! 公孙策眉间一空,胡笳声里,边地峻烈的北风又吹起来。破败酒旗,昏灯潜影,孤零零一人一剑,便敢立马扬鞭,问这凡世苍生:汝有何惧!于是他睁大了眼,要将这纷纷扰扰看得清清楚楚,正如同昔时秦镜,直透到忆北的心底里去。 庞统,他果真不愧是你的儿子,就连那股百死不恤的脾气都是一模一样。就像是当年的刑台之上,你一剑斩断了铸着鬼头的钢刀,将我从那个绝地,那个永世不赎的修罗场中抢出来。千人万人的呼啸怒骂你不理不睬,史官手中的彤毫玉笔你不管不顾,我从你的肩上望出去,看见的那些穹庐万端,茅庵不扫,还有烟香沉缭的玉树琼楼,如今都已记不得模样,只听见在漫天匝地的大雪中,我看不清你的脸,你贴着我的耳朵,一字一句,轻轻地说:别怕别怕,我来救你。 我想,你是怎知道我害怕的。在你的剑指着我咽喉的时候,我都不曾眨眼,庞统,你怎知我怕了?但是,每当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却不得不承认我的恐惧,弥漫于我的每一次呼吸连同每一滴尚未冻僵的血液。 我怕。 我怕这雪一下就再也不停,我怕这开封城再也听不见我的声音,我怕这天下再也无法重拾昔日的荣光,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公孙策舒颜抬眼,满目螭光,看那惊鸿一剑,迅若游龙。骤然间寒铁交鸣,溅起流金砾火,謇謇瞳中,漫扬锋芒。凭空里影断裂帛,乱披风,引来长锋一顿,带起血洒青枝,飞泻如斛珠。 “公子!”骓雪疾呼。 “无妨……”公孙策肩上开了一道口子,自肩胛到锁骨,长约四寸,鲜血嗒然滴落。他挥袖屏开骓雪,横眉道,“我倒要看看他的心有多狠!”说罢转目直逼忆北,杵着胸膛道:“来,有本事你就刺下来!我决不怨你!” 忆北咬了牙,恨恨道:“你少瞧不起我!在我杀了你之前,你早就能洞穿了我的喉咙!我输了,愿赌服输!” “少提那个杀字!”公孙策勃然作色,向前一步,愤然逼上忆北面目,长青锋锐无匹,入肉更深,却是恍若未觉。“我问你,你杀过人么?你的这双手上,沾上过谁的血!” “没有……”少年霎时惶然无措,未曾察觉的青涩锵然袒露,针砭无情。 公孙策怀中似有一把利锥翻搅,少年神色,看得他竟也有些许柔软,一瞬,又重硬朗起来。“你没有杀过人,但是……我有!”他陡然笑起来,眉目间尽是沉沉千钧,“而且不止一人!” “再过不久,你便是十五岁了吧,”公孙策的面色,在骓雪看来,也暗暗有些心惊,“十五岁,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就是这个年纪……” 边城小镇,名曰望归。曰归曰归,我心何悲。于群兽乱舞,飘风破冰的夜里,和他沐浴于同一片零红血雨,共秉着一盏燃尽了的孤灯。他将染了腥气的剑交到自己手里,说:“这是战场,而你,要活下去。”然后一逐轻骑,形单影只,纵马去时,纷纷大雪满弓刀。 “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人的脸,与世上其他或者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知道他疼得很——心头上插着一把剑,怎么会不疼?对,就是你现在所指的这个地方,只要再深一寸,一寸…… “公子,先止血吧!”骓雪扣起五指,只等公孙策再要拒绝便拟动手,“若是王爷知道,该会怎样难受!” “别用他来迫我!”公孙策断然说道,层层郁结,抑抑压着眉头,十余年来,这一番沉浮,从未剖给过第二个人,“骓雪你别忘了,忆北是他的亲生儿子,你的少主!” 恨也罢,怨也罢,仍是要说与你听,除了我,还有谁肯对你如此——披沥肝胆,都捧给你看! 骓雪闻言,知他是铁了心,拧了意,黯然负手。 公孙策寰首,对上忆北的面容,那瞳色眸光,犹自晰透青狂:“我低下头,才发现,那把剑竟握在我的手里。你没有见过那样流淌不绝的血,蜿蜒成一条毒蛇,爬上我的手腕,如附骨之蛆,黏粘着我的指头,我甩不掉。那时,若不是你的父亲拉住我,我已亲自砍掉了我的手。” 看忆北的脸庞,觉出少年的强自镇定,公孙策透过水月镜花欣然望见自己,沔然笑道:“我骑着马跑了三天三夜的路,停下来洗了几个时辰的手,眼前却发现仿佛连整条河流都变得浑红。几个月以后,我甚至还能闻到血腥味,从我的指缝里逸出来。那是一场噩梦,摆脱不掉。但是……” 他突然转头,问骓雪道:“你杀过多少人?” 骓雪摇头:“记不清了,打从我十四岁从军,跟着王爷和公子,到现在,死在我手上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听见了么,忆北?”公孙策回身,“到后来我才知道,这血,是永远洗不干净了。我跟着你的父亲上前线,就看见数十万的辽兵,铺天盖地,野火一样,在那一片土地上肆虐。你见过夏秋之交的蝗虫么?对了,”他自失地一笑,“你定然不知道。在江南,每到那个时节, 便会起蝗灾,厉害的时候,能把天都遮住,所到之后,连根草都留不下来,就像是辽兵,兵戎烽火一过,就什么都不剩了。” 他眸子里的厉光一现,已令骓雪叹息——那是真正的,杀过人的眼神。战场之上,每个人,都像是一只狼,为了活,为了活,手起刀落。 “没有人能够忍耐,”公孙策的手指,扫过剑脊一瞬,眉头展露锋芒,“辽兵们侵入居住了千百年的土地,将农田屋舍付之一炬,把手无寸铁的百姓当作虫豸,猪狗不如……我曾经见过倒毙在道旁的孩子,年纪比你还要小,衣衫褴褛,浑身被兽类啃噬,没有一块好肉。女人们,被侮辱之后,投进火堆里活活烧死。还有一路蔓延到雁门关外的饿殍,千里不绝……战报上如何如何,真正身临其境了,我才知道,生灵涂炭,何止千倍万倍!” 忆北悚然,看他掩在青衫翠袖之下的手掌,硬展开,里面捏的不是狼毫玉笔,水墨清华,而是湛湛长剑,泛着银屑冷光,耀花了他的眼目。 “战场上的规矩,杀死一个人便把他的耳朵割下来当作凭证。初始我还数过,后来,便也数不过来了。抑或是,不敢去数……” “你别说了!”少年骤然打断他,“你吓唬我,我不想听!” “你不是不想,”公孙策冷语作枪,唇齿之间,铿然作响,不留情面,“你,是不敢!” “不,不是……” “你在说谎!”公孙策陡然迫上一步,“从没有见过真正的流血漂杵,没有听见过骨肉离析的声音,甚至,甚至你没有看过真正的死人,那张脸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你——”他的手掌伸开,又复蜷起来,微微颤抖着,扣上胸膛,按着心脏那一拳之地,“你还有什么资格妄谈生死,有什么资格说那一个杀字!” 公孙策狠狠逼上,几乎要将那一缕神魂,揉进少年的骨子中去:“你是在侮辱你的父亲,侮辱边城的十万将士,也侮辱了你自己!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有!”公孙策未曾料到,那条还未完全长成的脊背,比他想象的更加坚硬,更加挺直。只见少年抬起头,硬硬地顶上来,楔子一样,嵌到公孙策的瞳子里。 “我输了!”少年双手将剑奉还给公孙策,“输于你的剑下。”那一个剑字,斩钉截铁。公孙策洞若观火,心中了然——然而我却没有服你。 “太傅,太傅?”卿明微声唤着。乌沉沉的楠木椅上,公孙策睡得酣沉。书案上摊开的页册,在穿堂而过的清风中,像是被一只无声的手翻动,悉悉索索,如人低语,轻轻拂过那人的水色衣衫,连同雪然面颊上的那道深青浊痕,仿佛都被这暖意吹彻,晕下柔软的浅淡阴影,落在少年十三岁的眼睛里,被涂得晶润纯透,一层漆黑。 他忆起常年独居于太清阁上的父皇,那天正是上元灯节,北风骤起,父皇披衣踱到窗口,俯瞰炎炎辉煌,灯火通明的开封城,口占了小词一首: “云帷漫卷谢桥东,吴调楚丝桐。玉树百千重,细柳岸,斑雎醉风。 烟光斗转,星波暗涌,长袖舞鱼龙。一夜露华浓,都付作,今宵梦中。” 他侍立身后,听得明白,清越辞章,宛转声律,过耳不忘。后来才知,这是当年的天下第一才子公孙策,初入开封,留下的第一笔墨迹,如今,已成为了他的太傅。晨光离合,侵晓穿户,映出他眼角的那几丝细纹,是多年的风霜摧折,淀下的忆念。 卿明俯下身去,想要把那岁月刻痕好生看得清楚,却见公孙策眼睫颤动几下,连忙又立直了身子。转头,少年的目光越过阑干院落,十二曲折,看得御花园里那株兰花不知何时已然挣出了一叶芳华,上有蝴蝶翩然停驻,五色翅膀笑靥嫣然,他的指尖忽然升腾起一阵湿热,才恍然惊觉,原来这春已竟到了…… 八 桃花逐扇底,犹解嫁东风 因了公孙策新任太傅的关系,门庭冷落十余年,令人避之不及的中州王府,在庆历三年的初春,重新现出些许生气。渐渐有官家车马往来,三省六部,竟是一个人也没有闲着,都竖起耳朵,探听九重宫阙里面不时流传出的朝局新动向。几个领头的大内侍递出消息来,说是皇长子卿明对这个太傅相当中意,师生之情甚为笃重。而外戚刘家虽不言声,看那态度,已是默然倒向了公孙策一边。不久更是有暗流汹涌,不知是谁散出来,皇帝欲授公孙策实职,参与朝纲,至少也是个三品以上的侍郎之职。 在朝中待了些年头的人,无不喟叹这一场官复原职,竟然迟来了十三年。有人还曾向同僚们说起,当年的天下第一才子,名满京华,一笔一墨,题在书上扇上,招扬出去便是价值千金。芙蓉楼头红袖招,要见得花魁面,公孙公子的一纸书函,比黄金万两还要能入眼。烟花柳巷,凡有琵琶声箫处,尽歌公孙词。纵是井边汲水的老人,也会唱几句“夜来桃李醉红妆,晓汲新湘磨春酿。”之属。就连皇帝也深为倾仰,便是误了考期,也只凭一篇《周公吐哺》赋,许得了一身状元名。群臣吏民口沫横飞,讲道曾见那人锦衣簪花,蟒袍玉带,一身风流写意,少年傲气引得帘外楼头,墙里台阁人潮似海,都欲争睹本朝第一才子孔雀翎深,灼灼风华。听到兴处,有人忽然扬眉抚掌,赞了声好——果然不愧是当世一流…… 说着却是敛声目垂,收了神采:“当世一流又如何?遇着这水磨似的官场,还有谁能指望得站着进来,立着出去?哪怕是穿山甲,碰上了也要硬剐下一层皮。” “谁人这般厉害?”新晋官吏有所不明。 “喏,就在那边。”有人指着过去努了努嘴。“可知人言那满朝尽冠缨?” 正说着,就看见那边一眼横过来,别有深意,噤得众人危若寒蝉,不敢言语。 半晌才有人沉着嗓子应了一句:“当年公孙策就是栽在了他们手上。” 公孙策自重入宫禁,每日虽严加算计,低头抬头,总有那么几次不巧碰上。冤家对头,隔了十余年,也只是蜻蜓点水,互一致意,并无寒喧。 说来,公孙策和裴畅也算是旧时相识。小时候同在一间书院,不长不短,也算是做了五六年同窗。那些幼时的龃龉,公孙策已然记不完全,只有庞统为他打的那一场没有胜算的架,才偶然想起这位同窗。裴畅身出名门,其父是当朝中书门下平章事,参知政事裴樾,族中叔伯有四五人都任着三品以上的高官。自先祖在太祖时期举身从龙,直到开国立朝,想来是皇帝的左膀右臂。继而在太祖末年烛影斧声之谜初露端倪时,毅然投向了当时的晋王一派,及至太宗即位,裴家势力越发豪强,再经过真宗至本朝,因新主暗弱,太后更是倚重裴家,昔年刑台之变,论起因由,裴家最是难辞其咎。 为卿明上书不到一月,低头不见,抬头,公孙策便在御苑太液池边遇见裴樾父子,簪缨顶戴,紫色官衣,好一派显赫气势,见着他过来,眼眸一暗。公孙策官阶较低,略略拱手退避一旁,待二人先行。擦身而过,听着裴樾暗问一句:“公孙大人鬓边的伤可还疼么?” 那年公孙策下狱之时,太后假皇帝之手,责成大理寺严加审理。此令一出,人人皆知,公孙策此命休矣。这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裴畅,正是朝中死敌裴樾之子,东窗密约,誓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公孙策记得清楚,整整三个月的囚徒生涯,终日与茅草瓦砾杂处,蛇虫鼠蚁,一不小心就从生了霉的被褥底下钻出来。纵是下了必死无畏的决心,见此凄凉情景,也不免心灰意懒,盼个早死,以求解脱。然则裴樾文人出身,最是清楚如何打磨,才会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自古文人相倾,皆是此理。 公孙策玩笑着道:“劳裴大人挂念,若是大人也伤一次,便知疼还是不疼。”有些言辞,明知不该如此,但沉郁在胸,今日见了,仍是不吐不快。隐隐压下来,握在手掌里,指尖有些微微的凉意,像是挟着一把刀刃薄锋,冷冷地逼人。 长日倾夜,月月相逐,在旷日持久的针锋相对中,论言辞浩荡,辟易激烈,公孙策从未落过下风,只是牢狱之中,鸡鸣狗盗,严刑酷烈。虽是刑不上大夫,但暗里销骨蚀魂,整治人的法子却是层出不穷。公孙策一堕此间,才知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裴畅蹙了眉,刚要纠缠,老相一句话便递了过来:“当年之事,都是皇上和太后圣躬独断,我们做臣子的尽心完成就好,再道无义。”说着对裴畅一使眼色,父子联袂,扬长而去。公孙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当日为卿明讲学,一句“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洋洋洒洒,据经引点,阐发了大半节课,听得卿明佩服不已。 三月十三,草长莺飞,公孙策接到从北边来的鸿雁传书,凑在鼻尖,仿佛还能闻到千里之外冰里面,雪里面,缠绵了十三年的悠悠气息。这时,雁门的冬还没有过去,瀚海阑干,凛冽百丈,层层叠叠覆在岩石上,还没有到消逝的时候。然而每到这个时令,驻边十万兵士已开始枕戈待旦。苍莽雪原,叫胡地铁骑的蹄声踏破,胡杨丧乱,古道离落。辽人的羊羔子马仔子还没有长成,新生的小孩子仍只会在帐篷里爬的时候,他们第一次听见的,将是宋军征夫将士憋闷了一冬的咆哮呐喊,连强弓箭矢连同大旗萧萧,一同掠过才显出湛蓝颜色的浩然高天。那些仿佛从石头里迸出来的勇力与锐气,将会刻在他们的骨头上,溶进他们的血液里。 “长此以往,二十年,不,十五年后,他们牛羊长大了,孩子能上马挽弓了,但一听宋军的铁蹄,一见宋军的猛将,便会魂飞魄散,溃不成军,何愁不能势如破竹,直捣黄龙?” 他第一年到边塞,庞统亲临战阵,扬鞭北指,对他朗声宣扬,身后是旌旗猎猎,眼前是沃野茫茫。 公孙策展信,薄薄两张,劈头,便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几乎占据了一半纸页:春寒料峭。 我明白我明白,他笑着,掖紧了身上的衣裳。接下去却没有多余的寒暄问候,稍稍谈了几句塞上军事,如何行军,如何布阵,如何练兵,未加详述,公孙策已然想得清楚。末了添上一句:今年秋天,回来看看吧。他掐指算去,不多不少,正好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天。过了,便见他驾着阴山骏马,从泛着霜黄的草原边上,抖擞衣甲,一跃,挽弓如满月。 骓雪侍立一旁,看公孙策面上春风一过,度了玉关,不禁也猜到几分:“公子,可是王爷说了什么?” “你倒是说得准。”公孙策双眼不离纸笺,“你是京城人士,回来怎不到处去转转,见见亲人。” 骓雪为公孙策续上杯热茶,垂手道:“公子方安顿下来,王爷千叮咛,万嘱咐,不得离开公子左右,万一出了差池,则是万死莫赎。况且骓雪虽是京城人,但离乡已久,亲朋也多疏远,此次回来,倒像是外乡人了。” “话虽如此……”公孙策释然一笑,“算了,随你吧。”他盯着第二张纸反复浏览几遍,顿在最后“切切”两个字上愣了会神,突然扬声吩咐道:“管家。” “小人在。”老人从太湖石后面转出来,躬身应道。 “我已说过,自己家里不必拘礼,”公孙策将那张纸递与老人,“怎样,还能找到么?” 管家皱起眉头:“当年事情出得太仓促,自王爷和公子一走,郡主就一病不起,没熬过那年冬天竟然就……”他抬眼看向公孙策,见他面色如常,方接下去道:“郡主生前已被贬为庶民,入不得皇家陵寝,那时王府四周被围得严严实实,连个鸟儿都飞不出去。出殡那天,求爷爷告奶奶,才找着个郡主娘家淮南王爷的旧部署,托情,才让我们出的城。” “葬在哪里?” “王爷走之前,为了不牵累郡主,一纸休书下来,说是已算不得庞家的媳妇,进不了庞家的祖坟。没法子,只好葬在城北二十里,一处山岗上,郡主说,那里离雁门关近些,若是有幸,还能随北飞的燕雀,去那边看看。” “这么多年,难为她了。”公孙策博闻强识,满腹诗书,此时,除这四个字竟再没有别的话可堪洒落。他心自明,那十几年的恩怨连同风霜雨雪,独守孤松,岂是区区难为两个字算得清楚的。 “你去准备一下。”公孙策将那信仔仔细细折好了,放进怀里。他仰起头,忽然觉得在这春日的明媚阳光中,真就透着那么一股料峭寒意,防不胜防。“该用什么,不要省着。我,庞统,欠她的太多。还有,”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带上忆北,我们一起去。” 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他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迟早会去做。我很高兴,他没有瞒着我,让我能够亲自去面对,同他一起。不可否认,他的信让我重新想起那年的黑夜,吞噬掉白雪,从天而降,横亘在我们眼前,没有归路,也没有退路。然而,那位从未在生命中留下只言片语的清平郡主,却成为我记忆中最后一缕不可磨灭的光亮,还有他…… 我不知道一个自从出嫁以后便从来不曾下过绣楼,养尊处优的王妃,竟连夜从守卫森严的淮南王府盗出了开城门的兵符。当她钗横鬓乱站在我们面前,却来不及看一眼我,就把兵符塞到庞统手里,说:“走!你们快点走!” 那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从来都记得。我才发现,她绝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清平郡主,或是中州王妃就能涵盖得下的女子,分明是将门虎女,不让须眉一派大丈夫的冲天豪气。而庞统向来只见她举案齐眉,云鬓步摇,安心在那深闺,被重重帘幕缚得紧密,殊不知她若是红妆持剑,凛冽不逊男子。 刹时,我无地自容。枉我自负国士无双,到头来却不及一个女子,数年仕宦,无所作为,伤人害己。父亲见了,不知作何感想。 九 西洲楼上人,长望渭水松 那是庞忆北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迈出中州王府的大门,回头,就看见十余年的岁月痕迹,在眼底一一流淌过,像是夏日蜗牛缓缓爬过绿叶,曲折而漫长的道路,在骄阳之下,熠熠生辉。 公孙策兴致盎然,看少年扒在窗口,目睹这汴京风物,天下闻名。车轮滚滚,悠然驶过那些青石长街,金明池畔,楼台宛然,人,却是已非旧日光景。謇謇,謇謇,那张少年的脸庞竟也融入了这一幅白云变幻,凡尘画卷。他坐在车里看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汴河两岸,一边是酒旗斜招,翻飞起杏花村前,一指,就是满目烟雨,和那牧童短笛。另一边则是寒水拍岸,回声暖响,伫倚危楼,听软歌细细,学那旧时商女,红檀牙板,缓缓摊开一曲幽幽咽咽,玉树后庭花。却不知,更不知,有一支沧桑妙笔,已悄然描绘下他的眉眼,记下他在这座举世无双的城市留下的第一抹印记,上天的眼在看着,磨灭不去。 忆北看这座他生活了十余年,却从来不曾仔细一睹她容颜的城市,公孙策也在看他。眼前的少年,是一只刚刚从巢里探出头来的稚鸟,第一眼望见天空,已经试着张开翅膀,想要学着飞翔,他眼眸中的贪婪,是不容置疑的凛冽,如此熟悉,恰似十五年前刚入开封的公孙策,从泸州到京城,千里峰峦,仿佛他一纵马蹄便是咫尺可逾。 “从王府出来,向南是朱雀长街,西是开封府,现在咱们在玉带桥上。”公孙策随口指引。忆北兴味正浓,浑然忘了先前芥蒂,不住点头。 “看那边,就在那爿楼阁背后,就是东市,这开封城第一富贵繁华之处。尤到晚上,更是一片灯火辉煌,鱼龙灿烂,连在深宫之中,巍巍太清阁上,也能看得寸缕分明。”唇齿开合,轻轻咬着舌头,公孙策控制不住。只想对他说,对他说,将心中脑海,所有的一切,统统说与他听——遥想当年,一字一璇玑。 “东市里边,靠南面的地方,有条叫帽儿居的小巷,那里的馄饨尤其出名,薄皮精肉青菜汤,站在巷口的地方老远,就能闻到里面飘出来的香气。店老板是个怪老头,规矩自然也定得古怪,一天定然只卖一百碗,多余一碗也不干。” 忆北悄悄咽着口水,问道:“那然后呢?” “那时我刚到开封没两天,听闻此事,自然不信,于是……”公孙策面上露出促狭神情,竟有几分少年得色,“就和三两好友,专挑了收摊的时候去,非要店老板再卖我一碗不可。” “你这可是强人所难。”忆北哂道。 “的确,”公孙策不辩解,亦不否认,微微一笑,道,“那个时候,我就比你大两三岁,论到脾气,可比你还要大,从来说一不二,仗着有几分才气,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店老板凑巧也听过我的名字,于是出了一道题目,若我能当场答得上来,不但再卖我一碗馄饨,说是那东市有多少人,便再卖多少碗。” “什么题目?” 公孙策本想卖个关子,但看少年急切间,一双眸子熠熠炯炯,竟转不开半分,却又忍了,道:“老板点了火炭,说若我能在一锅水烧沸之前,为这个摊子做出首上元节的词来,便算是我赢了。” 忆北忽然背转脸,兴致全无:“看你的模样,料想这必定难不倒你。没意思,真没意思。若是他让你爬个树,翻个墙,你可就输定了。” “你说得不错,”公孙策淡然螓首,唇角上缓缓一动,拉出抹笑纹,泯然。拢起来罩在幽幽的青印底下,和那上面的铁画银钩混在一起,看不分明,就听见他的声音搅在博山炉的袅娜暖香中,嗫嚅迟迟,“百无一用是书生,除了做几首诗,写一手字,还能做什么。不如象你的父亲那样……” 忆北突然哼了一声,一把掀开帘子,外面的冷风呼啦啦就灌了进来。失却锦障的天空,呈现出最真实的灰白二色,彤云四合,只在天边方才翻着几丝明净,若有似无,仿佛被风一吹,就被掩上了。带了油腻尘土气息的空气,被脚掌或者马蹄溅起来,道旁小贩咳嗽不止,泥泞中玩乐的小孩子抽着鼻涕,勾栏暗门毫不掩饰地散发出廉价胭脂的味道,细细听去,船工号子中夹杂着的不堪入耳的粗口,都像是生了翅膀,一股脑朝着公孙策扑过来。五色眩迷,无过于此。 公孙策仿佛又重新站在了这座城市的巍峨大门前,怀着年少时的梦想和荣光。当他的两条腿迈出第一步,夹道欢迎他的却不是罗衣大轿,宝马香车。那日轻云细雨,淋淋漓漓,沾湿一地的碧叶扬尘,连同扑到怀里的柳絮,泛着鹅黄嫩绿。开封清晨的市井,向他绽开了第一丝笑颜。他就想起那个卖馄饨的店老板,愿赌服输,满脸堆笑,捧出整整一大锅热腾腾的馄饨,低头一咬,野菜精肉,汁水四溢,深深浅浅晕透在嘴里,从齿缝间渗出的汤液,满口流香。公孙策转头向着身边的同窗啧啧称赞:果然是名不虚传。同窗少年的面容,沉在香味浮泛的烟色缭绕中,渐渐模糊。 只是一旦入朝为官,他就再难去一趟东市,只是那天的庚午之变,自庞统肩上一掠而过,却只望见油尽灯冷,几点零星,蘸着菲薄夜色,看那白雪似断还续,百年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 “还有南边,南边,连着汴河,一过这玉带桥,就是金明池。”公孙策自顾自地说,话一出口,便教冬风吹乱了,连不成字句。“你没有见过春天的金明池,若是见过,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似极了清晨江南,梅雨未来时候的泸州。泸州,我的家乡,我来的地方……”看忆北头也不回,恍若未察,公孙策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也渐渐低下去,几不可闻:“泸州,泸州……我已经十五年没有见过了……” 出城往北,已是另一番景象。喧哗鼎沸被抛在身后,平林漠漠,燕桑碧草,唤起早来莺啼,一声声,春水生烟。 “我们这是去哪儿?”忆北终于按捺不住问道。 公孙策看他,眼帘缓缓阖上来,像是关上了一扇窗户,却推开了一道门,门背后的暗流,瞬间四面奔涌,响彻耳畔:“忆北,你想听我讲一个故事么?” 车轮颠簸,离了大道,转向山上小径,细窄羊肠,穿花绕树,逐着那山间的清泉,淙淙潺湲,忆北拒绝不得。 或许是这时间过得太久,抑或是我一直不去想起,许多地方我也记不得了,但……我绝不说谎。忆北,不管你是否相信,也请你好好听下去,她实在值得你,还有我,永远铭记。 从前有一位王爷的女儿,容貌冠绝当世,被尊为京城第一美人。常听人说,回眸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自然,这样一个女子,只有最强的英雄方才配得上,十五年来深锁高阁,及笄之时,由王爷做主,许与她见过的第一个男人。却不想,这男人心在天下,任是多少的风流富贵,也羁不住他的心,刚刚成亲两天之后,他便留书出走,北上雁门,投身从戎…… 别……请别打断我,忆北,你皱起的眉告诉我,你已经猜到了那是谁,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真相。 这一走,就是七年,直到忘归一战,那人伤势过重,不得不回京修养。我相信,这也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我从没有见到过她的笑容,只从一张绣屏上的依稀眉目,遥遥想见她曾经的风华婉转,驻留在王府庭院,每一梭柳叶,每一波涟漪中,十几年了都散不去。三年后,她生了个儿子。我见过那个孩子,脸庞跟他的父亲如出一辙,唯有那双眼睛,第一眼看我,便让我不敢相认…… 这时,外面的骓雪忽然招呼道:“公子,咱们到了。” 公孙策像是从一场冗长的梦里面醒过来,对尚自怔忡的忆北道:“这个故事可长,等会再慢慢说给你听。”说着一掀衣摆便下了车。 忆北一愣,随即跟着他下来,环望四周,只见古木参天,荫空蔽日。其间偶然传来羽翼扑动的声音,仔细看去,却是只闻鸟鸣,不见鸟影。 “这些都是枫树,题书寄信是最好的,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公孙策摘下一片叶子,茕茕叶脉,细密分明,如同一封未寄出的书信,笔墨娟秀,出自女子之手。 忆北见过枫树,在中州王府的花园里,靠着北边墙角的那两株就是。幼时,那个女子怀抱温柔,轻软的声气,仔细而耐心地,对他解读着那些季节岁月背后暗藏的密语:“等到枫叶都红了的时候,你的父亲就回来了。”然后,潸然泪下。 于是他天天盼着能有一个人,捏一只画笔,一夜之间就将枫叶,像火烧云染红整个天空一样,将枫叶也都染红。日复日,月复月,最后,又是一年。红叶传书,无数封,织成一首回文诗,托给流水,托给鸿雁,托给太清阁上翻覆无情彩云追月。直到秋风再起,木叶潇潇,他坐在她的膝上,看一地冷瑟落红,翻过墙头,听她说道:“等到明年枫叶……” 他顺着公孙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高岗之上,树木不生,小径蔓延到尽头也自退让给乱草藤蔓。驽马徘徊,被和风拨开一线,便露出青石倾圮,残枝摇落。忆北浑身一抖,只觉四面八方,山川河泽,被那刹那间的一眼,销得寂寥无声,一张漫天漫地的大网铺张开,猝不及防,摒绝音息,将他牢牢拢住。他浑似不信地看着公孙策:“这,这是……” 十 一别三千里,烽火浣衣红 公孙策毫不避忌:“不错,这就是当年的清平郡主之墓。” “清平……郡主……”忆北口里念起来,一字一顿。 “或许另一种称呼更适合你,但你最要紧记住的是——她,是淮南王之女,堂堂中州王妃,最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公孙策一双瞳子便燃起来,裹着烽火颜色,呼啸而过。他一手拂开了坟前的荆棘,刺深见血,却半点也顾不得。撩起衣袂,那一只手臂,在北国数年,浸了经冬不散的寒气,淀下一脉霜色,揉进每一寸骨骼肌肉里,细细看去,有棱棱的伤痕盘踞,只是隔得久了,剩下旧日创痛,淡淡留着数个印记,至今不褪。 “当年这几箭可是擦着骨头穿过去的,”公孙策悯然道,“你父亲说,只差一点,我这只右手就算是废了,就连长年辗转塞上的将士,也难得见过这样的伤势!” 忆北打了个寒噤,拧过头看他,却被公孙策一把抓住了手腕,仓促间竟挣脱不开,那样细薄的手指,骨若斧斫刀裁。“这是她要告诉我,永远不要忘记那一天,那一夜,我们欠她的!忆北……”他的目光细细描摹出少年清峻面容,遽然,就沉到那眸瞳的深处去,隔着茫茫夜,猛回头,看见那个女子抬起头来,惊鸿一现:“快走,你快走!” “忆北,你想听我说么?”他扶着一块山石坐下,向着少年招了招手。 他情不自禁便道:“你要先保证,不可骗我。” “这是当然,不过你要知道清平郡主的事,我却要从另一个人先讲起……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天圣六年罢,江南的梅雨成灾,断了进京的道路,我从泸州一路北上,快马加鞭,仍是误考期……” 一篇随兴而至的策论,周公吐哺,换一檄皇榜,高悬在贡院城门的高处,还要最高处,汴京城内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江南士子姓公孙,单名为策字兰成,杏花烟雨披一蓑,在那朱雀大街,冷不防,遇了那微服出巡天圣帝,从此,翻了乾坤!楼台酒肆,书人们如是传唱,将他的名字写进这座城市的历史中去。他曾独自寻一间茶寮,一壶茶,一柄折扇,并屋外一枝桃花探进身来,听说书的先生一敲云板,高声一起:今日说道是…… 他也曾听过自己的名字出没于那些似真还假的传奇,无外乎是明镜高悬,舌战群雄,一封奏疏直达九重天上,断了十年的冤案昭雪。 玩笑语,最该当供人玩笑。那一年,坊间流转最广的是一折“巧侍郎妙释将军令”,将他使至赛上生死一线鸿门宴,活活敷衍成一出啼笑皆非不伦不类借东风。公孙侍郎撒豆成兵,乾坤袋里天地一收,平地里起惊雷,唬得威名赫赫中州王惶然色变,口诵皇恩。加之锣鼓喧天,竟是热闹无比,哑然失笑间,却见说的人自鸣得意,听的人眼花耳热,如此,便是最好,哪管旁边坐的,传奇里面的人,真真从字里行间走下来,是何想法。 他曾硬拉着庞统去听了一次,未过半场,已见那人变了脸色,站起身来,拂袖而去。他追上去,扣着那人肩头问他是不是真的生气。庞统将那只手接过来,拢在掌中,温热气息,丝丝缕缕,就透过指尖上薄薄的那层皮肤,游走在每一根血脉里,胸膛左边的地方,突然就有暖意升腾起来,氤氤氲氲恣意缠绵,譬如早春,东风拂面。 我那时是真的动了杀心!庞统说道,一言一语,百无禁忌,只要再深一寸,或者……便看他青衣委地,珠埋尘沙,却无人收。每每想起,都会悚然惊觉。如此惊风密雨,刀剑相逼,岂能贩夫走卒,供人调笑! 最可恶的是……庞统咬牙切齿道:他们把你说成了活诸葛,我却像是王朗老儿,只差没被你说得七窍流血,怒极而亡。这……你要如何解释。说着就朝公孙策腰上面揽过去,挑起一阵软麻沉醉。 庚午之变!四个字,接踵而至,像是一张早就张开的天罗地网,阴谋乖张的嘴,呼风唤雨,早就在前路上,等着他们,心甘情愿往下跳,如临深渊,还甘之如饴。他单枪匹马,千万军中,如入无人。左右金吾卫,前后羽林郎,顶盔贯甲,长戈矛戟,齐齐仰头,喁喁唧唧,看他迎风挽弓,羽化银虹,那一瞬灿烂夺目,燃烧起冰冷的星斗铸炼成滚滚银河,向着百丈之外,高可摘星的太清阁浩瀚狂奔,声如鼎裂,入木三分,将帝王头上十二冕旒钉在柱上,好教这天下人都来看一看,何谓龙颜无情,伴君如虎! 如此壮行,岂能无壮词!无笔无墨,又有何妨!公孙策蘸着他肩头热血,沃如沸水,裂白衫,负青天,试遣此恨。语不成句,字不成韵,然那恣肆淋漓快意无常,鼓荡起郁郁胸中,沉沉块垒,不吐不快。一泻,便千里。写罢,扬手一抛,挑在银锋黑铁枪尖上,恍如塞上旌旗,连绵招展,将这昭阳殿,点作烽火台上一缕狼烟。 高台上君王掩面,明黄襟袖,神龙五爪,却是或跃于渊,见不得那少年面目,到底是何神情。耳边,庞统纵声长笑。 这些,都是众目睽睽,万人目睹,却不知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困顿似反掌。一堵高墙,城里城外,有内侍持了金印钧旨,传令守城各将士,非有王命兵符,若有擅出城门者,斩立决。追兵迫急,眼看那十丈城楼,恨不能肩生双翼,身化飞红,咫尺之距,那是英雄末路,狼虎行道。浪迹于市井沟渠,污烂尘沼,浊泥入雪,辨不清昔日的王爷与侍郎,高高在上,同偎一领裘衣,共啜一碗冷炙残汤。 最后一壶烈酒,是庞统从关外带来,掺着马奶辛夷,最是刺喉。和着雪,和着血,偏入了公孙策的愁肠,化作刮骨钢刀,刀刀催心。庞统夺过来,一口饮尽了,摔碎在地上,对他说道,头也不回:走吧。 走吧,走吧。公孙策知道,那是对他最后的邀请。天为穹庐,地为毡房,风为横笛,雨为酪浆,云起乘作马,雪落凝为枪。公孙策欣然低眉,揽衣上马。倚着他的背,扶着他的肩,似此世上走一遭,夫复何求。还怕什么伏尸漂杵,血流五步,便教这漫天匝地,茫茫漠漠,结我殡衣,为我一哭,借来北风,歌一曲薤露无声,别鹤无路。 “慢着!”有人叫住。庞统拔剑转身,锋芒直指,那人却是止如明镜,不起波澜。公孙策就看着将军的眸子霍然一跳,道:“你,是你!” 公孙策猛然惊醒,这便是那位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一顾再顾,倾国倾城,传闻中京城第一美人。中州王妃,果然是名正言顺。若是昨日,公孙策定当青衣薄带,摆酒设宴,要与她庞统跟前,直面相对,凭一腹经纶锦绣,诗书蕴藉,不让半分颜色。此刻,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满城兵戈杀伐,踏破一曲笙箫斜月帘栊。 “你来干什么,我们已无瓜葛。”庞统道。那一封一去不回的休书,公孙策不曾亲眼见到,只是在往后某个不经意的日子中,被庞统轻轻提起来。十年夫妻,聚少离多,到头来,这一段错牵了的姻缘,仍是不得不由他来亲自斩断。寥寥数语,撇清了那些十丈软红中藕断丝连,一点执着,求不得。也在最后的关头,将她推出这个是非的漩涡——“你不该来,淮南王府不该染上一丝污名!” 王妃也不言声,只将一样东西塞到他怀里,道:走,你们快点走! 你们,她说你们。轻轻一句话,点破了,就是一道迈不过去的鸿沟。她在这边,眼睁睁看着另一边,丈夫和那个人,毫不相干,渐行渐远。从此往后,天涯浪迹,再也无她。一眼扫过来,正中公孙策眉心。只见面前的女子,衣衫凌乱,钗横鬓散,重重叠叠的烟光,从城楼上扑下来,搅得她的面容明灭生幻,不堪细看,眼角处逸出的流火,清清楚楚,映出公孙策的模样,稍纵即逝。公孙策料想王妃那一眼,定已将自己看得明白,一样心思:原来这就是他!只是此刻,两人都是一般狼狈。 “你……要记着,”王妃道,“你的儿子还在等你……” 王妃终究是恨着他的,公孙策不言自明,才将这最深痛的牵绊加诸在庞统身上,也时时刻刻教他不可忘怀,千里之外,垂杨柳的尽头,还有那一点骨血——庞统的骨血! “我……抱歉……”庞统捂着胸口,手心里面那一块坚硬棱角,柯楞楞硌着那块骨头,抵在心口的地方,迫着每一次呼吸。 “多说无益!”王妃撤手,将庞统的披风解下来:“把这留给我,算个念想……”她双手一抖,一袭墨色便覆上来,直曳到地,将她整个身子都裹在里面。她傲然转身,独对持枪挟剑,一干追兵。只听铿锵一声,一把短剑,划破衣怀,被一只纤腕握住,皓如霜雪,映了锋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你们不知道,我是堂堂淮南王郡主!若论起军功,从开国到如今,只怕是中州王爷也及不上!我恨今生不能生为男儿,上阵杀敌,至少……此刻,我身为清平郡主,不会堕了百年淮南王府,赫赫威名!” 王妃的声音浮浮沉沉,一句句,敲在公孙策的耳朵里,譬如惊雷。仿佛亲见,十年之前淮南府,女儿十五颜如玉。脂粉不施,胡服长靴,芙蓉绦子青花结,左挽金箭,右负雕翎。挟长弓,配铁剑,跨骏马,引獒犬,三百家奴,前呼后拥,下绣楼,出城垣,浩浩荡荡,巾帼意气沛然一卷,蹄下轻快,逐那南鳞北走,一行鸿雁。恍然间,将那征战衣,换作红罗裳,凤冠霞披漫上来,看镜中冰雪容颜。婢子仆妇伏下身去,齐齐高呼:“王妃千岁!”人潮浪涌,想当年,十里朱雀长街都作了她的新房。 你们快走!王妃从容,打散了发髻,三千青丝飞扬。公孙策亲眼所见,零星火色逐渐汇集成一条熔岩的河流,从四面八方向城门处涌过来。再不迟疑,庞统拧头打马,怀里的兵符,在他的手里高扬着:快开城门! 快开城门!快开城门!就像是我初入宫禁之时,迢递高城,一声声,三呼万岁,排山倒海一样,送入青云长天,直呈巍巍太清阁上。 一道铜木大门,开启,又复在你的身后关闭。我甚至有一瞬间想要拨转马头,踏平它,碾碎它,毁灭它!百年的帝都,自臣服在太祖的马蹄下,便不曾遭受过新的屈辱洗礼。但是,庞统,你不知道,当我看清平郡主,不,那是永远的中州王妃,她的衣袂在关阖的那一刻仍然在飞扬着挣扎……挣扎着生,挣扎着死。那只临风持剑的手,终我一生,无法忘怀。 于是我想,终有一天,我,也能无惧无悔站在你的身边,并肩作战,直到死亡。 十一 潇湘从此逝 吹梦陇水头 “然后如何?”少年隐然猜到结局,本就无可悬念。 “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已然到了关外。”公孙策垂了眉睫,翻覆看过古旧石碑上每一道参差痕迹,十三年时光流连,交错成楚河汉界。碑上无字,亦无泪,只是草木摇落,悉悉作响,有如呜咽:中州王妃无畏无惧,站在訇然洞开城门前,向着亲自领兵来追的父亲下跪请罪,揽下夜闯王府,盗走兵符,私纵钦犯一干罪责。太后震怒,虽有淮南王甘用性命以求从轻发落,看在世代军功份上,死罪可免,活罪却是…… 公孙策但见少年惨淡面色,牙关咬碎,竟是牢牢撑住一口气不发一言,不由叹道:“出籍,再不得入宫门半步。” “你……你们……”忆北陡然挺身而起,戟指公孙策,目眦欲裂。 公孙策眉梢一倾,便是玉山将颓。他突然提裾揽衣,朝那荒烟蔓草坟前斑驳铿然叩拜,头也不回道:“这个,你,拿着!” “什么!”少年见他自在无凭,悠然从袖中抽出把短剑,掷在他面前。镌着孔雀纹,尾翼上长翎招展,点着翡翠墨色,一支支冷冷地橧棱着,像一双双睁着的眼,旁若无人,烛洞如观火。 “我的这条命,还有你父亲的,都是她换回来——是我们——欠她!你若想讨回去,就在此时,就在此地,就在她的眼前!”公孙策闭上眼睛,侧耳倾听,阵阵松涛,一浪接一浪,逐渐迫近,“我绝不怨你。” “你太小觑我了!”少年愤然,“铮”的一声,青锋钉进苍松,入木三分,“一心求死的人,杀也无趣!我……不想让母亲坟头,再见血光!” 他语声轻颤,公孙策听得清楚,不用抬眼,即可想见少年脸上挂着的那层严霜,惨然欲坠。他心底里像是被一杆枪赶着,一声声马蹄催逼着,就要伸出手,将那个孩子搂进怀里,不住对他说抱歉抱歉抱歉,这些当年没来得及说得出口的话,纠纠绕绕缠魂丝一样笼络在胸膛里,成网、结茧,怎么也挣不破。喉咙一热,十余年前夜不能寐的百日百夜又在悄然之间回头造访,星河倒转,明烛高烧,庞统握着他的手,揽着他的肩,用全部的温度,却捂不热他的眼眸,他在他的瞳子里,窥见梦境中降临的寒星点点。一闭眼,就看见那只皓如霜雪的手,挟着寒锋,引来大雪如浪如潮,落满了整个边关。冷厉萧森,整整三个月,他没有一个晚上能够安眠。 “忆北……”他轻声唤。 “你不用说了!”少年吞声一咽,决然仰面,“或许你说得对,我还没有资格,妄言那个杀字,至少,不是此时,不是此地。” “骓雪,我们走。”公孙策陡然转身,一顿,向忆北道,“这么多年,你母亲也寂寞,好好跟她说会话吧。” 许久,只听十丈之外,嚎啕骤起,催心断肠。公孙策忽然笑谓骓雪:“多少年了,我也好想这样痛痛快快无拘无束哭一场。骓雪,你最后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说着,他便抬头,但见长空之上,雁阵回翔,只是回环三匝,无枝可依,最后引吭振翼,一路向南去了。 忆北,你可知,你的母亲为不让这巨木葱茏,遮了她北望的眼眸,叫人将这些百年的古树都砍了去。即使再不是庞家的媳妇,也要叫你的父亲记着,一生一世,终有一个女人在他入京的必经之路上,翘首以盼,等他回家。我想,每一年,春来秋去,她从云中雁,苇间风里,漫漫回溯,想见你的父亲纵马疆场,一逐轻骑,领一袭白盔银甲烈簪缨,迎面而来,正遇上淮南王家清平郡主出外游猎,恰似二十年前。 她终是不悔的。 我不敢回头,忆北,我怕再多看你一眼,便要告诉你,那一抔土下,只有一件嫁衣深埋,绣着凤凰于飞。当年淮南王寻遍天下能工巧匠,三千匹锦缎中郡主慧眼独具,单单挑出这三丈鱼鳞纱,十天十夜,方裁成这天衣无缝,一缕红袖,未解嫁与东风。而她早已身赴烈焰,化作飞灰,追着你父亲的每一个蹄印,白天,踏遍十三年来他的每一寸征程,晚上,就停在他衣甲上,看他风雨孤灯,我独照无眠。 我不如你的母亲,不如。此二字,绝无虚言。 城外归来,中州王府一切如昨,只是在觥筹应酬冷面寒暄的角落里,公孙策常见忆北立在门口,看他目光转过去,也会微微点头,偶尔腆然一笑。那些少年心思,公孙策何尝不识,白玉杯梨花酒,向人前说道,今年的春酿,借了新年的雨水,仿佛尤其香醇,引得众人连声称是。 宫里的差事也极清闲,卿明天资卓绝,只需稍稍点拨,便可举一反三。洋洋洒洒,圣人道理古今良谋,说得有条不紊头头是道,若是策论,更是如同花团锦簇,纵是此中老手,也轻易挑不出毛病。 在朝上与裴樾父子,来来去去,昭阳殿上打个照面,却是秋毫无犯。时间一下子就颓然慢了下来,嘀——嘀——嗒——嗒,一拍一拍,嵌在公孙策的步履之间,回环萦绕,掺进金戈铁马羌角更鼓里,格格不入。 那日下朝之后,公孙策正欲入内庭讲学,忽被裴畅叫住了:“公孙大人请留步。” “何事?”他绛色官服,低了眉眼。 裴畅与左右相视一笑,道:“无事,大家同朝为官,见大人近日事务繁忙,想必劳累,特此问候一声。” 公孙策拱手还礼:“多谢裴大人。” “不用谢我,”裴樾又笑了,“这满朝文武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公孙大人平步青云,这整日能够出入内庭的,除了大人,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你们说是不是?” “裴大人所言甚是!”众人轰然应和,间有戏谑笑语,公孙策听在耳中,双眉一敛。他抬眼正见,卿明叔伯太原王氏一族遥遥向这边看过来,如在局外,两不相帮。公孙策脊梁上一紧,那里像是悬着把刀,剔透砺骨。 “裴大人过奖了,”他盯着裴畅腰带上的夔角兽纹,云遮雾绕,从深处探出只狞牙利爪,正守在肚腹正中,丹田之处,提起口气道,“哪里及得上当年太后薨逝之时,令尊大人衣不解带,夜宿内宫七昼夜,劳苦功高,公孙策万万不及。” “你……”被拿住此处,裴畅猝不及防,周遭众官也是相觑无言。公孙策双手拢在袖中,仿佛下一刻,就从中抽出把冰雪利刃,吹毛断发。 “众位大人倒是悠闲,在聊些什么,说出来,让老夫也听听。”当朝宰相裴樾,忽然招呼,声虽不大,却无人再敢说话。他佝偻着背缓缓踱过来,百官鸦雀无声,默默为他让出一条通路,在公孙策面前站定。 “公孙大人见笑了。” “不敢。”公孙策淡然笑道,四面周遭,涣然冰释开一道逶迤缝隙。只见裴樾一头银发一丝不乱,掖在朝冠里,曼声长歇。公孙策喟然一叹:好一副宠辱不惊,宰相气度! “如此,甚好,甚好……”传言裴樾年纪老迈,平日朝堂之上从不轻易开口,偶一议论,也是数字辄止,叫人摸不透他肚中脾性。他眯眼定定看了公孙策一阵,道:“公孙大人这是十年磨一剑呐……” 公孙策毫不迟疑,应了一句:“不如太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裴樾神色不改,微咳几声,那脊背佝偻得更加厉害,几欲折断。良久,方才低低道:“公孙大人,时辰不早,别让皇上等得太久。” 公孙策暗自哂笑,袖中双手轻轻捏起,又复松开。放眼四面,想于浊世中望濯清流,却不得见。这时,忽有人道:“太傅为何在此,卿明恭候多时了。” 众人皆惊,见皇长子不知何时,竟悄然立在一旁,看这一场是是非非,明枪暗箭的鬼蜮魍魉。一时愣在当地,不知见礼。还是裴樾见惯风波,头一个跪下身去叩首道:“参见殿下。” 卿明立刻扶住了,脸上笑着,道:“裴大人客气了。大人在父皇面前都一向是免礼的,我怎么敢受,快请起。”说罢,竟不理睬跟着跪下的一干人等,径自拉起公孙策的手道:“太傅莫非忘了,今日乃是考较之日,迟了,只怕父皇又要念叨。”便同公孙策扬长去了。剩下裴畅等人,跪在当地,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无卿明下令,不敢起来。往来宫人太监见了,尽都掩笑,只是碍于众人威严,不便出声。裴樾等人看在眼里,尴尬郁怒,蒸在一块,竟形容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 皇帝赐宴,推托不得。公孙策平日里极有分寸,却禁不住卿明从旁一再相劝,多饮了几杯,在宫里稍事歇息,忘了时辰。从宫中出来的时候,早过了二更,到得府里,一轮明月已近中天。管家年事已高,仍是和一干壮年童仆等在门外,远远见了他的车驾过来,忙迎上去道:“公子可算是回来了。” “怎么,有事?”公孙策扶着骓雪的手下来,饮过的残余酒劲,被半夜的冷风一激,就从骨子里翻腾起来,一口气冲上头脑,一时竟觉有些晕眩。骓雪察出敏锐,手上加劲,更扣紧了公孙策的腕。 “也没什么大事,”老管家说着,忙不迭为公孙策披上见狐毛大氅,“小王爷见这么晚您还没回来,心里边着急,担心出了事,叫我们都到门口来守着,说是一见着您就第一个告诉他呐。” “哦?是么?”公孙策停住脚步,看阶前疏影摇曳,被银亮的月光一照,竟现出明净如水的颜色,清透见底,落木枝叶映在里面,斑斑驳驳,如藻如荇。 “当然是真的,”老管家也笑着停下来,道,“公子没有看见,小王爷脸都急红了,我打小瞧着他长大,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要不是我们拦着,小王爷早就闯进宫里去找公子了。” 公孙策自失一笑,不知想起些什么,缓声说了一句:“这动不动就闯宫的脾气,倒是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 管家听了,一时语塞,喉咙里的话竟接不下去。半晌,才想起一事,道:“公子,方才有位大人过来造访,等了好些时候,前脚刚走,后脚您就回来了,这可巧的。” “是谁?”公孙策暗自留了心,深夜来访,必不寻常。 管家拧着眉,道:“看我这记性,人老了就不中用了。他没说名字,我问,他也不回答。不过一看就是个清贵非常的大人。我端上去的君山银针,他只含在嘴里,并不吞下,当作漱口了。我想着他必定是嫌怠慢了,连忙把公子从宫里带出来的碧螺春,泡了玉泉水奉上去,他这才喝了。” “听你这样一说,我倒有七八分猜到是谁了。这个人,倒真当得清贵两个字。”公孙策忽然记起一人,谢家玉树,江左门庭。十五年前,桥下春波绿,楼上少年游。他与他,共分一碗京城无双的菜肉馄饨,他边吃边道,果然是世间难得的美味。浑然不顾那些所谓——名士风范。说着,汤汁滴下来,污了衣襟,还向公孙策要一方手帕。 “他还说了什么?” “对了,”管家从怀里掏出页素笺,忙不迭递给公孙策道,“那位大人留下话来,说公子一看便知。” 公孙策接过来,只见刚捷煅淬,一笔浓墨,刻下朝雨暮风,一崖磐石无转移。藏锋暗挑,不经意,落下十四个大字: 潇湘传瑟留中散,昆山抱玉字兰成。 十二 劝君一杯酒 陇水东西流 刚过午时,公孙策便提前收拾了,对卿明道:“今日就到此处,剩下的明天再讲。” 卿明挑着眼角望他,道:“太傅常说今日事,今日毕,为何……” 公孙策合上书匣,再把笔洗净了放回原处,听身后卿明忽然道:“这些杂事,交给下面人做就好,太傅不必亲自操劳。” “不知笔墨贵重,正如农夫不知稼穑,渔民不知网叉。”公孙策转过身来正色道,“有的事若不能亲力亲为,便永不能体味其中微言。殿下现在每日跟着臣读这些圣贤书,如不能亲自到民间走一遭,就算倒背如流,也是枉然。” 卿明笑着将砚墨从公孙策手里接过来,在书案上搁置好了,道:“不过随口一说,又受教了。不过太傅今天不同于往日,斗胆一猜,可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公孙策顿了顿,抬头见白日当空,天色尚早,不由缓了口气道:“就你知道别人心思么?现在是好事坏事还不知道,只是……有一位故人邀见。” “故人?”两个字一纵而逝,却被卿明抓个正着,“故人?面子好大的故人,竟能令公孙太傅抛下皇子学业前去相见。只怕不仅是故人,还是位美人吧。” 公孙策愕然,正对上卿明躬身一礼:“恭喜太傅,贺喜太傅。” 这是在报刚才的一箭之仇呐。公孙策目光一横,暗自计较,就凭你这半大的孩子,想要打趣我还为时尚早。他轻轻一咳,便道:“既然如此,就请殿下做一篇文章当作贺礼吧。” “这个自然是义不容辞,”卿明不虞有诈,应声答道,“还请太傅出个题目。”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不得少于两千言。”公孙策撂下句话,扬长便去。只剩卿明咬牙顿足,后悔不迭。 从宫门出来,径直向西,骓雪早备好了车骑,见公孙策,上前一步道:“公子,消息不错,的确是他,他回京了。” 公孙策已然料到,仍是愣了一愣,在太阳底下呆立了一会,只觉得头顶上都蒸出丝丝暖意来,才吩咐道:“骓雪,你先回去,免得忆北又要担心。” “可是,王爷有命……” 公孙策蓦然沉了脸色:“王爷的命令你要听,我的命令就可以不听么?” “不敢!但……” “我不过去见个老朋友,这样步步为营,像什么样子!”公孙策愤然拂袖,但见骓雪垂首不语,任凭呼喝,心下顿觉不是滋味。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着我好……”公孙策松了颜面,斟字酌句。 “既然公子清楚,就请不要为难属下,否则属下万死难辞其咎!”年轻人的眼睛,掩在额前,几络发丝底下,到底是刀山火海里趟出来的一条血路,说一是一,容不得半点转寰。庞统说过,漠上男儿,不得轻言生死,一旦出口,便是覆水难收,是成是败,就算明知下一步就是悬崖绝壁百死莫赎,也不得吐露一个悔字。在公孙策的记忆中,只见到过骓雪两次如此神情,只能是斩钉截铁,不死不归。一次是千余精骑孤军深入,叫辽国三万大军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次是军中哗变,断炊绝粮,骓雪护着公孙策从乱军中冲杀出来之前,将手里最后一壶清水留给了他。骓雪的手按上腰间的长青,修长指节,生死分明。 “算了吧,”公孙策喟然叹道,“你们一个,两个,三个,都不是能让我省心的人。” 骓雪面上一红,倒有些过意不去:“公子恕罪……属下……” “你何罪之有,是我太不近人情。推己及人,你比我难。”公孙策揽衣登车,帘子掀起,又复放下。隔着一层帷幕冷淡,转头看年轻人刚直的腰背上,拱成微微的弧形,便衣之下,却是披坚执锐,一碰,就硌得人疼痛,像是胸膛里面被人洒进了一把粗砺的沙子,被风搅着,随着滚滚车轮一圈一圈碾压过去,一尘一砾,就都被深深地烙印进一轴长达十余年的画卷中。公孙策一时语塞,道:“骓雪,那年背上的伤,好些了么?” 听那人笑了笑:“老早以前的事情了,又不是什么大伤,早没事了,只有公子还念着。” “小伤?”公孙策不禁嗤笑,若是那样的伤都算是小伤,你真当我没了心肝么。明火烧高烛,辽人夜袭营。若不是你挺身为我当了那一刀,恐怕我未必能有命活到现在。公孙策默默念着,忽然道:“虫草、雪参这几味药便是京城也难找。” “公子怎知……”话一出口,骓雪自知失言,忙打住了。 “要是连这一点都瞧不出来,我也枉读了这么多年的医书。”公孙策掐着手指一根根地数,“若我有一处说得不对,你就剜了我的舌头去。第一,你每年三四五月间,从魂门X到寸关X都会疼痛难忍。第二,每次发作都有两三个时辰如被火烧,跳进凉水里也不管用。第三……” 眼看公孙策依然屈下三根手指,却听骓雪道:“果然一切都瞒不过公子。” 公孙策也不抬眼,温声道:“听我说完,你再佩服不迟。这几味药都产在北疆,漫说京里少,就算是千里迢迢快马加鞭运过来,也早失了新鲜,效用大打折扣。你明知道这是痼疾,耽误不得,偏还压着藏着掖着,仗着年轻有几分力气,非要等到无可挽回,才晓得后悔么。骓雪,听我一句。”公孙策冷了冷话锋,那尾音便悠悠曳曳,溢出窗子,立时就被风吹散了。这么多年北地生涯,言语嗫嚅在唇齿间,仍是踟蹰着江南三月长堤烟云带雨浓,顿挫之时,总许着些流连。半生了,乡音难改,鬓发先斑。 “骓雪,你听我一句——”公孙策轻轻吸了口气,道,“莫要学我!到以后,才知道病的厉害。抽丝剥茧似的,就觉着浑身的骨头被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抽离出去,拉也拉不住。” “公子哪里话,”骓雪接口道,“塞上的时候,公子随王爷出入敌阵,挽弓杀敌,看得我们都佩服,军里的兄弟们说到公子都要赞一声真男儿,好汉子……” “罢了,”公孙策笑着打断了,“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我要是在你这个年纪,不,只要在年轻五岁,比你还要听不进话。但是从今天开始,你的一切饮食调养都要听我的安排,你可服气?” “但凭公子,”骓雪推托不过,只好应承下来,“让公子费心了。” “别答应得这么勉强,这不是军令。”公孙策忽然有些困顿,前方分明的朱雀大街竟也模糊起来,摇摇晃晃,像是弄洒了的墨,晕得纸上带过一笔墨迹似有还无。“还有,别告诉庞统。”公孙策又添了一句。 行到成文阁,骓雪先四周察看一番,并无可疑之处,才请公孙策下车。管事的一见他面,忙迎上来低声相询:“可是已有朋友定下了位子?” 公孙策也不言声,只略一点头。管事心领神会,道:“客人吩咐过,今日之事决不会泄露半句,还请放心。” “这样便好。”公孙策才开了口,随手掷了锭银子。管事捏在手里,少说也有二十两,又堆笑道:“进去,自会有人引路。” 公孙策目视骓雪,却听他道:“属下还是就在下面等候,有什么事,公子出声便是。” 成文阁乃是百年老字号,那描金画龙一副牌匾,多少年来引以为豪,乃是太祖皇帝亲手所题。自开国之初,成文阁就在开封城里扎下了根,王公巨贾名士方家大多在此下榻,甚至太宗皇帝龙潜藩邸之时,就曾在成文阁驻留十余日,使其更加名声大震。十数年苦心经营,终于成为京城之中第一名栈。 能成非常事,自然要有非常之能。成文阁世代主人皆有慧眼恒心,堪称商界俊才。尤为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成文阁主皆极重风雅,但凡有落拓文士,羁旅行役,找上门来,只要留下一张字画,成文阁没有不收留的。而这些素衣寒士大多成为日后的文坛泰斗,当年的只言片语,就是一字千金,都被高悬在成文阁千仞堂之上,供千秋万代后来读书人瞻仰。历数风流文章,公孙策曾见自己的父亲留名其上。而在千仞堂左边二十八步处,有一张大梁赋未曾写完,十三年前酣畅直下,洋洋洒洒两千余言,未等钩上一个“也”字,三百御林军便人如潮涌,囹圄之灾接踵而来。 凭临四极,煌煌如皓。天霾战云,野卧荒殍。驽马不前,鸱枭且嚎。安得白鹿青崖间,何来花前对酒眠。深岸为谷,崔嵬若陵,蒲苇凄凄,瓦釜雷鸣,侧身西望,泣涕如雨。嗟尔何人,食君之禄,厉民之蠹…… 未完,竟未完……时至今日,公孙策依旧叹息。出关之后,一时风声鹤唳,太后钧旨凡与公孙策有关之诗文札记书信往来,都被匆匆付之一炬,业已刊行的也全被焚毁,但经查处,便是欺君之罪,株连三族。然则此时成文阁主亲自出面,将前来查抄的官差衙役通通挡在门前,更是使出通天手眼,彻地本事,竟让太后网开一面,不再追究。而那半纸大梁赋也在十余年中,成为京城里唯一一张公孙策亲笔翰墨。回想往日鲜衣怒马,杯酒交游,竟及不上那人素未谋面,倾盖白头。何不令人唏嘘不已。 而成文阁最令人称奇的则是千仞堂中,四季不休,天下士子纷繁论战。南北才俊,各擅胜场,指文论字,互不相让。看似针锋相对,角抵不顾,然则场下却是把酒言欢,无伤大雅。王公贵戚也常微服至此,要在这满堂璞玉中挑出那块和氏璧来,多少落拓士子,朝夕之间一登龙门,恍然间白衣卿相。这成文阁千仞堂也成为京城之中,第一处文采风华,攒珠贯玉之所,隐隐有与贡院分庭抗礼之势。 当年公孙策倚在廊下,看场中唇枪舌剑,有人轻衣如雪从容如流“试看今日天下!”声震长空,直落堂前,引得门外楼头阵阵喝彩。偶然被那一句“天子暗弱”所激,公孙策击掌三下,决然入阵,襟袍当风,欲与那人争一日之长短。 当初,我们都还是少年。 看他立在堂中,意态自殊,早有侍奉少年过来迎导:“公子的朋友在三楼东首的三味轩,请公子随我来。” 公孙策却道:“不必,我在成文阁的时候,你恐怕还不识几个字。” 十三 天涯为异客,骤雨打风荷 “来者何人?”三味轩中,有人朗声叩问。 公孙策一笑:“故人。” “故是何故?” “无缘无故。只是春风,吹皱一池春水。” “水为何水?” “潇湘之水,传高渐离之瑟,留叔夜之琴。” 再无人应,公孙策推门入内。只见一人临窗负手,背身而立。窗扉半掩,清浅斜光刺透重重帘帷漫过他的肩头,落在桌上杯中,一星半点,结着玉色。公孙策朝他一拱手,端起一杯,尚未细品,便觉清远绵长,不由赞了一句:“茶,好茶。” 那人忽然道:“茶中有三味。” 公孙策浅酌一口,道:“入口为苦,回味觉甘,细抿却只剩捉摸不得,淡不觉味。寻常想来,无论多清玄的水,都冲不出这样的淡茶。必是这杯中另有隐情。” “聪明,”那人头也不回,接着发问,“你可知哪里的玉最好?” “世间都说蓝田美玉,举世无双。”公孙策低头,只见一娑碧影流光,夺得千峰翠色,在指间里暗暗涌动,不甘寂寞,“然则,少有人知,昆仑山有玉,其质更胜蓝田。” “为何少有人知?” “悬崖绝壁,猿猱不度。天知地知世人不知,怨不得旁人。” “你竟看开了……” “莫非你还抓着不放?” 那人转过身,置身于晴光深处。春色如刃,自他耳边削出一片乍暖还寒。他年纪已然不很轻,公孙策偏过头,看见他眼角上生出的鳞,说不清,道不明,那究竟是什么感觉。忽见陌头杨柳色,青绿如新,而那树干渐已合抱。他看见公孙策便笑了,颊边的笑纹,从公孙策的记忆里,无比鲜活地跳出来,爬上他的嘴角,听他漫声长吟:“潇湘传瑟留中散,昆山抱玉字兰成。” “这么多年了,你一点没变。”公孙策第一句话,脱口而出,阔别十三年。 “你也没有变。”他说着,眼神飘向窗外,想那微雨时节,少年心性,梨花院落燕双飞。 “我老了。”公孙策坦然相对,“爬上这楼梯,都有些喘气。怕是不能和你半夜逛遍整个东市了。” 那人眉瞳一收,道:“我也老了,老到有的时候照镜子,都已认不出自己。而你——还没见到我,却先认出了我。” 公孙策放下杯子,道:“庞统、皇上,现在除了你,还有谁记得我字兰成?” “你这是在骂我!”他摇了摇头,迫上一步,“当初这两个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将来更会传扬天下!” 公孙策转头,对他笑:“当初,我们都还是少年。希文,范希文。” 背叛,我从来不愿如此设想,若是异地而处,谁也不能全身而退。但我确是恨过他,我最好的朋友,范希文。现在想来,若是当初我不能找一个人来恨,一定会发疯。满眼满眼,都是他在对我笑,满耳满耳,都是他的声音,出没在我的梦境里,沉浮在那些刀剑烟火铁血洪流之中,一整夜一整夜,占据我所有的记忆,一转眼,就像是家乡三月疯狂生长的芦苇,涌上来密不透风,将我彻底湮没。 他,别无选择,连同我。 “当今之世,北有辽国,南有大理,西有西夏,东有高丽。均虎视眈眈,如若仇雠。然而,蛮夷之邦,终是皮毛之痛,朝廷不宁,才是肘腋之患!”面对一众士人,场中少年竟是毫不畏惧,硬生生抛出几句话,掷地有声。 “好!”三言两语,观战之人已连天价叫起好来。挺身而出,单枪匹马独对五六名士,即使在千仞堂,也是难得一见。此地论战的规矩,一旦有精妙言辞,无论何人,均可出声喝彩,以示支持。 堂中少年得了彩头,更是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挑起一番阔论,气势如虹:“自古欲安天下者,必修内政,欲修内政者,必安钱粮,欲安钱粮者,必倡俭省,欲倡俭省,则需上行下效,辨明法度,王子士民,一体遵循。圣人有云: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若是大宋子民,上下一体,戮力同心,何愁国运不隆,蛮夷不清!” “好!”声若排山倒海,江河兴波,竟将对方驳得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公孙策进来的时候,正听见那少年重数江山,遍论风流。他立在旁边听了一阵,轻轻点点头,问旁人道:“此人是谁,这般厉害?” 有知情人凑过来道:“洛阳范家的二公子,名叫范希文,刚刚进京来。一入这成文阁,就闯下了好大的名头,在千仞堂连战十三场,无人能挡。夸下海口,说是,若是有任何一人能胜得了他,便可向他提任意一个要求。” 公孙策不禁笑道:“洛阳范家我倒是耳闻已久,不过,真是什么要求都行?” “那是当然!”那人一脸痛惜之情,“试想范家可是举世闻名的大族,跺跺脚,南北的晃荡的人物,连朝中重臣都要退避三分。传说就连宫里面太后处,也是说得上话的。可惜,我是笨嘴拙腮,不然,也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捞着好处。” 公孙策目光转向场中,见一白衣少年,独踞一张桌子,面上只搁着一盏清茶,别无长物。“素问者范二公子最是讲究,不是顶好的东西,从来不用。这茶想必是成文阁里也难得一见的越罗香。” “好眼力!”平日与公孙策相熟的另一士子也插口道,“范二公子好大的架子,什么春莺啭、寒山碧,通通瞧不上眼,连泼了三杯茶,连管事都惊动了,请出越罗香这才作罢。” “洛阳范家,就凭这四个字,没就值多少银子,区区一碗越罗香又算得了什么,千仞堂的管事,这次可是是失算了,他没把成文阁主引出来,就已是手下留情。”公孙策转开眼,看向场中另一边。 “你还替他说话,”友人也有些不满,道,“他全不把京城士子放在眼里,现在一介布衣已是如此嚣张,若真让他占了魁首,岂不是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了!” 公孙策也不计较,对面那一众士子中,竟有几个熟悉面孔。平日唱游往来,学问很是不坏,在京城中也有文名。如今却是脸色枯槁,毫无还手之力。“这几个人,倒真不是无名之辈,怎输得一败涂地?” “一时大意,就着了他的道,”友人看来甚是不忿,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确是有过人之处。” 范希文开场十余日来,难逢敌手,正是意气风发,眼见对方败局已定,更是语若连珠:“方今天下,权令不行,症结所系,在于四个字——天子暗弱!” “此言差矣!”忽然有人扬声相应。范希文举头四顾,只见人头攒动中,猛然间击掌三声,有一青衣少年越众而出,薄衫襟袖,长佩自流,纫着竹叶流水漫目空中一地苍翠,心底里不禁暗暗喝了一声好。 对面顿时一阵喧哗,几个识得公孙策的忙道:“公孙公子,快来教训下这狂人,否则,岂不是让天下人看扁了!” 公孙策一笑,道:“名士论战,胜负本无关紧要,只是范二公子有句话在下无法苟同,还请赐教。” “好,来帮手了,”范希文精神一凛,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他,道,“来者何人?” 不等公孙策回答,早有旁的人抢先道:“泸州,公孙策!”还擅自添了一句:“京城第一才子!” “哪里,”公孙策漫然揭过去,“缪赞了。” “不!”范希文茶盏一扣,只听哐啷一声,上好的汝窑瓷器碎了一地,“这水凉了,你成文阁难道不知道我的规矩么”说着,站起侧身让出座来,双手一分,道:“你就是公孙策?久闻大名了。今日一见,定要切磋尽兴,请!来人!再上盏越罗香!” 公孙策势成骑虎,索性顺水推舟,当下也不避让,径直坐下,道:“范公子也请了。” 丹青楚越衫,薜荔带女罗。真水无香,清茶无色,淀下烟沫沉缭,泛起涓滴,同温软清尘氤氲舒卷,淡淡然拢在杯中,公孙策听范希文首先发难:“方才公孙公子说此言差矣,却是为何?” 公孙策冷不防,将整整一盏越罗香尽倾覆在白梨木桌上,道:“譬如此茶。”他手指轻点桌面,不急不徐道:“依范公子所言,国欲富强,必倡俭省?” “不错。”范希文冷眼相对,“有何不妥?” “无论怎样吝惜,也只有一盏越罗香,就算再省俭,从民间收上来的赋税并不会有什么变化。何况俭省两个字说来容易,真要上下施行,是难上加难。在下思忖,范公子不会没有预料到。” 范希文沉吟片刻,反问道:“除此之外,莫非公孙公子想要厉民以自养,提高自太祖皇帝起就定下的赋税?” “在下岂敢,”公孙策道,“只想请教范公子,若是想多饮一口越罗香,该当如何?” “这个简单,掺水便是。”范希文不假思索。 “说得好!”公孙策击节道,“范公子果然是一语中的!赋税也是同样道理,简简单单两个字——开中。” “开中?”范希文遽然一惊,竟是愣了一愣。 “不错,”公孙策说到关节处,接下去道,“天下之人虽多,然则真正承担起赋税的,却大部是自耕自足的农人,利益微薄,太祖当年爱民如子,定下的赋税十五抽一,本就极低,遇上灾年,更可暂停赋税。因此,朝廷虽然每年登记在册的丁数极大,而上缴的赋税却与这个数目极不相称。”说到这里,公孙策蓦然一顿,看向范希文道:“还有一说,范公子听了可别介意。” “自然不会,”范希文襟袖微扬,“公孙公子但说无妨。” 公孙策闻言再不避忌,沉声道:“还有,便是豪门骄肆!” 此言一出,范希文脸色微变,只是有言在先,不便发作。公孙策料准此处,又道:“方今之世,皇亲外戚,公卿侯门,多不胜数。广积千里土地而不耕种,重囤万担米粮而不贩卖,高筑墙围,深挖沟渠,豪强一方,俨然一地之诸侯!” 范希文面无他色,只吩咐道:“水凉了,给公孙公子换一盏。” “四方豪门空自独有难以计数的田地林木,却将其寄在佃农们名下,以避过赋税,无形之中,便将大量赋税转嫁到本就贫穷的佃农身上。近年来河南山东大旱,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有心救济,却是力不从心,依在下所见,这不是天灾,乃是人祸!” “公子此言怕是道听途说,耸人听闻,”范希文铿然把杯子向桌上一墩,道,“豪门虽存,也不至于此。将河南山东大旱归因于人祸,更是无稽之谈。试论旱涝,谁人能知,公孙公子未免太过牵强。” “是否牵强,范公子一问便知。”公孙策词锋陡然转烈,肃然道,“两地流民,多入京城。成文阁外卖儿鬻女沿街乞讨之人,多操两地口音。若是不信,范公子大可以亲自去问,究竟是什么,让他们背井离乡,艰难度日!是大旱,还是豪门仗势!” 十四 长逝君怀袖,把酒共离樽 自记事以来,范希文从来没有窘迫到如此境地。从来簪缨鼎食,千人万人,都捧在手心里细心呵护,受不得半点委屈。多少时候,只要他一开口,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为看一眼传说中东海的蛟珠,三匹千里马日夜轮换,一夜往返洛阳,倒毙路旁。 一把檀香扇,展开,又合拢。公孙策看得清楚,正面是青崖白鹿,背面是枫桥夜泊,一翻一覆,带过一阵清秋云雨晚来急。只听“啪”的一声,击在案上。“公孙公子果然不是泛泛之辈,之前,倒是希文小瞧了。”他长身而起,向公孙策略一拱手,道,“请教公子,如此危局,是何因由?” 公孙策暗喝一句“问得好”,朝范希文举手还了一礼,反问道:“范公子以为?” “恰如刚才所言,天子暗弱!” “这正是症结所在!”公孙策骤然反诘,“当今天子登基不过五年,年富力强,春秋鼎盛,何来暗弱之说?” 范希文斟酌着应对,自忖滴水不漏:“当今天子虽然正是盛年,然则亲政以来,并无一道政令处于己手,亦无一名官员亲自任命。前年前黄河决口,自孟津以下方圆五百里化为一片汪洋,八百里加急奏折送抵宫门,硬是耽搁了一天一夜,内廷才有决断,此时,已是浊浪滔天,哀鸿遍野。三年前辽兵来犯,边城吃紧,将军百战死,临行断腕写下一纸血书,在御案上躺了半月,援兵才姗姗来迟,此时,西北十二城已化为一片焦土。试问公孙公子……” “且慢!”公孙策腾然起身,环视范希文周身,道:“范公子去过西北十二城?” 范希文一滞:“自然没有。” “很巧,”公孙策眉头压下来,当年的黧黑战云,从来都高悬在城头上,未曾散去,“那个时候,我恰好身在忘归,西北十二城之一。所以我想,我更有资格评价那一场战争。”狂迷的深夜里,唯有那一双手牵着,穿越过刀剑林立的呐喊呻吟,回首曾见的金风晚灯星殒如雨,弹指间灰飞烟灭。他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辗转狂奔。 “一片焦土?范公子没有亲临过战场吧。”公孙策毫不留情,一剑挑破王谢门庭重重叠叠层层帷幕,前后种梧桐,堂前燕子飞。何曾亲见,道路抛白骨,千里无鸡鸣,“说道焦土,不若烟灰。我见过辽兵,顶盔贯甲,飞蝗一样源源不绝从破损的城门里涌进来,铺天盖地。辽国的长刀,足有三尺,马上横劈,能将一个人拦腰斩成两截。他们就像是秋天的镰刀,在经历了一年的养精蓄锐之后,横行无忌。范公子,你无法想象一个人还眼睁睁瞪着你的脸,而他的身体已经不知去向!” “公孙公子!”范希文手指一紧,捏的掌间纤细扇骨咯咯作响。 “范公子!”公孙策语声一激,“且听在下说完!恐怕今后再没有第二个人对你说这些——真相!有个小姑娘,不过七八岁年纪,死了,在我的面前。她的母亲则遭遇了更加惨烈的折磨,最后同她的父亲一起,烧死在战火里。而那些辽兵,就站在一旁,欢呼取乐。活生生的三条人命啊……甚至及不上一粒草芥的分量!那个时候,我就想冲出去,是粉身碎骨,还是同归于尽,只要能救一个人,只要……一个人!但我终究无可奈何。有人告诉我,纵使我救了一人又如何,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仍有许多同样的平民百姓沉沦在阿鼻地狱里,无法自拔!” “别说了!”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扇骨已折。范希文煞白了一张脸,再看旁人,已有忍不住的潸然泪下。 “方才范公子说,乃是天子失责,乃致军机延误,生灵涂炭……笑话!”公孙策目不转睛,直逼范希文双瞳,俨俨墨色,黯然失神,“镇边将军前来增援的五万精兵就在忘归城外三十里随时待命,谁知等来的不是皇帝的诏书,而是太后的钧旨:静观其变!将军血溅黄绫决意死谏,却终挽不回天心一顾。于是五万大宋军士眼看着八千辽兵血洗十二城,扬长而去!只因,这五万精兵乃是隶属于西北巡检。那可是太后的亲外甥,自然舍不得折损帐下一兵一卒!” “公孙策你大胆!”范希文悚然而起,怒指其面,“你信口开河,大逆不道,该当何罪!” “是否信口开河,你一问令尊便能知晓,到时候再来治我的罪也不迟!”公孙策横眉冷笑,一拂衣摆,安然入座,看范希文居高临下,怒不可遏。 “你……”范希文如同骨鲠在喉,冷汗涔下。人所共知,范家同太后关系匪浅,西北巡检也常是座上客,若真如公孙策所说……正百计彷徨间,却听公孙策又道:“皇上少年天子,正是一展宏图,指点江山之时,然则当朝大员,十之七八,都是太后门下。外戚骄横,勋贵不法,官官相护,上下其手,非是皇上不愿振长策,御宇内,包圜天下,制衡六合,而是苍鹰羁于牢笼,骐骥钳于槽枥。依我看皇上韬光养晦,避实就虚,乃是一代贤主,范公子所言之暗弱,实不可取。” “好!”先悯于破城惨象,后惊于逆世之言,沉默良久,在场终有一人叫了声好,紧接着便是暴风骤雨,彩声不断,四方名士,争相呼喝,竟衬得范希文前日连胜十三场微不足道。 公孙策得胜,心里却是空落,忆当日,知来时。细细梳想过去,那些战鼓杀伐,流血飘杵的苍茫大漠,都像是清晨的潮水般缓缓退去,大梦初醒。到最后的最后,竟只有一句话剩下来,流连不去:终有一天,我能无惧无悔站在你的身边,并肩作战,直到死亡。 他摇了摇头,正欲离去,却忽然被人叫住。“公孙策!” “怎么,范公子还有何指教?”他头也不回,就觉得腕上一紧,范希文抓着他的手道:“走,喝一杯去,我做东!” “我那时可没想到,你竟然会请我喝酒。”公孙策微笑,“我当时心里想,这范家的二公子倒真值得结交。” “我也没想到你会答应,”范希文也笑了,“我只是想,这样的人若是不结交,我定会后悔终生。” “现在,你可还后悔?” “你说呢?”范希文反问,“不,是我应该问你还恨我么?” “我恨过你,”公孙策实话实说,“但我在出关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当年若你不那样做,范家,绝不能支撑到现在。这十余年的外放,你过得绝不比我逍遥。” 范希文蓦然叹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公孙策!不管怎样,我始终愧对你。” “你愧什么,”公孙策唇角微弯,勾出笑靥,划出澄江似练,如弦如钩,“事到如今,我谁都不怨了。当初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我走的时候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谁知还有今天,我已知足。” “知足?”范希文一哂,“我认识的公孙策何曾知足过?朝堂都让你憋屈,你理应执鞭天下,经纬江山。等到那个时候,你再来给我说知足!” “那些……都已经过了好久了。”公孙策垂下头,腰间的芙蓉绦子,不经意间,竟在指间打成一个猝不及防的死结,一头他握在手里,另一头不知在何时悄然泛滥,今夕?何夕? “我外放的的是湖州知府。”范希文忽然从头说起。 “我知道,这些消息,我虽然远在关外,庞统都告诉我了。” “四年后,我调任了江南道三司使。”洛阳范家的公子,即使偶有失蹄,只要再一阵风,就能平步青云。 “听说你政绩很是不错,仅仅八个月,就将连年的亏空都追讨了回来。但……”公孙策当年百思不得其解,“按照惯例,加上范家的影响,你应直入机枢,参简朝政,那么今天,我会的就不仅是户部尚书,而是宰相大人。你怎么会去杭州当太守?” “早料到你会这么问。”范希文好整以暇,道,“原来世上还有你公孙策不知道的事情,难得难得,当真难得。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我在三司使任上,虽然追回了亏空,但也着实得罪了一些人。若不是仗着范家公子这个名头,我恐怕也要学学苏武,一去十九年。不过也多亏了他们,才让我看清楚那些人,那些事。我到那个时候才明白,公孙策,你说得对!”范希文悍然起身,冲公孙策弯腰一躬,道,“我要多谢你!太多时候,只靠着一两个地方上的督抚去做,是杯水车薪。从深处开始的腐烂,恶臭已经扩散到外面,里面的人惺惺作态,欲盖弥彰,外面的人习以为常,浑然不觉!我……才知道……我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公孙策……”他抬头,每一个字都像是钝刀割肉,却强忍在喉咙里,十余年,不发出一句呻吟,“你在边城历经了死亡的地狱,而我在江南,却看见了活地狱!” “我曾经以为,我有足够的能力,能够保护我所珍惜的人……可……可是……这个世道却不允许!” 公孙策静静地坐着,听着他说,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话,亲近,却始终游离于他的心情。这么多年了,早将一切秘密都看得透彻,暴露在光天化日。过去的岁月强行挽留在记忆中,就是捧在手里的那一盏越罗香,总有一刻发现,不知不觉已凉了。 “你是对的,公孙策,若不能从最深处连根拔起,无论何事,都只是徒劳……我想要试一试,你的法子,是否真能扭转乾坤,对症下药,于是我自请贬谪苏州太守。” “结果呢?”公孙策暗想,若是当年,听到这个消息怕是会欣喜若狂罢。 “结果便是,不到三年,我就被任命为户部尚书,但是……”范希文骤然抓住公孙策的肩,“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知道他接下来将要说出口的话,却无法阻止。或许,是我自己也在等待这样一个名正言顺做梦的时机,虽然我早已过了可以做梦的年纪。从我们在成文阁千仞堂里的第一次见面,到结伴夜游东市,到同朝为官,到庚午之变,再到这次在成文阁的重逢。兜了一个十三年的大圈子,我们两个人又一次回到了起点。但是,此时此刻,我只想问他一句:你为什么是范希文,我为什么是公孙策? 十五 漫引为别鹤,重章作招魂 “公孙策,我需要你的帮助。”范希文说道,一遍又一遍。 “你是要重蹈覆辙?” “不,是东山再起!”范希文斩钉截铁,抛下话来如流水,再不收回。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不会阻拦。” “就这一句话?”范希文不信,却见公孙策放下杯子,缓缓转身:“请恕我不能奉陪。范大人如今掌管机枢,想必也是公务繁忙。下官,先告辞了。”说罢,便要离去。 “公孙策!”任范希文如何叫喊,公孙策恍然未觉。自十三年前,他们一个北上出雁门,一个南渡下江南,他就从不敢期望此生还能再见。风里沙里来去,一声声,“公孙策!公孙策!公孙策……”催他迈上一条渺无尽头的浩瀚长路,登临送目,风烟相望,那一株株杨柳缠绵三千里,将他推向一个迥异于他过去所有想象的未来。日里夜里,梦回之时,想起昔日好友,如今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漫长西风光不度,三秋桂子,十里长堤。只是当时,情何以堪。 “公孙……不,兰成……” 那两个字,时至今日,公孙策听起来竟仍能唤起他所有年少的记忆和仅剩的希冀。 “希文,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真的无情,”公孙策扶在门扉上,没有回头,“你总让我想起以前,好的,坏的,忘记的。”鬓发之下,青记寥然,最后一笔深深曳下,泫然欲滴。 “兰成……”范希文陡然间不知所措,他慌忙伸出手,拢着那一道旧伤痕,手掌上的每一处凹凸,都与手心里的血脉紧紧相连,已然淡忘了十余年的痛楚,一直不曾远离。 “我知道我的罪……” 公孙策垂了眉眼,于指缝间不敢看他的面容,只是轻声叩问:“希文,你何罪之有?” 酒,是京城第一名酿“不须归”,盛在红泥小火炉上。庞统年前匆匆一别,特地差人高价买来,要公孙策每日一杯,以解体寒。酒边有笔,笔下生花。花是城郊玉泉山寺的梅花,和尚们甚为珍惜,轻易不愿与人。那天重九,中州王妃前去玉泉山寺还愿,观者如潮,人流涌动。王妃语笑嫣然,娉婷而来。猎猎北风中,竟是襟袖不乱,裙带不摇。昔年京城第一美人,如今已为人妇。主持亲自迎出来,呈上梅花一束。但听王妃吩咐,好花该与他人共赏,当下让侍女分给众人。 友人知道公孙策素爱梅花,特地夺了一枝,巴巴儿送过来。公孙策却是看也不看一眼,原物奉还,令人怏怏而去。 这时,范希文忽然挟了一身风雪进来,银白狐裘,染了春风梨花。见公孙策伏在案上,笑道:“别人送的真花你不要,偏喜欢对着这假花。画得再真,又有什么用?” 公孙策一眼扫过来,眸光一跳,搁下笔道,“真的花,开得再好,过不了几个月也就谢了,纸上画的却能千年不腐。”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方私印,于一处不起眼的花枝下,衿上几个字:潇湘传瑟留中散,昆山抱玉字兰成。 “送给你吧。” “我拿来做什么?”范希文笑吟吟应了一句,不忘调笑,“你不如留着等他回来,送给他好了。” “拿着吧。”公孙策另抽出一张纸,于笔架上挑了一支上好的银毫,天青砚台中,朱砂换了浓墨,由他亲自磨出来,“以后,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来日方长,怎会……” “你才从御史台回来罢,”公孙策陡然之间一剑挑破,一句话凿下来,印痕迥然,“那封奏折,现在也应到了太后手上。” “兰成你这说的什么话,”范希文摆了摆手,“我怎么听不明白。” “下次要记得先把身上的污迹擦干净,”公孙策大笔如椽,翰墨淋漓,在他眼前决然书下“大梁赋”三字,微一抬头,道,“周围只有通往御史台那条路正在修葺。” 范希文强自笑道:“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瞒不过你的。只是没料到这么快,就被你看穿了,第一才子,果然是第一才子,我自愧不如。” “你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公孙策藏墨暗挑,一钩一画,逸出纸面,竟在白梨木桌上留下一道刀斧墨痕,“现在楼下都是大理寺的差役吧,你不快点叫他们上来那人,还犹犹豫豫地做什么,莫非是怕了我这一介书生?” 范希文脸上挂不住,接口道:“兰成你用不着说这些丧气话,我已经求得父亲答应了,只要你肯认个罪,他老人家一定亲自出面,向太后求情,保得你安然无恙!” “我何罪之有!”一管银毫竟从中折为两段。公孙策停了停神,又换了一支接着写下去,旁若无人。 范希文火从心起,猛然间夺过他的笔,扯着他的袖子就往外面带:“兰成,你跟我走!” “去哪里?” “无论哪里!御史台、大理寺、哪里都好!”今时今日,他竟是语无伦次,“不,我们进宫去,去求太后恕罪!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你放手!”公孙策骤然挣脱,刺啦一声襟怀尽裂,他抬手给了范希文一记耳光,叫他永世不忘,“从来都先有商君,然后有霸秦。先有晁错,然后有强汉。我不信,我公孙策一腔热血,不能洗出来个朗朗乾坤!而你,范希文!你的名字也将同我一起被千秋万代的人记得,你的贪生怕死,卖友求荣!” “你,无可救药!”范希文顿时铁青了脸,拂袖而去。他的足音响在空落的木阶上,倥倥偬偬。公孙策重又站在那条夜深人静的长街之上,等着他曾经最好的朋友,也许从来都是,一起去看东市数里明灯如昼,满地繁花。那时午夜的更鼓,也是这样,一遍遍地敲起,响彻耳际。 喧哗声中,杂有刀剑兵戈。公孙策拾起笔来,如走龙蛇,墨色铺散成骤雨,淋淋漓漓敷衍作一纸狂草。 凭临四极,煌煌如皓。天霾战云,野卧荒殍。驽马不前,鸱枭且嚎。安得白鹿青崖间,何来花前对酒眠。深岸为谷,崔嵬若陵,蒲苇凄凄,瓦釜雷鸣,侧身西望,泣涕如雨。嗟尔何人,食君之禄,厉民之蠹…… 公孙策举目四顾,唯心茫然——看来是写不完了…… 一声巨响,大门轰然碎裂,羽林甲士荷枪持剑,一涌而入。新任大理寺卿裴畅被众人簇拥着,施施然走进来,抬头见公孙策衣衫碎乱,奋笔疾书,不禁笑道:“京城第一才子,今日怎么落到这步田地,可叹,可叹。” 公孙策眼也不抬,含了笑道:“皆因小人得志!” “且看看谁是小人!”裴畅面色一骤,高声道:“太后有旨,礼部侍郎公孙策欺君罔上,扰乱朝廷,朋党结私,意图不轨。着免去三品顶戴,收监候审。公孙公子,对不住了。来人,拿下!” “不用!看谁敢碰我!”公孙策掷笔在地,铿然有声,“我,自己走!” 最后一步,迈上十里朱雀长街,与范希文擦肩而过。举头望见白云苍狗,瞬息变幻,从而了断与他的情份,再不回头。 大理寺的监牢,人说是冬有硕鼠,夏有蚊蚋。漏瓦为蓬,茅草为房。蛇虫栖于枕上,蜘蛛网于破被。如此种种,公孙策心知如今将要由自己亲自领受。 裴畅送他进来之时,曾笑对他言:一入此地,万莫存任何侥幸心思。 那是一阵耳边风。公孙策从瓦缝参差里,看长河渐落,晓星欲沉,一轮明月是塞上的狼牙,东升西落,永无休止。居高临下看他如何零落成泥,碾碎成尘。那天际太寥廓高远,连太清阁都望不见,怎能奢望千里之外的吹角连营。 三堂会审,接踵而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马不停蹄,将他从前不知何年何月写就的只言片语呈在他的面前,再要从字里行间看出他的包藏祸心,蓄意已久。无论是诗词唱和还是奏折策论,甚至那一篇让他扬名天下的《论周公吐哺》,也被贴上狂悖无礼的印记,罗织成他的十大罪状之一。 其一、大逆不道,其二、数典忘祖,其三、结党营私,其四、狂悖无礼,其五、擅权专断,其六、媚上欺下,其七、结交奸邪,其八、目无法纪,其九、妖言惑众,其十、怙恶不悛。 “要订出这么多罪行,你们也算辛苦,我看不如一条就好——大不敬,足够明正典刑!” “说得好,那你可知罪?”裴畅看着他笑得随性。 公孙策一把抛开沉沉卷宗,折眉冷眼慨然问他:“我,何罪之有?” 裴畅终是有所顾忌,没有对公孙策用刑。然则公孙侍郎一案牵连甚众,但凡有明里暗里为他托好说情的,一律被视为同党,就地免职,严刑审问,渐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湖州转运使严省身因在新法实行之时响应最为积极,被判为从逆,押解进京,听候发落。然则此人向来刚介,一身铮铮傲骨,最是宁折不弯。一连三日竟是拒不认罪。裴畅一怒之下吩咐大刑伺候。不过半日功夫,十指尽裂,腿骨已折,指甲扣进青砖缝里去,全部脱落。当场昏死过去,不省人事。公孙策亲眼目睹他一身是血,被拖回牢房,半夜里还曾听见有痛苦呻吟,渐渐悄无声息。他一直在等,却始终也没有看见范希文的身影。 公孙策不知,若是自己,能否熬得过这一场剜心挖骨,生死惨痛。他每日每日写辩罪的折子,旁人无辜,于心何忍。再悄悄托狱吏上呈,只求无谓再多添累及。狱中寒凉,冬风一过,滴水成冰,研好的墨一个转身就被冻住。公孙策写一字,呵一气,将砚台贴在怀里,锐角抵在胸腔上,冰冷刺骨。 他不知,他所有的辩罪折,都成了狱吏暖炉中的火引,一封不剩。 数月之后,公孙策已能从断墙乱瓦间觉察,暗地里有绿草,正从衰颓的屋角,无可抑制地生出来。这是他在京城度过的第一个春天,头一个因为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杨梅雨而错过,第二个他正身在塞上,看草原逐鹿,叼羊盛会上一袭红绫悄然招展。他忽然想起那个人,白盔银甲,宝剑长枪,跃马挽弓,一箭射落天狼。只是今后,再也见不着了。 也正是那一天,这艰难而旷日持久的角逐终于见了分晓。宰相裴樾亲自来宣的旨,礼部侍郎公孙策悖逆祖训、祸乱朝政,罪不可赦,着刺青黥面,斩首示众。 十六 我怀悲如风,熏笼对长门 “兰成,还痛么?”范希文一起那一段少年无奈,蹉跎岁月,仍是忍不住心有余悸。 “早就不痛了。”公孙策笑得清浅。 希文你不是我,纵然告诉你刻骨铭心,疾痛惨怛,你又怎会明白生死之间,只是一线之隔。你是范希文,而我是公孙策,再无其它理由。但你可知道,即使在那时,我也没有放弃过希望,对你,对皇上。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天亮的时候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你站在我的面前,只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从来同甘共苦;或是一道圣旨,钦差骑着骏马一路迢递送来,当众将我的所有罪状化为一纸飞灰;又或是……这根本就是一场梦,只存在于最深沉的月色中,天一亮,梦就醒了,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而我也宁愿不再是公孙策。 但当那一把三尺大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砭骨的寒气刺进我的骨头,我才醒悟,原来我一直不曾醒来,直到庞统的那一箭,在挑落君王神圣冠冕的同时,也将我从绝望的梦境中拯救。 只是他、只能他、只有……他…… 火红的青钢炭烧在炉子里,一块烙铁烧得通红。裴樾浇了一勺水上去,顿时化为飞烟,嗞嗞作响。 “看清了么,公孙公子,这是什么?”裴畅拨弄着炭火问道。 公孙策深吸了口气道:“刑具而已。” “而已?”裴畅转身,兴味盎然,“怕么?” “怕!”公孙策从来不会隐瞒与生俱来的恐惧,“但我知道你更怕!只要还有一个人知道真相,你就会怕。” 裴畅竟不发怒,道:“果然是才子气度,事到如今还能临危不乱。公孙策我不喜欢你,从小开始……” “你是夫子的得意门生,自小就有神童之名。而我只是京中高官的儿子,夫子面上对我礼敬有加,实则冷眼相待。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比我优秀。” 只有公孙策自己知道,童年并不是一艘风平浪静的小船,徜徉在那一天夜里的芦苇湾菱花荡。有个人这样对他说,从今以后,所有的架,我都帮你打。 “不过第一才子又怎样,”裴畅嗤之以鼻,他居高临下,看公孙策身着囚服,腕缠铁镣,“你的新法犯了众怒,现在你照样是我的阶下囚!” “兰芷污秽,众芳摧藏,”公孙策长叹,“就因世间豪强仗势欺人,一手遮天,我以身为祭,不信不能换一回青天!天要亡我,非战之罪!” 裴畅忽然哈哈大笑:“公孙策呵公孙策,事到如今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竟还不明白,你的新法,注定不会成功,与天无尤。” 公孙策横眉一挑,昂然道:“似你此等奸佞小人,语之何益!” “你不信?”裴畅突然来了兴致,做公孙策面前坐下,道,“说来你也许不信,你的新法,我读过不少次,每一条都仔仔细细地揣摸过。我只想知道,若是我,能不能如你一样,一部新法惊世人。但,我却有些失望,公孙策……你竟是如此幼稚!” 公孙策哼了一声,并不答话,便听裴畅接下去道:“你的新法看似于贫苦人家大大有利,实则无异于强盗一般杀富济贫,到最后富人活不下去,穷人也得饿死。” 公孙策忍不住反驳道:“你生于豪门,自然竭力反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古皆然,没什么好稀奇的。” “我知道你辩才无双,十张嘴也说不过你一人。”裴畅哂笑,“只不过这里只有我们二人,你的议论再高妙,传来传去,也不过进出四只耳朵。” “别的暂且不论,仅你那最自以为傲的《新田法》中第一款,丈量全国土地,一家一户按人数分给相应田土,首当其冲便应被废止。” 公孙策冷然轻笑:“重分之后,你裴家在江南的万亩良田怕是保不住了罢。” “你亲自收过租么?”裴畅闻言话锋一转。 “没有,如何?” “若你收过租,你就万万定不出这样的法令来。”裴畅胸有成竹教公孙策暗暗心惊,分明是深思熟虑算无遗策,现在想来,竟真像是被他抓住了把柄。 “你定下这规矩,想是看到了佃户依附于豪门,田地多归于世家,贫人无立锥之地。而富人却将田产假托佃户于名下,导致国库赋税不足,连年亏空。但你却没有想到,若这样的法令有朝一日真的颁行于天下,才是绝了他们的活路,到那时,公孙策你才是千古罪人!” “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在乎再多加一条罪状。” “果然是傲然洒脱,名士气度!但你要真看到这个结果,恐怕不能如此冷静。”裴畅看屋角沙漏,时辰将近,皇帝的圣意,终敌不过太后一言。他脑中忽然闪现四个字,一纵而逝——回天乏术。“不错,豪门定下的田租的确苛刻,通常是十取其六,遇上好年景或是江南富庶地方,甚至会高到七分,八分,但剩下的余粮,总可以养家糊口,只要不是大灾,七口之家应可勉强度日。然则……” 这道理公孙策心知肚明,制定法令之时,他曾命人计算过,若真能做到人皆有土,不但每人衣食无愁,国库也能凭空多出近一千万两白银。到时,曾经设想的大宋铁骑将不再只是一个梦想。当日他和皇帝金殿对策。帝问欲胜辽国,收复幽燕,该当如何?他仍记得他答得斩钉截铁:迅雷不及掩耳,长驱直入,直入辽都。昔日辽人来去如风,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十年以后,大宋的骑士们将会数倍奉还! 宋军暗弱,皆因军马不足,边营之中,只有偏将军才有坐骑。即使勉强组织起一支骑兵,亦是老瘦居多,不成气候,唯一的法子只有用数十万两黄金去换西域的良驹。公孙策曾想,等到那一天,一夜之间,千里往返。他将驾长车,乘骏马,披犀甲,挟长弓,亲自领着一支精兵,站在庞统的战车旁,与他并肩作战,冲锋陷阵,直至血枯力竭。 他宁愿这样死去,也好过一天天困守在这暗无天日的铁牢之中,等着旁人判他的荣辱生死。 “然则怎样?” “一旦实行《新田法》,你就把所有的佃农逼上了一条死路!我朝虽然田赋微薄,但丁税却是田税的数倍。往日佃农自可依托在豪门名下,无需担心缴纳丁税。公孙策你可算过这样一笔帐。一户五口之家,平常年景,一年收成中有三分田赋,确比田租低廉不少,然而加上丁税之后,就要上缴八分收成,几乎比田租还要高昂。若是七口之家,只怕连过日子都难。公孙策你难道是要他们卖儿鬻女才算甘心!” 公孙策越听越心惊,浑身上下如堕冰窟。多少个日夜宵衣旰食殚精竭虑竟被这区区几句话做了了断。他曾查阅过去百年间户部存档,深知裴畅所言,字字不虚。那是真实,彻彻底底的真实,重若千钧,让他喘息不得。 皇帝的脸骤然逼近,如在眼前。琼林赐宴的太液池畔,他醺然微醉,跳下水去只为给他采一支莲花。高入层云的太清阁,再也不是那样邈远不可胜寒,阁上的群雁翩跹,从南到北,一只翅膀下是黑水漠河,另一只下面是长桥画柳。千山万水,永为见证,他拼尽所有勇气对皇帝说:皇上,你要效法尧舜。 现在想来,却更像是一个笑话。这大牢之中,一砖一瓦,都在放肆嘲笑他的胡言乱语, 少年轻狂。 裴畅也在笑,笑得更加恣意:“公孙策,纵使太后不言,豪门不语,又待怎样,纵使你的新法能够毫无阻碍推行于宇内,又待怎样?你一心一意誓死捍卫的百姓们,不会令你的情,他们只会将贫穷与饥饿的憎恨施加在你的头上,到时,遗臭万年的不是我们,是你,是你——公孙策!” “抑或是……”裴畅从未如此痛快淋漓,十余年来忍辱含耻都只为今日一朝雪洗,眼看金风萧飒,一夜吹老丹枫树,晓来残红碎绿,无人收拾。 公孙策,你竟也有今日! “抑或是,你要倾覆这天下,可这百姓们却未必领你的情!千年万年,春耕秋收,四季到头忙着锄头、忙着赋税、忙着养家活儿,都是这般过来,只要眼里能看见五谷,肚子里能勉强填饱些粥水便好,哪管你新法不新法!你说我们豪门世家骄纵奢华惯了,他们何尝不是穷困辛劳惯了,我们怕你的新法,他们何尝不怕!开国以来六七位宰相,寇准赵普韩琦,都是治世能臣,每一个执政之时都是大刀阔斧要做出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来,公孙策你熟读典籍,你看看,他们哪一个是成功了的,无论是多好的法子,到头来老百姓都是叫苦连天,他们早就乏了,认命了。我父亲常对我说,他当官几十年,虽才干比之前人远远不足,但就凭着十年不改其政,也无愧于忝居宰相这个位置。” “老百姓就是如此,他们要的是粮食,给他们便是。而你若是强逼着他们想些什么君臣大义,国仇家恨,那是缘木求鱼。天下的人万万千,可只有一个公孙策!你连范希文都无法说服,又怎能期望老百姓听得进你的那番大道理!” “从一开始,你便打错了算盘,念错了经!” 公孙策生平头一次张口结舌,竟是无言以对。他曾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一束引路的火,纵是烈焰焚身化为灰烬,若能照亮前路,也是百死未悔。但他奔跑得太快太远,直到所有的人都无法跟上他的脚步而一个个地离去。当他站在山巅回头寻找,才发现身后早已空无一人。他最后一个追随者,也只能倾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黯然退却。 他嘴唇开合,却说不出一个字。无声的浪潮澎湃,从四面八方冲垮他曾经牢不可破的堤防,瞬间奔涌将他淹没。 锣鼓响了三声,时辰到了。行刑者推门走进来,没有多余的话,径直执起那块烙铁。硕大的“囚”字,有暗红若隐若现,是陈年干涸了又被重新唤醒的血迹。 旁人拿了铁链,要将公孙策四肢锁上,以免他熬不得那锥心剧痛。 怔忡间公孙策突然挣扎起来,道:“走开,你们谁也不准碰我一下,我忍得住!” 执行者面面相觑,见裴畅一点头,也不再加阻拦。那人轻车熟路,上前扳起公孙策的脸,拨开面上散乱头发,仔细端详一番,暗暗叹一句“可惜了”,道一声:“得罪!”灼热的烙铁就朝他左边面颊上杵了下去。 顿时皮肤的焦糊味弥漫了整间狱房,裴畅听见那人喉咙里深到极处的哀吟,断续低洄。从行刑者双臂的缝隙里看见他剧烈颤抖的肩膀,一动,就有深浓水色遽然滑落,不知是血还是泪。他转头,竟是不忍再看。 十七 陵谷忽崔嵬,一虺复一藬 “兰成,你真的不愿帮我?”范希文知他决心一下,便再无转圜余地。瀚海金风摧折面容,但骨血中的那点心性却是万难更改。 公孙策弹指之间,弦外有音:“非是不愿,而是不能。我已经不起再一次众叛亲离,仓皇远遁。” “我明白。”范希文默然片刻,终下决断。他咬破手指,指天为誓:“煌煌苍天,冥冥后土,我范希文今时今日在此立誓,不离不弃,不转不移。若违此言,天人共愤,神雷殛之!” 公孙策看他半晌,十三年前踏上的那场艰辛的远征,在迷途上辗转了千万里,当一切都在血与火的鞭挞中尘埃落定之后,依然在某些人心里蹒跚跋涉,他是一个,范希文算得一个。只是他再也无法回想起当日的把酒言欢,壮志未酬,两个少年迷失在汴京城星罗棋布的繁复院落中,看蛛丝网般的大街小巷将头顶那一片天空日渐缠成一个解不开的茧。旧地重游,再也寻不到那家小店,琵琶短笛胡旋舞,选一个迟迟春日,三五好友同行,五个铜板,见十五胡姬,当垆卖酒。 “希文,你何必如此,你就不怕范家再受牵连?” 范希文微微一笑,恍然若失:“庚午过后,范家已经大不如前,父亲一病不起,终也没熬过几年,三年前他病逝以后,几个叔叔召集全族宣布将我逐出范氏门庭,我如今再也不是范家的人了。” “原来伯父已经……”公孙策一时语塞,良久,方才黯然道,“他是个好人,上天未免太薄情。” 临刑前一天,忽然狱卒传话说有人来探看。公孙策隔着铁木栏杆望出去,高悬一方的天窗下逸出风来,正看见那人玄色锦衫,衣角不扬,径至于他面前,他的眼中映着他的脸,溅上血肉,离那道最深重的伤痕,不过一寸。 “公孙贤侄你受苦了,我是范希文的父亲。” 我没有做过父亲,但我能够想象,那一纸诏书公告天下,一路驿马传到泸州,父亲脸上会是什么神情。一重重的青山遮不住,我突然想见我的父亲,想看那一张风霜留痕的容颜,为我或喜或悲。他教我识的第一个字,是澶渊之盟的“澶”字,纷纶十数笔,涂了朱砂墨,任是万丈红尘浪荡一番,二十年也减不了半分颜色。 我走之后,给父亲写了无数封信,让庞统托人寄回,总盼望有一天能再次闻到菱花烟雨千里归来的味道。一年两年,却始终没有父亲的消息。 一别音容,两渺茫。 十三年前,我伏在希文父亲的肩上生平第一次放声痛哭,而老人竟容忍了我这个几乎毁掉他儿子前程的罪人。十三年后,我听见忆北在我的身后大哭嚎陶,只缺了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我开始明白,那就叫做父亲,而我永远是他的儿子。 范希文送公孙策下成文阁,门外柳梢头,新月初上。十里长街上行人渐少,影影绰绰,落着些许旧时古意。他孑然一身来,安步当车。 “谁敢相信你是当朝户部尚书?” “就凭这范希文三个字。”他在笑,仿佛时间从未走远。 “保重。”公孙策登车,向骓雪点头致意。忽然动起来的绵丽纱窗,是一条倒流的的小河,一点一滴,让他们之间的过去从沉寂已久的泥沙里渐渐浮出水面。范希文目送他的离去,那不是一场离别,仿佛他们正面对面走来,去赴另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车轮滚滚,东风潇潇,公孙策也曾记得他曾醉卧楼头,楼下行人过,楼上红袖招。伸手去牵,却抓了个空,皇帝、庞统、范希文、最后定格在裴畅那一张意气昂扬的脸上。颊边的青记,印在那时范家伯父的衣袍上,和血一起,连同最后的那一点心愿一起托付——就算这样,也好想活下去。无论踮起脚尖,看见前方是如何的荆棘忐忑,回头望去,沙滩上来时的足印,已在潮起潮落间渺无踪影,但仍想凭着自己的一双腿,走到尽头,去看一看那里到底有着怎样的风景。 传闻海的尽头有归墟,天幕自那里降下,日月星辰从归墟中升起,优游掠过天际,复又投入那深渊。公孙策曾在那样的一个茫茫夜,他在大帐中收拾行装,明日清晨重归中原,庞统在帐外,看那十年不变枯枝难发胡杨木,在忘归的焦土之上,顽强地生长出新的枝干。隔着一层薄薄的帐幕,他对着庞统的影子说,若是世间再无我们的容身之处,我们就买一艘大船出海去,去找归墟,找着了就一辈子不回来,找不着…… 找不着我们就找一辈子。庞统说着,挑帘进来,灯火下面,他的脸和公孙策记忆中的少年丝丝入扣,瞬间从未老去。 “骓雪。”公孙策忽然叫住他。 “公子何事?”骓雪放松了缰绳。 “希文府邸离成文阁甚远,你去送送他。” “可是……”骓雪为难,“王爷吩咐……” 公孙策听了斟酌道:“你速去速回,我就在此地等你,一步不离,可好?” 骓雪怕又惹他生气,只得应承下来。公孙策立在路边屋檐下,见那一辆马车飞驰而去。临别那一句保重尚未冷却,然则保重保重,谁又能真的珍重。公孙策眉眼骤然一利,胆气纵横,疾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只听暗地里有人哈哈笑道:“早闻公孙大人虽是一介书生,但总也是刀风血海里滚出来的,这份锐利,旁人难及。” “听阁下的言语,倒是不凡人物,何必躲躲藏藏,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 “好!就凭这份静气,公孙大人若入江湖,定是有数的高手。兄弟们,我们不出来起步是叫人看低了。”唿哨陡起,四方街巷阴影里里转出七八个人,一例的黑衣黑袍,只有手中利刃微露青芒。相依为阵,将公孙策重重围在核心。 “什么人让你们来的?”公孙策眼观八方,退入墙角。 “道上的规矩,不可轻易泄漏主顾姓名,大人应该知道。”为首那人,臂上缠着红巾,暗夜中也甚是醒目。 “那你们还在等什么,”公孙策声音一高,“就让我看看,是谁能取下我的项上头颅,来吧!” “上!”首领一使眼色,边上已有两人扑过来,两把匕首天衣无缝,分袭公孙策咽喉前胸。 千钧一发,忽然间寒光陡起,斜斜转出一道薄锐清亮如水,硬生生插入两人之间,白驹过隙。便听一声龙吟峭拔,傲然长鸣,金铁相交,在空中曳下一连串耀目星火,兔起鹄落,骤然分合,刹那竟辨不出胜负输赢。 那两人还要蹂身再上,却被首领喝止:“输就是输,退下!”他转眼看公孙策,赞道:“好剑,好剑法。” “你这句话,有人十八年前也这样说过。”公孙策五指轻弹,短剑铮铮相应,剑柄上的孔雀纹,多少年掌间摩挲,依旧锃亮如新,不曾有丝毫涣灭。“这把剑叫忘归。”也曾沾过人的心头热血,他的手上并不只染上墨迹书香。公孙策垂首,对面杀手跃出四人结成剑阵,已知今日万难脱身。 “葵木兔、亢金龙,房日虎,攻中带守,好阵法!”公孙策横剑当胸,如封似闭,“请教了!”说罢一剑递出,直入中宫,取东边那人双目。 见他来势迅急,阵发遽然变换,寅水归酉火,七杀掩破军。公孙策也不等剑势用老,当头一个转折,名剑裂空,左揽天枢,右抱璇玑,脚踩连环,回身就向西边那人袭去。 虽是猝不及防,那人却是极为老到,就地一滚,翻出三丈之外,避开锋芒。公孙策喝了声好,忽觉芒刺在背,头也不回,反手一剑,听得“叮”的一声,响彻碧空,只觉虎口剧震,连整个手臂都酸麻起来。再看忘归剑,刃上已蹦出了道缺口。 一鼓作气,他仍身在阵中。公孙策凝剑肃立,渊停岳峙,而那四人也不敢轻举妄动。更深露重,瓦上檐角水气澹然,悄然滴落,青石路面,铿然如雨。他听见塞上的金声,鼓荡五十弦,每一声都是一个战士,由生到死,从无怨言。远方杳不可及犬吠,汴京城头枕汴河安然入睡,而在更为渺远的地方,矗立着高危可攀的巍巍太清阁。开国功臣们的画像,高挂在那一方银墙上,居高临下,端坐俯视这个狂悖的后来者,叫嚣着总有一天,要让这千重楼台翻覆重来。 公孙策持剑遥对长锋利刃:“我还不能死!” 剑光暴涨三尺,泛滥成半空晴光飞渡,转瞬之间公孙策八方风雨,攻出一十六剑,招招尽出全力,四人顿时只剩招架之功。然则进退有度,阵法再变,东西二人倏然退开,虚晃一枪,南边那人心领神会,让开一隙。公孙策穿花绕树,轻沾即走,并不多做纠缠。 这时最后一人守株待兔,顺势上前,一剑封住公孙策的去势,趁他旧力用尽,新力未生之时,一合四分,刺向公孙策双肩双足。 刹那间血光迸溅,飞上高墙,四人心中一喜,突然首领喝一声:“不好!”眼前忽的一花,就见一条人影骤然跃起,拼着生受了那一击,借四人联手一击之力,脱出包围,轻如鸿雁,落在数丈之外,即刻隐没夜色,不见踪影。“他是要逃!” 公孙策暗道侥幸,仓促间也顾不得身上伤口,只觉一动便是疼痛难忍,想是伤及了骨头。血涌出来,沾湿衣衫尽皆贴在身上,粘腻得人难受。 他狂奔在开封午夜无人的小巷,旧年月色再次轮回,只是这一次,再无人牵着他的手,同他拥起一袭裘衣,小巷的尽头也不会有一骑专为他停留的马背,带他远走高飞。他唯有凭着自己的双腿,不屈地迈动,为自己找出一条生路。树上老鸹凄厉呜咽,猛然间振翅而起,回头时一双眼对上,就再也转不开。 公孙策眸子一沉,慢下身形:“看来今日我真的走不掉了。” “在你遇见我们的时候,便应如此设想,公孙大人。”对面屋角上,杀手首领赫然安坐。 “这次,我亲自来会会你!” 三尺精铁,一分两半。分为双锋剑,合为白银枪。枪头上一络雪色流苏,勾着三曲五折九转玉连环,枪尖一震,荡起中州四月春寒料峭,山雨欲来迫眉睫。 他凛然稽首道:“五尺七寸,海中寒铁所铸,名曰龙华。每出必饮人血,公孙大人小心了!” 十八 云还桑榆北,陌上几人回 枪乃是百兵之祖,进能攻,退可守。当年常山赵子龙一人一骑纵横万军如入无人之境,取上将首级易如反掌。亏了陈寿一直妙笔生花,一刀一枪写出来,教人身临其境,欲罢不能。公孙策当年一本《三国志》翻得熟透,时常遥想将军白马银枪,单骑救主是何等威风。 而此刻,公孙策却不得不承认,那人的枪法比起赵子龙也是不遑多让。庞统飞云骑中能人甚多,使枪的高手也不少,但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这境界。 他便是不动不移站在那里,浑身上下却寻不出一个破绽。公孙策眼观鼻,鼻观心,想从他脸上读出几分蛛丝马迹,竟是徒劳无功。 “我输了。”公孙策道。 杀手如在意料之中:“大人是要自行了断还是要我动手?” “不,”公孙策摇头,“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也决不会束手待毙。”他倏然腾身而起,腰身一弯,殒身作箭,开弓不回。那一式是庞统留作最后一搏的招数,玉碎瓦全,尽在这最后一击。庞统用过,忆北也用过,现在轮到他了。 杀手眸子一收,峻烈短剑的锋芒穿透他的瞳孔,照亮了他手中的枪。流苏轻扬,在夜半熏风中,飘过一阵微漠血腥味道。他的枪下,从无活口。 公孙策知道这一切终于走到了尽头,熏香断,更漏尽,宝钗分,烛影乱,从此与他再无关联。就在枪风堪堪刺破公孙策衣衫的刹那,一条黑影骤然扑上,直逼杀手后心,抬手就是一剑。 “什么人!”杀手暴喝一声,猛然撤招,枪杆掠过公孙策右边肩头,狠狠撞在那人胸前。他闷哼一声,跌在墙角,不知伤势如何。 “忆北!”电光火石间,公孙策已看得明白。 “不用你担心,我没事!”少年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抹去嘴角喷薄欲出的血迹,提剑靠着墙站起来,冲公孙策咧了咧嘴,“你还是担心自己比较好。” 公孙策一愣,旋即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快走,他不是你能对付的!” 少年仰头抬眼,铿然道:“莫非你能对付?我是堂堂中州王庞统的儿子,最容不得见人恃强凌弱。你总说我父亲是个英雄,若是我临阵脱逃,他脸上又怎会有光彩。英雄,又怎么能只有他一个人!” “忆北……” “你用不着说服我,”他的每一处扬眉嗔目都闪耀着光彩,在没有星子的夜里,只有一轮孤月来相照。公孙策的心绪情不自禁,随着他话里的每一分抑扬顿挫,载沉载浮。他不是庞统,他由那截然不同的眉眼辨得清楚分明,但他依然看见了,三十年前尚未名传天下的中州王,迎风举剑,向着这漫无边际的广袤大地,第一次展露出锋芒。 他的胸膛里有一支故乡的歌吹,缓缓地唱响,流传过他终结在九岁夏日的童年,和零落在边城烽火中十五岁的少年,最后定格在那一辆柏木轻车驶至塞上,他同他于猎猎金风中排开千万人的那一次回眸。那才是开始。 “原来是中州王家的小王爷,果然是将门虎子。”杀手的枪身拉起一道直线如一条绷直的弦,“你们谁也不能离开!” “看,我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少年轻挑眉峰,踱到公孙策身边,“一起死,或者一起活。” “怎么劝也不听,这么犟的脾气可不象是你的父亲。”公孙策不禁大摇其头,下一刻却又笑出声来,“但是像我得很,不撞南墙不回头,发起狠来,连你父亲也拿我没办法。可……你没有杀过人。” 忆北挺起尚未完全长成的少年胸膛,长青剑在地上划过一道楚河汉界:“我已经十五岁了,我不怕!再来!” 五月暮春的汴京城中万籁俱寂,偶然被夜风触动的瓦檐深处,发出初夏破土而生的燥热气息,烦襖难耐。如今荼蘼的花期将尽,太液池中的莲花正抽出当年的第一支嫩芽。皇帝此时仍未安歇,只看见天边几点微亮的流星,明灭不定,竟莫名叹息一声。一旁的内侍不知就里,忙递上鱼食。皇帝手一扬,纷纷洒洒尽都投到水里,一对胭脂鱼就从那片莲叶下面悄悄地探出头来。 “当心!”公孙策猛然喝道。只见忆北长剑一顿,右臂上已然见了血光。少年一击不中,果断退避,仓乱中不忘对公孙策一笑:“不碍事,小伤而已,小时候我摔断了腿都没吭一声。” 公孙策稍微安心,那人确是太强,即使以一敌二,仍是占尽上风,几个回合下来,他和忆北身上都添了数处伤痕。他顺手将忘归交于左掌,陡然一剑递出,急攻杀手肩、肘、腕上缺盆、肩贞、关门三X。 “困兽犹斗没有用的!”杀手一声虎吼,枪舞成风化气成虚,一线银亮殒若星子冲破一城夜幕深沉,直坠向公孙策身前,只听公孙策骤然喝道:“攻他左眼!” 不遑多想,瓦巷里腾起飞龙在天,烛影摇红间血光迸溅,忆北凄声一呼:“公孙策!” 就在长青穿透杀手左脑之时,那一杆长枪也已刺入了公孙策的身体,飞散的鲜血将那人从来不染一尘的面颊烙上七月的流火,割乱发丝的缝隙里,他望见一道青记碜碜地寒着,将他最后的一点恐惧都狠狠揉到骨子里去。那是在春天的最后时刻狂乱生长的藤蔓如火如荼,瞬间爬满少年的整个记忆。他一个激灵,在意识到突然降临的死亡之后,猛然发现,这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公孙策……公孙策……”他唤着他的名字,却不敢触碰——他的手已经脏了。 “忆北……”那人虚虚应了一声,昏黑的眸子里遍寻不着那张少年面孔,“快,快走……”话未说完,一口血便呕出来。 “要走我们一起走!”忆北的犟脾气又上来。 公孙策伸出手,少年却是下意识地一缩,避开了背在身后。公孙策眸光一熠,见杀手俯身仆倒在地,头颅被削去半边,血泼了一地。他知道他拼尽全力保护的那个人终是重蹈了他的覆辙,忘归的风灯在开封的夜晚被再次猝不及防地点燃,同是十五岁的两个少年,一个泯灭于当年苍莽落下的大雪,一个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路口措手不及。他一把抓住忆北竭力隐藏的手,腥涩的黏腻将他手心的纹路一条条印在他的掌中。 “忆北……我知道……我们都一样……”忆北你告诉我,我是否做错了?他捧着少年的脸,缓缓埋入自己怀中。男儿有泪不轻弹,公孙策拥着他的肩膀,手中的温度像是怀抱着另一个自己,零零落落,教他再次直面当年他和庞统隔着风烟,白雪底下,他亲手铺就的一地嫣红,从此再也回不了头。 你能痛快哭一场,总好过我,欲哭,总无泪。 “快走,他们还有同伙。”公孙策忽然将他推出去。 “你这是送死!”少年跳起来,眼眶犹红。 “我等着骓雪回来,”公孙策倚着墙坐下,长路尽头,正是昔日淮南王府,八角绣阁依然在,只是楼上之人换了梁间燕子,如今这个时令也是徒留空巢,“带着我,你怎能走得了?”公孙策指指他的肋下,方才的枪伤深可见骨。 忆北发了狠一咬牙,一把拉起公孙策,也不管他如何挣扎便扛到背上:“我心意已决,你怎么说都没有用!” “傻子!”公孙策情急骂道,一口就咬在少年的脖梗上,“松手,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父亲怎么办!” 忆北抽了口凉气,想也不想一句话也顶回去:“要是你有三长两短,我父亲怎么办!” “忆北……”少年瘦削却结实的手臂轻轻托住他的腰,怕碰疼了他的伤口,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慢。他的身子忽然一空,四肢的力气都像被抽离,强自压着的疼痛一齐泛上来,针砭着他的每一处经络骨骼,寸寸碎裂。少年肩头的血腥味道,挥之不去。 “刚才我忘了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说你出去,连话也不留一句。我问府里的人,谁也不知道,一路问到宫门口,才有人说你往这边去了……”忆北走得更慢,公孙策的指尖落在他的胸膛上,里面有一颗年轻的心脏正在急促地跃动。 “你跟踪我?”公孙策顿时了然,觉出少年的吞吐,旋即笑道,“放心,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你怎么能责怪我,我救了你的命!”少年突然恼怒起来,“你刚才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冒险,若是刚才那一枪再深一寸……” “不是如此,我们怎么能脱身?”公孙策在那一刻已然觉察,在数次交手中,他们都伤在右侧,索性他大胆一搏,赌杀手只有一只左眼能够见物。于是在将他的注意全部引向自己之后,让忆北趁机发力,不想竟一击奏效。 “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你也不配妄谈生死!”少年蓦地吼道,“你说我没有杀过人,不懂那一个杀字,而你更加不懂!”听公孙策微吟一声,知道是碰到了他的伤口,忆北忙闭了嘴,闷头走着。 “那把长青剑,就送给你吧……” “这是我父亲的宝贝,我不要。”忆北生硬地拒绝。 公孙策眉心一痛:“现在的你,跟当年的他,一模一样。” 深夜无人的长街上,只有忆北和我两个人缓缓走过。我伏在他的背上,安心等待,不知死亡将从何处突然降临于我们面前。我不怕死,但现在,我有忆北。 我已经越来越难以分辨他和庞统,或许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只是早在三十年前,他便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在春日池边的大槐树下,悄悄埋下他的少年岁月,等我回家。于是,在我踏足那个秘密花园的瞬间,我看见了忆北。 庞统,这是你欢迎我回家的礼物么? 他没有说错,我的确没有权衡生死的权力。只是,他的话是我宁静到死的十三年日月中一夜震耳欲聋的炮火,久违的硝烟味道让我开始由衷地惶恐,我不知道是否看过太多的血腥,已将我的瞳孔染成血红一片,纵是我自己的性命,我亦能够毫不皱眉,刹那轻掷。 庞统,我不愿意他变得同我一样。若是可以,我情愿以我之身,换他的一双手,永不沾血污,但我更不愿断送了他所有渴望飞翔的梦想。我却没有料到这一天竟会来得这样早,这样在我眼前,淋漓尽致。有一刻,我是如此接近死亡。 “公孙策,我输了。”忆北忽然道。寂静长夜,新生的夏蝉还不及扇动翅膀,发出第一声鸣叫。青石路上少年的足音不响,公孙策从浑眊的眼帘里看见他呼吸间的气息缭绕。 “什么……” “那天你跟我打赌,三个月内若是不能让我认输,你就再不见我和父亲一面。”忆北脸一侧,回望公孙策,一双眼里尽是明朗笑意,他的脸上有些轻红,“我……不想让你走,所以我输了,公孙叔叔。” “叔叔?”公孙策噗嗤笑出声来,竟连伤口也不觉那样疼痛难忍,“我哪有那么老。” 少年突然局促起来:“那……” 公孙策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微一思忖道:“兰成,你叫我兰成就好。不过,是你父亲不在的时候。”否则,他暗笑,我可不能想象他的表情。 “伤口还疼么?”忆北小心翼翼地问道。只听公孙策“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那一枪,本是必杀之招。公孙策探向怀里,一块勾连白玉璜,归来当日入宫时,皇帝于太清阁前连同那三品侍郎朱衣亲自赏赐。他一直配在身上,不想那一刻竟将他挡在了鬼门关外。现在取出来才发现白玉无暇早已碎成十七八块,连当中那一点沁色都已无迹可寻。公孙策握在手里,棱角尖锐中那玉质依旧温圆端方。 只是,再也拼不回来。 [b ] 十九 举手挥五弦,指掌起惊雷 “太傅,太傅?” 公孙策回头,正见卿明一蓑轻衣并一卷绢书,随手一抛,就将一伞烟雨尽皆封在了门外。“太傅大病初愈,不宜吹风。” 公孙策抬眉轻笑:“我又不是纸糊的,一吹就倒了。” 那个血夜惊变的真相一直无人清楚,旁人只知太傅公孙策忽然身染恶疾,却不知骓雪找到他们的时候,忆北已是精疲力竭,神志不省。公孙策缓缓靠着墙围坐下,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少年微闭着眼有如酣睡,唤他,却不醒。眉廓唇角,一寸寸,在公孙策指尖描绘出一幅残章碎墨。他安静的样子似极了那年的清平郡主,只是一个背影,教他永世也难忘。公孙策几乎无法想起刚才还冲他怒吼着的那张脸庞,少年沉默的眉眼间他见证了时间的可怕。曾几何时他在梦境中无数次重演的烈烈红衣,于烽火如昼的夜空中恣意飞扬,散如尘烟。 见骓雪浑身浴血,公孙策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有人设局狙杀,又怎会放过范希文。骓雪赶到之时正是千钧一发之际,若是晚了一分,后果便不堪设想。送范希文回府之后,骓雪心知有变,匆忙赶回,恰遇上其余几名杀手,一番恶战,尽被骓雪毙于剑下。回到王府,公孙策再也支持不住,只吩咐一句“今日之事,不得外泄”便昏厥过去。 卿明笑吟吟问道:“太傅在看什么,如此出神?” 公孙策转身收了折扇,道:“卿明你看,这一池莲花竟都已开了。” 六月已是开封的盛夏时节,午后难得的阵雨,降下些许暑气,微漠阳光漫过碧透树影,将空中的浮尘鎏上一层淡然金色。漆黑窗棱泛着一抹清润紫影,就像是来去匆匆的汴京的春天,没来得及带走的仓促年华。皇长子的书房,由皇帝做主,从闷热的昭阳殿后,挪到了太液池边,每日清晨公孙策一打开窗户,就有湖上凉风扑面而来,触目所及,一池莲花。 卿明也笑:“莲花年年开,没什么稀罕。太傅长年羁留塞上,才会感慨。” “不,塞上也有莲,”公孙策静静看那一池清风莲子如流水,过似白驹,“长在极高峻的雪山顶上,纵使最勇敢的猎人一生也难以采得一朵。” “世间真有如此奇花!”卿明眸光霍然一跳,不禁神往,“若有幸,我一定要亲眼去看一看。” 但是这世上却有比天山上的雪莲更加珍稀的奇花异草,公孙策念起那个在草原上流转了千百年的传说——数百年一开花的优波罗,又名忘忧花,食之即可忘却人世一切烦恼忧愁。庞统多年前曾说一定要让他一偿夙愿,不知现在是否已经有了结果。前几日庞统来信,言谈间除却平日寒暄,并未提及此事,只说是今夏水草丰美,十年不遇,正是厉兵秣马大好时节,至于抽身进京,还是日后…… 公孙策跟在他身边十三年,早已熟知兵事。塞外春天短暂,与刚出生的小马驹一起长成的,还有刚刚进营的新兵。都是些初出茅庐一身是胆的精壮汉子,只需要悉心打磨,不出几月就是一支支射向辽人咽喉的利箭。夏天牧草茂盛,新兵已经逐渐开始崭露头角。重甲、骑士与骏马,是公孙策眼中最刚峻踔厉的风景,他总是看着庞统解衣卸甲,要和士兵们一较高下。当年的那一幅红绫,被他高高系在马头上,辉耀他一次次骄傲的胜利,年复一年。秋天金风阵阵,最适宜一纵铁蹄踏破关河,和辽人精骑痛痛快快打一仗。马革裹尸醉卧沙场,都不过是一念之间,千里白骨。一年四季,若说能闲下来的只有冬天,掐指一算,那时自他与庞统分别,已近一年。 他忽然听卿明说道:“听闻太傅病重那天晚上,中州王世子闯宫求医,连父皇都惊动了,一见之下,果然是名将之后,卓然风采,只是那时太过仓促,来不及详谈。现在想来,确实可惜……” 公孙策涣然一笑,道“来日方长,总能见到。” 六月初六天贶节上,皇帝大宴群臣。酒过三巡,皇长子卿明起身代皇帝向太傅公孙策祝酒。觥筹交错虽只是刹那间事,却已有敏锐之人从中嗅到朝局风向悄然发生了改变。三日之后,有本上奏,无本退朝,皇帝命人当庭宣读户部尚书范希文的一封奏折——《谏沦亡书》,将大宋开国以来至于今日政令误民举案失察之处一一历数,仅本朝就达上百例,痛陈内外吏治病入膏肓,西北诸国虎视眈眈,江南小民不堪重负,言之凿凿咄咄逼人,声明若再不行变法,大宋沦亡指日可待! 洋洋万言读完,朝中一时缄默无声。范希文独自一人慨然领受四面八方目光各异竟是面不改色,一条脊梁傲然挺直,撑起那一身紫袍玉带,孑孑而立。 “裴樾,”皇帝御口亲点,“你是三朝老臣,可有看法?” “依老臣看,”裴樾领命出班,白发萧然,朝座上天子一躬到底,“此等妖言乱政之人,不可不除!臣请旨,将户部尚书范希文就地革去官制,推出宫门斩首示众!” 裴樾知道该来的终究来了,哪怕是迟到了十三年的那一纸诏令。蛰伏了多年的皇帝,终于在太后丧期三年之后,重拾当日荣光。裴樾记起那一场形如儿戏的斩首示众,是他亲任的监斩官,却也是亲眼见证了庚午之变的第一道剑光。 此语一出,便如滚油之中浇上一勺沸水,有几个平日与范希文交好之人越众而出,跪地请求皇帝从轻发落。而另一方则以大理寺卿裴畅为首,要将范希文当场处决。 皇帝安居高处,冷眼静观,只待每个人都面红耳赤之时,蓦然道:“都是国家重臣,看看你们现在是些什么模样,说来都是些饱学之士,跟市井小民有何不同!” 三言两语,皇帝不怒自威。文武百官齐刷刷跪了一地俯首请罪,唯有裴樾与范希文二人一动不动。 “范卿家,你为何不跪?” 范希文上前一步道:“若是十三年前,臣也会和他们一样,但是现在臣学到了一句话。” “什么话?” “问一句,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皇帝低声叩问,恹恹一双眸子,顺着碧空中一层层望到三十三高天上,只是苍天无声,不能作答。半个月前,在时隔多年之后,皇帝再次被那一个姓氏从睡梦中惊醒,高床暖枕红罗帐中重回无人惦念的风雪高阁,陡然间长箭西来,将他牢牢钉在那一双眼中,令他再也无法忘怀那人清厉眼瞳里的自己,独立太清阁上,被巍巍城阙浩浩天穹下汹涌而来的千钧呐喊压得粉身碎骨。 “我乃中州王世子庞忆北!” 皇帝手指压上额头,暗暗想道:那时,朕也是少年。 “范卿家,”皇帝正襟危坐,直面范希文昂首扬眉再无退避,“你可知若是这奏折中有一字不实,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户部尚书极漂亮地磕了个头道:“范希文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但凭皇上发落。” “好个小人,好个范希文!”裴樾冷笑,“老臣仿佛记得,十余年前也有一个狂悖之人站在这昭阳大殿上危言耸听,最后却是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自古小人自有天算,国运也不是一两个人便能擅自揣测。当年幸有太后乾坤独断,挽狂澜于既倒,今日皇上万不可再起他念。” “好好好,”皇帝转目望向裴樾,见七旬老臣不退不避,将先帝所赐龙头拐杖就地一横,与范希文针锋相对。“裴相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只是不敢忘记圣人和众位列祖列宗的教诲。”裴樾拱手挺身当庭对晤,“昔日也有人叫嚣着变法变法,可是结果又如何?先是十款《新田法》令江南民情不稳,暴民四起,国库赋税锐减三成。其后《戍兵法》巧取豪夺,将民间牧马强征作战马,致使西北十五城人心惶惶。再后《均恩令》看似皇恩浩荡士绅一体,实则乃是刻薄寡恩数典忘祖,要将功臣之后豪门望族连根拔起,此等胡作非为激起民怨直达上天,才有天象示警,泰山崩、西陵缺,黄河泛滥,太液扬波,连这昭阳殿都着了天火,几乎被烧成一片瓦砾!皇上,殷鉴不远,在夏世之后,似此奸佞邪说万不可再现世间,还请皇上三思!”说罢裴樾伏下身去,行那三跪九叩朝觐大礼,额头磕在青砖石上嘭嘭作响,抬头已是乌青一片。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皇帝面上却难窥见半分颜色。“诸位臣工有何异议,但说无妨,今日言者无罪。” “皇上此言当真?”范希文冷不防发问。 皇帝轻咳一声,笑道:“君无戏言!” 范希文俯首及地,疾声道:“臣恳请皇上宣召一人前来,变法与否,但凭圣纲独断!” 皇帝不禁微笑:“何人?” “公孙策!” 在等待了多少年之后,南来北往至于绝望,我在万里之外遥想开封城里长河渐落晓星将沉,都逃不开这重重宫阙的暮色四合。我终于再次踏上这阔别了十三年的白玉丹墀,只是我再也无法从那每一步阶梯上找到我曾经登临过的痕迹。花谢作酒雪落成泥,而我当年一路洒下的满目殷红看朱成碧,都被一年年来来去去的物是人非对镜消磨。簪缨紫袍下面,他们看不见,曾有一个人的挣扎呐喊殒心泣血,如今,海棠花架,只剩空枝。 殿外内侍的传召,经过四千多个日日夜夜的长途跋涉,汇聚成一条波澜壮阔的河流,翻覆澎湃向我涌来。我就像是当年那个十七岁,不更世事的少年,在忘记了归途的颠沛流离之后,第一眼望见这天下最巍峨高耸的楼台殿宇,长夜无月的流彩辉煌,为我敞开他的胸怀。我才明白我原是一直朝着他飞翔。 我登堂上殿,掠过一张张似曾相识或是终身难忘的面孔,排开文武百官含义莫测的目光,我一眼望见范希文。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旁若无人,仿佛自他出生的那天起,就在等着我的归来。他是一只飞倦了的鸟,收起骄傲的双翼,为我。 我抬头看九层御座之上的君王,这是我回京之后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怀着和十三年前如出一辙的心情,唯一的不同,我们都已不再是少年。 “臣公孙策,参见皇上!” 二十 江山隔风雨,万里趁君归 “臣公孙策,参见皇上!”一句话,峰回路转。文武百官们都看着,这个传闻中的罪臣,当年的天下第一才子,昔日怎样傲然仰首从这里走出去,如今便怎样回来。渐渐有人窃窃私语,问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那脸上的刺印,从何而来? 皇帝面如明镜心如止水淡淡然说了一句:“爱卿免礼。”随后声音一沉,低低问道:“爱卿远道而来,辛苦了。” 公孙策一咽,随即答道:“若是借来东风,千里之遥也可一夜往返。” “好好好!”皇帝大笑抚掌,从御座上站起来,“公孙爱卿有劳了。” 裴畅暗暗攥紧了拳头,掩在锦绣官服里,几欲奋扬。当年春闱揭榜过后,皇帝于昭阳殿召见新科进士,然而浩浩洋洋数百人,天子眼中却只看得见那一个公孙策。他的目光推及千万人的肩头,落在殷红状元衣冠上。方才的对答重又在穹顶间回响起来。“爱卿远道而来,辛苦了”…… “裴相的那一番道理,公孙太傅想必已经听见,以为如何?”皇帝眼角一垂,大殿之中已是鸦雀无声。 公孙策知道这是他将要独自面对的第一场战役,无数人都在等待着他的狼狈败退俯首称臣,或是慷慨陈词鼎定乾坤。那一场大戏,在历经长达十三年的锣鼓催逼后,终于粉墨登场。他血脉里的那一点热度,正在烧灼着他的眼睛,逐渐蔓延成一场无可阻挡的燎原之火。当年被点燃在城头上的烽烟,如今要一并偿还! “臣以为裴相此言差矣!” 裴樾“哼”了一声,啐道:“竖子胡言!” 公孙策面不改色道:“错在三处,其一,自本朝开国以来,外有远虑,内有近忧。且不说那西夏辽国狼子野心,便是偏居一隅的高丽大理也是居心叵测。臣久在边关,听闻近年两国聚兵囤粮,操练军马。大理仅花在铸炼兵器上的国库银两比之十年之前,竟增加了两倍。而高丽更是将实行了近百年的五丁抽一改为三丁抽一,军力猛增到二十万人。今春以来,已将驻防在辽国边境的八万人马大部南调,论其用心,可谓昭然若揭。若我大宋不早行变法,富国强兵,该如何抵挡此四国之精兵强将!” “杞人忧天!”裴畅怒道,他身为大理寺卿,还兼着兵部侍郎衔,听公孙策先拿兵事开刀,自然忍耐不住,“公孙大人难道不知,练兵非是一朝一夕可成。莫说一两年间胡乱拼凑成,纵使七八年也未必练得成一支好兵。次等乌合之众,何惧之有!” “说得好!”公孙策忽然赞道。“裴大人所说一点不错,高丽大理确是乌合之众,但敢问大人,”他眸光骤然一利,“我大宋有哪支军队,算是精兵强将!” 裴畅略一迟疑,接口道:“论兵强马壮骁勇善战,当属大名府。” 公孙策闻言竟是哈哈大笑:“原来在兵部尚书裴大人的眼中,大名府便算是精锐了!” 裴畅强压下怒火道:“想必公孙大人另有高见。” 公孙策陡然收了笑意,迫近裴畅:“裴大人可否见过辽兵?” 裴畅双目一扬:“自然是见过,五年之前辽国南院大王耶律将军曾率亲兵在校场演武,与我大宋武士一较高下。” “结果如何?” 裴畅面有得色:“不遑多让!” “如此,裴大人就以为凭我大宋军力能与辽人一战?”不待裴畅开口,公孙策便是掷地有声抛出话来,“大错特错!” “拼杀战阵不同于单打独斗,一个人武艺再高强,陷入千军万马之中,只有被活活困死!不知裴大人可曾听说过铁浮图?定然没有,否则万万说不出这番话来!”公孙策一席辩驳犹如水银泻地,滔滔不绝,范希文从旁静观,比之当年更加暗藏锋芒炉火纯青,竟是无懈可击。十余年前稍逊一筹,如今却是要一败涂地。他想那塞外的风沙不但没有困钝了他昔日的棱角,反将他内里心性磨砺得越发清透,见那人高冠薄带衣袂生风,五指间只缺了一把羽扇挥扬。 久违了,公孙策。 那一句话果然问得裴畅陡然一滞,公孙策觑准时机,顿时一泻千里。“铁浮屠乃是辽军精锐所组成的最强骑阵,通常七八人为一小队,列成锥形。二三十人为一中队,百人左右为一大队,既可化整为零单独行动,也可聚沙成塔结成阵势。骑士战马都身披钢铁打造的重甲,可谓刀枪不入,寻常弓箭根本伤不了他们分毫。最为可怖的是辽军悍不畏死的战意,裴大人可知,一旦开战,辽军会蒙上马匹双眼,发起冲锋。军马不见血自然不知害怕,于是一路冲杀直至毙命,往往辽军一个小队,便可轻易冲开我军上百人的士卒。试问如此战力,裴大人若是亲率一军与之对敌,该如何应付?” “这……”裴畅百般无奈只得就地一跪叩首道,“若真有那么一天,臣愿率大名府所有将士,拼死一战,以报皇恩!” “裴大人一片忠心,委实可嘉,”公孙策话锋再转,“只是大名府之兵扼守京畿要道,若都被裴大人领去了,又将京城和皇上置于何地?” 此等诛心之语,直问得裴畅芒刺在背冷汗涔涔,心中懊恼不知不觉间竟已输了一阵,但看公孙策横刀立马片语立威,不禁暗自切齿。只听公孙策不依不饶乘胜说道:“先不论辽军战力,只那大名府,号称大宋最强之军,前败于燕云,后辱于潭渊。登记在册的士卒本有二十八万,实则不到十万人,将军校尉吃空额喝兵血,一层层克扣下来竟使这仅剩的将士夏无果腹之粮,冻无御寒之衣。每年兵部发放的兵器动辄折断,皇上请看!”说着,公孙策从怀中取出一片残铁,对众人道:“这是臣南归之时从大名府将士手里得来的军刀碎片,若是不信,这上面还有兵部的印记,万万做不得假。”他随手往大殿立柱上一磕,精铁竟是应声而折!“请问裴大人,你兵部当如何解释!再问这殿上诸位大人,如不再行变法强兵,我大宋何时再有御敌之军!”说罢扬手一挥,刀刃入柱,寒气逼人。 只见群臣束手,喏喏难言。皇帝看向裴樾却是面沉如水,不发一言,随即颔首道:“这是其一,敢问太傅何谓其二?” “这其二……”公孙策揽衣回身,朝着殿外煌煌苍穹猎猎飘风扬声拱手,“便是这天下百姓四方万民的喁喁期盼!” “皇上,众位大人,请听臣一言!”公孙策有如置身于当年那一场金殿策论,一张利口一腔碧血,庭对老臣宿吏,将满朝文武一一辩驳,直至哑口无言。隐于惨紫帐后垂帘听政的太后忍无可忍,拂袖而去,三朝老臣裴樾不得不称病退朝避其锋芒,元老故吏大摇其头,然则那些少壮新贵们的满怀激烈,都在公孙策那一席词锋间高高地翻涌起来,直到这百年辛苦筑就的堤防,再也抵挡不住那汹涌不息的滔滔浪潮,满耳满耳,公孙策都只听到两个字:变法!变法! “户部尚书范大人,“公孙策忽然点到他的名字,“听闻你这几年坐阵杭州?” “正是!”范希文应声而出,“时任杭州知府。” “听闻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范大人以为然否?” 范希文莞尔笑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则我还曾听闻另一句话,”公孙策顿了一顿,目光从众官吏面上一扫而过,“苏湖熟,天下足。范大人又以为然否?” 范希文肃容答道:“天下稻米十之七八产自江南,江南稻米十之七八产自苏杭,如此说来,并不是虚夸之言。” “那么敢问范大人,这几年苏杭市上的稻米多少钱一石?” 范希文沉吟片刻,审慎道:“虽各地微有差异,当在五钱上下。” 旁人不觉有异,裴樾久掌朝权听在耳里却是心中一沉,暗道一声不好。抬眼,恰见公孙策唇角一弯,似笑非笑。 这时皇帝突然插言道:“这苏杭粮价有何不妥?” “皇上问得好,”公孙策含笑点头道,“皇上久在宫里,自是不知,与江南远隔千里的京城,稻米乃是三钱七分一石,比苏杭竟要低许多。” 一时满朝哗然,但听公孙策又道:“皆因豪门大户为图牟利,囤积居奇,于江南一带大肆收买土地,更有甚者圈地跑马强占民田,如今江南沃土已有近七成落入门阀手中。农人为求果腹不得不卖身为奴,辛苦劳作一年,到头来,所得稻米大部都被运往北方各州县或是边关军中,长此以往,一向富庶的江南竟也闹起了饥荒。皇上若是不信,请派一股肱重臣前去巡查,就会看见长江边上,由南向北绵延千里的逃荒人群浩浩荡荡。据臣所知,今春以来,已有数十万灾民涌入北方,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上自白发苍苍的老人,下至牙牙学语的幼童,牵衣顿足拦道相哭,在这炎炎夏日究竟还能熬过多少时间!” “臣听闻江南已是民心浮动,南有蛮夷左右滋扰,东有海寇不断进犯,又有所谓天师道流延于全境,布施赈灾笼络民心,短短时间竟聚集起信徒十余万人,一呼百诺,无不响应,整日行那隐秘之事,官府束手无策。苏杭乃天下之根基,若是稍有变乱,我大宋则是岌岌可危!试问皇上,试问这朝堂上的各位大人,如不再行变法,我大宋子民何来立锥之地,何来入口之食!” “好!”已有人忍不住叫出声来,猛然间见裴畅脸色不善,连忙噤声。 这时裴樾已然沉下心来,不疾不徐道:“公孙太傅说老夫错在三处,还有一处倒要请教。” “裴相莫急,”公孙策冷然一笑,“这第三便是妄揣天意,误国误民!”公孙策上前一步,进逼裴樾,似要从他眼中看出胸中一线,城府万千。 “自古多少地震洪涝荧惑守心,尽被有意之人牵强附会,托名天道,实则不过是江湖术士蝇营狗苟之举。汉时数百儒生扣诰宗庙,其心不可谓不诚,社稷却终为王莽所篡。唐时太宗口啖蝗虫,对天可谓大不敬之极,其后却有贞观之治。所谓白虹贯日,苍鹰击殿,祖龙地分,泰山崩摧,乃是天象与人无尤。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世人何尝得见神仙,昔日三千童男童女,仙山何在?武帝倾国之力炼制不老丹,如今茂陵多滞骨!子不语怪力乱神,裴大人饱读诗书理应知晓,为何却要效那耄耋昏聩不智之举!所谓上行下效,高官重臣尚且如此,怎能奢望百姓分明事理!试问皇上,试问各位大人,此时不行变法,更待何时!” 话音刚落,裴樾忽然将手中龙头拐杖就第一抛,伏跪低首,声泪俱下:“皇上请三思!且为天下苍生,子孙后代为念,万勿再生波澜!”门生故吏见状,纷纷跪了一地,哭嚎呜咽响成一片,将这朝堂硬生生变作水陆道场。 眼看朝会再也无法继续,皇帝脸色一青,正欲发作,忽闻一人朗声道:“子孙之事,自有子孙料理,裴相不必操心。” 群臣侧目人皆变色,公孙策眸光豁然一跳,眉尖微扬,恭声道:“参加殿下。” 只见从未涉足朝堂的卿明,一身华衣自流皇子朝服,悠然上殿。方心曲领通天冠,引着玉犀簪。红黑两色峻烈辉扬,烘云托月捧出额上一抹雁形环首青玉壁,映衬腰间祥云夔纹带,俊眉清目,似曾相识,他当年的父亲。公孙策暗自了然,此时他不再是那个流连书斋的清绝少年,他的学生。他是赵卿明,那高贵的姓氏贯之与他的,独一无二,大宋的皇长子,未来的九五之君。 “殿下年纪尚小,朝政大事,不宜……” “裴大人,”卿明骤然打断他,“甘罗十二为丞相,如今我年满十三,身为皇子,家国有难,又怎能置身事外!”说罢卿明整顿衣冠长跪在地,稽首向那御座上的父皇慨然请命:“儿臣恳请父皇,亲贤臣,远小人,明吏治,行变法!”尾音高高飞扬,逸出一方庭阁殿堂,直上到九霄云外。 “殿下,仓促变法必将致使边疆不宁,到时外敌入侵……” “不会!”卿明斩钉截铁,冲公孙策微微一笑,“只要有那个人在,就不会!” “谁?”皇帝目光一骤,明知故问。 这时殿外清角骤起,如一支利箭穿透层云破开胸胆,激起一腔血气翻涌奋烈昂扬。裴樾方要喝止,但听那军中号子陡然吹响,少年儿郎一字字声震长空,十三年来,公孙策听得清楚。浩渺大漠从北到南,如今终于响彻在这汴京的城头上,送入朱门玉户,上达天听,好教这世人都知晓,辽国有铁浮屠,大宋有——飞云骑! “中州王神威!” “中州王神威!” “中州王神威!” 裴樾长叹一声,皇帝振衣而起,朝中文武翘首以待,看那人从容登临百级天阶,御风而来。云光熹微,自他肩上一纵而逝,在他脚下载浮载沉。他向着当朝君王,对着一殿重臣,昂然宣告:“我,中州王庞统,回来了!” 回头,正望见公孙策的眸子迎上来,还他一笑。 那一刻,我无比肯定,他回来了。 庆历三年的六月盛夏,太液池中莲花开遍。中州王庞统的突然回京,引发朝局轰然剧变。宰相裴樾称病不出,皇长子卿明所领外戚太原王氏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清太后刘氏遗族残余势力,成为朝中一脉新贵。同年七月初三,皇帝命太傅公孙策为参知政事,统领全局,随即颁布《庆历新诏》,谕诰天下,从而正式拉开了变法的序幕。 公孙策十三年后重临太清阁绝顶之上,怅望烟雨江山,对中州王道:“山雨欲来,要变天了……” 从此浩然激荡,轰烈快事,都留待日后,任人评说。 第一部完 更多资源尽在里世界ACG https://lishijieacg.cc/ 备用:https://lishijie.co 永久地址:https://lishijie.co (国产浏览器可能会被拦截导致无法打开网站,请更换谷歌浏览器或者微软必应来访问。) 小黄油,galgame游戏,Cos福利,鲤番动画…… 每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