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律香川]人生如此 (新流星蝴蝶剑同人)》Maryanna  一   律香川嘲笑过孟星魂对敌人都会心软,但孟星魂知道,真动起手来,自己不会心软。      至少,对律香川没有这种可能。      可是如果是对只剩一口气,再不救就死的律香川呢?      孟星魂认为自己是不该心软的,可惜,他还是救活了他。      虽然,面前这个看到自己正露出温和微笑的人,实在是不怎么像那个律香川。      不像是自然的,因为律香川失忆了。      所以孟星魂觉得至少目前,还能容得下他。      律香川的脸上是看见多年挚友一般的笑容,很温和,很真诚。      孟星魂想起他以前也可以装的这样让人如沐春风,乃至曾经误以为,他们可以成为朋友。      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表示,这一年来孟星魂在律香川面前扮演的,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严肃角色。      但他的冷漠没有驱走律香川脸上的笑意,他仍旧笑的温和,然后开口的语气也很温和。      “还没吃饭吧?这里还有香肠和风鸡,再来碗蛋炒饭好不好?”      这样温和的笑容和话语,却让孟星魂从背脊上窜起阵阵的寒意,甚至手心里都渗出了冷汗。      他化名秦中亭时的第一天晚上,律香川对自己说过相同的话,在他的屋里。      他看着律香川,不禁觉得他嘴角勾起的是算计,眼梢流露的是阴谋,如同曾经的他。      他的记忆恢复了?又或者是偶然?不,不会那么巧……可是,如果记起来了,又怎么会这么直接的让自己知道?      孟星魂的思绪有点乱,他现在需要的是镇定。      对,孟星魂,你是不用怕的,他对自己说。      即便记忆恢复,但律香川已经没有了武功。现在应该按下心中翻腾的疑惑,静观其变。      再抬眼,刚才的算计阴谋神情就好似是孟星魂自己眼花了一般,在律香川脸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仍旧很温和,温和的像一潭浅浅的春水,干净的一览无遗。      孟星魂很快就离开了,他只是来送些生活所需,一年里,成了一种习惯。      他怀里还揣着一张清单,是要买给小蝶和宝宝的东西。好些要去特定的店里买,孟星魂算算时间,大概后天能回家。      见到律香川以来保持的不苟言笑的脸,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容。      而他身后,远远的,律香川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也露出一个笑容。      如果孟星魂能看见,他背脊上又该爬上一层冷汗,确确实实的,那是曾经的那个律香川会有的表情。      收拾了碗筷,律香川泡了一壶茶,喝完第二盏的时候,身后多了一个人。      来人无声无息,仿佛影子一样不起眼,一身黑衣,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律香川说过,只要活着,他总能东山再起。      这不仅因为他很聪明,也因为他其实一直记得老伯说的每句话。      每个人总该给自己想好一条后路。      老伯的话,他从来都是很听的,因为老伯总也是对的。      所以当时,即便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活下去,律香川也没有让自己仅剩的几个暗桩暴露。      因为他们不仅仅是仅剩的,也是最好的。      只要活着,有他们在,他不愁。      黑衣人在桌上放下一只瓷瓶,律香川拿在手里笑了笑,“终于是找到了。”      拔开塞子,欲服下,无声无息的黑衣人却开口了。嘶哑的嗓音,仿佛毁去过一样。      “你确定要服用?”      “确定。”      “这是赌命。”      “我敢赌。”      “这药是你恢复功力甚至内力精进的唯一希望,但也是至毒致命的断肠药。”      “我知道,五五的机会,要么成事,要么死。”      “所以你还是要赌?”      “我预感我今日运气不错,若真是出错,你也该有办法让我至少死不了。”      是的,他确定死不了,最多,变得更差。      反正,他只需要活着就好。      将瓷瓶里唯一的药丹倒进嘴里,舌尖上散开一点点淡淡的甜味和清香,转瞬药丹化去,却变作满嘴苦涩。      律香川抬手,慢慢的抚摸了一下鬓边的发丝。      其实他的头发很整齐,并没有整理的必要,这动作,也许只是习惯罢了。      或者说,律香川这个人,其实真的很做作。      黑衣人在他服药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好似从来没有来过。      入夜,简陋的草屋里没有点灯,黑暗,只有黑暗。      这黑暗里,渐渐的有些声响越来越明显。      痛苦压抑的呻吟,指甲抠划着木板的声响,越来越响,越来越频繁。      最后在黑夜里交织成仿佛炼狱里厉鬼哭泣挣扎的嘶吼,凄厉阴森的让人毛骨悚然。      这日是初一,新月微弱的一点光落在草屋里,落在地上一团蜷缩的黑影的近侧。      律香川的指甲里嵌进尖锐的木屑,十指沾满血迹,但与此时他所受的痛苦相比,不及万分之一。      原本斯文的面容因为痛苦扭曲,他的心里充满了恨,他的脑中只有一个执着的无法抹去的念头。      今日他所受到的所有痛苦,他日必定要孙玉伯加倍奉还。      孙家想安稳度日么?做梦!做梦!休想!      孟星魂回去的日子比他预估的晚了半天,已是深夜时分。      他同小蝶隐居以来,日子一直很安静,但现在,孙府的人却在。   而小蝶,她抱着宝宝在哭。      如果,那团血肉模糊的肉块还能称得上是他们聪明可爱的宝宝的话。      孟星魂愣在那里,甚至忘了去安慰小蝶,他还记得出门前宝宝甜甜的笑脸,摇着胖乎乎的小手跟自己说再见。      什么样的人,能对这样可爱的孩子下手?这样的残忍血腥。      小蝶回过头看着僵立的孟星魂,大大的眼睛里没有神采,脸上是触目惊心的一片血色。      “是他……是他!他还活着,他杀了宝宝!”      孙蝶并没有看见律香川杀自己的孩子,应该说,她找到宝宝的时候,看见的已经是支离破碎的肉块了。      模糊的血肉边,留下了一枚针,律香川的针。      孙蝶知道,那个噩梦又回来了,而且毁灭了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孟星魂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孙蝶身边,又是如何回到两天前自己还来过的地方。      他看见的是一片废墟,大火燃尽后的废墟,律香川走了。      他恢复了记忆,恢复了武功,杀死了宝宝,然后走了。      又或者,孟星魂的眼神暗了暗,他从来没有失去过记忆。      他竟然忘了,律香川是个多会演戏的人,他竟然忘了……    二   在普通人眼里,“风月”是姑苏最好的酒楼,虽然它有这样一个更类似青楼楚馆的名字。对于江湖人,“风月”代表了另一个含义,买卖消息的地方。虽只出现短短十年,却无疑是这江湖里最系统也最大的消息买卖场。      “风月”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英俊潇洒的少年,妖娆妩媚的女子,苍老佝偻的老者,面容狰狞的大汉,文弱的中年文士,各样的说法都有,却从没有定案。      而此刻,被人传为“风月”主人其中一个本相的少年,他刚穿过了充门面的酒楼和一大片花园,往最深处孤立的一座小楼走去。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肤色洁白细致,神采里带着一看就是养尊处优、备受溺爱的骄气。脸庞还有这个年纪孩子特有的圆润,但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让他脸上多了一些锐利。而他的眼睛,很像一个人,一个在江湖上举足轻重,权势倾天之人。      他穿了一身水蓝色暗绣牡丹纹锦衣,外罩云纹滚银边白丝缎袍子,贵气又不失雅致。      少年的脸上呈现出方运气过的红润,额头也有一层薄薄热汗,在穿过花园进入小楼范围内之前,他同守楼的男子交手了一场。      守楼人是“风月”里一道特殊的风景,穿着黑衣从头到尾包的严实,据说是个聋子。日日拿着扫帚守在花园同小楼的交界处,时时都在扫地,但地上却干净的不需要清扫。      少年要进入本不用同他交手,但他年少气盛,又将入武林,便忍不住出手挑衅。      来到小楼前,少年突然停下脚步,掏出怀里的手绢仔仔细细的擦干了额头上的汗,顺齐了有些凌乱的发丝,最后又把衣摆衣袖好好整理完毕。然后缓缓吐息几口气,完全稳定了动武后有些急促的内息,这才抬脚跨入。      拾级而上,撩开珠帘,外室内并不见人影,少年于是举步深入内室。   手才触上青玉色纱帐,不及掀开就闻“嗖,嗖,嗖”三声破风声迅速袭来,眼前细微利芒闪动。少年立刻撤手略退半步扭身闪躲,却已避之不及。只见三枚绣花针已分别穿透少年外袍领口以及两边袖口,尾端拖坠着细细的银色丝线。      针势忽转,回勾而收,少年足下一旋借势脱去了外袍。      此时却也不见针势弃衣就人再行袭击,反收了外袍入内便再无声息。   少年倒一点不显惊讶,反而毫不在意的模样,面上露出颇灿烂的笑容掀开纱帐大步走入。      休憩的软榻上斜倚着一人,手上拿着的正是少年的外袍。少年走过去在茶案另一边坐定,执起案上凉着的茶水便一饮而尽,动作随意流畅的好似做过了千百遍一般。      “这般毛毛躁躁,还说要闯江湖,衣裳破了都不自知。”      “该是方才在花园里跟聋伯切磋所致,是孩儿大意了。”      少年看着男人捏着针的手指,细长白皙,骨肉均匀。明明是一双男人的手,平日动手验收自己功夫时也不乏力度狠劲,此刻手下一针一线却精致细密,动作灵巧轻柔似绒羽拂动。      “爹不问孩儿输赢么?”      “若输了,你明日便不要走了,省的出去死在外头。”      他手下动作停了,抬起头看了一眼身边少年,面上虽无表情,那双眼却犹似含情。      随后又低下头,捏着针的手却在此刻一阵轻颤。      少年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随即想起什么似地跳起来看看天色,外头已是暮色苍茫。      “爹,今日初一,歇了吧。”      定了一定,手下重新动作起来,“还有几针,无妨。”      “可是……”      “不用多言,况且,这么多年,惯了。”      少年拳头捏紧几分,在茶案上压的咯吱作响,脸上露出愤恨之色。      “我此去,定取孙府上下满门人头解父亲心头之恨!”      剪断丝线,将外袍放下,少年眼尖的看到原本破损的地方多了一枚银色兰花纹样。      男子抬头,眸中一片温柔疼爱之情,嘴角也满是暖暖笑容,“你有这份心,很好。但不可燥进,还记得爹是怎么教你的?”      “对付孙家,对付孙玉伯,要慢慢来,一步一步,谨慎小心,满盘计划不可些微错漏。仔细防范,随机应变,从其身边最亲近人下手,攻心为上。”      男子抬手,少年见状立刻半躬身,让他将手抚上自己发顶。      “你都记得,这很好。所以不用急,爹信你,你绝对有这个能耐替爹消愁解恨。”      少年露出恭顺乖巧的笑容,随后又眼中流露担忧,“爹,你每到初一便要犯病,还是早些歇吧。”      起身为少年穿上外袍,仔细的整理了一遍衣襟,将褶皱抚平,才满意的点点头。      “好,那你也回去收拾吧,明早要启程。”      “我早收拾好啦!”      “那就早点回去休息,养足精神。”      “我……我……”      “怎么?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孩儿明天就要离开家了,今晚……爹能不能让孩儿陪着?”      男子温和的笑容里现出一些戏谑,眼神却更是满含溺爱,“是你自己说要闯荡江湖,怎么又撒起娇来?”      “爹……我……”      抬手阻止少年懊恼不清的话语,“罢了,就再纵你一回,之后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爹又怎么会不知你想什么,爹也放心不下你呀。”      三更时分,但男子还是很清醒,每逢初一他就要再遭受一次当年相同的痛苦。浑身的骨头都如同被碾碎,浑身的肌肉都如同被灼烧,所有的神经都像扎着针,他怎么能睡的着。      身边的少年酣意正浓,睡脸一派平静,才十七岁,看上去还是小孩子一样的睡容。      他们父子感情很好,甚至说,亲密过这世间许许多多的父母子女。      但他们不是父子,这不是他的儿子,他是不会有儿子的,因为他是律香川。      这是孙蝶的儿子,孙玉伯的外孙。      十四年前,他确实是想要杀了他的,特别是,当他看到这个孩子长了一双酷似孙玉伯的眼睛之后。      他的手已经掐上了孩子的脖子,三岁的孩子,脆弱的颈子,仿佛轻轻一用力就能折断。      但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孟星魂的一句话。      “自从知道了你不是宝宝的父亲,宝宝就是最重要的。”      既然是你们最重要的宝贝,那就该让他发挥最大的用处。      所以他杀了另一个身形年岁相当的孩童,弄成难以辨识的模糊肉块,他想孙蝶、孟星魂和老伯看见这堆肉块一定会很伤心。      但是还不够,他们还会更伤心,他们还会更不太平。      然后他带走了孩子,给他起名叶想,这个名字,在他遇见孙家人之后,一定会很好用。更甚者,他还找到了高老大让叶翔练习的剑谱。当然,他也教了他其他许多东西,许许多多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该学的东西。      许许多多……一个老伯会欣赏的年轻人该有的东西。      这个孩子必须爱自己,很爱很爱自己,这样他才能为自己付出一切,死心塌地绝无背叛反悔。      所以他成了孩子的父亲,这个孩子心里唯一的亲人,他亲生的父亲。      然后律香川让自己当一个好父亲,非常好的父亲,慈爱温柔不失威严,宠爱呵护不失分寸。      他眼里的溺爱和温柔如此真实,但他的好儿子不会知道这溺爱温柔之后的藏着什么样的算计,因为少年叶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多么会伪装的一个人。      沉睡中的叶想突然动了动,也许是觉得有些冷,下意识的往律香川身边靠过去。      律香川由他靠近,抬起手,慢慢的温柔的轻轻抚在他背上,口中喃喃有词。      “乖孩子,好孩子,你就是我的利剑,一把能刺进孙玉伯心窝里的利剑。所以爹会对你好,很好很好。”    三   三      『不听话的孩子,是要罚的』      『不听话的孩子,没有饭吃,没有水喝,没有好衣服穿,也没有温暖的被褥』      『你这样不听话,即便是你舅舅也帮不了你』      『我不喜欢强迫别人,所以你要自己真心愿意乖乖的听话』      『乖孩子,才有被疼爱,被保护的权利』      『别怕,这样做是因为喜欢你』      『乖,听话,这样才是好孩子』      『孙剑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      谎言!      你从没有当我是你的儿子,从没有!孙玉伯,难道你会对孙剑做那种事么?你不会!      律香川捏碎了一只瓷杯,尖锐的碎片刺破指掌,留下血红的痕迹。      他不觉得有多痛,因为他沉溺在深沉的仇恨里,那种刻骨的恨意,比手上的伤口痛的多。      律香川自小进孙府,一直都很乖巧懂事,他对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并非是毫无自觉的。人在屋檐下该是什么表现,他也一直清楚,他是聪明的孩子。      所以当一向在孙府待遇还是很不错的律香川,十四岁时突然被贬去厨房、后院当打杂仆役的时候,孙府的其他下人,并非是不诧异的。      毕竟他一向聪慧顺从,很得老伯心意,老伯是一直在好好栽培他的。      大家想他该是犯了错,很大的错,因为连他的亲舅舅陆漫天都不曾出来替他说一句讨饶的好话,放任他从少爷似的日子一下子变成什么都要做的苦工。      开始众人还不敢真下手支使,却见老伯像是真的铁了心不管了,也就慢慢放开了手。      劈柴、生火、挑水、洗衣、洗碗、抬抬搬搬什么都少不了。一日一餐,住的是柴房,倒是比任何一个孙府的下人更凄惨几分。      孙府上下想,这律香川,怕是真犯了什么大忌讳。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律香川十六岁生日前一个月,他被锁在了柴房里,没有水也没有粮。      仆役们私下也会窃窃两句,“这怕是要饿死了”,却也没有谁是带着半点真心或者担忧的。那些口气,如同讨论天上的云多白,今日的风多暖一般。      然后谁也不知道,一夕之间,他如何重新回到了老伯身边,甚至比之前更寄予重望,备受青睐。      他不仅重新过回了十四岁之前颇为舒适的生活,还在十六岁生日那天得了老伯一份大礼,孙府的总管。      他还这样年轻,周遭的眼光有不解有诧异,更多的,倒是艳羡的。      这一夕之间的事,他自己是清楚的,而且永远都不会允许忘记。      他记得自己是怎样流着眼泪,像一条狗一样趴跪在老伯的面前,他记得自己当时的每一句话。      他说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他会乖乖的当个好孩子,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因为他不想死,他不想就在这样的年岁里就这样死去,而且是这种卑贱的死法。      律香川也不会忘记之后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他好好的修养了三日,在有柔软蓬松的褥子的床上躺着,吃的是最好的珍馐美味。      他可以什么都不用做,让贴心的婢女懂事的小厮伺候,好似之前的两年不过是一场梦。      然后第四天的夜里,他的亲舅舅亲自领他去老伯的卧室,在他背后亲手关上了房门,没有一丝的迟疑。      律香川猛然睁开半眯的眼,仿佛是从睡梦中惊醒一般,一回身的瞬间一道银芒也在手中一闪而过。      此刻站在他身后的是一名中年文士,也就是“风月”主人叶先生的另一个本相。      文士对迎面而来的银针丝毫不加闪躲,只是抬手恭敬的一揖。      律香川抬手随意的一挥,一阵劲风堪堪改变了银针的走势,定在文士耳边的门板三寸之处。      “爷,此次,您真的只带阿一前去?”      “是。”      “这里有我和老头子在,绰绰有余,不如过几日魅娘回来,喊她去您身边。”      “不用,雷鬼办完了差事会跟我汇合。”      “那也好,不过雷鬼没去之前……爷真不用魅娘跟着?”      “不用。”      “阿一毕竟是聋子。”      律香川听到这句突然笑了,眼角恰似勾起一抹风流,“你莫非忘了,阿一怎么聋的?”      病书生自然不会忘了阿一怎么聋的,阿一就是当年给律香川送去恢复武功药物的人,那时,阿一的耳朵还是好好的。      十年前,“风月”建立的时候,律香川将阿一留在了身边,不用参与任何的差事,只要像影子一样守卫他。      也就是那个时候,律香川亲手用银针扎穿了阿一的鼓膜。      病书生还记得律香川当时说的话,“死人才能绝对的保守秘密,但我要的不是死人是守卫,那退一步,聋子也很好。”      那样说的时候,律香川在微笑,笑的很温很宽厚,然后非常体恤下属一般的抬手拍了拍阿一的肩膀,那时阿一的耳朵里还流着血。      阿一的表情不曾变过,甚至他连律香川出手的时候都没有一点点身体本能的反抗和躲闪。又或者,从律香川说要留他在身边护卫开始,阿一就已经猜到了一切。      但病书生想,如果是自己,就算猜得到也做不到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和表情。      也许,这就是律香川没有选择他们其他人,单单挑了阿一的缘故。      病书生意识到自己闪神的时候,发现律香川正在看自己,端着茶盏一脸似笑非笑。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病书生立刻略略躬身致歉,不再抬头。      “爷什么时候走?”      “明日傍晚。”      说罢律香川托起茶盏啜饮,再放下时,屋子里已只剩下他一人。      戏啊,还是要亲眼看,才会觉得好。    四   睡至半夜,叶想觉得有些冷,大概是火熄了,不过他不想起来生火。于是将披在身上当被子的外袍往脑袋上拉了拉,翻了个身,缩的更小一点,继续睡。      “哔剥——”火星在干燥的树枝上发出声响,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叶想警觉的翻身坐起,手按上腰间的软剑,蓄势待发。      火堆边坐着的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斗篷,大半张脸都掩着,只露出了下颚曲线,很是优美尖俏。那人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拨着面前的火堆,应该是看见他坐起来,便放下了树枝。随后掏出一块白色的丝绢擦了擦手,接着直接扔进火堆里,传出一阵织物燃烧的焦味。      叶想按着剑的手松了下来,面前的人是他熟悉的。但下一刻他却显得有些局促起来,不知该站起来还是继续坐着,脸上倒露出了些做错事的孩子的表情。      “我……”开口说了一个字,发现对方朝他的方向转过了头,又把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他想解释下现状,又发现如果解释了反而更为丢脸,呐呐了一会儿,还是吐不出一个字。      “你是出来闯荡江湖,还是丢人现眼。”      他不说话,但火堆边坐着的人却开口了,这话照字面实在有些责怪的意思。但从说话人的语调里,却完全没有这个意图。那语调极温软,甚至带了点不难察觉的溺爱。      男人揭开遮盖住面容的兜帽,在火光下露出了脸,不是律香川,又能是谁。      “爹……我……”怎么解释都是错的,叶想眼珠子一转,立刻笑出张讨喜模样,“爹你来看我呀,爹你对我真好,我最喜欢爹了,爹你怎么能这么好呀。”      说着还凑过去挨在律香川身边坐定,伸手就环了手臂,末了还不忘装一下可爱拿脸颊蹭了蹭律香川的肩膀。      伸出一根手指将肩膀上的脑袋戳开,也不说话只眯了眼看看叶想。少年立刻撒手,正襟危坐低头等受训。果然,想那么简单混过去太难了。      “我来之前还在想是不是自己操心过头了,现在看来,是真的不能放心。”      “爹……”      “早前叫你对付那些江湖人,尔虞我诈,权衡较量之间,也不见你出过多少错。怎么几个普普通通的小叫花子,倒叫叶少侠叶公子你栽了跟头。”      “爹……别说了,都是我的错,我笨,我……”      律香川将手抚上叶想脸颊上贴着,成功让少年止住了埋怨自己的话,“你不笨,你却是故意的。你知道你若受骗失了钱财,我总会叫人再拿给你。你说,我是不是太过宠爱你,反将你溺坏了?”      “我……”叶想有些惊慌,却更有些害怕。律香川此时的眼神,他从不曾见过,他还没有在自己父亲眼中见过如此冰冷的眼神。      “不要对我耍心眼,我是你的父亲,你永远都不该对我耍心眼。”      叶想自是聪明的孩子,立即便明白了父亲眼中冰冷所指为何,不禁懊恼。也对,他何必用骗的,直接把钱财送了人再问爹要也不是不可以。      想到这里,立刻紧张的抓了律香川贴在自己脸边的手攥在手心里,“我错了,爹,我再也不敢了,我……我可以发誓。”说着便举起另一只手要起誓。      律香川却伸手按下了,“你不用起誓,记在心里就好,绝不要再有下一回。”      “绝对不会了,我最听爹话了。”      律香川环视了一眼这肮脏的破庙,将手从叶想手里抽出摇了摇头,随即伸手掸了掸自己斗篷上根本不存在的灰。      然后他掏出一叠银票塞进叶想手里,五张五百两,十张一百两,二十张五十两。      “先随便花着,过后我再叫人给你送些。”      重新戴上兜帽准备离开,却想起什么似地回头将叶想上下打量了一下。      “我在镇上客栈定了房,你今夜先跟我去,明早再走。这身衣服太脏了,一会儿换了就扔掉。”      “是,孩儿全听爹的。”      三日后,律香川仍旧在那间客栈里,他刚在烛火上烧了方看完的传书。      手指轻抚在勾起的唇上,眼角笑出了弯弯的弧度,“孟星魂既然就在他百里之内,就让他先搭上孟星魂,阿一,你看这样好不好?”      说完没有得到回应,他抬眼去看身边站的笔直的黑衣人,那张刚硬的脸上毫无表情,不禁笑颜更开,“诶呀,我又忘了,你听不见。”      律香川满面欢喜的自言自语,站起身,伸手捏住阿一的下巴,轻轻的将他的脸转向自己。      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却只有嘴在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要做什么?”      阿一心里明白,若不是律香川有事吩咐他,绝不会跟他说任何话。      “去帮少主一把。”这一次,他说出了声音,然后放开手。      阿一只是略略垂了下眼,然后在律香川回头倒茶的同时,用鬼魅一般的身法从窗口离开。      “孟星魂会喜欢他的,对,孟星魂一定会很喜欢他的。”      律香川高兴的笑着,轻轻的自言自语。      没错,不仅孟星魂会喜欢他,孙蝶也会,甚至老伯。而且老伯,一定是最喜欢他的那个,一定是。      他的手指卷着耳边垂落的发丝玩弄着,面上的笑容温柔的很,眼波中带着软似水一样的柔情。      若有人此刻能见到他的笑容,定会以为他想到了心爱的人。      而律香川,却是在想着他最恨的人。      他也只有在恨的时候,才能露出如此深情的神色。 五   叶想……      孟星魂有一些恍惚,面前的少年,无论是刚才使出的剑法,还是名字,都让他想起叶翔。      那个为了他,为了老伯牺牲了自己的叶翔。      然而一想到叶翔,这些年来深埋心底的内疚就像突然找到一个口子,汹涌的争先恐后的溢出。      他明明发誓,要照顾好小蝶,要照顾好宝宝。      孟星魂是恨自己的,恨自己的一念之仁。      然后无法控制的,他又想起那个人,那个自己不该救的人,律香川。      但如果时光真的能倒流,他会怎么做?孟星魂却不敢说出绝对的答案,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仍旧救活他。      为什么?在发生了那样的事之后还是不能决绝?      孟星魂不知道,但他是个诚实的人,所以他没有骗自己。      也许,他还是会救律香川。      『我至少愿意交你这朋友,无论什么时候都愿意』      他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真心的说过,而且甚至无意间会同他谈论起自己的私事,那时他是真的将律香川当做朋友的。      而当时的孟星魂也觉得,律香川是个寂寞的人,甚至有些可怜。      孟星魂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想,但每每看着律香川,即便他对自己温言笑语,即便他看上去非常快活。孟星魂总觉得他身上带着若有似无的悲伤,至于为什么,这不是他懂得的。      即便在那不久之后他了解到了律香川的狠和毒辣,他仍觉得这种悲伤没有停止过。      后来他曾想过,律香川的悲伤也许是来自于小蝶,但他很快推翻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为什么会这样确定的推翻?答案,他仍旧不知道。      而这几年,年岁增长了,他再想到律香川,仿佛又多懂得了一些。      律香川的悲哀,也许来自于孙府,或者更确切的说,来自于老伯。      『我跟他相处的时候虽然不多,却已发觉他这人有种说不出的特别味道,让你觉得无论什么事都可以信任他,无论什么事都可以交给他做。』      这句话,他当年是对着小蝶说的,然后他得到了真相。      孟星魂曾有一瞬间的怀疑,仅仅一瞬间,但他相信小蝶。      不过他不明白,即使再过多久他也不会明白,律香川为何要这样做。      在孟星魂看来,律香川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他的一切都很完美。      又或者,正是因为看上去太过完美,才更接近虚伪么……      “前辈,前辈……孟先生!”      孟星魂回神,看见少年伸手在自己面前晃了两下,脸上说不清是担忧还是诧异。      “抱歉,失态了。”略行了一礼,孟星魂又打量了一下少年的面容,轮廓依稀可见记忆里的面容。因为他的剑法……眼花了吧,不过宝宝若是还活着,也该有这么大了。      “叶公子少年仗义,孟星魂谢过。”      “客气,其实我看孟先生也不用我帮忙,倒是我自己多事,看见以多欺寡就……”      叶想说到这里,适时的用手摸了摸衣带,现出一种年轻人的局促。他方才一直是得体的样子,此时刻意露出一点不安,是为了增添一点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稚嫩。      孟星魂是个敏锐的人,但孟星魂也是个正直真诚的人,在他面前可以适当的露出一些年少气盛或者稚气的表现。叶想记得清楚,父亲的传书上这样写着。      “不管如何,还是要多谢你。”孟星魂又客气了一句,而后转了话锋,带着半分试探,他很介意少年的剑法,“小公子的剑很快。”      “晚辈倒是听说,孟先生的剑才是江湖最快的剑。”      “江湖朋友谬赞罢了。”      “是不是谬赞,得空比一比就知道了。”      孟星魂愣了一愣,随后了然,面前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这个年纪上,争强好胜之心总是有的。      “我的剑,是杀人的剑。”      孟星魂是杀手出身,如今他仍旧用的是杀人的剑,不是能随意与人切磋的剑。      叶想却笑了一笑,“这江湖上,哪有不杀人的剑呢?”      孟星魂心头一震,没有征兆的,他突然想到了律香川。明明这笑容、口吻,说出口的话都跟那个人毫无关系,但是他仍旧想到了他。这太奇怪了,今天这已是他第二次想到律香川。      这十四年来不算今日,他只想到过律香川三次,但今日转瞬之间,他就想了两次,这确实太古怪了。      稳了稳心神,孟星魂继续问,“也许是我唐突,不过小公子这等好身手,该是出自名门。”      叶想好似并不在意这已经带了些窥探的问题,他心里此刻想到的是父亲的教诲。      谎话要说的真,就不能全是谎话,几分真,几分假,虚虚实实才难以分辨。      而谎话要说的全无痕迹,一点把柄都不留,就要说真话。      每一句说出口的都要是真话,但要看你怎么说。      细节不要提,重点也不要提。告诉他想知道的,保留对自己不利的。      这样,谁也抓不住你,因为你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      于是叶想温文的略颔首,“哪里唐突,孟先生这是在夸我,我该高兴才是。家父在姑苏开了间酒楼,还颇有名,孟先生兴许也听说过。”      “哦?”      “风月。”      孟星魂是江湖人,他自然知道“风月”不仅仅是一间酒楼。      一直听闻风月叶先生大名,从未有幸拜见,原来竟是小公子家严,不知……”      『孟星魂如果要见我,就让他见我』      叶想的脑中浮现的,是离家之前父亲的话,那时父亲的脸上有似水的温柔,更甚于平日面对自己。      于是他如今对着孟星魂露出真诚的笑容道,“有何不可呢?”      “爷,您要见孟星魂?”      “是。”      面上有狰狞伤疤的大汉不解的皱眉,原本就可怖的面容更显得吓人。   “我也知道魅娘的人皮面具天下第一,可是……”      “你想说孟星魂是个敏锐的人,是不是?”      大汉唤作雷鬼,他是“风月”里杀人最多,也是手段最残暴的,但他现在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低着头。律香川方才这句话的意思,相当于在问自己是不是质疑他的能力,雷鬼自然不敢说什么。他不是聪明的人,也不怎么会说话,那不说,自然就不会错。      律香川移开了视线,雷鬼才觉得轻松了一些,大着胆子抬起头。      “他确实敏锐,所以才更要见他。因为孙玉伯日后必定会查,让他们查就是我们被动。而开诚布公的见面,则是我们主动。何况,只要稳住孟星魂,日后在老伯面前,叶想就会多一个助力。”      雷鬼好似听懂,又好似不懂。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困惑。最后忍不住,又问了一个问题。      “可就算孟星魂相信,老伯还是会查,到时候会不会有危险?”      这一次律香川没有回答他,但窗却开了,原本在窗外让人有些烦躁的嘈杂鸦鸣戛然而止。      雷鬼看见窗外的树枝上停着一只乌鸦,一只浑身被三四十种不同暗器贯穿的乌鸦,像是被钉在树枝上一样。      他抬头看了眼背对自己的律香川,方才,他甚至连他挥动衣袖的动作都没有看见过,但律香川确实出手了。      雷鬼想起十几年前,律香川就已经因暗器而成名。他随身带着许多暗器,他可以从任何角度发出暗器,但没有人知道他将暗器收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出手。      十几年前,雷鬼至少还能在律香川出手时看见他拂动的衣袖,而如今,他已经连律香川何时出过手都看不到了。      律香川没有回答雷鬼问题的打算,不止因为雷鬼是他手下脑子最笨的人,也因为这确实是一个蠢问题。      老伯确实可以查,老伯也绝对会追查。      一个会用叶翔剑法的少年,一个叫叶想的少年,一个凭空出现的少年,一个出身“风月”的少年。      这要老伯如何不去追查呢?      但如今,他才是这个武林上所有消息的主宰。      孙玉伯要查,自然是可以。      但孙玉伯能知道的,只有他愿意告诉他的。      只有他律香川想让他知道的。      想到这里,他的笑容已经柔和的近乎带上一种可以称作妩媚的味道了。      懒懒然的抬起手,律香川从指间发出一根银针,刺进窗外那只乌鸦的双眼之间。黑色的鸟类尸体,直直坠落下去。      这一次,他身后的雷鬼从他出手到发针,甚至到银针的走势都看的一清二楚,但雷鬼只觉得更为恐怖。      用暗器的人,每一个求的都是快和准,甚至希望快的没有人能看见他如何出手。      这一点律香川很多年前就能做到,但他现在能做到慢,慢的你能清楚的看到他的暗器如何一点一点划过刺入。      这并不适合用来杀人,这只是律香川的消遣。      但将暗器用的这样慢这样柔,在雷鬼看来,真的很恐怖。    六   孟星魂没有想过他还有回到快活林的一天,这些年来,有意无意的,他总在回避。      有时候,宁可绕远路,也要避开快活林。      每个人心里都有不能触碰的一种痛,显然,快活林就是孟星魂的那道伤口。      孟星魂跟着叶想走进一间竹屋,翠绿的竹枝在看上去最鲜嫩的时候被砍伐,显得屋子格外清新雅致。      混着翠竹的清香,孟星魂觉得还有什么别的熏香味道萦绕在鼻端,有点像檀香,但却又不是。      一阵悠扬的笛音突兀的响起,孟星魂从声音判断应该来自于屋后,但叶想已经停住了脚步,他自然也不好再走。      这样雅致的布置,品味高雅的香料,清越的丝竹之音,再加上面前少年得体的仪容举止。      从这些细节里,孟星魂判断,“风月”的主人大概是个颇为风雅的人,年纪应同自己相距不会太远。      “父亲,孙府孟星魂先生到访。”      笛音戛然而止,孟星魂只觉得眼前一阵灰色掠过,面前已然站了一个人。      孟星魂看着面前的人,非常愕然,愕然的已经到嘴边的招呼都噎了回去,抬手作揖的动作也生生停住。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如此苍老,还有着仿佛人力所致的残毁。      这跟他的预想差的太多了,孟星魂在惊讶,但他同时也想起这是如何的不礼貌,立刻拱手致歉。      “抱歉叶先生,我失态了。”      “孟爷的反应已是不俗了,我这张脸确实很吓人。”      很低沉的声音,还略有一些嘶哑,但同他的脸仍是不配的。这声音并不如他的面容那样苍老,孟星魂觉得,从声音上听来,至少年轻二十岁。      他觉得当中一定有些缘故,但第一次见面也不好多言,只得露出淡淡笑容不再说话。      “我早年遇到些变故,脸毁了,外表也急剧老化。所以平日生意,一般都不亲自出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还仍旧是那样苍老残败,但嘴角勾起的淡淡弧度和身上散出的一种优雅气质让孟星魂一愣。      而当孟星魂此时抬眼注意到叶先生看向自己的视线时,才真的内心大骇。      温软如水,满含柔情,微微含笑。      这是怎样的一双多情的眼睛,那样的漂亮,却偏偏在这样一张脸上。      那样的美和丑,犹如一种针锋相对的锐利,强烈的让人无法忘记。      而真正骇住孟星魂的,是他对这双眼睛似曾相似的感觉。      是他?是他!真的是他?律香川!      可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易容?还是真的?      不,不会是真的。如果真是他,一定是易容。      孟星魂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想,但他下意识的拒绝相信律香川会变成这样一张脸。      而后下一秒,当孟星魂冷静一些,再想去看出一点痕迹,却发现刚才那双眼睛完全失去了踪影。      这……孟星魂越发觉得最近有些古怪,好好的,为什么又想起他。      又或者?孟星魂看了一眼叶想……如果这是一个局,如果律香川真的回来了,如果面前这个人就是,那一定有什么破绽。      之后,宾主间和睦的闲话着江湖事,孟星魂无意间碰翻了案上茶盏,溅了叶先生满袖。他慌忙道歉,伸手去拂开茶水,恰恰也拂过叶先生的手。      随即,孟星魂不安定的心沉了下来,他不是律香川。      面容可以伪装,但手不能,律香川有一双漂亮的手,白皙均匀。况且他常年使用暗器,更使手柔软灵巧。而方才自己碰触到的手,粗粝干枯,犹如失去生命力的枯枝。      孟星魂在叶家父子招待下用过了午餐,才拱手告辞,并代表孙府表示随时欢迎到访。      “想儿,送送孟爷。”      孟星魂仍旧如来时一样跟在叶想身后离开,走出几步忍不住回首一望,正看见叶先生往竹屋内去的背影。      又是那种感觉……这,为什么?      孟星魂不解,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力。      叶想送完孟星魂回转的时候,律香川已经卸去了面具也换了衣服,此刻手正浸在面前的铜盆里,盆中是一种刺激的药物味道。      叶想皱了皱眉头,“爹,易容也就算了,可……这药水太伤了,以后别用了。”      律香川将手从铜盆里拿出,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但苍白的骇人,仿佛刚蜕了一层皮。      好整以暇的用白绸擦拭干净,才抬头看了看仍旧皱眉的叶想。      “没有下一次了。”      “爹没有打算见老伯么?”      “没有。”      律香川想到自己当年会输,就是因为还不够小心和谨慎。所以他一直告诫自己,要更小心,也更谨慎。      他有把握面对孟星魂,他也不是没有把握面对老伯。      但老伯毕竟是那样厉害的人,十几年不见,律香川也不敢断定他是不是比以往更老辣。      他是敢赌的人,但他也不会做无谋的赌。      见老伯对他的计划并没有帮助,反而,若露出一点点破绽就会前功尽弃。      所以他不打算见,也不想见,更不能见。      “那爹刚才……”      “你想问我为什么要故意在孟星魂眼前露出片刻破绽?”      “是。”      “那你觉得呢?”      叶想知道父亲是想考自己,他虽不能完全料中,但也能想到大概。      “可是……为了混淆视听?”      “不错,孟星魂杀手出身,对于危险和识人,他都很敏锐。”      “而从孩儿在他面前出现开始,他就已经有些乱了。”      “从你出现开始,他脑中就会有很多设想。巧合,还是有意,他一直在想。”      “父亲若是表现的完美无瑕,以他现下的思虑,他仍会怀疑。”      “既然他本来就会怀疑,那就给他加一点疑点。”      “但父亲这疑点昙花一现,他现在思绪万千,不能像平日一样好好判断。”      “所以,如今他的敏锐,已经出现了瑕疵。”      “这就是父亲的目的?”      “这是我的目的,但如何利用,在于你。”      “是,孩儿定不负父亲期望。”      叶想明白,以孟星魂原本的敏锐和机警,年轻如自己,并没有完全的把握能让他对自己全然信任。      而一个对自己的敏锐出现了困惑和迷惘的孟星魂,就是他目前最需要的。      父亲给了他这个契机,而他,必须牢牢抓住。      “孩儿是否明日就去寻孟星魂,好同他一起回孙府?”      “不急,三日后再去,莫逼的太紧。”      说完,律香川抬头看了看房梁,然后叶想只觉得一道疾风从耳边掠过。      “聋伯?”      “这几天,阿一会替你看着孟星魂。”      他走近叶想,伸手捧着他的脸同自己对视,然后露出笑容。      “不过一个人在外几日,倒好似消瘦了不少。”      叶想脸一红,略略垂了眼,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的说了句话。      “我……我……想爹。”      阴影里藏身的雷鬼差点被自己口水呛着,他虽然笨,却觉得这少主更笨。都不知道爷跟其他人觉得少主哪里聪明,话都不会说,想爹能有想瘦的么?      律香川看出叶想的窘迫,放开少年已红透的脸,转身去倒茶。      叶想在律香川移开视线后松了口气,真是不争气,那是爹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时候明明都不会这样。      可是……可是……      这几年,每次被爹那么近的直视,他都忍不住要移开视线,爹的眼睛,太多情了……      他正犹自懊恼,却被瓷杯凉润的边缘触上唇瓣。      “喝口茶。”      那双多情的眼睛又直直的望着自己,温软的嗓音伴着温热的吐息柔柔的几乎扑在脸上。      叶想觉得自己脸上刚褪去的燥热,又重新升了起来。      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七   叶想在狼吞虎咽着,几乎可以用惨烈来形容。如果看到这样的吃相,大部分人都会认为他不知饿了多少天。      但他其实从来没有饿着过,他只是好几日没有吃过律香川亲手做的饭。      而律香川却不饿,他甚至并没有什么食欲,所以他放下筷子,只是微笑着静静看着叶想夸张的吃相。      菜其实只有一道,栗子鸡。      如果说原本栗子鸡在律香川心里的意义是对小蝶的感情,那么现在,这道菜代表的是他对整个孙府的感情。      深沉的,负面的感情。      律香川仍旧喜欢吃栗子鸡,因为这道菜能清晰的提醒着他心里的恨。      所以这样看来,律香川是一个自虐的人。      他喜欢时时在眼前摆一些能让他深刻的记起恨意的东西,沉溺其中,被这种尖锐凌厉的恨意凌虐着精神和心灵。      这让他感到很痛苦,但这痛苦,又让他觉得很痛快。      就好像有的人不喜欢揭开疮疤一样,律香川则相反,他热衷于揭开不成熟的痂,血淋淋的让皮肉外翻,周而复始。      这自然是一种病态,但律香川不介意,他喜欢这样。      “不要在老伯面前使用心机。”      突兀的,他突然开口。      叶想努力的将嘴里的饭菜大口吞下,差点被噎住一样抚了抚心口。      “可孩儿对孟星魂都要用上算计,老伯那样厉害,不提防行么?”      “正因为老伯那样厉害,所以你才不能在他面前有一丝一毫的机心。”      叶想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抬头,带些不确定的口气,“父亲是要我做到完全的自然?”      “对人使用心机,无论多纯熟,总会有迟疑和做戏的痕迹,也许只是转瞬。孟星魂抓不住的,不代表孙玉伯抓不住。”      “所以,对孟星魂可以虚虚实实,对老伯,却要十足十的诚实。”      “不错,你必须在他面前足够的诚实,只有这样他才会相信你。”      律香川当年能取信于老伯,得到暗算他的机会,正由于律香川在老伯面前,从来说的,都只有真话。      区别只在于,真话的多少,能说的他都说了,不能说的,他自然一句也不会讲。      他知道,自己当年会输,不是计划有误,也不是能力不够,是他燥进了。      他没有能摸透老伯所有的退路,他太过急躁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老伯那样的人,是不能留给他一点点机会的。      所以,这十几年来,即便心头的恨火燃烧的多凶猛,他都在不停的告诫自己。      耐心一些,再耐心一些,仔细一点,更谨慎一点。      慢慢来,不急,因为他手上有最好的一枚棋子。      半夜里,叶想是笑醒的。然后他睁开眼睛,却突然感到背脊一凉,床边,律香川站在那里。      月色下,眸光冰冷。      叶想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发现父亲眼里仍旧是惯常的柔情。      应该……是看错了吧。      “父亲……”      “看来做了个好梦。”      叶想知道父亲的耳力很好,睡眠很轻,因为父亲说过,他不敢有一刻不清醒不防备。因为只要有那一刻,他就该是个死人了。      但叶想没想到父亲的耳力这样好,自己睡梦中的轻笑声都惊动了隔壁的他,又或者……自己刚才笑很大声?但这种问题,他显然是不好问的。      “嗯,梦见了小时候。”      “哦?”      叶想低头笑的很开心,仿佛是在回忆最幸福的事,“夏天的时候,总会有人给酒楼送来很多菱角。爹总会帮我剥,即便现在我都这么大了。”      “那么好吃,又笨手笨脚,更小一些的时候,不帮你剥,眼睛都红了一圈,巴巴的望着。”      叶想仰起头看面前站着的律香川,月色下显得他的身影有些朦胧,目光比平日看上去更似水多情。      “我刚才梦见,爹第一次给我剥菱角的事,那时候我才五岁。”      律香川没有说话,只是仍旧淡淡的笑容,似水的眸光。      “前些日子,我一个人在外头,也会梦见爹,所以我知道我很想你。”      律香川伸手摸了摸叶想的发顶,吐出口的语调是温柔的,话却是警告,“日后在孙府,就是做梦,你也得控制。”      “做梦也能控制?”      “做梦自然能控制。”      “孩儿……不懂。”      “再警觉些,再紧张些,就不会做梦了。”      叶想原本是想问父亲会不会想自己,然后也梦见自己,但这样被告诫之后,这话就噎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了。然后百转千回,折成了另一个意思。      “爹也会控制自己不做梦么?”      “我不用控制,因为我从来不做梦。”      很多年前,律香川也说过类似的话。对方是谁,他不太记得了,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了。      当时听他这样说的人回说,没有梦的人是不正常的,这样的人生不完整。      律香川并不是不知道这不正常,可他天生如此,就是有这样一段缺憾。      律香川这样的人,活的太累也太苦了。      但他从小就知道,只有这样累这样苦,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律香川是没有资格做梦的人,但他不介意。      不能做梦,在他来说,是减轻了一项负担,这很好。      然而这样的月色下,叶想看着他,却觉得心里隐隐发痛。      他离自己这样近,笑的这样温柔,可叶想却觉得他离自己很远,也许下一秒就会永远失去。      所以叶想伸出了手,攥住他的衣袖。      “孩儿明日就要去找孟星魂,随他去孙府。”      这一去,将要多久不能见面?      这一去,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叶想的任何想法,律香川都不会不知道。      这是他养大的孩子,他了解他的一切。      于是律香川温柔却不容置疑的让叶想重新躺下,替他掖好被角,然后坐在床边没有离开。      任由叶想执着的抓着他的手不放,律香川微笑着用另一只手拍拍他抓着自己那只手的手背,让他安心。      然后像很多年前,叶想还小的时候一样,俯首在他眉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让叶想听话的闭上眼睛。      “睡吧,我的好孩子,爹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      叶想闭着眼睛,手心的力度却紧了紧。      “我如果睡着了,爹也不会走么?”      “不走,一直陪着你。”      “一直一直?”      “一直一直。”      迷蒙的月光里,律香川本就温和的面容看上去越发柔和,微眯的桃花眼里一派烂漫柔情。      傻孩子,他不会离开,他绝不会离开的。      在看到孙玉伯的死期前,他怎么能离开,他又怎么舍得离开。    八   孟星魂在微笑,表情像在看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叶想,我一直觉得你的眼睛像什么人,却说不上来。不过方才,你解决那个蠢货的时候,我就有了答案。”      他口中的蠢货是三江帮的二把手陆飞虎,三江帮是近几年来在关中兴起的帮派,势力不大,名声却不算小,因为干出的勾当都相当难看。      杀人越货,本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但三江帮一贯连手无寸铁的老人妇孺亦不放过。不巧,三日前被他们灭门的马武是老伯的朋友,而且这位马老汉,恰恰是老伯从关外进中原后的第一个朋友。      孟星魂接到鸽组通报后,本打算只身杀入,但叶想来找他,所以很自然的就一起动了手。      叶想在三招内便了结了陆飞虎,孟星魂边擦干剑上的血迹边在旁边看他的剑招,脸上带着赞赏。而之后,他就说了上头那番话。      叶想手上运劲一甩,软剑上血珠飞散而落,他将剑收回腰间,回头时也带着微笑,“像谁呢?”      “老伯。”      “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叶想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真诚的笑容。      “成为老伯的朋友,最后要做一件事,为老伯杀人。”      “而我已经为老伯杀了人。”      “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又是风月的少主人,老伯会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想也是如此。”      孟星魂脸上的笑容增大了不少,很开怀的样子。      “你很自信。”      “我有资格自信。”      叶想身上带着少年人志得意满的恣意妄为,但孟星魂并不讨厌这种恣意,相反,他觉得能这样率性非常好。      孟星魂不是最了解老伯的人,但他是很了解老伯的人。所以他对老伯想法的揣测,不会有大错。      老伯确实很高兴交到叶想这个小朋友,叶想在孙府过的着实是不错的。      不过有些小事,多少给叶想带来一些困扰。      那个叫孙蝶的女人,疯疯癫癫的女人。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打扮行为都像十几岁的少女,这看在旁人眼里本就很古怪。      更何况第一次见面,她就对着叶想这个旁人显露出了不同寻常的兴趣。      叶想不喜欢被这样一个女人纠缠,更何况她每次围着自己转的时候不停的喊着“宝宝”。      他很想凶狠的将这个女人从自己视线里赶出去,但他不能,因为孙蝶是老伯的女儿。      也因为,孙蝶是父亲说过的,他该好好利用的一枚棋子,非常好用的一枚棋子。      孟星魂对他说,要他多包涵些,孙蝶经常会看见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便犯痴病。      老伯对他说,如果可以请多陪陪他的女儿。      因为老伯觉得孙蝶看见叶想时,病情倒是比平时好些。      叶想自然是要成为孙府的好朋友的,所以他没有表露出他的不耐,开始平心静气的让那个疯女人围着自己献殷勤。      臃肿的中年人坐在血泊里,他的双腿间湿了一片,眼里是露骨的惊恐。      欲裂的眼扫来扫去,满布横肉的头颅飞快的转动,倒也算灵活,不过也很滑稽。他在看身边倒横满地的尸体,他的妻妾、儿女、老母和下人们都倒卧围绕在身边,已经开始僵硬。      被灭门的惨状没有让男子觉得视死如归,只让他更加的贪生怕死。      无视让自己作呕的血腥味,男子抬起头努力想摆出讨好的笑容,但因为过于害怕让他的表情变得狰狞而丑陋。      男子想对朝自己走过来的人求饶,那个正走进的人裹着黑色的斗篷,毫不在意的踏着满地的血腥,步态很悠闲,仿佛正在自家的花园里欣赏着美景。      走到三步之外,来人抬手揭开兜帽,露出一张云淡风轻的笑脸。      地上瘫坐的男子忽然浑身一震,他认识,他认识这张脸。      在老伯五十岁寿辰的时候,他见过这样一张脸,连表情都好似没有改变过。      这笑容,很淡,却很温柔。而且这双眼睛,满含着动人的情意。      “律……香川……”      男子的声音在颤抖,面前的人应该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      但他不会认错,他相信只要见过律香川的人,就没有忘记他的可能。      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气质,让人想接近,让人无条件的去信任,让人不可能忘记他。      “侯少爷记性很好,哦……倒是我记性差了,该称呼侯老爷,你父亲九年前过世了。”      这样温柔的嗓音,这般和颜悦色的态度,本该让人放松。但侯天赐只觉得自己像被毒蛇盯住的青蛙,浑身的神经都紧绷着,连呼吸都快要忘记。      一个人,能在这样满室腥臭的环境下这样讲话,本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更何况,他就是这修罗场的始作俑者。      “为……为什么?”      “令尊是第一个在关外决定跟随老伯入中原的人,老伯曾说过孙府会永远庇护侯家,除非孙府有一天不复存在。请问侯老爷,在下应该没记错吧?”      侯天赐的眼里露出一丝兴奋的光芒,刚才他吓坏了,他怎么忘了,对了,他有孙家可以依靠,他受老伯的庇护。律香川曾经败在老伯手上,他该忌讳的,他该的……      “是,所以你不该这样做,律香川,现在放了我,你还有机……”      肥硕的身躯倒落下去,几滴鲜血溅上律香川黑色的斗篷下摆,将黑色染的更深。      侯天赐的半张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暗器,各不相同,将半张脸戳的稀烂可怖,而真正致命的却是颈间贯彻咽喉的一根细长银针。      “本想让你死的体面些,做什么偏偏要激怒我,真是傻瓜。”      律香川的语气里带着半分嗔和半分宠,听上去倒像是情人间的喁喁细语一般。      一道黑影从律香川身边闪过,地上侯天赐的尸体已经不见踪影。      他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然后戴上兜帽,走出去。      律香川在侯府门外停下脚步,他拿出一条雪白绢巾细细的擦拭着靴子白底上显眼的血色。      “啧,倒是我失误,擦不干净了。只可惜了这新鞋,还没穿过几次。”      毫无意义的自言自语,律香川随后头也不回的将手里的绢巾往后运劲抛出。      沾着血迹的绢巾落在熊熊的大火里,转眼就被火舌舔着不见了踪影。      一大早,叶想站在孟星魂身边,他们如今所在是孙府的大厅。叶想同孟星魂一样略低着头,四周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直到上首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叶想抬头,看见孙玉伯手边的杯盏碎裂,桌子上的茶水一滴滴的顺着桌沿滚落。      内力通过桌子震碎了杯子么?而木桌毫无损伤。叶想也有些佩服老伯的内力深厚,不过此时他更确定了自己需要加倍小心。      老伯在生气,他也有理由生气。      天还没有亮,孙府门口就被送来了一具尸体。现在,这具尸体就在他们面前,被摆放在大厅的中央。      侯天赐的尸体被钉在他侯家的牌匾上送来,对杀人的武器和手法都毫不掩饰,这是明显的挑衅。      已经很多年了,这江湖上没有人敢如此挑衅孙家,更何况,灭的还是侯家的满门。      老伯冷淡毫无起伏的声音回响在厅内。      “星魂,找到他,杀了他。”      他早该死了,他不该活着。      即便是活着,他不该这样挑衅自己。      “是的。”      “老伯也喊我来,说明我有可以帮上忙的地方。”      孙玉伯点点头,他确实越来越欣赏这个孩子的聪慧。      “我想欠叶公子一个情。”      “哦?”      “星魂要找的人不好找,而风月,有江湖最庞大的消息网。”      “能让老伯欠我一个人情,这无论如何算,都是我占便宜的。”      “那就麻烦叶公子了。”      叶想跟在孟星魂身后走出,然后站定。      于是孟星魂也停下脚步回过头。      “那……老伯要你杀谁呢?”      孟星魂闭了闭眼睛,脸色沉重。      “一个亡魂,也是一个噩梦。” 九   律香川……      叶想将这个名字在心中又念了一遍,他终于知道了,父亲真正的名字。      自小,他就知道父亲对外都用的是化名,因为父亲从未掩饰过。      父亲给他起名叶想,一个跟随父亲的化名得到的名字。他明白,这是因为他不能拥有真正的名字。      因为他们要对付的是孙府,他们面对的是老伯。他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失误。如果他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如果他有两个名字,他就多了一个破绽。      所以叶想不在意自己十几年来都用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假名,因为他确信,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父亲会给他一个真正的名字。      也会告诉他所有的故事。      如今知道了父亲的名字,他要做的就是不动声色,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叶想还年轻,更何况他对自己的父亲有一种盲目的依恋和崇拜,所以他会好奇。      于是他的目光落在面前正拿着点心讨好他的女人身上,孙蝶是个疯女人,但她不算疯的太厉害。      这正是满足自己好奇,最好的源头。      “你……知道律香川么?”      孙蝶本来看着他时还有些微神采的眼一下子睁的更大,空洞洞的如同盲眼之人。      松软的发出腻人甜香的点心落在地上,孙蝶浑身开始微微颤抖。      然后她开始抓乱自己的头发,猛的转身扑向床上,将铺叠整齐的被褥拉开,缩成一团钻进去。      “魔鬼……魔鬼……宝宝……还给我……还给我……”      模模糊糊的传出意义不明的词语,孙蝶显然很害怕,但更多的是疯狂。      叶想皱眉,神情里带着微薄的轻蔑和倨傲,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脏东西。      “疯女人。”      少年的语调是与他年纪不符的冰冷,甚至带一些恶毒意味。他拂袖而去,脑中想的是不知父亲会如何对付孟星魂。      风月的病书生曾在一次任务中,险些被自家少主一剑毙命。那之后,他曾讲过一句话。      除了主人外,少主对任何人,都是凉薄无情的。      但后一句话他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因为当时律香川正微微而笑,淡淡的看着他。      叶想这种脾性,是律香川刻意造就的。      孟星魂的手里握着剑,他的眼神很冷,但他的手心里都是冷汗,他在紧张。      从到达目的地开始,他就开始紧张了。      他原本是得到了风月的消息,来律香川的所在准备偷袭。      但真的等到了才发现,是他自己被瓮中捉鳖了。      先不提律香川本人,单是他身边那个脸上有狰狞疤痕的大汉就不好对付,要收拾那大汉,至少要十五招。      而且,现场还有一个人,虽然隐蔽着,但孟星魂能感觉到那种压迫的气息。      这个隐藏着的人,比疤面大汉更强。      “孟兄,许久不见。”      律香川这样说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孟星魂所熟悉的笑容。      然后孟星魂只觉得手上一麻,接着是自己的剑落地的响声,他惊讶的去看自己的手臂,上头十几根银针泛着冷光。      他甚至没有感到痛,不,该说他甚至没有看见律香川有过任何动作。      律香川只是站在那里对自己笑而已,所以孟星魂现在的心情几乎可以用惊恐来形容。      孟星魂在想,他没有见过老伯的底线,而这样的律香川,不知道老伯有没有把握能对付。      至少现在的自己,不能。      “老伯不该派你来,孟兄不是我的对手,也许老伯该自己来。”      律香川仍旧对着孟星魂微笑,然后他轻轻抚了一下嘴唇,露出思考的神情,“不过我知道,老伯不会自己来,来的一定是孟兄。”      律香川是最了解老伯的人,现在依然是,孟星魂是知道的。      “哦,对了,虽然现在提醒大概有些晚了,孟兄,我在针上淬了麻药。”      “你……”      孟星魂眼前一黑,已经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色彩鲜嫩的床顶,鹅黄色的床帐用碎金和翠玉铺绘出孔雀花纹,被撩开着,让他可以看清房间里的情况。      房间的四角各放着四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璀璨夺目,但孟星魂没有去看。      孟星魂的视线停在房间中间那个人身上,他坐在那里,侧身以对。      律香川在绣花,他的手势轻而快,在绢面上舞动,看上去如同蝶翼拂过娇嫩的花朵。      孟星魂知道律香川用绣花来训练手的灵巧,他是用暗器的人。      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律香川绣花,这画面说来诡异,却又很和谐。      律香川显然不可能察觉不到自己醒来,但他没有任何表示,所以孟星魂也不动,他只是看着。      孟星魂的视线渐渐的就停在律香川的手上,修长白皙,很漂亮的一双手。      粉色的绢面衬着律香川的手,他指间拈着针,动作看上去那样轻柔。不知为什么,孟星魂突然就觉得他的动作,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妖异。      随后孟星魂察觉到自己身体上异常,他轻轻的皱起眉,隐隐升起的燥热让他略微不安。      律香川仍旧保持着动作不变,但他却开口了。      “这屋里点的香,掺了催情的草药。律某知道这些年,孟兄过的很是压抑,想一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你一番。”      孟星魂没有回话,他想省下些力气,穴道被封住了,这才是首要该解决的。      “孟兄不用多花心思,那是我的独门手法。”他说完,抬手将针在发间轻轻擦了两下,然后对着门口瞥了一眼。      “魅娘,进来吧,好好服侍孟爷。”      进屋的是一个妖娆妩媚的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但她的眼神透露着世故。      女人坐在床边,先扶孟星魂坐起,随后涂着血红蔻丹的手指勾上孟星魂的腰带。而在屋子中间绣花的律香川,显然没有出去的意思。      “你不出去么?”      孟星魂终于开口,语气里调侃意味很重。      律香川挑起眼角看了他一眼,眉目间好似情意深浓。      “我不介意观赏。”      “律香川,别玩了。”      孟星魂的语气还是平静着,如同他一直以来的。      “魅娘是我的女人。”律香川说完对着孟星魂笑了笑。      “我以为,孟兄应该是喜欢用我用过的女人的,所以特地招魅娘从千里之外赶来伺候。怎么,孟兄原来不喜欢么?”      “律香川!”      好似很满意看见孟星魂露出些激动的表情,律香川的笑意更深了一些,然后挥了挥手。      “魅娘,看来孟爷实在不喜欢你,你就出去吧,让孟爷自己难受着过一夜吧。”      女子掩住鲜红的唇,发出“咯咯咯”的清脆笑声,然后眼波流转的看了孟星魂一眼,乖乖的退了出去。      “你真是个疯子。”      孟星魂刚说完,就看见律香川手中的绣花针脱了手,朝自己的方向很轻柔缓慢的飞了过来,尾端是鲜艳的红色丝线。      这样慢,毫无杀伤力,再加上孟星魂猜测律香川并非想杀自己,至少不是现在,所以他没有躲闪。      针刺进他的衣襟,孟星魂穿着黑色的衣裳,红色的丝线落在上面有一种奇异的媚态。      然后律香川拈着丝线的尾端,慢慢的走近,坐在床边,刚才那个叫魅娘的女子坐过的地方。      他又开始绣花,不过这一次,是在孟星魂的衣襟上。      “孟兄现在还能后悔,虽然只是些催情药,顶多难过一宿,但这样,总伤身的。”      律香川的语气,依旧温和,像是在对一个多年来一直在身边的朋友说话,随意而亲切。      孟星魂不说话,也不看他。律香川也不介意,他也不再说话,好似专注在手上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孟星魂感到律香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略低头,看见衣襟上一朵妖娆妍丽的红色曼陀罗。      律香川略略翻开孟星魂的衣襟,在内侧打了不甚醒目的结,丝线还连在衣襟上,他没有扯断。      律香川这时突然凑近孟星魂,仿佛靠在他肩头一般的动作,虽然他们并没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孟星魂感到耳边有温热的吐息,一阵一阵擦过脸颊喷在脖子上,耳根处。      孟星魂几乎在心里骂了律香川千百遍,说不清是药物作用还是什么,身体越发燥热起来。      “孟兄真的很难熬的样子,呼吸都乱了呐。你不想要魅娘,那你要谁?要什么样的?或者我照小蝶的样子给你找一个?”   孟星魂忍不住翻了下白眼,心道你若不要故意对着我耳洞里吹气似地讲话,我或许就会好许多了。      “你要小蝶是不可能了,我可不能现在冒险进孙府替你带她过来。不过听说这些年来,小蝶疯的厉害,孟兄都忍着,也许抓来对你也没用。”      说完这句,律香川略略偏过了脸好去看孟星魂的表情,两人的下巴几乎贴在一起。      孟星魂只是瞪他,却不讲话,他知道自己若开口嗓音里肯定掩盖不住满含欲望的嘶哑,与其被律香川看更多笑话,不如随他说。      “还是我的消息有误?其实,孟兄过的并不压抑,跟疯了的女人行云雨之事,别有一番风味?”      “别太过分了!”      孟星魂猛一回头,因为离的太近,脸颊擦过律香川的唇角,不由心头一震。      这种时候,肌肤接触,总是要命的。      孟星魂脑中一叹,这人分明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让自己好过,要看自己狼狈。      律香川却毫不在意的一笑,反俯下了身,低首在孟星魂胸口。      孟星魂仿佛能感到他的温热的呼吸穿透过衣服熨在心口,只觉得自己突然呼吸都要顿住,心跳一阵加快,不禁焦急。      “喂!律香川你别玩过头!”      律香川在孟星魂衣襟边咬断了红色丝线,然后仰头抬眼,一脸似笑非笑,“孟兄以为我要干什么?”      孟星魂听他语气戏谑,忍不住就想抽自己一巴掌,看看自己都说了什么。      随后,律香川仍是用自下而上的角度望向他,眉峰轻挑,眼角勾起一片流丽风情,眸中竟疑似可见薄薄水色。      他的食指轻轻的一下一下抚着孟星魂襟上曼陀罗,唇边笑似春风。      “孟兄且放心在这里住几日,我不杀你,我会放你走的。”      律香川走后,孟星魂闭着眼躺在床上,长长的舒出一口气。      他脑中满满都是方才律香川同自己说话时的样子,且不知为何竟越来越觉得有妩媚轻挑之色。      权当自己中了他的药不正常吧,孟星魂浑身发烫,暗叹自己今夜难熬。 十   孟星魂的手脚仍旧不能动,但他不担心,因为没有损伤到脉络的迹象。      而且他这两日也过的不错,什么都不干还能随时有人伺候着,即便是被囚,孟星魂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不过看来律香川如今真的是势力不小,财力也很丰厚。      想到律香川……孟星魂的思绪断了一下,除了第一天夜里,他就没在自己面前出现过了。      律香川在忙什么他不用知道,孟星魂明白一定是针对孙府的事。      他的心里有很多关于各方面的不安和猜测,但是却无法理出一个头绪,孟星魂觉得自己陷入了一阵迷障,而且找不到出路。      “孟兄可饿了?”      才想这个人许久不见,就立刻出现在眼前,笑吟吟的一脸和善看着自己,孟星魂突然脑中蹦出两个字。      孽障。      “是有些饿。”      “孟兄想吃什么?”      “蛋炒饭。”      孟星魂回答的不假思索,律香川脸上笑容越发柔和。      然后他点了点头,推开房内的一扇不起眼的侧门走了进去。      孟星魂这才发现,这里的设计同他在孙府时的住所倒是有些相似,还连着小厨房。      不过片刻,律香川就端着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蛋炒饭走了回来。      他像那天晚上一样,坐在床边,同孟星魂对视。      “那么快?”      “做好了,才来问你的。”      孟星魂愣了愣,突然一笑,却不是因为觉得律香川做法多此一举。      “你还是这样善于揣测别人的心思。”      “我不介意你说我这是善解人意。”      孟星魂看着面前仿佛含情脉脉的眼睛,一阵恍惚,竟忘了要说什么。      “孟兄?”      “你不解开我的穴道么?”      孟星魂这几日起居饮食都被律香川派来的丫鬟和小厮伺候着,平时三餐都由丫鬟喂食。然目前的情况,他总不以为律香川要亲手喂他吃饭。      “我可以喂孟兄。”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会给孟星魂解开穴道。      “这太麻烦律爷了。”      “就当我还你的。”      孟星魂一怔,直直的望进律香川的眼睛。他在说……那时候么?      那时候他刚救回律香川的命,面前的人彼时脆弱不堪,饮食起居皆由自己亲自照料。      粥食药汤,自然也是亲手相就。      律香川没有死,当时自然是不能泄露的,孟星魂不可能假手他人。      “你当年……果然是骗我。”      “若我当年没有骗你说自己失忆,你会不会杀我?”      律香川夹了一口蛋炒饭在孟星魂唇边,孟星魂张口吞入,细细的咀嚼咽下后才开口。      “我不知道。”      律香川不仅喂孟星魂好好的吃了一碗蛋炒饭,还很细心的在饭后喂了他一碗鸡汤,最后仔细的替他擦干净嘴角。      饭食饱足的孟星魂闭着眼睛,然后突兀的发问。      “我被你瓮中捉鳖,风月里有你的人?”      律香川的唇边露出玩味的弧度。      “如果说,我跟你,之前就见过呢?”      “什么?”      律香川接下来开口唤了孟星魂一声,孟星魂只觉得五雷轰顶一般浑身大震。      “孟先生……”      这嘶哑的声音,这语调……      “你是风月叶先生?”      “我是。”      “那叶想?”      “叶想是我的儿子。”      律香川没有儿子,律香川也不可能有儿子。      孟星魂的眼里的血丝都开始充血,他在愤怒,也在害怕。      因为他有了一个设想,可怕的设想。      “是宝宝?”      “你猜呢?”      孟星魂不知道,他无法分辨。      律香川见他不说话,也不在意,但他开始说话,说让孟星魂更不安害怕的话。      “我在孙府的内应,应该会在今天亥时告诉老伯,你会被我所擒,是叶想的功劳。”      律香川难道想让老伯杀死自己的亲外孙?真的这样简单?孟星魂不敢断言,但也觉得不无可能。      “老伯不会轻易上当。”      “以前……他也许会多看一阵子,但经过了我那件事……我想他会先下手。”      “笑话,你说老伯会宁枉勿纵?”      “孟兄忘了么?我是最了解老伯的人。”      孟星魂自然没有忘,所以他开始焦虑,非常的焦虑。      “不如这样吧,现在时申时,离亥时还有三个时辰。我这里离孙府,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我借孟兄一匹良驹,三个时辰,应该还是能赶到的。”      “你什么意思?”      律香川伸手拈起孟星魂落在胸口的一撮发丝,在指间绕了又绕,然后让它们一圈一圈的从他指间缓缓滑落。      “信与不信,孟兄自己选择。你信,就救下叶想,不信,就放他自生自灭。”      如果信,他救了叶想,叶想却真的不是宝宝,那他就是律香川计划的帮凶。      如果不信,让老伯杀死叶想,而叶想却真的是宝宝,那他依旧是律香川计划的帮凶。      孟星魂狠狠瞪着律香川,好狠毒的计划,好恶毒的心肠,好一个律香川。      律香川不介怀孟星魂仿佛要剐杀他的目光,一扬手拂开了孟星魂的穴道。      “孟兄,如此,香川便不留你了。”      说罢笑了笑又道。      “之后孟兄也不用带人回来白费功夫,这里,我是不准备再用了。”      孟星魂赶回孙府的时候,听见小蝶的尖叫声,在花园的方向。      “宝宝,不要杀宝宝,还给我,宝宝……”      叶想在咳血,他单膝跪地,勉强用剑支撑着身体不倒下,虎口处被震裂,不停流着血看上去血肉模糊。      孙蝶的尖叫变得歇斯底里,听不出意义,她被点住了穴道。      “孙玉伯,你要杀就杀好了,你想知道的,一句也休想从我嘴里问出来!”      “你很好,即使这时候,也让我不得不欣赏。可你偏偏要与我作对,不过你不说,我也能猜出大概。”      老伯的脸上带着笑容,但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他抬起手,孟星魂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来不及了!      孟星魂手里的剑脱手而出,划过十丈距离落在老伯和叶想中间。      老伯的手势停了下来,但他运起的气却没有平息,蓄势待发。      “老伯,不能杀,他是宝宝!他是你的外孙!”      “呸,孟星魂你胡言乱语!我不是,我才不是孙家的人!”      孙玉伯的眼神好似鹰隼,扫了孟星魂一眼,最终落在叶想脸上。      这个孩子,有一双酷似自己的眼睛,也有一张形肖当年那个叫叶翔的年轻人的脸庞,他的鼻梁和嘴唇,与小蝶有几分相近。      所以从一开始,这个少年就很得他的心意。      而且这个孩子聪明,得体,好似一切都很得自己的心思。      他很喜欢这个孩子。      “星魂,证据呢?”      “风月叶先生,正是律香川。”      “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你们少挑拨,我同你们没有关系,我只有父亲一个亲人,只有他一个!”      老伯运起的气平息了下来,他是手也放下。      “送他回房,好好看管,待小蝶清醒一些,问问她孩子当年有什么特征。”      “是,老伯!”      此刻,孟星魂悬了三个多时辰的心,有了些安定。      他也是欣赏这个少年的,所以,即便他现在真的阻止错了,也要比不阻止后悔的好。      若不是宝宝,之后也能处置他。      如果是……谢天谢地,他终于回来了。      子时,律香川将一小块薄如蝉翼的雪纱摊放在眼前,然后从腰间取出一管小拇指粗细长短的竹筒。      小竹筒的顶端有些光亮,银针的反光,律香川拔出银针,将竹筒内的透明色液体倒在手边的杯盏里。      然后他将雪纱放入,一盏茶的光景后,取出。      重新摊开,律香川看着雪纱上浮现出的字,笑容温润。      然后他将雪纱放在笼着油灯的碧纱罩上头,只沾到热气,便焚烧殆尽。      雪纱上的字不多,表达的意思也简单,但律香川无疑是真的在高兴。      「计划顺利,珍重。 孩儿叩拜」      律香川抬起头,看着房梁上的阴影,他知道,阿一在那里。他也知道,他这样抬起头,阿一会等着他说话。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老伯不知道,孟星魂也不知道,想儿也不知道。”      这真真假假间,重头戏,该开锣了。      阿一能看见律香川仍旧仰着头对自己的方向笑,但又像根本不是对着自己笑。      也许,他只是想笑。      少见的,今夜他笑出了声,不同于以往惯常的温柔深情笑容。      往日他的笑容似水,清淡温润,而今日……      律香川笑的几乎痴了,近妖。 十一   与孙府有牵连的人在死去,老伯的逃生点也一个一个的接连遭到销毁。      共同点是,这些人本都该是隐秘的,无人知晓的。      律香川放弃了那些浮于表面的人,那些明里与老伯有关联的,大多只是些普通人,杀之无用。      正如同当年看到的,孙府表面的财力和人力不过九牛一毛。      该毁坏的是根子,这才能让孙府更彻底的乱起来,也让老伯真正觉得一星半点的心痛。      孙玉伯确实开始心焦和愤怒,他已经在半个月里让隐藏的势力转移了三次。      但从来没能阻止他们走向死亡。      这是要断他的后路,绝他的支援。      风月有江湖最大的消息网,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敌人的眼前,避无可避。      既然避不开,孙玉伯自然不会继续执迷相同的做法。      “星魂,你亲自带鹰、蜂两组出动,尽快将能取回的财物人力都带回来。”      孟星魂知道,这是最后的办法,他们已经无法保障自己人在孙府外的安危。      那至少,目前律香川还没有可能在孙府内杀人。      孟星魂欲告退,老伯此刻却不轻不重的问了句话。      “叶想如何了?”      “他肩上的梅花形胎记和颈后正中的朱砂痣与小蝶所言别无二致,不容他不信。”      老伯笑了笑,但眼神仍旧冷厉。      “他信,但他仍不接受。”      “他还太年轻,我们该给他些时间。”      “罢了,随他去,就算不肯吐露风月的秘密,他也是我孙家血脉,我不会怪他。”      孟星魂知道老伯这句话是真心的,但老伯眼里的遗憾也是真实的。      老伯想尽快解决目前的窘境,他又何尝不是?      “老伯。”      孙府现今的总管王富面色凝重,让本准备立刻召集人马离开的孟星魂再次停住了脚步。      “又有谁死了?”      “不是,万鹏王来了,亲自来了。”      孙玉伯瞥了一眼王富,后者立刻惶恐般的低下头。      但从他的表情里老伯已经看出,万鹏王这趟来显然不是来喝茶叙旧。      万鹏王自然也绝不会找他喝茶叙旧。      “赵玮十几年都抱着他那些余产安分度日,如今倒也凑热闹。”      孙玉伯只带了孟星魂去前厅,万鹏王身边也只有一人跟随,一个老伯不曾见过的年轻人。      不过老伯猜得到他是谁,如今的大鹏堂堂主,洪生。      “赵兄,我就不给你上茶了。”      “孙府的茶,赵某也喝不起。”      “你来做什么?”      “找你清算一笔账。”      “我不记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账可以清算。”      “十二年前,在小石屯,你拿了我一些东西,不准备还么?”      “我不曾拿过你任何东西。”      “江湖传言,我赵玮曾得一前朝宝藏,分成三份,藏匿不发,你孙玉伯,可听说过?”      “只要是江湖人,都听说过。”      “这不是传言,是事实。”      “小石屯的东西,就是三分之一的宝藏?”      “正是。”      “你觉得是我拿的?”      “当年你我皆元气大伤,可十二年前……我记得你孙玉伯得了一大笔钱财,重新振兴了孙府。”      “我的那笔钱,不是你的那笔钱。”      “你说我就信么?何况,我如今有证据,我有你孙玉伯那笔财产的明细出入,一清二楚。”      一霎间,现场气氛一凝。      万鹏王同老伯虽表面仍与方才相同,但孟星魂同洪生已经同时退开他们身边三丈开外。      一触即发。      此时,却有人打破了僵局。      “万鹏王,你的宝藏,我知道在哪里。”      来人从后堂进入,站在孟星魂身边,正是叶想。      “想儿!”      孟星魂焦急的一扯,不知他会说出什么。      “让他说。”      孙玉伯眼神如电,语气平静。      洪生附耳在万鹏王耳边说了什么,赵玮的眼神亮了亮又暗下去。      “我手下说见过你,你是风月主人的本相之一。”      “正是。”      “好,那老夫就听你这小子说说,我的宝藏在哪里?”      叶想的脸上没有平时那种温文儒雅的笑容,他的神色带着一种惨烈的决绝。      万鹏王看不懂,孟星魂和老伯却懂。      叶想终于要跨出这一步,万分艰难的一步,他在逼自己接受真实。      叶想长长的呼了口气。      “十年前,风月建立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笔宝藏。”      “风月的人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宝藏在哪里?”      “有人将你的藏宝地图交给风月的主人,不过为了不过分的激怒你导致不可收拾,风月只取了小石屯的一份。”      “什么人给的?”      “胡秀儿,在她临死前。”      “荒谬,她为什么要把藏宝图给叶先生?”      叶想垂下眼睛,仿佛他不堪重负,已经无法再言说。      老伯了却说了下去。      “因为风月叶先生,是律香川。”      “我为什么要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你要信他。”      万鹏王顺着老伯的眼神看了看叶想,他有不解。      “我听说他是风月的少主,为什么却要出卖自己的组织。”      “因为他是我的外孙,律香川想用他来对付我,可惜……没能成功。”      万鹏王显然信了,他一瞬间瞪大眼,脚下的青石砖登时碎裂。      “胡秀儿那个贱人!亏本座当年对她宠爱有加!”      暴怒之后,万鹏王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哈哈大笑。      “孙玉伯,你猜,律香川用了十几年来设计我们。现在他计划落空,会不会很失落?”      老伯却笑不出,他心头觉得哪里不对,隐隐不安。      律香川明明知道叶想的身份已经暴露,叶想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是孙家血脉。律香川那样的脾气,他怎么还能确定叶想不会出卖他?      律香川不是这种大意的人,他不会不去计算所有的可能。      为何明明在此刻,还要给万鹏王证据挑唆他来孙府寻衅?      他该算到叶想若说出实情,他就反而累及自身又招惹到万鹏王。      或者他真的就是赌一把?反正万鹏王同孙府都找不到他,即便计划失败他也不怕?      但还是不对,这里面有什么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      就在此刻,王富从后堂慌乱的奔出,已经很多年了,老伯未见过他如此慌乱。      “老伯,小姐她……不见了。”      王富一脸生死听凭发落的坚毅神色,重重跪在老伯面前,俯首而拜,手里却高高托着一方绢帕。      「十日之后,携令嫒登门拜访」      孟星魂看见那绢帕右下角绣着一朵血红的曼陀罗,跟他收藏起来不敢再穿的黑衣衣襟上的一模一样。      “是律香川。”      不用他说,老伯自然也知道。      律香川读书认字,都由他亲授,这字迹,他绝不会忘记。      他这不仅是抓了小蝶,也是告诉自己,即使此刻把暗处那些人都转移回孙府,他律香川也能在孙府杀人。      这些年,果然是长进了,大长进了。      这次,万鹏王几乎笑的合不拢嘴。      “局中有局,没想到过了十几年,他是让我更喜欢了!”      然后裂帛声震在现场每个人的心头,孙玉伯手里的绢巾碎成了千万片碎片。      老伯的眼神从没有这么冷过,孟星魂此刻的心里这样想着。      “我听说你找回了儿子,疯病就好了,于是特地来找你叙叙旧。”      孙蝶的眼里满是怒火,但她什么都说不出,因为她不知该说什么。      “阿一不太懂怜香惜玉,你这一路颠簸,可还好?”      律香川的态度一如孙蝶记忆里的,温柔、深情,看上去无害极了。   但孙蝶就是恨他,恨他这一点。      无论做过什么可怕的事,做着什么残忍的事,要做什么恶毒的事,他总能维持着这样的态度。      这让孙蝶痛恨,非常痛恨。      “既然你对我的话不感兴趣,我们来聊聊你会感兴趣的话题好了。”      律香川笑的眼眸弯成了两弯月牙,食指按在唇上,一脸兴味的思索。      “比如,想儿。”      孙蝶猛然转头,她终于开口说话。      “你想对他做什么!我不准你伤害宝宝,不准!”      “我倒没有伤害他,不过现在看上去,他好像伤害了我。”      孙蝶冷冷的发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对律香川故作伤感的皱眉嗤之以鼻。      “我用了十几年时间布局,想让万鹏王跟老伯斗的两败俱伤,我就好坐收渔人之利。但是他却告诉了他们真相,让我的计划白费了。你说……他是不是伤害了我?”      律香川从背后按住孙蝶的肩膀,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的说。      “你说,他这样伤害我,我是不是应该惩罚他一下?”      “你活该,你也休想对宝宝不利,父亲和星魂不会让你得手的!”      “如果用你的命来威胁他们呢?”      “与我相比,宝宝更重要!”      “哈”,律香川突然不再维持他温润的态度,他笑的带些妖气,放开了孙蝶。      然后在她对面坐下,给自己沏了一壶茶。      “傻姑娘,我跟你开玩笑呢。想儿那么乖,我疼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他。”      孙蝶看见他唇角勾起的淡淡弧度,和眼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温柔的宠溺的,却还有一丝无法掩盖的算计和阴冷。      “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的乖宝宝,最听话了。他最听我的话,也只听我的话。”      “你到底在说什么?律香川你想干什么!”      孙蝶开始大吼,形状中有仿佛有着她犯疯病时的歇斯底里。      律香川却不被她在耳边的尖叫打扰,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他只是淡淡的弯着唇角,慢慢的饮尽杯中的茶水。      随后,他才伸手拍在对面愤怒的发抖的孙蝶发顶,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柔。      “小蝶,不要急,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很快。”      “不要害他,不要……”      “他明晚会来,如果你想,我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      孙蝶依旧在发抖,却已经不是因为愤怒,她在害怕,非常的害怕。      面前这个男人永远是她的梦魇,也是孙家的梦魇。      但她能不能祈祷,让她的宝宝好好的,不要受到这梦魇的折磨,不要……      律香川看着孙蝶的恐惧和无助,他的眼神极为温情。      很久以前,他曾以为自己爱着孙蝶,不过后来他发现,他只是想得到她,毁掉她。      这会让老伯心痛,也只有老伯的心痛,才能换来他律香川少许的喜悦。      此刻,他毫不吝啬对孙蝶的微笑,他能看透了她在害怕着什么。      他也知道如今,对孙蝶,孙玉伯,孙家,最大的伤害和痛又是什么。      他温和的笑容,深情的眼神,仿佛只想向孙蝶传达一件事。      逃不掉的,谁都,逃不掉的。 十二   房间里只有三支烛火在摇曳,不明也不暗。      橘色的火光映在少年年轻的脸庞上,可以看见那隐隐高兴却强做严肃的表情。      他高兴,自然是因为能回来见律香川,而严肃,是因为他们在说着正事。      “知道为什么我与老伯定下十日之约?”      “父亲想让孩儿在这十日内,得到孙玉伯最大的信任。”      “是,从明天开始的八天,你一日也浪费不得。”      “老伯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希望我帮他铲除风月的势力。”      “他自然想,而你也的确要替他做到。”      叶想思索了一会儿,已然明了,他同律香川一样,都不是会对旁人性命上心的人。      “除了几位叔伯阿姨对我们很有用,余下的都可以牺牲,包括堂口。”      “已经全部帮你安排好了,我会告诉你第一个该去的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下一个地点,剩下的都是如此。”      律香川随手用银针拨了拨烛芯,他淡淡的抬眼瞥向叶想,算算时间,差不多了。      叶想站在原地,他在等律香川的吩咐,但是律香川一言不发,眼神垂落在桌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想觉得喉咙有些干,很干。      于是他朝桌上放着的茶壶伸出手,他刚进门时喝了一杯,当时茶还有些余温。      律香川却拦住了他的手。      “这茶放的太凉了,不要喝了。”      不能喝,不是因为茶凉,而是因为喝一杯,就够了。      茶里放了一种药,就是之前点在关押孟星魂屋里的那种药。      所以,不好再喝了。      这药其实并不厉害,至少,它绝比不上合欢散。      孟星魂能忍,但律香川知道,叶想不能。      不止因为他年轻,也因为他在这方面的经验少的实在可怜。      叶想听话的收回了手,但是他仍旧觉得渴,而且开始觉得热,很热。      律香川看着他额头上渗出的热汗,温柔的掖着袖子替他擦去。      “今天确实有些热,明明还是春日,我却也觉得热。”      律香川这样说,然后他脱去淡青色的外袍,散开腰带,又脱去里头的白色锦袍,最后甚至拉散了一些中衣的襟口。      他表现的就像他真的很热,因为平时他不会这样做,他一向喜欢让自己看上去一丝不苟。      “这样就不热了。”      叶想垂下眼睛看着脚尖,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无法直视律香川。      叶想只觉得方才看他慢慢的宽衣解带的时候,自己身体越来越烫。      他确实缺乏经验,但他并非完全不懂,叶想知道自己身体上的这种反应是什么。      但律香川却好似没有发现他的异状一样,走近他,抬手摸摸他的脸颊。      “很烫,想儿,很热是不是?”      律香川微笑,然后替叶想脱掉外罩的丝袍。      叶想站着不动,他也不敢动,他怕稍有动作就会泄露了现在的情况。      叶想的腰带扣结在腰后,于是律香川伸手绕过,用如同拥抱一般的姿态贴近他,替他松开腰带。      镶着翠玉的腰带落在地上,地上的绒毯很厚,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但律香川仍旧维持着如同环抱的动作,他没有抽身退开。      律香川能感觉到叶想的鼻息粗重加快,叶想的气息非常滚烫,喷在他的脸颊和颈子上。      “刚才你要喝茶,是不是口很渴?”      他转头略略抬起脸,脸颊就同叶想的稍稍贴在一起。      叶想滚烫的皮肤触碰到他微凉的肌肤,忍不住浑身一颤,鬼使神差的靠过去,寻求更多的凉意。      “那现在还渴不渴?”      叶想喉咙干的好似无法发出声音,于是他点点头。      这一次,律香川将自己的唇贴上了叶想的。      叶想猛然睁大眼,几乎不知所措,但他的干渴又让他从心里在渴求着这凉润的触感。      律香川眼里露出一点笑意,随后慢慢的敛起,他伸出舌尖舔在叶想唇上,少年下意识的打开唇关。      律香川的吻其实很轻,他的舌灵巧的在叶想口腔里游走,但都如蝶翼拂过一样稍纵即逝。      轻灵柔和,挠人心痒,却不给满足。      这是挑逗,也是勾引,他在等。      叶想的理智在顷刻间瓦解,如果之前他还有一点克制的话,如今他只觉得气恼和渴求。      他很热,很渴,很难受。      但面前的人却还在戏弄他。      于是叶想用自己的舌抓住了他的,拼死一样的吮住,纠缠,不放开。      少年人凶狠起来只余下蛮劲,齿关间的纠缠用足了力道,律香川只觉得舌根都有些发麻。      律香川抬手轻轻一下一下抚摸着叶想垂落在后背的头发,少年仿佛有一丝感应,唇舌间的力道松了少许。      然后律香川抓住这个机会,将激烈的发疼的吻变成了温柔的抚慰,柔柔的舔过他的牙龈。      退出叶想的口,在他唇上又温柔的轻吻了几下,然后拉开些距离,低低的喘息。      “还渴么?”      “好些了。”      其实,叶想已经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虽刚刚缓解了一些干渴,但他却觉得更不满足。      律香川温柔的摩挲着他的脸颊,语气柔和似水,却带着气息犹不稳定的喘息。      “你很难过,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      “爹曾说过,只要有不懂的,你就可以来问我,对不对?”      “对。”      “我说过,只要你想学的,我都会亲自,好好的交给你。”      “对。”      “那现在,你想不想爹教你,怎样让自己好过?”      “想。”      律香川染了水色的眼眸笑的眯起来,然后他松开环着叶想的手,抽身退开。      叶想愣愣的站在那里,脸上写满了不解和疑惑,脸上满是无措。      律香川却不看他,自顾自走向榻边,然后坐在床沿边。      他散开发丝,解开衣带,然后对着叶想抬起头,眼里是一片妖娆的水光。      律香川伸出一只手对叶想微笑,他说,“来,过来。”      叶想几乎是痴了,他只能看见一个人,也只能听见一个人的声音。      他向着朝自己伸出的那只手走去,他走进,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对自己笑的温柔含情的人。      律香川将叶想朝自己拉近,让他用俯身的姿态与自己贴近。      “乖孩子,其实你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你只是,没有经验,也没有机会……”      他向后躺倒,手里还抓着叶想的衣襟,黑色的发丝凌乱的散在藕荷色的床单上,律香川仍旧在微笑。      叶想的呼吸窒了一下,随后倾身相覆。      春风软绵的夜色里,相贴的肌肤间却熨出比火更烫的温度。      烛火摇曳着,在墙上映出交缠的身影,分不出彼此。      并不老旧的床板却发出“吱呀”的鸣动,滚热的汗水,一颗一颗落下,染得一床的藕荷色都化作深深的粉色妖娆。      两人的发丝如有生命一般舞动、纠缠。      是谁,为了掩住低呼咬上另一人的肩头,却又在下一瞬被激烈的撞击搅的无力支持,只得松开齿关,发出腻人的酥软呻吟,绵绵不绝。      又是谁,在另一人的肩背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色痕迹,却在最后虚软的滑下了手臂,落在纱帐外头浸着月色。      叶想醒转的时候,律香川仍旧在睡。      叶想定定的看着他的睡脸,呼吸低缓平稳,面容平静。      看着,看着,叶想的心里有些慌乱,却更多的是甜蜜。      他们这样,也许是不对的,但是叶想却不在意,他只觉得欢喜。      他的世界,原本除了父亲外,就什么都不重要。      更何况那些所谓的礼义廉耻,人伦纲常。      叶想就这样怀揣着心里的丝丝甜意,小心翼翼的俯身过去,想去亲吻一下律香川的眼角下的泪痣。      方才的情事里,他的手指好几次摩挲过这颗泪痣,却还不曾吻过。      就在他的唇要触上的时候,律香川的眼睛却突然睁开了。      叶想猛然直起身,在床上滑稽的挺直腰板,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该走了……第一个地点是十一号堂口,你用得上的人头,已经都给你备下了。”      “那堂口?”      “你走出堂口的时候,就会付之一炬。”      “孩儿遵命。”      他虽然心里依恋着不久前的缠绵,却也知道律香川在定下了计划之后,不喜欢有少许的延迟和偏差。      所以叶想知道,此时他该放下心中涟漪,恢复进退有度的样子。      叶想下床穿戴完毕,回过头去,看见律香川不过将他那件白色的锦袍穿上,草草的在腰间束了下腰带。      “孩儿……告退了。”      律香川依旧倚在床上,腰间垫着软枕,还散着头发,他对叶想招招手,“来。”      叶想听话的立刻靠过去,然后温热的手抚上他的发间。      “有些乱,现在好了。”      叶想离开后,律香川去了后院的温泉,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回到房间。      他换了一件新的白色锦袍,却依然只是随意的拢着,发丝湿漉漉的,一下一下的滴落着水珠。      律香川没有急着上榻歇息,他反而立在了正对床铺的一个大衣箱前。      仔细看,就能看见,那衣箱其实开着,露出一条不大不小的缝。      律香川笑了笑,转身走回了榻边,躺在床上腰后垫好了软枕才好整以暇的继续看那个衣箱。      “抱歉,腰有些酸软,只好让你再多等了一下。”      然后他手一拂带起角落里绣架上的一根绣花针,将针插入那条缝中。      绣花针尾端连着线,在律香川手里,他腕间一转,细细的绣花针竟带开了衣箱的盖子。      孙蝶就半坐半躺在这衣箱里,而她的眼睛,就对着那条细缝的位置,恰可以将正中的桌子和正对面的床榻看的一清二楚。      自然,刚才发生在这房里的所有事,她都看见了。      “我说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的,你对这次会面……还满意么?”      孙蝶瞪大着眼睛,狠狠的看着他,那视线仿佛利刃,要将律香川撕碎戳穿一般。      “哦,我忘了,点了你的哑穴。”      他手一拂,绣花针的尾端在孙蝶身上起落了几下。      “你这恶魔,禽兽,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律香川一下一下的抚着自己半湿的发丝,笑容里仍带着些情事过后的慵懒和妖娆。      “小蝶,你这话若是当年对我们之间那件事,倒算是对的。但如果是说今天这桩,太失当了”      “你不是人,不是!你是魔鬼,魔鬼!”      孙蝶只是嘶吼,她的宝宝,那是她的宝宝呀。      “诶,明明吃亏的是我,占便宜的是想儿啊。”      “你对他下药,你不是人!”      “你从头看到尾,他真的不甘愿?”      孙蝶只能用狠厉的眼神来控诉,她却再也不能说什么。      是的,她的宝宝,她的孩子……爱上了眼前这个魔鬼。 十三   万鹏王看着下首饮着茶的人,与多年前一样,他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想收为己用。      但他知道不可能,十几年前没有做到的事,如今,更做不到。      于是他故意摆出一脸既责怪又狐疑的表情。      “你竟然敢来见我?”      律香川放下茶盏,不抬头,只是微微抬起眼角看他,露出一个微笑。      “一个债主,难道希望一辈子见不到他的欠债人?”      “债主?”万鹏王露出好笑的表情,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不问自取是为贼啊。”      “我想……”律香川抬头勾起尾指,顺了顺鬓边的发丝,“美化一下这段关系,对我们都有好处。”      “哦?”      “债主,是有得到回报的权利的。”      “那你能给我什么回报?将钱还我?附带利息?”      “这要看,你想得到什么回报。”      万鹏王看见律香川眼中脉脉流转的温情,突然哈哈大笑。      明明是偷了自己宝藏的贼,却把这不利的形势变作交易,还气定神闲的认为自己一定会答应。      偏偏,自己确实会答应。      律香川果然让自己喜欢,很喜欢。      “我不用你还那笔钱,我很喜欢你,就当是送你的礼物。”      “这样贵重的礼物,你的要求一定不简单,不过我想,这不怎么简单的要求,我已经做了大半了。”      “你果然很聪明,我要孙府永远消失在武林中。”      “好,我答应你。而且,这也是我没有十二年前就来找你的原因。”      万鹏王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同老伯不同,他喜欢看到的是立即能到手的成效。      所以,越早来见他,越不智。      “然后还有一件的附带的小事。”      “请讲。”      “当年为了你,我折了小鹏堂主,至今找不到合适的。”      “这不难,解决了第一件事后,我会给你找一个,让人的满意的小鹏堂主。”      万鹏王又是一阵大笑。      “我倒是觉得,你可以亲自来给我当小鹏堂主。”      “不妥吧。”      “小鹏堂主的职责是为我出谋划策,你这样聪明,又怎么会不妥呢?”      “小鹏堂主,应该还有什么别的职责才对。”      “有么?”      “何必要我挑明呢?”      律香川从头至尾的表情都不曾有过变化,温文有礼的微笑,满含笑意和温柔的眼眸。      甚至此时,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讥讽的时候,他的脸色仍旧没有变化。      “我说笑的。”      万鹏王在他的大椅上舒展了下身体换了个随意的姿势半躺着,脸上是表示自己说了玩笑话的笑容。      “我想也是。”      律香川略略低了头,从万鹏王的角度看上去,好似敛了眼眸。      律香川已经到了如今居住的别院门口,但他却停住了脚步。      “从王鹏王那里就跟着我,那么长一段路,你也累了,出来吧。”      抱着剑的人一脸轻松的从一棵大树后闪身而出,仿佛被人识破的人不是他孟星魂。      “明明知道我跟着你,还让我跟,你居心叵测呀。”      “明明知道我让你跟,还是跟来,你以身犯险呐。”      孟星魂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我必须跟,你又正好让我跟,我就只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啦。”      “孟兄来见小蝶?”      “唉,我多希望能说,我是来带小蝶走。”      “可惜不能。”      “是不能,所以只好是来看看她好不好了。”      律香川淡淡一笑,不再多言,转身向门内走,孟星魂自然跟上。      “孟兄想见小蝶,随时都可以,不过你赶了那么多路……”      律香川斟了杯略温的茶水递到孟星魂唇边,“先喝杯茶润润如何?”      孟星魂的表情比方才更加无奈,律香川是个任性又坏心还恶趣味的人,经过上次的几天相处,他已经大概了解了。      “这次又想给我下什么药?”      “不知道,不过你可以猜猜,我下了还是没下,或者下了又是下的哪种?”      “我的直觉告诉我,前路艰险。”      “那你是喝,还是不喝呢?”      “当然要喝。”      孟星魂伸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他不喝,不顺律香川的心,怕是休想见到小蝶。      而喝完之后,孟星魂的表情可谓是无奈到了极点,他几乎想对天翻个白眼。      “合欢散……我说,你到底有多喜欢给我下□?”      “嗯……颇喜欢。”      “好玩么?”      律香川走近孟星魂,伸手轻轻绕着他剑上的剑穗,“孟兄你压抑那么多年,上次替你准备好了美人你都忍了,我实在是想知道孟兄的底线在哪里。”      “所以这次就换上合欢散了?”      “这样吧,我现在就让人带小蝶来,她如今也不疯了,孟兄你总好……让自己快活快活了吧?”      孟星魂将攀上自己肩头点火的手抓进手里紧紧攥住,自己掌心的热度和对方指掌的凉润让他从手心里传出一阵战栗,在身体里蔓延扩散。      “我这情况,会伤了小蝶,我绝不会顺你的心意。”      “那孟兄这次……可就要伤了自己了?我与孟兄一场朋友,倒有些不忍,不如?上次你见过的魅娘,她也在这里。”      “我也不想伤她。”      “孟兄,不想伤害任何人,痛苦的只有自己,何必呢?”      孟星魂的眼里已经隐隐窜上火苗,而面前的人越靠越近,故意将软软的吐息都吹拂在他脸上。      “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我不怕伤他。”      “可惜,你想伤,也要看对方……让不让你伤。”      孟星魂只觉得眼前的律香川眼中水光盈盈,波光流转,也不知是药力驱使的错觉,还是真实所见。      但他扔了剑,用那只本来握剑的手,将律香川紧紧扣进自己怀抱。      “那你说,他让是不让?”      即使隔着层层衣物,律香川仍能感觉到孟星魂身上传来的热度,火热的就像烧红的铁。      他故意埋首在孟星魂颈间轻语,撩拨对方最后一层理智。      “他今日心情不错,孟兄不妨……一伤。”      这话就像一句咒语。      一句解开孟星魂理智枷锁的咒语。      猛烈药力的作用下,孟星魂的动作也很激烈,粗暴,甚至嗜虐。      锁骨上传来的尖锐钝痛让律香川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厌恶的感觉。      律香川的眼神和表情变了,极冷。      在烧红的炭火上猛然浇一盆冰水是什么感觉,孟星魂如今算是感受到了。      他在情动最激烈的时候被人点住了周身大穴,毫不留情的扔上床铺,身体上尴尬的反应仍在持续。      律香川眼神冰冷狠厉,他站在床边,面色阴晴不定的看着孟星魂。      孟星魂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律香川,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呃……我现在能不能问问为什么?”      孟星魂的话也像是一句咒语。      一句让律香川从自己情绪里醒转过来的咒语。      律香川的脸色瞬间变回了他惯常的样子,温柔,深情。      “我变卦了,这样让孟兄伤害我没有任何好处,我不喜欢做亏本买卖。”      “于是你就让我这个样子?”      律香川带着笑的眼睛扫过孟星魂下身,这让孟星魂很不自在,他甚至可以察觉到那眼神里的讥讽。      坐上床边,手贴在孟星魂滚烫的心口,律香川的笑容很深。      孟星魂想,现在可能是律香川难得笑的最真诚的时候。      因为律香川颊边绽开了他甚少露出的酒窝,还能看清他嘴里的小虎牙。      真是很难得,孟星魂竟觉得这时的律香川很有些俏皮的模样,不过也让他身上的火又燃了起来。      “孟兄的欲念,如今是真的停不下来了,所以,现在叫小蝶来,最好了。”      他左手猛一拂,门扉大开,门外赫然站着孙蝶和她背后押解她的魅娘。      律香川的手指在孟星魂胸腹处上下游移。      “孟兄,你猜小蝶在那里站了多久?方才,门有没有掩实?”      孟星魂已不愿去想,他知道律香川的性格,小蝶一定从他药性发作开始就在那里了,门也一定是虚掩着。      小蝶看到了一切,她看到了。      现在,也许该庆幸律香川的中途变卦么?      律香川突然俯下身,仿佛倾听着孟星魂心跳一样的动作,但他的脸对着门口的孙蝶,笑容,自然也是对着她的。      他的笑容与平时无异,但孙蝶确信自己看到了嘲笑的味道,仿佛是要再一次撕碎她的灵魂。      孙蝶几乎想笑,那种人到了绝望时毫无意义的疯狂苦笑。      这个魔鬼,在嘲笑她讽刺她,告诉她继她的孩子后,只要他想,他甚至能虏获她的丈夫。      “小蝶,你现在有一个选择,救孟兄或者不救。合欢散,你不陌生,你知道孟兄现在有多难受。何况他是男人,而且……他已情动。”      孙蝶的身体在发抖,因为愤怒,她的嘴唇颤抖着开合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律香川仍旧伏在孟星魂的胸口。      “如果你救他,就进来,如果你不救他,就转身离开。若你不救,也许……也许我会救他,但也许不会。”      孟星魂看见孙蝶时候,已然恢复了一些理智,那唯一的理智催促他让孙蝶选择离开。      他不想伤害孙蝶,所以他要她走,要她走开。      “你又变卦了?又想转头救我了?”      “我说也许。”      “我期待听你说肯定。”      律香川自然知道孟星魂的想法,他直起身,拢顺发丝,失笑的看着孟星魂。      “不得不承认……”律香川的手在孟星魂胸口轻揉着,“我对孟兄的身体,还是有一些兴趣的。”      孟星魂的额头满是热汗,他的理智即将再度崩塌,但他仍努力的露出一个随意的笑容。      “那很好,我恰巧对你的身体也有一些兴趣。”      “可是我讨厌被人掌控,孟兄,别试图算计我。”      “怎么能说算计,我是真心想要……”      “够了!”      孙蝶大喊着打断孟星魂越来越离谱的话,她踏进了房内。      “我救他。”      律香川温柔的替孟星魂擦干额头上的汗,然后站起身。      “你的谋划失败了呢,孟兄。”      “我死也不会伤害小蝶。”      “安心安心,我只是想看看戏,看看你们难堪,看看你们心里不舒服。”      他回头去看孙蝶,“但我没真的想让你们鸳鸯相抱。”      孙蝶恶狠狠的瞪着他,仿佛对面前这个人的恶毒又深了一层认识。      而床榻上的孟星魂,脸上却有一种了然的无语,他早该料到的,律香川这种性格。      “魅娘,带蝶姑娘出去,这一次,把门关紧些。”      他故意将话说的暧昧,他确实想要孙蝶误会。      满意的看着从门缝里消失的孙蝶愤恨的眼神,律香川重新坐回床边。      “不解开我的穴道?”      虽知道律香川是故意要孙蝶误会,孟星魂还是忍不住调侃。      “孟兄啊,男人跟女人是不同的,有发泄就好。”      他说罢伸手轻挑的弹了弹孟星魂隆起的□□,孟星魂的喉间发出一声嘶哑的轻哼。      “用手也行,是吧?”      律香川凑近孟星魂耳边,喃喃低语。      “有我亲手替孟爷服务,你该觉得赚到的。”      孟星魂说了一句话,咬牙切齿的一句话。      “你可真是够混蛋。”      “可是孟兄,却很想混蛋我这个混蛋。”      “没错。”      “下次有机会,孟兄可以再试试,也许能混蛋到。”      “好。”      孟星魂只说了一个字,就将近在自己嘴边的唇劫住。      律香川也不躲,大大方方的跟他吻了起来。      孟星魂可以感觉到面前的人手指灵巧的在为自己□□,而且自己也吻住了他,一切都很好,除了自己不能动。      真是该死的……好。 十四   明日便是十日之约,孟星魂在三天前回来,他没有交代失去联络的几日,孙玉伯也没有问。      老伯没有睡意,他在想律香川。      他对律香川,其实没有恨意,虽说律香川杀了许多他的人,断了他许多财路。      他只是有些愤怒,愤怒于这孩子的不知轻重,愤怒于他对自己的反抗和挑衅。      香川……原本是个很乖的孩子。      孙玉伯记得他刚被陆漫天来带进孙府的时候,不过六、七岁的样子,实际上却已经十岁了。      像是从最肮脏和最底层的地方捡回来的,衣裳破旧也不合身,头发乱的像野草,小小的脸跟花猫一样。      他有些害怕,躲在陆漫天身后,手紧紧的抓着他舅舅的衣角,偷偷的打量自己。      但孙玉伯却笑着说,“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这是老伯对律香川的第一句评价。      律香川很聪明,也知分寸。      孙玉伯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怎样一块材料,所以他决定好好栽培律香川,孙府的未来,会需要这个孩子。      但人生里总有些事,会超出自己的预计,即使如孙玉伯,也无法逃出这种错估。      那孩子,太过漂亮。      那眼睛,太过惑人。      那年的正月初一,律香川仍不改一身素净的白衣。      婢子们为了添些喜气,好说歹说才能在他腰间挂了些红色的香囊,玛瑙珊瑚坠子什么的。      他向老伯行礼的顺位,仅仅排在孙剑之后,而孙剑,是府内第一个可以向老伯行礼领彩的。      当孙玉伯和蔼的将红包塞进他手里的时候,少年抬眸灿烂的一笑,压过正月里满目的红艳之色。      那一年,律香川十四岁。      那一年,仇恨埋下种子。      律香川看着窗外,没有风没有星没有月,浓云阴郁,一如他的此刻的心境。      孙府中人以为他最苦的那两年,与之后的岁月相比,其实不算什么。      相反,因为孙剑和孙蝶,那两年他过的还好。      没有人知道,孙府那两年的柴都是孙大少爷劈的,孙府那两年的水缸,都是孙大少爷挑满的。      只有他和孙蝶知道。      那是律香川的人生里,最后的,没有仇恨掩盖的岁月。      “香川,今天是葱爆鲫鱼,油焖笋。我明天的功课呢?”      “柴房里左手第三堆柴后头,自己去拿,记得晚上誊写一遍。”      “不要每次都提醒我,搞的我很蠢很没记性一样。”      “如果不是我提醒,哥哥上次就没誊写呀。”      “小丫头片子,就会下你哥面子!”      孙剑气势汹汹的冲进柴房拿了律香川替他写好的功课,冲出来的时候正看见自家小妹又在给自己丢脸。      “律大哥我告诉你哦,刚才哥哥可傻了,被易伯伯撞见什么话都说不出,如果不是有我在一定被发现了!”      律香川伸手摸了摸小蝶的头顶。      “是,小蝶最聪明。”      “切,小丫头片子。”孙剑翻了翻白眼,“我说,你明天想吃啥?”      “无所谓。”      “每天都说无所谓……明知道我笨还叫我想……”孙剑小声嘀咕着。      他的小声其实也很大声,律香川却假装听不见,任他懊恼。      “明天叫厨房做我爱吃的栗子鸡,这样律大哥也有的吃栗子鸡,栗子鸡最好吃了!”      “老是栗子鸡,你不厌香川忍你我可不忍!不管,听我的,红烧肉!”      “栗子鸡!”      “红烧肉!”      “栗子鸡!”      “红烧肉!”      “……”      “……”      兄妹互瞪,僵持不下。      “红烧肉栗子鸡。”律香川笑眯眯的打破僵局。      “那是啥啊?”      “律大哥你说笑么?”      “我认真的。”      于是三个孩子笑作一团,气氛融洽,直到……      “那个,香川啊……我早想说了,虽然我笨,你也不能这样敷衍我啊。”      “什么?”      “功课啊……跟以往你自己交给爹的差太多了,我就是猪脑子也看得出啊,咱们兄弟你怎么好这么应付我?”      “你都说自己笨了,那你如果功课写的跟我一样好或者比我还好,老伯信不信?”      孙剑愣在那里,好容易说出一句,“不信。”      孙蝶拍着小手,好似看到哥哥丢脸是这世界上最快乐的事,“哥是笨蛋,大笨蛋,大笨蛋!猪脑子!”      “这什么妹妹啊?我不要了,香川,我看送你得了。”      孙蝶朝孙剑做了个鬼脸,看见脚边的小花上停着一只蝴蝶,小心翼翼的蹲下安安静静的看起来。      孙剑此刻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那啥,刚才我不信你,是我不好。以后绝对不会了,你说什么我都信。”      “我骗你,你也信?”      “信!你就是骗我,但你说,我就信。”      “我不信。”      “我孙剑发誓,只要是你律香川说的,我都信。我要不信你,就叫我……叫我不得好死!”      “诶,我哥是猪脑子,发誓都比别人少心意,说书的都讲五雷轰顶断子绝孙代代为奴为娼什么的。”      孙蝶天真的说着,显然,她的年纪还不懂这些说书人故事里的誓言,是如何的狠毒。      “小孩子懂什么,边儿去!”      律香川却从刚才起就很安静,此刻他的脸上褪去了笑容,抬起一张平静的面容同孙剑对视。      “你做得到,才好。”      “对兄弟说的话,断无悔改!”      “你做不到,所以不得好死。”      “若只是误伤我,罪不至死。”      孙府的人,都可恨之极,尤其是,孙玉伯。      律香川想到他十六岁后的日子,那真正的暗无天日看不见光明的日子。      那段除了恐惧和憎恨,没有给他任何东西的岁月。      孙玉伯有一个秘密,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除了律香川。      老伯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      但这其中有一个最大的区别,也是律香川仇恨的根源。      在床上,老伯对女人有多温柔,对男人就有多残忍。      上过孙玉伯床的男人都死了,没有人熬得住那样的残忍,仍旧除了律香川。      并不是因为他就比别人的命更硬,而是只有他会在事后让孙玉伯用最珍贵的药材给他吊命。      老伯也会用珍贵的药材,让他身体的每一处看来都完好如初。      因为,孙府的未来,是需要律香川的。      除了第一次,他所受到的是还算正常的对待,之后他只恨自己为何死不掉。      而最后他终于明白,既然老伯不让自己死,那要结束这一切,只有让老伯去死。      他记得,老伯将一根长长的银针朝着他幼嫩的欲望顶端,那颤抖着分泌出晶莹液体的小小洞口插入的时候。      那种疼痛,他永远都会记得。      那就是,他记忆里与老伯还算得上正常的第一次。      他也记得,蘸着盐水的纤薄匕首,一点一点在身体上割出一张血网的滋味。      那是他还算轻松的第二次。      他更记得,在漆黑的屋子里,被两条野狗咬的遍体鳞伤的无助,他至今仿佛都能听见犬齿咬穿皮肉嚼碎骨头的声音。      那不过是他小菜一碟的第三次。      之后的他已不愿再去多想,所有的经历都化作一个字,恨。      这就是老伯对待他床上的男人的方式,不到遍体鳞伤血肉模糊,生死徘徊之际,他绝不会去占有那具躯体。      这是孙玉伯的秘密,绝不能说的秘密。      就好像,一切只是另一个人的作为。      虽然那个人仍旧有着孙玉伯一贯的冷静、沉默和鹰一样的眼神。      后来律香川的年岁渐长了,老伯夜里找他的次数便渐渐少了。      并非因为老伯喜欢少年的身体,只是,在孙府的事务上,老伯对他的倚重渐渐的多了。      律香川已没有像少年时期那样多的时间,可以在事后卧床休息了。      所以只有在极空闲时,老伯才能在夜里召他进房。      也就是从那时起,律香川开始替老伯找各式各样的男人和女人。      他是最懂老伯心思的人,他找的人,也自然都是合老伯心意的。      “他们都有漂亮的眼睛,却没有一双,能比你更明媚动人。”      律香川听完,淡笑着略略低首,他轻敛起眼眸,掩去其中浅浅的一抹暗色。      只留下,温润无害的表象,衬着身后粉嫩芳菲,赏心悦目。      孙府的人都知道,律大总管,管的事实在很宽。      他甚至,管老伯床笫间的事。 十五   孙玉伯与律香川,已有将近十六年不曾碰面。      但在孟星魂看来,他们的神色恍如昔年。      老伯一贯平静睿智的眼神里有一丝慈爱,律香川多情温柔的目光里带半点仰慕。      『你以为老伯真诚么?其实他同我一样虚伪』      孟星魂此刻才真正理解律香川这句话的意义,甚至他开始觉得,律香川的虚伪正源于老伯。      但他没有时间考虑太多,今日,他也有他的职责。      孟星魂的眼神只在一点,他的状态在临界之间,如满弦之弓。      “只带一人跟随,香川,你太过自信了。”      “你说过,总要准备好后路,倾巢出动,我才是太过自信。”      他们顷刻的言谈笑语间,孟星魂出手了。      他如一只大鹏掠过,目标直指律香川扣在手中的孙蝶。      孟星魂得手了,他没有遇到一丝阻碍,律香川的手就像是并未扣实。      他在空中带着孙蝶向后退,然后看到律香川对他投来一丝笑意,温柔至极。      怀中的孙蝶发丝间有腻人的甜香传来,不对,她不是小蝶!      孟星魂转神之际,眼前已有一片银虹划过,危机中无法拔剑,只好肉掌相迎将怀中女子震开。      孟星魂的左手从手掌到小臂被划开一道淋漓伤痕,放肆的落下鲜艳血红。      他点穴止血,抬头看去,“孙蝶”涂着鲜艳蔻丹的指间转动着一双峨眉刺。      孟星魂已知道她的身份,“魅娘。”      “孙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妖艳俏丽的真容。      孟星魂从左臂开始的小半个身体都有些麻木,显然,魅娘的峨眉刺上淬了药,却不是要他的命。      律香川想他退出这场争斗,也只是如此。      “你果然不会轻易将小蝶带来。”      “明明算到这层可能,仍旧让星魂兄犯险,老伯不愧是老伯。”      律香川的语气有些讽刺,他最了解孙玉伯,他知道即使亲近如孟星魂,在老伯看来也是一颗棋子。      关键时刻可以抛弃的棋子,可惜,孟星魂了解的不够彻底。      况且,他救孙蝶心切,即使有些明白还是甘愿替老伯犯险。      “如今,只好擒下你换我的女儿了。”      “你可以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      老伯锐利的眼神扫过身边的少年,于是,叶想手中的剑同孙玉伯的掌同时击出。      在这个武林中,同时面对老伯的掌和叶想的剑,无论是谁都该心存畏惧。      至少,不应该是律香川现在这种反应。      他负手身后,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只是对着孙玉伯微笑。      那柔和的情意,仿佛迎接的不是掌剑临身,而是情人的拥抱。      所以,老伯此刻终于觉得不对,但他已经来不及收掌。      他读不懂律香川的气定神闲,但他觉得律香川绝无可能避开这次攻击。      孙玉伯的掌印上律香川的天灵,却已没有丝毫的掌力。      不是他变了卦,他已经收不回掌势,如今,他只是真的发不出内力。      “被同一种招式再次击中,感想如何?”      孙玉伯的手无力的抽回,脚下踉跄几步才稳住身体,他苦笑着转头看身后的少年。      叶想的右手还持着剑,剑尖就停在律香川的咽喉前半寸,但他的左手点点银芒。      七星针,律香川的七星针。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你的外孙,只是父亲要我扮演罢了。”      少年的声音很冷,但孙玉伯的心更冷。      他如今更确定叶想就是他孙家血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律香川得到最大的满足。      在自己死之后,他恐怕就会告诉叶想所有的事实,他要的是所有流着孙家血液的人痛苦。      “这一次,我吸取教训,我得立刻结束你这条命。”      律香川抬起手,他指间寒芒已现,这一击,将取孙玉伯咽喉。      但他的针没有能发出,他的手甚至都没有能动作。      律香川的脸色苍白,他唇边渗出血丝缓缓顺着下颚的弧度滑落。      他低首,一柄刀刃自他身后穿透左肋而出。      千年寒铁所铸的黑色刀身,打造中自然形成的有若狮虎图腾的痕迹。      天刀盟的盟主与孙玉伯有过命的情义,这是他血洗天刀盟后得到的宝刀。      这是他律香川亲手送出的宝刀。      律香川指间的银针收回,但他这一掌仍旧很重,反手击出,将身后的人拍出三丈远。      黑色的刀身倏的抽身离去,带出大量的鲜血。      叶想慌张的冲上去为律香川点住几个大穴止血,不解而凶狠的目光看向那个拄着刀喘息的人,律香川那掌确实不轻。      如果可以,叶想希望能立刻将对方的肉和骨头一点一点的削下来。      律香川抬手让叶想退开,自己站定,他的笑容里已现冰冷。      他当年被夏青出卖过一次,只一次他就知道,即使是他也不能容忍朋友的背叛和出卖。      “我想过,很多人都有可能出卖我,却从没想到会是你。而且,你从背后偷袭我……背后啊,阿一。”      “老伯救过我的命。”      “你欠我的命更多。”      “你一定会杀老伯,但是老伯答应我,他不会杀你。”      律香川连笑容也没有了,他的眼里只剩冰冷,他的面容犹如雕刻,毫无一丝生气。      阿一眼中有愧疚,但他没有后悔之意。      “主人,我知道这一刀拦不了你多久,所以我在刀上用了化功散,风月的化功散。”      “我从没见过你在兵器上淬药用毒,没想到第一次,你用来对付我。”      风月的化功散,毒王谷传人病书生的化功散。      律香川比任何人都了解,这药效发挥的速度和猛烈,他的时间不多了。      决断,转念之间。      律香川闭了一下眼,再张开时,已然动作。      一片银芒如星点从律香川袖中飞掠而出,仿佛一片有生命的银色雾气袭向大厅外围。      狮、虎、狼、蜂四组精锐人马团团围住大厅到通往府门的通路,此时,纷纷倒地。      所有人的尸体上,遍布暗器。      “魅娘。”      律香川的声音很稳,也很平静,但魅娘知道他的意思。      律香川中了化功散,即使勉强杀出,过不了多久就会功力全失成为累赘,他不会做这种不智的挣扎,他要确保有人能平安的不被追踪的回去。      所以这次他才带了魅娘出来,不仅为了伪装成“孙蝶”。      也因为魅娘的易容术武林第一,也因为魅娘是风月除他之外轻功最好的。      魅娘把握住机会,从律香川为自己铺好的血路上身法似鬼魅般飘然远去。      她不能有一刻的迟疑,不然会有孙府的人马蜂拥而至。      孟星魂身体略有恢复,欲追踪,却被阿一拦住。      阿一虽然自己做出了背叛律香川的事,却不会任由别人去破坏律香川的计划。      律香川的视线又落回阿一身上。      “你的命,你一家四十三口人的命,阿一,你怎么还我?”      阿一虽然阻拦孟星魂,但他知道律香川随时会有话跟自己说,所以他一直注意着律香川。      此刻他重新正对律香川,眼神坚定,黑色的刀锋如风般贴近自己颈项。      “叮”一声脆响,一把银针阻断了刀势。      “死?有那么容易么?你跟了我多少年,我什么时候做过亏本买卖?”      “请主人吩咐。”      “过来,趁我还有一点时间,让我亲手收回这笔债。”      阿一走至他面前,然后重重的跪下,仰起头。      律香川的左手伸出捏住他的脸颊,迫使他的嘴张开,右手上有什么精光闪过。      他右手看似只是在阿一的脸前划落,但却有什么带着血的东西落在地上,众人定睛一看。      是小半截舌头。      律香川右手反着光的东西也被他扔落在地,是一枚锋利纤薄,状似银叶的暗器。      之后他的两手轻轻的拍落在阿一的肩头,只见阿一浑身一阵抽搐,额头满布冷汗。      叶想站的近,他看的最清楚,律香川将细如牛毛的银针打入了阿一体内。      他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这些银针会潜入人体的筋脉,毁坏脉络,让人再无法动武,变的虚弱无力。      “你如今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手不能提。不过你放心,只要风月在一天你就会活下去,最低等最下贱的活下去。”      律香川又抬起手,他的指缝间夹着两根银针。      这时他重新对阿一露出了笑容,很温柔却隐隐带了一点苦涩。      “孙玉伯答应你不杀我,但你却不知道,我活着落在他手里,并不见得就比死了好。”      说完他的手落下,阿一的眼里扎着针,落下两道血痕,犹如血泪。      “这样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也看不到自己的悲惨,不是很好么。”      律香川脚下一软,化功散的药力终于全部发作,他的时间,到了。      叶想立刻将他抱在怀里,眼中露出野兽受伤时的狠厉和疯狂。      “爹,孩儿带你出去,孩儿一定能带你出去!”      律香川轻轻抚摸他的脸,温柔的看着他,说出的话却让叶想诧异。      “你不是我的孩子,我律香川是不会有孩子的,你是孙家的血脉,你是孙蝶的儿子。”      “爹?这时候你还说这些假话做什么?我一定可以带你出去的!你不用说这些话骗他们!我绝不可能不管你,一个人苟活!”      “傻孩子,你是我抢来的,你是孙玉伯的外孙。你是我的棋子,我对付孙府,伤害孙玉伯的棋子。”      叶想不能信也不想信,但他却怔愣了片刻,而这片刻间,律香川已脱离了他的怀抱。      孟星魂趁叶想恍惚间制住了他的穴道,而律香川已经被扣在了老伯的手下。      “想儿的七星针虽还不纯熟,但你若运功,怕也伤的很。”      “伤不怕,我孙玉伯还有这个资本去拼一拼。”      “那你想怎么做呢?”      “听说你当年服了灵药,废你武功是做不到了,好像会自动恢复而且更上一层楼。”      “是,想再废一次我的武功,你是做不到了。”      “不过,让你不能动武,我还是能做到的。”      老伯脸色一变,扣着律香川肩膀的手一沉,力如万钧。      律香川只是闷哼一声,看似毫无损伤,但他灰败的脸色出卖了他。      这一击,震碎了他的四肢关节。 十六   律香川睁开眼睛,还来不及看清身处何处,就有一双温暖的手臂小心翼翼的将他环绕扶起。      动作小心的就好像怀抱着一捧细雪,怕被体温融化又舍不得放开。      人是他熟悉的,由自己亲手带大。      这个房间也是他熟悉的,十几年前,他还住在这里。      甚至连摆设都没有变化,毫无变化。      律香川的眉头淡淡的皱起,抱着他的人立刻惊慌的询问。      “是不是我弄痛你了?我真是不小心,我……”      “没事,让我自己坐着。”      那人终于恋恋不舍的退开,坐回床边的椅子上。      律香川抬眼看床边的少年,叶想脸上满是期盼和关怀的神情,但律香川却连一个笑容都没有。      “你在等什么?”      “孩儿自然在等爹的指示,下一步,我们怎么做?”      律香川眼角掠过一丝讥讽,“我应该有什么要你做么?”      “爹之前会在孙玉伯面前说那番话,自然是面对当时劣势已经有了新的打算和计划。孩儿一直在等待,不管多难的事,只要父亲开口我一定办到。”      “不敢劳烦小公子。”      “爹……”叶想的语气有些无奈的撒娇,“我知道您小心,但我已经都看过了,孩儿保证隔墙无眼也无耳!您就快交代吧!”      律香川唇边终于露出笑容,但这笑容是嘲笑,他的眼神冰冷的像是利刃。      “你还不肯醒么?”      叶想一愣,脸上的笑容也变的尴尬起来,看上去有些滑稽。      “孩儿是不是只要醒了,就能发现您的冷漠只是一场梦。”      “看来我说错了,你醒着,只是自欺欺人。”      “不……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少年的脸上满是茫然,转瞬却好似爆发一样大吼,“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叶想的手用力的攥住律香川肩膀,却看见律香川一瞬间皱紧的眉和苍白的脸色,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爹……我……”      “我不是你爹,我是你的仇人。”      “不……不……”      叶想摇着头,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好像只要什么都听不见,一切就不会改变。      也阻止涌出的眼泪,好像这泪一旦落下就会打破了一切。      “我只是利用你。”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      “我恨孙家所有的人。”      “别,别说……”      “包括你。”      “够了!”      叶想一掌拍散了坐着的椅子,他站在律香川床前,眼神狂乱,不想再听面前的人吐出任何一个伤人的字。      但是律香川只是神色淡然的看着他的疯狂,继续用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残忍的话。      “我从不曾……爱过你。”      看着少年跌跌撞撞逃似地冲出门的身影,律香川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他的眼神里都没有半点波动。      没有人能看出,他究竟在想着什么。      “张开眼睛吧,你听得见我来了。”      孙玉伯站在律香川床边,冷冷的俯视着。      他废不掉律香川的内力,以律香川的耳力和警觉心,不理不睬,故作姿态罢了。      “我在等你自己离开,可惜你不知趣。”      “什么时候你能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了?”      “从十几年前,我们彻底撕破脸开始。”      老伯眯起了眼,他有怒气,但却不发。      “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有么?”      “当时想儿要带你走,我自然投鼠忌器不好伤害自己的外孙,说不定你们真能逃走。你为什么要故意告诉他一切?”      “我帮你让你的外孙认祖归宗,你不谢我,反而要兴师问罪么?”      “香川……说这样假的假话,你很聪明,你确实让我糊涂了。”      律香川终于露出笑容,那种孙玉伯熟悉的笑容,温柔,低顺。      “你不糊涂,你只是……老了。”      孙玉伯看着他的笑容,然后坐上床沿,露出和蔼的微笑,竟伸出手温柔的替律香川顺了顺有些乱的发丝。      “我们之间,非要弄成这样么?”      律香川偏过头,顺势将脸颊贴上孙玉伯的掌心。      惯性一般的,孙玉伯的拇指抚过他眼角的泪痣,一遍又一遍。      律香川的笑容更深,“你虚伪的慈爱,还有对我使用的必要么?”      在自己真心将他当做父亲尊敬时,孙玉伯狠狠的教给了自己什么叫做残忍,什么才是现实。      却又在后来,一面给自己最黑暗的经历,一面慈爱温柔的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你就像是我的儿子一样。”      儿子?可笑……何其可笑!      从来,孙玉伯直说对他自己有利的话,总说让人想听的话。      所有人都尊敬他,所有人都崇拜他,所有人都可以为他付出生命。      原本自己也可以,可是他律香川离的太近了,近的已经看不见那层虚伪的假象,近的只能被伤害。      “你以前很乖,很听话。”      孙玉伯的手从他脸颊滑落,拂过肩头,最后落在破碎的肘关节上,没有用力,只是放在那里。      “那时候我只能乖,只能听话。”      “你有最深的自卑,也有最高的自尊。但我发现,只有当你毫无自尊的时候,才能让你乖乖的。”      孙玉伯的手上开始用力,律香川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他的牙关也在咬紧。      “让你像小时候一样,没有喘息的余地,日日让你饱尝煎熬,你才会听话,对不对?”      律香川硬撑着露出笑容,他甚至笑出了声。      “你也只有这些手段了,不是么?你尽管试,看看这次我会不会像小时候一样懂事听话?”      手上的力道已经无法再加大,孙玉伯露出一点笑意,他伸出另一只手散开些律香川襟口,露出颈项到肩头的皮肤。      然后他凑过去,温柔细致的亲吻律香川的脸颊,然后是脖子,最后停留在肩头。      吻变成了暴虐的撕咬,淡淡的血腥气味萦绕在两人之间。      孙玉伯抬头时,律香川已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丝,眼角的泪几乎要溢出眼眶。      嚼了嚼口中的肉块,孙玉伯随即吞下,律香川的肉。      老伯先擦去自己嘴角的一点血丝,然后伸手擦掉律香川唇上的血珠,之后抚上他的眼角,让律香川眼眶里不肯落下的泪落在他拇指上。      “这么多年,我再没有找到过,比我眼前这双……更漂亮的眼睛。”      他的拇指上还沾着血,孙玉伯将拇指从律香川眼角一路滑下直至下颚,留下一道浅红的痕迹,泪和血的痕迹。      “现在,有没有一点回到当年的感觉?”      孙玉伯捏在律香川手肘上的力道仍旧没有一点放松。      律香川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他在试图让自己开口说出话,不要因为疼痛而变得颤抖。      这痛与很久以前相比不算什么,与他每个月要经历一次的痛苦相比更不算什么。      但这种感觉,这种永远无法消除的记忆里最深的黑暗和阴影,才是他需要平息的。      其实,老伯本身,对他就是一种压力,深厚的经年累月的恐惧所形成的压力。      “你我之间,只这阵仗,口味不显清淡了些么?”      孙玉伯看着他强撑着的温润笑容,终于放开了手。      “你说的是,在我想怎么好好帮你回忆起来之前,过几日,先帮你挪挪地方。就……不要住在这里了。”      “老伯一定替我找了个,极妙的去处。”      “我找了工匠,在花园里起了座笼子,很小很窄,大概要委屈你蜷着身体过日子。”      “怕是不止如此吧。”      “缠了荆棘木,这一次,我像养狗一样养着你,狗也不用穿衣服。你猜,你还能剩下多少自尊?”      律香川眼里的泪水还没有完全敛去,映得他此刻温柔的笑容更显露出几分深深的情意,盈盈闪动。      “到那天……再说吧。” 十七   明明是被他抓回来的孩子,却一点都不怕他,用肉鼓鼓的小手抓着他的衣角,睡的香甜。      三岁,大概是太小了,什么都不懂自然不会怕。      幼儿在睡梦里不知见到了什么,叽哩呜噜的发出微弱的声响。      律香川放下手里的针线,伸手轻轻在孩子背上拍着哄着,一下一下。      『你是个幸福的孩子,无论是在从前还是日后,都会在温柔的宠爱里长大。』      待孩子重新睡的安稳,律香川又拿起放在身边的针线和布料。      他在给孩子做衣服。      其实这本无必要,满大街的成衣店,多的是孩子的小衣裳。      但律香川决定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偏偏就是如此。      连一针一线,他都不会找人代劳。      他会要那个人怎么都忘不了,他给的好处。      无所不在,细致温柔的好处。      风月成立后,律香川甚少亲自出门,就不用说带着叶想一起了。      叶想第一次同律香川一起走在外头,是他十岁那年的上元灯会。      姑苏城里满目灯火,人声鼎沸。      『爹,那个花灯好看』      『面人!啊,那个画糖做得好』      『糖葫芦,爹你看,那个卖桂花糕的生意多好』      小孩子提到过的所有东西,都会在下一刻被买下。      不多会儿,跟随他们的雷鬼已经满手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了。      叶想欢快的蹦来蹦去,上蹿下跳。      其实律香川从未限制过他外出,但对叶想而言,重要的不是去哪里,而是跟谁一起去。      『爹,以后……能不能每年都陪想儿出来玩一次?』      他没有说话,只是温柔的揉揉叶想的脑袋,微笑着点点头。      焰火绚丽烂漫,叶想的眼里却已经没有了焰火。      只有律香川的允诺。      他听不见叶想在说什么,有些烦躁的想开口,却发现张口发不出一个音节。      但叶想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变得清晰。      『我要离你们所有人远远地』      『你们继续斗吧,继续吧』      『不过我再也不想看了』      『我走了』      转身离去的背影越来越远,但他脚下像生根一样动不了一步,也发不出一个声音。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亲手养大的,最听话的孩子,离自己越来越远。      “回来!”      律香川猛然张开眼,夜色里是他熟悉的环境,他在孙府自己卧房的床上。      竟然是被疼醒的,律香川带些自嘲的想,他竟然在睡梦里想伸手阻拦少年的离去。      而现实中,牵动了伤处,所以他醒了。      梦……两段真实的记忆,一段可能会成真的未来。      让律香川诧异的是,他竟然会做梦。      他本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不该会做梦,因为他没有值得缅怀的过去,他只有恨。      他的眼睛只看着现在和未来,他怎么会做梦?      可是如今他会做梦,他会梦到往事,他会被不想看到未来惊醒。      他有了过去,他有了让他觉得可以去怀念的过去。      不。      不能这样。      律香川,这不像你。      他狠狠的告诫自己,律香川,你没有可以留恋的东西,没有,从来都没有。      律香川感到一种刻骨的寒冷,仿佛从灵魂深处而来的寒冷,逃离不开。      他想要紧紧环抱住自己,寻回一些温暖和安全感,但残碎的关节让他无法如愿。      这种无力感让他产生出一种空虚,一种惶惶然的无措和迷惘。      律香川,你的心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你怎么还能感到空虚和难过,你怎么还能感觉到疼痛?      你不能!      可是胸口里这种仿佛窒息的闷痛是什么?      这种像被紧紧攥住心脏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他本以为,即使错算了叶想,真的让他一去不回,也没有关系。      他是律香川,他总能找到别的办法扳回劣势。      可现在这种感觉是什么?      他绝不能接受梦里的那种可能,他不能接受。      叶想不能离开自己,不能,那个孩子决不能背弃他,他不能忍受这种背离。      为什么会这样?他该站在一边冷眼观看别人的挣扎和痛苦,他不该同他们一起沉沦和心痛。      律香川甚至不懂,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为什么自己的心好像渐渐活了过来,却活的那么不是时候。      律香川的茫然失措,让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有人进入了房内。      来人是孟星魂,他从呼吸声中判断出律香川醒着,他不好点灯。      “我知道这个时间不好,但是只有此时守卫弱一些,我才有把握进来。”      律香川没有回应,孟星魂想他如今状况,戒备心比平日更强也对。      “我……我去过花园,听到了老伯的一些打算,我觉得那有些过分……”      孟星魂的话语止住了,因为此刻月色透过云层落进屋内,让他看清了律香川的样子。      他的四肢关节已毁,自然不能动,他静静的仰躺在那里,但是……      他在哭。      这让孟星魂吃惊,而且律香川的泪水虽然在不断滑落,他的脸上却平静的没有任何表情。      虽然他没有任何表情,但孟星魂却奇怪的感觉到他的脆弱。      现在的律香川,是他从未见过的脆弱,脆弱的让他心底产生一种奇妙的冲动。      孟星魂竟想将床上的人搂进怀里好好呵护,抚平他的脆弱和悲伤。      真是疯了,对律香川产生怜惜之意,自己真是疯了,疯的厉害疯的彻底。      孟星魂走近床边,坐下,伸手将律香川扶起,扶着他的肩膀稍大声的喊他。      “律香川。”      他这样大的动作,律香川自然是看见他的。      其实,从他开口说话开始,律香川已经从自己的情绪里回转。      但律香川就是律香川,既然恢复了思绪,他就有了新的主意。      所有可以利用的东西,他都不会随便抛弃,包括自己难得的失控。      他不想顺任何老伯的心意,但他却已经不能完全掌握叶想如今的心思,所以在那之前……      他要得到一些保障,从孟星魂这里。      而孟星魂,其实是个心软的人。      “星魂兄……”仿若还有些茫然的缓缓转动着脑袋,看了孟星魂一眼,然后微笑,“你怎么用这种表情看着我,我哪里很奇怪么?”      孟星魂皱起些眉头,“你在哭。”      律香川看上去愣了一下,随后眨了下眼,残留在眼里的泪水划过脸颊,他恍然大悟一般,“原来,我哭了。”      “你……”孟星魂完全摸不着头脑,律香川的反应让他毫无头绪。   “我失去他了,我失去他了。”      律香川略略低下头喃喃轻语,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但孟星魂靠的近,自然也听见了。      “谁?”      一问出口,孟星魂就后悔了,这并不是他可以问的问题。      律香川的笑容里有孟星魂所不熟悉的苦涩和无奈,他摇了摇头,“没什么,也没有谁。”      孟星魂本来就觉得是自己多事,自然不会再追问,于是立刻岔开话,“我方才讲了你可能没听见,老伯花园里的事我听说了,我觉得过了些……我想,如果你愿意将小蝶还我,也许……”      律香川又是摇头,“孟兄,即便我愿意与你做交易,你冒这个险也无必要。若是失败,老伯不会对你留手。”      “我……我毕竟是他的女婿。”      “你太不了解他,除了孙蝶和孙剑,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半点真心。”      孟星魂愣了片刻,突然失笑,“真奇怪,你明明知道如果没有人帮你,你会面临什么,为什么倒要替我考虑?”      “你救过我的命,我至少不想看着你死。”      “那你自己呢?”      律香川恢复了平时惯有的笑容,“我与孙玉伯之间,也不差这一桩了,好坏,不过如此,我惯了。”      孟星魂眼里虽然看到的是律香川习惯的笑容,但孟星魂总觉得他还是能看出律香川罕见的脆弱和无奈。      他从律香川的话里读到了别的什么意思,如果他对日后老伯要如何处置他,都能说出不过如此这种评价。      那么律香川同孙玉伯之间,曾经发生过的是什么,孟星魂虽不能完全猜透,却也能了然。      那一定是,非常非常可怕的一段过往,甚至比他自己年幼时被掩埋在尸体堆里更可怕。      孟星魂觉得有些焦虑,他宁愿面对一个高深莫测,阴狠毒辣的律香川。      如今这样,眼神里透露着点点掩不去的脆弱的律香川,让他太无法面对,他也不知如何面对。      “这样坐着很累,孟兄能否借我一靠?”      孟星魂盯着律香川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似笑非笑的也在看着自己,眼神倒是很认真的在等他回答的样子。      有点认命的,孟星魂伸出手,把律香川揽进怀里,让他靠着自己。      孟星魂突然笑了,“上次你也这样靠着我,那时我不能动你主动,这一次你不能动我伸手。”      “上次我不是靠,是趴。”      “对,是趴。”      他们两个都笑了,笑的明快坦荡,就好像一直萦绕着的那些阴谋算计,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你的心跳,有些快。”      “也许因为,我是有些喜欢你的。”      孟星魂想起自己最初对律香川的印象,像是什么心事都能告诉他的,非常值得交的那种朋友,你可以完全的信任他。      但实际上,如今也许是他第一次可以如此坦诚的跟律香川说话。      他们之间,存在的阴谋和利益太多了。      “你现在想的,跟我想的,是不是一样?”      “那你在想什么?”      “那一年,其实很好,生活很平静,你会时常来看我。”      “我们想的一样,可是,如果可以,你真的愿意回到那样的日子么?”      “我可以么?”      “你可以,只要你想,我可以帮你。”      “好,我将小蝶还给你,你将那种生活再带给我一次。不过计划要周详,我说过,我不想看见你就这样死,死在孙玉伯手里。”      “律香川,我能信你么?”      “孟星魂,这答案只有你自己知道。”      律香川从孟星魂怀里抬起头,一双含着笑意和情意的眼在月色里显得迷离而惑人。      孟星魂低下头,他想,自己一定是真的疯了,才会这样做。      但这夜色很沉,月色很美。      律香川的脆弱顺从更是让他心醉。      但孟星魂不知道,律香川也不知道。      有一个下了决断的少年,正从三条街外的酒馆,往孙府赶来。 十八   三天,整整三天叶想还是理不出头绪。      也许是他太年轻,也许是这打击太大,总之他想了很久却发现,其实什么都想不到,脑子就像被挖空了一样。      直到今日下午,他遇见孙玉伯。      孙玉伯微笑的指给他看花园里起了一半的笼子,神色看上去和蔼又慈祥。      “人做了事,总要付出代价。让你同我们失散多年,得不到真正亲人的疼爱、关怀,这就是律香川该付出的代价。”      叶想看着密密实实的荆棘,那尖锐的刺像是扎进他眼睛里,也扎进心里。      “公子,小店要打烊了,您看……”      晃晃悠悠的站起身,随手扔了锭银子,揉了揉额角,他喝得有些多了。      夜里风凉,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醉意就醒了一半。      叶想望着天上明晃晃的月盘,露出一个笑容,认命又无奈。      “被冷漠与无情刺伤也罢,我是宁愿被您伤害,也不能看您被伤害。”      但下定了决心的少年没有想过,迎接他的会是这种场面。      孟星魂的衣服尴尬的半挂在身上,律香川的衣襟已经完全散开,袒露的胸膛和脖子上片片暧昧的紫红色痕迹。      应该是怕压到他的伤处,孟星魂将律香川抱在怀里亲吻缠绵,看上去倒更添了几分亲昵温存。      叶想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亲密柔情,温软□。      孟星魂自是一惊,但反应倒还算镇定,他先替怀里的律香川拢好了衣襟,再抬手将自己半挂半脱的衣服穿好。      替律香川调整了个较舒适的姿势靠坐定,随后站起来面对门口的叶想。      “很晚了,想儿来这里有事?”      叶想几乎要发作,好个孟星魂,你也知道很晚了?      他想开口问孟星魂又在这里做什么?但随即反应过来这样无意义的对话毫无帮助,于是稍稍忍下火气。      “孟叔叔,我有些重要的事,要单独跟我爹好好谈谈。”      他有几个词咬的极重,叔叔、单独以及……我爹。      叶想也许自己不觉得,但是孟星魂看的清楚,少年的脸色很不好看,僵硬而阴沉,仿佛压抑着很深很重的情绪。      所以孟星魂略偏头看了看律香川,后者微笑的对他点点头。      “那我先告辞。”      孟星魂离开,关上了门,至此,叶想竟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们怎么能这样……在自己眼前如此坦然,就好像发生的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我决定回来救您,您又在干什么?”      律香川挑了下眉,笑容里半分讥诮。      “自然是在自救。”      “您就这样自救的?”      “我如何做,需要小公子准许么?”      叶想只觉得胸腹中一团怒火横冲直撞,捣的他五脏六腑都生疼。      “您喜欢孟星魂?”      “不喜欢。”      “那为何?”      “我说过了,我只是自救,他要帮我逃走,我给他些好处罢了。”      律香川的无所谓,几乎让叶想感到一阵晕眩,他伸手捂了下脸。      满腹的怒火似乎随着未完全褪去的醉意,已经烧入了脑袋。      “谁救您,您都能这么不在乎的给人好处么?”      “自然是我觉得,有能力帮助我的人。”      “那父亲觉得我如何?”      律香川淡淡一笑,并没有纠正叶想的称呼。      “不可否认,你是我觉得,最好的最有力的帮手,比孟星魂更好。”      叶想的眼神里有一点血红的凶狠,他很愤怒,也很暴躁。      他生气,却又不知道在气什么。      “我帮你,那现在,我能不能收应得的那份好处了。”      律香川的表情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这表情叶想并不陌生,以前也从不讨厌,但今夜里他觉得格外刺眼。      “你尽管来拿。”      这种淡然和讽刺的态度,像是在少年已经炙热的怒火上又加了一捧干柴,势如燎原。      叶想的脑袋里还满是混沌的酒意,让他除了愤怒就只有愤怒,他需要发泄,他已经失去了冷静。      少年不记得自己如何狂猛的撕开自己和对方的衣物,他也不记得自己猛烈如同野兽一样的啃咬在对方身上留下怎样惨烈的痕迹,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在没有丝毫准备的情况下凶狠的进入对方的身体。      而唤回他理智,浇熄他满头怒火的,只是一双冰冷的眼睛,以及那眼眸中终于盈满而溢,从眼角滚落的一滴泪珠。      他都干了什么?他在干什么?他怎么能这样做?      叶想猛然停住了凶猛进出的动作,身体瞬间从脚底涌起一股彻骨的寒意直传头顶,父亲不会原谅自己了。      想到这里,叶想几乎要绝望。      爹的四肢还有伤残,自己怎么能这样做,不,即使他身上没有伤,自己也不可以这样去伤害他。      叶想的视线缓缓的上移,律香川白皙的身体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被他啮咬的痕迹,渗着新鲜的血丝。      他的视线不敢再向上,他不敢去与那双此刻冷冽而浸满杀意的眼睛对上。      但律香川自然不会放过他,仿佛强忍着疼痛的略带颤抖的嗓音,却冰冷如刀的刻在叶想心上。      “你身上果然流着孙玉伯的血,真是他的好外孙,同他一样的禽兽。”      “不……不……”      叶想慌乱的去同律香川对视,为他眼里冰冷的恨意而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后神色间充满了痛苦和懊悔。      他从律香川的身体里小心的退出来,立刻察觉到律香川因为疼痛而压抑的颤抖。      叶想跪坐在他双腿间,探起身,伸手将律香川的脸捧在两手间。      “对不起……爹,对不起……我不想……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伤害你,原谅我……求求你,原谅我。”      少年滚热的泪水汹涌的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律香川的胸口,却仿佛融化不了他的心。      “你是在取你应得的好处,并不需要我的原谅。”      “爹……”      “你想怎么取,但凭你开心,不用顾及我的感受。”      “不,不要这样。”      叶想不想再看到那双眼睛里的冷漠,所以他凑上去,吻上律香川的眼角,迫使他合上了眼睑。      然后仔仔细细吻干他眼角的泪水,伸出舌尖柔柔的沿着泪水的痕迹一点一点描摹过他的脸庞。最后虔诚的吻在他唇上,不敢深入,只是认真的吻着,仔细的吻着。      手和唇都轻柔而小心,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琉璃。      将手环过律香川的肩膀和腰,叶想用拥抱着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的避免压到他的伤处。      同方才孟星魂做的有些像,但他已经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叶想就用这样仔细温柔的动作轻轻的,一点一点的吻着他,沿着唇角到下颚,滑向锁骨。      然后一脸心痛的用舌尖细细的描过那刚结痂不久的伤口,能在律香川身上留下这样的伤。      孙府内,除了孙玉伯,他不做第二人想。      叶想有些恨,恨自己醒悟的太晚。      他的唇舌在律香川的胸口徘徊,终于感到怀中的躯体除了疼痛以外的反应。      虽然只是瞬间的轻颤,却已经让叶想欣喜。      叶想的动作没有在他胸口停留太久,反而转至了律香川腰眼间。      细细的□轻吮,甚至用牙齿轻轻的啮咬碾磨,怀中的躯体果然不住的颤动起来。      律香川的腰眼很敏感,因为他腰里怕痒。      这是还很小的时候,叶想同他耍完的时候知道的弱点,后来就一直暗暗记在心里。      然后叶想偏了偏头,用舌尖绕着律香川肚脐打了好几个转,满意的听见一声细细的喘息。      “我……说了,你不用……嗯……你……你!”      律香川感到湿热细致的肌理包裹住了自己的欲望,那种凶猛而至的快感,能逼疯任何人,即便再冷静的人也会沉沦。      他眼中的水汽重新凝聚,盈盈的在眼眶里盛满,在月色里染上薄薄的光。      叶想略略抬眼看了看他开始迷乱的神色,舌尖灵活的□起来,其实少年并没有多少技巧,他只是很认真也很仔细。      律香川的欲望开始抬头,他的苍白的脸上也染上了欲念的红润,但这时,叶想松开了嘴。      他让律香川的欲望叫嚣着,却不给他最后的释放和解脱。      “爹,这一次,我会小心,不会让你太痛的。”      叶想小心的调整姿势,他让自己换成坐在床沿边的状态,让律香川好像是坐在他身上,上身靠在他的怀抱中。      而叶想的手,则紧紧扣在律香川腰间,稳住他的身体。      他挺身,重新将欲望深埋进那具躯体,先前肠壁受损破出的血,仍旧润泽着窄小的甬道。      律香川闷哼了一声,脸颊上欲望的潮红还没有褪去,但面上的苍白又现出了少许。      他紧紧皱着眉头,闭上眼睛,眼泪缓缓的重新划过面庞。      叶想立刻凑上去吻着他的眼角,然后是耳朵,最后埋首在他的颈窝里。      交颈而拥。      叶想缓缓的开始挺动身体,由浅到深,由轻到重,渐渐加快。      最原始的抽动里,除了肉体碰撞的声响,还有叶想的低喃。      少年年轻的脸上滑过水痕,他怕,他怕律香川日后的冷漠。      “原谅我,爹,不要……恨我。”      酒醉又加上紧绷了好几日的神经,让叶想在得到了身体上的满足后,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而本应疲惫不堪的律香川,却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叶想沉静满足的脸,神色里没有了之前的冷淡和疏离,也没有讽刺和恨意。      律香川的眼里只有温柔和溺爱,如同十几年来,每次夜里凝视叶想的睡容一般。      “爹需要你的愧疚,所以爹必须对你冷淡。”      他一向对别人残忍,但他也从来对自己更残忍。      律香川活的很累,他一直如此。      因为他知道,除非他能彻彻底底的赢过孙玉伯,他就永远都休想活的安心快活。      他只能累,他也只能残忍。 十九   叶想脸上写着毫不掩饰的诧异,律香川刚才跟他说的事,他觉得并不好办。      “爹,那药必须在调配一个月内用,但材料实在不是立刻就能搞到的,至少要十几日,迟则生变。不如……我先带你离开孙府?”      “你都能想到的事,我会疏忽么?”      叶想掩去脸上因为他冷淡态度一闪而过的难过,低首诚恳道,“是孩儿驽钝。”      “在带走孙蝶定下十日之约时,我已经叫病书生着手准备五种奇药,现在只需用上一种,已经很好了。”      “父亲是故意受困?”      “倒也不是,但后路,总是准备的越仔细越好。”      “所以父亲做了最坏的打算,孩儿可否问,五种药,原本的打算?”      律香川挑起眼角扫过叶想严肃的脸庞,少年心在痛,所以他的脸色很沉。      “落在孙玉伯手里,最坏的打算碎骨,断筋,喂毒,聋……去心智。他喜欢我的眼睛和声音,所以不会是瞎和哑。”      “所以父亲说,现在只是碎骨,已经很好。”      “因为老伯还想跟我玩一些别的什么,所以他没有一开始就下重手。但若是等他玩过以后,其余的药说不定就要派上用途。”      “孩儿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所以你现在立刻就该上路了,你有三天时间,也只有三天时间。”      “但孩儿若不在,您……”      “孟星魂在。”      叶想还想问些什么,但律香川冷漠的眼神里带着一些不耐,让他止住了话语。      “请父亲安心,孩儿一定做到。”      叶想在走道上与孙玉伯擦身而过,在看不到律香川的地方,他脸上的痛苦没有掩饰,此刻被撞见略有些措手不及。      “急匆匆的,要去哪儿?”      “哪儿都好,除了这里。”      老伯和蔼的笑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是我孙玉伯的外孙,不能说这么没有出息的话,该受伤该不痛快的不是你。”      叶想不说话,只是偏过头,眼中隐隐有些泪光。      “算了,你还太年轻,想出去走走就去,不过……快些收拾好心情回来,你不能总这样下去。”      “孙儿知道。”      目送叶想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孙玉伯的笑容敛去,回头看着眼前还没关上房门的房间。      叶想自然是从律香川的房间里出来的,而且显然,继上次之后,心里的伤更深了。      孙玉伯的伤只恢复了三分,但他还是很从容,因为同律香川比,他仍旧是优势的那方。      “他昨日刚回来,今天又被你逼走,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你怎么不说,他对我做了什么?”      “哦?他那样好的孩子,能对你做什么呢?”      律香川笑意里染上一种甜腻,却很挑衅。      “他是你老伯的外孙,身上流着你的血,你说呢?”      律香川偏过头,让散在颈项上的发丝向后滑落,露出脖子。      牙印是新的,伤口也是新的,从掩的不紧的衣襟口,也能想象里头是怎样一片凄惨光景。      “他能这样做,总也比一味被你伤害来得好。”      “确实像你孙玉伯会说的话。”      自家孩子的命值钱,别人……不过都是草芥蝼蚁。      孙玉伯这个人,无论表面上看来如何善意。      其实他总站在他那高高在上的位置,用一种俯视和鄙夷的态度看着其他人。      “不过我还是不喜欢看你身上有伤痕。”      “你那些药应该还有吧?像以前一样,给我用就好了。”      “你倒对你日后的处境,很看得开。”      “我已经争了两次了,终究还是输了,还有什么,是我看不开的呢?”      孙玉伯看着律香川,他没能分辨出他话里的真假。      要说律香川会不争,就这么太太平平的等着,他不信。      但律香川已经不能争,孙玉伯也不会再给他机会。      易潜龙说过,律香川说谎的时候看上去最诚实。      但孙玉伯清楚,律香川说实话的时候,却更为温顺真诚。      所以,此刻,老伯确实没有能看出律香川话里的真假。      也许就如律香川所言,孙玉伯老了,他老的忘记了任何事都会有万一。      他老到忘记了,这世上没有绝对这句话,这句他自己说过的话。      律香川的胜算,在于他还不曾暴露的人手。      他清楚的知道,即使阿一可以从背后向他捅刀,但是阿一绝对不会对孙玉伯透露半点他的底牌。      所以孙玉伯不知道,他的手上有病书生,毒王谷的病书生。      不过知道也没有关系,因为这世界上知道那个真正秘密的人,除了当事人病书生同律香川外,已经全都死了。      这个秘密,连风月的其余人都不知道,包括叶想。      毒王谷与药王庄世代交恶,病书生欠下律香川的命也是因为这件事。      药王,药王庄第七代药王,这就是病书生的另一个名号。      “你是故意激怒想儿?”      孟星魂坐在窗台上,他手里拿着酒壶。      从这个角度,他看得见床上的律香川,但律香川自然看不到他。      “不让孙玉伯看见我身上这些痕迹,怎么让他信任叶想?”      “老伯不信叶想么?”      “不完全信。”      “因为他故意带叶想去看花园里的东西?”      “是。”      “他也没有对我掩饰那些。”      “所以他也不信你。”      孟星魂灌了口酒,露出些思索的表情。      “那我要怎样做些坏事才能让他相信我?”      律香川露出笑容,他知道孟星魂看得见。      “你什么坏事都不用做,反而,你应该去小小破坏他的计划,当个善良的好人。”      “因为老伯知道我心软。”      “对,他清楚的知道你的脾性,你如果铁石心肠,反而奇怪。”      “所以我该去给他的笼子拆几条木头下来。”      “不用太多,保证我这三天还能平平安安的躺在这里就好。”      孟星魂转头去看看天上的月亮,被半掩在云层里,光华隐隐。      “你说,老伯这样要面子的人,为什么突然光明正大的在花园里搞那些?”      “因为即便他这样做了,会觉得过分会,会有恻隐之心的人,也只有你和叶想。”      “你就这么招人恨?”      “我曾出卖背叛孙玉伯,这次又掳走他的女儿横加挑衅,不管是孙府的人还是江湖的人,若知道我的下场,只会觉得我律香川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真是个凉薄的江湖。”      “江湖本就无情,星魂兄忘了?”      “没忘,只是从来不喜欢。”      孟星魂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床边,他晃了晃手里的酒壶。      “要不要喝酒。”      “要。”      孟星魂将他扶起,抱在怀里,然后送去酒壶到他嘴边。      律香川喝了几口,皱起眉。      “果然,这酒跟闻起来一样,很差。”      “那你还说要?”      “因为它很烈。”      “我看不出你是喜欢烈酒的人。”      律香川的眼里有些水光,孟星魂想大概是酒太烈了些。      “我确实不喜欢烈酒。”      “那你这是当好玩么?”      “不,因为接下来我要你做的事,不喝一些,不好。”      “你要我做什么?”      “将我的四肢关节,重新打碎一遍。”      “什么?”      “将我的关节,重新打碎一遍。”      “认真的?”      “必须要。”      孟星魂点点头,不再继续问,不过他晃了晃手上酒壶,估摸着还有一些。      “那剩下的,你就忍着喝完吧,虽然很差。”      “为什么?”      “我不是老伯,我可没办法一掌了事,你得忍四次,最好多喝些。”      律香川低着头淡淡的笑,最后抬眼看了看孟星魂带些笑意的脸。      他的口气是玩笑的,但律香川知道,孟星魂这句话是认真的。      “好,下次有机会,我请你喝好酒。” 二十   “把药放下,然后去做你该做的事。”      “那这里……”      “孟星魂既然已经开了头,不妨让他做到底。”      叶想抬头看了眼站在窗边负手背立的孟星魂,定了下心神。      “孩儿知道了。”      他放下手里微暖的药盒,小小的芙蓉暖玉匣子。      叶想踏出门口时,他的眼神坚定已现杀意。      他要去杀人,但他的时间很紧,因为他要杀很多人。      直到叶想的脚步声到达他耳力不及的地方,孟星魂才回过头,拿起桌上的药盒在手里抛了两下。      “那现在,我又该做什么了?”      “将我的关节,再打碎一次。”      孟星魂回头,看着律香川唇边的微笑,他的眼神是认真的。      然后孟星魂看的,是他手里的药盒,这时,他已不敢随意耍弄手里的盒子。      “我想,我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了。”      “世上最好的活骨灵药。”      “也是世上最残忍的奇药。”      “星魂兄知道的很清楚。”      “江湖人都知道的很清楚,但是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传说。”      “这不是传说,因为它就你的手里。”      “摧骨三遭,毁若细粟,非如此,不得效。原来……都是真的。”      孟星魂长长的吸了口气,然后呼出,他甚至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据说要三日,才会完全好?”      “确实要三日。”      “我要再去拆几根木头?”      “不,你要留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      “因为几根木头阻挡不了孙玉伯来这里的脚步,但是……我也阻挡不了。”      “有人却能。”      孟星魂顺着律香川的视线看向门外,室内烛影的映照下,可以看见一个佝偻的老人身影。      “我曾对你讲过,替老伯挖井的人已经死了。”      “是,你讲过。”      “但是我没有告诉你,那人的师兄还说着,而且欠我的命。”      “他能阻挡老伯?”      “能,只要他不肯放,老伯就进不来。”      “一个挖井的?”      “一个精通所有奇门遁甲,机关暗道的。”      孟星魂点点头,然后他拿着药盒走到床边,在椅子上坐下。      律香川仍旧看着他在微笑,那种孟星魂多少比较熟悉的,不会让他太错乱的笑容,温柔却看不清意图的微笑。      “想儿只有十七岁,你让他去,杀孽太重了,也许你该考虑让我去。”      “你肯去?”      “你手里有小蝶的命,不怕我不去。”      “不,即使小蝶的命,也不可能让你杀自己的救命恩人。”      “名单里有易潜龙?”      “对,有我那亲爱的易叔叔。”      孟星魂摇摇头,不知是想表达自己确实下不了手,还是不赞同。      “因为他废过你的武功?”      “因为他帮老伯,当众羞辱我。”      “你不要忘了,这众里还有我。”      “我没有忘,所以现在药在星魂兄手上,我的命自然也在你手上,你可以好好考虑清楚,要不要救我。”      “我也不是第一次救毒蛇了。”      “但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最后一次。”      律香川仍在笑,不过笑容里多了些挑衅和算计。      于是孟星魂也笑,但他不说话,他动手。      律香川脸色猛然苍白,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挂不住,眼睛微微眯起,危险的看着孟星魂。      “我发现……”孟星魂的掌从律香川的右臂换到左臂,“你这个人,只有说不出话的时候,最可爱。”      律香川服下药丸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孟星魂还记得芙蓉暖玉锦匣里那颗丹药的样子。      莹白如玉,芝兰香气,拿在手里也如同软玉一般质地,温润沁凉。      哪里像是药丹,倒像是稀世罕见的美玉。      这传说中东西,果然还是有些传说中的意思的。      不过这传说啊……      孟星魂低头去看律香川,伸手拨开他散着的发丝,贴近皮肤的地方已经被汗浸透。      “药性发作了,你却咬牙不说,我还以为传说有误呢。”      律香川勉强着露出一个笑容,他的呼吸已经乱了。      “这才是第一日,还有两日,还有两次,愈来愈猛。我现在就熬不出,之后怎么办?”      孟星魂将他颈间额头粘着的发丝一点点拨开,散在床间素淡的床单上。      “药效起,患处如百万虫蚁啮咬,痛麻酸痒胀。时三日,发作三次,每次两个时辰,到第三日,就好像啃在心口上,啮在脑髓里。”      “星魂兄,不用你提醒,我亲身感受,绝对比你说的……滋味更妙。”      孟星魂俯下身,吐息往他耳朵里钻。      “我只是想说,要忽视一种不太好的感觉的方法,往往就是沉溺于另一种好很多的感觉。”      “我倒不觉得,会好多少。”      “不试试,就知道么?”      “星魂兄,你这是趁人之危。”      “你自己说的,有机会,叫我要好好混蛋你。”      “我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我觉得你就是这个意思。”      律香川偏过头,他的唇点落在孟星魂耳垂,伴着话语好似轻轻舔吻一般。      这种事,从来,他做起来,都是最要命的。      孟星魂觉得,律香川就像在嘲笑自己班门弄斧的挑逗。      “星魂兄的理解能力不太好,不过无妨,不同的理解才有不同的答案。”      舌尖软软的滑过耳廓,在耳洞里轻转碾磨一番然后退出。      “也就有了……不同的趣味。”      孟星魂转头将他吻住,好一阵纠缠才放开,紊乱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我是不是成了和着苦药吃的蜜饯了?”      “你非要这样想我也不反对,不过星魂兄,现在可没人逼你当蜜饯。”      “是,是我自己要给你当蜜饯。”      孟星魂的手从他松散的衣襟里探入,不轻不重的抚弄。      “不过蜜饯,也不一定非要喝药的时候才吃。随时都能吃,是不是?”      “我不喜欢吃蜜饯,所以不喝药的时候……星魂兄就不用喂蜜饯了。”      “你不喝药的时候,换我吃蜜饯。”      “吃太多,牙会酸。”      “反正只有三天。”      孟星魂湿热的唇舌在他颈窝里碾转挑磨,手指在他腰腹间轻轻划弄,律香川只是在微微轻颤后放松舒展开身体,任由他动作。      他们都知道,只在这三日,也只有这三日。      所以肆意放纵,贪欢若梦。      屋外,孙府下人打扮的明艳女子,手伸出欲推开房门。      佝偻的老者如枯木雕成的脸色毫无变化,却紧紧扣住了她纤细的指掌。      “魅娘,别忘了规矩,没有召唤不得胡来。”      “孟星魂这厮如此放肆,我教训不得么?”      老人仿若死物一样的眼珠缓缓的转动了一下,看向魅娘。      “爷若真不愿,多得是办法,怎会由孟星魂得手。”      “这……万一呢……”      “多事,还不退下,快快戴上人皮面具,做你该做的事去!”      “老头子,别忘了我们地位平等,我敬重你年长是一回事。但你可别得意,反过头来命令我!”      “不是我命令你,是爷的吩咐,耽误了,你知道后果。”      魅娘的手在墙上捶了一下,无奈的戴起面具,按照老人的吩咐,脚踏八卦变换离去。      叶想的脸上有血,身上也有,别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      杀了易潜龙,后头的人都好办,但易潜龙,确实很不好对付。      如果自己不是孙玉伯的外孙,如果不是易潜龙对自己防备不够,以至于他动手时略有顾忌。      自己拿不下易潜龙的命。      叶想伸手点过自己周身大穴止血,看着面前仰面倒地的易潜龙,死不瞑目。      叶想是没有任何愧疚的,即使易潜龙对自己有不忍,他却没有不狠心的理由。      少年掏出怀里干净的白色绢帛,认真仔细的擦干剑上浓厚的血色。      这时,孙府之内。      律香川在孟星魂的怀里颤抖着弓起身体,齿关间溢出甜腻破碎的呻吟喘息。      最后,消匿与孟星魂唇间。 二十一   从易潜龙死了,孙玉伯就察觉到了不妙,到他发现在自己的地方却步步迷局的时候,他知道这事大大的不妙。      老伯猜到了易潜龙的死讯后,会有很多死讯,会接二连三快速的传向孙府。      他也没有猜错,确实如此。      但是他却不能从孙府抽调任何人手前去阻止,因为已经来不及。      他现在能做的,不是保住别人的命,而是稳住孙府。      首要,他必须能进得了那扇门。      可惜,他连接连律香川房间的那条走道都达不到。      孙玉伯猜出了那个阻挡自己的人是谁,只有那个人,那个老怪物。      没想到还活着,而且活在律香川手下。      三天,仅仅三天。      他孙府的所有外在势力,他所有的逃生点,他所有的财路。      全都毁于一旦。      如今的孙府就像是只剩笔直躯干的大树,没有枝叶。      但老伯不会轻易认输,因为只要树干还在,通过精心滋养,总能重新长出枝叶。      况且,他的继承人还那样年轻,也那样的聪慧。      “星魂,想儿回来了么?”      “昨夜回来了,正在前厅用早膳。”      “用完了,叫他来,也叫上府里所有的人手,包括鸽组。”      鸽组通常只负责传信和一些最简单的任务,而如今老伯连鸽组都要召集,就说明,这次确实是倾巢出动。      “出府么?”      “不,去律香川那里。”      “这三日,不是一直不得其法么。”      孙玉伯笑着摇摇头,用一种替孟星魂解惑的态度说。      “这之前,他不想见我,才不让我见。而现在,以他的脾气,一定很想见我。”      “因为他觉得自己赢了。”      “输赢,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还有这些人,还有你,还有叶想。”      “律香川还有风月。”      “但我有恢复五成的功力,他却是四肢尽断的残废。”      孟星魂看着孙玉伯的背影,他的发丝已经是灰白颜色,身形也不如以前挺拔。      老伯已经老了。      孟星魂突然想要阻止他,孟星魂仍旧是个心软的人。      但是他忍住了,因为他已经与律香川做过了交易,关于孙蝶的。      而且这是律香川和老伯私人的恩怨,谁死谁活,谁笑到最后,他也不该多管。      老伯最终还是没有去律香川的房间,因为律香川在后院等他。      后院的那座凉亭他们都很熟悉,老伯喜欢在这里修剪花叶,喜欢在这里喝茶。      律香川坐在那里,白色的披风拢在他身上,看上去还有些虚弱。      脸上带疤的高大男子像一堵墙一样矗立在他身后,妖艳婀娜的女子扶着他的肩膀,好似怕他自己不能支撑。      律香川身边只有这两个人。      孙玉伯的身边也有两个人,孟星魂和叶想。      但他的身后,是整个孙府。      “难为你现在这种情况,还出来见我。”      “房间太小,容不下老伯那么多手下,还是这里好。”      “剪除了我孙府所有的枝叶,然后只带了两个人在这里等死么?玉石俱焚仍旧无法拔除孙家的根脉,值得么?”      “不值得,所以我律香川不会做这种蠢事。”      律香川突然站起,他身上雪色的披风落在地上。      他微笑着斟茶,然后抬起头眼神温柔的看着孙玉伯,如同很多年前,在这个地方,他一直所做的一样。      老伯的脸色变了变,律香川的伤势不可能会好,除非……      孙玉伯的眼神里还有一丝怀疑,“白玉天香的天香白玉?”      “是,白玉天香的天香白玉。”      白玉是药王庄的第四代药王,也是唯一的女药王,她同时也是药王庄当年的药人。      传说她的血色为药性改变,莹白如玉。      天香是白玉自小养大的鹿,用世间各种奇妙花草喂养,血色碧嗅如芝兰。      白玉的血和天香的血为引,炼出的就是天香白玉。      白玉一生只炼过一次天香白玉,为救她负心无情的爱人,所以她将天香白玉炼成了世上最残忍的灵药。      折骨三巡,细如粟粒,非如此,不得起效。      若要得救,就要熬过这三巡碎骨之痛,还要熬过药效起后的万蚁噬骨锥心之痛。      “药王庄在二十年前被灭,第七代药王也该死了。”      “他没有死,他为我做事。”      “要得天香白玉,至少要十年时光养血。”      “我救他的第三天,就要求他开始养血。”      “对,这样好的灵药,定要早早备下。想来药王庄的七大奇药,你都已经有了。”      “不错,老伯的猜测,总不会错。”      律香川这话,显然是讽刺,至少孙玉伯并没有猜到他的伤已经好了。      而且,他还有很多事,都没有猜到。      “即使你恢复了,你们今天仍旧休想离开孙府。”      孙玉伯说完这句话,他身边的孟星魂抱着剑,点足而起落在屋顶上,懒洋洋的躺定,离开了战圈。      “老伯,今天我不能参与。”      “星魂,你之前在花园做过什么,我不计较,现在你这样,我却不能不计较。”      “我只要不参与今日之战,就可以接回小蝶,老伯,抱歉。”      老伯不再看孟星魂,他既然是为了小蝶,自己就没有办法再逼迫他。      而此时,叶想也从他身边迈开步子,朝律香川走过去。      少年在律香川身边站定,恭顺低首。      “孩儿不负嘱托,已杀名单上所有人员,共二百四十八家,合计三千六百五十九人,无一幸免。”      “你带着的人损失多少?”      “重伤三人,轻伤七人,无死亡。”      “做的很好。”      律香川对叶想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虽眼神仍旧冷淡,叶想已觉得心中绞痛稍减。      孙玉伯的形势不利,但律香川也只是多了叶想一人,他还有自己,和孙府所有人。      “把人皮面具,都拿下来吧。”      “是。”      回应的声音很整齐,却像从身后四面八方袭来,孙玉伯回头,看见身后所有的人齐齐的从脸上撕下薄薄的一层假皮。      没有一张脸,是他所熟悉的。      “这三天,死的,不仅仅是你外头的势力,孙府这棵大树,树干已经空了。”      律香川顿了一顿。      “剩下的,只有你,孙玉伯。”      孙玉伯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输了,输的彻底。      “你还记得我身边的魅娘么?她十四岁的时候你应该见过她的,在高老大的快活林,那时候她叫美娘。”      “我记得。”      “可你不知道,她姓上官。”      “千面上官。”      “对,上官世家。”      原来律香川的手里藏着这样多的牌,可惜,自己一张都没有算到。      本都该是死人的人,却都活着,而他们活着,就是这江湖上最有价值的人。      孙玉伯回头看着向自己走过来的律香川,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过的深情甜蜜,甜的人几乎想挖出自己的心送给他。      即使最后被随意的扔掉,滚落尘土,但只要被他不经意看过一眼,也是值得。      但老伯却不这样想,他想挖的是律香川的心。      “当年你当众羞辱我,今日,我还给你。”      律香川轻轻的拥住孙玉伯,动作表情虔诚眷恋,就好像一个孩子在拥抱最敬爱的父亲。      “我曾经很希望有你这样一个父亲,可惜你将一切全毁了,全都毁了。”      他松开手,退开一步。      孙玉伯的膝盖重重落在地上,然后他硬撑着站直起来,眼耳口鼻甚至都渗出血,看上去极为可怖。      老伯感到千万根细针扎在自己的身体里,他的真气已经无法在经络里通畅游走,律香川用牛毛细针截断了他的经脉。      孙玉伯不能说不诧异,“你不杀我?”      “我发现,杀了你,不够抵偿你对我做过的所有事。无论如何做,好像都不能抵偿……所以我要你活着,活着才能持续的伤痛,活着才有机会找到让你更痛苦的方式,活着你才能日日夜夜感到煎熬,比死更痛苦的煎熬。”      老伯已经无法说话,他支持自己站着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没有办法说话。      “老伯好像喜欢住在井里,所以我叫人把厨房边那口井加深了,跟当年你羞辱我时,那地方的井一样深。里头布置摆设也是我亲自吩咐,跟当年那口井下一模一样,我想你会住的很习惯,很开心也很舒适。”      律香川转身拍拍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高大男人,“这是雷鬼,他会负责看着你照顾你,直到你死为止。”      然后他轻轻顺了顺自己的发丝,虽然并不乱。      “不要希望有可能收买他,你是他的灭族仇人,他脸上的伤,还是被蜂组的人劈的呢。”      律香川收回对着孙玉伯的视线,他开始看身边的叶想,他抬手抚摸少年的脸庞。      但他的话,仍旧是对老伯说的。      “不过我知道,这些对你而言,都不算什么。但有一点你不能忍,你绝对不能忍。那就是继承你孙家尊贵的血脉的孩子,如此卑微的渴望着我的爱,如此卑微……”      他说话的时候,指尖划过叶想的下唇,眼神冷淡。      孙玉伯终于开口,律香川说的不错,他不能忍。      在他孙玉伯的一生里,只有一点不曾变过。      只有他自己,他的儿子、女儿,他的亲人,才有资格高贵,才有资格掌握和得到一切。      他孙家的人,不该如此卑微,不该被人如此轻贱。      “我的孙儿,他只是想折磨你,看你痛苦,值得么?你这样付出,值得么?”      叶想笑了,他看着律香川冰冷无情的侧脸,笑容苦涩。      “不管有没有回报,即使被伤害,即使他对我只有恨,但只要他肯让我留在他身边,就够了。”      叶想的剑没有一丝犹豫,冷冽的寒光向着女人的咽喉笔直划去。      “叮”一声,剑尖被打偏,但女人的脖子上仍旧现出一道血痕。      孙蝶的眼睛惊恐的盯着自己的孩子,他要杀自己,而且毫无一丝的迟疑和心痛。      只因为律香川的一句话。      “父亲?”      “我怎么忘了,我跟孟兄说好了,要把孙蝶还给他的。”      “那我还真要多谢你记得。”      孟星魂的抱着剑在他们背后的树上靠着,他身边一名“风月”的下属默默告退,显然是领他来此的人。      “不用谢,这是孟兄应得的。”      孟星魂笑笑,然后走过去将瑟瑟发抖的孙蝶扶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拍着。      “没事了,我们可以回去了,以后都没事了。”      孟星魂同律香川擦身而过的时候,停住了脚步,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话。      “你真的不准备杀了我?”      律香川唇边露出浅笑,“不杀,你救过我的命,按理说,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何况,现在只是不取你的命。”      “不反悔?”      “不反悔,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杀你。”      叶想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收回剑恭敬的低头站在一边。      “爹,为何不让我杀她?我不会留手,真的不会。”      “傻孩子。”      这一声,温柔宠溺,叶想简直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猛然抬起头,只觉得愣了。      律香川真的在对自己笑,温柔多情,眼里满是溺爱疼惜。      “爹?”      “你不会觉得难过,但她终究是你亲生母亲,你能负许多杀孽,独独这一桩,却负不起。”      “我不在乎,只要爹高兴。”      “我不高兴,我舍不得。”      “您……还爱着孙蝶……或者,因为孟星魂?”      “真是傻孩子。”      叶想不明白,他看不懂律香川笑容里的意思,爹这是……不恨自己了么?      律香川看着叶想脸上越发困惑的表情,不由得笑的更开怀。      真是傻孩子,我舍不得的,是你呀。      (完) 番外   女子妍丽的娇容上隐隐透着不安和焦虑,她抬眼看向倚在软榻上的人。      律香川的右手枕在脑后撑着,双腿闲适的交叠曲起,左手执着针,在榻边的绣架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划过。      “爷……万鹏王那里?”      律香川连眼角都没有抬。      “你手下有两个孩子懂事聪明,长的也漂亮,挑一个给他。天天催着,没想到他那么急着用人。”      他显然是在讽刺,万鹏王手下并不缺人,够用。      万鹏王只是期待,律香川会挑什么样的人来给自己当小鹏堂主。      魅娘愣了愣,想开口,张开嘴却又闭上。      “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会让你去?”      魅娘低下头,嘴里不敢有迟疑。      “是。”      “让你去,太便宜了赵玮了。魅娘那么有用,我怎么舍得。”      他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什么时候真什么时候假,魅娘从来分辨不来。      但是,只要他说出口了,她就只能全都当做真的。      “属下蒙主人不弃。”      “何况,雷鬼如今替我看着孙玉伯,我若送你去给万鹏王,他到时候冲冠一怒反了我,我岂不是大亏了买卖。”      “主人说笑……”      魅娘脸上掠起些微粉色,头更低了。      律香川的手停了,指尖在丝帛上定住,针尖一下下点在上头。      “他人呢?”      “方才看见好像去了病书生那里,要属下去唤么?”      律香川笑了笑,针尖重新开始上下浮动。      “随他吧,小孩子嘛,有问题自己想通比较好。”      “爷说的是。”      “小孩子”正捏着一手不知名的草药,神色严肃凝重,好像要去赴什么生死之约一样。      草庐里传来一声叹息,“少主,再捏,就碎了……你就行行好,放过我的药材吧。”      叶想慌忙松开手,然后挠了挠后脑勺。      “我是来帮忙的,病叔别跟我客气,哪儿要帮手?”      病书生下意识的摇摇头,小祖宗,你是越帮越忙,诚心给人添乱。      心不在焉的人,纵然聪慧有才,也只百无一用。      “少主站那里什么都不要碰,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这里除了药,毒也不少,你当心一点。”      说到这里病书生不禁想起半个月前乌龙的“少主误中毒物事件”。      当时刚解毒成功,还颇虚弱的少主,一脸后悔的对着脸朝里,半躺在软榻上的主人道。      “父亲,孩儿错了,下次一定小心不乱摸乱碰,绝不让您伤心难过了。”      律香川不为所动,仍旧朝里躺着,隐约可见肩膀小幅起伏颤动。      “爹,都是孩儿不好,您不要生气。”      叶想是立刻扑通跪地,律香川终于翻过身,一只手还放在面上遮住上半张脸,但他嘴角是笑纹。      过了一会儿才放下手,病书生可以看见他眼里泪光点点闪动,但明显不是因为伤心和担忧……      “起来吧,不怪你。”      诶,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方才分明是笑抽过去了吧?病书生几乎想仰天长叹,少主悲苦,摊上这么个爹。      自然,叶想也是明眼人,于是表情变得有些哭笑不得。      病书生理回心思,看着如今面前依旧脸色凝重的叶想,算了,少说少错,他不说话自己就当他不在。      叶想显然是有话要问,但又不知道怎么问,于是开始东拉西扯。      “病叔……其实,你跟聋伯一直很好,有没有想过……用你的七种奇药去救他?”      病书生手一顿,心内又暗叹一声小祖宗。      “没有,少主这话可不好乱讲。”      “为何?”      “属下的七种奇药,只有主人才能决定何时用,给谁用,属下自己并无权做主。”      “如果可以呢?”      “也不会,阿一没有这个价值。”      叶想有些不解,“我一直以为,你们算是好朋友。”      “因为那时他有当朋友的价值,而现在没有。”      “那聋伯当朋友的价值又在哪里?”      “在于他对你父亲有价值,其实并不止阿一,我们几个人的价值都在于此。”      病书生想了想,还是决定接下去对叶想说。      “我,老头子,魅娘都有爷需要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价值,雷鬼与孙玉伯有不共戴天的仇,这就是他的价值。只有阿一,他从来与我们不同,他的价值只在于……爷信任他。”      “所以当聋伯背叛父亲的时候,他的价值就不存在了。”      看叶想已经明白,病书生便不再多言了,他既然已经懂得阿一如何失去了价值,也就知道他自己曾经如何千钧一发。      对律香川而言,当他冷冷的坦言叶想身份的那一瞬间开始,叶想对他的价值,也只剩下两个字,信任。      有了这个价值,才会有更多的价值,才会重新成为刺向老伯心窝的利器。      然而如果叶想背弃了,或者仅仅是决定的太慢了,他都会失去价值,同阿一没有分别。      也许有一些分别,不过在大局之前,律香川会割舍。      因为他经得起对自己的残忍,他能狠下心。      而叶想一直以来还没有弄明白的,就是为何会有那一段时间的冷淡。      不过如今他懂了,父亲要的,是他的一心一意,出于自己意愿的遵从和爱。      因为只有毫不计较得失的爱着的叶想,才是有价值的叶想。      “病叔的心剔透,很擅长揣摩别人的心思。”      “你父亲也说过。”      但病书生知道,有些事再擅长,面对律香川的时候也不能做。      不因为律香川本身也是最擅长揣测别人心思的那种人,而在于……   他有一颗世上最难看透的心。      律香川的心其实也并不复杂,但是他的心太狠,所以永远充满变数、超出常理。      于是,让人摸不透。      一阵哨声响起,这是对朋友的哨声。      可叶想的脸色却变得难看,甚至皱起眉头,一脸厌恶。      能找到这里拜访他们的朋友,不多。      病书生笑了笑,“来的真勤。”      “原本一个月一次,现在好,十天都不到就又来了,他是不是想索性搬过来?”      叶想的话说的咬牙切齿,带上了真恨。      “哦,上次他好像打听来着,咱们庄子附近,就老头子布的竹林阵外头,不是有座空宅子么?他说……”      “他敢!”      根本不听完病书生的话,脚下带风,叶想快速的冲出了草庐。      病书生摇头晃脑的哼着小调,心内免不了又是一阵调侃。      少年人啊,就是不经激,总叫某些心眼儿不怎么好的人,可劲的爱逗着他玩。      律香川左手放下了针,不过依旧静静的搭在绣架上,但他原本撑在脑后的右手此刻已经随意的落在榻上。      本是半躺着倚在一边,如今倒是躺平了,笑吟吟的弯着眉眼,看着撑在自己上头的人。      孟星魂半俯着上身,他的双手撑在软榻两边,一侧膝盖已经落在榻沿上,看上去像是将律香川困在自己身下。      “西风已起,如今正是持螯赏菊陪佳酿的好时节。我今日带了十数只膏蟹,肥美异常,只待律兄你出美酒和花了。”      律香川右手在榻上抬起,卷起自己散在铺面上的发丝。      “酒好说,不过这花么……”      他的话说的慢悠悠的,拖长着调子,还故意用眼波柔柔的勾着孟星魂。      然后有人打断了一室暖暖懒懒的暧昧气氛。      “孟叔叔,庄子里有温泉,地热搞的时节有些微乱,黄花还没开呢。”      孟星魂直起身体,回过头对上叶想冷冰冰的眼神,倒仍旧笑的温和。      “是吗?美中不足,可惜了。”      律香川也坐起来,但仍旧是半靠着姿态,抬手顺了顺因为平躺着而凌乱的头发。      “虽未盛放,但含苞待放,欲开未开的姿态倒也惹人怜爱。想来,也不会让星魂兄太过失望。”      孟星魂略转过头,眼神落在律香川软榻边的绣架上,一池锦鲤。      然后他笑了笑,伸手抚上绣面。      “律兄手巧,栩栩如生,倒让我起了不情之请。”      “知道是不情之请还说……”叶想“小声”咕哝。      孟星魂当没听见,律香川抬眼看了叶想,匆匆一瞥,就收回了视线。      “什么样的不情之请呢?”      “花未开,我却仍想把酒就菊啖蟹,律兄便予我一蕊……盛极的黄花如何?”      “孟星魂……”      叶想捏着拳头,声音里是警告,带着压抑的颤抖,像是快到极限。      孟星魂想了想还是不要太过,刚想说自己只是玩笑话,却不料有人故意坐实了这玩笑。      律香川的手也抚上了绣面,食指就挨在孟星魂手边轻划,若有似无的触碰。      “星魂兄的要求么……也无不可。”      “爹……”      少年这呼喊仿佛都是焦急的哀嚎了。      但被喊的人却抬起头,一脸不明所以的随意淡然。      “怎么?”      “没,没什么。”      “你没事,我却有。”      “爹吩咐,我听着。”      “你孟叔叔毕竟是长辈,又是特地来看你,不要每次都这样礼数。”      叶想几乎想将心内的话喊出口。      「他哪里是来看我?分明……」      但这话不好说,只能烂在心里,叶想郁闷,又狠狠瞪了孟星魂一眼。      而孟星魂,自然又权当没看见,仿佛遭白眼的不是他,仍旧一派轻松自在。      叶想自问在同龄人间,他的忍耐力,无人可比。      但即使是他,也有不能忍的时候,比如现在。      酒过三巡,人就会显得有些孟浪,再克制的人也会稍稍外露情绪。      更何况,他面前的两个人,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克制什么情绪。      他甚至不知该骂孟星魂放肆,还是怪律香川放纵。      吃饭?吃饭?      吃什么饭能吃到别人怀里去!      而律香川,现在就靠在孟星魂怀里,半眯着眼又饮下一盏。      酒气上涌,醺的他脸色粉煞煞的,眼里含着薄薄的水光,神色间满是半醉的慵懒风致。      孟星魂剔出一大块蟹膏,浅浅的蘸了醋,凑至他唇边。      “来,张嘴。”      律香川笑出了声,好像是在笑孟星魂这哄孩子似地口气。      但他真的听话的张开了口,含住了。      律香川挑着眼角看向孟星魂,他几乎是靠在孟星魂怀里的。      这一眼由下而上斜挑着,就莫名的多了一分旖旎风情在里头。      他迟迟没有松开口,就这么含住了玉箸也不动。      孟星魂低头凑近他脸颊边,笑着说,“怎么,膏太浓,糊住嘴了?”      对面叶想捏紧了筷子,咯吱作响,眼看要捏断。      律香川眼里现出笑意,但还是没有任何表示,就那么含着不放。      孟星魂看了一眼对面脸部肌肉全都硬了的少年,接下去那句话,他附在律香川耳边,用对面绝对听不见的音量说。      “真糊住了?要不然,我给你舔舔?”      律香川的笑深了,弯起唇角,然后抬手将孟星魂的脑袋从自己耳朵边推开。      “啧,我说笑的。”      孟星魂这样说的时候,律香川终于松开了唇,然后他伸出舌尖,在箸头上轻轻的舔了两转才退开。      孟星魂收回玉箸自己含了一口,随后用箸在酒盏里蘸了,直接就送进了怀里律香川的口中。      酒液沾了一些在律香川唇上,把原本就因为醉意显得红嫩的唇染上了一层水色。      叶想手里的箸寸寸断裂,随后少年一言不发,沉着脸头也不回的离开。      “诶,小孩子啊……”孟星魂叹了口气,语气无关痛痒,“几乎没动筷子,饿着怎么好?”      “会叫厨房送宵夜去的,你这个后爹倒是称职,这么关心。”      “我只是担心,饿着宝宝,有些一手拉扯孩子长大的人,心里疼。”      “嗖”一声,一抹淡淡银光从孟星魂耳边划过。      孟星魂笑笑的低下头,细细的将怀里人沾着酒气的唇吻了一遍。      “今晚,留不留我过夜?”      律香川捧着孟星魂的脸,在他唇角边轻啄了两下。      “不留。”      随后再凑上去与孟星魂一番唇间纠缠,贴合的唇齿间断断续续落出一句话。      “以后有……的……是机会。”      律香川送走孟星魂回转寝居,叶想就坐在屋正中,桌上放着一碗已经凉透的汤圆。      “不开心,拿自己置气……我怎么养出了那么没出息的儿子。”      少年依旧沉着脸,拳头捏的紧紧的,闷闷的说出一句。      “我讨厌孟星魂。”      “我倒很喜欢他。”      “爹……”      律香川就用下午在偏厅里一样的眼神和语气回了一句,“怎么?”      “没什么……”      叶想也只能是同样的回答,但明显一肚子火气,脸色很难看。      律香川除了外袍挂上,回头看看他的脸色,不轻不重的说了句。      “要耍脾气要生气,回你自己屋里,别在我眼前摆脸色。”      叶想是越想方才饭桌上的情况越生气,猛的起身从律香川身后环住他的腰,紧紧的搂着不放。      撒气一样的把脸重重埋在他颈窝里,下巴磕的律香川不太好过。      露出淡淡的笑容,律香川反手摸了摸肩膀上的脑袋,然后从自己肩窝里捞出叶想的下巴扣在指间。      略略的转过头,温柔的吻上少年的唇。      小孩子逗起来很好玩,出了火了,哄起来也简单。      律香川是这样想的,而且他也没有错,叶想的事情他从来不曾出错。      这一吻,细致温柔缠绵眷恋,叶想的怒火是被吻下去了。      不过……另一种火,却被吻上来了。      本就环在律香川腰间的手,急切的解开腰带和衣带,手滑进衣襟里一点点的往里摸着。      更深露重,秋风夜凉。      人影交叠,一帐春情。      依旧暖。 更多资源尽在里世界ACG https://lishijieacg.cc/ 备用:https://lishijie.co 永久地址:https://lishijie.co (国产浏览器可能会被拦截导致无法打开网站,请更换谷歌浏览器或者微软必应来访问。) 小黄油,galgame游戏,Cos福利,鲤番动画…… 每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