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长曲待谁欤 作者:薇诺拉 文案: “他也曾调笔拨弦当筵度曲;他也曾敌众我寡砥柱中流。宝马雕鞍,粉郎风流,闺中梨花瘦;殿前封侯,英雄杯酒,笑解帝王忧。看温郎,人间谁出其右?” 可惜随着温商尧重创后弃武从文,那首曾经穿阎越巷、令无数少女芳心初萌的《温郎谣》,深宫之中的少年天子已经无缘听见了。 八岁懵懂坐上帝位的杞昭即将成年,面临“外戚篡权,外邦进犯”的时事政局,亲政之路实是举步维艰。革新除旧羽翼自丰的过程中他渐渐发现,那个让他打小又怕又恨的首辅大臣似乎也并不为夺他江山而来…… 本文双CP,1VS1 故事未尝新鲜,大抵是关乎“皇帝的养成与反养成”。 【连载中】【其它完结文】 【求包养】戳一指头专栏,新文早知道→ ★~求收求评儿~★→收藏此文章 ================== ☆、1、一树风流听无声   “小二,好酒伺候!”   听得那琅当带力的一声唤,正于肆内宴饮笑乐的一众食客不由停杯投箸,扬脸望向了门外。推门而入的少年看来不过弱冠年纪,身着皂色的云纹锦袍,佩玉蹬靴,冠束鲜妍自不必说。肤色略深,脸颌端正,虽不十分英俊,可一双亮锃锃的眼眸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笑着,瞧着倒是极讨人喜欢的。   左右识得他的,便齐齐唤上一声,“秦公子。”   少年名唤秦开,拜散骑常侍,乃当今天子的亲随。也不正眼看视众人,只下颌微抬,挑了两道剑眉算作见礼,一回头却是极小心地把另一少年扶了进屋。那少年一身白衣素带的寻常妆扮,虽说面庞尚带几分稚气,然则肤若冰绡,岫眉斜飞,相貌神采又分明打眼得紧。犹是一对眼梢微扬的黑黢黢眸子,昂扬顾盼间俨然有些不流俗态、不容昵近的贵胄之气。   垂杨平芜,春寒锵锵褪去。嘹唳筝声充栋盈棂,桃花扇,绮罗袖。   秦开抬袖生风,一挥手即止了肆内歌姬的秾词丽曲,又唤来小二要了些许佐酒小菜。庖厨手脚麻利,没一会儿便备妥了一桌酒菜,天间飞的、水里游的、陆上跑的,虽不甚铺张,倒也应有尽有。   “这鱼看着像是刚捞上来的,嫩而不腥。你可得尝尝。”秦开边说着话,边以手探试烫好的酒温,又将骨刺细细挑去剔出白嫩鱼肉,蘸了秋油,方才置于那白衣少年的碗碟之中。眼见向来趾高气昂自视过人的秦公子这般小心恭顺,店小二更知这少年来历不小,于是愈加殷勤地左右伺候,不敢稍怀懈怠之意。   还未饮及两盅,便听得店内有人说,“过了惊蛰,便该是小皇帝亲政了吧。”   “皇帝就是皇帝,加什么‘小’字。”直眉攒得紧些,秦开已是大不满意地嘀咕出声。而坐于他身侧的那个白袍少年,眉心蹙得更紧,已显见不悦。   那食客仰头灌了口醅酒,又道:“一为朝中宰辅,一掌百万雄兵,温氏兄弟岂肯轻易还政?”与他同桌而坐的另一食客抚掌笑起,接过话梢:“要我说,这小皇帝也就赛一个案上供奉,到底是年纪太幼,阅历太浅。”先里那人又接话道:“若说供奉,谁又及得上温将军这般狂放激昂。自诩应享天地之寿的‘不殆战神’,强令家家户户的百姓将他的身塑画像以神佛之事供奉,须日叩夜拜,不得擅断香火。这不,又命人将朱雀门外的住户一概撵尽,修建了一座有传是遍地金银的‘温郎庙’。此逆天之举,纵是我大周的历代皇帝也未尝一试,那小皇帝不也不敢吭上一声——”   秦开已是眦裂发指,一掌拍向桌面便要腾身而起,方才还一脸不快的白衣少年此刻反倒不动声色,抬臂按向对方肩膀,轻摇了摇头。   那妄议天子的食客仿似全未注意到邻桌的一对少年面色有异,自顾自继续说道,“小皇帝若要亲政,必是先得大婚。甄选名门闺秀,推定良辰吉日——若非品貌俱佳,如何也不会受封入宫。”   “品貌俱佳、名门闺秀俱是不难,国公膝下便有一女业已及笄,见者无不赞其‘花容倾城,德言过人’——”   “不吃了!”   白衣少年撂下碗箸,霍然而起走往门外,口中还含怒轻叱道,“噎得慌。”   “哎——”秦开来不及咽下咬了半只的四喜丸子,便拍了一锭银子在案上,起身追出门去。   到底是少年人,见了全然不同于廊庙馆阁的一番疏朗景致,纵是心头万般不快也刹那抛了个干净。浑似游凫临水,飞鸿入天,一皂一白俩少年纵缰跨马于开天阔地间,畅言大笑,好不自在。   于一片傍着湖泊的茂林深处,二人驻缰下了马。踱步翠陌曲径,白袍少年手执马鞭,仿似撒气般反复鞭着尚且清瘦的花梢,俄而便落了一地的残红。   秦开走至少年身侧,口气挺委屈地道:“皇上,你纵是心头不爽落,也犯不上与这一处好春景置气。”   “你如何这般不长记性,还是你对我说的,未免落人口实,出门在外便没有了‘皇上’,也没有了‘朕’。”   “微臣错……不,我错了。”虽是君臣与主仆,也是相识于垂髫的挚友。那双明亮眼眸里的顽劣笑意更深,他当真不客气地对着天子直呼其名,“杞昭,若非你刚才拦我,我早教训那俩烂嚼舌根的混账东西了!”   “普天之下在嚼这些舌根的又岂止这两个人,你还能一一教训过来?”杞昭复又对着花枝抽去一鞭,颦眉厉声道,“温羽徵若阵亡沙场,朕……我自然着人为他画像塑身,封他忠勇英烈,令世人焚香供奉。如今他竟敢自持战功炳麟,作下如此逆天之举,也不怕将自己折杀坏了!”   “只待你亲政之后,便要那姓温的一双贼人好看!你可知那沽名钓誉的温商尧近日请了一位伶人入府,听闻是锦瑟凤箫、夜夜风流。而那不男不女的腌臜东西名唤……名唤……”衣着鲜妍的少年突然自知造次般面色大变,好一阵嗫嚅,方才道,“名唤……唐峤……”   “他竟敢这般辱朕的母亲,朕……朕……”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未免落人口实”,杞昭气得手足打颤,恨不能当刻就砍下那人的脑袋,“秦开,他若再敢辱朕的母后,待朕……朕亲政,定要让他将天下至歹至毒的刑罚尝个遍全,生前万般凌[]辱,死后扬灰挫骨!”   “杞昭,”饶是怕他生出什么不好收场的念头来,皂衣少年忙说,“若我们回去迟了,可不又要被人叨念。”   两匹玉花骢于那茸茸细草铺就的绿簟上打着响鼻,吭哧吭哧,仿似也在催促主人早归。   倏尔风行大地,声声嘶哑如泣。   满树玉蕤翦翦而落,汀边野鸥翩翩生姿。徐徐环视一派宛若身置天阙的良景,那还未年满十八的白衣少儿郎忽而面生怅色,不解问道:“秦开,这帝位当真有那么好么?”   秦开闻言一惊:“怎么想起问这话来?”   “睿宗皇帝轩昂仁明,深得民望。夺位于费、倪二贼,重振我大周王朝,普天之众无不骈肩仰颈,鼓掌相庆。可若这帝位当真是好,为何史书上却说,睿宗皇帝一生落落寡欢,即位之后每日登楼北眺,不过在位一十三年便怏郁而终?”   “好与不好,我是不知道。”皂衣少年挠了挠头皮,低头一番思索后开颜笑道,“莫说锦衣珍馐、万人之上总是好的,若是不好,如何又会有那么多人宁可命丧黄泉、遗臭千古也要争它、夺它?”   “可朕独独觉得,这帝宫天苑延袤宽广,高阁舛错,”一对皎皎黑眸怅意更浓,少年天子黯然叹道,“朕一个人,实是太冷清了……”   呦呦鹿鸣兮,食野之苹;羽翮舒振兮,我自翱翔——   轻曳短棹,一叶扁舟在水流间逶迤穿梭。烟波浩渺,山色空蒙,河道两旁便是绝岭悬壁,仰望无际。那摇橹的船家是个头戴蓑笠的白发老翁,且行且放歌,嗓音洪亮不输少年人。扣舷一曲罢了,掉头对身后男子说,“国公,你若觉着颠,老朽可再行得慢些。”   那舟上男子身披紫貂大氅,仿若病体未愈,不时掩口轻咳。虽说已年近不惑,可看着至多也是刚及而立。形容憔瘦衣着清简,却自有不怒自威之色。听他咳了一声,摇了摇头道,“无妨。”   “这便又是来看故人?”两人看来是极相熟的,言语间也省去了过分的恭顺。   男子微笑道:“家祖有训,莫不敢忘。”   虽说为同胞手足,却是一在浚壑一在崇岫,二人截然有别。大将军温羽徵,俊眉朗目丹唇皓齿,白氅泻地银甲披肩,自是堂堂威风不可一世,见者无有不夸一声“好样貌”的。而年长十岁的温商尧因早年征杀沙场,陷被敌将一箭穿心,自此落下了不可治愈的病根。纵使阳春晴暖也终日以紫貂大氅加身,唇色面色皆如覆雪般苍白,憔悴之态隐隐可见,诚然令人不忍卒睹。   可仔细觑其眉眼轮廓,亦是极俊的。   犹是一双深长眼眸。不现情愫,而情愫自然流露;不言怅惘,则怅惘自难挥除。   “这天气暖了,国公的气色看着也好多了。”   “人说‘久病自成医’,饶是不假。”   待入了白岭城,老翁周棣将渔舟停于岸旁,便解下蓑笠,随着温商尧徒步幽径。二人没入山林,行了不少时,一座孤冢陡然呈现眼前。   奇怪的是,这片密林看来人迹罕至,先里走过的地方也是草秽丛生,满目凄凉。可偏生那孤冢周围的花草竟是开得极好。红绿轻裁,莺蝶曳裾,这般恍若奇丽仙境的景致不由让人嗟叹一声:便是衣冠空冢也得天独厚,若孤冢主人真能埋骨于此,又当如何?   周棣以袖口轻拭碑上灰尘,而温商尧则于坟前盘腿而坐,凝眸望向只以狂草篆刻一行“晦朔心向简,濯净有慈悲”的白玉碑。除却偶或轻咳出声,长久不置一言。   倏尔风行大地,声声嘶哑如泣。   “国公,天色暗了。”眼见天顶浑如带血,夕阳轻笼四野,白发老翁对那良久静坐的素衣男子说道,“老朽曾听人说,这山中狼畜遍野,诸多凶险,还望国公早行才是。”   “我担心城中百姓频频入山扰了此地清静,才让人这般放出话去。”温商尧摇了摇头,笑道,“并不是真的。”   周棣想了想,问:“恕老朽大胆,敢问国公不愿他人入山打扰,可是因为衣冠冢中的正是史书上那个‘笑倾天下,才绝世间’的小王爷?”温商尧咳了一声,侧眸道:“世人只识得他的‘遐弃仁德,性残刻’,如何你口中倒能说出‘笑倾天下,才绝世间’这八个字来?”   “国公说笑了,老朽大字不识,哪里能念出这般文绉绉的句子,也是听旁人饶舌的。”史书中对敬王倪珂的才情样貌只提了寥寥数字,对其“如何窥伺神器,最终又如何自尝恶果”倒记载得极是详尽。“老朽还听闻传说,敬王红颜白发实乃仙胎入凡,曝尸雀楼之时仍面若莲花含笑视人,尸身久久不烂,也不知最后落葬何处。”顿上一顿,周棣又说,“就是不知,国公为何年年都来祭扫那相隔近百年的小王爷?”   “不瞒你说,我与敬王颇有渊源。”温商尧又是一咳一笑,“太祖母李氏曾是敬王府的一个侍婢。因一己错漏,恰于玉王、敬王两府抄家灭门前被逐出府门。当时她偷拾了些敬王的翰墨真迹,而后又偷偷立下这衣冠冢。她老人家故世之时,再三叮嘱温家子嗣必得心持敬畏年年祭扫,永不可忘。”   “想来能让老夫人这般感念旧主,许是史书上的记载不足全信,而那口口相传的,也岔了。”   “我年幼之时每每研读敬王手迹便如酣饮佳酿,不枯灯达旦绝不甘释手。更常恨自己生不逢时,无缘一睹真颜。后来年纪渐长,再看那些险中求胜的死局、通佛晓理的妙句,竟日渐生出相识之感——仿似真有一红颜白发之人端坐身侧,于我耳提面命,悉心教诲。”一双深长眼眸注视着汉白玉碑,眼旁微起涟漪,眸底竟是真真含笑,“倘若日后有幸得闲,定要来此小住陪伴。”   春寒渐生,斜阳添愁,白发老翁为眼前景致所感,也是黯然一声长叹,“想那小王爷何等风华绝艳,到头来不过曝尸孤楼,也不知遗骨何处。实是令人唏嘘!”   “待我绝命之时,”温商尧反倒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若能如是留一全尸,便是大幸了。”   周棣闻之大惊,慌忙道,“国公,何出此言!”   男子但是微微一笑,又曲指于唇边轻咳数声。   放目远眺,一树缤纷,满江荻花。   风过而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主角名字,为了切合文名,所以就“宫商角徵羽”了嘛XDDD不过温二的名字作者还是念成“温羽徵(zheng)”的,比较好听哈~~~ ☆、2、劝君更尽一杯酒(上)   “只消取益气驱风之药入膳,再待微臣稍施攻砭。如是卧榻静养,不日便可凤体康健。”乍暖还寒时候,已是古稀高龄的温太后抱恙在身,传了御医阮辰嗣来甘棠殿内瞧瞧。诊脉过后,恰巧碰上温羽徵前来问安。   阮辰嗣身姿颀长,容貌清逸,与温羽徵俱是二十七八年纪。知其医术精湛气义高洁,与兄长温商尧又是挚交,卸了铠甲的温大将军也一并收起了他的骄逞狂傲,略略颌首作礼道,“阮大人。”   温氏一族发轫于温太后的独得眷宠,艳冠后宫。   温氏外戚中温太后最宠爱温羽徵。他的俊美无气宇轩昂时常让她想起已故世多年的孝宗皇帝,那时她初入宫廷,似一株蒻草被植进孝宗皇帝简念的花圃之中。她总能从这侄孙儿的丰姿俊骨中骤然看见一个少女正懵懂怀春地素手贴黄花、玉指绾青丝,短暂地忘却那个豆蔻少女如今已是暮秋花残、白发盈头的古稀老妇了。   冠玉面,渥丹唇,昂颈阔步间风采瑰玮绝世,似一注流光点亮了因太后多日病恙而阴霾密布的甘棠殿。惹得侍奉左右的婢子个个羞得面似桃夭,一概埋头向下,暗暗忖思不已:这大将军当真是尽得人间风流!   长身阔肩的大将军双膝触地跪下,如稚子般将头埋于老太后怀中。偻起身子,两只瘦骨如柴的手爱怜地抚摸着男子的俊挺面颊,温太后含嗔带笑道,“国事虽重,也不可误了自己的家事。既过了顽劣年纪,就休再流连花街探红问粉,好好寻个名门闺秀结亲才是!”   “姑祖母教训得是,徵儿这便提灯上街,挨家挨户地叩门寻去。见了模样讨喜的,直接取条褥子卷裹回府!”   “哀家与你说正经的,你却这般滑舌谑浪!”虽是叱责口吻,可一双浑浊眼眸却掩不住满目昵爱笑意。“听闻你让工部大兴土木修建‘温郎庙’,惹得满朝文武非议纷纷。你这活得好好的,何苦去招惹那份晦气!”   “这香花、明灯非是供养徵儿一人,既是奉祀温氏先祖,也是佑我温氏后嗣得享万世昌盛!”洋洋情绪高嵌眉间,温羽徵复又撒娇似的将脸埋于老太后膝上,笑道,“姑祖母如日当空,福寿无疆,自然也会光照福庇我温氏一门!”   “可你这般便是摆明不把杞昭放在眼里。皇帝尚且年幼,你个做臣子的,多少该让着他些。”   听得这姑祖侄孙间的话愈加不足为外人所闻,阮辰嗣赶忙叩首告讫。   “有劳阮御医了。”温太后扬手一挥,便算打发了他下去。   出得莫名教人窒闷的甘棠殿,他本打算离宫。   拂面杨柳风,殿宇阁梁屹然海棠吐艳中。宫婢三三两两踱步画桥——忽见一只梅花雀飞了来,不偏不倚落于身前。覆羽赤红,密密缀着雪白斑点。恰似覆雪红梅,好不艳丽。这只梅花雀仿似极通人性,竟以那宝石似的溜溜眼睛盯着他不放。与那鸟儿相互凝视半晌,于是掉转过身,往后宫深处去了。   过了几处楼阁台榭,方才停于两扇些许掉漆的朱门之前。抬头看,紫木匾额上书有“合卺宫”三个镏金大字。   除却密密布了一层灰,依稀可见当年繁华意态。   虽是孤处一地的废宫,推门而入倒是一片浑然自成的天地。各色编织精巧、镶金带银的笼子挂于四周,可笼中的鸟儿却是不多。五色驳杂的啼鸟各自栖于枝头,鸣啭何其悦耳。虽说概是些伯劳、画眉、白头鹎之类的笼养鸟,但许是天生就和主人亲近,即便放养在笼外,也从来不会飞走。一进门便看见了佋王杞晗正立于一株枝杈相错的桃花树下,仰脸逗弄着一只黄雀。听得有人进门的声音,也未掉过眼眸,仅仅淡然道:“阮大人有些日子不曾登门了,我方才还想着今日可该见了。”   株形袅娜,修剪合度,粉白嫣红成簇成球。桃花开早了,到底还是艳的。   然则,不及眼前人。   只隐约瞧了个桃花掩映下的侧脸,他便不由心忖:难怪宫里人私下不少论议,只道小皇帝俊俏,可若说模样出众,纵是十个杞昭又如何及得上一个杞晗。   才生出这个念头,立马又嗔怪起自己的僭越无礼来。被喳喳鸟语抱了个满怀,阮辰嗣微一笑道:“这儿的鸟是越来越多了。”   “也是国公怜我一个人在这儿无趣儿,时常遣人送些鸟儿来与我逗闷子。”   花梢下置了一只花梨木平头案,上有素雅小菜三俩碟,碗箸却好好放于一旁,看似全然未动。瞧见腰间束带似又收紧了几分,愈显那人的体态清削,阮辰嗣不禁皱眉道,“人皆说你‘爱鸟成痴’,可多少也该爱惜些自己的身子。”   “不敢。”杞晗依旧目不旁视地以侧脸相对,时不时还薄唇轻嘬逗着枝上黄雀,“若不是我时常呕出几两血来,阮大人这般清高拘谨之人,定是怕让人叨拾‘你我偷会叙情’的闲话,再不肯屈尊登门。”   “王爷,微臣不敢……”   “方才还一口一声‘你’‘我’,这会儿倒识起礼数来了。”黄雀扑棱翅膀飞高了些,杞晗终于掉过脸来,含笑视起一两步外的清俊男儿,“皇上要大婚了,是不是?”   四目打了个触便再难挪开:好一个貌若桃花却更胜桃花的少儿郎!阮辰嗣稍愣上半晌,方才道:“朝臣们私下议论,都认定将入主中宫的是国公之女温子衿。”   “嗯,”似淡墨画就的眉毛微微一皱,杞晗不知所想般点了点头,“确也没有更匹配合衬的。”   “皇上大婚后自当亲政,想来那时国公便会准王爷出宫,这十年……”见得那桃花面颜现出一丝怅色,阮辰嗣赶忙住了口。   “十年……十年……”杞晗出神般呐呐自语半晌后,唇边蓦地生出一个好看极了的笑来,仿似豁然,“原来这笼鸟槛猿,孤衾冷榻,一晃眼竟已过了十年……”   那些与阴谋、权术相关的流言蜚语一刻也未消匿于通衢广厦之间,诸如阮辰嗣这样洁身自好的朝中文武至今也琢磨不透——缘何先帝肃宗驾崩,各地藩王入京吊唁之后,不过八岁的杞昭即睁着懵懂眼眸登上了九五之位,而年长四岁、肃宗留诏钦定的未来天子杞晗却无故成了佋王。   囚居于只有两个老宫女相伴的合卺宫,朝看翚禽婆娑,夜听更点稀疏,扳指度过十载春秋。   那两个入宫多年的宫女几易其主,早已深谙宫中世故。她们知晓这年纪轻轻的王爷空有名头却无势力相傍,敏感地意识到这颖慧绝伦貌若桃花的少年却命似芥草,虽说日常起居照料得还算周到,到底是怕惹晦气上身,不怎么与他搭话。反倒当时初入翰林医官院的阮辰嗣不时前来望诊,总算有人相伴。   待杞昭燔燎告天即得帝位之后,也不知是刿心刳腹的有意为之,还是无所用心的事有凑巧。肃宗的三位王子、杞昭的同胞兄长一年内先后自请离京,最后仅有齐王一人得到了国公的额外恩泽,获准入宫向弟弟践行——   “兄长愈加清减了。这远走蜀地,一路车马劳顿,切记好生照料自己。”二人对坐而谈,十九岁的杞仲剑眉酿雨,几番哽咽难言,倒是十三岁的杞晗始终面盈浅笑,温颜软语地宽慰自家兄长。韶光易度,车毂辚辚作响,等候于合卺宫外的内侍们不耐烦地发出催促之声。杞仲临行前,长跪于地失声痛哭,“此去一别,怕是再无可能人间相见。”   “兄长且自先行一步。”杞晗不浓不淡噙起一笑,半真半假似戏似谑道,“十年之后黄泉路上,你我再续手足之缘。”   竟是一语成谶。   齐王离京后的第三个月噩耗传入宫中。巡视属地之时,杞仲不幸遇上一群流民暴徒,这个先皇口中最“神武英明”的儿子也不知被哪个无名小卒砸碎了脑袋。   获悉噩耗的佋王面无表情,食寝一如往常,还不若三年后他死了一只鹩哥。   那只破壳不久的鹩哥煞也奇怪,给它黍米便吃,给它清水便饮,可只要被收进笼子就总叽喳不休,仿似非要脱囚而出不可。   冬夜漫漫难捱,自暮达旦,一宿辗转。屋中人尚未跨门而出,便看见那只掉在雪地上的鹩哥。残叶凋枝下,杞晗将早已冻得僵硬的雏鸟小心翼翼捧于手心,良久跪地不起。正巧阮辰嗣跨门而入,见了杞晗那般模样当下明白过来。温雅面容生出一个宽慰笑容,轻拍那瘦削肩膀道,“鸟儿畏冷过不了冬也是常事。往素里你不总嫌这鸟儿聒噪,如何它死了你倒这般不舍?”   跪地之人慢慢仰起了脸。   “巷陌林薮,地网天罗,何处才有我鹪鹩一枝。”   言罢,束发之年的佋王已是泪水盈盈。   纵然当日高坐帝位的杞晗被温商尧一把拽落在地时也未尝这般失态,一刹侧然于心的阮御医无从得知,缘何一只死去的雏鸟竟能惹得素来波澜不惊的佋王泫然泪下。他鬼使神差般跪于他的身侧,伸臂将他揽进怀里。   眼帘低垂,哀伤凄楚的神色一晃而逝。这若干年后,同样是鸟雀喧枝却寂无人声的合卺宫,同样慢慢仰起脸来的杞晗看上去容光焕发,愈加昳艳不可方物。乔扮了一脸嫣然笑意,他挪前两步,对还未抽离思绪于怅惘的清俊男儿说,“这些年若非有你常伴身侧,我怕也早已殒命宫中了。”   “微臣只是……”低眉间匆猝相视,与一双清辉咫尺相对,阮辰嗣只觉手心被汗水濡了个湿透,口舌发干下说出口的话也磕碰了不少,“只是尽职而已……”   “国公身子好些了么?”   “杯水粒粟,”眉间染上愁色,摇头一叹,“愈见憔瘦。”   “我至今记得,那日他与我开了一赌,赌我二人谁将先于对方阖眼咽气。”杞晗眼波袅转,忽地将身前男子的手抓向自己,笑道,“阮大人不妨替小王搭脉一看,这赌局可有胜算?”肌肤相触的刹那,好似一口烈酒猛然入喉,五脏六腑俱为火灼。只觉握着自己的五根指头细似荻杆,稍加触碰,唯恐就得折了。一贯刚正自持的阮御医哪里自在,战战惶惶地抽回了手。纵然此刻百感交集于腑脏、千般酝酿于唇齿,最后也不过黯然道,“既然王爷身子渐好,微臣这便告退——”   “你听。”还未言毕,却突地被打了断。杞晗竖指于唇边,作了个欹耳倾听的姿势,压低声音说,“有只鸟儿在说话。”   一阵难言的心酸蓦地袭上心头:该是何等孤寂,方才和鸟儿说起了话。阮辰嗣强自一笑,问道,“它在说什么?”   “它说,”这佋王爷一抬脸,笑得实打实的好看,“‘承蒙今日看顾,薄酌聊备,还望阮大人不嫌。’”    ☆、3、劝君更尽一杯酒(中)   待杞昭与秦开步入王宫,恰巧与离了温太后寝宫的温羽徵碰了个照面。自持战功彪炳的温大将军见得天子从不屈膝下跪,反倒剑眉高扬,语气生硬地问,“皇上作了这身平民装束,是去了哪里?”   “皇上微服出巡,难道还要向你这做臣子的禀报不成!”秦开张口便叱,不满这逆贼竟敢对皇帝这般无礼,脸上已断然没有了好神色。   杞昭微微蹙起两道岫眉,目光自眼前的俊美男儿游至他腰间佩饰的一柄剑。玉剑环,皮剑鞘,镶珠嵌宝的剑身更是极尽镂绘之工,显得匠气颇重。纵是尚未一展锋芒,凛凛寒意便渗鞘而出,直达观者眼底。端的是把好剑,可作为外臣出入皇宫内院何能携带兵器?他心头不悦,也不作表示,只闷下头来便走往甘棠殿。   岂料二人错身间,这身为臣子的温羽徵竟猝然抬手拽住了少年天子的手腕——杞昭矮了好些,更单薄不少。全无防备下挨上八尺男儿的生生一拽,脚下一个跄踉便跌于地上。   锵锵一队内廷侍卫走过,见得这般大逆之举,竟无一人敢出声阻止。   秦开眉竖如剑,立即瞪目斥道:“温羽徵!你放肆!”而那温大将军面色泰然如常,慢悠悠地伸手去扶地上的皇帝,不轻不重地笑说:“皇上,练武之人手脚难免粗重些,还望海涵。”   眼见被扶身而起的杞昭轻颤不止,一张如雪面颊似红似青,已是羞怒至极。秦开更是怒火填膺,兀自咬牙打颤半晌,忽而笑了起来,“卑职习武于弱龄,闻鸡而起日日不怠,自觉这些年功夫精进不少。大将军武冠天下百战不殆,犯我边境的蛮人只消闻得大将军威名无不丧胆而逃,乘今日相遇之机,可否提点卑职一二?”   温羽徵嘴角噙起一丝讥诮,也不回答好是不好,反倒将一双似笑还非的花哨眼眸投向了另一少年,隐隐笑道,“皇上说,好是不好?”   杞昭稍稍打量了眼前二人,一念蹿过心头,也就点头允了:“那就请温将军稍作一番提点吧。”   杞昭能当着一众人前点这个头,自是对秦开的功夫信得过。当日温太后说小皇帝本就是安静性子,而今日渐孤谨,这深宫大院高堂阔庙的,没个体己说话的人也怪可怜的。便命人为他找个年纪相仿的来陪着读书戏耍。秦氏一门皆忠良,秦开的祖父、叔父俱是遍体金疮的从戎之人,恰巧那时秦开的父亲秦穆将军为保边城瘗骨他乡,只留得雏子一人,正好入宫相伴。   温羽徵解下腰间佩剑,随手抛给了随行宫人。那宫人名唤“吴笙”,当差于甘棠殿,生得朱唇贝齿颇有女儿相。刚一接剑便一个栽葱姿势往前倒去,唯恐宝剑落地遭大将军嗔怪,赶忙伶俐地一滚身子,自己蹭了一脸泥,这柄看似窄狭却重不可负的宝剑倒好好护在了怀中。他将脸仰得老高,挑着眼儿对温大将军媚笑道:“大将军,奴才接好了。”   “温某跟随大哥征战沙场时,秦侍郎只怕还在乳娘怀里摇弄着货郎鼓。”淡淡睃了一眼那眼眸锃亮的小子,竟将一手背于身后,“欺负黄口小儿,实非温某作风。我便单凭一手与你过招。”   实则温羽徵不过比秦开大了七八岁,这话分明有心相辱。秦开自忖无须多作口舌计较,腿脚高下方见真章。一念罢,他扬声一喝:“拳脚无眼,大将军,仔细了!”便使出一招练得极是熟稔的“云踞巫山”,向着那玉面郎君的面门直扑而去。温羽徵不慌不忙,直到一股劲烈掌风扑至眼帘前,方才足尖轻点,旋身而过。   身形若飞鸿游隼,委实潇洒漂亮。   拳风刚劲不留退路,秦开把自幼所学的看家本领一概用上,却根本近不得眼前那一脸淡写轻描的大将军。   即使单凭一手对敌,说温羽徵“使力七分”也还是多了。旁观在侧的杞昭看得一清二白,拳心紧攒暗叹于心:温羽徵绝非区区一介武夫,勇谋咸备深谙兵家要略,遑论运筹帷幄还是临阵御敌,总能决机于人先。倘使日后要肃清这些温姓外戚,这戎旃杖钺的“大将军”一职,年轻莽撞如秦开又如何替得了。   想到这里,冰似的洁白面容顿生晦色。左右宫人见得皇帝眉头深锁长吁短叹,哪里知道他还有这番远虑心思,直以为是小皇帝见得发小技不如人给羞恼的。   似猫逗耗子般捉弄了几回,温羽徵蓦地嘴角一勾,手掌捻出一道白光即劈向来人后脊。秦开当下痛哼在地,几番挣扎才站起了身,强咽下一口血沫后竟仍要相搏。   “好了!”唯恐再打下去秦开有性命之虞,杞昭故作怒容,寒湛湛地叱道:“还嫌不够丢人么?!”挨了一叱,秦开方才罢了手,一步一拐地回了来。嘴里还颇似不服气般囔囔出声,“这个温羽徵,当真太骄狂了……”   “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往前行去两步,却被身后之人出声唤住——   “微臣还未向皇上道喜。”   杞昭掉过头来,冷冷相视道,“温将军说笑了,朕的亲信都是一划的志广才疏,哪里还有喜?”   “从女温子衿不仅天资聪秀貌可沉鱼,更识书达理,博览古今。皇上将娶后如此,还不值得道喜吗?”那玉面郎君阔步而去,仰面大笑,“大哥由国公变为国丈,甚好!甚好!”   经了一闹,去甘棠殿向皇祖母温太后请安的时辰也延误了。秦开回了府,杞昭毕恭毕敬在门外候立了半晌,方才有个婢子打开朱门,前来回话。那婢子名唤”白芍“,眉眼虽非十分俏丽,却因身姿纤秀袅娜,也有几分可人颜色。见得皇上立刻叩首在地行了大礼,似是怕被怪罪般战战兢兢地说,“太皇太后方才入睡……不、不堪惊扰,皇上就请回吧……”   仿若早有所料,杞昭径自一点头,当即掉头而去。   “奴婢……奴婢寻人替皇上掌个灯吧!”   “不用了。”   夜色重,春意浓,流萤点点。款款清香时沉时浮,四处海棠艳绝人寰。   一个少年身影傍着月色折返孤宫。   温太后不喜欢杞昭,是因为她不喜欢杞昭的母亲,唐乔。   她不明白一位独宠于后宫的绝色美人为何总是眉眼怏怏,郁郁寡欢。甚至于皇子诞生后这位美人向肃宗皇帝上了一道表,以“贱妾命薄缘悭,不堪侍奉”为由提出要待发清修。屡劝无用,肃宗又实在舍不得降罪于她,只得在宫里为她建了一座“未靥庵”,让她独居其中。   这在温太后眼里,端的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唐乔故去得早,宫中已无多少人记得这个以姮娥自比、嫠居于深宫冷庵的“乔夫人”。便是杞昭对母亲的印象也模糊得很。   似乎她总是着一身素色衣裳,隔着几步看着他,蛾眉轻颦,一双眼眸似笑似怨,随后又堪堪走远。   温太后不准许唐乔亲近自己的儿子,而将尚在褓中的八皇子交给了萧贵妃抚养。肃宗的八个儿子,萧贵妃一人诞育了四子,可见在唐乔入宫前,也是极得眷宠的。她对杞昭倒也视若己出,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可再多关怀到底不是亲生母亲,自幼见得杞仲、杞晗承欢于萧贵妃膝下,那般歆羡,那般怅惘,又何尝有人知道。   母子二人间最亲密的一回相见,也不过是唐乔手把手地教了六岁的杞昭写过一帖《长相思》。   花覃覃,雨覃覃,怯作琴丝几未谙。周郎殢曲间。   朝凭阑,暮凭阑,千里征鞍谁与弹?相思又一年。   唐乔的字迹飘逸大气,若峰岭险绝,极见功力。莫说寻常女子及不上,便是宫中那些以书法见长的学儒与之相较,也得相形见拙。   宫里一度流传,乔夫人入宫前曾与另一男子缔结过“白首之约”。那些或是“琴瑟和鸣”的风流韵事,或是“狐绥鸨合”的龌言龊语,都让成年后的杞昭觉得屈辱不已。他渐渐明白了这首名为《凰求凤》的《长相思》正是母亲唐乔所作,而词中这个“芳心初萌,故意弹错琴音来引得周郎回眸”的“小乔”也是暗指她本人。   可这个“周郎”似乎如何也不可能是他的父皇。   那么,又会是谁?   花饶水清,乌啼蛰鸣,月色漫朱楼。不时有琴音和着歌声透窗而出,唱曲之人的嗓音清润且悠长,绕梁而不绝。   一青衣束发的年轻男子端坐木案之前,一架古琴置于其上。观其样貌,绝非外人所传的“妖冶媚惑”,反倒清而有骨秀而不俗,言谈举措也不如一般伶人那般搔首弄姿拿腔拿调,分明就是个干脆爽落的男儿郎。素指轻挑琴丝,似打趣道:“今日我便又听得人说,‘也不知这唐峤的容色何等妖冶倾城,竟惹得独居多年的首辅大人不惜世人偏见,将他纳入了府中。’”   “温某仰慕先生仙名已久,故而请来一见。”温商尧轻咳一声,毫无血色的面庞浮出一笑,“不料反倒辱了先生的名声。”   “市井之徒尤爱因妒生谤,国公胸怀苍生社稷,定然无暇将这些饶舌难听的放在心上。”   捧起茶盏轻饮一口,紫貂大氅加身的男子复又面含淡淡笑意听眼前人弹筝轻唱——   “执笏弹冠。相庆处九重恩渥。凝望眼。豺狼当道。谩萦心曲。啮雪常持苏武节。埋轮要挽张经毂……”   这段唱词取的是《鸣凤记》的第五出《忠佞异议》。全戏尽致鞭挞了明朝的奸相严嵩,犹是最后严党失势严世蕃伏诛,可谓大快人心。   温氏兄弟一概擅弦笙,通音律。曾有人欲奉承拍马,直说那句“曲有误,周郎顾”的民谚怕是自此就得改了。温商尧仍是垂眸淡笑,倒是恰巧跨门而入的温羽徵面色有愠,出声喝道:“唐峤!你选这《鸣凤记》的唱段可是桑槐暗指有心讥刺,拿我大哥和那名臭青史的奸相严嵩相提并论?!”   “国公和严相自是不同的。”青衣男子盈盈一笑,又说,“若大将军嫌这曲子不吉利,唐某这便另唱一曲。”   “花覃覃,雨覃覃,怯作琴丝几未谙……”   这唱词一出,温商尧本欲捧盏饮茶的手稍滞了一下。他抬眼细看唐峤,一双眼眸愈见深晦,少顷才道,“这首词……你是何处得来的?”   “那日无意间入得国公的书房,见一幅字画高悬壁上,其上字迹虽与国公的相似,到底略逊骨力。”唐峤不慌不忙道,“可这首词却提得颇具女儿家心思,令人遂起相思,回韵悠长。” ☆、4、劝君更尽一杯酒(下)   若非春雨不歇,正是看花天气。朱雀门外,屹立于重重雨雾中的温郎庙已近竣工。钑金镂银,极尽铺张,油然而生的尊贵庄严之气也绝非一般庙宇可以媲美。可庙里供奉的非是那些慈眉善目悲天悯人的佛陀菩萨,而是一个塑了金身的俊美郎君。   温羽徵跨入庙门之内,仰脸看了看自己那丈高的金像,早是抑不住满眼得意神色。   庙里的主持不仅是半路出家,也是温姓外戚。显然六根未净,见了温羽徵当下扑跌过来。诺诺说着,已将在京官员或是地方官员入京时来庙里捐的香火钱一一记载在册。   明里是烧香供佛,暗里行得尽是些吮痈舐痔、卖官鬻爵的勾当。   跟随身侧的李谦接过绢本,打开于掌间,出声念道:“兵部侍郎马开元捐东海夜明珠十颗、南海珊瑚一株;宗正寺少卿邢翰捐和田玉青花籽料贵妃镯一对;漕司转运使王岌捐黄金五千两;户部员外郎宋史桂捐绸缎一千匹……”   修长手指轻抚下颌,原本唇角妖娆轻挑的温羽徵听到这里毫不节制地大笑出声,“绸缎一千匹……这宋史桂莫不是以为我要开绸缎庄?”   李谦稍稍一合绢本,躬身笑道,“小翎姑娘见了这些上好绸缎,想来欢喜得很。”   “还是你机灵,想出了这么个妙法子。”扬手一拍李谦那憔瘦佝偻的肩膀,温羽徵笑道,“我将这些东西带进府里,大哥若是看见,保不齐要训斥。”   “国公日理万机,纵是对这‘温郎庙’心有所疑,也定然无暇顾及。”李谦生得獐头鼠目极是瘦小,吏部侍郎的官阶虽不算高,但由于和温大将军走得近,说话也是掷地有声。“马开元几番暗示卑职,兵部尚书庄苇老不堪用,正打算挂冠而去告老还乡……”   温郎君轻描淡写一笑,“那就让他替了。”   “大将军莫不是忘了,国公有意让秦允接替这个位置。秦允年过而立能文善武,既是秦时如老将军的独子,也是散骑常侍秦开公子的堂兄。”李谦摇头道,“国公若是问起,那该如何是好?”   “既然大哥已有属意人选,再换别的官职也一样嘛……”二人正说着话,一个小沙弥出现在庙堂里洒扫。那小沙弥生得面似好女,颇为秀丽,短短只言片语间温羽徵已朝他接连投去好几瞥。“反正朝廷里那些迂腐无用的老东西多得很……”   李谦虽是文官,却私下跟随温大将军三载有余,知道他虽不甚喜男[]风,却是极好美人。当即会意一笑,扬声把那小沙弥唤了过来。   那小沙弥也不知自己做错什么,吓得一个劲哆嗦。   “眉眼似画,浓淡正好。”那俊美郎君以手指轻拈眼前的可人面颊,竟还有些失望地说,“可惜到底不是绝色。”   这京师里的妓馆虽不如淮扬之地的“画舸溯江,绿蚁新盃”来得风雅,倒也是歌舞达旦,樽俎通宵,一厢或秀或艳各自风骚的女子似扎根生长于朱甍碧瓦之下,且任采撷。   这宿娼狎妓一事儿,莫说皇城京师便是整个大周朝怕也未尝有人及得上温羽徵。而这些烟花风流地又有谁人不识得一掷千金的温郎君。人称“京师第一妓馆”的红帩阁,鸨母莞娘也不过三十年纪,尚存几分颜色,终日里周旋于达官富贾,也颇善察言观色。一见跨门而入的大将军,立马挥舞着手中香巾,一惊一乍地嚷了起来,“大将军!大将军,可不得了!小翎这几天恹得很。怕是多年的痼疾心绞痛又去而复返了!”   温羽徵稍一寻思,当下挑眉笑道,“怕也不是多年痼疾的心绞痛,而是唯有我才能医好的相思病。”   近得那游弋着一丝兰膏气息的香闺软榻,抬手撩开那暖帐柔幔。温羽徵坐于榻边,稍稍俯□子,伸手去掀像打了个蜡烛包似的锦被。把自己完好裹于被子里的人紧攥被角不肯松手,两个人僵持逗趣片刻,听着一个又酥又软的女子声音道,“听闻这些日子说媒拉纤的婆子们都快把温府的门槛给踏平了。”   温羽徵笑道:“这都是姑祖母的意思,又不是我。你若为这事儿捻酸沾醋惹了心病,当真大可不必!”   “你既知道是我的心病,那我问你,你何时娶我入门?”慢慢松了手,自裹于被中的女子羞羞赧赧地探出小半张粉白脸颊,眼蘸秋波眉泼黛,这等花嫣柳媚的好容色倒显得粉黛妆扮也多余了。虽说温子衿已是国色,可相比这艳冠京师的名妓邬小翎,到底逊其一段冶丽妩媚。语声又酥软了几分,直要渗到人的骨头里去,邬小翎怯怯又道,“小翎不求三媒六聘,也不求天地之礼,只消如那燕绕楹梁常伴温郎,小翎心甘情愿作个妾侍。”   英雄难过美人关。纵是号称“不殆战神”的温大将军也动了那“怜香惜玉”的心思,不免蹙眉叹气说,“我也想带你回府,可是大哥向来不喜这花枝红粉里的朝歌暮弦。长兄如父,既是大哥的意思,我也……”   “他自己将那伶人唐峤接入府中,夜夜倒凤颠鸾地作些龌龊事情,倒不许你纳妾了!一个男娼都能进门,我邬小翎为何不行?!”邬小翎支起身子,撅嘴皱眉地泼闹起来,“你堂堂一个大将军,竟连纳妾都要看兄长脸色?无怪乎外头人都背地里哂笑于你,说这世上莫不是只有一个姓温的——”   温羽徵先里还温言软语,听得这话立马翻脸作色,甩手重推了她一把,那娇滴滴的女子当下吃不住力一头磕撞在了床栏上,“劝你别自讨没趣儿!你若好生听话,我必不亏待于你。可倘使你再以这等污言龊语辱我大哥,”俊美郎君面色不善,嘴角生出个湛湛冷笑,“那些下等娼寮里的贩夫走卒,可延颈以待要睹你花魁邬小翎的芳容呢!”   “你……你是说要把我卖入那些下等妓馆……你、你你……”巴掌大的雪白颊子上泛出凄苦一笑,豆大的汗珠随之滑落而下,“合着你的良心都让狗给吃了!”那娇弱女子咬牙狠狠迸出一句,一口气没接上来,竟晕厥了过去。   温羽徵当下慌了手脚,忽而想起这会儿时辰阮辰嗣当在府里,赶忙着人去请。   救人急于救火,阮辰嗣纵然再不喜这花街柳巷的声色犬马,也毫不推搪地跨马而至。   素衣男子沉眸坐于榻边,凝神诊脉,脸上全无半点亵狎神态。邬小翎本就是儇佻性子,见得这阮御医相貌清逸举止文雅,虽无纨绔在身,气度已是不凡,早生了勾挑的心思。故而故意将锦被下扯,露出两只浑圆玉肘和大半袅嫋身子。一旁的温羽徵也看得明白,倒是心忖这般乌鬓散乱酥胸半露的绝色美人当前,这阮御医居然还能这般面色沉凉目不旁视,倒当真叫人好不佩服。一时念起,俊美郎君扬声笑道,“小翎,你总对我夸耀多少好儿郎慕你得紧,我看是言过其实。你看我们阮大人,这般正襟危坐可不比那柳下惠?”   既有”京师第一名妓“的头衔,自是向来自持貌美过人。邬小翎果然受不得激,当下半坐起身,拿起身前男子的手就按向自己胸膛。“奴家心口疼得厉害,阮大人可否靠近些替奴家看看。”   荔颊透红,眸底依稀泛有盈盈泪光,宛如雨过海棠,当真是娇艳非常。   阮辰嗣慌忙抽手而出,起身作礼道,“大将军,邬姑娘已无大碍,微臣这就告退了。”   “辰嗣,这是在宫外,没有那么些许礼数。”温大将军无遮无拦地拍案大笑,两行碎玉看得分明,“我至今记得小时候于你府上,见得一只绝顶漂亮的梅花雀,当下不肯释手非问你索要。你起初还不肯给,后来拗不过我的死缠烂打只得允了。谁知那鸟儿如何也只肯跟你亲,我一时怒起就将它打了死。”一见这清正君子这般手足无措的不自在,愈加起了要逗弄他的意思,悠悠笑道,“你若今日要了她,我就当作还那时候欠了你的。”   冷汗浃背面色如土,素衣男子抬袖轻拭额角,颤声道:“这……这人非禽鸟,岂可相提并论……”榻上的美人哪里见过这样自持的君子,一番狼狈招架的模样,早已惹得她捂腹娇笑不止。见得俊美郎君轻佻顾盼,向自己使了个眼色,立刻心领神会地扭捏作声,“阮大人这般嫌见小翎,莫不是见过比小翎更美之人?”   “邬姑娘纨质绝伦天下无双,如何还有比姑娘更美的人……实是阮某有要事在身,延误不得……”   自顾自倒了一盏醴酒,低眸相视着轻旋于指尖的玲珑杯,温羽徵又谑笑道:“要事在身?我看你是佳人在等,否则如何这般如坐针毡?”   “不是……只是微臣今日要进宫,不堪……不堪久留。”   “怎么?姑祖母又身子不舒服了?”   “不不不,太皇太后近来凤体康健,绝无病扰。”   “那你进宫是为何?”温羽徵故意作了个了然的表情,笑道,“我明白了,你定然是在宫里那群模样俏丽的婢子里寻了个相好。”   “不不不,”阮辰嗣见瞒之不过,又脱身不了,只得将实情和盘托出,“微臣是要去合卺宫,替佋王望诊。”   “佋王?”温羽徵细细寻思了半晌,方才想起了多少年前的那个独居深宫的弱质少年,“你是说……那个痨病秧子,简杞晗?”   “正是佋王。”埋头向下直直杵在屋中,仿似拉也拉不动,扯也扯不了。阮辰嗣一动不动地抱拳作礼,“微臣已经误了时辰,请大将军容许微臣告辞。”   “阮辰嗣啊阮辰嗣,你这人当真是太过无趣儿了!”闹了这些时辰,也觉没多大意思,大将军抬手一挥,算是准了。那清逸男子竟一步不肯多留地拔身就走。俯窗眺看那纵马疾去的背影,温羽徵唇边慢慢生了个笑:说起来,我也有些年没见过他了。    ☆、5、衽衾冷暖有谁知(上)   温太后诞辰将至,特请了一些温姓的女眷来宫中相伴说话。温子衿入宫之日,长安街上锣喧鼓沸,百僚宫廷乐师鸟集鳞萃出宫相迎,管弦号角一直响至朱雀门,便是昔日番邦公主如今朝圣也没有这等排场。   百姓闻风空巷而出,只为争睹国公之女的天人样貌。数十禁军跨银鞍白马前后开道,温子衿不时掀开轿帏,朝那些延颈争看的男女老少投去一瞥。绛唇绿鬓,皓质天生。犹是一双眉眼生得绝顶漂亮,两道黛峰轻轻蹙着,明眸顾盼,似笑还颦。夹道百姓见了更是连连惊呼“仙子入凡”!   那顶八人华轿转瞬已至朱雀门首,这等沸反盈天的声势不仅惊扰了清心殿里的杞昭,连合卺宫里的杞晗都听了见。见得满院的雀鸟躁扰不安,于花杈树枝间飞上跃下地啼鸣不已,正在读书的佋王抬起头来。手掌轻抬,一只梅花雀便落在了他的指间:“这是什么声音?”   “怕是——”那王姓的老宫女刚要答话,忽而又将嘴巴闭了个严实,瞥了这囚居孤宫的佋王一眼,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妈妈不必害怕,不与我答话也无甚紧要。”杞晗将目光移向了贴壁而立的一只梨木屉柜,“那里盛了些金镯、玉钏之类的玩意儿,我一个男人也用不上,妈妈若是有喜欢的,大可取些去。”这些东西都来自阮辰嗣,杞晗本说自己用不上,但阮御医非说宫里人都趋炎附势,有些金银玉钿地傍于身旁总无坏处。   那王姓老宫女摸了一只金镯收入怀里,黄浊的眼珠转了转,又摸出一只金麒麟放入袖口。方才眉开眼笑,直说王爷想问什么,奴才一定言无不尽。   “国公之女温子衿今日进宫,是吗?”   “可不是!宫里的乐师一个不拉地前往温府相迎,从朱雀门一路吹吹打打进得宫里来,若非是未来皇后,哪里会有这等排场!听闻太皇太后今夜更要宴请群臣,算是为国公之女摆筵接风。”   “举卮交觞,从游弄晚,想来是极热闹的。”杞晗淡淡一笑,复又垂下眼眸读书,也不再问话。那白玉锻造似的手指轻轻捻侍着掌中梅花雀的羽毛。少顷,方才听他说出一声,“可惜,翠纶桂饵,反以失鱼。”   老宫女哪里听得懂这些,抱着佋王赏赐的金物,千恩万谢地退出门去。   而那只梅花雀扇动翅膀,从少年手中扑棱棱而起。穿过紫宸金阙,穿过渚莲修篁,穿过衽衾冷暖与丝竹沸扬,唳飞于长空。   管乐声声躁闹,龙袍少年背手踱步,眼梢上扬的一双清皎皎黑眸此刻含着炽热烈焰,似要焚坏他的眼眶,“她又不是番邦公主入京朝圣,不过区区一个宰辅之女,以此国礼相迎,不觉太过了吗!”   秦开翘着腿儿躺在皇帝的书案上吃蜜枣,将几颗枣儿抓于手中,优哉游哉抬手一抛,仰起头来就吃进嘴里。“她可是即将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难道不比番邦公主要尊贵些?”言罢,如是又抛起一枚枣子,岂料杞昭一劈手就夺了去,忿然道:“谁爱娶谁娶去,朕才不娶他的女儿!”   “皇上这便是气话了,”足尖一点一点,秦开挑起眼眉,生出一个谑闹的笑说,“我倒是也想娶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新媳妇儿,可太皇太后断然不肯赏了我的。”   果不其然,话头还未咽到底,甘棠殿那边就派内侍吴笙来请皇帝过去。见得温太后的亲信进了门,杞昭抬起一脚将秦开从书案上踹了下来,自己整了整衣冠坐于书案之后,正经神色道:“朕知道了。”人后他们是挚交挚友,人前却是不可妄废礼法的君臣主仆。挨了一踹的秦开揉了揉摔疼了的屁股,趁左右宫人不注意便朝杞昭做了个怪模怪样的鬼脸。   蜜枣还攒于手心里捏玩,杞昭方才要笑,见了吴笙一脸诧愕之色,赶忙又正襟危坐地板起脸孔。   玩笑归玩笑,温氏兄弟权倾朝野人皆称畏,打小相伴于君侧的秦开却知道:真正让杞昭怕的非是那个骄淫自恣、从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温羽徵,反是那个从不怒从不恼、永远面带三分浅笑的温商尧。   自被温商尧一手扶上本不属于自己的帝位,那种“终有一日会被废弃”的恐慌便如网罟、如绳缰、如细纶,笼缚牵绊住了八岁的简杞昭。他完全听得懂也听得见大臣们的侧击旁敲与暗自腹诽:纵然龙袍帝冕万人之上,小皇帝也不过是个会说话、会点头的好玩什,终将在温氏兄弟年复一年的不耐烦中被废除,乃至被诛杀。   犹记当日即位不久,温羽徵在朝堂上提出要让杞昭以天子之仪出巡临视百姓,弱龄天子几次三番高呼出声:“朕不要去!”可列位文武各抒己见,根本无一人理会他的意见。“朕不要去!朕不要去!朕是皇帝,朕说了不要去,你们为什么还要迫朕前去!”被晾于宽大龙椅的杞昭终于忍不住放声而哭,泪水落满幼嫩如果瓣的脸颊,“既然如此,这帝位朕不要坐了!国公若是喜欢,尽管来坐是了!”   一言抽薪于釜底,满堂沸燥刹那平息。不过面面相觑静了片刻,又以更为盛大的态势炸响起来。   “皇……皇上刚才说什么?”   “皇上说他要禅位于国公……”   那身披紫貂大氅的清削男子从头至尾一言不发,而在列文武唯恐表错态,各自慌张地交头接耳私语窃窃。温羽徵跨步向前,噙起一丝冷笑道:“皇上可知‘君无戏言’四字?”眼见那俊美郎君似要逼迫上前,八岁天子往着那全然无路可退的龙椅后使劲缩了缩身子,一双还含着泪水的眼睛惶惶瞪大——   “羽徵,放肆。”一声轻喝止了温羽徵,温商尧朝瑟缩于龙椅的杞昭投去淡淡含笑的一瞥,“皇上年弱体虚,前一阵子偶感的风寒又尚未痊愈,难免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各位言过一笑即是,不必介怀。”   “大哥!”温羽徵冲着兄长愕然喊道,“他自己要让的——”   “退朝。”温商尧掉头而去,那及地披风随风飘摆的挺拔背影便嵌进了龙袍稚子的眼底。   陪王伴驾的马队踱行山路,疾风骤歇。   一池净碧相接晴空,浮岚远山衔起一枚落日,途经之处百姓匍匐跪地山呼万岁。随行护驾一路,温氏兄弟一左一右跨马于龙辇之侧,似也心安理得与天子一同接受万民的膜拜和景仰。八岁的杞昭坐于宽大的龙辇之内,虽说弱冠年纪的温羽徵剑眉朗目玉面皓齿,威风俊美宛若天神。可他总不由自主地把眼睛投向龙辇左侧的温商尧。他不明白,这分明正当年华的国公,如何这般病病殃殃形削骨立,如何这般不苟言笑老气横秋,又如何那双好看紧了的眼睛里蕴藏了一种似忧似怅、难以言喻的情愫,而这样的眼神他似乎只在一个人眼中读到过。   母亲,唐乔。   途经烟雨江南,见得四下满是披麻戴孝的百姓与精神矍铄声响惊人的哀哭,杞昭懵懵懂懂问向身旁的温商尧,“他们在哭什么?”   温商尧面色自若,目不旁视道:“先帝崩殂,举国戴孝。”   “所以这些百姓哀哭于此,便是在为父皇的英灵祝祷吗?”   杞昭看见那个人侧过眼眸看了看自己,随后摇了摇头:“不是。”   “那他们跪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这些百姓喜极而泣。”温商尧又将目光掉回前方,面无表情道,“因为从今往后,他们再不用担心自己的女儿会被突闯入家门的官兵强行带走;也再不用担心会在某个街角铺行之中,发现从她们的尸首上剥下来的首饰。”   幼年天子狠狠一惊,他惊骇于一个奉天承运的帝王死去,竟会引来举国欢庆;同时也惊讶于这个臣子告诫自己“不可荒淫”的手段竟是如此冷漠无情。   睿宗皇帝简森只有一后一妃,而到了酷爱美丽女子的肃宗这里,后宫人数达到了空前的数万之众。为了揽尽天下美色,周肃宗横征暴敛大兴土木,强行役使青壮千万之众。朝中的方领矩步者痛心疾首,暗里斥其“荒淫无道”,然而一旦为奸小告发,必将遭到残酷屠戮。那万名美丽女子中不少还未见得天子一面,便卷入复杂的后宫斗争而枉失性命。不时有被主子处死的婢子像凋残的花、冻毙的鸟那般被扔进宫外的河里。她们的尸体在萍藻横生、微微发臭的河水里时沉时浮,顺流而下。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把这些曾经十分美丽的女人打捞起来,剥□上的上好衣缎或者未曾被搜刮走的粉盒香囊,而这些来自宫里的物件竟能在市面上卖一个大价钱。   杞昭即位以来唯一一次的出巡并不太平——还来不及好好观瞻一番道旁人影攒动、陌上花开次第,跪迎圣驾的百姓里忽然飞奔而出一个疤脸汉子。   那汉子功夫却是了得,手提三尺长锋,纵身一跃便脚踩着左右随从侍卫的头顶杀将上来。听他口中大喝一声“稚子当道,貔貅柄权,吾大周亡矣!”灯灭眼眨间一抹寒光即已扑入天子的车辇之中。   龙辇右侧的温羽徵时任右卫上将军,皇帝出巡的重任都落在了他的肩头,可见有刺客行刺天子,他竟安然高坐马上,一动不动。眼见那刺客的寒锋直逼眼帘,杞昭全然忘却了自己是万人之上因以“朕”自称的天子,慌神大哭道:“温商尧!救我!”   语声方落,龙辇左侧之人忽而一蹬马腹腾空而起,似白鹇般轻捷落于辇上,一把将幼年天子抱入怀中。杞昭早是怕得不知所措,可被那人的紫貂斗篷裹拥于怀却感到莫名的安全与安心。方才脱口呼救但是听凭本能,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永远面含三分笑却一身病叟之气的国公居然也是会功夫的。   他当然不会知道。因为在他尚未诞生之时,年方十六的温郎君便因其“取敌将首级于敌众我寡”而一战名满宇内。甚至当时上至古稀老妇,下至垂髫女童,人人都会吟唱一首《温郎谣》——   他也曾调笔拨弦当筵度曲;他也曾敌众我寡砥柱中流。宝马雕鞍,粉郎风流,闺中梨花瘦;殿前封侯,英雄杯酒,笑解帝王忧。看温郎,人间谁出其右?   可惜随着温商尧重创后弃武从文,那首曾经穿阎越巷、令无数少女芳心初萌的《温郎谣》,深宫之中的少年天子已经无缘听见了。   为那修长有力的两指夹住剑刃,刺客登时动弹不得。他以蛮力相拼想将剑抽出,一丝殷红便绕于了苍白指间。眉峰微蹙,温商尧力贯两指,听得“珰”一声响,为指力夹断的剑刃已刺入刺客的咽喉。   待贼人毙命地上,那紫貂大氅加身的男子轻咳不止,吐纳亦若游丝。眼眸轻阖的瘦削脸庞几若无色,更显惨淡。   “大哥!”见得天子面临就戮之患无动于衷,可见得哥哥旧创复发反倒赶忙跨马而下。“大哥,阮辰嗣不是说你万不可再运功动武了么!怎么还——”一双手尚未扶上兄长,却被他看似随性地一搭左肩——顿感千斤重鼎压于肩头,一股又酸又麻的劲道沿着肩膀直逼膝盖,温羽徵吃不住力当即单膝点地,狼狈跪于天子脚下。   “微臣不敢冒犯皇上,只因方才情势所迫。”掌力未收,温商尧闭眸轻喘道,“还请皇上治右卫上将军堕怠自嬉、护驾不力之罪。”   温羽徵全不愿跪于这乳臭未干的小皇帝面前,还打算挣扎起身,偏偏这肩头如覆重鼎,哪里动弹得了。末了,他只得心不甘愿地咬牙道:“卑职方才被花枝走雀引去了神思,因故救驾不力,还望皇上恕罪。”险些命丧剑下的杞昭哆哆嗦嗦地望向了温商尧,目光刚与那双深长眼眸打了个触,忙又避了开:“朕……朕无事了……”   手指轻抬,跪地之人这才得以起身。   幼年的杞昭也曾为救命之恩所感,几次想与那人亲近。然而他一次次失望后愈感委屈不解,为何那人望着自己的目光永远带着冰冷的拒绝之意,一旦议罢政事即返身而去,轻轻的咳声渐去渐远。   成年后的杞昭开始怀疑这场出巡遇刺的戏码是温氏兄弟早就谋算筹计好了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可谓是铺眉苫眼唱做俱佳。   可那日被裹于紫貂大氅中的温暖已在心头种了蛊,到底再无法忘怀。    ☆、6、衽衾冷暖有谁知(中)   谁人将入主东宫,早是街谈巷语人口相传,温子衿自然也听晓了风声。故而自少年天子跨门入得甘棠殿,一双收尽天下妙处的眼睛便总不由自主地偷偷瞟向他,流连不去,似如何也窥看不够。虽说龙袍少年一张冰也是的面孔神情清寒浑无喜色,可细一觑其眉眼,分明美质天然极是俊俏。絮絮说话于温太后身侧的温子衿禁不住悄悄思忖于心头:虽说小皇帝才不过比我大了两岁,可这般容貌气度当真是天下无二的,我若日后入得宫来……想到这里已不知不觉地红了脸,深怕被人窥见心事般地垂下了眼眸。   甘棠殿里的温姓女眷不住拿眼睛在俩人间瞟睃,杞昭到底不可能避而不见。何况那人的女儿确实生得极美,朱粉一点未沾的面颊白中透绯,若璞玉未凿,若新苞初开,唇边时隐时现一只浅浅梨涡,仿似一笑就要溢出丝丝蜜酿,直要甜到人的心头去。人说凤眼风流、杏眼娇俏,温子衿的一双眼睛却独占二者之妙,百般欢喜,千般惝悢,当真是天下冠绝,好看得让人挑不出丝毫错来。   哪里是进宫探望太皇太后,分明就是为了寻个由头好让她与自己亲近!杞昭心头一声冷笑,当即再不看向那不断朝自己温情瞥视的娇龄美人。向温太后请过安后,两手洒落地一弹龙袍,自顾自地坐了下。   伺候于一旁的吴笙甚会看人脸色,察觉出温太后极是疼爱温子衿,便舔着脸说起了恭维话。抬手一指悬壁殿内的一幅敷彩美人画,只说国公的掌上明珠比之画上那正腾于五色祥云的绰约仙子,不单不输颜色,更胜灵气韵致。   温太后闻之笑起:“这画上的仙子固然飘逸艳丽,可比起衿儿,虽说这樱口粉鼻的都差不了毫厘,到底逊了些什么。”又将略略浮肿的眼眸投向杞昭,眸底笑意颇含深意,问道:“皇上觉得呢?”   面无表情地朝身前美人捎去冷淡一瞥,上翘的眼梢流着一丝不屑之意,又掉过了头,“皇祖母觉得如何,便是如何。”吴笙见得温太后挨了皇帝的一声顶撞已显见不悦,赶忙尖声细气地接下话茬:“依奴才拙见,这仙子图逊就逊于作画之人非是那能‘画龙点睛’的张僧繇,樱口粉鼻俱是不差,可独是这双眼睛差了岂止千里。奴才瞅了瞅,小姐这双眼睛生得可是极似太皇太后的!”   那粉面奴才自以为把话说得十分圆妥,便邀功似的朝少年皇帝看了去。可不提眼睛也罢,一提眼睛,杞昭丝毫不觉这双好看紧了的眼睛与皇祖母那双浑浊难睁的眼眸有何相似之处,反倒令他生生瞧出另一人来。旁人愈是有意要将俩人掇得近些,杞昭就愈感心头跟生了些参差石牙般,每一个模棱两可的眼神,每一声弦外有音的试探都扎得他好不舒坦。于是方才转寰得好看些了的脸色更显阴霾,口气生硬地说道:“若皇祖母没有别它训示,朕还要去御书房读书。”   “读书也不差这一日半日的功夫,”温太后潦草一挥手,即驳了孙儿的托故推辞,“皇上倒不如陪着衿儿,偷闲一赏这奇花异木竞艳园囿,也好过总和那秦家小子没头没尾地瞎闹!”   龙袍少年得言而出,两手背后身骨挺直,便与宰辅千金姗姗并行。一路上只顾赏看皇宫大院中的峻木细腰,湖光清澹,也不与身旁的美人答话。见得几个年轻宫女在亭榭里打闹玩耍,杞昭忽而嘴角斜挑地笑将起来,“区区一个宰辅之女,游园赏花竟要天子作陪,你这面上风光当真不小,”说着便十指相曲,凭空比画出一个圆弧,挑眉道,“赛个大银盆。”   这话听着如何也不像褒赞,温子衿微一蹙眉,还来不及反驳便又听对方说,“朕记得你以前来过宫里,那时胖得像截成段子的藕,难看得紧。”   上一回入宫不过是个六岁女娃。一个六岁女娃被同龄伙伴嘲笑肥胖的记忆如同皮肉的磨损蹭擦,已随隙中白驹长成了不痛不痒的趼子,怎料如今蓦地又被旧事重提,旧疤重揭。两朵彤云须臾飞上面颊,早是楚腰秀骨的温子衿登时羞臊不已。   “不过时移势迁,人也不会一成不变。”杞昭假意没有瞧见身旁之人的不自在,又掉头悠然说道,“何况这澄碧云水两相傍,放眼顾瞻尽是花草娉婷,愈加衬得眼前的美人如摹似画,令人陶然心醉得很了。”   好比一把烈火后紧随一捧清泉,温子衿先羞后喜,将唇边梨涡抿得更深,方才娇怯道,“皇上莫要玩笑,何来‘美人如画’?”   杞昭不浓不淡瞥了她一眼,忽而凑头过去贴近她的面颊。这般亲昵举动更令温子衿手足无措,耳根烙得滚烫。岂知身旁的俊俏少年稍一抬脸,却将视线投向不远处手捧茶盏袅袅而行的婢子白芍,于她耳畔软声笑起:“你看她,可不是美人如画,遑论颦笑都令人心醉得很呢!”   这一来二去的戏弄终于惹急了温家大小姐。身为国公独女,极尽他人恩宠,哪里受过这般闲气。瞪起眼儿,温子衿当下反唇相讥道:“你莫不以为是我想进宫来?我才不想进宫,更不想嫁你。你……你白得就似活无常、瘦得面颊子剔不出二两肉,那么难看!”   “朕是皇帝,你……你竟敢说朕难看?!”龙袍少年也是面色一懔,俩人浑似心无旁骛的稚子就为了“好不好看”一说争执起来。互不相让半晌,温子衿美目瞠视,咬牙跺脚,堪比凌霄花的红艳小嘴吐出一句狠话:“你的帝位还是我爹爹送你的,若无我爹爹,你这皇帝早没法子做下去了!”   “你竟敢胡言!”杞昭本欲当场甩袖而去,往前蹬蹬行去两步又掉回头来,怒极反笑,“好了,朕不该逗你的。朕知道这宫里有一处景致极好,这就带你去看看。”   一挥手撵走了跟随身后的宫人侍卫,即往后宫更深处行去了。温子衿虽伶舌俐齿不饶人,倒也绝非讨厌这少年天子,想着到底不过是二人的拌嘴逗趣,也就随着他,随着那眇眇瑟瑟尚存寒意的风,走亭榭,过廊桥。   终停在一处花香盘桓摄人、鸣鸟啾啾不倦的地方。   如盖如篷的乔木较宫中别处更为蓊郁葱茏,辅之几处废宫屹立在侧,莫名显得鬼魅幢幢,撩人心惊不已。那二八少女不由跺着碎步跟紧了身前的龙袍少年,几乎要伸手拽他的衣襟。   “这深宫大院可不比你的国公府,尽是些面谀背毁的宵小环伺左右,叫人防不胜防。”少年天子摆出一副正经严肃的神色对紧挨身侧的少女说,“莫说人难防,鬼亦难防。宫里的女鬼大多枉死于后宫争夺,因是最见不得比自己漂亮的女人,瞧你这身绮缟锦绣、彩饰缛丽,怕是早被哪个吐舌呲牙的白面女鬼盯了上。你可知道,父皇驾崩时为其殉葬的妃子不下百人,甚至连为父皇诞育了四位皇子、荣极一时的萧贵妃都未能幸免。”眼梢微扬,嘴角勾起一个煞是温和好看的笑来,“她们,就埋于你现在踩踏的地方。”   听到这里的温子衿慌张挪开莲足,未走两步,已是吓得花容失色。   虽有故意唬吓她的心思在,可这些话也全非是少年天子的危言耸听。   尚在大丧之期,杞晗已以佋王的身份迁居合卺宫,而杞昭还未告天加冕。   数十圆领褐衫的宫人各自手托一只红木圆盘,上置一壶鸩酒,一条白绫,敲响了那些紧紧阖着的死气沉沉的雕花朱门。   中宫无主,以贵妃之位最为尊贵。也不知是哪宫的妃子向她提议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殊死一搏,或许可以获准待发清修。萧贵妃意识到这是一个最为愚蠢不过的法子,却也是鱼死网破下唯一可以一试的法子。于是不愿为肃宗殉葬的二十余个妃子竟串通一气逃入废宫,以玉簪作为唯一的武器,连同扯发、撕咬,将前来行刑的宫人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鼠窜。   二十余美貌妇人平素里为了后宫争宠没少权谋腥膻、杀伐果断,而今却手挽着手形同知己姐妹,各自紧握一根发簪,彼此拭泪鼓励。化窈窕作态为草莽刚烈,浑如那些遍迹于街巷阡陌、终日蓬居蔬食的青裙缟袂,这般大异于往常、视死如归的模样端的就有那么些令人发笑了。   可在场的宫人无一敢笑。   萧贵妃体态丰腴妩媚,容色端庄秀丽,虽两鬓散乱、脂粉未施,面上却有慷慨赴死的悲愤之色,更令人不敢亵近。隔着一扇燕子旋绕不离的红窗,她横眉竖目,厉声质问前来行刑的老太监马奴,“我爹爹与大哥为大周驻城守边遍体金疮,二哥三度出使漠北,高风亮节不辱国威。贱妾萧氏虽僭居贵妃之位,自问侍上处下皆恭谨自谦,从未争宠见妒于宫闱。萧氏一门义胆忠肝,不求荣华显赫,只求不负圣上隆恩,凭什么要我殉葬?!”   “既是国公的意思,奴才实在……实在没有法子……但求娘娘成全……”平日里深受贵妃恩惠的马奴两鬓皆白,横纹密布苍老面颊,抬袖几番,却怎么也揾不尽老眼中的泪水。   那些行刑宫人听闻萧贵妃的声声厉斥,如何还敢逼迫上前。僵持的几个时辰将八岁天子也惊动了来。一些伶俐的内侍眼见事态越演越僵,便悄悄将此事通报给了宰辅温商尧。最后还是由右卫上将军温羽徵亲自带领麾下精兵前来剿灭叛妃。   那身披紫貂大氅的挺拔身影从远处慢慢移近。削瘦面庞血气全枯隐泛羸色,唇边倒始终盈着一阕风行于水的浅笑。   “这帝位本是晗儿的,先帝立储之时我与副相韦松大人恰在一旁。”萧贵妃收抬起眸中泪水,以一个超然平静的目光直视温商尧,“我不怨杞昭窃据神器,我只恨你指鹿为马、只手遮天!”   温商尧轻轻咳起,少顷,又淡笑道:“娘娘出生朱门,识书达理,自然应当明白:先祖礼法不可废。”   “可容我向皇上说些话儿再上路?”   “娘娘但说无妨。”   “贱妾想向皇上求三个恩典。”萧贵妃面向天子跪伏于地,也不等那八岁孩子表态,便叩首道,“一求皇上念在手足之情同袍之义,恕佋王杞晗一条生路……”   杞昭自知自己做不得主,便扬起小脸望向身侧的温商尧,见他两眉轻蹙地微一颌首,当即也点头如捣蒜。   “二求皇上宽刑薄赋,广事耕垦。莫因国势强盛就志得意淌、穷兵黩武,行那要不得的强蛮作风……”   八岁天子又抬脸看了身侧的男子一眼,却见他反而俯下深长眼眸,以一个似询似考的目光看向了自己。将萧贵妃的话细想了想,便大起胆子,自作主张地点头应允。   萧贵妃又磕头在地,这回的力道比前两回都大上许多,鲜血刹那溅落白皙颡额。听她又道,“三求皇上亲贤远佞开言纳良,他日亲政后肃清这些柄权的外戚,莫叫我简周江山改姓了‘温’!”   在场众人听闻此言皆吓面色如土噤声不语,唯独温商尧放声大笑。   “还记得皇上褓中的模样,这般洁白可爱,一双点了漆的眼睛曜着光亮,可比晗儿还精神,哪怕五月的菡萏也未尝及得上。”全然是一个母亲在对稚幼的儿子说话,萧贵妃提起裙襦缓缓起身,朝自己一手带大的杞昭远远作了个爱怜抚摸的动作。这个隔空轻抚像在八岁幼童心头抡了一记重棍,疼得他眼前顿起了翳然雾气,却如何藏不住两行泪水滑腮而下。   “待皇上经得百千磨砺与熔铸、燎炙与刻镂,终将换骨脱胎,创我大周绝古空前一代盛世!”那双眼眸如此温情相视,好比跃过湖泽草甸的明朗天光。纵然只是八岁孩子,也由此获悉了话里的诀别之意。   “微臣恭送娘娘。”温商尧神色凝重毕恭毕敬,似是一声令下,持剑跨刀的将士们便齐齐亮出了寒戾锋芒。   杞昭依稀记得那日天气极好,蒸云蔚霞遍布如画长天,日光照得人心头很暖。温商尧伫立自己身侧,伸臂将自己揽向他的怀中,修长冰凉的五指轻轻盖住了他的眼眸。   那场举朝震骇的血腥屠杀这个八岁幼童就看不见了。   然而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鲜血飞溅而出的声音,乃至游荡穿梭的风声与盘桓头顶的切切啼鸟之声,听得无比震耳而真切。待光线重回眼前之时,包括萧贵妃在内,那二十余绝色美人皆已香消玉殒。    ☆、7、衽衾冷暖有谁知(下)   四处花香熏人,杞昭却依旧能从当日那记隔空轻抚中嗅出萧贵妃身上特有的蔻丹朱粉之香。关于这位母亲的久远记忆于此地蓦地清晰起来,正似一曲余韵尤存的浅斟低唱,夹杂着林中鸟雀的三两声细细睍睆,缠绕上一丝缠绵凄恻的味道。少年天子一双原本清澈至极的眼睛此刻也讳莫如深,一片日薄苍茫,仿似陷入全然不知所想的沉思之中。   温子衿见得杞昭良久沉默不语,面上露出了哀伤神情,自忖不好搅扰于他。于是自己收拾了心情,眼见此处风光极好,遂逐蝶嗅香地尽兴游玩。   岂料扎进了密林深处,一回头便寻不见了半只身影。连呼了几声“皇上”,始终无人应答,方才明白过来这是被他戏耍了。当下急得要哭。   偏偏暮色也来得快,一眨眼功夫竟是细雨坌并,残阳如血。小皇帝带她来的地方本就是宫中极为幽蔚僻静之地,温子衿连声呼叫四下寻找,如何也不见一个宫人婢子。心头一急,碎碎莲步便似踩乱了拍子,一不留神就被突起的一个土埂绊了一跤。   温子衿从积水的泥洼里跪坐起身,埋头看着破皮出血、满沾秽物的掌心,再联想到自己这番狼狈境遇皆是因为遭了未来夫君的戏耍,益发觉得委屈不已,秀鼻一酸当即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凉风骤起,穿梭过被雨涤得净了的枝梢,带起一片细碎如泣的响动。距她三五步处一团也道不上名来的花枝体态窈窕,迎风轻颤。自己曲解臆想,再加之先前杞昭还拿那些荒宫里的冤魂游鬼吓唬她,便越看越似有个女人坐在那里呜呜咽咽地哭。   本该是教人寒入肌骨的骇人景致,可温子衿却忽感心头一酸。   自她记事起,总能看见一个一袭素衫的美丽女子或独坐小窗暗自垂泪,或对镜梳妆黯然神伤。然而每当盼得夫君归来,她就收拾起眉目间的愁怏之色,扮上一脸殷切温存的笑意。那个女人玉叶金枝、温柔雅致,却一生怀揣倾慕而又心如荒丘地隔帘听曲,至死不受丈夫的宠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不是屏后的文君,也不是窥帘的贾氏,而是她的母亲。   她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待母亲并不是不好,府里的锦衣罗带,膏粱厚味一概不少,只是终究太过疏离客套。母亲的病逝像一道堑,从此横亘在了心怀怨怼的她与父亲之间,温子衿自始至终都不太愿意亲近温商尧,反而打小喜欢二叔温羽徵。   往事历历在目,心头的悲戚愈加浓了,化成了颊边如何也拭不尽的泪。忽而听得耳旁轻轻灵灵仿佛环佩摇曳之声,抬头一看,原是一只梅花雀。她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鸟儿,毛羽艳得像是息妫溅出的血,衬得天边斜阳也黯淡了些,茫然无措间竟大起胆子随它没入一片荒榛之中。   那鸟儿极通人性,一面喁喁细语,一面翙翙而飞。每当温子衿以为自己跟得丢了、快寻不见它的时候又总能在哪里的枝上看见一点艳红。   浑然不觉自己脚上只有了一只鞋,还有一只早不知掉在哪里。待跟着那只梅花雀过了一片丛生草木,“合卺宫”三个大字赫然眼前。方才想起,往日里听身旁的丫头奴才们拾掇闲话,这个地方似乎是住了一个谁的。   朱门半掩,裙裾带污却不掩天姿秀色的少女推门而入——恍如临身氲氲仙境,眼前景象美得令她蓦然心惊。鸟雀此唱彼和,桃枝鳞萃比栉,正是花开最闹时辰。   落日余晖尚有余光,一年轻男子正坐于桃花树下垂眸读书。面庞白皙晶莹,如纨如玉,更似一斝清醴能透出照人的光来。再细看其眉眼口鼻,不过分秾赤,亦不过分淡素,以一声“美丽绝伦”来形容竟不为过。便在温子衿眼里,样貌这般出众的,这世间只有自己的二叔一人。   十指轻捧绢册,那男子闻声抬起眼眸——这一眼对视,那坠得正急的日头好似也霎然归于阖然不动。看见一个湿了半透浑身带泥的黄毛丫头立于眼前,似乎毫不惊讶。掌心向上手轻抬,那只漂亮煞了的梅花雀便飞落于他的指间,杞晗轻轻一笑,“谁能料想,昔日丁点大小的女娃儿,如今竟已出落得这般婷娉姣好!”   “你是……”   让手中梅花雀飞了去,杞晗伸手作一比划,又是一笑道,“你我初见于儿时,那时你才不过比这案子高出一些。”   从杞昭那里得来的不快须臾去了个干净,回忆起旧日竹马时光的温子衿顾不得自身狼狈,早是羞赧笑起,“我记得了,记得了!你是晗哥哥!”   还寒天气,日头跌宕得早,不过多少时候已是天色深浓夜雾徐降。   甘棠殿那厢眼见太后即将开筵,也未见温子衿回来,竟有几个温姓女眷偷偷举帕揾泪。温氏兄弟皆列座殿内,温商尧仍神色自若地捧盏饮茶,倒是温羽徵俊眉深蹙,一盏茶的功夫已经踱步几个来回。若非姑祖母与兄长俱在身侧,只怕就要向天子发难。   杞昭寡淡着一张脸,全不在意地挑起两道眉,只说是她自己走丢的,与朕何干?   命宫里的侍卫亲军一处不准落下地去寻,温大将军也再坐不住,自领了一队人马离了甘棠殿。   杂沓蹄声响于廊桥台榭、林间湖畔,听得一队侍卫前来回禀,说在合卺宫外的林子里发现了一只绣花鞋。温子衿天生莲足,将那只精巧的鞋子掌在手里,温羽徵一眼即认了出来。他一声呵斥:“既是在合卺宫附近看见,如何不马上去寻?”   那侍卫慌张回禀道:“卑职几人去合卺宫问过,佋王说并未见过小姐。还说若是大将军不信,不妨亲自前去一探。”   温羽徵轻眯眼眸,略作一番思索后,忽而振鞭而去,对身后侍卫亲军们扬声道:“不必跟来了。”   几颗星子浮于当空,还未纵马飞鞍近得那几近废弃的合卺宫,拂面夜风轻撩之处,便露出了早已落满尘灰的记忆一隅。   他依稀想起与简杞晗头一回相见之时,自己才不过十二、三岁光景。萧贵妃酷爱桃花,赏玩之余,还折了一枝放于儿子手里。那枝桃花在风里一动一动,冲早已双目圆瞠灵魂出窍于一旁的漂亮少年频频点头,许是因为被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仙童擎在手中,也瞬间沾染了灵气。   现在回想起来,那日的一眼相视,倒也不是燥暑甘霖、晴天惊雷这般荡心动魄,但觉有那么一个谁濡了一笔细匀的朱砂,在心头轻轻一点。   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似脱了壳的籽种,掩埋得再久再深,一俟春雨,便会发瞽披聋,抽芽吐蕾。   想到这里,那双素来轻佻勾人的眼眸已难掩一片浑厚笑意。   方才跨门而入,便听屋中人朗声道:“温小姐安然无恙,还望大将军赶紧回禀太皇太后与国公。”温羽徵早有所料,仅是开口问道:“为何恰才侍卫们前来找寻,王爷却说子衿不在合卺宫?”书房的门掩得紧,杞晗淡然答曰:“男女有别,同一屋檐难免惹人恶秽之言,小王倒是不惧,只担心会因此辱了国公的名声。”   抬眼一番环视,除却花婀娜、鸟玲珑,别它的器物摆设皆是寒碜得难以入目,哪里能称作是堂堂一位亲王的居所。温羽徵不禁微一皱眉:“合着该千刀万剐的狗奴才,竟伺候得这般不周全。”   “食不在精腴,何况我本就不喜膻腻。能有这几片薄瓦免我雨打霜摧,已是极好的了。”   “若这衣食起居还有什么缺漏的,王爷不妨告诉温某。”温大将军突地一声大笑,往前两步伫在书房门外,“适才我正想起你我头一回相见的情形,当时你才六、七岁的模样,活似一个雪团子,让人触都不敢触,生怕稍不留神便会将你揉散了。我一见你当即脱口问询左右:这是何人?如何面上能散出金光,灼得人眼睛都不敢眨?”顿了顿,伸手推了推锁上的门,又说,“我今日倒想见你一见,不知这面上的金光还有是没有?”   “难得大将军还惦记着那些琐细旧事。可惜小王福薄命浅,而今面上的金光是没有了,病恹枯槁之气倒是一目了然的。”杞晗亦是放声笑道,“不见便也罢了,省得失了大将军的念想。”   区区一扇木门如何阻得了温郎君。俊眉高扬,唇角噙起一侧浮薄弧度,本想把书房的门一脚踹开,但另一间房中走出的温子衿以一声轻唤止了他的动作,“二叔!”   “求之而不得,最是教人魂牵梦萦、挂肚牵肠!”温羽徵连连笑出几声“有意思”,当即不再打算强行入内。掉过头来,将温子衿抱上了马。尚未出得合卺宫,忽听见门内的杞晗扬声说道:“前日里一不留神碰碎了案上的一台古砚,若大将军还有雅兴登门,可否替小王再寻一方来?”   作者有话要说:贾氏窥帘,典故取自贾充的女儿暗恋韩寿,喻女子对所倾慕之人倾心相恋又,温子衿和杞晗、杞昭的关系肯定并非兄妹。但由于本是温氏远亲,小时候又没羞没臊叫惯了的,所以这里称一声“晗哥哥”并不过...>< ☆、8、醉来却不带花归(上)   只道春风捻红铺绿,太皇太后诞辰在即,满朝文武也心知肚明小皇帝即将大婚亲政,各地藩王以贺寿为名纷纷上了贺表,地方官员也悉数上奏来报琐碎,哪里又见了一片早开的红蕖,哪里又见了一群合啼的鹧鸪,声称皆是祥瑞之兆。各地进贡的赀货源源送入京师,一片普天同庆的和乐景象。可本欲告老还乡的兵部尚书庄苇忽而暴死家中,倒似一湖如镜碧水乍起波澜。   温商尧前去吊唁,问及庄苇死因,素服缟冠的庄家子嗣一概跪于地上,支吾不语,仅是一味抽嗒落泪。尸首入殓得急,未让他人见到。温商尧固然疑惑庄苇死得蹊跷,也不好再相逼问。暗自一叹,扬手挥毫,提了一笔银钩铁画的“至善于邦,世德流芳”即坐轿回了府。   方才下了轿辇,还未进得府门,便听见唐峤正与几个庖房婢子说,“国公虽不喜腥膻,可纵是素膳也当做得巧。将那新摘的笋尖过沸水,以猴头菇、木耳、枸杞、五味子等二十余食材共同煮汤煨之;将新鲜的鲥鱼剥皮去骨,喷醋、酒去腥后细细切碎揉成丸子,以碧青芰荷包之蒸至八分熟,再用香麻、胡荽拌出味儿来,定能讨得欢喜。”   “先生这般模样,哪里还是名噪京师的伶官,分明是个庖厨。”温商尧入门笑道,“温某本是请先生来做宾客,岂料反倒受了先生恩惠。”   青衣男子上前替那人取下了披风,微一笑道,“不过是些寻常百姓的藜藿之食,又非钟鼎玉馔,国公亦不必赞我过盛。”   “方才那两道菜可有名字?”温商尧入得堂屋坐下,唐峤则随其身后。   “一曰‘满堂春[]色候石崇’,一曰‘一曲相思坠绿珠’。”   深长眼眸隐有不置可否的笑意,却微一摇头,“未免过于骚雅。”   “唐某虽是梨园人士,却从不受嗟来轻薄。”那容貌姣好的男子凝起茶色眼眸,正色道,“说不周全那些‘士为知己者死’的典故,可这曲《绿珠传》往日里倒唱得极是熟稔。”   一言听罢,温商尧不禁放颜笑起,“这便如何也得与先生饮上两盅。”   唐峤摇了摇头,只说阮大人吩咐过,国公万不可再饮酒了。   “先生看我还能活上几年?”全然不以为意,连咳了几声,复道,“温某虽是惜命之人,可先生既能以那‘落花犹似坠楼人’的‘绿珠’自比,温某若不为酬自己自饮几盅,岂非显得寒酸小气?”   “虽说眼下民殷物阜盛世太平,可外有漠北强虏虎视眈眈,内有各地藩王居心叵测。既肩负先帝托孤之重,这身子就不单属于国公自己,既是庙堂之上的天子的,也是江湖之中的百姓的。”   “‘红颜翠袖弹指便是鸡皮鹤发,富贵荣华到头不过蛇足赘疣。’也是今日吊唁庄苇之时,忽而想起了几句故人之言,难免生了些许感慨。”   “国公不觉庄大人死得蹊跷?”见温商尧投来不解目光,唐峤抬指轻捋翡色发带,唇含一笑娓娓道来,“这事情的始末,皆源自一方砚台……”   原来温羽徵不知从何处得知,兵部尚书府中有一方历经几朝书法名家之手的古砚,只说朋友相托,当即前往索要。那古砚本是庄苇心爱之物,自然托词婉拒。岂料不肯善罢甘休的温大将军派兵将庄府团团包围,扬言若不让出那方古砚,则要断其水粮,将其活活饿死于自己的府邸。庄苇年事已高,又是煅烈一般的性子,刚将那稀世古砚砸碎于墙,便一口黑血喷溅而出,生生气了死!可偏生温大将军还不痛不痒地笑曰,“庄大人才关了些许时辰就闭气而亡,可见平日里定是尸位素餐老不堪用,死了倒也未尝可惜。”低头扫了眼地上碎成两瓣的砚台,反倒叹惋不止。庄家子嗣恨不能将这弑父仇人噆肌碎骨,可转念一想,莫说温羽徵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纵然告至刑部、大理寺,甚至一纸诉状递于天子眼前,普天之下这“不殆战神”温郎君又曾惧过谁?   “恰巧庄大人的几位公子与唐某略有交情,前日里偶遇于街头,对我哭诉说大将军为了一台古砚,竟把他们的父亲给逼了死,请我帮着拿个主意……”唐峤起身替温商尧沏了杯茶,捧于他的眼前,淡淡笑道,“红帩阁的邬小翎艳名远播,唐某也略有耳闻,说她喜欢脂粉绸缎倒不可疑,可说她非是一方砚台不要,如何也教人不信。殊不知大将军花这心思,到底是为了谁?”见温商尧捧过茶盏,手指轻轻掀阖釉青盏盖,也无要饮的意思,又道,“国公可曾听闻那‘温郎庙’?”   “这温郎庙……”温商尧稍一凝眉思索,摇了摇头,“温某确凿不知其详,还望先生赐教。”   “唐峤不愿作那薄舌小人,但觉事关社稷,不可擅瞒国公。”那张清俊面孔浮起一笑,“国公若想知其详情,何不亲自前去一看?”   庙门半掩,也无人驻守。   将紫貂大氅换作黑色披风,除却领口绣了些精细的金丝蟒纹,乍看之下便是寻常百姓的装束。男子踱步于温郎庙内的绣闼雕甍之间,放眼望去尽是穷极镂饰的巧构奇筑,珠玉为瓦,珊瑚作树。庙内并无香客,禅房倒也不静。不时传来不堪入耳的银铃娇笑,令人不免生惑,自己不似进了庄严巍峨的佛庙神宇,倒似进了暮弦朝歌的梨园教坊。   大雄宝殿内供奉的非是释迦牟尼佛,唯有一个持缰立马的威风将军屹于中央,丈余金身,容貌俊美而精魄飞扬,显赫不可一世。   跨门而入,抬眼细看一番殿中景象,不由微微蹙起了眉。   “你是地方官员,还是京官啊?”问话的和尚脸上长了个硕大的瘊子,斜睨着鼠眼,哪里有一星半点出家人的慈悲模样。   只见男子嘴角带着个浅笑道,“京官。”   京官里的六部九卿早已看了个脸熟,瘊子和尚心忖:这人虽说模样极俊,可面色苍白动必带咳,又是这般陌生脸孔,想来不会是什么大官。一念至此,心中已有轻诲之意。然而再仰脸一瞅,又觉此人分明声音清和面盈浅笑,可一双深长幽邃的眼眸如何也瞧不出丝毫应有的恭顺谦卑,反而令人倍感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犹是似笑非笑的一眼轻瞥间,竟教人莫名心头一寒,也不知怎么就打了个冷战。   “打算捐多少银两?”暗捋了一口气,湛了湛墨,捻着玳瑁笔杆问,“看你是张生面孔,我得先跟你说明白,这香火钱捐得可有规矩。”   仍是淡淡含笑,问道,“有何规矩?”   “你若捐金千两,我这功德簿上却也只能写上‘五百两’。小僧们朝夕与这香烛、蒲团为伍,总也得尝点甜头,方才好为你引见。”   “可是引见大将军温羽徵?”   “放肆!大将军的名讳也是你这等无名小卒可以直呼的!”瘊子和尚身旁的另一个和尚呵斥出声,颇为不耐烦地说,“自是引见我们住持觉满高僧,住持出家前也是姓‘温’,若论辈分,还是大将军的远房堂叔……你这人哪来那么多废话!是金银珠宝还是奇珍异玩,到底捐多少、捐不捐?”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温商尧也不看那俩守门奴才,修长两指夹有一两纹银,轻置于香案之上。“行得匆忙,只携有这碎银一两。”言罢,便径自走往宝殿后门,及地大氅飘飘欲飞,更添一分凌驾众人之上的尊贵气度。   “你、你大胆!你知道这儿是哪里?这儿可是温郎庙!观音见了让道,罗汉来了避退,上穷碧落下黄泉,再寻不得第二个这样的地方来!”瘊子和尚抬袖一呼,从殿后便跑出了二十余面目凶煞的光头僧侣,夹刀带棒地拦于温商尧身前,一看即知俱是练家子。他眯起眼眸,目露凶狠道,“莫说区区一个京官,便是丹墀金銮上的小皇帝来了此地,若坏了规矩,也得挨一顿教训!”   眼见风饕电掣的危势一触即发,那男子倒仍是从容不迫,下颌微抬,眼梢轻瞥,含笑一声轻咳。   尚不知后院起火,温大将军倒乐得逍遥自在。兵部尚书庄苇暴死家中,兵部侍郎马开元自认遇上了难逢的升官机会,赶忙邀大将军去红帩阁喝花酒。   邬小翎自是撒娇弄媚,使出浑身解数,再加之一众美人歌舞侑酒,当真好不快活。   直至月落乌啼,树影匝地,一干人等方才兴尽而归。   “想大将军十六岁从戎,屡出奇谋,屡建奇勋。若大周无大将军,何来这蟾月当空的忻乐祥和,何来这夜不闭户的盛世太平。”马开元自以为奉承得妥当,岂料温羽徵反倒怒目而视,狠狠推了他一把。“胡说!”一身海棠红深衣的温大将军因酒酣耳热而玉面泛出桃色,两厢映衬下竟比那娇娥初嫁亦不逊色。唇如血色玛瑙,濡出摄人心魂的光亮,启了启道,“若无我大哥,莫说没有这忻乐祥和、盛世太平,只怕要贼寇横生、饿殍遍野!”醉容愈显不悦,当即拂袖而去。   “大将军所言极是,”李谦一步上前将他扶于肩头,随机应承道,“若大周无国公,何止贼寇横生、饿殍遍野,简直要山崩水竭、日月不光!”   “这还……还差不多……”俊美郎君挑起一个满意的笑来,忽而又低眉垂目,面带怅惋之色地喃喃道,“人皆说‘世间男子皆薄幸’,可哪里又及得上女子的贪慕荣华、杨花之性……若非那个……那个女人……大哥如何会落下这身恶疾,倾世风华转瞬竟为枯朽……”   心忖这般模样回得温府,定会叨扰到温商尧,李谦扶着醉得上不了马的温羽徵走往了温郎庙。方进后厢,忽见庙里的几个和尚束手束脚地立于门外,张张面孔比死了爹娘还要惨淡悲恸,心中不禁生疑。又见他们一个劲朝自己瞥眼摆手,也不知何意,即延颈往那禅房望了望。这一张望不打紧,顿觉有人抡起重棍打于后脊一般,一个腿软扑跌,险些把架于肩头的温大将军给甩脱出去。幸而温羽徵早已醉得云里雾里六亲不认,倒也不介意,自己摇晃着往那房里走去。   “怎么有人在这儿?”见得摇曳烛火映衬着一个正襟而坐的清削人影,一刹驻足门口。忽而又跟恍然大悟一般,掉头看向李谦,竖起一指点笑道,“定是你个乖孙儿,给你温爷爷寻了个好模样的男娼来……”   屋中男子放下手里茶盏,抬起眼眸看着那满嘴醺醉胡话的俊美郎君,一张脸无喜无怒超然云淡,也不说话。   眼见温羽徵举止放肆口无遮拦,李谦急得如火上梁,想要出言提醒,又如何不敢在温商尧面前造次,仅能不停朝他使眼色,直恨不能将眼珠瞥出眶来。   可温大将军已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至自己兄长面前,伸出凝脂白玉似的指尖轻轻挑起他的一绺黑发,唇边生出一丝邪佻的笑,俯身逼近他的脸孔道,“这人倒有几分……有几分似我大哥……” ☆、9、醉来却不带花归(中)   温府庭院内的几株芭蕉一如袅娜美人,房前檐下,墨青深赭频频弄姿搔首,蓦然生出浓重香气。温羽徵双目视前,直挺背脊地跪于兄长的书房外,为那寒湛湛的夜风一吹,醉意早已散去大半。   温府本就人丁不兴,更深露重之时难免愈加显得寂寥冷清。府里的仆从、婢子们见得温大将军长跪不起,也不敢擅自就寝。咽着这凉飕飕的月色与夜风,一干人等都手足无措地陪立于门外。倒是温商尧抬手轻挥,便算准了他们各自回屋。   娟娟月色似以湿笔勾皴晕染,一阵白花花的湿气从石阶上窜起,仿佛降凡仙子的绉纱裙裾,款款轻摆间薄雾澹宕。跪地之人早已膝盖麻木四体冰冷,仍听得书房里不时传来的轻咳之声。屈指一算,方才意识到,这轻咳声竟已伴了他十余度草木荣枯。   那首传唱于大江南北的《温郎谣》温羽徵自然听过。那一年,那个宝马雕鞍英姿勃发的‘温将军’还不是他;而那一年,那个引无数女子迁延回眸芳心暗许的“温郎君”也不是他。   一个九岁稚子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个原本即将成为他嫂子的女子唐乔,分明日日登高北眺默诵相思之情,为何摇身一变就成了天子最宠爱的新妃,乔夫人。   当日肃宗正带着他倾国倾城的乔夫人登楼临视。长安城百姓闻悉蜂拥而至,那般万人空巷却又閴尔无声的景象在大周朝的历史上也只有过一回——敬王倪珂伏诛后曝尸雀楼。温羽徵由乳娘带着,于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远远观望着皇帝的新妃,心中满是不解。   风起云蒸正当时,那些本为乔夫人的嬿婉美丽屏息的百姓突然出现了骚动,竟有人不顾礼数地扬声高喊:看!那莫不是温郎!   九岁的温羽徵顺着人群所指的方向,看见了远处一方高地上一个拔缰立马的身影。   动则擐甲披靡,静则掷果潘安,实是太过打眼。   莫说身负箭伤之人经不住一路纵马狂赶,便是那倏忽千里的雕鞍骏马也成了强弩之末,奄奄喷着鼻息。白袍早已被胸口渗出的血染了个透红,温商尧两手缠套缰绳,抬着眼睛,遥遥相视着城阙之上的那个女人。   层层秀裙,身姿仍纤薄若檀栾修竹;粉黛不施,面庞却昳丽若琼池仙子,四目交汇不过一瞬,她又将目光移往别处。   他如何会没有听懂自己又一次踏上征途前,她眸中蓄泪的哀婉之言——你若败了,我怕,怕你一去不还,徒留我泪洒斑竹;可你若胜了,我更怕,怕你愈受器用,从今往后又是旦暮不可相见。   朝凭阑,暮凭阑,千里征鞍谁与弹?相思又一年。   长安百姓的雀动不已惹得肃宗面露愠色,直问左右,那人是谁?那人莫不是温商尧?他不该在军营中么,如何擅离职守现身于此地?   “恭送皇上、娘娘回宫!”随着老太监马奴的一声尖细喉啭响彻十衢九陌,响彻金阙碧甍,温羽徵看见哥哥黯然生出一笑,一口血噀出,便坠下了马。   肃宗本欲因其擅离军营而责其脊杖之刑,但忽而生起一念,又将尚未伤愈的温商尧传入了宫中。   与一众宠妃同坐殿上,搂着新妃唐乔的肃宗一见进殿之人便笑道,“朕方才再和几位爱妃说这边地战火是何等凶烈,可这些娇滴滴的美人儿偏说想不出是何模样。你来替朕说个明白!”一侧头,往唐乔的樱唇上狠嘬一口,又指着温商尧道,“你若能将朕的爱妃们都说了明白,朕就既往不咎,赦你擅离职守之罪!”   许是早已心如死灰而不惧触怒龙颜,他抬起疲惫泛红的眼睛,望了望天子身侧的那个女人,随即一言不发地掉过身去,将内外袍衣一并脱下收于腰际——似为刀劈,为斧砍,背脊之上满布如枝杈一般错乱纵横的伤痕。   举座的妃嫔皆为这一身刀伤骇得花容失色,惊呼出声。   擅离职守的温商尧终因此而免于责罚。   然而,怕是无人知晓,那原不该也不会为敌将射中的一箭伤及心肺,从此世间便再无“敌众我寡砥柱中流”的温将军,也再无“调笔拨弦当筵度曲”的温郎君,只有一个便是三伏天里也要披着大氅御风的病秧子。   又是一声轻咳。   门生递来的文章委实做得漂亮,温商尧心中激赏,浑然不觉时间推移。待绢灯的火光略显黯淡,放下手中册本,起身轻推窗棂,却发现弟弟仍跪于屋外。已近两个时辰。   一双深长眼眸翳在窗棂投下的阴影之中,也瞧不出个喜怒来。屋中男子缓缓走向门外,瘦削面孔于月光笼映下现出一丝淡淡倦意。谁能想到这个朝堂之上一言九鼎举重若轻的首辅大人,眉眼之间尽是一派“抚琴抱樽”的潇散淡漫。听他对跪地之人淡然道,“我没让你跪着。”   温羽徵微微仰起头,身子依然挺得笔直,板着脸孔道:“弟弟自知有错,不敢不跪。”   “这倒奇了。”温商尧微露一笑,“这塑金身、筑庙宇、观音阎罗一概见之避让的大将军也会甘愿认错,岂非自煞威风?”   “塑金身、筑庙宇固然骄逸,”挑起入鬓剑眉,一双素来花哨轻佻的眼眸此刻似电似光,似戈似戟,听跪地之人扬声辩道,“却是我于‘羌寇攻城剽邑’中戎马倥偬、万死一生换来的,何错之有?”   温商尧垂眸看了弟弟一眼,轻咳一声,“你既认为自己无错,又为何跪在这里?”   “不,弟弟有错。”俊美郎君仰起脸,直视兄长眼眸,“纵容一群鼠辈宵小向大哥动手,实乃错无可赦。羽徵甘愿受罚!”   “你若自甘受罚,我也不好再行相劝。”那薄而无色的唇微微扯出一丝谑意,“只是为兄病骨甚乏,如何也不便作陪了。”言罢,即向卧房走去。   见得兄长面色语气都转得缓和一些,温羽徵想着不如趁着酒劲豁开了去,遂大声道:“大哥,不能还政!”   温商尧驻下脚步,掉头笑曰:“昔日天子年幼,虽说龙袍帝冕负于身首,到底不过是个憷见生人的孩子。我便受了先帝的股肱之托,略尽辅佐之力。而今陛下大婚在即,朝堂上下黾勉同心,如何还有不还的道理?”   “哼!大哥眼里那个‘憷见生人的孩子’如今可视我等为骨中芒刺,几欲除之而后快!”温羽徵一声冷笑,索性将藏于心头多日的话一并倒出,“大哥进位十年间席不暇暖,方才将这帑藏匮乏、外忧内患的大周王朝拨入正途。然而自古‘君弱臣强’便是大忌,纵是贤如汉之萧何,到头来也需自污以释君疑,更不必提明之文忠最后落得个举家流配的下场。想来大哥一旦还政,待小皇帝羽翼渐丰,定会先收兵权,继而肃清温氏一门。”   白璧双颊犹带嫣然醉色,说出口的话倒是字字认真。见得兄长面色沉凉似也在思索,又道,“秦允是秦开的堂兄,又是秦时如的独子,而秦时如那个老匹夫自恃功高,屡屡堂上进言要求大哥还政,足见其心所向。这空缺的兵部尚书一职,因是如何也不能由秦允替了。那马开元——”   “这番话虽存私心,却也有些道理。”温商尧笑着断了弟弟的话,反问道,“我以陛下大婚为由将各地的藩王召入京里,你可知为什么?”   “藩王徙封外地,各自蓄财养兵,谋变之心已昭然若揭。其中尤以淮王简弈为首。”   “简弈骄狂外露,城府不深,并非成大事之人。”温商尧摇了摇头,笑道,“你再想想。”   “若说藩王之中城府深沉的,恐怕还是浚王简寿……可他为人谦和,素有贤名,并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见兄长仍是摇头微笑,温羽徵顿了顿,蹙眉道,“大哥召藩王入京,莫不是想‘请君入瓮’,将那简寿拘扣在京里?”   “我要你暗自调兵驻于郊外,一旦简寿入京,便得谨守门户,不任他出逃。”瘦削面孔微微浮起一笑,温商尧道,“你若将此事安排好了,兵部尚书一事我自有安排。”   “这瓮中捉鳖的小事,大哥尽管放心。”温羽徵闻言起身,动了动筋骨,撇了撇嘴,“跪了半夜,浑身都疼。”   还未离去,又听得一声唤,“羽徵。”   掉回头来,听兄长问道:“我亦有一方几经名家之手的古砚,但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小姐,竟能劳你这般费心?”   “这……”温羽徵稍作一想,只觉不便说出杞晗的名字,便故作轻松道,“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友人。”   “你口中这位‘不值一提的友人’可是红帩阁里的邬小翎?”温商尧看出弟弟不过是顺势点头,那双深长眼眸又浮起一丝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待你清醒时分,来取便是了。”    ☆、10、醉来却不带花归(下)   虽说只要杞昭上甘棠殿来给太皇太后请安温子衿便能遇上他,可少年天子总刻意摆出一张毫不见笑的冷漠面孔,不免使她气闷心寒。说来此二人到底孩子心性,旁人越使劲撺掇,反倒越南辕北辙让他们不喜欢彼此。温子衿对着终日里舞袖动裾和设磬张筝的宫廷生活无所事事之余,方才想起这后宫之中除了那些只会谄媚卖好的宫人宫婢,还有一个杞晗。   阮辰嗣入宫替温太后切脉问诊之后,未及离去,忽见一个鬼祟模样的小太监慌慌忙忙跑出了甘棠殿,抬着袖子遮掩脸孔,埋首与他擦身而过。眉心微蹙,扬声将其唤下,还未再行审问,却见那个小太监竖起葱白似的手指比划摇摆一番,一抬脸道,“阮大人莫声张,我是子衿啊。”   与一双美丽眼眸对视瞬间,眼前蓦然一亮,倒似见得那初升霞光跃过了山岔河湄。因为一直去温府替温商尧问诊送药,与温子衿也是极熟的。阮辰嗣的清俊面孔带起一笑,“本以为他日再见小姐,定然要伏地拜称一声‘皇后娘娘’,岂料今日却让我碰见这么个模样俏丽的小公公来。”   这句玩笑话丝毫没有让温子衿开颜,一对俏丽眉峰微微蹙起说:“不瞒阮大人,子衿这是要去合卺宫。”岂料对方一听当即肃穆神色道:“你一个大姑娘家总往一个男子的居所去跑,岂非要惹人闲话。皇宫大院人多口杂,还望小姐慎重,万不可辱没了国公的名声!”   “他自己不知体统与身份,与入府的男娼厮混不清,反倒觉得我辱了温府的脸面?”那小巧而白皙的面颊因得既羞且怒倏尔腾起两朵红霞,仿似一柄缀了桃花的纨扇。突然又眼神黯淡,叹口气道,“我想不明白,为何甘棠殿里有的,合卺宫里一样没有?那日我迷路于宫中,恰巧见了晗哥哥。我便问他,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他说寝用的物什一概不缺,倒是想看一看那些市井玩意儿。我便让马公公弄来这个泥人儿,好送去给他。”   听得这话,阮辰嗣不由得心中一阵痹痛,却仍不顾眼前央缠,如何不肯带她去见杞晗。温子衿固然娇憨任性,也知道这后宫里向来是流言蜚语无处着脚。这才想到要乔扮模样,好掩人耳目偷溜去合卺宫。如今教人撞了破,自然不好再行勉强,赌气似的将那泥人往他手中一塞,撅着个小嘴,掉头去了。   尚未回得殿内,却又暗自叹惋出声,声音极小却也教身后之人听了见:想来母亲也是这般隐忍求全,方致一生不快,她说,为什么非要嫁给皇上呢,为什么不能嫁给佋王?缘何我这宰辅千金还不如那养蚕缫丝的贫家女子,实是太过不公。   这话听得阮辰嗣心头大惊,几乎狼狈而逃。   待别过了温子衿,转身没入一片密林之中。分明很好的日光透过枝杈反倒显得姌嫋纤薄,随着他的步伐林间漫起一阵微风,和着一声声鹂鸣燕啾,萦耳不绝。阮辰嗣突然发现,这条走得极是熟稔的路,竟是杞晗与外界的唯一联系。   温太后年事渐高之后醉心于求丹问药,对这个体弱多病的皇孙早已不管不问。好在佋王倒也不愿引人注目,偶尔遇上些大日子被惦想起来召唤前往,也定是称病推谢。   身体有恙固然不假,可唯恐锋芒毕露招至杀身之祸,方为真心。   埋首慢慢踱着步子,他的思绪似一泓浅水,冲涤着怎么也忘不去的迢迢往事。再抬眼时,已看见一轮渐沉的赭红色的太阳,照映着荒索孤宫。   桃花开始谢了。不时飘洒而下几片似粉似白的花瓣,犹如美人落下的胭脂泪。   阮辰嗣立于门口,掩尽自己的悲戚情绪,换上一副轻快的口吻对那桃花树下垂眸读书的人说,“佋王爷独坐深宫竟也这般招人惦念,实是要叫天下男子汗颜不及。瞧,”扬了扬手中的泥人,又是一笑道,“这是温小姐千叮万嘱让我定要给你捎来的。”   “小王倒不以为然。”杞晗抬起一双淡色眼眸,也回应来人一笑,“阮大人这般颀长飘逸,风神俊秀,也不知多少女儿家旦暮相思,直想教那大红花轿抬进阮府。”顿了顿,复又垂下长密眼睫,“可惜大人耿直堪比字禽,愚夯更胜尾生,殊不知‘花开堪折直须折’,实是不解风情、不知诎信得很呐!”   “佋王爷若来了性子,一张口便似那鸟雀作势鹐架,”入得门来,颇似无奈地摇了摇头,近他身旁坐下,“我说不过你。”   凑得近了,才发现他在研读《妙法莲华经》其中一卷。   阮辰嗣不免诧异道:“这经书你读了千遍有余早已烂熟于心,如何还嫌不够?”杞晗微一笑曰:“也是我入居合卺宫之时国公亲手赠予的,实当每日虔心默诵一遍。”   明白对温商尧的慑畏似一道重枷挎于其身,不禁又是一声叹息:“昔日皇上年幼尚未亲政,宫中也无女眷,国公算是破了先祖之例让你长居合卺宫中。皇上大婚之后如何也不便再你留于宫里,待你离宫之日,我便带你历遍山川,从此隐于桑榆之间,再不回这是非之地……”   “这话你也说了千遍有余,如何还嫌不够?”抬眸直直逼视对方,声音细柔倒也不似嗔怪,“你这人总是这般菩萨心肠,不信世态炎凉人心险恶,纵是修罗恶鬼也能让你瞧出千般好处,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我若是国公,定然会想佋王住在宫里倒还好些,若在宫外,保不齐会生出什么事端来。萧氏亦是大族,虽说这些年被贬罚得厉害,到底叶茂枝繁难以一夕之间翦除干净。想我母妃本为后宫之主,又诞育了四位皇子,为何国公却要迫她殉葬?”稍一低头愣神,若那飘萍浮藻的一潭死水忽起波澜,唇边生生展了个笑说,“你我不常相见,原不该耗费时辰说这些没意思的。”   他曾借着医诊之便,旁敲侧击地问过,国公打算如何处置佋王?他没有等来回答,温商尧那张英俊而憔悴的面孔被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容笼了起来,宛如风雪弥天,令人心悸而又难以琢磨。待天子成年亲政,会否放佋王离宫?这个念头自二人相逢于这座遍植桃花的合卺宫起,便旦暮萦绕心间。   可距离这一天越近,反倒越是如焚如冻,惊忧不已。   “杞晗。”看着那双清皎眼眸之中尽是一片水色朦胧,阮辰嗣好一阵慨然心酸,一番欲言又止,道,“你若心头怕得极了又不愿在别人面前落出泪来,我掉过身去就是了。”方才掉转过身,竟被身后之人轻轻环住。   阮辰嗣本欲脱身,却被那分明不重的力道箍得动弹不得。   “你如何是别人……”环于对方的手收紧几寸,将自己的面颊轻贴于他的背脊,杞晗阖眸微笑,“恨非鸟雀,不能衔环来报;恨非组绶,不能系玉相伴;更恨君在天涯我在樊笼,若咫角骖驹面对千里之行,险阻重重,不能一诉衷情……”   “既然你说我‘愚夯更胜尾生’,”虽是玩笑之言,可话音听来已然有些哽了,“若你被囚禁一生,我自当也‘抱柱而亡’于这合卺宫……”   “你须记得今日之言。”明知阮辰嗣看不见,仍是重重点了点头,声音几不可闻地说着,“今后我若做得错了,你万不可怪我……”   两个人默默相偎,良久不置一声。见得日头沉了,不便于宫中逗留过晚的阮御医便要起身告退,忽而瞥眸看见案子上置了一方端砚,阮辰嗣亦是精于文墨之人,当即取于手中赏摩。砚体黑中带绛,若鳝血凝固;纹理细腻厚密,莹润光亮,分明坚硬似骨却又触之如肤。砚头的雕凿更是精美天然,极尽巧思,细细一看,只见一行几乎目不可视的小字篆于其上,“欢笑尽娱,乐哉未央”,而同一位置的另一侧则篆有“皇室荣贵,寿考无疆”。字迹犷悍有神,颇具不羁风骨。   那张素来不苟言笑的清逸面孔也不禁露出瞻赏之色,问道,“这莫不是曹子建的那方‘笙磬同音’?”见得杞晗微一颌首,又道,“野史《魏风》有记,正是魏文帝几番向弟弟索要此砚未果,方才动了杀机,也方才有了那流芳后世的‘七步成诗’……以笔蘸墨则生异响,若吹笙槌磬,相和、清商,难言其妙。因其能‘滴水成墨,落笔如神’,更有‘楚璧魏砚’之说,可谓连城之价稀世之宝——你是何处得来的?”   自己也无从解释,为何这人的一颦一笑总能牵动自己的心绪,这般杯弓蛇影,也恁的可笑。   阮辰嗣措辞小心,唯恐将杞晗唤入这“豆萁相煎”的悲伤之中。倒是佋王轻瞟了一眼那方古砚,淡然一笑说,“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友人。”   作者有话要说:-俺是画蛇添足的阅读小贴士-曹植没有一方砚台名唤“笙磬同音”,这是作者瞎掰的=囧=楚璧,自然指的是“和氏璧”...尾生,就是那个傻帽的等个女人迟迟未来,淹死于桥柱下的家伙【女人不来去搅基啊,真是... ☆、11、春风初试薄罗衣(上)   吊唁兵部尚书庄苇是假,找个由头溜出宫去避开温子衿才是要紧。换下龙袍,换上一袭白衣素带的寻常装束,杞昭唤了秦开相伴,二人纵马离宫。   柳絮轻缀画檐,飘飘不尽。还未近得庄府,即看见几个脚夫正把两块镏金的匾额一前一后悬上门屏。正面匾额上的四个大字“至善于邦”写作自成一派的行书,撇捺放纵,圆转飘逸,出锋收笔皆疾徐得当辉映自如,一似蟠龙欲腾空,又似飞瀑泻千里。   好俊的风骨!一阵熟悉之感令杞昭心里蓦然一惊,眼神示意下,秦开当即扬声问道:“你们悬的这块匾是何人真迹?”   庄苇的长子庄义儒于堂屋之中便听见了秦开的声音,慌忙出门相迎。一见秦开身旁的俊俏少年,更高呼“万岁”叩首在地。而那些脚夫听闻天子莅临,赶忙放下手中匾额,爬下梯架,噼噼啪啪全跪在了地上。   让众人“平身”,少年天子大大方方进得堂屋之中,坐于主座。待庄苇之妻王氏亲自奉茶上来,慢悠悠地啜了一口盏中香茗。听见外头脚夫的忙碌声音,又想起了那两块匾额,杞昭将庄义儒唤于身前,问道:“匾额上的字到底是何人题写的?”   庄义儒躬身道:“奴才回禀皇上,乃国公前几日来吊唁家父时挥墨题就的。奴才着了巧匠将这字铸成匾额,也好让庄家的后人仿效国公高义,永世不忘国公教诲。”   一口一声“国公”,这般谄媚模样倒似这灵堂上供奉的不是自己的爹庄苇,而是温商尧。只感胸中不快,少年天子蹭地起身走往门外,见得那高悬在上的银钩铁画几个大字,一双本满是赞誉之色的眸子顿生晦黯,当下眼尾轻睨面色冷峻地一指秦开,“你去,把它给朕揭下来!”   脚尖轻点地面,秦开以一个极为漂亮的姿势飞跃而起,却在两手要触上那块匾额时扬手劈下一掌。那木刻匾额咵察一声便摔于地上,自“世德流芳”的“流”字处裂成了两半。一双顽劣眼眸蓄着赖皮似的笑意,施施然掠落在地的少年挠了挠头,转身对一概瞠目而视的庄家老少挑眉一笑,“但是没留神。”   杞昭亦是毫无遮拦地放声而笑,径自笑了半晌,忽而又自觉这般小气失了皇帝威仪,于是敛尽脸上的玩闹谑意,对眉头深锁一脸哭丧的庄义儒正色道:朕要亲自为庄大人题字一幅。   待庄府下人将笔墨纸砚伺候了个齐备,杞昭走至案前,稍一凝神静思,便一蹴而就几个大字“峻节清风,彪炳千古。”自觉比往日里写得都好,又闻得左右的一致称赞,一双微微上扬的眼眸更显神采飞扬,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抬眼一番环视,恰巧上官洵也在。于是对他露出一笑道:“上官大人学冠内阁,不妨替朕一看,这字写得可还工整?”   上官洵官任翰林院修撰,乃兴历十五年的榜眼,既是帝师,也是朝中鸿儒。只可惜为人梗介不知圆滑,因故仕途一直不顺。若论学识文章,殿试之时本该当之无愧拔得头筹,可肃宗见其面颊凹陷颧骨突耸,体态佝偻瘦损难以入目,言谈举止又透尽了恃才傲物的尖酸,故而心头不悦,御笔钦点原来的第二名为状元,上官洵只得退为榜眼。岂料此人骄矜傲物,锱铢不让,竟拒不受封,当场拂袖而去。肃宗龙颜震怒,要赐死上官洵。于羌汉一战中大胜而归的温商尧恰于此时进宫面圣,肃宗大喜之余问其要何封赏,俊美郎君尚未脱去染血铠甲,却是一笑说,“班师凯旋,三军振奋,此时若见血光,恐会挫其锋锐。”这才保下了他的性命。   而后上官洵负责教授皇子们学习,也曾毫不掩饰对当今天子的不屑一顾,不止一次于众人面前说肃宗的八位皇子中,最为聪颖的便是杞晗,而最为愚钝的则是杞昭。天子弱龄时随其读书没少挨他的呵斥与责罚。恰有一次又因背错了一篇汉赋要挨戒尺,龙袍小儿连连哭曰:朕是天子,你这腌臜,如何敢打朕?便怎么不肯把手心伸出,还用眼神频频瞟向伴读在旁的黄口小儿。秦开也机灵,当下也哭着扑将上去抱住了上官洵的腿,直把自己挤出的眼泪鼻涕一股脑地擦在他的青衫之上。那张面色蜡黄、颧骨高耸的面孔露出无奈之色,上官洵幽然叹道,“若非国公三顾茅庐抱病相邀,臣原是如何不愿雕凿朽木。陛下若是甘于惰学自嬉,待臣回禀过国公,自当挂冠而去归隐山野。”杞昭听闻此言当即止泪收声,乖乖将掌心摊开伸于上官洵眼下。哪怕被打得两掌通红似要滴出血来也是紧咬牙关,也未尝再哭出一声。   那原不堪忍受的戒尺之疼生生匿于三分念头:一分是为“回禀国公”引来的慑惧,一分是为“惰学自嬉”激发的骨气,还有一分,则是对那日紫貂大氅下的温暖久久不曾忘怀。   静立于一旁的上官洵走上来看了一眼杞昭的字,垂着两个浮肿眼泡的眼睛露出嗤色,摇了摇头,“开合苟且,笔力不饱,笔意更乏呼应。唯独这个‘千’字血肉丰满骨骼精神,略具国公神髓。”   纵是褒扬,也只用了个“略”字。杞昭听得这话,当即面色带怒要拂袖而去。还未跨出门去,蓦然似当头一棒般为人从梦中惊醒!又疾步回来拾起案上的白宣,仔仔细细看了看自己落墨于上的那个“千”字,又掉过眼眸直愣愣地注视起落在地上的匾额。   心头顿起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竟让他在这晴暖阳春里倍感寒意,冷汗不由涔涔而下。瞥看了众人一眼,只说“朕当回宫了”,便于恭送声中头也不回地跨门而去。   竟有出逃之势。   “朕不喜欢那个上官洵!”方一出得庄府,白衣少年直恨得咬牙切齿,一连说了几声“待朕亲政后定要诛杀此老匹夫!”   “温商尧通音律、擅书法,那一笔自成一家的温体行书,朝里朝外模仿者难以计数,”秦开见了杞昭面有忿色,因是安慰他道,“再加上那些只知奉承的小人,听人赞他几声总是难免,何况说皇上的字具有他的神髓,此言到底是褒非贬,皇上也不必放在心上。”   虎起一张冰也似的脸,杞昭斥道:“怎么?你的意思是,听人说朕的字写得像他,还得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了?”知是小皇帝的气话,那一双眼眸亮锃锃的皂衣少年挠了挠面皮,涎皮赖脸地生出一笑道,“不是,微臣说的是,温商尧的字写得像皇上。”   人心隔距肚皮,圣意更是难测。秦开自是不知杞昭的心思:为何别的字不具神髓,偏偏是这个“千”字。   他当然也不知道,自唐乔手把手教杞昭写过一首《长相思》后,他自己一个人又偷偷照着母亲的字迹摹了不下万遍。常常是摹着摹着就眼前一片雾气蒙蒙,滴滴泪迹洇于白宣之上。   若非今日为上官洵一言提点,十年来他从未生出过这个念头,可这一旦想起,便似疑人偷斧,如何也挥之不去了——   母亲那首《长相思》中提及的“周郎”,会不会就是温商尧?   杞昭愣神半晌,忽而掉过眼眸看向身旁少年,问道:“秦开,朕且问你,你多大了?”少年当即摸着鼻子笑起:“微臣虚长皇上两岁,皇上如何不记得了?”   “朕想给你安排个亲事。”见秦开睁大眼眸,又露出一笑道,“副相韦松不单经纶满腹,有匡时济世之才,随风倒舵的本事也是无师自通。听传他有两个如何不肯示人的漂亮女儿,一曰云珠,一曰兰珠,皆有落雁沉鱼之姿。更听人说,云珠善弹箜篌,兰珠善舞《绿腰》,二者皆精妙天下,令人见之馋涎。”唇畔的笑意更深,一双黑漆漆的眼眸似也浮出一层暖光,“朕和你,各择其一,如何?”   皂衣少年蹙起眉头,稍一琢磨,当即明白了小皇帝的意思:若温子衿为后,温氏一门岂非更气焰滔天?有意借姻亲拉拢韦松,扶植韦家的势力,好似养狗搏狼,让其能与温氏兄弟互作牵制。   也不点破个中原委,秦开踱前两步,又回头撇了撇嘴:“皇上刚才说韦副相不肯将两位女儿示人,那便是无人见过了?万一是外人的以讹传讹,这‘云兰二珠’不是大美人,反是两个呲牙鼓目血盆大口的丑八怪,又当如何?”   “‘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杞昭肃穆眉目凝神相视,忽而抬手重重搭向他的肩膀,以一个十分妥重而严谨的口吻道:“娥皇女英,齐人之福,朕便在此恭喜爱卿了。”    ☆、12、春风初试薄罗衣(中)   那厢杞昭有意为秦开指婚韦相之女,绝非杞人忧天。自温太后身侧的丫头白芍口中探知,自那日于甘棠殿内提及了温羽徵的婚事,她便属意将“二珠之一”许配给这总是流连花楼的侄孙儿,暗里遣人去韦府说亲去了。温氏兄弟越俎代庖、专恣弄权十载,朝廷内外早是邑犬群嗥,那些臣子何有将他这天子放在眼里的?   公卿大臣里也唯有副相韦松,能对这首辅大臣说个“不”字。   这帝王家要是拉拢臣下,无外乎靠联姻这个手法。若二珠之一入得宫来,他更有心多给她一份恩典,好让那动辄生妒撒泼的温子衿难堪。这后宫争斗从来都是杀人于无形,便不信,纵然韦松不愿与温氏兄弟起冲突,可若将储君之位置于二者之间,如何还有不奔趋追逐的道理?   少年天子固然远虑深谋,可这韦相府中又是另一派景象。   见得一双姣好婢子各立于一侧,而堂屋之中一庞眉皓发面貌清癯的老者与一肩披紫貂大氅的男子正在对饮弈棋。二人俱卸去了朝冠袍服,换作一身寻常装束。只见那苍髯老者久思过后,落下一黑子道:“但知国公擅书篆、通音律,却不知这一手棋也下得妙绝天下。”自嘲地摇头一笑,“枉老臣还素来自负于棋艺超绝,如是看来,定然是要输了。”   两指轻夹一枚琉璃棋子落于枰上,便见黑子已入绝境,再无生还余地。瘦削面孔上一双深长眼眸隐隐带有笑意,浑然不见与那棋势相映的侵略锐气,听他轻咳一声道,“博弈之道宛如兵甲胜败,审局、度势温某尚知一二,然则临局用智于‘围师遗阙,死中求生’,到底是外行人。”   “国公过于自谦了。”韦松又一笑道,“想国公十六岁从戎,即领千骑兵马破数万敌军重围,可谓激昂年少,名动天下。对这一枰对垒的黑白,自然了若指掌不在话下。”   苍白瘦损的面庞微微泛起一笑,温商尧淡然道:“但是陈年旧事了,韦大人何必再提。”   “想睿宗皇帝夺位于朝贼,举国上下正是百废待兴。睿宗皇帝天性仁明,未免羌人进犯百姓堕于水火,特意迎娶了樊凉公主淳尔佳为妃。不仅定下羌汉永不互犯的盟约,更容许漠北百姓进入陇右之地开垦,只须向朝廷上缴少许,余粮皆归其所有。可这班野蛮羌人恩将仇报,竟趁睿宗皇帝驾崩我大周动荡之际,举兵犯我边境,将漠北一带连同西州、河州悉数据为己有……”苍髯老者言及于此,已是连连叹息不已,“致使我大周金瓯残缺,徒剩半壁江山。”   “韦大人今日邀温某前来小酌,却未见准备美酒珍酿,”温商尧将拈于指尖的棋子放还白玉棋奁之中,含笑轻觑韦松一眼,“莫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什么都瞒不过国公。老臣确有一事想与国公商议。”那老者当即也放下手中棋子,摇头道:“近日探子来报,羌人之中出了个名为‘察可古’的不世英雄,他凭着骁勇善战夺了汗位,又开国号为‘弈’,自称‘圣德皇帝’。据悉那察可古智谋过人胸怀伟略,不甘偏居一隅,早有意犯我大周。羌人本就兵骁民勇,若干年来不时遣轻骑袭扰,而今秣马厉兵大有与我大周分庭抗礼之势,只怕更难对付。”   “我懂你的意思,”眉头微微蹙起,唇畔的笑意倒是不减,“驱除羌人固然是头等大事,却和祛病是一个道理,不能操之过急。”   “当日国公所率的大军一路所向披靡,眼见已犁庭扫穴逼至漠北城关之下,可偏生——”忽而刹住话音,韦松半晌沉默后,仅是摇头叹息。   这一声喟然长叹来得迟了。   周肃宗耽于美色荒疏朝政,横征暴敛于一己之私,却不为天下有识之士励精图治。自十六岁的温郎君横空于世,更是心忖得此文武咸备的不世将才便可高枕无忧,对朝臣劝其收复失地的谏言充耳不闻,反任那些泣血以告的奏本落满尘灰,弃于御书房一隅。   彼时正值羌人内乱而无心恋战,加之主帅年少英雄极富谋略,因此汉军声势大振,一路高歌奏凯。眼见羌兵溃不成军收复旧地在望,温商尧忽而被肃宗以一道“朝堂生变,朕生死旦夕,望卿闻令即归!”的急令给召了回来。   少年将军一路马不停蹄赶回京师,收于鞘内的剑刃犹带未干鲜血便入宫觐见天子。却见肃宗衣衫不整地和数位美人嬉戏于金銮殿上,一见他更是龙颜大悦,笑道,“朕曾听那些朝臣内侍们说‘曲有误,温郎顾’,也不知是否言过其实。此番召你回京,正是要你替朕顾上一顾,”抬手一指正于殿上鼓瑟弹筝的两位妖冶女子,又道,“此二位美人何人更擅丝弦?更擅者朕要将她册封为妃,而那个稍逊一筹的,朕就将她赏赐给你,也算犒劳你屡破羌寇入死出生之苦,如何?”说罢便令那两名女子弹唱一曲《薄罗衣》。肃宗方额大耳重赘多肉,加之纵情肉[]欲多年,更显面孔浮肿神态猥琐,愈加衬得身侧的少年将军英姿俊美,不似凡人。纵然往来于教坊的多是些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可这二位歌姬哪里见过如此丰神玉树的男儿,心忖这“人间无出其右”的温郎君果然名不虚传,听得一声“稍逊一筹的将赏赐给将军”,竟顿起贪慕之心,争相出丑错音。   千载一时的复国良机竟于一双美人的拨弦素手间化为乌有!精通音律的少年将军当然听出曲中的青睐挑逗之意,拳心紧攒,生生将喉间泛起的一口腥甜逼了回去,掉头对肃宗笑道,二位美人的琴技伯仲之间,实在难分高下。   当时韦松也在殿内,一声黯然叹息混入秾词艳藻与淫声靡乐之中,再不可闻了。   “若是他日国公能亲自挂帅出征,岂非更叫那些羌寇胆丧……”   “羽徵虽浮夸顽劣,然而自幼研读兵书,谙熟兵法武略。国事当前,他也向来慎重得很。”瘦削面孔浮起一丝笑意,温商尧轻咳道,“有他坐镇军中,我很放心。”   韦松点头称是,又道:“但不知大将军可有婚配?”   摇了摇头,一双深长眼眸露出怅然自疚之色,温商尧轻轻叹道:“许是幼失恃怙,而我这做兄长的又只知权宰政务,疏于对他的关心教导,才使得他这般耽好女色。”   “那日太皇太后偶与老臣说起大将军的婚事,老臣恰有两女待字闺中,才情模样倒也各占几分,故而毛遂自荐。太皇太后凤体刚愈,老臣想着也不便总是叨扰,这便想乘今日之机与国公商议一番。”言罢,当即唤了二女上来。   话语方落,自堂后便走来两个袅袅婷婷的美人。一个白裙飘飞,仿佛行云逶迤;一个蓝裾轻曳,更胜幽兰静放。那白衣女子宽额尖颐眼若水杏,眸色乌中泛绿,浑似一波盈盈春水,顾盼流沔间难掩妖冶狐媚之气;而蓝衣女子则纤腰素肌眉若春山,唇色不涂而朱,嫣然一笑,愈显典丽不可方物。   云珠艳似狐胎,兰珠俏比仙子,韦松心中不免也是得意,暗道便是那京师第一名妓邬小翎,哪里又及得上自己这两颗各有千秋的璀璨明珠。韦松让云兰二珠向温商尧施了一礼,又提及了东吴二乔的典故,说什么孙策纳大乔、周瑜纳小乔,英雄美人名传千古,可谓一段旷世佳话。   这“兄弟二人可各纳其一”的弦外之音愣谁也听得明白,可他却发现身旁男子虽面含三分浅笑地目不旁视,可神色分明又寡得很,全似不为动心。   “一可落雁,一可沉鱼;韦公二女,人间罕俦。”眸底蓄起愈加深浓而不置可否的笑意,温商尧微一颌首赞道,“有此双珠在侧,顿觉温某老朽形秽。”   “国公正当风华,如何能说‘老朽形秽’……”云珠不过比温子衿大了两岁,抬起眼眸注视着年长自己二十岁的男子,凝脂似的颊上竟生出一抹“女子思慕情郎”的羞怯红晕,低声说道,“奴家三岁便能将《温郎谣》倒诵如流,至今犹记那一声‘宝马雕鞍,粉郎风流’,那一声‘殿前封侯,英雄杯酒’……总惦着盼着有朝一日能与国公相见……”   说话间,韦松命下人撤去棋枰,摆置上了盛有青梅、金枣、菩提子等的青花果碗,又令云珠替温商尧斟酒。   “但请国公饮此一杯。”双膝触地跪于地上,细滑如玉的一双手将半满的象牙杯高托过头顶。凝视身前男子的目光脉脉含情,白衣美人若有所指地说道:“酒浆陈酿,愈益醇醲。”   将美人手中的象牙杯接了过来,却也不饮,仅仅轻置案上。从果碗中拾起一枚青梅,似还礼般将它回赠于云珠,温商尧勾起一笑,“梅子未熟,难免酸酢。”   这话倒似嫌自己年纪小了。   一腔思慕衷情顷刻化为了喑哑难言,将那青涩果子攒于掌心,云珠缓缓起身退立一旁,那原能照映众生的妙丽容色似也为之黯然。   这姐妹间感情本就是极好的,一旁的兰珠见得姐姐这般模样气之不过,当下反唇相讥道:“国公看来不过而立年纪,言行举止却如此老气横秋,令人闷倦。又形销骨立这般病态,谁家的女儿会愿意一进门就守寡?”黛眉风流轻挑,气吐如兰,“倒是大将军,俊美轩昂,人间无匹。我是要嫁他的!”   “舍弟顽劣不驯,但怕委屈了兰珠姑娘。”听得这话,笑意更深,这双素来寡漠深邃的眼眸又添几分暖意。   “我这将要作他妻子的女流之辈都未尝这般庸人自扰,”岂料蓝衣美人巧嘴薄舌惯常任性,纵然在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面前也丝毫不肯退让,“缘何你堂堂一朝首辅,又不过只是他的兄长,反倒推三阻四诸多莫名顾虑?”   云珠悄悄拽了妹妹的水袖,恨不能教她将那朱唇贝齿一并阖上。而另一侧的韦松早已四体俱颤汗浃背脊,吹须瞠目地冲其一声怒叱:“兰珠,休得胡言!”   独是温商尧不以为忤,病恹憔悴之色一扫而光,放声而笑。    ☆、13、春风初试薄罗衣(下)   温商尧回府已是酉中时分,日头晻晻欲落,高轩低庐远看参差错落交相掩映。几点燕雀出没其间,上下游戏。   自打于兄长屋外跪了几个时辰,温羽徵似是一夜悛改脱胎换骨,既不去红帩阁也不去温郎庙,当真循规蹈矩得很。李谦本想寻几个美貌的童男童女为他消渴解馋,岂料他近些日子不好美人倒好鸟雀,反倒命他四下去寻。   铁鞋踏破方才自扬州觅得两对纯种的金红芙蓉鸟,一路快马颠簸送至京师。毛羽艳丽如披霞燎火,鸣唱婉转似磬声铃语,极为罕见难求。可惜这鸟儿实在纤细娇贵,还未好生伺候供养送入温府就死了一只。   温羽徵见笼中的鸟儿确凿漂亮,也未有“失了一只”的不快,当即曲指轻叩笼罩地逗弄起来,嘴里喃喃说着:“而今我算明白了,这‘三顾茅庐却屡求而不得见’是教人何等的不甘心、不快意、不罢休……”仿似精心修饰的两道俊眉高扬斜飞,连着一双明眸中的英气精魄直入鬓角,端的是一副戏荡人间的倜傥恣意,逼人自惭形秽不敢直视。   “纵使春[]色无限,将军风流却更增春[]色。”抬眸环视一番院中的斜阳美景,李谦复又注视起眼前这目不旁视逗弄鸟儿的俊美男子,谄笑道,“若大将军跨马而行于长安街,遑论少妪定都投掷瓜果以示倾慕,足致数月不饥。”谄媚讨好固然不错,倒也字字真心。   “曾有江湖术士指出这个宅子阴阳抵牾,风水极是不好——若是男孩诞育于此,必将脑后见腮生有反骨,日后成为乱世佞臣,不得善终;若是女孩则更薄命,纵然荣极一时也终将若残花飘零,魂断于红颜韶华……”顿了顿,温羽徵停下逗鸟动作,掉头目视李谦道:“虽然大哥一笑置之不与计较,我却没有这般雅量。我命人折了那人的四肢,将他弃于狼豺出没的野陌之中——说来,这还是你头一回登门府上,我可有记错?”   李谦点了点头,又将瘦小身子躬作一团道:“卑职不敢欺瞒大将军,卑职的先人与这宅子亦有不解之缘。”温羽徵面上浮现一丝暧昧玩摩的笑容,又道:“无怪我见你自打跨入这府门,便总瞻左顾右地看个不够……你倒说说,这宅子是何来历?”   “这宅子百余年前便是这般往来络绎、鼎盛繁华,可那时的主人非是姓‘温’,而是一位‘权倾朝野、笑倾天下’的小王爷。”默然片刻,这以“刁滑不可交”而见称的男子竟面露怅惋之色,颇为感慨地又道:“卑职的先祖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本领,曾任吏部主簿,说来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可他却抽簪自去投身于玉王府,默默蛰候数年只为有朝一日云开月出,得以辅佐心中明主……可惜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到头来不过是黄粱一梦终须醒,何如索性不逢春?待敬王伏诛之后,先祖遵循小王爷生前指示,留墨一篇震惊举国流传至今的《服罪疏》便黯然归隐……”   “你的先祖就是……就是李相如?”温羽徵当下恍然,心忖难怪这个李谦模样生得虽不周正,却巧舌如簧经纶满腹。原是这般来历非凡,居然是史书记载里那个能“一言屏退万千兵马”的李相如的后人!   “先祖临终之时留有遗训,只说自他而起的李氏后人三代之内绝不可回朝做官,而三代之后必得倾尽所学博取功名,从此济世安民,和鼎相佐简氏皇帝——这遗训虽留得怪,卑职的祖辈父辈却恪守至今,直至卑职这一辈,方才过了三代。”   眉峰轻锁,若傅脂粉的俊美面孔亦有感慨之色。他也不免为此触动,想起了温氏后人须谨记于心的先祖遗训,何尝不是因为曾为敬王贴身侍婢的太祖母难忘旧主之情?   正是两厢失声间,突然听得一个淡淡含笑的男子声音:“倒不知大将军近日修身养性,开始学会赏玩花鸟了?”   暗呼“不好”,本以为兄长定会被那老朽啰嗦的副相韦松留下用膳,怎料这么早就回来。生怕自己的玩娱自嬉惹其不快,赶忙示意李谦将鸟笼藏好——谁知自那日在温郎庙里为宰辅大人一眼瞥视之后,这奸猾小人便落下了见他即怵的病根,听闻温商尧入得门来已是大惊失色,偏生温羽徵还将鸟笼往他怀里迅疾一塞,令他猝然措手不及。   一不留神竟将鸟笼摔在了地上,笼门大开之下,笼中的芙蓉鸟一刹扑飞而去。   见那三团火儿似的鸟儿扑扑棱棱,竟往三个方向飞去,温羽徵心下一急也忘了兄长即在眼前,当下脱地而起直入云霄,要将它们一并捕回来。似拣尽寒枝的惊鸿不肯于枝头栖息须臾,稍稍一踏院内的俊木绿乔,又翩然融身于风中往来飞梭。俯眸一看,发现哥哥正微抬下颌,面带淡淡赏赞之色地望着穿花拂柳的自己。心里蓦地起了个“炫技”的念头,愈加华裳缥缈,动若飞虹。忽起忽落得心自如,一招一式舒展绝艳,令人难以自胜地为之目眩神迷。   故意捱了些时辰才将三只芙蓉鸟悉数捕于掌间,脚下布满了闻声而至的下人婢女,一概击掌称绝连连叫好。骄狂自傲的情绪已达巅峰,只见温大将军绰然立于树顶,玉白指尖把玩着手中雀鸟,昂冠大笑,满面春风得意。   岂知耳畔霎然生风,眼前骤起一道玄光——温商尧竟也飞身掠入空中,眼不及眨已至跟前。   三只鸟儿趁其错愕松手的空隙又扑飞而起,四散逃去。   玄色披风飘飞于空,丝毫不带劲气却分明危险万分的一招直逼喉骨。温羽徵点踩花叶向后飞退而去,左肘突曲仓猝挡开。又是迅若雨扫风卷地连过数招,二人凌空错身的刹那,互相折眸相视,他面色大变道:“大哥,你不可运功,这是在干什么?!”   温商尧回以微微一笑:“教你如何捉鸟。”   这倒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哥哥总是亲自教他武功。虽说当时那不多高的少年心气儿便已登天,仗着天资聪秀学什么都一日千里,然而与年长十岁的兄长比试到底从未胜过。而今时过境迁,二人早是今非昔比,可温羽徵仍不敢再有些许松懈,当下不遗余力地使出轻身功夫,与兄长同时伸手去夺其中一只的芙蓉鸟。   一边争夺过招一边连翩青云之间,一时风起枝颤,落花如洒。温羽徵风华正茂,数十招后已明显占据上风,温商尧虽面目姿态仍旧风行于水,终究也只是勉强招架。   待三只金红芙蓉鸟全不见了踪影,二人落回地上,方才发现旁人的发梢袂上已满是飞红飘絮。   自觉手中握有一双鸟儿,温大将军走至轻咳不止的兄长身前,面露骄色而又关切地开口道,“大哥,你身子欠佳,弟弟承让了。”将掌心摊开,不禁瞠目怔住——不单手中仅仅孤零零地躺有一只鸟儿,且由于二人过招间毫不自察地致力过猛,这鸟儿已经死了。   “怎么……怎么可能?”顿感一股小火自耳根烧起,嵌于眸底眉间的骄矜狂放登时卸了个干净,温羽徵一脸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向一旁的兄长。只见其抬臂一展披风,伸手至他眼下。苍白修长的五指慢慢舒展而开,躺于掌间的两只芙蓉鸟竟完好无损,亲昵相偎地啄了啄毛羽,又飞了去。   瘦削面孔愈显惨白无色,温商尧阖起眼眸轻轻喘息,许久方才略带谑意地笑道:“堂堂大将军如何还不敌一个病秧子?”   “大哥……骄矜自满犹似收雀于网,怎可容它阻我雄心鹏程……弟弟错了……”颌首低眉现出惭色,麾下雄兵不下百万的温大将军竟如稚子般目光懵然低低自语,忽又不甘心地抬眸扬声道:“我定不会再犯,须得再比一场!”   “可惜为兄已无力奉陪。”摇头一笑,复又轻咳数声,及地披风款款飘摆,掉头向后院走去。   一阵动人肺腑的琴声自后院传来,似暮春花谢的宛转幽涩,也似秋后寒蝉的凄鸣悲诉。   该是唐峤正在拂弦。   唐峤虽是梨园人士,温商尧却一直待之以上宾之礼,从不拘束其自由。不单以名琴焦尾相赠,更任其率意出入温府。无怪乎他愿以绿珠自比,人道知己难觅,飞蛾扑火也值得。   见坐入书房的温商尧久嗽不止,忙遣下人去阮府将阮辰嗣请了来。   阮辰嗣一听,也赶不及着上冠带,匆忙忙就来了温府。替温商尧把过脉后,当即神色严峻地皱眉道:“国公今日是否不单与人交过了手,还饮了不少?”温商尧轻勾一侧唇角,颇似不以为意,“本还想瞒着大人,岂料大人乃华佗再生仲景当世,什么也瞒之不过。”   在往日的方子里又添加一味白及、二钱石榴皮,细细嘱咐了研磨、煎服的法子,不交给左右婢子,倒交由了唐峤。唐峤将药笺攒于手中,亦蹙起眉目道:“国公分明非是贪杯之人,却总故意与自己身子赌气一般。”   “卑职记得曾与国公千叮万嘱,一不可饮酒,二不可运力,三不可生怒,四不可自伤。若国公再这般一意孤行不听卑职一劝,只怕活不过明年开春。”   “无怪乎羽徵总说大人无趣!”忽而想起白日里也被一个黄毛丫头点着鼻子说“老气横秋、命不久矣”不由大觉好笑,又连连掩口轻咳,笑道,“可男儿在世,若该痛饮狂歌时却只饮水茹藻,该壮怀激烈时却只缩手袖间,该冲冠一怒时却只拈花一笑,莫不如披缁削发去做个和尚。”   待唐峤退了去,温商尧枕头于椅背,于婆娑灯影下阖眸养起神来。瘦削面孔惨若无色,几无吐纳。   阮御医虽说经常出入温府,倒也未有于温商尧的书房中逗留过久,为其拔俗雅致所吸引,不由起身踱步其间,细细瞻视起来。   一幅高悬于壁的卷轴蓦地袭入眼帘——清风徐送,万花丛中,一素衣女子正低眸抚弦。似笑还颦、且羞且怯的神态捕捉得妙绝,整幅画赋色清幽淡雅,更衬画中女子的清丽脱俗。邬小翎的媚笑挑逗倾倒众生却难以令他动容,可此时此地的阮辰嗣屏息敛气,如何动弹不得。   唯恐轻作一唤,她便将自画中走出,栩栩而来。   此画的笔法与温体行书是一脉相承的力逾古法,浓淡相宜,敷设至精,勾廓、晕染俱臻妙境,显然出自温商尧的手笔。然而题于画上的那首思念征人的闺情词虽也写作温体,则分明笔力轻浅略显拘泥滞涩,如何不会是国公亲笔。   听得几声轻咳,才似惊醒般掉过了头——却看见温商尧已睁开眼眸,正与自己一同凝视着这幅美人画。   “唯有‘自伤’二字……”长视不瞬,憔悴面庞生出一个极为落寞的笑,俄而叹道,“温某无以为辩。”    ☆、14、我亦情多不忍闻(上)   夜色渐趋于深沉,唐峤篝了盏灯送阮辰嗣出府。路上向阮御医叮嘱道,“小姐温子衿最喜食樱桃,常常只顾一时之快而不自节,导致热火上涌生出面疱,须日夜涂擦鹿蹄草汁,苦不堪言。而今又到樱桃红时,这在宫里也无人管束,只怕又要尝尽贪嘴的苦头。唐某想请大人为小姐配一方祛火良药,也算绸缪于未雨。”   阮辰嗣微一摇首道,“清热祛毒的药大多苦口,子衿嗜甜,定然是要耍赖不肯服用的。”   “这倒也容易。”青衣男子生出一笑,“将那药干研成细末,裹米糊和成丸子,以花蜜入水送服。这丸子大小如何拿捏,炼蜜如何调和方才不失药性,阮大人是行家,唐峤不敢再弄斧班门前了。”   待与阮辰嗣作别,反身折回温府书苑,却看见温商尧正立于屋中,仰脸凝视着高悬壁上的那幅美人图。见熬好的汤药仍好端端置于案上,不禁出声道:“药凉了,药性便散了。国公咳得这样厉害,还是趁热服用得好。”   温商尧回过眼眸,轻咳一声道,“太苦。”   “你们父女俩倒是一个脾性!”唐峤摇了摇头,笑道:“我已将国公的嘱托悉数告知阮大人,国公尽可放心。”见得对方微一点头“有劳先生”,不免又诧异道:“国公平日出入皇廷,要见小姐也不是难事,既是心头这般惦念,何以还要假借唐某之口、阮大人之手,倒不如自己去和小姐说?”   “平日我若与她说话,不出三声她定要摔门而去。”温商尧轻咳几声,唇边漫起一丝凉然的笑意,“阮大人乃耿介之人,若将实情相告,以这丫头的执拗性子必不肯领情。到头来反是自己吃苦。”   唐峤不由默然,入府这些日子倒也看得明白,一朝首辅鳏居多年,不近女色不亲脔宠,无非也是不愿女儿不快。   只见身前男子又把目光投向了画中女子,微抬下颌地这么望着,也不作声。若拿兄弟二人作比,大将军温羽徵固然占尽人间风流,可独独逊其兄长一双眼睛——摄人魂魄的情思,断人心肠怅惘,一并缠结其中,纵然男子见了也倍觉倾倒。他蓦地想起了少时学过一首侧商调的琴曲来,不觉轻诵出声:“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   温商尧一听,当即回眸笑道,“自古闺情词多作为‘男儿薄幸,女子相思’,东坡此词却反其道而行之,音律哀婉,文辞凄恻,疑似效仿柳七词风——但不知先生可是弦外有音?”   “唐某只是一时感触胡乱一吟,”唐峤微微屈身作了一礼,虽言辞谦恭却也未见诚惶诚恐之态,“若这个‘情’字冒犯了国公,还望恕罪。”   “先生多心了。前有巫山神女的颖异缠绵,后有洛水宓妃的黼黻风雅,多少文人骚客都在‘情’这一字上大作文章,各自沾溉千古,惹尽世人相思。”温商尧径自落座,自斟了半杯清茶,捧于唇边,低眸淡淡一笑,“只是‘我亦情多不忍闻’……”   月雪风花,海誓山盟,终究不过白露曦于晨草,孤影剪落灯前。   到底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了。   时值羌汉战事胶着,周肃宗听从当时的宰相朱敦甫的进言,意欲亲自前往阵前振奋三军士气。唐乔方才诞下八皇子杞昭,就被一刻也离不了这位倾城美人的肃宗拉上了出驾北巡的帝辇。乔夫人寸步不愿离开襁褓中的儿子,便也将其抱于怀中一同出巡。而久伤未愈的温商尧则因极为熟悉漠北地势,受命随行。   这次圣驾出巡之后,温商尧因随驾有功而被赐封为“晋国公”,而独有一女的朱敦甫也成了他的岳丈。正是这位一言九鼎的朝中元勋一手将自己的乘龙快婿带入了内阁,此是后话。   “温爱卿,你在这边寒之地驻扎了多久?”华盖大辇上的肃宗问向跨马徐行于身侧的温商尧。   “断续相加,三载有余。”便是回话也始终目视前方,一刻也未投掷目光于辇上之人。   “朕倒忘了,你十六岁便披甲从戎,跨马阵前的日子远比安坐京里的多。”肃宗伸手抚了抚肥胖面孔上的黑黝黝胡须,又道,“朕听说你这些日子都在养病,而今身子好些了么?”   “只要不与人运力争胜,倒也无妨。”   “便是爱卿总故作拘泥正经,才久病缠身,如此老气横秋。待回京之后,朕便给你御赐一门好亲事。”肃宗伸手搭向身侧唐乔的酥软肩膀,好一阵亲昵揉捏,面露一个淫秩笑容道,“朕可听闻,只消与爱妃这般的绝色美人多行房事,即可采阴补阳,延年增寿。”   骏马之上的男子连咳数声,往避开龙辇的另一侧挪了挪眼眸,俄而才笑道,“臣叩谢皇恩。”   待临近陇西城关,一行车马抵达目的地。温商尧跨马而下,将肃宗搀扶下了辇车。又微弓起身体埋下头,曲肘于车上的乔夫人眼前,以自己的手臂为她做了个扶把,“瑞雪初霁,泞地湿滑,娘娘当心。”唐乔一手抱着襁褓中的杞昭,另一手扶着温商尧的肘臂踏下车来。五指相触,隔着猎猎飘拂的层层黄缦,久久看了他一眼。额发随风拂送,侧颜英挺瘦削,可这个身为臣子的男人始终视线向下,不以目光相迎。   恍若隔世之感,难以言宣。   岂料肃宗此行一路笙喧鼓沸早已人尽皆知,竟有混迹于军中的羌人细作将尚在褓中的八皇子掳了去,留书一封说要“拿城郭易皇子”。皆知此去营救必将中伏,军营众将一片怨声载道,无一不怪肃宗出驾北巡居然还带着老婆孩子,更说红颜祸水,数十万将士浴血奋战才换来的一座城池,竟不敌一个女人,一个娃子。肃宗见军中将领一概激愤不肯涉险,又怕羌人此时来犯无人护驾,留下一声“且容后议”便仓卒逃回长安。   肃宗已日夜兼程地往京里赶,尚在陇西境内的温商尧被一位故人叩开了房门。   原是唐乔擅离君侧,纵一匹快马而来。   哪里料到这天子的女人一进屋来,竟扯开衣襟,露出白皙玉体。   跪伏于地,不施粉黛的容色清丽如常,面犹梨花带雨。也不知强作欢颜还是出自肺腑,她竟生出逼人眼目的灿然一笑,“将军想要的,贱妾今天就给了将军。只恳请将军体恤一个母亲的护犊情深,将八皇子杞昭带回贱妾身边。”   温商尧愕然大睁眼眸,旋即慌忙背过身去,颤声道:“纵是三千宠爱加诸一身,终究抵不过众口铄金的嚣谤……望娘娘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唐乔起身贴身上前,自身后紧紧抱住昔日的情郎,以面颊轻蹭他的背脊道:“是贱妾一念之差背弃盟言……可杞昭只是个孩子,不该受此惩罚……”   温商尧依旧背身相对,摇头道:“我已不是他们的将军,又怎可令他们去送死……”   “贱妾不敢奢求将军念及昔日恩情发兵营救……只不过将军英雄盖世人间无匹,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易如反掌,而今深入敌营救一个褓中婴孩,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见对方迟迟不肯答应,她忽而冷笑道,“定是将军嫌贱妾而今残花败柳,这身子已不值得将军赴汤蹈火了。”   一口一声“贱妾”,一口一声“将军”,她不是不知道那日一箭几乎要去他的性命,却拿这样的话来相激,不亚于是逼他去送死。   “远出塞外,孤身闯营,便是‘十去九不回’……”他止不住周身轻颤,轻咳了几声,那双教天下女子为之迷恋的眼眸此刻亦噙有泪光,“你……你当真……”   “一如将军当初不愿舍弃万里江川、亿兆百姓,贱妾只是一介孤弱女子,自然不舍得丢弃这十月怀胎的骨血亲子……”两行珠泪滑落脸颊,滴滴洇湿地砖。唐乔又是以头触地一个长叩,起身含泪笑道,“此生是贱妾有负将军……无论将军此去可否生还,贱妾今夜立誓于此,从今往后只伴青灯古佛,日夜为将军祈福祝祷……”   陇西将领秦时如恰有军情商议前来拜见,立于门外不多时,多少听去了些。待唐乔又纵马而去隐于夜色,温商尧向其借了一匹一日千里的骏马,又道,“唯恐陡生是非,今夜之事请秦将军万莫向他人言及,温某在此谢过了。”   “将军……一年未见,你如何……变得这般模样……”这一相见,纵然铮铮铁汉也要须臾落下泪来,犹记得那十六岁少儿郎初入军中,玉面丹唇,顾盼飞扬,可眼前这个身披紫貂大氅的男子,两颊微陷唇色泛青,俊削面庞惨若覆霜,全无一星半点双十年华应有的风采模样。   “舍弟羽徵虽天资聪秀,然则素性顽劣,”温商尧摇头又道,“还望秦将军今后多加提点,助其成才。”   温氏兄弟父母早亡,听这口气竟有托孤之意,秦时如不由大惊失色,赶忙道:“将军旧伤未愈,营救皇子亦是吾等臣子之责,便让卑职代为前去罢!”   “羌人阵中高手如云,见我等不以城郭相易,必知有营救之心,更将严加防范。”摇头淡淡一笑,“此行险难重重,若秦将军贸然前往,定然有去无回。”   “可将军这身子,若是去了……”戎甲在身的八尺男儿已是哽咽难言,“若是……”   温商尧又笑,“五五之数。”   说是“五五之数”,实乃“九死一生”。没人知道这鬼门关前走一遭的境遇是如何凶险,待温商尧摆脱了羌兵追捕,一路踉跄而行,蜷于他臂弯里的婴孩早已被鲜血染了个透红。   漠北孤寒,入夜更是气温骤降,极目之处一片白雪皑皑。受不得冻的杞昭咧嘴大哭起来,哭得鼻眼全无,整张脸都皱作了一堆,活似一个雪团子。   那褓中的婴孩实在太小,连头至脚也不过比他的手掌大出一些。温商尧轻轻拭去滴落在他雪白颊子上的血迹,又脱下自己的外袍将他裹于怀中。煞也奇怪,那小玩意儿被裹于他的怀里,当即止住了啼哭,砸吧砸吧似点了朱漆的小嘴后,竟睁开一对眼梢微扬的黑黢黢眸子,冲其甜甜一笑。   这一笑浑似雨霁晴开,长空卧虹,教这四下无人唯有狼嗥狗吠的野地也生出几许暖意。   “你这小东西……”温商尧停驻脚步,俯下目光看了看安然睡于怀里、还吮着指头的漂亮娃子,阖眸凄然一笑,“竟折去我二十年的寿数啊……”   秦时如正于此时率一众飞骑赶来接应,从已是浑身浴血、举步维艰的温商尧手中接过了杞昭。笑道,“天家的孩子到底与我们凡人不同,这么小年纪就会说话了,只是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听见‘吱’啊‘吱’啊的声响……”一群兵将下马围拢过来,也是啧啧称奇。   温商尧被扶上了马,阖起眼眸前淡淡笑道,“他说的是,‘朕’。”   作者有话要说:国公毕竟不是生来就是弯的,BG镜头在所难免。好在也到此为止了,以后该是小昭的戏份了><“巫山神女”自然指的是宋玉那篇《神女赋》,“洛水宓妃”则为曹植那篇《洛神赋》。前者相对后者年代更早,自然“颖异”;而后者单是那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便足见文藻华美了... ☆、15、我亦情多不忍闻(中)   “朕……”龙袍少年伸手去抚自眼前的少年怀中拿出的两册纸本,指尖还未触及那微微泛黄的书页,忽又挨了针扎似的猛一个哆嗦把手缩了回来,别过头道,“这等淫[]书佚画朕不要看!”   秦开“哦”了一声,当下将两册纸本揣回怀里,返身走往殿外。   眼见对方掉头而去,杞昭忙又扬声唤道:“朕说不要看,你就走了?!”   自打一个人住进了清心殿,少年天子身侧便总离不了那些上了年纪的宫女内侍,再加之平日里时不时要对着上官洵那张不苟言笑的老脸,杞昭对男女情[]事可谓一窍不通。这些年来唯一动过的念头,也不过是觉得甘棠殿里那个名唤“白芍”的婢子模样漂亮,有意在亲政以后将她从太皇太后身边讨要过来。那日一时兴起,向秦开提及“各择‘二珠’之一”的念头,这对于男欢女爱的好奇便如春耕秋播落进心坎。原也到了年纪,心里如何作想,这身体便也恭顺地生出一划的反应。胯间之物时不时要昂头而起,杞昭几番想要探手去抚弄,又觉这般动作太过淫猥秽陋,诚然有失皇帝威仪,只得咬起齿冠不去触碰。本以为和过去一样,只消不惦想即可忘诸脑后,岂料那种籽竟似遇阳逢雨般生长得极快,如何也斩除不去了。每当心里起了这个念头,愈是强抑忍耐,便愈感下[]体难受,一似鹅毛撩拂,又似刀甲锉磨,那种时痒时胀、时火时濡的感觉漫及全身,委实教人如坐针毡,难以忍受。   待四下无人之时,把这百思不解的症结和秦开说了开,岂料对方一听便大笑起来,继而目露一个坏笑说,只要给皇上看上几本好书,这心头之惑即可不药而愈了。   “这两册书当真是好物,可听闻多少道貌正经的大人求之若渴,微臣还是从那‘京师第一妓馆’红帩阁得来的。”见了对方面色有恙,秦开挠了挠熟麦色的面皮说,“皇上万莫误会,微臣也是随着堂兄偶去过一回!”   “你的堂兄?那便是……秦允?”想起那个面目端正、四体强健的青年将军,一对岫眉微微蹙起,黑黢黢眸子眯得紧了些,龙袍少年正色冷声道,“朕一直以为他是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岂料也是个纵情声色的浮夸子弟!”   秦开一听,赶忙摇头摆手,出声辩道:“绝非如此,秦允堂兄也是一日于一街头铺子偶遇了那红帩阁里的邬小翎,一眼即倾心不已。此后便常去那儿坐坐,单是听她弹琴唱曲,并不作他想。”   杞昭不再多言,倾身打开其中一册设色纸本,扑入眼帘的第一幅画名为《花月两销魂》,以一首诗提于其下: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这是唐寅的《一剪梅》,杞昭自然读过。可待细瞧一眼那幅春画,即感到一股沸油泼上了脸面——那画上是个丰腴白腻的女子与一个粉面朱唇的小生在行那云雨之事,二人叠股交欢,皆一丝[]不挂。花开月明,绣裙抛落,罗袜褪除,那女子双乳浑圆硕大,如一对细白瓷碗倒扣胸前,两条细中带肉的玉腿高抬,穿过身上男子的胁下而箍于他的背脊,三寸金莲绷直向上;而那小生的阳[]物还未一插到底,少许耻毛之下,生生露出半截紫胀来。   虽非名家手笔,然而笔底经营得极是精心仔细,栩栩如生之貌更令人耳热心跳。   一个难以自控的哆嗦过后,杞昭下意识地两腿相交摩挲了几下,一瞥头看向身旁的秦开,虽然也目露神驰向往之色,到底不如自己这般战皇失态。薄唇轻轻抿了抿,忽地伸手在他面皮上重重拧了一把,“你定看过了!”   “那个……微臣一介正常男儿,既不是宫里的太监,也不是庙里的和尚,这样的好东西放在眼前,哪有不先‘一睹为快’之理?”秦开揉了揉被拧得发红的脸颊子,露出那涎皮赖脸的惯常一笑,“这册《香闺秘趣录》虽是春[]色醉人,可描来画去尽是些男欢女爱的场景,看一幅两幅倒还好,百余幅后实在怪腻的。倒是另一册《南北图考》,不单画得好,更是画得奇,皇上看了便知道。”   “你这模样倒似个佞臣!”下颌微抬,眸子斜睨,口气也毫巅辨不出晴雨喜怒,只听他道,“朕提出要看这等俚鄙之物,你本该劝着拦着,而不是这般大张旗鼓替朕寻至宫里!”   “我才不要学那上官大人,也不知何处得来这般本事,只要一张口就似蚊蝇叮扰,教人浑身不舒爽!若让那老匹夫知道我把这东西带给了皇上,定要指手画脚,痛责我一番!”见杞昭抬了抬手,秦开以为他又要拧自己,赶忙往后跳开两步。转了转亮锃锃乌溜溜的两只眸子,笑道,“《参同契》里有云:男女相须,含吐以滋。雄雌交杂,以类相求。以‘情’立身是为‘人’也,我辈非金石草木、鱼虫花鸟,情到浓时深处,想要与心爱之人这般肌肤相亲的念头自如渴骥奔泉,难以摒绝。不但不能称其‘俚鄙’,反倒高雅神圣得很呢!”   这话倒把“淫事”高升为“修道”了,杞昭知其是在胡诌,但偏生又觉此话受用得很,于是露出一个笑脸,“算你机灵。”顿了顿,见他还直愣愣地杵在远处,便又扬了扬手,声音更显柔和,“朕说过,你是朕的肱骨,是朕的臂膀。哪儿有人会和自己的肱骨、臂膀生分较劲的?过来罢。”   少年顺从地走上前,近了小皇帝的身旁,仍不禁暗暗嘟囔:皇上这性子怎似女儿家,翻脸比翻书还快。人说“伴君如伴虎”,果是这个道理。   那册《香闺秘趣录》俩人又头碰着头地翻看了几眼——每幅画下都配词一首,有的是摘抄的情诗,有的是自作的艳曲,端的是附庸风雅,故作情趣。而那些画中云雨之人都圆脸细眼,浑似一个雕凿模样,惩欲之时也是一划的彤云满面,香汗遍身,丑态一览无遗。杞昭果然觉得没了兴致,于是合上纸本,翻开了另一册《南北图考》。   这册纸本在装帧上毫不讲究,仿似只要订上就算完事,套封破损,边页不齐,委实粗陋得很。而翻开一看,更是如棒喝当头——   那纨裤褪于大腿旁侧、撅臀伏于地下的是个结束鲜明的公子哥,而骑跨在他身上的人头戴缨盔、胡须络腮,分明也是个男子!那胯间的玩意儿被画得极是大胆,挺耸的模样混似个七八岁孩童的手臂。那虬须男子用手把持着自己的粗长阳[]物,仿似就要送入伏地男子的狭小后[]庭。   “这……这……”杞昭瞪圆了眼睛,干巴巴地吞了口唾沫,喉骨极不自然地动了动,结结巴巴好一阵才把话吐了个完整,“这……这二人分明都是男子,如何能做这种龌龊事情?”   “原也是不稀奇的。”秦开倒丝毫不显惊奇,只说,“皇上常坐清心殿,自然不知好些事情是传不进宫来的。听闻那个温羽徵就常常聚众宿娼,派人四处搜罗貌美童男,与之同饮同宿,场面是不堪入目至极!”   单单听了个“温”字,那双微扬的黑眸前便蓦地浮现出另一个男子的面容——瘦削苍白,鼻窄且直,唇薄似纸,长睫下的一双眼眸常年带着三分舒浅笑意,却又深晦如海,怎生也教人望不穿,看不透。   几经查证,方才知晓母亲唐乔尚是个吮指女娃时便随其父投身于温府门下。杞昭更为确定那首《长相思》中的“周郎”即是温商尧。这远比当日听见温羽徵于朱雀门外修建了温郎庙更为不悦而屈辱,似凸起的疙瘩,似凹陷的坑洼,直教他心烦意乱,思绪跌宕。此刻的少年天子面上一阵一阵泛起滚烫彤云,刚才看的那一幅幅男女赤[]裸交合的淫靡春画也接连浮现于脑海。心里突地生出一个念头:若这帝位是因由母亲曾与那个男人苟且而得来的,实是不要也罢!   秦开意犹未尽地捻着薄宣,双眸炯炯口舌生津,自是不晓得杞昭这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的是心头的愤辱交加,还当他也和自己一般意荡神摇无法自持。   “嗳,朕问你,”龙袍少年伸出一指,戳了戳身旁之人,“你爱过人没有?”   秦开懵然仰起脸,皱起眉端思索了好一阵子,方才一展笑颜道,“我爱我娘,也爱皇上。”   “不是这一种!”杞昭撇了撇嘴,心道:和这个榆木疙瘩说“情”实不亚于对牛弹琴。   “皇上即要大婚,到时自然会与皇后娘娘这般云雨亲昵,恩爱好合……”忽而和想起了什么似的猛拍一下脑门,少年敛尽面上的揶揄之色,蹙眉道,“方才进宫时,我看见温子衿打扮成一个侍卫模样,也不知她要去往哪里,要干什么?”    ☆、16、我亦情多不忍闻(下)   虽说秦开的话让他心头蒙尘不悦,此去倒也不全然是为了向温子衿兴师问罪,反是受了什么“夫妻恩爱好合”的揶揄,没来由地就想见她一见。   毕竟是未过门的妻子。   待把自己的常侍发小撵出宫去,龙袍少年即踱着步子去往了甘棠殿。听得宫人禀说温太后出驾求丹访仙,杞昭心头更为惬意,只觉这偌大皇宫这会儿才像是自己的。   这重檐丹陛是自己的,这博带峨冠是自己的,这朝野清浊是自己的,这江山兴废还是自己的,可偏生连个婚契姻缘也由不得自己说了算。   不准侍卫跟随,一人慢慢行去。天高云阔,四下清净,就纵人胡思乱想,想起年幼时候,让秦开从宫外带进一只纸鸢,二人偷偷放玩,结果不知为何那牵束的长线自己铰了断,挂在了距地十余丈高的清心殿殿顶。心急欲取,他回头对身侧一个功夫顶好的侍卫说,“你去!替朕取下来!”可那侍卫却倏地跪于地上,摇头说太高,再好的轻功也跃不上去。眼见无人可驱,即要大发雷霆之际,那人恰好走了来,面色不兴地道了声,“皇上手足未断,何不自取?”   “朕又不会功夫……朕够不及……”话还未嗫嚅出口,便被一臂牢牢夹于怀中,俯仰之间已入云霄。   虽说那人病病怏怏,又永远不顺自己心意,可自打那日被他救下,杞昭倒也并不讨厌与他亲近。非但不讨厌,似乎还乐得如此,犹是那人身上那股带着淡淡草药味道的气息,连同那紫貂大氅内的温暖一样教他感到安心与欢喜。被温柔环裹飞跃至漆金蟠龙的殿顶,脚下是仰颈群臣,耳畔是凛凛风声,倒真真有了“万人之上”之感。他迫不及待向身边男子望去,可还未待开颜一笑,却见那张俊削面孔一如往常的沉凉寡漠,仅仅咳了声道:王者,驱寰宇,卫社稷,自立为本。   直教人一腔热忱散了个干净,登时兴如嚼蜡。   那日那个不多大的孩子嘴里叼着纸鸢,眼里噙着泪花,一面哆哆嗦嗦地沿着宫人架好的登梯往下攀爬,一面连着太皇太后在内,将温家的宗祖一概骂遍。   便也是那天夜里使了性子,尚年幼的天子趁宫人不备,一个人悄悄跑出清心殿,一头扎向了后山。   宫里太冷清,若能似一只纸鸢飞出宫外,会不会好些。   岂知事与愿违,那莽莽山林之中哪里辨得出方向,迷道了不算,还跌于坑里爬不起来。   憧憧树影如魅,连连呼救无用,大哭不止的杞昭突然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看见一个人似从天而降般现身眼前——瞬息间他生生咽下哭喊,只觉纵是见他百次,亦觉他好看百次。   他似已寻了他好久,薄唇轻抿,眉也蹙得紧,直到见了跌于坑里的幼年天子才一下解开。还不怠对方涕泪交作地呼告,已一把将他抱入怀中。   两人同乘一骑穿梭林间,温商尧揽着杞昭慢慢打马而行,问,“陛下这是去哪里?”   “朕……朕要去个没有……没有你的地方……”惊魂未定,白嫩颊上的泪痕也未未干,幼年天子耸着肩膀抽泣道,“朕不喜欢你……朕听不懂什么‘寰宇’、‘社稷’、‘自立为本’……”   感受着怀里的粉团子一耸一耸地动着,温商尧颇感好笑地摇了摇头,一贯清冷的声音也温和好些,“臣自认已有意距陛下远了些。”   “就是这样才不喜欢你……”哭得仍是伤心,仿似受得莫大委屈。   那声“自立为本”到底记住了。   许是主子不在好偷闲,甘棠殿门外竟一个伫立的宫人也未有。温太后极好炼丹求药,这甘棠殿内也永远是烛台长明,香雾盘桓。天气确凿也热,杞昭跨得殿门之内,顿感步履轻快,周身清凉不少。   躲于殿内纳凉的几个婢子正互相打趣嬉闹,一个尖细声音说着,“白芍,我看皇上每次上甘棠殿来总盯着你瞧,想来早晚是要接你去做娘娘的!”   一听提及了自己,龙袍少年不由将吐纳敛得毫无声息,侧耳靠近。   便又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娇滴滴、怯生生地传了过来——这个声音杞昭认得,是那个好模样的白芍,她说,“紫瑛姐姐万莫再拿妹妹调笑,若叫温小姐听了去,可不得了!”   “哪个帝王不是三宫六院,佳丽三千?若大小姐是个不容人的醋坛子,你可更有机会飞上枝头了!”那个尖细的女子声音愈说愈昂扬兴起,“快让姐姐看看,这身子白不白净,皇上见了可会喜欢?”   杞昭原还只是默默在那珐琅五扇屏风外听着,听见撕扯衣裳的声音,如何也按耐不住地探出头去,一个女子的削肩细颈一刹就裸裎于眼前——阵阵缭绕而起的香雾之间,隐约可见那做工精考的红绢肚兜,与那滑腻似膏莹白如玉的肌肤相衬相映,摄得人挪不开眼眸。   先里看得那些春宫彩画一张一幅重又浮现眼前,他只感胯间猝然一濡,一股教人骨酥肉痒的热流回溯而上,冲向了头顶。一个狼狈转身,竟触翻了设于地上的一件玉瓮。   “谁?”听见“珰”一声响,几个婢子慌慌张张跑出身来,一见是天子驾临,更觉惹了大祸,一个个都吓得魂不附体,跪伏叩首于地。   岂料杞昭心里本就不坦荡,几个衣衫不整的丫头跪于眼前连呼“皇上恕罪”,反倒惹得他白皙颊上染上一片酡色。故作掩饰地以一声轻咳清了清嗓子,不自然地挪开眼眸道,“你们起来罢……朕、朕只想过来向皇祖母请个安好……倒不是故意要看你们……”   那些婢女大多年长了小皇帝两三岁,听此一言,个个心道皇上到底还是孩子,见了女儿家竟还会脸红。白芍起身小心翼翼整了整衣衫,半羞半怯、莺声燕气地回了话,“普天之下的女人都是皇上的……莫说皇上想看……便是……”   “便是什么?!”却见温子衿踏着莲步跨入门来,梳了个男装打扮,仿似宫里出出入入的那些侍卫。这般乔装自是为了便于去合卺宫探望杞晗,不想却被小皇帝撞了见,正是尴尬时分,谁知见了那个白芍模样娇柔、说话造作,一时捻了酸意便叱了她一句。   “合着朕该让人将温商尧唤进宫来,让他看看自己生出了什么样不知体统的好女儿!”杞昭一挥手让婢子们统统退出殿去,掉过头来对温子衿生出冷冷一笑,“莫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与那男娼日夜寻享床第之欢,便也教你依模依样地不知检点来了!”   “不许你这般辱没我爹爹!”温子衿本来自知行为不妥,也不打算强辩。可听杞昭提及自家爹爹,立马反唇相讥。往日若听人奉承温商尧,她不是冷眼一声“溜须拍马”便是面露不屑地扭头而去,可一旦有人对他出言不逊,又要不遗余力地出声维护,这女儿家的心思就是这般晴雨难测。“纵是皇帝也不该这般忘恩负义,须知这帝位本是晗哥哥的……他哪里都强你百倍——”   “什么晗哥哥?你说谁!”杞昭闻言霎然大怒,一抬手就将紫檀木案上那烛台、香筒的一概玩意儿扫到地上,双眉紧拧,四体俱颤,“你这项上头颅还要是不要了?!”   温子衿从未见得那双清皎黑眸如此刻这般烈火喷张,似要把人给灼烧而尽。知其是怒得极了,不禁也悔怕地倾下眼眸,闭口不复多言。   候于殿外的宫人侍婢们听见屋里的响动,一股脑地涌了进来,又下跪、又叩首地连声惊呼:“皇上息怒……”   “谁让你们进来了?滚出去!”   待慢慢平息了怒气,少年天子沉着脸,背手走开几步,两厢默然少顷又侧过眼眸望了她一眼——一对圆润颊子因羞因怒变得绯红欲滴,浑似那剖开的瓜瓤,嫩得吹弹得破,格外可人。不由心想:倒也确实……不难看。这一想不打紧,目光就再未离了去。轻扬的眼梢在少女面颊上细细描摹了番,又想:不止不难看,似乎比那白芍还好看些。   也不知自己心头念着什么,恍然走上前,伸手掂起了她的下颌。   这丫头平素里连与自己父亲说话都总刻意保持几尺距离,除却与二叔温羽徵有过亲昵举止,从未与一个男子这么靠近过。少年天子的气息随他的靠近一同扑入鼻端,仿佛带了点雨后青草的味道。虽不浓烈,却也好闻。   眼眸圆睁,整个人僵硬得一动不动。唯有樱红嘴唇轻轻开翕,诱得人想俯身咬上一口。杞昭俯身向她靠近,而回过神来的温子衿似也不甘服输,微踮脚尖地迎了上整张脸……眼见俩人交睫相近,四唇即将轻贴。他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眼睑——   眼帘低垂,睫毛轻扇,蓦然笼起一曲残弦怅惘、一奁憔悴秋意的眼眸嵌得又深又长,再加上这身男儿装束,更似那人了。   秦开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之言却于此时萦绕不绝耳畔:以“情”立身是为“人”也,情到浓时深处,想要与心爱之人这般肌肤相亲的念头自如渴骥奔泉……   “朕……”哪里还顾得上与未来妻子的唇齿相亲,少年天子落下一声“朕不喜欢你的眼睛!”便落荒而出。 ☆、17、就是红楼掩面人(上)   合卺宫里的枝头桃花早已七零八落,絮絮落红,徐徐随风盘绕低徊,落于庭阶便铺成一方艳色绒毯。不时有婆娑作舞的花瓣落于树下少年的发梢、肩头,他也不伸手去拂。依旧是寻常男子的白衣素带,依旧纤瘦如一片薄纸人儿,也依旧在读那一卷早已读了千遍有余的《妙法莲华经》。   似不忍打扰少年读书,一院鸟雀不喧,这废宫便寂无一声。唯有一对极为罕见珍奇的金红色芙蓉鸟不断在他读书的案子上跳来跳去,喳闹得可以。   落了朱漆的宫门忽而被悄悄推开,门外鬼鬼祟祟探出个人头,极是谨慎地往里张望着。   “近些日子这合卺宫实是热闹,多少年也未见有这般往来络绎。”杞晗冲那探头探脑的人影微作一笑道,“敢问吴公公,这又是为小王送什么来?”   门外人听了这话,一边躬身作揖一边往前移步,浑似打滚般一骨碌地进了来。原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公。吴笙作出一个媚笑,只说,“温大人有请佋王爷过府一续。”顿了顿,面上的谄笑更盛几分,“车马齐备,宫门的守卫也都作了疏通,王爷大可放心随奴才同去。”   “温大人……”薄唇似展了个极浅的笑,杞晗复垂落目光于手中卷册,不冷不淡地说了声,“病得笃,去不了。”   “非是奴才要学这啼鸟饶舌调唇,”吴笙转了转眼眸,往案上叽喳跳跃的那对芙蓉鸟溜去一眼,又神色极是暧昧地望向了杞晗,“纵然王爷心性淡薄,不愿逐名趋势,多少也该学着自保。这有些机会……”往前走上一步,压低了音量道,“可是千载一遇……”   握着卷册的手收得紧了些,半晌沉默过后,杞晗微一点头,似自言自语道,“既是国公有请,如何不能再推诿不见。”吴笙方想开口说此温非彼温,突地也作了个了然神色,识趣儿地把话咽了下。   候于宫门外的轿子被黑幔遮得严严实实,丝毫不打眼。杞晗见几个轿夫之间“咿咿呜呜”地比划着手势,惊觉这些人尽全是哑巴,心道:他倒也谨慎。遂一展白袍,掀起轿帷坐了进去。   依稀可从轿子的摇晃折转中知其路径,似过了几折曲曲拐拐的隐秘羊肠,而后便该是入了寻常巷陌,所行通畅了。视线前不见五指,也没想法去撩开轿帏看一看,心头倒是一片澄明,想起那个连握他一下手都战皇不已的阮辰嗣,不由自顾自地面上露出个笑,可想起他眉目认真说出的那声“抱柱而亡”,又不禁隐隐觉得心疼,似锯齿轻磋,一会儿便能带出血来。幸而轿帏笼得密不透风,也无人能瞧见他这一会儿悲戚一会儿欣喜的,究竟是作何想。   又过了小半炷香时间,轿子由后门被抬进了温郎庙,轿夫们只抬手做了个比划,便也一刻不停留。几个驻于庙里的和尚见了,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后默不吱声,心道温大将军旧态复萌,许是被收了骨头后安分数日,到底本性难移,按耐不住地又从哪个官宦人家偷来一个美貌小姐。   待轿子驻了,一哑巴轿夫扶轿中人下得地来。杞晗抬眼一看,门楣正中高悬“大雄宝殿”的横匾,可望里一瞧,又觉非是一般的庙宇。缓缓踱进殿去,二十余根雕彩镶金、三丈有余的柱子坐镇内外围,各自擎天;凡是入目之物概是沥粉贴金,极为璨然富丽。再跨过一道楠木门,便见一个持缰立马、将军模样的金像屹于殿堂中央。   细觑这将军面貌,抬颌睨目,直鼻裁鬓,斜飞剑眉下长长嵌着一双摄魂夺魄的桃花眼眸;唇峰微翘唇珠分明,一侧唇角妖娆轻挑,一丝傲藐笑意因是自然流露。杞晗见之亦不免暗自嗟叹:好一个人间无俦的俊美郎君!想起了阮辰嗣曾和自己说过的事,于是多少猜出了些。   “王爷莫非真以为是我大哥想见你?”   他正仰望着那丈高的金身将军出神,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个透出几分撩人笑意的男子声音,极似涧水天籁、环佩作响,悦耳至极——“温某诚意拳拳屡次求见,王爷却屡次以闭门羹待之。迫不得已,才使出了这个法子。”   “原以为是国公召见,不料竟是大将军。”杞晗慢慢掉过头去,望着那似殿中金像化凡而来的男子,微微启了个笑道,“这梨园教坊之中,多少闺阁香榻还痴痴候着将军,小王何敢叨扰?这便请准回宫了。”   回眸粲然一笑,当真生出万道金光,眩人眼目得紧。   只觉十余载时光竟似一阕曲终一梦方醒,眼前这分明已眉目全非的翩翩公子还是当年那个手执桃花的剔透模样。温羽徵微微瞠目怔了好片刻,方才道,“王爷知道的倒不少。”面上浮起一个全不快意的笑,声音听来也透着股酸劲儿,“合着阮大人不单妙手丹心,还是个话唠。”   庙堂外是一番艳阳美景,这大雄宝殿倒因开间宽广而凉意拂面。   见杞晗别过眼眸亦不作声,温羽徵又问道:“那古砚还使得惯么?”   “润笔蘸墨,本为消遣。”仍是侧脸相对,言语谦谨也疏离,只说,“不想竟劳将军这般费心,以如此稀世罕物相赠。小王自当感念在心。”   “我看王爷只是‘感念在口’吧!古有‘一骑红尘妃子笑’,今有‘千里驱驰鸟雀来’,羽徵为王爷做的,可不亚于当年的明皇取悦杨妃,”二人咫尺相距,几乎贴着他的脸面作了个笑道,“可这要见王爷一面,仍旧难如登天。”   眼眸轻垂,吐纳淡然如许,“奇禽古玩不过女子爱好,男儿要的,当然不止这些。”   “殊不知……王爷到底还要什么?”   沉默少顷,眸色发色俱比常人浅了不少的白衣公子仰脸一笑,似真还假地回视他道,“小王想要的,将军给不了。”   “这世上就没我温羽徵给不了的!”温大将军闻言已是大声笑起,下颌轻抬眉目昂扬,颇似不以为然,“莫说奇禽古玩,纵是杞昭的位子,若是王爷心头惦念,羽徵也可双手奉上。”   一言听罢,杞晗忽而轻嗽起来,边咳边说:“将军……万不可……万不可如此玩笑……”   一样的久病不愈,温商尧的瘦削面颊永远纸一般苍白懔人,可杞晗却因时常带有三分低烧,而面色白中透绯尤胜桃花。而现在因喘促气急更涨出一抹嫣然如醉的艳色,衬着那如画眉眼清秀面型,愈加惹得人十二万分想与他亲近。   “王爷的大舅父萧坚萧将军奉先帝之命屯兵二十万于西南开垦荒地,而今却以‘驻城守边’为推脱,屡不奉诏还京,不轨之心诚已昭然若揭。我曾与大哥说,只消让我点拨五万精兵即可将其清剿殆尽,可大哥担心我朝内乱将让虎视眈眈的羌人有机可乘,只得姑且对其放任自流……而王爷的二舅父萧乾三度出使漠北,最后一次却一去杳无音讯,说他命丧大漠的传言甚嚣尘上,可我总觉得,莫不是萧使节在与那些个夜郎小国谋划着什么……”低头玩弄缠绕于指尖的一缕青丝,它们于男子的掌心乖顺得仿佛待拨的弦线,“当年萧贵妃所出的四位皇子死的死、废的废,如今只剩下王爷一人独坐宫中韬光韫玉,待温某又是这般半遮半掩欲擒故纵,可否真的怀有一份惦念、一份心思?直要这天下‘物归原主’?”   每一个字都当得上让这废宫之中的佋王死上千回,可他倒始终盈着一阕浅笑淡淡听着,眼波清清皎皎,神情从容不迫,“将军捕风捉影字字鞭笞我心,又到底是要得什么?”   “我要的,王爷倒是给的了。”温羽徵倾□子再靠近于他,鼻尖隔着那柔软发丝轻触他的耳廓,却混不相关地问出一句,“你这身上……如何有女子的脂粉香?”   确有一股香气透过他的身体传来,淡淡悠悠,贯彻心脾。   “将军可闻仔细了……”杞晗微微一笑,忽而抬手扶着温羽徵的耳侧,将那已凑得很近的男子面庞往自己颈窝又轻推几分。绵绵香火衬映中的面孔愈显妩媚,声音也轻柔欲化撩人耳廓,“这究竟……是不是女儿家的脂粉香……”   “不似女儿家的脂粉俗气,倒似桃花香气……清雅馥郁,催人情动……”埋脸于温暖颈窝的俊美郎君阖起眼眸,以自己的面颊轻蹭轻擦对方脖颈,便又一面嗅着那淡淡染香的发丝,一面探手往他的面颊摸索而去。似滑过最细腻柔滑的缎子,几番温存流连过后,一手指尖又滑至他的唇角,稍作蹭抚即往里伸了伸,敲开他的齿扉,于齿端来回摩挲。   而另一只手则从身后揽向他的身体,自胸骨沿着腰际一分一分往下滑去。   感到被环得愈来愈紧,于是往后仰靠,落了些重量在对方怀里。上下两片轻薄嘴唇合得近了些,半咬半含,反倒将那喧宾夺主于齿间的一根手指锁了住。   一点软肉于他的指端轻轻舔[]弄起来,竟似为那蔷薇枝茎上的刺尖狠扎一下,一阵好生疼痛而又难以言喻的玄妙之感自指端窜起,须臾便燎至全身。那双桃花眼眸此刻为情[]欲所摄,浊了些,游弋在怀中人身体上的手更似得了号令般拔寨前进,大胆往下探去。   眼见那只手已逼至自己的两腿之间,原是一动不动、任其非为之人忽而伸手将其按了住,淡然说道:“只怕再留得久些,即要教宫里人发现了。”   指掌带力,强硬坚决,再不准许对方探下一寸。   情动已极却被猝然打断,温羽徵倒也毫不见恼。“无妨。便还是那句话,”眼眸轻眯,将手指自他齿间抽出,又抵于自己的唇前轻轻吮吸一下,一个极为蚀人魂骨的笑缓缓浮于这张俊美面庞,“求之而不得,最是教人魂牵梦萦,挂肚牵肠。”    ☆、18、就是红楼掩面人(中)   温太后寿筵,宴请文武百官、各地藩王于朝堂。少年天子虽仍高坐金漆龙椅之上,却不得不挪至了一旁。众臣见温太后一侧身旁是皇帝,另一侧则是国公之女温子衿,当下各自会意。果不其然,酒馔齐备之后,待礼部尚书念完了那直教座下的秦开要打呵欠的祝寿文章,温太后便于笑谈之中言及了皇帝大婚将册封温子衿为后之事。   听得举座一片面向温商尧的致贺之声,竟全然置自己于不顾,少年天子心头一声冷笑:倒似大婚的是你们!当下冷了面孔,故意还未开筵就夹起一条裹了芝麻的芸豆糖卷塞入口里。   似撒了一口恶气般,待略显粗蛮地完成了一口嚼咽,杞昭轻勾起一侧蓄意使坏的笑来,朝那三伏酷暑还身披金丝挑绣玄色披风的男子睨去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倒发现对方也正目不交睫地凝望着自己。   眉嵴之下,细密长睫于一殿烛火扑朔中投下两片暗影,仿似两道华艳屏帏将那双无与伦比的好看眼睛藏得更深、更远。微微蹙眉的神情那般温柔而专注,竟莫名令他屏息。四目相视片刻,温商尧伸出一指,以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顺着那修长手指的指引,少年的目光也落在了男子的嘴唇之上。不由心想:若非久病不愈而致毫无血色,这对峰棱清晰的薄唇原也该是极漂亮的。杞昭径自慨然愣神,忽见温商尧又重复了那个轻点唇角的动作。   恍然伸手抚上自己的唇角,原是那里沾了粒芝麻。少年天子一刹耳根烙得滚烫,瞪着眼睛,见得那人淡淡浮起一笑即挪开了眼眸,登时更觉羞恼。   想起早些日子温子衿含情脉脉唤出一声的“晗哥哥”,心头的懊丧不快已是一波未阑一波又兴,稍作一番思量后,即扬声道:“太皇太后寿诞普天同庆,在座诸位不少是朕素未谋面的皇叔,亦能不远万里而来为太皇太后贺寿,如何不见这宫中的简氏子孙?”稍稍一顿,抬袖一指伺候于殿内的吴笙,“你促去合卺宫。便说是朕的御旨,令佋王闻诏速速前来,一同为皇祖母庆寿!”   一面玉器金樽地饮宴,一面耐心等着。这时副相韦松起身向小皇帝和温太后作了一揖,只说为予太皇太后祝寿特命一双女儿携拙技而来,只为博得皇上和太皇太后赏心一笑。杞昭方要点头,温太后便截断了他的话,含笑允了。   语声未落,朱漆殿门轰然开启,一群以珠扇掩面的蓝裳舞姬簇拥着一个环抱箜篌的白衣美人进得殿来。   曲声百转千回,宛若行云飘忽。澄碧眼波一如粼粼春水,荨黄十指曼妙轻弹,这般人间难寻的柔媚模样竟令人不免生惑:莫非是夷光再世,正浣纱清溪?   而那一群翩翩起舞的女子之中有一蒙着面纱的美人,不单裙裾镶珠嵌玉最为艳丽,舞姿更是冠绝众人。一双莲足轻踩凌波翩然若飞,惹得满堂朝臣目露痴色,不敢妄动。只怕稍一眨眼阖眸,这腰身幼细的蓝衣美人就将化仙而去。   待白衣美人弹拨的一曲到情动最深处,那蓝衣美人自揭了面纱——鬓锁巫山云,眸含楚地雨,俏得更胜飞燕旋舞掌间!   曲意跌宕,华裳飞舞,云兰二珠各展绝技,着实美轮美奂,令人称奇。一见二珠才貌俱绝,杞昭当下朝秦开使了个眼色,一对神采飞扬的乌黑瞳子似在与之戏语道:朕可不曾欺你!   秦开一会儿觉得姐姐好看几分,一会儿又觉妹妹更胜一筹,朝杞昭挤眉弄眼了一番,也早是喜不自禁。可抬眸一见太皇太后身旁的温子衿轻撅朱唇,正对自己怒目而视,赶忙装模作样板起脸孔,挺直背脊正襟而坐。   方才止了曲声,便听殿外吴笙那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佋王爷为太皇太后贺寿!   温羽徵本还目露玩味之色地来回打量比较两位美人,一见进门之人,眼眸便一刻再未离他而去。   杞晗颤颤索索进得殿来,许是久未见人怵得极了,一时竟咳疾大作,如何也止不下来——这殿内一人见之心下一急,毫不自察地一掌拍向身前的梨花木案,震得案上酒器都溅出滴滴清酿来。   温商尧眼眸轻侧看了弟弟一眼,而温羽徵仍不自知地蹙着眉端,视线追索于那人。   杞晗以手掩于口前,竟绕了一丝艳红于指尖。他本就生得水翦双眸琼貌如画,这一咯血更似于唇上点了胭脂,无端端显出那么几分孱弱女气。还未行至一半,即扑跪于地上,边费力喘息边叩首道:“罪臣……罪臣来得迟了……还望皇上和太皇太后恕罪……”   一言扫人兴致,举座皆叹惋不已——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见过这个先帝最为喜爱的七皇子,而今虽说模样仍是漂亮,可这般胆怯羞涩,到底难逃金玉败絮之感。   杞昭本有心给这“晗哥哥”难堪,可一见眼前这白袍公子还不及自己高,又分明病得极重,登时一阵心酸,红着眼眶,低低唤了一声,“七哥……”   他当然记得,先帝的一众皇子里,最漂亮出尘,最冰雪聪明的就是他的七哥。纵是那极为挑剔严厉的老古板上官洵,也在得悉杞晗迁往合卺宫而不能为他授课时,恨不能就此挂冠而去。   谁也不知道,母妃不在身侧的悲伤常常诱出年幼八皇子的泪水——杞伯、杞仲他们年纪稍长,又对寄人篱下的自己态度生硬蛮横。唯有杞晗,唯有他的七哥,每次上官洵的板子要落下来时,总能以一番连珠妙语将当时的他看来最大不过的灾厄化解了去。那免了罚的小娃子攒着哥哥的衣角,眸底漾起一股子清泉,呜呜咽咽地说,“我就是笨嘛……上官大人总说我笨……那些宫女太监也偷偷说我笨……我都知道……”尾音拖得老长,似有撒娇之意。也不过就比他大出四岁的杞晗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笑道:“七哥在你这年纪,可是连句不磕巴的完整话都说不了,单凭这点,你便强过我了。”“可是……上官大人说的那些好是叽歪,我听不明白,一个字也听不明白。”杞晗又是一笑,执起他的手说:“以后你不明白的,大可告诉七哥,七哥怎么也会想出法子让你明白。”   “好……”   “今儿学的,什么不明白?”   “什么诗……什么风……什么大路……什么都不明白……”   “《诗·郑风·遵大路》……你跟着我念: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   一手相牵。一掬涕泪。一路画檐朱槛。一地黄昏斜照。以为便是天荒地老。   温商尧不准即位后的杞昭踏入合卺宫半步,他也从未想过要去看他一看。眼前这个佋王的怏怏骨立、战战兢兢无疑触及了他内心那段最柔软的往事,龙椅之上的少年天子终究回想起昔日稚子相伴的点点滴滴。复又一阵悲戚酸恻,再不想为难这无故遭殃的七皇子,仅仅掉过眼眸道:“七哥来了就好……”   杞晗退于筵席尾端落了座,也不动碗箸,始终低埋头颅。   温太后见当日的伶俐孙儿如今性子大变,也觉败兴不已。连连夸赞韦松有此一对罕世奇珠之后,又把满腔慈爱投向了身前的一双妙龄美人,笑问道:“你们两个丫头哀家实是喜欢得很,想要何封赏,但说无妨!”   云珠有意无意朝温商尧投去一瞥,怎生发现他的目光一刹也未逗留于自己身上。只得垂下黯然眼眸,轻声道:“能为太皇太后弹拨一曲已是天大的造化,云珠不敢再求恩赐。”倒是兰珠眼波轻荡,挑起一对俏丽眉峰,“兰珠斗胆问太皇太后,当真什么赏赐都可以?”   打心眼里喜欢这漂亮丫头,温太后又是颌首一笑,“当真什么赏赐都可以。”   “兰珠想替自己向太皇太后求段姻缘。”语惊四座,可蓝衣美人仍旧不慌不忙,将潋滟眸光轻挑移向列座于旁、却分明心不在焉的温羽徵,嫣然一展贝齿,“敢问大将军可有婚配?”    ☆、19、就是红楼掩面人(下)   “敢问大将军可有婚配?”   一言听罢,高坐朝堂的白发老妇哈哈大笑起来,竟似忘却了一切年臻古稀、已近棺木的患忧,掉过眼眸看向其中一个侄孙儿,嗔怪道:“瞧你这个做哥哥的,如何对自己的弟弟这般不上心!倒要教一个姑娘家向你提亲!”   “韦大人确曾与我提过。”看了看那满堂哗然之下照旧举止落落目光灼灼的蓝衣美人,一双深长眼眸里的笑意愈浓了些,温商尧颇含赞许之色地微一颌首,“我虽也对兰珠姑娘这般不让须眉的率性欣赏得很,可这婚娶大事牵系终身,到底要听羽徵自己的意思。”   温太后笑得更为舒眉展目,又将目光移向了温羽徵,老浊的眼眸泛起一片怜爱之意,“徵儿,你大哥可已经点头了!”   温商尧微微一笑,也侧了目光看向身旁的弟弟——却发现温羽徵全然不知何想,视线始终落在距离甚远的筵席尾处。手指抚着下颌,面上径自浮着一丝暧昧模糊的笑,也不知是看着何人。温太后又唤了一声“徵儿”他竟仍没有反应,直到兄长轻咳了一声,方才回过魂来,朝太皇太后投去一笑,竟说,“姑祖母方才唤我?”   虽说是嗔怪口气,眸中仍是掩不住的宠溺,温太后又笑道:“你这孩子,平日里倒也是个怜香惜玉的,怎么这会儿反倒装模作样害起羞来了?”   顺应着老太后的殷切眼神,温大将军朝那袅娜立于殿内的蓝衣美人瞟去一眼,兀自怔然好片刻,才渐渐恢复了惯常那种顾盼风流、睥睨世人的神态,一侧唇角妖娆勾起道:“既然大哥开了口,羽徵自然奉命。”   实是皆大欢喜。群臣连连符合,一口一声地说着什么“国士名姝,天作之合!”   这殿内唯有两个人神色不同与众——   一个是少年天子。他毫不掩藏一脸丧气,狠狠朝自己的发小瞪去一眼,意思便是:早让你去提亲你偏推三阻四,这回倒好,教人捷足先登了!   而另一人则是温商尧。轻轻蹙起了眼眉,弟弟前后种种的失常与变化,他未尝落下寸丝半粟。   云珠见得妹妹如愿以偿,好是责怪自己这般拘泥作态,悔得鼻子可劲一酸,两行珠泪直要滚落当场。兰珠自是明白姐姐这垂眸神伤因何而来,于是悄悄推了推她的胳膊,贴着她的秀鬓说了声:“去呀!”   死死咬着下唇,用力握了握妹妹的手,几番欲言又止终是豁开了道,“太皇……”即见那身着披风的男子五指轻拈轻旋起一只白玉杯,长睫低垂道,“温某已身埋半抔黄土,今日有幸听得云珠姑娘妙手一曲,但觉自此‘玉轸长抛’也了无遗憾。”抬起眼眸细细看着她的眼睛,往前探了探持着酒杯的手,淡淡泛出一笑,“敬姑娘一杯。”   莫说云珠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纵是老朽至耳聋目涩的温太后也瞧出了端倪。   对待“欲念”二字,她这两个侄孙儿委实相去太远。一个禁,一个纵;一个禁得无所遗留,一个纵得不知收敛。想温子衿的母亲朱氏故去之时,温商尧不过刚及而立。大周开朝以来最年轻的宰辅,一念可掀惊涛骇浪,一言可定天下兴亡,虽面瘦骨削常带三分病态,模样也是人中无二的。可他偏生要过那“玉轸长抛不续弦”的日子,她这做姑祖母的也没有法子。   酒筵适才过半,温太后便吃不住疲累身子,摆驾回了甘棠殿。一众女眷也随之一并告退。待殿内只剩下男人,因太后大寿、天子大婚双喜临门而获准入京的各地藩王纷纷向天子进言祝祷,无外乎都是些“简周江山国祚昌隆,千秋万载”之类的场面话,倒有一人——浚王简寿,四十开外,也算是天子皇叔。貌似白面书生,倒素有任贤之名,封地内更是精兵数万,猛将如云。他伏跪于地,毫不避讳地言及天子年幼大权旁落,甚至几番哽咽。   字字似针扎火炙侵入肺腑,龙袍少年也湿濡了眼眶,想要走下台阶去将这位忠君体国的好皇叔扶身而起,岂知竟被温羽徵呵斥了住:“瞧浚王这般满嘴胡话涕泪不收的模样,定是醉得不轻,”俊美郎君修眉斜飞,嘴角噙着个冷笑道,“皇上万乘之躯,如何也不知体统地一并胡闹!”   “浚王还是起身罢,”为人指桑骂槐,温商尧倒也不恼,动亦不动地淡淡笑道,“醉酒失仪,确凿不太好看。”   直至一干人等皆以酒足脍饱,筵席将散之际,温商尧忽而以眼神示意内侍总管马奴靠近,于他耳旁轻轻嘱咐了些什么。待马公公点着头退出殿外后,他自席间站起,走至朝堂中央杞昭身前,目视右边那些花梨木案的最尾端,面不作色地扬声道:“烦请佋王近前一步说话。”   杞昭心忖太皇太后在场尚存几分臣子模样,太皇太后一旦离去便这般原形毕露了。可他全然揣测不出这人要干什么,懵然看了看秦开,复又睁大了眼眸向他看去。   而温羽徵暗暗一惊,看了看自家兄长,又掉过头去看怯怯走近的杞晗,手心不由攥得紧了。   直至白衣公子来于身前,温商尧俯下眼眸打量了他一眼,颇为关切地问道:“王爷方才咯血不止,现在可觉好些了?”   杞晗点了点头,为了避免与其对视刻意低下眼眸,只说:“劳烦国公挂心……好些了……”   “人贵乎藏拙,可不能藏病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浑似两潭永远波澜不兴的深水,直看得人发憷。温商尧作了极浅一笑,“人说久病成医,饶是不假。温某是惜命之人,只因早年受伤不得不四处寻求保命的法子,恰巧最近得了一笺奇方,便打算与王爷共享。”   马奴正于此时进得殿来,两手托着一只紫檀木盘,上置了一碗汤药。也不知是何物研磨熬煮而成,散发出阵阵血腥怪异的气味。   这场景全似当年宫中内侍手托白绫鸩酒去后宫逼先帝的妃子们殉葬!杞晗一脸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睛,极不自然地往后退去一步,近乎本能地朝温羽徵投去一眼,仿似唤他相救。   温羽徵掌心攥得更紧三分,极似要将拳头捏碎。方要开口唤一声“大哥!”突地又强起齿冠,生生住了口。杞晗目中露出哀婉惊慌的神色,“罪臣不敢劳国公费心……罪臣好得多了,便不用服药了……”一面说着,一面又朝温羽徵看去。   殿内众臣不明就里,不少人当真以为就是国公体恤久病不愈的佋王,特地为其送药。而不知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杞昭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可温商尧竟全然不为所动,仍旧若有若无噙着一丝笑,“这药原也稀贵,既已熬成却弃之不服,岂非可惜。”瞥视了一眼马奴,又道,“这笺药方奇就奇在须以一对芙蓉鸟作为药引。想起合卺宫里鸟雀盈枝,温某便自作主张,让马公公取出一对来为王爷佐药。”   已置于佋王眼底的那碗汤药赤红之中透着腥黑,果是鲜血。   一股令人闻之欲吐的浓重腥味扑入鼻端,强忍住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的不适之感,战战兢兢伸手去接那盛满芙蓉鸟血的药碗,哆哆嗦嗦捧于唇边,仰头一口就喝了个干净。   唇角尤缀着一丝殷红,杞晗微微仰首阖起双眸,竭力掩去眼底浮起的点点泪光,哀然一笑道:“多谢……多谢国公赐药……”   终是朝自己的弟弟投去一眼。温羽徵自知荒唐,如出一辙般侧过眼眸,避开了他的眼睛,浑如稚子犯错后怵于为长辈发觉,倾尽全力再三掩饰结果却不打自招。   “哪有以芙蓉鸟血入药的偏方。”温商尧咳了几声,继而淡淡笑说,“王爷喝的,不过是鹿血酒。确有补虚益血之效,也不必过于担忧了。”   “恳请……恳请国公容罪臣告退……”   微一颌首。还未等杞晗离开,温商尧又唤住了他。解下了自己的披风,自身后绕臂于他肩膀,轻柔披于那颤栗不止的单薄身体之上。轻薄嘴唇含着一个极是温和好看的笑容,道,“夜深了,外头太凉。”   这个亲昵无比的动作,这个温柔无比的笑容,莫名教龙椅上的少年天子有些失落:他原来也对别人这样。   再未添得一分惺惺作态,杞晗真真半咳半喘道:“国公之物……小王如何敢收……”   “这话……莫不显得生分?”十指轻动,将披风系了好。瘦削面孔仍是无波无澜中略带三分浅笑,而那灰蓝瞳子轻轻侧过,似瞥非瞥于几步之外的温羽徵,“王爷的书案之上难道不曾置有一方古砚名唤‘笙磬同音’?”   作者有话要说:“玉轸长抛” 取自刘禹锡的诗句“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 ”温商尧的弦外之音便是后面三个字——不续弦…… ☆、20、尊前忽听当时曲(上)   太皇太后寿筵上亲口允了温羽徵与韦兰珠的亲事,半会儿功夫已传得人尽皆知。时有纨绔出没的红帩阁自然也收到了风声。面对一众姐妹的冷言热语,邬小翎佯作全不挂心,只说“太皇太后指婚,将军纵有千般不愿,又岂能抗旨不尊?”便携着几位姐妹出门去了。   正是晡时,一行妖娆女子一面嬉闹一面往那长安街最出名的永好绸缎庄行去,这裙裾飘曳媚眼轻抛的一路也不知惹了多少人驻足回眸。独是那原来最爱自恃貌美而儇佻卖弄的邬小翎一脸怏色,跟在姐妹身后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嘴上再如何不肯认输,心头到底无甚底气:大半个月不见他人影,甚至也未见人来捎个话儿,莫非真随了那一声“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永好绸缎庄的掌柜祁大富模样生得骇人,黝黑粗糙半脸面疱,说其“人憎鬼厌”亦不为过。幸而铺里的缎子皆是好货,平日里也没少与姑娘们往来。长安百姓大多认得这位高张艳帜名动京师的绝色美人,更知道她是让温大将军留恋凤枕鸳帏的红粉知己,是故祁大富一见邬小翎跨入门内,立马堆出殷勤笑意迎将上去。   那花绸作衣珠钗插髻的女子愁眉不展了一路,终在一匹绝好的蚕丝白缎前收起了风雨晦冥,露出一个光艳逼人的笑脸来。   乍看素淡无奇,实则织纹稠密极尽巧思,确是珍品。纤纤玉指轻抚缎面,又不禁微微蹙起眉眼,心中哀然叹道:我若把这脸的浓脂厚粉卸了去,再穿上这缎子做的衣裳,怕也不输那相府千金。   邬小翎正是百感交集,却见那个长了半脸面疱的掌柜忽而瞪圆了眼睛,两手往那裤子上擦了又擦,冲着门口毕恭毕敬地唤了声,“韦二小姐。”   甫一回头,便看见一个裙裳昳丽、面目更昳丽的年轻女子走了进门,身后还随着一个杏眼圆脸也有几分伶俐颜色的小丫鬟。   同行的姐妹悄悄搡了一把僵立不动的邬小翎,悄声道,“小翎,走罢。”可此刻的她哪里还听得见别的,直愣愣地望着那动若舞、静若画的蓝裳美人,怎生也挪不开眼眸。   只听那丫鬟说:“大小姐这些日子米水不进,终日里枯坐出神不说,手里还无时无刻不攒着颗梅子,那梅子都干巴了!颦儿真是担心得了不得,实不知大小姐在想些什么。”蓝裳美人垂首细细拣看着摆陈在外的布匹绸缎,一双俏丽眉峰压得眸子不抬,顺口道:“还能想什么,自是在想那温商尧了。”   “可惜了大小姐这般温柔,又这般漂亮。”那名唤颦儿的丫头又说,“国公的年纪都快赶得上老爷了,怎生还不要大小姐了?”   “呸,你这死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竟敢乱嚼舌根子!”兰珠罢了挑拣动作,直起身子掉过眼眸轻啐了颦儿一口,“什么要不要的?!谁娶了姐姐可是天大的造化,才轮不上那个老气横秋的病秧子要是不要的!”   作了个要扯她脸皮的动作,两个人笑闹一阵,忽又见那被娇养宠纵得好似一株朝天椒的泼辣美人垂下眼眸,喃喃自语道,“不过……他的眼睛可真好看……笑起来也好看……”眸光晕了一片温情脉脉,神色竟也恍惚若痴,“不似那万人之上的权臣首辅,倒是个羁旅四海飘无定所的伤心人……”   “二小姐,虽然国公被你说得这儿好看那儿也好看,不过啊,若要你在心里排个座次,他终究不过是‘天下第二’——”看着自家二小姐一脸的迷迷瞪瞪,颦儿眨着个铃铛似的眼睛,脆生生地笑了起来,“可否给颦儿释个疑,这‘天下第一’却是谁啊?”   “天下第一……那自然是我未来的夫君,温大将军温羽徵了!”兰珠大大方方张口即来,待反应过来是遭到了自家丫头的揶揄,赶忙伸手去拧她的脸颊子。   邬小翎只觉一阵委屈,直要掩面而哭。   “未来的什么?”两个人又在玩笑,倒是丫头颦儿瞧见了这不算大的屋子里还直愣愣杵着另一个人——一身秾彩艳裳,衣领大开,锁骨清晰可见不说,半截子素白如纨的胸脯也任旁人窥看得一清二楚。虽然兰珠素来心高气傲目不容尘,只依稀觉得对方一准非是正经人家的女子,可颦儿外出采买时确凿遇过她两回,新月似的眉峰皱紧了些,拉了拉兰珠的水袖,低声道,“二小姐,那便是邬小翎。”   目光笔直得近乎无礼地打量了对方一眼,蓝裳美人心头蓦地一声冷笑:虽说是一脸狐媚贱相,倒也确实不错看。和这样的女子同一屋檐也觉失了身份,兰珠本想掉头而去。可偏生仔细一看,发觉邬小翎牢牢抱于怀里的一匹缎子倒是很合云珠的喜好,自然想着要给姐姐买回去。   使了个眼色给掌柜,一指那匹白缎,“我要了。”   邬小翎下意识地收箍两臂,将缎子往心口藏了藏。一双动人眼眸惶惶睁大,一如弓矢之前的幼鹿,她哀声地向祁大富乞求道:“明明是我先看见的……他是我的……”   就似抱于怀中的并非一匹缎子,而是一枕即将破晓惊醒的黄粱美梦。   与邬小翎同行的几位红帩阁的姐妹哪里敢惹韦兰珠,早不知何时躲去店外了。   祁大富眼见事呈僵局,左右为难下心里叫苦不迭。两方神圣如何都不敢得罪,可到底一个是相府千金,一个是断梗野萍,孰轻孰重一番掂量后自见分晓。想了明白,他当刻狠下心来去夺邬小翎手中的缎子,“小翎姑娘,麻烦你松一松手……”一个蛮横用力,便将身前的柔弱美人拽得扑跌在地。   邬小翎跌在地上,仰起脸呆呆地望着兰珠,嘴里还不断重复着:“明明……明明是我先看见的……是我先看见的……”   膝盖磕得生疼,一阵阵奇异的刺痛感中她感觉到有人正在轻轻推搡了她的肩膀,也有人在她耳畔柔声细语,似乎是鸨母莞娘几日前对她的贴鬓肺腑之言,“小翎,你也莫作这痴心梦了。大将军固然占尽人间风流,可他是天宫的星宿,有朝一日与他相配的,也只能是韦家二小姐这般的仙女儿。纵然他日国公点头容你进温府,而大将军也怀念旧情愿意纳你为妾,以韦家二小姐的身份性情又如何容得下你?”那个声音又说,“你也不小了,怎生也该为自己的将来作个打算。我看秦允秦大人倒是极好的一个归宿,虽说并非富豪之家,到底也是官宦子弟。他的堂弟秦开公子官拜散骑常侍又是天子亲随,更不必言他而今已升任至兵部尚书,待小皇帝亲政后必然将更为前程锦绣……秦大人不过是模样难与大将军相较,可这世上的潘安、宋玉又有几人?他既待你一片真心,也不嫌弃你是烟花出身,肯出资万两替你赎身,如何你便该随了他……”   自打第一眼相见,他含笑赞她“花明雪艳,石破天惊”,她便当刻生出一想:自此为他描眉画眼,为他搽脂涂蔻,甚至为他血溅桃花,为他脱簪自刺。可独独没有想过,这个男人的海誓山盟耳鬓厮磨一概只是醉后呓语,全然当不得真的。   譬如一首曲子。愣是再行腔旖旎,藻采优美,终究逃不过一曲终了人两散。   两行珠泪簌簌落下。   跪地的美人止住了不断怯怯重复的话,恍恍惚惚作了一笑,直直望着全然没有人影的前方道,“妈妈说的也是。”   “这缎子脏了。”兰珠示意颦儿将夺到手的缎子接好,嫣然一笑道,“回去给下人们裹脚用。”   “二小姐,这么好的缎子就拿来裹脚用?”颦儿低下头检看一番,懵然相问,“哪里脏了,不脏啊。”   兰珠俯下眼眸看了看涕泪交作花了一脸妆的邬小翎,又是嫣然一笑,“还不脏吗?”    ☆、21、尊前忽听当时曲(中)   温羽徵将“笙磬同音”赠予何人、这些日子又为何人奔走忙碌花尽心思,温商尧回府之后只字不提,兄弟二人间的谈笑风生一如往常。因佋王而起的朦胧情思到底不足以让他忤逆兄长。强将那合卺宫里的病秧子逐出脑海之后,温大将军虽是成亲在即照样故态复萌,一面夜夜笙歌锦瑟流连花楼,一面倒有闲情逸致相陪未来妻子游山玩水。   霏霏烟雨似轻纱笼罩,一叶画船飘于湖心。   温羽徵对船家嘱咐了声,“我想与二小姐独处些许时分。”那汉子一听,当即心领神会,一个纵身跃入湖里,溅起哗哗水花即游得远了。   韦二小姐毕竟是难得出户的大家闺秀,纵然你真我假地与温大将军互相招惹,到底不曾想还未过门就委身于他。半躺于榻上,却发觉自己每往后退去一分那人却总迫近两分,少顷二人便近若交睫,暧昧至极了。   “愈是佳肴,愈该耐着性子慢慢臻品。囫囵吞枣的味道如何及得上细嚼慢咽。”兰珠用足尖抵住他的心口想将他推得远些,岂料却反被温羽徵牢牢握住莲足,脱去鞋子收在了怀里。手指于脚心轻轻划着,轻重拿捏得极妙,一个惑人的笑容渐渐浮于一侧唇角,“既是姑祖母钦赐,你便是我的女人……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何分别……”   “我才不听你的巧言花语……你莫再靠近了……再靠近我可咬你了……”   “何不……”温羽徵伸出食指点了点嘴唇,眼神愈显轻佻,“就咬在这里?”   循着修长手指将目光落至那好看紧了的唇,一张俏丽面容更生嫣然绯色,只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骨酥如麻,浑似一滩软泥陷得无法动弹。咫尺相近的这个男子贴着她的面颊凑近她的耳廓,手指撩起那乌黑柔软的一簇发丝,至于鼻端轻轻一嗅。阖起眼眸稍作回味后,忽而蹙眉问道,“你这身上……如何有桃花的香气?”   “素闻大将军精于儿女情[]事,何不闻香辨识,兰珠擦抹的是哪里的胭脂?”   “倒似雀屏阁的贡品,千金难求。”温羽徵微微一笑,那双桃花眼眸里竟烙有几分难掩的失望之色,“好闻是不错,可惜,俗了些。”   兰珠不明白他这眸底的怅色因何而来,还以为犹在惦念那个邬小翎,当即凝眉正色狠狠道,“温羽徵,你听着!你若他日负我,我定化为地府修罗,要你骸骨俱碎,痛不欲生!”   只当是小女儿家的戏言,温羽徵笑着敷衍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疼你护你尤嫌弃未够,如何会负你。”便于那酷似桃花香气的脂粉气息之中,手指轻解美人衣带,探入她的裙衩之下……   远看那湖心的画船,上摇下荡起伏剧烈,散开阵阵涟漪。一派湖光旖旎。   多少也算作误打误撞。这世间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令温羽徵心动的女人,竟为唐乔。   十岁少年的懵懂心动起始于二人并肩凭栏一同等待远征的兄长一封家书,终止于唐乔背誓入宫、温商尧黯然一笑堕于马下。   盈盈款步,凌波而来,她在才及自己腰际的少年面前跪□子。从那张尚未具备成年男子气息的少年脸孔之上,看见了自己情郎的影子。纤纤玉指轻抚他的面颊,一缕愁思淡扫额眉,她恻然笑道,“今日早上我对镜梳妆之时瞧见鬓边多了一根白发……人说‘花到三春颜色消’,我只记得你哥哥已八个月又十六天没有归家,倒忘却自己等他等得日渐老了……”   当时的温羽徵全然听不懂唐乔的悲戚,也不知道她已决定从此陪王伴驾,独是那一句记得铭心刻骨:你与他这般相像,想来十年之后,定也会如他这般教天下女子枯等神伤……   咫尺相距,青丝相绕,吐纳相闻。两片樱红唇瓣轻轻打开,舌送丁香擦过他的耳廓与唇齿。声声轻呓“温郎”,唐乔的手指隔着衣物抚过温羽徵的胸口缓缓下滑,难以割舍地徘徊不尽。彼时春末,荼蘼事了。本是韶光窈窕忽作了风雨疾骤,一对碧池鸳鸯被贸然惊飞之际,借着雨声遮掩,她痛泣失声,眼泪烫落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这个花到三春、芳华炽极而衰的美人以抚摸慰近一个弱龄少年的方式来思念与告别自己的情郎。   唐乔终是信守诺言,一生再未傅粉施黛,也再未亲近自己的丈夫与儿子。或跏趺静坐,或焚香长跪,或口诵佛偈。终日一袭素衣两眉轻颦,与世隔绝于冷寂庵堂的栏楯之内,直至玉殒香消,因身份的古怪尴尬而草草落葬;而温商尧听闻下人来报乔夫人故去的消息,也照旧面凉如水波澜不兴,但说了声“知道了”便眸睫低垂,手指往复撩拨蜡炬之火——忽以掌心盖下生生灭了那团微光,一夜枯坐漆黑阖寂之中。   人欲之谓情,而情至深则为孽。   直教英雄末路、红粉枯骨,不得脱离超度,凭白累及无辜。   难以解释温羽徵成年之后对美人的“情有独钟”是否正源于唐乔的红唇素手,可那日“叔嫂”二人间叵思议的肌肤相亲,却因温商尧的一伤沉疴化妍为蚩,十岁的温羽徵对二十岁的唐乔悄然萌生的那点男女欢爱之情倏尔湮灭,纵然日后览尽天下貌美女子所得来的震撼与触动,也全然不及当日看见萧贵妃怀中的白玉团子手里擒着一支桃花。   十六岁从戎,用得是哥哥的剑,穿得是哥哥的盔甲。自兄长重创之后,他便立誓于循沿他的足迹,再次竖起那令敌将胆丧的“温”字帅旗。十六岁的温羽徵俊美轩昂英姿勃发,银甲明光锃亮,盔缨鲜红如血,纵是温商尧见了也不由一时慨然神晃,以为见了十年前的自己。眼眸渐红,声音哽咽,他双膝触地跪于兄长身前,拳掌相合作礼身前,“同胞兄弟,骨血至亲。这重整山河、拓辟疆土的大业雄心,便由羽徵代大哥来竟!”   周匝绿木,一簇月影罩于琼楼。   于那京师里绕有声名的男娼馆饮宴玩乐,几番下来尚觉不尽兴,突然想起了那个久为自己晾于一旁的邬小翎,于是又唤上李谦等人去红帩阁喝花酒。岂知方才踏入门内,鸨母莞娘却慌张下跪,连拦带阻地尴尬说道:“大将军久未来了……小翎、小翎这会儿……这会儿身子不便……”   温羽徵已醉了七八分,正是意致昂扬岂容败兴,一抬脚便将对方踹得骨碌在地。   脚下虚浮打飘,摇摇晃晃进得一间厢房,半眯半睁的眼眸前便现出了一男一女——女的自然是那个娇滴滴的美人邬小翎,而男的,温大将军也见过,秦开的堂兄,新上任的兵部尚书秦允。   这对堂兄弟脾气性子迥然不似,年纪也相去甚远,秦允四体强健阔鼻阔口,眉眼看来更是颇为敦厚刚正,一点儿不似秦开那般调皮顽劣。醉眼看去,那酥胸半露的美人愈加发浓如墨,肤白似雪,娇艳之态更胜从前。正媚笑盈面,翘着玉葱指尖要替昵坐于身旁的男子斟酒,温羽徵不由心头泛起一股醋意,冷冷一哼道:“秦大人,好福气!”   本以为早被抛却脑后,哪里想到这冤家还会再来?邬小翎闻得这熟悉声音是又喜又怕五味陈杂,抖颤回话道:“将军……将军今日如何来了……”   全似不曾看见秦允,温羽徵几步并作一步近上前来,一把将邬小翎打横抱起。俯脸逼近那张阵红阵白的面孔,极是不雅而生硬地吐出一句,“我若再不来,你腿间的花窗怕是要教别的棒儿捣了。”   掉头要走,忽听身后的秦允一声怒喝:“温羽徵,你站住!”   温羽徵驻下脚步,稍稍侧过了脸庞。“京里谁人不知,她是我的女人。”因为兵部尚书一职最终未能归于马开元,原就看这人不顺眼。唇角漂亮轻挑,更生蔑然一笑,“纵然有朝一日我骑跨得腻了,也轮不到你。”   秦允绝非只识侍花弄柳的轻薄子,对邬小翎自是一见倾心一往情深。听他这般言辞龌龊相辱,不禁怒火腾起,提气一跃,一股刚劲拳风迸发而出。   温羽徵本是怀抱美人双手无暇,一见秦允出招来犯,扬手就将邬小翎掷于地上。白皙额头磕于桌脚,当下渗出鲜血。   此二人金堂玉马位崇职重,竟为一个女人大打出手。   秦允虽说也是自幼习武,到底天资不够,不遗余力下也不过勉强与自己的堂弟打个平手,更莫提温大将军当日单手教训秦开就已绰然有余。   可若是寻根问底,温大将军的心头不快,至多只有三分是因由邬小翎。   二人飞上跃下、腿来掌往地过招几何,只因温羽徵醉得厉害,那些若是平时定能轻松避开的招式,也不免不痛不痒挨了几下。然则那厢的秦允却已是强弩之末,眼角口鼻俱是鲜血,仍不要命般舍身相搏。温羽徵一口真气提运而起,出手将对方挥来的拳头收于掌间。那双醉意甚浓的桃花眼眸轻轻一眯,似饿狼扑食般溅出慑人凶光,五指猛然扣紧不任对方脱逃,便见一道真气自肩头袭出,生生震断了他的手臂。   秦允惨呼出声,当即单膝点地跪于地上。   “一条只会在我大哥面前摇尾乞怜的狗……”食指中指拈起垂落颊边的发丝,舌尖轻舔唇角,俊美郎君噙起一抹极是妖娆的笑,“竟也敢不自量力,向我温羽徵动手。”   “国公为我大周竭心尽力,秦某当真服他!可你……”秦允兀自咬牙忍痛,齿缝中迸出一声冷笑,“你这画虎不成的鄙陋东西,也配姓温?!”   寥寥数字更胜刺刀见红,温羽徵嘴角冷冷一动,抬腿即照秦允喉骨处飞踢一脚——只听一声下颌断裂的咔嚓声响,秦允当即口喷鲜血,仰面重重倒下。   屋里摆饰一概碎尽,莞娘挥着手中绢帕,连劝无用。而邬小翎已是花容失色,哭得肝肠寸断难以顺气,匍匐于情郎脚边苦苦哀求,“皆是小翎糊涂,小翎的错……将军……莫再打了……莫再打了……”可此时的温羽徵哪里还听得见别的,一双桃花眼眸泛出腥红血色,断然再无人间气息,浑似着了魔、受了蛊,不断以脚掌施力,狠狠碾踩倒地之人的喉管。   秦允无力挣扎,只得胡乱挥舞双手向旁人求救,脸孔愈显青紫,眼球凸鼓若裂,根根可怖青筋暴露额头。眼见地上之人即要断气须臾,李谦生怕闹出人命大事,忙唤人去国公府请温商尧。   却听随行的侍卫说,“皇上今日围猎之时堕马受伤,也不知伤重几何,国公此刻正在清心殿里,怕是赶不及了!”   情势如火,李谦急中生智,赶忙对着那个身形也算挺拔瘦削的侍卫作下一礼,大声道:“微臣参见国公!”   “啊?大、大哥!”一声“国公”如雷贯耳,眸中的血腥煞气一刹褪了干净,温大将军煞然住手——一口真气冷不防逆行而下,更逼得酒劲直冲头顶,登时就令他眼冒金星,两脚虚浮。左摇右晃两下,居然朝那侍卫挪步走去,眼里迷迷瞪瞪,嘴里喃喃呓语:“大哥……你若、若不快意……我定再不见他……”   “羽徵但是胡闹……你莫气我……”见得温大将军醉得真假不辨六亲不认,不顾八尺男儿堂堂仪表,竟似稚子一般将脸埋向了身前男子的肩头,李谦不禁一阵哑然失笑,而那被错认为温商尧的侍卫更是脸色煞白,吐纳不敢作声。   借着这短短空隙,李谦伸手去扶地上的秦允,谄笑地说道:“秦大人,英雄男儿为红颜美人斗气争胜自是寻常,这区区小事就莫向国公与秦老将军提了……”   可秦允眼珠爆瞪,一眨不眨,一动不动。李谦以手探向他的鼻息,忽而面色如土,大叫道:“坏了!这下坏了!”   已经绝气了。 ☆、22、尊前忽听当时曲(下)   简寿一接皇帝传召自己入京的圣旨,便知此行不妙。可想到如若称病不去,只怕更要坐实谋变之名,好让他日温商尧师出有名地削藩。蜀中大将鲁立达请旨带兵同行,简寿忙叱其不分轻重。思来想去,只带着献给太皇太后与皇帝的贺礼,轻装简从地奉旨入京。   他早在京里安插了细作,自忖有法子安然脱身。   别个为太后贺寿而来的藩王不明就里,只道是天赐良机,可以亲近即将亲政的小皇帝。而杞昭也想借机笼络这些沾了亲故的叔王们,好为日后肃清外戚做好准备。   待那票莺莺扰扰的温姓女眷离了皇宫,少年天子便亲自设邀,邀暂居京中的藩王与自己同去围猎。   温大将军懒与这班姓简的酒囊饭袋追逐鏖猎,倒正中杞昭下怀。围捕箭射自然少不了骏马飞腾,淮王简奕极善溜须拍马,早觅得一匹宝马准备呈给皇帝。   那马蹄骨坚硬,蹄筋贲张,毛色白中泛金光灿夺目,姿态更是展胸挺肩不可一世。   杞昭得了宝马自然欣喜万分,顾不得左右劝阻立马踏镫而上——谁知那马性子竟是极烈,还未等背上的少年天子坐得踏实,便撒开四蹄,直往悬崖峭壁处狂奔而去。眼见小皇帝一骑绝尘,将那随行一众朱袍鹖尾的武职卫戍一个个都抛落了海远。秦开赶忙于他身后振鞭追赶,可前者奔走如飞,哪里又追赶得上。   悬崖愈来愈近,杞昭制不住这匹驰骋无疆的烈马,慌得回头大喊:“温商尧,救我!”这一回头方才想起:这几日那人旧创复发,根本不在这随行的众人里。说不清是恐慌、失望还是黯然,手中的牵索猝然绷断,少年天子也随着那遽然一跌的心绪摔落马下。   杞昭摔下马后,滚出数丈有余,直觉全身的骨头都被山里的奇岩倔石磕散了架,哼哼唧唧再爬不起来。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好片刻,秦开方才率众而至。一见自己的发小亲随,龙袍少年当即痛斥出声:“你这护驾不力的无用奴才!若是他在朕的身旁,朕才不会受伤!”   秦开俯身去扶他,心头也觉委屈,不免窃声嘀咕:早跟你说了这马性烈难驯,你非不听,而今摔成这样又怨别人。   杞昭冲他挥了挥手中的马策,板起脸道:“你嘀嘀咕咕是说什么?”   “皇上适才言及的那个‘他’,可是……温商尧?”   原就一身伤痛哪里都疼,听了这个名字更是羞怒一并而起,本来挥手扬鞭只是虚张声势,这一记便结结实实打在了少年的屁股上。“朕什么时候提过那人的名字了?!朕说的那个‘他’……那个‘他’是你的叔父秦时如老将军!”浑似不解气般又拿马策捅了捅少年的胳膊,面红耳赤地辩道:“朕一直听闻,当年朕尚在襁褓之中却被军中的羌人细作掳了去,可是秦将军不惧生死,带领一队骑兵杀入敌营,将朕救了回来!若非惦记此番恩德,就你这总爱自作聪明的榆木脑袋,朕早杀你千回——”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钻心之疼倏然泼了他满眼浓墨,耳畔一阵似为疾风扫过的轰鸣,一时竟已人事不知。   “娘,难受……”   周遭一片不见五指的黑,万物无声,唯有风声猎猎作响。   “娘,昭儿羡慕七哥……宫里好冷清,父皇与贵妃娘娘都宠他护他,唯独昭儿无人理睬……娘,昭儿难受……”   “这么烫?”温商尧以指背探视着杞昭的额角温度,微微蹙起了眉。   听见这个他曾拼死救来的小娃娃梦中哭唤娘亲,不免又教他忆起,自己于宫中再见到他时已是五年之后。   年幼的八皇子无人管束地在宫中乱跑,一不留神竟从后宫跑去了天子问政的玄武殿,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念些什么,手里还拿着一根燃过的松枝在地上涂画。   “朕这儿子竟是傻的!”瞧见独自蹲身玩耍于殿上的杞昭,肃宗扬手一指,与左右笑起,“竟能在朕的朝堂之上闷头玩耍,这般痴顽,哪像是流着朕的血!”满朝文武循声复议天子,知道肃宗格外宠爱七皇子,便又大加夸许杞晗一番。唯独同立于朝堂的温商尧朝那懵懂孩子投去一眼,又挪开眼眸淡淡笑道,“八皇子小小年纪便能这般心境恬静,遇事沉稳,实有陛下运筹帷幄,奄掌天下之风。”   “爱卿之言……似也有道理!”一听天子之言,百官便又倒过口风夸赞起了杞昭。   待退朝时杞昭仍在殿上玩耍,群臣一一经其身侧,他也只自得其乐地闷头向下,唯独温商尧走过时驻了驻脚步,这才听清他喃喃念的竟是那句:朝凭阑,暮凭阑,千里征鞍谁与弹……   温商尧怔了怔后举步欲去,岂知身后那小团子竟站起身来,一壁环视四周一壁大哭:“娘……”   他复又怔立片刻,便还是摆着大氅,头也不回地去了。   半梦半醒的恍惚之中,昏睡榻上的少年隐约觉得有人在轻抚他的额头。那人的手指修长冰冷,却以拂弦似的温柔力道抚摸自己的额头。怪得很,始终萦耳不绝的风声于那手指轻拨中竟渐渐消弭。昏迷于龙榻之上的少年随即听见了来自人间的声音,那声音动听而疲惫,偶或带出几声轻咳。   茫茫尘世里,芸芸众生间,似乎只有这个声音是为自己而唤。   他忽然睁开眼眸,便又与那双眼睛咫尺相对——   眼廓又深又长,眸光岑凉如水,还碎碎浮动着一些烛火的光影,譬似夕照朦胧温存。以前觉得温子衿的一双眼睛似她的父亲,这一细瞧方才顿悟:到底只似了三分。多情之人怕能自其中看出柔肠百结、情思悱恻,无情之人分明又能看出拒人于外、沧桑苦涩。这一眼对视直教杞昭骤然心慌,暗暗忖道:这世间若有能与这双眼睛坦然相视的,非是道行千年的精怪,定是心如止水的和尚。   那人见自己醒了,将手指从自己脸上挪了开,不凉不热地问了声:“哪里疼?”   许是摔滚在地时一路碰磕,下[]体痛如针扎,杞昭不由害怕:朕还没成亲呢,莫不是就这么变成公公了?可这番耻于教御医听见的话更不能教眼前这个男人听见。少年天子将起了热度的脸往褥子里塞了塞,仅留下一对黑黢黢眸子滴溜乱转,“朕哪里都好,不牢你费心。”   “陛下不必羞赧,”温商尧俯□去靠近对方,像是刻意的揶揄与捉弄,二人的面孔凑得极近,眼睫几若互相缠结,鼻尖隔着丝缎褥面轻擦一起,启了个笑道,“这一丝[]不挂的龙体,微臣也是见过的。”   “你、你胡说!”几若不可闻的一阵草药清香随着他的靠近飘入鼻端,更逼得杞昭脸颊涨红,结结巴巴出声辩道,“朕才没有……才没有在你面前一丝[]不挂过!”   “当真。”紫貂大氅加身的男子复又坐正于龙榻旁,虽然面色依旧淡然如许,可一双深长眼眸已隐隐有了笑意,“当时陛下与只猫儿一般大小,不单赤身露体,还尿了微臣一身。”   “你信口开河!欺君罔上……你这奸佞,该当何罪!”   “看陛下精神擞然中气十足,想来已无大碍,微臣这便告辞了——”只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之感须臾就要离了去,杞昭慌张探出手去扯住他的袖子,眼神闪躲着说,“你且留下,朕尚有话与你说。”见那人重又坐下,顿了好片刻,才问道,“朕即要大婚,宫里便有了女眷——朕且问你,该如何处置七哥?”   “陛下是真龙天子一言九鼎,如何处置自己的臣下,无须过问旁人。”   杞昭茫然一惊,问道:“朕若将七哥放出宫去,也可以?”温商尧点了点头道:“自然可以。”杞昭听了更惑一分,于是又问:“朕若不想娶你的女儿,也可以?”温商尧面露极浅一笑:“子衿年纪尚小,我亦有私心将她于身旁多留几年,这大婚之事暂延也好。”   “可纵是不娶你的女儿,朕还是要亲政的,也可以?”心里莫名好一阵不痛快,这番回答恭敬有礼滴水不漏,倒教自己往日的忧心与惊惧显得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微臣尚有三个心愿未了:一者,力推新法,燮理朝纲;二者,削撤藩属,收复故土;三者,拓疆辟壤,福流后世。”男子俯下眼眸看了少年天子一眼,以一个揶揄口吻淡淡笑道,“陛下亲政之后若能允此三愿,我这推毂之人自会告老还乡——运气好些,尚有可能拖着朽病之躯,享几年人间清福。”   “什么‘告老还乡’?!什么‘朽病之躯’?!你才这般年纪谈什么‘告老还乡’?!你……你打算弃朕于不顾,袖手不管了?”   温商尧轻咳了数声,几乎大笑道:“陛下不总切齿相恨,但觉这管束诸多的温商尧令人生厌得很么?”再不拘泥恪守礼数,言辞口气亲昵得浑然不似臣子对待君主。   “欸,温商尧,”一日不揭开那个疑惑,便一日教他睡不安生,彼此泯默无言半晌,他长久凝视着他的眼眸,终究怯怯问出一声:“你可曾喜欢过什么人?”   从未想过会被这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么一问,稍一愣神后微微颌首道,“自然。”   “她人呢?”   “已为他人之妻。”   “她为何不嫁你?”   深及千尺的眸底略起几分潋滟笑意,咳了一声道,“她又为何要嫁我?”   “你当真以为朕没听过那首《温郎谣》?”浑身剥皮钻心一般的疼,勉强从塌上支起身子,少年天子的目光灼如炙烤,直直逼向那双凉然若寒潭的眼睛,“调笔拨弦当筵度曲、敌众我寡砥柱中流……既是天下女子皆要嫁你,为何她却不嫁?”   “当时年少意气,眼里除了功名抱负再无别它。若能逆流光阴从头来过,兴许我会遂她所愿,”顿了顿,侧过眼眸,倾下脸道,“许她一个骋马江湖,许她一个浪迹天涯。”   “既是这般刻骨地喜欢,难道没试过留下她?”   “试过。”   “如何?”   “迟了。”   “……悔不悔?”   温商尧直直望着杞昭的脸,良久才摇头作了一笑,“抱憾终身。”   那一笑仿似一鹘冲飞,又似一浪掀起,同时破了天与海的广袤深邃,徒剩下无以排遣的落寞凄凉。   秋水望穿,春风不解。   “你这人,不够干脆。”杞昭只觉心腑莫名被攥得一紧,原想教其难堪的心绪一落千丈,黯黯叹道:“倘使今生不能相濡以沫,如若忘得了便该斩钉截铁弦断曲终,而非作茧自缚伤人伤己……如若忘不了……”忽感一阵困意袭上眼睫,即大喇喇地仰面躺了下,“朕要的,朕喜欢的,朕忘不了的……不能求得宫商相合‘与我偕老’,便得玉石俱焚‘与我偕终’!”   许是伤痛在身倦得厉害,须臾陷入沉睡之中,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你且坐着……只要你坐着,朕心里就舒坦……”肤白如纨,直鼻长睫,阖起的眼眦深长宛若墨画。尚带几分稚气的面庞已具天子威仪,也不知梦得什么,唇边倏尔若有若无似地展出一笑。   那个笑容非是逼人眼目的惊艳,却美极,暖极,桀然已极。亦令温商尧不由一时思绪恍然,仿若重回那风雪连天的极北苦寒之地,一个重伤的男人与一个褓中的婴孩,一个心伤断肠遍身浴血,一个含笑入梦纤尘不染。   “他竟长大了……我一直以为他还是个孩子……”一声轻轻感慨和着淡淡一笑,只是坐于少年天子的塌边,于那低吟浅唱的丝丝微风中阖起了眼眸。   “秦大人!皇上方才歇下,万不可打——”话音未全,即听得那宫人一声惨叫,想来是被秦大人踹翻在地了。   秦开大步流星闯入清心殿内,一身缟素满面悲愤怒色,“噗通”一声跪于地上,痛哭不已。温商尧微一皱眉,睁开了眼眸,而杞昭也惊得自榻上直坐而起,连连问他究竟出了何事。   “微臣的堂兄秦允今夜无辜殒命红帩阁中,”四体怒颤不止,一双眼眸迸出万把利刃,秦开怒视着少年天子身旁的男人道,“请皇上圣裁,将凶犯温羽徵正法!”    ☆、23、平阳歌舞暗杀机(上)   惹下大祸的温大将军丝毫不觉不妥,往那体貌与温商尧略有几分相似的侍卫肩头一靠,便不管不顾地睡了去。   那侍卫受得李谦示意,扶着酒醉之人往楼上的厢房里去了。将温羽徵小心翼翼扶上香闺软榻,还未及离开,突然被榻上的男子摁住了手——   “自打大哥受伤,这掌心就似嵌了冰……”温羽徵眼眸紧阖,手指压下几分力道,不任对方脱逃,反拾起那男子的手掌放于自己颊边,“暑热难耐,且容弟弟贪个凉……”   温商尧是重疾在身致使体温大低于常人,那侍卫却是为这教人猝不及防的一个动作吓得手足冰凉。他敛住呼吸,俯下眼眸,瞧着似睡又非的温大将军,不免顿生形秽之感:一张面孔挺俊瘦削白若山茶,两瓣不笑似笑的唇又红若胭脂,委实俊美得销人魂骨。   犹似梦里,不过还是垂髫年纪的温羽徵伏于台榭扶栏,看着庭柯森森,听着流水淙淙,再遥遥望于那长其十岁的哥哥,动时挑剑,静时抚琴,正是良辰美景,落英缤纷。叹、慕、欣、羡、百感蕴于肺胃,最后汇聚成一个念想:日后定要长成哥哥一般的风华绝艳。   “女子终究浅薄,不过用以解乏的玲珑玩物……”他以自己的温热脸颊反复轻蹭“兄长”的冰凉手掌,含混不清的声音听来竟莫名委屈,“她们哪里懂得你的铁马金戈,哪里又懂得你的雄心万丈……哪里值得你急景凋年形骸日损,哪里又值得你穷阴杀节抱憾终生……”   直到榻上男子睡得沉了,那被误认为温商尧的侍卫几番挣扎,这才得以将手抽脱而出。低眉一看,手背上赫然嵌着几道淤青指痕,原来竟被抓握得这么牢。   征伐数年,剑下亡魂难以计数,一条性命的亡故大抵不过一擎烛火的熄灭,温大将军照旧一觉睡至日上三竿。   推窗看去,一眼瞧见楼下剑戟森立,一众羽林兵士已将红帩阁团团包围。莞娘等人如临大敌般哭丧着一张面孔,温羽徵倒是不慌不忙,还有心情命人替他打水泡澡。   水气氤氲而起,木桶之中的一汪水面,点点浮着一些桃花花瓣。   黑发披散,半截身子没入水里。一朵完整无瑕的桃花飘至胸前,他一抬手便将它自水中捞起。捻于指尖细细赏看——红白相参,极似绝色粉黛的脸颊颜色,而那半开半掩的姿态,仿佛情[]欲,曲阻难言。   不知起始何时,他竟爱煞了桃花。   温羽徵凝神注视着指尖桃花,全然未曾意识到身后来了一个人。那个前来通传的兵士立得笔工笔正,僵着一张脸道:“国公有请将军。”   “你先出去,待一炷香后,我自能泡完这个澡。”说着两臂摊开,阖眸仰面,整个身子又往水里没了没。那般闲散惬意,丝毫不像得了急召。   可那人仍旧不动不让,直直杵着又重复说了声:“国公有请将军。”   “半炷香?”   “国公有请将军。”   “好了,好了。知道了。”温羽徵不耐烦地一点头,豁然从木桶中站起。桶沿遮及大腿根部,胯间蛰伏的阳[]物适才露了半个脸,已知尺寸巨硕。   身上亦有几处骇人刀创,但一身肌肤肤若莹白脂膏,水珠涔涔而下,竟须臾一粒不剩。若非宽肩长身体魄健壮,这唇角含笑眼梢轻扬、手指挑玩着鬓边发丝的男子,委实妖娆得令这红帩阁里的一众粉黛都失了颜色。   为人催得急,草草罩了件枣色锦袍,尚未将半湿的头发冠束好,即匆匆赶往了校场。   校场内天子在坐,群甲分列两旁。温羽徵慢条斯理地向座上的杞昭点了点头,却又认真弓身向他身侧的男子作了个礼,“大哥。”   位于少年天子另一侧的秦开见得弑兄仇人,早已沉不住气地跳将起来,直眉怒目地大喝出声:“羽林众将听令,将凶犯温羽徵拿下!”   “慢着。”一声轻言竟呵斥住了百余将士。耳畔风声鹤唳,温羽徵自知小皇帝要借机将那新帐旧账一并清算,却也毫厘不见慌张。唇角讥讽上翘,俊美面孔浮出不屑一笑,“是秦允率先动手,我还手不过出于自保。练武之人自当知道拳脚无眼,他技不如人方才命丧,怨不得别人。”   “皇城之内,天子脚下,逞凶杀害朝廷命官,岂容你狡辩!”秦开双眼怒红,拳头攒得骨节作响,环视持兵带甲的一众将士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温羽徵拿下!”   头发依然披散肩头,风一过就蜿蜒如水中滴墨,衬着那张人间难觅的俊美面孔,愈加绝艳不可方物。桃花眼眸轻眯,徐徐扫视众人,一双字眼缓缓脱口而出,“谁敢。”   秦开恨得牙痒,又喝了一声:“快将温羽徵拿下!”可那些本已打算扑前的兵士为温羽徵眼波一扫,立马静止原地,一个个面面相觑,浑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若皇上无事嘱咐,微臣还要去宫里向姑祖母请安。”未得少年天子出声准许,温羽徵挑眉一笑,径自掉转过身,朝那朱漆门外走去。那枣色衣袍的俊美郎君挺身昂首,潇洒似闲庭信步。更似一团燎原之火,所经之处,旁人自觉分道两旁。   这骄狂至极的东西,竟敢拿太皇太后相压?!杞昭羞怒已极,摔马而下的肌骨之疼不及此刻心头愤恨的万分之一。若今日纵容温羽徵大摇大摆跨出这道门去,王法何存?天子颜面又何存?昨夜的柔软心绪迤逦如清源山涧,终是遭逢不得今朝烈暑而一刹枯涸,他侧过脸,恨恨看着身侧的温商尧。而那个男人一如既往面色不兴,仅是目光淡然望于前方。   正当温羽徵即将跨门而去,忽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站住。”   温商尧慢慢起身,玄色披风款摆于风。   “大将军温羽徵纵酒逞凶,致使兵部尚书秦允无辜命丧。暂削其官职,押解刑部议罪。”他看着弟弟震愕不解的眼睛,字字分明复又道,“如若顽抗,就地正法。”   羽林兵士闻令而动,一时间飞沙走石,狂风如扫。    ☆、24、平阳歌舞暗杀机(中)   若非温商尧旁观在侧,纵是羽林军将倾巢而出,温羽徵又岂会束手就缚。转眼间显赫不可一世的温大将军就被投入了刑部大狱。唯恐节外生枝,杞昭不许宫人向太皇太后走漏消息,可偏生兰珠自父亲口中获悉了事情始末,连夜入得甘棠殿觐见,哀求温太后相救未来夫君。   只听闻往日里极在意身子的温太后竟以拒绝进食相逼迫,非令少年天子将自己的侄孙儿放出大狱不可。纵然温商尧前去问安探视,也被她以檀杖击地,痛斥不止。   温商尧陷身于甘棠殿里,温府也愁云惨淡,这京城里倒有一处,琼楼筵席,好不快活。   原是几位还未离京的藩王正小聚尽欢,共饮今宵。   为首者便是素有贤名的浚王简寿。   飞萤点点,薰炉麝脐。月色不兴,似孤檠一盏冷冷旁落。但见那貌似白面书生的浚王忽而罢了饮宴,长吁短叹愁眉不展。与他对面而坐的淮王简奕刹那领会其意,却故作懵然地问道:“不知王兄这般忡忡心忧,到底所谓何事?”   简寿复又摇首叹息,俄而才幽幽道:“近些日子京里遍传一则流语,实是骇人听闻得很。”简奕闻之又惊诧出声:“王兄莫再卖关子,愚弟已是心痒难熬得很了。”简寿白皙文弱,简奕黝黑魁梧,二人年纪相仿又同为皇裔,这一唱一和的倒也算是默契极佳。   简寿又道:“我听前任兵部尚书之子庄义儒说,当今天子非是先帝血脉,而是……”刻意作了一顿,见得在座的几位异性王爷皆瞠目结舌地侧过耳来,长长一声叹息后,才说,“而是……国公的种。”   一语震慑四座,还未等众人从旱天惊雷中缓过神来,简奕猝然以手掌连拍桌面道:“怪不得!怪不得!当年温商尧竟敢冒天下之不韪另立新帝,原来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一时众议纷纷,便有一人不敢置信道:“按皇上出生的日子往前推算,那阵子正是温商尧重伤过后闭门府中休养,如何还有机会与宫里的乔夫人苟合?而太皇太后将温子衿婚配于皇上,也未见温商尧出声反对,这……这岂非兄妹乱伦,败坏纲常?!”   “朱兄,你可太老实了!这世家大族、豪门权贵的私邸匿有多少龌龊之事,并不单差这‘兄妹乱伦’一桩!”简奕抚颌大笑,复又道,“温商尧与乔夫人,不止是羡煞旁人的璧人一对,更是同一屋檐青梅竹马。两人早已眉来眼去珠胎暗结不说,若一心想要避人耳目地云雨亲昵,自然也能想出法子。”   见得异姓王朱忠良内的列座众人仍是满面疑色,简寿忽又叹出一口气来,只说,“我有一义子,常年居于长安。与这京里的达官权贵多少也熟识一些……偏巧他受国公之邀,于温府小住了一阵子……”   话音未毕,便见一身披大氅并以氅帽掩住大半脸庞之人近得屋来。于摇曳灯火之中卸下遮掩的氅帽,似拨开云霓见月明,好一张秀逸绝伦的面孔露了出来。   进屋来的男子朝恍然愣神的众人作了个礼,淡淡含笑道,“唐峤拜见各位王爷。”   “你就是……你就是那个唐峤?今日有幸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唐峤点了点头,捡了一个空位自己坐了下。那般举手投足的风范豁达洒脱,浑然不似伶人。抬起眼眸环视周遭众人,笑了笑,“唐峤冒险前来,自是为了向各位王爷证明,国公与乔夫人确有违背臣纲人伦之举。”   “你拿什么证明?”   “我。”   那以大氅裹身的男子忽而揭开身前衣裳,坦然曝露的皮肤之上赫然一些斑驳红痕,必是情[]爱痕迹。   这貌美伶人身上的妖冶痕迹仿似红唇微张,道破了天机。   “国公鳏居多年,不近女色不亲娈宠,而唐某不过略有几分浅薄颜色,缘何独得另眼看觑?”瞳子透出碧色,顾盼似湖波荡漾,分外撩人。唐峤唇角轻浅一勾,作了一个自嘲的笑道,“当是受了这个名字的恩泽。”   “听你这一说,我倒想了起来……乔夫人确凿也姓‘唐’……”   唐峤将衣衫整好,大方又道,“温府书房壁上高挂一幅美人图,国公旦暮凝神相望,眸中是直要将人化去的千般情意。而那画中美人……正是乔夫人无疑。”   “温商尧早有撤藩之意,这些年来他寻取诸多借口,东取一郡,西裁一军,已逼得我等退无可退。”简奕蓦地起身踱步,眉目凶狠地插话道,“他这般举措不正是为了将我简氏子孙斩除殆尽,将我将我简周江山连根拔起,好偷天换日教这天下名正言顺姓了‘温’?!”   “可惜啊可惜,”青冠素衫的俊秀男子含笑接话,眉梢语气分明俱是激将之意,“各位王爷纵有雄心‘拨乱世,反诸正’,可手下的属地兵将这些年早被国公借故裁撤得厉害,如何还能与那人称‘不殆战神’的温羽徵相抗?”摇了摇头,似轻声叹出,“有心无力罢了。”   “峤儿,你莫不是忘了?”良久无言的简寿忽而作声道,“大将军此刻正被关押于刑部大狱之中。”   “倒是峤儿疏忽了,”唐峤又是一笑道,“遭逢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等人间至悲,只怕秦时如自此便与温氏兄弟不共戴天。长安驻兵虽多,领将之间却已貌合神离,正乃天赐千载良机——此时不诛杀温商尧更待何时?”   “可怜合卺宫中的佋王,本是真龙天子却无辜成了阶下之囚……”说话间简寿面作大悲之色,须臾便泪湿衣襟难以自已,跪倒在地道,“简寿在此向各位王爷作下一求:以一腔沸血诛杀奸相,以一掬忠心拥立新王!”   “须知‘三人成虎’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流言有时比鸩酒更毒。想来此刻清心殿里的小皇帝也已有所耳闻了。”唐峤弓□去扶起自己的义父,朝众人微作了个笑,“小皇帝天资愚钝,性子又烈,极易受得挑唆。再加之他与国公本就心有嫌隙,而今为了避此大嫌,只消旁人稍加提携,定会趁温羽徵尚在牢狱之际,下令诛杀温商尧。”他看了看简寿,淡然道,“当然,唯有义父这般德高望重之人,方能充当天子身前的‘提携之人’。”   简寿不胜悲哀,涕泪交作得几欲晕厥,颤颤巍巍道:“待诛得奸相,吾辈必得将佋王自废宫中接出,奉为天子,不得有忘……”   屋中众人早已仰慕浚王高义,见他为“简氏江山落于外姓之手”这般痛心疾首更觉慨然。朱忠良当下说道,愿为皇叔马首是瞻。左右一概附议。    ☆、25、平阳歌舞暗杀机(下)   待众人散尽,屋中只剩下简寿、简奕与唐峤三人。   简弈得意笑道:“合卺宫里的那个病秧子看着形销骨立战战兢兢,纵然并非命不久矣,想来也是指尖玩物,易掌控得很。”   “你好糊涂啊!太皇太后不寝不食以命相逼,只怕最多再将温羽徵关押个十天半月,便算样式做足,要放他出来了。”简寿踱出几步,摇头叹道,“我等而今困在京里,若不能趁此机会脱囚而去,只怕就走不了了!”   “不错,温羽徵虽被囚,郊外他的兵马却仍受命于温商尧。”眉头蹙得紧了,唐峤略一颌首道,“所以只有诛杀了温商尧,才能趁乱逃出京去。”   “我半生酷爱寻奇搜异,前些年恰巧被我寻得一柄名唤‘当吟’的上古宝剑,那剑乍看之下毫不起眼,可一旦近得人血,剑身便会迸出鲜艳夺目的磷光,看来时而软如棉,时而硬如铸。更如管弦,执、置皆会微微颤鸣。可谓刚柔并济,神妙难测。明日我便以‘献剑’为由进得温府,寻机一举将其刺杀!”   “图穷匕见,倒是个好典故。”眼眸轻睨,唐峤面作不屑一笑,“只不过非是唐某要败坏王爷兴致,国公纵是久病不愈也是人中无二的高手,只怕王爷根本连近身的机会也寻不得。”   简寿抬袖揾去颊边的热泪,那张迂腐儒生似的面孔盘结着丝丝忧虑,只道,“那又该如何是好?”   “要刺杀温商尧,必得迥于寻常蹊径——这世上能教英雄气短而舍生忘死的,唯有美丽女子。”那张秀逸若谪仙之人的面孔竟浮出一个令人好不悚然的笑。俯身靠近简寿,于他耳畔轻轻一番嘱咐,随即又挺直身子道,“只要义父如我方才所言入宫拜见天子,唐峤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管敎温商尧血溅长安,有去无回。”   “人说女子恶毒,你这貌若好女的男子倒更恶毒。”简奕将那主意听了个全备,不禁一口冷气扎入肺腑。少顷才又生出一个暧昧不清的笑容,伸出粗粝手指捏起对方的下巴,道,“听闻温商尧待你不薄,你为何心心念念要取其性命?”   “他确实待我不薄,我也确实敬他爱他,可我更敬爱义父。”唐峤将眼前男人的手掌推了开,淡然道,“如若唐峤算得无错,温商尧一旦身故,长安必然大乱,而温羽徵必反无疑。秦时如忠肝赤胆,手下亦是强将如云,势必也将拼死保卫王权。待他们鹬蚌相争两厢疲乏之后,义父便可坐收渔利,一举夺得天下。”   简寿丝毫未改面色,倒似对“天下”“江山”全不挂念于心,只和颜软语地对唐峤道:“你既与他交好,平常里趋奉必得小心。”   说罢便伸手抚摩起他的背脊,手势秽恶不已,这“父子”间的古怪情分昭然若揭。   待几位皇叔各自前来探过了病,一日朝觐之后,龙椅上的少年天子突然提出要为母亲唐乔迁坟。   “朕昨个夜里作了一梦,梦里是一只白腹慈乌,一面聒聒振羽哀鸣,一面往返反哺其母。为其吵扰惊醒之余,方才忆起,朕在位多年竟从未尽得孝悌之道!”杞昭顿了顿,一对眼梢上扬的乌黑眸子转向了立于殿下的那个人,“朕有意为母后追加封号,更要将其棺木自那草草修建的尼庵中迁出,迁往帝陵山长伴父皇——不知国公有何见教?”   抬眸看向皇帝,温商尧点头道:“微臣无权过问皇上的家事。”   倒是副相韦松觉出不妥,出列道:“自古道‘入土为安’,而今重又开棺,只怕惊扰了乔夫人……惊扰了太后的尸骨……”   “朕意已决,韦爱卿休再劝阻。为早日尽得孝心排解朕的相思之情,不如尽早成事。就……三日之后罢。”目光短暂逗留于韦松那张古板老朽的面孔,复又挪了开投向另一侧的男子,笑了笑说,“这迁棺一事只怕还要劳烦国公,一路随行护送。”   与少年天子对视一晌,那双深长眼睛终是起了一刹那的涟漪,细微若不可察见。他问,“我?”   始才领悟,原是一劫。   不待皇帝发话,温商尧即以手掩口咳了几声,淡淡笑道,“臣遵旨即是了。”   那天煞也奇怪。   少年天子尔后想起,总记得那时丛丛浮云拢聚不散,地暗天昏宛若中宵,却因他猝然而生的一个笑而惊电乍明,心里多少蒙昧不可见人的魍魉魑魅,终究无处遁形。   埋伏于密林之中的刺客已是蓄势待发,蠢蠢欲动。   此是必经之路。   少年天子一袭寻常人家的白衣装扮,微微蹙着眉端,与秦开立于一株乔木之后,靠着繁茂枝桠隐匿其身,一眨不眨地注视前方。听得身侧身着皂色锦袍的少年道,“这些刺客皆是浚王自外头募来的,即便今日不能将温商尧一举击杀,也不用担心泄漏风声。”眼眸迸出锃亮精光,秦开手足挥舞并用,滔滔不绝而言辞凿凿,“那些教坊歌姬、梨园伶人,逢人便说实是无从塞堵。人言‘三人成虎’饶是不假。浚王说得在理,唯有温商尧殒命,这骇人至极的谣言才能平复……何况,而今皇上大婚已经推迟,若他以此为借口久不还政,错过这回诛杀他的千载良机,又当如何?”   “可是……”那个谣言于杞昭而言,不可谓不是教他一刻难安的奇耻大辱。他真切看见眼前少年的嘴唇翕张,竟全然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耳旁徒剩鹤唳风声,暗哑如大厦将倾,躁动如急雨来侵。   多少也想看一看,这烦嚣红尘人皆伶仃,这样一个一再为世人辗转述说的男人到底能情痴几何。   一白一皂两个少年各怀心思,小心敛着吐纳,不欲出声——直到那个跨坐玉色马匹之上的男人出现。许是怕扰了她,只有两个年纪算不得轻的劳力推着乔夫人的灵柩,迍迍随行于他身后。   正是上坡之路,山势十分陡峻。片片飘飞落英衬着那雕鞍之上的瘦削人影,若非面色憔悴神情寂凉,哪里看得出已年近不惑。   乱矢齐发的声势遽然摄人心魂,林中雀鸟一刹熄了鼓噪,铺天盖地蔓延的,俱是死的荒芜。   两个劳力逃避不及,当下中箭而亡。   那只失去牵拉的棺木顿时循着陡峭山坡滑了下去——玄色披风倏然飞起,马上的男子纵身而来,一手紧紧拉住了绑于棺木上的绳索。   “这棺中许是哪个富家小姐,陪葬之物定然稀奇!”二十余蒙面之人奔杀而出,他们的利落身手早已不打自招,如何不会是山间盗贼。来者人数众多又盖是高手,如若只求自处,本该是应付自如绰绰有余。可那些“山贼”分明训练有素,挥刀扬剑便砍向乔夫人的灵柩,为免那九鼎之重的棺木为贼人所袭,只得单以一手对敌。   一刺客挥刀砍断了棺上的牵扯绳索,棺木复又沿山道飞滑而下,温商尧便再飞身去夺——偏是那失神一刹,另一刺客挥剑刺中他的左肩。   剑身透穿胸骨,剑刃自后肩穿出,滴滴鲜血似泪水阑珊落下。拔剑而出的霎那,更带得血液喷薄如注。秦开见得此景,不禁鼓掌大笑一声,“好!”   情势危急已似一脚踏于悬崖巉岩之外,可他仍然不肯放掉手中绳索。   旁观的杞昭已是怔然已极,恍惚说道:“他……他竟不要命了么……”   血色溅入瞳子,那双向来深晦不知所想的眼眸从未起过这般凛冽杀气。招式再不留情,少顷即毙命十余人。秦开眼见情势不妙,便纵身跃起,向那棺木劈出一掌。   红楠棺木直竖而起,同时受得两个男人的掌力,霎时碎若齑粉。   除却抛散出几件衣裳首饰,何来女子尸骨。   见得棺中空空如也,强自撑着的力道泻至尽头,顿感脏腑四裂,痛若锥心。温商尧颇似自嘲般摇了摇头,一口血随之噀出口中。   而秦开为其掌风余力所震,只感胸骨已断,恶疼扎入肺腑,竟已倒地不起。见那男人步履摇晃走向了少年天子,高抬手掌,冲着杞昭的头颅就劈下一道手刃,秦开瞋眸怒叱:“温商尧,你敢!”   四下肃然无哗,唯有一股劲烈的掌风响于耳畔。杞昭浑然不知闪避,只愣愣仰起脸,眼眸大睁地看向眼前之人——岂知那即将劈落少年头颅的一掌生生收了住,最后化作五指相曲轻柔擦过他的鬓发,仿似拂弦。   只见一朵粉白梨花捻于他的指尖。花瓣犹带一丝殷红血液,随着男人的手指淌落而下。   原是这朵谢去的梨花,恰好落于少年天子的鬓边。   “鬓边戴花……岂非似个女儿家……”温商尧黯然一笑,掉头踉跄而去了。    ☆、26、铁马金戈频相顾(上)   温氏兄弟一个重伤,一个入狱,京师风云骤起,淮王、浚王业已趁乱离京。受困京师一个月有余,简寿回川之后与夹道相迎的百姓抱首痛哭,纡徐倾诉,言外之音满是“君负其臣”的不得已。   杞昭怕是不曾料到,放虎归山之后,再想擒捕就难于登天了。   终究是在太皇太后亲自干预下,温大将军才得以被放出刑部大牢,倒也应了朝中众臣的揣测“样式做足,便该放他出来了。”   温羽徵一离刑部大狱,也不急于回府。纵然狱卒们鞍前马后无微不至,可锒铛入狱到底令他屈辱难当。只嫌红帩阁晦气,便另择了一处名噪京师的妓馆。肤白似璧,唇红若丹,头发未冠未束披散于肩头,桃花醉眼慵佻朦胧,为一众色艺皆绝的莺燕围于中央,堂堂一介男儿竟生生艳过了她们。   正是酒兴昂扬之际,李谦忙毕恭毕敬地前来迎接,张口即劝温大将军动身回府。   温羽徵斜睨着眼梢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矮小儒生,又别过头去,以手指掂起一个貌美歌姬的下颌,“往日里不曾发现,倒也生得还算标致……”凑近上去,四片唇瓣互相蹭揉摩擦,少顷才彼此分离,那张俊美面孔恍生妖娆一笑,刻意压低的嗓音厚薄适中,如一掬醇浓甘酿直达人心,撩人动情,“这唇舌间的功夫是有几分,不知身子又当如何?”   “听闻邬小翎唯恐惹祸上身,已收拾细软躲回了乡下,这京师花魁如何要另易其人了。”那美人将纤纤玉指探入温大将军交领之处,来回抚摩他的胸膛,“奴家自有千般本领能教将军舒坦,但怕韦二小姐呷着一口酸醋打上门来……”   “将军与国公到底是同气连枝的手足兄弟……国公他……望将军速速回府……”   “他关我入大牢时可曾记得我与他是‘同气连枝的手足兄弟’?不回!”转而又是头仰杯空,琼浆玉液直灌入喉。   李谦被[]干干晾于一旁,几番面色作难嗫嚅迟疑。才似下定决心般扬声道:“国公遇刺身受重伤,将军若是再不回府,只怕……只怕赶不及见得国公最后一面!”   碧玉酒斝哐啷落在地上。   眼前霎然飘英落雪纷纷似霰,耳旁则是鸣锣槌鼓铮铮生响,温羽徵仿似魂魄抽离一般愣了半晌,适才一把上前揪起李谦的衣襟,“你说什么?!如何会遇刺?如何会受伤?这普天之下,又有何人有此能耐刺伤于他?!”   喉骨险被扼断,李谦吓得手足俱颤,结结巴巴地将温商尧如何接旨护送乔夫人棺木又如何于荒山野岭中遇刺一事和盘托出。   他一听即明白,这是少年天子的把戏。   听闻府里的婢子茉哥说,温商尧回府之时,已是血染衣袍气若游丝,只向左右留下一句话便昏迷不醒了。   为一剑刺中的旧伤虽已止了血,却迟迟未见他醒来。面容血气全无苍白似纸,仿若脱胎于斜阳日暮萧风疏雨,何等落寞萧索,了无生机。瘦削面孔上光影相衔,同样的灯烛之光打在温羽徵的脸上,则是截然另一番模样。   几宿独坐于兄长的床榻之前,温羽徵全然出离了因温商尧不徇至亲私情而起的愤怒,未及束起的头发依旧垂肩披散,风一过便蜿蜒拂面。面色沉凉,眸光随曳动的烛焰忽明忽暗,一时看来羁狂张扬,一时看来又绵软迷离。他难以理解。   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   温羽徵径自不寝不食,府中也无人敢扰。直至三日后,方有人胆敢推门而入,原是李谦与那身量未足的玲珑丫头茉哥。李谦躬身作了个礼道,“将军,你已三日未曾阖眼了,国公若是知道,定然不愿你如此这般……”温羽徵一言不发,仍是一动未动地坐于榻前,倒是茉哥“哇”地哭出声来,抽抽嗒嗒道:“小姐此去庙里敬香,只求诸位神佛庇佑国公……宫里的御医都已来过府里,可是齐大人、王大人、马大人……就连阮大人也都摇头长叹,说……说‘此番恐怕凶多吉少’了……”   榻前的男人慢慢朝身后的丫头掉过了头,神色超然平静,可一双瞳子却泛出令人悚然至极的血色。茉哥从未见过大将军这般模样,立马敛住哭声,僵僵立于原地。李谦见得温大将军神色暗昧古怪而久不置言,又道,“国公未及昏迷之时,有一言嘱咐左右定要转告于将军……”   “大哥……大哥他……说了什么?”   “国公说……长兄如父,待他命绝之后,要将军卸甲归田转染成净,为他守孝三年——”   “大哥啊大哥,你纵已命若悬丝,却仍想着释我兵权,好保那乳臭小儿的盛世江山?!”温羽徵听到这里竟突地狂笑起来,原来人若悲极,至哭至笑俱为常情。   李谦与茉哥心有惧意,皆吐纳收敛不敢出声,瞪眼见得温羽徵缓缓跪下,执起温商尧冰凉的手置于面颊之上。反复流连轻蹭,仿似正安慰久睡不醒的兄长,又仿似借他的冰凉体温平息自己的一腔燥热血液。   “咫尺袖间的江山你可拱手相让,便是身家性命也不要了?”屋外高悬天际的星辉皎皎,浑然不敌这双桃花眼眸中一道为酸楚磨砺的锋芒,他的语声是如此伤沮、黯然而委屈,“大哥,你风华绝世人间无双,为何独独参不透、跨不过这个‘情’字……”   泥词逐句,述不尽千头万绪。   “我与大哥皆自幼熟读敬王手书,你念念不忘那声‘晦朔心向简’,我却只记得一句,‘天下为公,能者居之’……弟弟这回……如何不听你的了……”温羽徵眼眸阖闭,两唇开启,来回吮过温商尧的冰凉手指,拈着他的指尖轻轻呷吻。攥紧的手心沁出潮湿汗珠,忽而倾力于齿冠,狠狠咬下。一丝殷红绕于兄长的指尖也淌于他的唇角,彼情彼景胜似鬼魅耽食人血,衬得那张人间无二的俊美面孔,愈发显得妖冶倾城。   榻上阖眸深眠的温商尧眼睫似乎动了动,眉端蹙出一道浅痕。   “传我谕令,顷刻调五万近郊的兵马入京,一万人马入自东门,一万人马入自西门,其余驻守城外待我军令。”站起身,眼梢斜睨扫了早已怔然失语的李谦一眼,淡然道,“即日起京城百姓不得嬉笑、不得饮酒、不得沾腥,如有违者,以‘谋国不忠’之罪论处。举国上下必得虔心礼佛旦暮祷告,为我大哥祈福!”   李谦频频点头,又见得温大将军背身踱出几步。   “若言‘奉天承运’,我便是在上苍天;若言‘皇祚神授’,我便是举头神明……”以指尖轻拭掉唇角殷红,那俊美郎君蓦然回眸生出一笑,浑似优昙乍放,难以捉摸而冶艳至绝。“所欲所及,无远弗届;废谁立谁,一念之间!”   他想起了合卺宫里的那片灼灼桃花。 ☆、27、铁马金戈频相顾(下)   正是长安日下,萋萋草深落英扫地时分。借得行云弥漫月色遮掩,朝中一众文臣以右相陈洪培为首,聚首于庄府之中。明里是祭奠庄苇聊表哀思,暗里则为不满温羽徵骄狂残虐,商讨如何抑止其权势日盛的对策。   “温羽徵的动作倒是极快,竟趁人无备将戍守郊外的兵马调入京师!他擅自颁发三条禁令:不得嬉笑、不得饮酒、不得沾腥。城中稍有犯者,遑论百姓还是官吏,定遭缉拿入狱,大兴剜舌刲股之伐戮酷刑。”史官学上蔡中虽是文臣却素来性情耿烈,喜怒俱不藏于色,率先忿言道,“而今长安城内腥血四流积尸遍地,仿似剑悬头顶人人自危。太皇太后老迈昏聩,皇上年幼懵懂,若再纵他这般为所欲为,我简周江山只怕要改姓‘温’了!”   “老夫空有‘右相’之名,却无半点‘回狂澜於既倒’之力,实在惭愧!”陈洪培年逾古稀,两鬓皤然若霜,形容干瘦更胜一捆枯柴,闻得蔡中之言只得黯然叹道:“老夫昨日曾约见左相商议此事,可韦大人似乎并不愿掺和其中,仅以只言片语敷衍于老夫……”   “温羽徵乃太皇太后钦赐于他的乘龙佳婿,那韦松素来道貌岸然表里不一,此番便更有根由佯打耳睁装聋作哑了!”蔡中又掉眼看向屋中另一白首男子,躬身道,“明为辅政,实乃篡权。温商尧这恶贼十年来独断朝纲,将天子任意把玩鼓掌之中,早是居心叵测,死不足惜!如今他命不久矣,倒教自己弟弟变本加厉。将军,大周社稷已有累卵之危,刻不容缓!望将军当机立断,速拟一道密令调兵勤王!”   “这……”因秦允命丧一事,秦时如恍遭旱天劈雷,龙钟老态一夜毕现,身子也大不如前。黄浊眼眸稍转,以一个征询的目光望向陈洪培,“副相大人莫非是在忧虑,温羽徵会废帝自立?”陈洪培捋须颌首道:“正是。莫非秦将军不曾有此忧虑?”秦时如缄默半晌,方才叹道:“不瞒诸位,当年先帝猝然驾崩,萧贵妃为巩固势力传召自己的胞兄萧坚带兵入京,殊不知其已勾结几地藩王,意欲趁吊唁之机篡夺帝位,正是国公力挽乾坤令我先发制人,倾我麾下精兵沿途堵截萧坚,不任其一兵一卒踏入长安……”   纵已病笃朽迈,这位赤胆忠心一生戎马的老将仍不敢忘:先帝灵堂之上,温商尧如何将立杞晗为帝的黄绫诏书置于火架之上燃尽;又如何抬袖拔剑浅笑轻咳,寒冽长锋所指之处,一声“何人异义,不妨直言。”生生慑得本欲发难的诸位藩王屏息敛气喑哑难言。   “当日老夫甘愿冒天下之不韪另立新帝,曾迫国公指天立誓;而国公亦与老夫信誓允诺,此生不背我大周……”   ——如若杞晗为帝,大周江山必会旁落他人之手;但若杞昭为帝,我温商尧必将辅弼新帝奄掌天下,直至气罄命绝。   “可是……殊不知秦将军可曾听闻近日里梨园教坊内流传一说……”落座于众人尾端久未置言的庄家长子庄义儒忽而近前插言道,“说这殿上天子并非先帝血脉,而是诞育于……乔夫人与温商尧苟合之后……”   “市井之言如何足信?!”秦时如闻言拂然怒起,扬声厉叱,“定是宵小刻意离间生事,庄大人乃饱学之士,怎可与街肆小民一般鄙薄!”面颊涨紫,连咳不止,少顷平复才对屋中众人道,“温羽徵为将多年,年年裁汰军中老弱,扩充军饷辎重。其下兵马不单骁猛过人一可敌十,更是重赏之下人人竭尽忠心——须知其每经一地每胜一役,必然纵容手下兵将如虫蝗过境般大肆劫掠搜刮。温羽徵实乃虎豺之性,这些年来若非惮忌兄长,凭他这般勇略咸备而又雄兵在握,定然早已反了。一旦——”   话音戛然而止,秦时如摇了摇头,继而扬手挥墨,签下了那纸调兵入京的密令。他不敢也不能深想:一旦温商尧身故,温羽徵定会如那虓虎攫枭脱枷而出,届时普天之下又有何人还能钳得住他?   正值众人各自长吁短叹,忽闻门外响起一个男子的含笑声音,“秦大人,谬赞了。”   案上的几支烛火焰苗齐刷刷倒向一处,风过方才静于原位。便见一个身系玄色披风的俊美郎君昂扬踱步而来,神容倜傥,气宇凛凛。屋中一众皆瞠目结舌,自以为此番聚众密谋不透一丝风声,竟浑然不觉温大将军已于门外“恭候”多时了。   “你们这群酸腐文臣从来不符我心意。大哥进位以来,推行新法、减免租赋、兴修水利、招抚流民、惩治贪污……桩桩件件无一不为大周倾尽心血,可尔等鼠目寸光之辈,成日里只知叨念什么‘专恣弄权’‘独断朝纲’……”温羽徵抬手一摆披风,倏然即跃身上前,不及眼眨已夺去秦时如手中的密令。执于掌间看了看,颇为不屑地嗤出一笑,“你言辞凿凿说我‘屯兵京师,图谋不轨’,我倒认为是你秦时如‘植党营私,为臣不忠!’”掉头看了一眼随于身后入得门来的李谦,递上掌中密令道,“记下。拟一道折子明日呈于皇帝,便说前将军秦时如窥伺帝位已久,是夜勾结右相陈洪培等一众朝臣暗出密令,意欲兵发京师。物证确凿之下,已悉数为大将军温羽徵缉捕入狱——”   “温羽徵!”蔡中怒极而四体俱颤,出声怒叱道,“你竟敢指鹿为马含血喷人!”   “你方才说……‘死不足惜’‘命不久矣’?”举步前行至于蔡中身前,俊美面孔浮起一个意味难分的浅笑,继而又以眼梢瞥了瞥李谦,“记下。史官学上蔡中死不知悔,当众出言讥讪太皇太后与皇上,自知罪无可恕,欲坠楼逃逸,不幸折断胸骨而亡。”   蔡中瞋大眼眸,正是惶然不知其所谓,却见温羽徵五指相拢于其胸口轻轻拍出一掌,神情淡然寻常的仿似轻叩门扉。只听一声胸骨碎裂的骇然声响,蔡中眼眸爆瞪而出,口中喷出的鲜血立刻四溅如雨。   “温……温羽徵!”眼见蔡中倒地而亡,屋中人一概大骇失色,那干瘦老儿陈洪培出声怒道:“长安城内,天子脚下,你当真以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随意屠戮朝廷命官么?”   “大哥一生磊落,与乔夫人发乎自幼之情,止于君臣之礼,你倒说什么‘苟合之后’?”见温羽徵朝其投来一瞥,又不沾任何表情地掷出一言,“记下——”摄入满眼血色的庄义儒更是腿软哆嗦,当下跪地叩首道,“卑职……卑职糊涂,万不该听信市井流言……国公……国公实乃天降星宿,定能逢凶化吉,寿、寿与天齐!”   “父亲枉死人手也不敢提剑来报,”温羽徵轻勾嘴角,冷笑一声,“当真废物!”   却也收回了须臾即发的掌间劲力。   便是一二时辰后,弦月当空,平沙浮雾,将宫中昼里的喧嚣一并偷换干净。   “鬓边戴花……岂非似个女儿家……”花瓣犹带一丝殷红血液,随着那修长冰冷的手指淌落而下。那人猝然而生极浅一笑,掉头踉跄而去。烟萝庇荫亦掩不住的落寞背影,渐渐逝于视线尽头。   “温商尧!”   又是一夜全然相似的梦,阖眸榻上的少年天子大叫一声睁眼醒来,发现枕上已是一片泪痕湿漉。   方才抱膝坐起,一个面容姣好的婢子自飘拂的黄幔之后探出头来,怯怯问了声,“皇上,可是惊醒了?”   “你……”浑似不识眼前之人般茫然看了她一眼,杞昭喃喃问道:“你是谁……如何在这里?”   “奴婢是太皇太后派来服侍皇上的……皇上许是忘了,奴婢名唤‘白芍’……皇上……哭了?”   “朕记得了。”抬手拭了拭眼眶,忽又抬眼看向身前这个袅袅婷婷的丫头,“他……他死了吗?”白芍不明就里,只得小心应答:“皇上说的,是哪个‘他’?”杞昭仍是神色懵然地重复同一问话:“他死了,是不是?他迟迟不来宫里,定然是死了,是不是?”白芍又摇一摇头,露出一个柔情绵绵的笑道:“只消皇上为其挂心惦念,遑论何人何疾,弹指便好。”   “朕外出走走,你莫跟来。”见其神态卑顺言语趋附,顿感索然失味,少年天子起身下地,自披了一件雉羽作饰的紫绣缎面大氅,出了清心殿去。   殿院阒无人踪,长廊静无人声。偶或走过一队戍卫宫中的守卫,也因秦开养伤而被温羽徵几日内悉数调换,俱是一副凛冽陌生的面孔。踱步于旷然夜色,杞昭徘徊四顾,只觉这芝兰玉树竞相争妍的偌大宫殿,比往日里更添一分砭人肌骨的凄寒冷清。   他知道,那人的性命犹似断藕尚连细丝,朝不保夕。若非阮辰嗣倾尽所学为其续命,只怕早已魂归黄泉。   庭阶前忽现了一个身影。   杞昭一刹愣神,似全不可置信般狠狠抹了把眼睛——玄色披风轻轻随风拂摆,那个单单以背影相对的身影挺拔如南山秀树,更恍若来自洞天之外。不时轻声一咳。   “温……温商……”区区一字梗于喉间,方知自己并非身处梦寐的杞昭几步并作一步驱赶上前,全然忘却天子威仪般于其身后将其揽住,“朕非是想取你性命,朕只是……朕知你自会吉人天相,亦知你不会弃朕于不顾……你无碍便好,无碍便好……”连连说得几声“无碍便好”,已是泪落如倾,如何也止不住了。将泪珠潸潸而下的脸贴于他的后心,两臂收得愈紧,仿似怕一松手,此人又将如夜夜不断的那个梦一般,消逝于那片邑外的绵延晴翠之中。   为少年天子紧紧钳抱于两臂之中的男人咳了一声,蓦地挣开了他的手,回身笑道,“承蒙陛下错爱,微臣当受不起。”   两张面孔确有相似之处,然则眼前的这个男人神态倨傲容光年轻,面色唇色更显然鲜妍得多。犹是咫尺相视的这双眼睛,非是水不扬波那般深邃悠远,而似腾空炽焰的张扬酷烈。   不是哥哥温商尧,而是弟弟温羽徵。   温羽徵五指微曲置于唇前,装模作样地又咳了两声,唇边噙着一丝浅笑,一双桃花眼眸却流溢出不堪负荷的挖苦与讥讽。“念在这声‘无碍便好’的份上,暂且容你多活几日。”猝然抬手捏住杞昭的下颌,骨节作响而指尖不遗余力,浑如要捏碎少年天子的颌骨,俯身逼近他的眼睛道,“我劝你不若夙夜为我大哥虔心祈祷,若他一旦身故,这御座之上的人如何不会是你了!”   颤栗不止的少年天子两拳紧攒,死死咬着唇角,却不觉懊悔与屈辱,亦浑然忘却了生怒。直至看清对方月下面容的此刻,唯有三寸失望一尺沮丧萦于心头,点滴难以名状。   “微臣今夜入宫实是想向皇上讨个人,”温羽徵放开了杞昭,复又生出一笑,“佋王,杞晗。”    ☆、28、相思一寄白头吟(上)   只因官府出榜颁布了“不得嬉笑、不得饮酒、不得沾腥”的三条禁令,往日里那些热闹的茶楼酒肆一概掩门拒客,加之街上不过十数面色故作恸切的行人,昔日人声鼎沸的长安城倒显得井然不紊。   唯有城中最高的雀楼,还有些前来品茗了望的客人。   阮辰嗣迈进雀楼门内,回首又将杞晗扶入,见他连连深喘两颊浮起一抹极不自然的红,不由攒紧了眉头道:“我说坐轿,你不肯;我说‘稍歇再行’,你也不愿。纵是好不容易离了宫,多少也该顾念自己抱病在身……”   “好了,”杞晗抬袖轻拭了拭落于颊边的汗珠,看着阮辰嗣微一摇头笑道,“这堂堂一个男儿,如何一张口竟比婆姨啰唆,事事要败人兴致。”   阮辰嗣确也知道,久被禁足于合卺宫的佋王哪里见过长安街这般热闹的地方。或是苗圃瓦肆的尘境俗居,或是莓墙燕巢的世间琐屑,或是街头巷陌的翁叟垂髫,都能引得他流连小驻,如何也看不够。虽仍旧心疼,到底不忍再扫其兴致,只得揶揄笑道,“堂堂男儿也好,啰嗦婆姨也罢,在这俐齿伶牙的佋王爷面前,岂不都得变成钝口拙舌的老实人。”   “小王倒不以为然,”杞晗又是一笑,一双清皎眼眸直指对方眸底,“这越是钝口拙舌、规言矩步的老实人,便愈知藏拙掩劣,也愈貌似神非,不肯以真心示人。”   “横竖说不过你,”阮摇头也笑,一壁自嘲地摇了摇头,一壁叹气道,“活该我自讨没趣,明知不说话才是上策。”   雀楼的小二杵在一旁,不住朝跨入门来的二位公子瞥眼看去——往来客商见得多了,也不曾见过这般样貌出众的。犹是那稍矮些的,虽说看着削瘦孱弱似带病体,可一张淡眉画目的莹白面庞隐隐泛出逐水桃花的粉润,不禁教其心中生疑:一个男子,漂亮得应当纳入画幅不说,竟还描眉黛傅脂粉,委实荒唐!可见其举手投足非但不显扭捏女气,更兼逼人贵气。那小二暗自揣度其来历不凡,便也不敢稍事怠慢,赶忙一面躬身问候一面将二人引上了楼。   “平素里这儿往来极是热闹,跻身而立的地儿也寻不得。若非大将军一纸严令颁布,如何不会这般冷清。”那小二将二人引入一处内间,忽又作了个慎重脸色,道,“二位公子且恕小的招呼不周。好茶管够,于这墙梁之上落墨抒怀二位也可自便,然这举樽听曲儿,可是万万不能!”   阮简二人抬眼四望,墙阙木梁之上,确凿留存不少先人笔墨,其中亦不乏名家真迹。墙上题诗多作为世事盈亏难料的愁怨之词,抑或夹杂一些国土不整、时运不济的慨然悲叹。或言辞婉丽,意境凄清;或声情激越,铿锵激昂,这些墨痕半是拙劣半是精工,道尽多少尘世悲欢,又道尽多少人事迁逝。   小二见二人看得认真久不置言,即倾身上前,眨了眨眼道,“关乎墙上题字的,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至今已无从可考。”   杞晗与阮辰嗣同时出声问道:“什么故事?”   “那是宣逊十年的事,就是说那故事发生于睿宗皇帝登基在位的第十个年头,一个花疏霜重的秋日,这雀楼里来了一个人——一个一身寻常装束、却教人一眼看去便知其极不寻常的人。”小二故作神秘一笑,又道,“那人又高又俊天神模样,可偏生瞧着似是笑意晏晏,又似心有戚戚。默然一人登于楼顶望北远眺,直至日薄西山方传来跟随的左右备下笔墨,意欲题字。可他执笔在手却兀自颤栗,良久才轻轻一声自言,‘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十年一晌,往事难捱,表哥……可好?’”一言说罢,他即掉头而去,再未归来。那人正是——二位公子何不猜猜,那人是谁?”   阮辰嗣稍作沉思,即点头道:“那人看来如何来历不凡。许是京里的某一位高官贵爵?”而杞晗则埋首低眸,也不说话。   “此是长安城里第一高楼,往来自然是京里的高官贵爵,公子你这猜便也似没猜。”小二挠了挠脸,作势要大笑,忽又恍然生悟般生生将即将裂开的嘴角收了住,“那人正是复辟中兴我大周的,睿宗皇帝。”   待小二退了去,屋中二人正说话间,一个青衣男子于屋外轻叩了叩门。也不等屋里人相请便跨门而入,笑道,“唐某本欲托付好友寻找名医替国公诊伤,不料竟在此地见到了当时华佗,这场席面如何也该由唐某做东。”阮辰嗣一见来人,当下相迎笑起,“唐先生,快请!”唐峤冲其点了点头算作行礼,又将目光移向了阮辰嗣身侧的杞晗,稍一打量即作揖身前行了个妥重的大礼,口中道:“草民拜见佋王爷。”   “先生之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果不虚传。”杞晗朝眼前这个面目清秀的男子看去一眼,即落座于窗边,微微启了个笑道,“只不过……小王久居深宫,但不知先生如何识得小王?”   “能让阮大人暂忘病人而告假出游的,这世上怕也只有佋王爷一人。”   “先生这话愧煞阮某了,国公之伤已见起色,阮某必将倾尽所学不遗余力……”   杞晗替自己将面前的白玉茶杯沏了满,方要抬手送近唇边,阮辰嗣忽而探出一只手,出声道,“莫急,烫。”五指交握,便将杞晗的手完全收在了自己的掌中。掌间触及的皮肤滑若油膏琼脂、细若素纨冰练,分明带着的几分低烧,更直直烫入人心。那种难以言喻的火灼温度教阮辰嗣不由一时失神,不知不觉便将杞晗的手握得久了些。桃花面颊更添一分红晕,佋王却故作全不在意地揶揄笑道,“阮大人若再不将小王的手放开,这会儿又该凉了吧。”   阮辰嗣慌张将手拿开,竟已结结巴巴道:“这……这……我也不知……”   正与此时迈门而入的小二倒解了这番尴尬,面向阮辰嗣道,“小的听唐先生说,公子是大夫?”稍稍一顿,“这楼下一位客官不知缘何口吐白沫抽搐在地,小的斗胆请公子前去探望一番。”   医者仁心,这阮御医毫不做停留,只朝在侧的佋王点一点头立马移步而去。待他出得门去,杞晗拿起茶具,替唐峤斟了杯茶,推至他面前淡淡笑道,“请。”唐峤接过茶盏,却也不饮,开口问说:“敢问王爷,而今居于庄府,食寝可还习惯?”杞晗微一颌首道:“小王不过一介萍泊客旅,能有一瓦安身已属万幸,如何还敢言‘不惯’。”唐峤又道:“庄家大公子乃唐某旧交,若有招呼不周,大可向唐某支会一声。”杞晗但是一笑,也不作答。   “竟是唐某糊涂!”唐峤轻拍案面,恍然生出一笑,“王爷乃大将军的座上宾,哪里还需唐某擅作主张——不知大将军,待王爷如何?”   “唐先生。”杞晗浮起淡淡笑容,直视于对方眼眸道,“先生这般声东击西大费周章,想来是有不能为他人知的密事要与小王商议了?不妨直言。”   唐峤自恃才容出众,从未自认人下,可与杞晗凝神一眼对视,亦不由心生自惭之意:世间何有这般眉眼口鼻俱妙至精微的漂亮脸孔。径自出神半晌,方才顾左右而言他,“天子病了。”   杞晗摇了摇头,颇似不以为然道:“人生百病,纵是天子也免不了。”   “可唐某却听闻,是大将军先在朝堂之上迫少年天子下诏封他为朔国公,代行监国之政;而后又以天子忽染恶疾为名,将其软禁于深宫之中。”   “先生这番话也是道听途说,虽是言之无心,可若叫有心之人听了去,只怕要平地生风掀起骇浪惊涛。”杞晗仍是无动于衷,一派神色不兴,“还望先生万莫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豪赌玩笑。”   无论与这佋王说得什么,他始终面色淡然不为所动,唐峤费尽口舌亦觉无用。一侧眸,恰见一绺落发似的微光透过窗棂照进屋来,便故作欣喜地扬声道:“王爷快过来瞧一瞧,这是什么?”言罢,他作下一个“请”的姿势,邀那杞晗趋步而来,临窗而立,俯身向下看去——   一城之巅,四野风光豁然可睹,尽收眼底。   日暮酉时,斜阳铺平城郭。炊烟轻飏,柳絮随风,飘飘漾漾若一斛清泉,逶迤蜿蜒。极目尽头,一只鹰正羽翮舒振搏击长空,何其自在而又何其令人生羡。杞晗缓缓瞑起眼眸,任由风声袭耳,继而惺然领悟——眼前所见种种,正在向自己施蛊。   这本是他的走骥流萤,也本是他的江山子民。   “草民斗胆揣摩王爷的心思,可是想着不若尽早远离京城是非,脱囚而去?”唐峤近身靠前,俯身于他耳旁道,“大将军纵有万丈雄心,亦不敢于各地的藩王眈眈虎视之下改立国号,只怕他会另立简姓新帝以堵悠悠众口……”   瘦削肩膀不自禁地轻轻颤栗,震触遍及全身。   “此一曲已是移商变徵,只消王爷素手轻拂即可谱出盛世佳音……难道王爷宁似羝羊触藩,自我局陷于两难境地,却不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王爷何不细作一想,如若国公康复醒转,王爷与阮大人还能走往何处?”青衣男子稍顿了顿,摇头叹息道,“可怜,可叹。分明真命天子,到头来却是孤居深宫,啖西风萧瑟,悼桃花零谢,与晚蝉啭鸟伴至终老……”   那张久久波澜不兴的桃花面庞,终究生出了一种表情——似生死契阔之恸,似弓影浮杯之惧,更似一片狼藉。   “王爷若真是心如止水,大可趁此离宫契机,与阮大人逍遥遁去……如若不是……”自知火候已至,唐峤面色一敛,跪地叩首道,“草民拜见皇上!”    ☆、29、相思一寄白头吟(中)   杞晗与唐峤对坐饮茶,估摸候了半盏茶的功夫,阮辰嗣才推门而入。   “许是天生体弱耐不住这闷热天气,故而才会惊厥不起。”听他抒怀笑道,“已无大碍了。”   “瞧,这当代华佗、现世菩提可回来了!唐某尚有要事于身,也不好再作叨扰,这就向二位告辞了。”见他回了来,唐峤起身作了一礼,便向简阮二人拜别而去。   “你与唐先生分明初见,倒似故交。这般相聊甚欢、惺惺相惜,可曾觉得‘相见恨晚’?”   “这话听着倒酸。”杞晗冲其眨了眨眼,顽皮一笑,“大人若是心怀鲠刺,小王大可坦然以告,我二人这般‘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到底所为何事?”   “先生与王爷俱是谪仙之人,我等凡夫俗子自惭形秽,如何敢坐于二位之间。”阮辰嗣本欲玩笑,忽又敛起眉眼道,“若说‘相见恨晚’,我倒觉得大将军待王爷很是不同寻常,他强令圣上赦你出宫不说,更不拘你自由,任你率性往来……他为何待你……待你这般……”他自然知道温羽徵酷好美人的脾性,可若说美人,又哪有一人及得上眼前人。便是自己也无所察觉,这说出口的话里已然掺杂了些许陈醋的味儿。   “这话听着可更酸了。”笑意更显,杞晗轻咬着下唇埋下了脸。径自沉默半晌,方才又说,“辰嗣,既然你已挂冠而去,天子亦已恩准,何不你我就此一走了之,一叶轻舟管它飘零何处,只要能远离京师……好不好?”杞晗抬起脸,直直望着阮辰嗣的眼眸。突然伸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袖,复又神色哀然地问出一声,“好不好?”   “于公,国公乃我大周骨肱不可或缺;于私,温阮两家世代交好,国公又为我最为钦佩之人……”阮辰嗣凝眉蹙目,摇了摇头道,“而今国公重伤在身,医者仁心……我何能缩手袖间自顾自地逍遥而去?”忽又作了飞扬神采,滔滔不绝于温商尧进位之后的桩桩举措一并道出。他自顾自说得兴起,只差抬手扳指来算如数家珍,好一会儿才发现杞晗一脸不知所想、神思空茫的模样。当即猛然截住话头,冲其温柔一笑道,“你且宽心,只消国公醒转,你我便可从此遁迹深山重岭之中,逍遥归隐……”   岂知话音未落,眼前之人竟似雨过桃花般滑下一行泪来。阮辰嗣见了一刹慌神,忙掂起他的脸颊道:“怎么了?这好端端的如何哭了?”   “只怕那时便迟了……”杞晗将阮辰嗣的手捏牢收入怀里,又将脸埋入对方怀中,以一个细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重复,“便迟了……”   却说这温大将军擅作主张将佋王带离合卺宫,于庄府安排住下。庄义儒临时倒戈指证秦时如有营私谋反之意,方才逃过刑囚一劫。听得大将军吩咐,自然使出千般讨好解数招待于这府中贵客。   温羽徵议过朝中大臣奏本之后,也不急于回府,倒想起去庄府小坐一番。可还未近得庄府大门,便听属下回禀,“王爷不在府中。”   “哪里去了?”   “王爷与阮大人外出游玩去了,怕是不及天黑,不会回来。”   “又是和阮辰嗣?”见左右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温羽徵拧起两道剑眉,叱道,“我让你们护卫王爷安全,你们倒教他孤身在外!如若涉险不返,你们项上可曾多生出一个人头可以砍得?!”   “卑职分明记得,也是大将军让我等万不可叨扰王爷,做出令他不快意的事来。”几名戍卫兵将哪里知晓温大将军的怒气缘何而来,茫然瞠大眼目道,“大将军方才那话……莫不是要属下自此贴身相随?”   “……不是!”本想斥责左右将杞晗好生看管,可转念想起他十载被囚深宫难得自由,如何使他还能狠下心来命人跟随管束于他。横竖教他难以如愿,温羽徵只觉败兴,面上彰出显然愠色,掉头拂袖而去。   温阮两家是几辈子的故交,他实是太了解阮辰嗣的君子脾性与榆木脑袋,纵然一匹快马一艘快船备于他的身前,只消温商尧未曾醒来,他便不会离开京师。不曾担心为自己一手带出牢笼的佋王会不告而别,只是他与另一人这般亲近,莫名教他心生不快。   屡屡乘兴而去却是一划的败兴而回,心头郁结难舒,缓缓踱步回府。   不知不觉踱于后园,竟听得一阵细微哭声。温羽徵循声探访而去,便看见一个女子倚身于树下,一袭白衣飘然俏立,面容瞧不真切,却知身姿纤长袅娜,仿似仙子。   温羽徵抬手招来正于园中洒扫的一个下人,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将军近日繁忙久未入府故而不知,那是新来的婢子,玉壶。对国公的照料可谓无微不至。侍奉汤药必先亲自探试,更兼口对口的喂送……这丫头百好千好,独是性子太软,每一回出得国公卧房,必要哭上一番……”   “哦?”温羽徵微微蹙了眼眉,稍事一想,便朝那仍不断举帕拭泪的美人走了过去。   那美人仿似极是羞于见人,一见温大将军趋步而来立马慌张躲去。那等惊惶模样不禁叫人心生疑窦,温羽徵足尖点地一个纵身飞掠,不过眼眨便落于她的身前,抬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那纤纤细细的手腕被他拧得几乎折了去,白衣女子仰起脸来轻轻呼了声“痛”,温羽徵方才看清她的眉眼。   “云珠?”一刹松开了紧握的手,“如何是你?”   云珠眸中带泪两颊绯红,又埋下了脸,低声回话说听闻国公遇刺昏迷不醒,实是焦急万分,只得想出这个不是法子的法子,通融了管事之人冒名进得府里。   温羽徵因杞晗得来的不快意仍似阴云密布,听完云珠的辩解也未见缓转,仍阴着面孔冷冷说道,“大小姐金枝玉叶乃韦大人的掌上明珠,竟在我府中充作下人,岂非贻笑大方。倘使韦大人知晓也必生不悦,请大小姐听温某一劝,还是速速回府为好。”言罢即扬声召唤下人道,“还不快送韦大小姐回府!”   “将军,求将军成全!”一双杏眸泛起波澜泪光,云珠竟动身下跪道,“爹爹并不知晓此事,求将军就当作未曾见过云珠,容云珠陪于国公身旁吧!”   这跪于眼前的白衣美人娇嫩似含苞待放,纵然再铁石心肠之人见其容貌也当心生怜意。可温羽徵照旧冷冷相觑,俄而才挪开眼眸,出声道,“大哥老了。”   “不!哪里老了?一点不老!我仍记得初见国公那日的情景……”想起温商尧面貌清羸憔悴久未醒转,云珠更是心痛如绞,那噙于眼眶中的一汪珠泪终是潸然而下,“那时云珠还未满十岁,国公与爹爹商议军机要事,云珠便躲于屏风之后……他是这般儒雅又是这般好看,犹是一双眼睛占尽了天下的风流放逸,也占尽了天下的戚然心伤,莫名就教人只想此生都伴着他……而今的国公与当时全然一般模样,一点儿未变……怎么能说老了呢?”   “可是,大哥身子不好。你若跟了他,不单从此侍奉不尽汤药针艾,甚至可能年岁尚轻之时即得守寡……你玉叶之身如花年纪,何必自找这等罪受。”   “人身无常,譬如花开虽盛,却瞥眼委於尘土。将军口中的‘玉叶之身如花年纪’终也难逃鸡皮鹤发行将就木……”也不知何来的勇气,这素来行不生风话不大声的闺秀美人仰起脸来,凿凿辩白,“云珠自小便立誓于心,纵然只能与心爱之人厮守一时,也数倍好过寿满天年人间百岁……”   “可是,纵然他容你跟了他,也不会给你名分。”   “云珠不求名份,只求能陪伴于国公身旁,”话还未毕,已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待国公醒转之后,如若不愿再见云珠,云珠自当离去……绝不久留……”   温大将军俯下眼眸,看着跪于身前的白衣美人,良久之后,那双始终目光警醒而生硬的桃花眼眸终是显出一丝温软柔情。   “‘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他轻轻笑起,“倒是我鄙陋了,这‘云中之珠’不正是‘玉壶’么?温某这便郑重有请玉壶小姐,再于府中留上数日。” ☆、30、相思一寄白头吟(下)   十月初旬天气,庑下一锦袍少年正伏案读书。那少年虽年方舞勺,却已生得棱棱玉骨笔笔中锋,面削鼻直鬓似刀裁,犹是两道修若墨画的眉下深嵌一双眼睛,仿似渊潭不可见底,轻颦浅笑间沦涟徐徐,撩人神迷如醉。   少年所读之书乃抄本,名曰《兰蕙赭垩谏》,扉页落有“晦朔心向简,濯净有慈悲”十字,挥毫带力笔触磊然,端的是血肉丰美风骨俊艳。上部名曰《兰蕙》,重在破除旧制,以宽仁新法治国、养政、御民;下部名曰《赭垩》,重在警策君主明刑峻典,以武功、诡道、权术驭世,上下两部又各分九章,洋洋数万余字,兼涉文史农医,言辞针尖带血,文势酣畅磅礴。少年手不释卷读得认真,浑然不觉日头推移,正当手指摩过又一书页,忽见其上赫然泼溅了点点血迹,似夹缀了几朵业已凝为暗色的梅瓣。赶忙往后翻去,细细辨之,那页之后的字迹与先里确有不同,虽说横直撇捺摹得八分相似,可到底不具十分神髓——仿似一个即将油尽灯枯之人剖心沥血所着,只因气力难支,余下的只好着人代笔。   少年心头慨然,抬眼见得暮色渐沉,方才觉得有些倦了。放下手中书册,起身寻往廊前草畔,嗅一嗅新鲜空气。   也不知是烟,是雨,还是何人正焚香祀佛,院内陡然升起一阵白雾。漫漶缭绕,檀木清香氤郁触鼻,延至极目不可望见。一梭烟雨之中,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头泻肩白发,一袭狐裘雪袄。形貌装束皆是粹色无瑕既清且艳,却掩不住身子的削薄欲折。锦袍少年不由微微怔住:在他眼中,这世间最标致不过的人儿便是府中寄客的女儿唐乔,遑论频回眄睐还是巧笑嫣然都能引得他心弦骤动,夜难成寐。可眼前这个貌若红莲的白衣公子何来一星半点人间气息,倒似那丹雘描摹、泥塑成胎的神仙像,纵是至为猥陋之人,亦不敢近亵半分。   但见那白发公子端坐院中,面前石桌上置了两副棋子。拈着一枚莹白玉石打磨的棋子,轻轻敲打棋枰,仿似再待什么人,见了不远处怔然不动的少年,便探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五指修长,骨节纤细,肤白若上好牙器。他微微颌首笑道,“坐。”   少年也不拘礼扭捏,点了点头,大方近前落了座。   “先生……”少年抬起眼眸凝视眼前公子,虽说与他从未见过,却仍觉对方的容貌神情一概相熟得很,于是问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晚辈可曾在哪里与先生见过?”   “我与你曾祖母尚有些渊源,”大异于常人的碧色眼眸岑然无波,白发公子微笑道,“与你,怕是只能梦中相见了。”   “先生莫不是……莫不是敬王?”少年心头遂起一惊,再觑视一番眼前人的容貌——白发红颜,天人之姿,非是那“笑倾天下”小王爷又能是何人?竟是毕恭毕敬行了一个大礼,面不露惧色而露喜色道,“太祖母终身不忘旧主之情,曾命能工巧匠将这玉王府修缮整新,院中的楼阁、廊榭乃至草木,皆与当年别无二致。”   这一白发公子,这一锦袍少年,一壁闲谈一壁对弈,不若初次相识,倒似经年旧友。白子阔密有致攻此顾彼,须臾便已化被动为主动占得胜势;可执拿黑子的少年到底颇具聪明,进则破釜沉舟,退则弃小不救,竟将枰上劣势生生扭转,并未过于沦落下风。   白发公子见之笑道:“临崖立马,怕是晚了。”少年则从容不迫应答道:“晚辈倒觉得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白发公子仍是淡淡含笑,于险要之地落下一枚白子,又道:“却是‘为虺弗摧,为蛇若何?’”见得白子挟势而来步步紧逼,自己方占得的几分优势又遗丧殆尽,少年便也毫不拖泥带水地当弃则弃,不争这一亩三寸的长短,掉头攻往敌子的别处薄弱。   微一颌首视于棋盘,白发公子淡然道:“这方寸之地也是苦心争来的,如此轻易弃之,岂不可惜?”   “晚辈是蝇头微利,得放手时须放手,”少年仰起脸来,挑眉露出一笑,“还望王爷海量宽宏,得饶人处且饶人。”   白发公子缓下趁胜追击的棋势,放颜笑道:“棋艺不佳,倒挺会说话。”少年亦是大笑:“王爷誉我过甚,晚辈愧不敢当。”   打小自太祖母处听闻敬王轶事,早觉与史书的记载大有差异,而熟读敬王所着书传对其胸襟才学更是钦佩,少年不禁垂眸黯然,“哪个开国皇帝不说自己的江山坚若铜锴,千秋万载。可纵观历朝历代,短若秦隋二世而亡,长若唐汉也不过数百载,又有哪个皇帝真真做到了‘坚若铜锴,千秋万载’?”见对方将一枚白玉棋子细细拈玩于指尖,面上神色一派浮云归穴的舒展释然,他又叹道,“着书立作贻之后世,曝尸雀楼不得善终,王爷罄尽心血却膺受万世恶名,到底……为何?”   少顷默然,白发公子终是浮起一笑,“只为倾我毕生心血,扞他三百年盛世太平。”   “可王爷如何能料得百十年后的沧海桑田时移势迁?!”少年隐约知晓这个“他”指代是谁,不由愕然颤声道,“又如何……如何能料得待你身故之后,会有人沿承你的志愿,辅佐简氏后人?!”   “料不得。”白发公子拈起一枚白玉棋子置于少年眼下,他便循势伸手去接——肌肤相触之感,细若丝纨,凉若冰霜。方及玉石棋子落于掌间,那人忽又蜷起手掌,将他的手牢牢握住。掌间棋子硌出细微痛感,那对碧色眼眸却是淡淡含笑直指人心,一字一字竟含托嘱之意,“但求有缘人。”   少年仍欲问话,忽听见身后有人窸窣相唤,扰得他心神不宁,无法专注于对弈。   自几不可闻见,渐渐响了起来,直至他听了清,那个声音正反反复复唤着他的名姓:温商尧。   杞昭的声音。   稚嫩童音怯声怯气尚待哭音,仿佛怕得极了,委屈得极了,也依赖得极了。似一根蚕丝纱线轻柔柔、密匝匝缠于他的心间,竟让他不由蹙起眼眉,胸口隐隐作痛。   温商尧再看自己之时,却已变作成年模样,而那原本坐于身前始终面含淡笑的白发公子早已不知去向。   只听“哐”一声响!端一盆水跨门而入的云珠见得榻上男子睁开眼眸,当即惊得翻落手中铜盆。她一面抬手掩口潸然落泪,一面结舌吩咐左右道,“快请人……请人回禀大将军,国公……醒了!”   正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温商尧自榻上睁开眼睛,手掌举于半空,将掌心正对自己凝神相望。浑然辨不出方才所见之人是真是幻,而那对弈笑谈的情景是洞府梦境,还是蜃楼泡影。   唯有掌心中央,若有若无一个棋子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为虺弗摧,为蛇若何?白话说来便是“小蛇打不死,大蛇怎么办哟?”比喻要乘胜追击,杜绝后患。 ☆、31、落红成阵渐分明(上)   日色正薄。清心殿的雕梁之上,恰有一双燕子正相对叼啄喃语,情态不胜缱绻。   披一身微曦晨光,踏一路花草幽蔚,温大将军佩剑而来,直直闯入天子寝宫。守夜的白芍吓得赶紧叩跪于门外,阻拦道,“望大将军莫扰!皇上身子不适,今日便不上朝了……啊!”   “皇上几日未曾上朝,朝中百官已多有微词,只说我专訾弄权,挟天子以图令天下。”一脚将阻他面圣的婢子踹倒于地,身披玄色披风的温羽徵面泛一个轻蔑笑容,“微臣斗胆请皇上今日早朝一露天颜,好堵住悠悠众口,还臣下一个公道。”   “大将军要朝中文武不嚼舌头,确也容易。”那唇红齿白面不生须的小太监吴笙怯怯懦懦地随于温大将军身后,见其回头掷来一瞥,当即挤眉弄眼地笑嘻嘻道,“但凡何人再对将军出言不逊,就用剑剜去他的舌头!”   温羽徵大笑几声,突地抬袖生风——剑光一亮,吴笙腰间的丝绦束带即随之断于地上。   “大将军好快的剑法!”吴笙一面忙乱地以手掩护下[]体,一面还不忘挤着粉嫩笑脸奉承拍马。   施施然将长锋归于鞘中,温羽徵眼梢微挑,眼波萦迂,一张俊美脸庞俱是风流笑意,“只怕‘剜舌头’还不足以慑人,得剜去他们的命根子才行。”转身见得杞昭正伏案读书,立马又沉下脸来,冷哼一声,“皇上今日倒雅兴,闻鸡而起,读起书来了。”   周遭近侍都换作了温羽徵的部下,杞昭自知性命攒于他人之手,不敢与他争锋顶撞,只得忍气吞声道:“文武百官该是已候于玄武殿外了,若将军准许,朕这会儿即可上朝。”方要起身,温羽徵忽而扬手召来一个宫女,“皇上且慢。”   那宫女手托绘有甪端、仙鹤的彩瓷碗,里面置着几枚鸟卵。比鸡蛋小些,通体碧蓝,宛若宝石,也不知是否刚从树上掏了下来,尚带一股扑鼻腥味。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一丝深可玩味的笑容浮现盘萦于这张俊美面孔,温羽徵五指聚力捏起杞昭的脸颊,强自将他的唇瓣掰开。自彩瓷碗中拿起一枚鸟卵塞进少年天子口中,又附于他耳旁轻柔道,“皇上切记莫将口中鸟卵弄碎了,听见了?”分明胁迫口气。杞昭又羞又怒,白皙脸孔被捏见了痕迹,浑似那绝好的蚕丝织品起了些恼人的纹缕儿。下颌撑得酸涩,口中含物又不能言语,只得小心含着那碧蓝鸟卵,愣愣睁大眼眸点了点头。   卯时尚且风清露冷,放眼望去,冉冉日头伏于金銮大殿的檐端,一如胭脂妆饰。   文武百官早已恭候玄武殿外多时,抬眼见得温羽徵与少年天子一并走出,不由心惊。刻意仿于兄长,身披及地蟒纹黑缎大氅。虽说二人样貌身形肖得紧,可这当弟弟的神仪飞扬举止张狂,比之哥哥可谓半分也不似。   少年天子缓缓落座于九龙漆金王座,百官山呼万岁行跪叩之礼,却半晌未能听得“平身”二字。   杞昭费力地张了张口,但觉含于口中的鸟卵沿着舌根滑移而下,梗得他面颊紫胀喘息费力,心惊胆战之下除却发出几声“呜呜”的怪音,怎生也吐不出一个字来。见得少年天子莫名失语,众臣面面相觑无一可解,缘何小皇帝无端端地就哑了。   温羽徵以眼梢轻瞥杞昭面上飞霞的窘迫,蓦地生出一笑,出列道,“一朝君主,却连一个‘朕’字都说不出,岂非惹人笑议?何不知耻而退,禅让于贤?”略作一顿,又道,“佋王杞晗,自幼才慧超群,宽和仁爱,若由他承嗣大统,必将裨益天下苍生!”   虽说这江山还是姓简,可废帝另立到底牵系甚大。温羽徵本是指鹿为马借机相试,见得群臣缄默,更有那些自命清高的老东西一个个满面誓死悲色,俊美面孔霎然掠过一阵不悦,皱起眼眉道,“‘禅位让贤’一事可暂且搁置,然‘植党谋逆’之大罪,须臾不可姑息!”温大将军微抬下颌,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将罪臣秦时如押上来!”   “皇上,臣有本奏!”待发须皆白的秦时如身负重枷被押上大殿,见得温羽徵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吏部侍郎李谦躬身执笏而出,一番巧舌如簧的弹劾攻讦、一连子虚乌有的罪名扣去,那般振振有词的模样,倒颇有其先祖李相如之风,“……秦时如挟诈怀奸、营私攀援、孤负圣心、篡弑取国……若陛下今日不将其明正典刑徙木立信于朝,则效法者必将风从,长此以往,国之不国!”   杞昭口中含着一枚鸟卵,懵然睁大眼睛目视前方,手指紧紧擒在龙椅两侧。他侧过头去朝温羽徵投去央求目光,一对点漆黑眸里尽是哀切示弱之意,无非想委曲求全保下秦时如的性命,但对方却流星大步踏至他的身前,一只有力大手几乎把他从龙椅上拽落在地。俊美郎君唇角噙起似有似无一个笑来,妖娆若海棠吐艳,“李侍郎清勤自矢一心为国,还望陛下圣裁。”   见得少年天子兀自摇头却又说不出话,侍候在侧的梅公公大起胆子揣度圣意道:“陛下可是念及老将军昔日于漠北苦寒之地的救命之恩,今日便以前功抵后过,赦他一回?”   杞昭闻言使劲点了点头,一双濡湿泪光的眼睛亦满是感激之色,岂料被捆缚于殿下的秦时如忽而哈哈大笑:“老臣何有这般能耐,探敌营腹地,破万军之众,但凭一己之力将褓中陛下救出?!”纵然对方没有出言相告,杞昭也一刹通了于心:是他。   “虽说国公自此绝口不提此事,更将救驾之功委于老臣,可漠北蛮境之内早已广有记载,不说是以一敌众的汉家将军,却说是堂堂天表的汉家温郎!当日老臣带兵前去支援,国公已是遍体浴血命若游丝,可他紧紧护于怀中的陛下却完好无损未染一尘……”似鸿爪雪泥,字字分明;又似桴槌金锣,声声铿锵。杞昭一面细细聆听,一面迷迷瞪瞪朝那人平素里上朝时所站的地方投去一眼,恍然又见得他含笑轻咳,绰然而立——刚欲欣喜唤他名字,再定睛一看,分明又空空荡荡。   心头缫出千般悔意万缕情丝,少年天子的眶中泪水终是再负不住,潸然落下两行。   韶光轻贱,仲夏乍阑,落红成阵。那些曾为他刻意抹除却早已沦肌浃髓的心思逐渐清晰起来——对于那个人,他是喜欢的。   是他羞说、怕说、难说,但分明打从出生那刻起即随前尘夙缘一并而来的,喜欢。   秦时如自然清楚温商尧此番遇刺重伤的因由,看着少年天子黯然叹道,“皇上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而今护国忠臣陷于厄境,反令恶贼宵小作威作福——”   “老将军话太多了!”厉声喝断其言,温羽徵怫然作色道,“念及老将军戎马一生功铭钟鼎,则一人受诛即可,免去举家连坐——”玄色披风飘飘一展,他抬手压向少年天子的后颈,倾三分内力于指间,“既然皇上难以出言示人,便以点头作数了。”   口舌为鸟卵所梗,少年天子说不了话,只得强支着脖子不肯颌首低头。俊美郎君含笑挑眉,施然伫立,掌下又加诸三分力道——一股劲烈热流自天灵盖处倾注而下,浑似沸油灌首千斤压顶,迫得杞昭脖酸颈痛,全身骨头都在体内鼓噪嗡鸣,似要立时化成灰去。   金铸龙椅为其掌力所逼也颤栗不息,他却仍是倔强昂着头颅,如何不肯点这个头。   为免引火烧身,以副相韦松为首的举朝文武个个争索其罪,落井下石。秦老将军环顾左右,不禁摇头叹道,“浊世清流,孤掌难鸣,罪臣自知老朽无用,又岂敢再教陛下为难。”言罢他仰天长笑数声,竟以头抢柱,磕碰得血溅当场,倒地不醒。   满堂肃立,静无一声,沥粉贴金的蟠龙巨柱之上挂下一条蜿蜒血线,恰似龙口流出鲜红涎水。朝中文武见之愕然之余,多少也起了些“兔死狐悲”的伤慨怅触。龙椅上的少年天子更觉悲愤难堪,一口腥甜泛起于胸口,逼噎于喉间,一下便晕厥了过去。   罢了早朝,温大将军自是心情甚佳,出得朱雀门外,返身便往庄府去了。   本以为这难得离宫的佋王定然又与阮辰嗣出游在外,不料却看见杞晗正于书屋内读书。微风掀动额前发丝,清削双颊微微浮起一抹夭桃绯红,光似萤照,灼灼其华。杞晗低眉垂目读得认真,温羽徵忽也不忍叨扰,只是静伫于门侧凝神看他,心中疑惑:还道今年桃花谢得早了,竟是全开在了此处?   案头置了一方浮雕古砚,亦是石质细腻雕工精巧的珍品,却远不及自己所赠的那方“笙磬同音”。没来由心头为一阵不快所撞,温羽徵冷哼出声,“王爷实是大方。那方‘笙磬同音’我费尽口舌方才得自于兄长,你倒随手将它打赏于他人了。”   “国公之物怎敢轻易打赏他人?将军此言实乃折杀小王了!”杞晗闻声放下手中佛经,仰起脸来淡淡笑说,“小王夙夜为国公祝祷,只盼他日能将那‘笙磬同音’物归原主。”   温羽徵本欲说一声“是我送你的,与他人无关。”可这句话于口边打了个旋,说出口竟成了,“听闻你前日里陪子衿去庙里祈福了?”   杞晗颌首道:“这同行回府的路上倒碰上件奇事,一铁匠要将一柄古剑熔之重铸,岂知还未将那剑投入熔炉,竟听得那剑发出一阵嗡嗡鸣响,起初还细不可闻,愈近熔炉则愈见嘹亮,最后竟浑似孩提啼哭。子衿与我都大感此剑奇异,便花了些银子将它赎回。”杞晗言罢起身,自身后的架上取下一柄剑,将它递至温羽徵眼前,笑道,“此剑于小王手中只怕永无用武之地,还请将军代为收之,宝剑英雄,珠联璧合之妙也!”   磨白破烂的牛皮剑鞘裹于其外,除却比寻常宝剑长出些许,乍看之下并不起眼。温羽徵扬手抽出剑茎,谁知刃身方才脱鞘三寸稍余,但见一道阴戾黑光直扑眼帘,霎然逼得人眼目难睁。待眼眸稍作适应,才又将这把剑完全脱鞘而出——通体鳞黑的刃身如一段蟒皮,幽寒之光不灭闪熠,剑上花纹疏密相间古怪诡魅,不消细想,便知是旷世好剑。   仿似魂魄被摄召一般,温羽徵久怔不动。眯起眼目细细打量手中宝剑半晌,忽而面露惧色地将它归于鞘内,口气竟有好些生硬地说:“剑是好剑,却大为不吉。”杞晗微瞋眼眸,面露不解地问:“不知此剑有何典故?”   “此剑名唤当吟,莫说吹毛断发,百步之外劈开巨岩亦是轻而易举。传言此剑的暴戾之气诛天剿地,若持剑之人剑术拔俗且心干意净尚可克制,否则任何人沾了它反会自误。史书记载睿宗复辟之时,此剑曾与一外邦少侠一同现身武林,而后于少室山一役之后不知所踪……后人曾言此剑一出,则纷争必起,天下必乱……更有人说……”   见得温羽徵蓦地噤口不语,杞晗不急不迫地含上一笑,问道:“说什么?”   “更有人说,持拿此剑之人,终有一日会向至亲之人拔剑相向,不死不休……”温羽徵兀自一个轻颤,莫名生出令自己心悸的一个念头来:若要他向自家兄长拔剑相向,必是宁死不可。失神片刻,回头见得那张玉白面颊一脸令人神迷的秾丽,方又软了口吻,将当吟递还于杞晗,别过眼眸道,“王爷的盛情,温某自当记下了。”   “将军未免太过谨慎,”杞晗接过当吟,拔剑笑道,“不过比寻常宝剑锋利些罢了——”   稍不留神倾身向前,那黑色剑刃登时切入手掌。虽不见深,却也一刹冒出汩汩鲜血。   “杞晗!”温羽徵大惊失色,赶忙夺剑回来,上前将他抱入怀里。杞晗抬起染血手掌抚上那张俊美面颊,作出轻轻浅浅一笑,“将军既与副相千金早有姻连,自当谨言慎行才是……”   一缕桃花幽香拂过鼻端,芬芳悱恻,也撩起无尽情思。   “圣上体弱,无故失言,想来是天象示警,令我大周另择明君……”将怀中人紧紧钳搂,温羽徵执起杞昭的手置于自己唇边,以唇瓣包裹他的伤口,一面轻柔吮吸温热血液,一面细细舔[]弄他的伤口。舌尖运力妙至巅毫,每一湿濡舔吮即能感到怀中身体随之猛然一颤,几分低烧更熊熊而起燃得火灼一般,“王爷想要的,温某即刻奉上……但不知温某想要的,王爷给是不给……”   “韦家小姐派人前来传话……将……”庄府下人急急忙忙赶来回话,一进堂内便瞧见两个男子正在作那亲亲抱抱的狎昵之事,再见得回头怒视自己的温大将军唇角面颊染有一片殷红血液,衬得这张人间无二的俊美面孔浑似啖肉饮血的鬼魅,更骇得不敢作声。   猝然为人搅扰,温羽徵顿觉扫兴。起身整了整衣冠,板起脸孔道:“你去回话于韦二小姐,便说我今日乏得很,不想见了。”   那下人只顾着摇头,许久才结结巴巴道:“非是韦二、二小姐,而是韦大、大小姐……大小姐说……说国公醒转了!” ☆、32、落红成阵渐分明(下)   自是宝马雕鞍,一骑绝尘。听得庄府下人来报,温羽徵一刻不殆赶回府中。匆匆跃马而下,还未跨入府门,便已连连唤出声来:“大哥!”   “大哥!”袍裾、束带习习飞动,温羽徵健步穿过郁郁庭圃寂寂回廊,仿似御风而行。这般心急似焚盼望相见的感觉,似乎也只有温商尧第一次披甲出征凯旋回城的时分,那个一壁撂下书册沿街奔跑、一壁于万人空巷中高声喊着“骏马之上的将军是我大哥!骏马之上的温郎是我大哥!”的七岁孩童方才懂得。   “大——”驻步于兄长卧房门侧,瞧见他阖眸而坐,一张瘦削面颜全然洗却血色,显得格外收敛沉静。温羽徵一刹如鲠在喉,生生咽下口中呼唤,只是同样静静看他。   一把玳瑁犀梳握于纤纤指尖,一个白衣美人正伫立屋中男子身后,替他梳头。   梳齿缓缓划过散下的头发,一如撩动了一篙春水,逶迤掌心,清香冰凉。云珠不时偷偷望一眼似闭眸而思的温商尧,每脉脉含情多看一眼,那张莹素脸颊就多添一分嫣红婉媚,也多显一分娇艳欲滴。   “嫂嫂,当真这般细心。”见这丫头一脸全不自知的痴迷,温羽徵有心打趣于她,脱口而出的那声“嫂嫂”极为亲昵,目光也是一划的调侃柔软。   听得门口有人出声,云珠方才如梦初醒。回头瞧清来人样貌,更是羞赧万分,赶忙垂下眼眸不与之相视。   温羽徵含笑上前,自云珠手中接过犀梳,“我来。”见得白衣美人眼帘低垂双颊一片艳绯,他便又是挑眉一笑,“嫂嫂今日的胭脂抹得艳了,”以指尖轻触对方面颊,忽又缩手回来,揶揄道,“何止抹得艳了,更抹得芳心萌动,柔肠百结。”   “将军……将军莫再笑我……”云珠哪里受得这般调笑,赶忙以帕子掩脸,退出门去。   温商尧依旧阖着眼眸,也不出声。   为兄长梳发他已驾轻就熟,以那只持缰仗剑挥扫万军的手持起犀梳,轻轻拂掠他的发丝,梳齿一寸寸滑过,倍加温柔小心。   发未起结,倒也畅顺。十余下梳动之后,温羽徵索性弃了手中犀梳,转而以手指替代梳齿。温氏兄弟都极擅音律,这修长十指弋于发间,浑然不似黄钟大吕的大开大合粗放高妙,倒似秦筝阮咸,哀感顽艳余味无穷。   囚天子、兴冤狱、赦佋王,自知这些日子桩桩件件行得俱是荒唐,想来也已被哪个饶舌多嘴的告诉了自家兄长。温商尧未动、未言,温羽徵也不置声,只垂眸轻柔拨弄手中发丝。往日里不曾细看倒也罢了,可这会儿凝神注目,自然瞧见丝丝白发掺杂于青丝之中。一刻不曾为剑下亡魂动容的大将军突然止了手中动作,只感鼻腔一阵难忍的酸楚,兀自怅然于心:为伊潘鬓成霜,何苦?   这兄弟二人的默契确是足的。眼眸轻阖之下,忽感梳发的动作停了,温商尧轻咳数声,唇边泛起一笑道,“檀郎‘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比起他来,我还是好的。”   他睁开眼眸轻声唤他:羽徵,他便也轻声相答:大哥。   对杞昭的厌恨、对杞晗的迷恋、自恃功高的傲世不轨、自负才略的玩世不恭,全都在这一唤一答中化为乌有。如同小时候常做的那般,他附身向他靠去,自身后将他揽住,埋首于他的肩头。一个男子的面似冠玉,唇如绛蜡,也愈将另一个男子衬得面色恹恹,形销憔悴。   温羽徵以温热的脸颊来回轻蹭兄长的颈窝,他喃喃自语:“大哥……羽徵这些日子荒唐得够了,你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还是孩子脾性。”温商尧柔软笑出一声,随即抬手扶向弟弟耳侧,任自己的鼻峰划过他的皮肤,任一暖一凉两张面颊摩挲相贴。一晌的缠绵相偎之后,他轻言道,“这一伤倒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常做的一个梦来。那般恍临其境栩栩如生,全不像是假的。”   “错在羽徵,让那两个姓简的跑了去……”   “今年天旱得异常,我虽已命各地吏士疏浚河渠,引灌农田,只怕仍有蝗灾之患。淮王浚王早已虎视眈眈,如若飞蝗成灾,定将寻得借口煽惑灾民兴兵作乱。外寇窥伺,内患未平,眼前的朝廷如何乱不得——”慢慢睁开眼睛,他侧仰起脸来与他相视,“你可愿与我共辅简周江山,此生不起二心?”   口吻不似嗔怪,确是诚心商榷。   “倘边关催急海内生变,弟弟自当身先士卒扞国卫土;倘大哥有心拓疆辟壤,那何处大哥剑锋所指,弟弟便率师前往何处,攻敌破阵至死方休!”温羽徵直起身子,抿唇蹙眉半晌方才道,“可是,今个弟弟想向大哥讨个人情。”   他未提及杞晗,可这般神色凝重的模样早已不言自喻了。温商尧轻咳数声,随即阖起眼眸,现出一个好些倦怠的表情,“既已离宫,便容他去了罢。”   晚来风寒,垂杨曳影,归巢昏鸦一并歇了啼噪。   甘棠殿内的温太后服下一枚延年益寿的铅丹正要就寝,清心殿里反是喧嚣竞发,人声嘈切。   道是人有六根,世有六尘。曰:眼能视色,耳能闻声,鼻能嗅香,舌能尝味,身有所触,意有所思所念。杞昭自那幽幽昏暝之中睁开眼睛,仍感六根混沌得紧——分不清、闻不见、嗅不出、四肢倦软无力、神思未出梦寐,浑似已死过一回般。   更莫说那枚鸟卵梗于喉舌之间,咽之不下,也吐不出来。   那娟秀婢子见得少年天子醒了过来,揉了揉早已哭红的眼睛道,“陛下莫担忧,太医们都已候于殿外了。便是那医术最精妙的阮大人也来了……倘他想不出法子,国公总是有办法的……”   听见那两个字,杞昭立时卸去一身疲恹坐起了身,将那双眼梢似勾了一笔墨般的眼睛瞪得浑圆。他连摇了几摇白芍的臂膀,但怕自己方才听得错了。还未等来白芍回话,即听见两声熟悉至极的低沉轻咳,抬眼见得温商尧迈入内殿——重伤方治,纵有及地披风遮掩,亦显得清减憔悴。   “陛下,莫不是梗得疼了……”肩膀被摇得生疼,白芍咬着唇角怯怯问道,“……怎生哭得这般厉害?”   可少年天子此刻哪里听得见别的,看得见别的,一眼不眨地愣愣望向那人,只感眶中泪水簌簌而下,如何也止不了了。   温商尧仅是淡淡看了黄袍少年一眼,似井深眸仍是那般,仿若无情,仿若情深。掉头对随于身后的阮御医道:“若因是异物梗于喉间方才致使失语,以长箸将其夹取而出不就好了?”阮辰嗣微微颌首道:“卵壳甚为光滑,确实难以夹出。更怕施力不当,反将那鸟卵愈顶愈深,闭塞了陛下的气门。”温商尧略作沉思,又问:“若以锐物将那鸟卵片片击碎,是否便容易取了?”阮辰嗣摇首道:“虽是可以,唯恐卵壳坚硬,伤了陛下的喉舌。”掉头向榻上少年再投去一眼,因吐纳不畅脸颊略现紫胀,温商尧蹙眉道:“便无别它法子?”   “口对口的吸吮,方是最佳。”阮辰嗣抬手比划一个动作,“以手掌扶于圣上颈后,以内力灌于掌间,如是轻轻拍打摁压,待那鸟卵松动滑出,以口将其衔出即可。”   温商尧也不作迟疑,转身向榻上天子近去。一手扶于他的颈后,一手轻掂起他的下颌,冰寒手指仅带一分绵薄掌力,淡声道:“张开。”   不过交睫之距,杞昭惊得浑身战颤,却因心头一阵强似一阵的莫名期许而动弹不得。刚一打开紧阖的唇齿,那两片薄唇便轻轻接了上来——那个人的唇又薄又凉,舌头却暖。先似一口芳醪滑入自己的口舌之内,继而便似油脂酥糖缓缓化于自己的腭壁之间。唇瓣摩挲相贴,舌体舐掠相缠,如此温柔体恤,幡然洗却了他十余日中宵不寐的惊惶与懊悔、苦楚与委屈;亦教他不免起了担心:这亲吻滋味甘甜醇浓胜似清泉美酒,自此之后怕是罔识人间百味了。   恍惚睁大的眼眸终是阖了上。杞昭顺应地动了动喉骨,即在神迷这个亲吻之时,喉间霍然一松,梗于舌根之后的那枚鸟卵已被温商尧衔于齿间了。   待那枚碧蓝鸟卵放入白芍递上的一只彩釉瓷碗,阮辰嗣躬身向少年天子作下一礼道,“圣上可能说话了?”   杞昭仍是一眼不眨望着温商尧,费力动了动唇,发出一个似于“嗯”的音节,轻轻细细若风拂柳丝,几不可闻。   “如是便好,如是便好!”梅公公抬袖抹了把老泪,欢喜道,“陛下还能说出一个‘朕’字。”   “温……温……”少年天子急切抢白,仿似他这十数载的岁月只学会念此一个“温”字。一连掷出几声,便探出双臂紧紧箍住身前男子——还未让整张脸埋进他的怀里,竟已泣不成声了。   犹豫片刻,温商尧慢慢抬起手臂将怀中少年搂得紧些,手指轻柔抚过他的后脑。不禁自问:当年那个褓中的雪白团子,吮指念着的,也是这个“温”字吗? ☆、33、辗转增上恒滋长(上)   自李谦处闻悉杞晗即将随阮辰嗣一同离京,温羽徵顿觉喉头一噎,兀自哽了半晌,也不过神情涩然地回去一声“知道了。”   见了云珠尚有情致打趣一声“嫂嫂”,见得尚未入门的妻子,则如何懒于应付。偏生这相府二千金为了尽早进得温府大门,时而口腮伶俐地暗喻晓示,时而言语酸刻地催逼讽刺,更动辄便拿太皇太后相压。温羽徵烦得甚了,索性日夜纵酒狂欢于花街教坊,竭以佻达放浪之能事,没半些体统。   长袖旋舞,簧语笙歌。正当一干人等又于红绡阁饮酒纵乐之时,忽听得楼下的鸨母莞娘大起嗓门嚷道:“哟!这是哪儿来的姑娘,怎不在家穿针刺绣,倒学起男人逛窑子了!”   虽说红帩阁已是长安城里别无二处的洞天仙境,可蓝裳美人往眼门前袅袅而立,当真把整一屋的锦团花簇衬成了平常姿色。身后随着三五个面向凶恶的家丁,兰珠示意其中一人朝鸨母扔出一锭金子,也不愿与之多话,“温羽徵在何处?让他出来见我!”   莞娘自是个人精,一眼即可辨出高门大户还是桑枢瓮牖,见眼前美人一身上好绫罗一脸傲人贵气,又对大将军毫不客气地直呼名姓,当下以手轻打脸面,趋奉笑道:“确是奴才被香膏熏花了眼,竟不识得韦二小姐!该打,该打!”   “人道大将军‘不殆战神’威风盖世,原不过呀,是纸糊的老虎。竟也怕得未过门的妻子!”听得周遭莺莺燕燕的调笑,已醉了七八分的温羽徵酒劲高冲,醺然带绯的一张面孔又泼上一层臊红。浑似被置于灶上烹蒸一般不爽快,他晃晃荡荡出了门,迈下几级梯磴。俯下眼眸打量下面的蓝裳美人,冷声叱道:“你若有你姐姐半分温柔雅致,也断做不出这等不知羞臊的事来!”   李谦随行在侧,难得见了副相千金,自然有心讨好。再细瞅一眼兰珠容貌,云鬟轻绾,体态风流,纵是怒容满面仍是一张月娥不及的俏丽模样,更生淫猥之心。他作揖笑道:“二小姐正当萼红花艳,哪有与这一众败柳之姿争风吃醋的道理?实是犯不上沾这酸味儿。”   “我看不知羞臊的人分明是你!”兰珠却也一眼不看那儒生模样的矮小男子,只蹙着一对俏丽眉峰道,“太皇太后亲自为你我指婚,你亦答应娶我为妻,我已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行事这般荒唐,可曾对我有过半分顾念?更何况……”微一脸红,眸睫低垂,声音已是轻细不可闻,“你我已有肌肤之亲,你怎可……怎可翻脸不认……”   “这世上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何止十个百个,”温羽徵微抬俊美下颌,唇边勾起一丝讥诮冷笑,“若每个都来催我明媒正娶,你个做正房的,又能不能有容人之量?”   兰珠自幼是韦松的掌上明珠,本欲在未来夫君面前软言示好,岂知一见他口出不逊之言刻意寻衅,当下反唇相讥:“你也只有这般与女子争执的本事!何不去外头听听,长安街上现在人人都在编撰歌谣讽你是纸糊的老虎,外强中干,不堪一用!你大哥一旦醒来,便露出原型了!”   一言听罢,勃然怒起,温大将军对一同随他纵欢的兵士呵出一声,“将韦二小姐送回韦府!”   随行家丁一概被撵打出门,那蓝裳美人尚来不及尖叫,竟被一个兵士霍然抗上肩头,就这么行出了门去。   “李谦!”待耳根子里一片清净,他背手而立,沉下脸问,“外头现在传得什么?”   那矮小儒生慌忙下跪,叩首在地。还未将头抬起,已骇然结巴道:“俚、俚俗小调……不值一闻……不值一闻……”   “让你说,便说!”满脸怒色不去,温羽徵眦目叱骂出声,“扭捏甚么!”   ——前也温郎风流,调笔拨弦,无出其右;后也温郎风流,红帩帐暖,名满花楼。人言连枝同气,弟弟跟着哥哥走;我道子孝父慈,奶腥伴着口涎流。饶是雄兵百万手中握,天下我有;原不过纸糊老虎摆威风,滥竽南郭夸海口!你说你,羞不羞!   这首同样唤作《温郎谣》的小调发起于梨园,也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伶人所做,却是朗朗上口、字字刁钻,穷极讥讽唾辱之能。确也难怪,往日里温大将军塑金身、筑庙宇,已是惹尽世人不快;而今适逢兄长受创,强令家家户户戒酒戒腥,更招得天怒人怨。一旦有人起了头,很快便似燎原之火,传得街知巷闻,人皆能诵。   一时酒兴浑然散尽。一张俊美面孔似怒似羞青红相映,五指更牢牢相攒,捏得咯咯作响。   以为提及哥哥便可宽慰这怒火渐炽的弟弟,李谦赶忙又接话道:“这小皇帝煞也有趣,一夕之间浑似换一个人似的,昨个儿派出羽林军里的那群毛头小子,只说要替国公寻得奇药治伤。马大人曾与卑职笑议,‘莫说前一阵子外头谣言纷纷,而今皇上与国公这般亲昵模样倒真似了父子——’”   “够了!”温羽徵一扬手,将楼梯扶把劈去大块——“珰”的一个巨响,惊得红帩阁里的姑娘们个个花容失色。“我去宫里向姑祖母问安!”忿然掷出一声,便甩袖去往门外。   适值晴好。徐徐东风曼手斜揭湖面,将那一池碧波绞出丝丝毂纹。   宫中禁卫又换作了他所熟悉的那些羽林军。少年天子与他的散骑常侍背手踱步宫禁之中,游赏天已入秋的好夜色。   这人一旦落了闲,就会心不在焉,就会胡思乱想。他想起了那日自己浑似蜂蝶窃香取蜜的亲吻滋味,也想起了那略沾草药清香的怀抱气息。   见得杞昭一路闷声不响一脸心事重重,秦开不禁关切问道:“皇上这又是在虑得什么?”   听得一唤方才回神,却是不答反问:“秦老将军的伤,好些了吗?”   少年也识愁滋味,想起家中一夜遭逢变故,秦开黯然喟叹出声:“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却也因此气力大不如前。”   “静养便好。”杞昭微一颌首,又不知所想地沉默少顷,才说,“朕确有一个难题,你鬼主意多,替朕好好想一想。”   “什么难题?”   “朕想在身边置一个人——每天朕阖眸前看见的最末一个人是他,每天朕睁眼后看见的第一个人也是他!你快替朕好好想一想,可有这么一个官职,能让朕如愿?”   皂衣少年大咧咧一笑:“有啊。”   “有?”少年天子一脸不遮不掩的喜色,扶上秦开手臂,着急问道,“什么官职?快说!你快说!”   “自然是……妃子啊。”瞳子似磨快了的刀一般锃亮,皂衣少年面露一个不正经的笑,俯身凑近少年天子道,“皇上不单可以日日见她,更可夜夜交好,早日为我大周添得皇嗣储君——欸,皇上,你可是看上了哪家姑娘?”   “朕什么时候说是姑娘了?你这妄揣圣意的小人!”杞昭抬脚便踹,所幸对方早有防备,一个机灵闪身,躲了开。秦开挠了挠脸皮,诧然道:“不是姑娘,难不成还是男子了?”蓦然感到一阵心事为人言中的面红耳热,少年天子又故作镇定地问:“为何就不能是男子呢?”   “皇上乃九五之尊,怎么也不该——温羽徵!”   话音未落,那人也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就在数步之外。   见得那张煞气凛凛的俊美面孔,杞昭心有余悸,一不留神便呛入一口凉风——登时也如那鸟卵一般将他喉骨梗得生疼。而温羽徵见了他,心里同样不是滋味:若说以前这小皇帝处处对他大哥心怀抵触,他倒觉得自在无碍,而今见其与自家兄长这般亲昵,反教他骨疼肉痒浑身不痛快。也不行得君臣之礼,只于不远处冷眼注视二人。俄而,这俊美郎君噙起一抹古怪微笑,一步一步逼迫近前——骇得龙袍少年面色一凛,赶忙往后避去一步。   秦开挺身一步护于杞昭身前,瞠目怒视着来人。突然朝其身后投去一瞥,扬声道:“温商尧!”   温羽徵猛一驻步,回头看去——却发现身后哪有兄长的身影。   几个宫婢掩口而笑,见得温大将军朝自己投来怫然眼神,忙又止了住。   “哼!”秦开心中惬意,刻意亮起嗓门让那掉头而去的男子听了见,“纸糊的老虎,何用!” ☆、34、辗转增上恒滋长(中)   作者有话要说:码字好寂寞,求个评吧XDDDDDD   天已入秋,照理是该凉了。宫墙之外已是槐叶摇落暮色萧瑟,而这宫禁深处却仍旧一片芨芨草青丛丛锦绣。   着宫人在傍生清心殿旁的一片花囿之中置了一桌肴馔,少年天子方要令人去请正于甘棠殿内问安于温太后的温商尧,忽而看见一个人影在邑从花枝后探头探脑,模样十分鬼祟。   杞昭向身旁少年使个眼色,秦开当即一跃而起。待那人察觉为人发现之时,已是跑之不及了。秦开牢牢捏住来人的手腕,指下释出五分力道,便已令其痛呼出声,连连求饶。定睛一看,原是当差于甘棠殿的宫人,吴笙。   少年天子自然认得此人——这吴笙确也讨厌,成日里只识得跟于温羽徵身后觍颜拍马,全然不曾把自己放在眼里。微微斜吊的眼梢冷冷一睨,杞昭出声斥道:“你好大胆子,竟敢鬼鬼祟祟窥视于朕?!”   数日不见温羽徵进宫探望温太后,个中曲折原委,擅察言观色如吴笙者自然明白。心里稍一揣摩:若小皇帝此刻行算秋后之账,自己无人袒庇定要遭了大殃,不若临渊履薄小心周旋,许还能讨个生路。一念兜转,当即堆上一脸谄媚笑容,低眸躬身道:“陛下龙神虎态正是神仙在凡,奴才一时被陛下的绝世风仪耀花了眼,方才不慎惊扰。还望陛下恕罪!”   “听你这般说……怕是见过‘神仙’了?”杞昭面色湛寒仍不见缓和,下颌微抬,背手道,“你何不与朕说说,你见的‘神仙’是风伯还是雨师?是地只还是天尊?”   “奴才……当然未见过……”   “好个信口雌黄的厚颜宵小!”秦开心领神会,当下板脸接口骂道,“你既未见过神仙,如何还说陛下是神仙在凡?!莫非是……有心欺君?!”   吴笙自知失言,吓得叩头在地。直把头磕得血溅青砖,铛铛作响。   “来人!将这无耻奴才鞭杖三百!”听得小皇帝下令,两个宫人即取来了荆条,强令吴笙以狗伏的姿态跪于地上,抬手便撩起衣袍扒下了他的裤子——两瓣屁股油光白嫩又小又圆,全似抹了上好的油膏一般;臀缝之间的那点褶皱软肉也仿佛匀了一厘胭脂,煞是小巧红艳。杞昭见了,心里更是嫌恶得紧,即冷声道:“打!”   两个宫人轮流笞挞,噼啪声不绝响于两瓣臀[]丘。吴笙起初还涕泪交作哀声告饶,打得实在疼了竟一时忘却自己身份,一会儿扭脸冲身侧宫人恶声恶气说“若将我打坏了,大将军绝不会轻饶你们!”一会儿又一个劲地嚷嚷,“大将军救我……救我……”   “停!”杞昭令宫人罢了手,又自其中一人手中接过了荆条。一脸狐疑地望向哼哼唧唧伏于地上的人半晌,用手中荆条捅了捅他满是血痕的屁股,问,“你算温羽徵什么人?他凭何救你?!”   “奴才……奴才痛得极了……”吴笙吃力地仰起头来,似疏笔淡墨画就的两道眉耷拉着,惨兮兮地说,“奴才胡言……胡言乱语……陛下恕罪……”   一眼对视,这张挂着两行泪痕的脸粉白脂艳,楚楚可怜之态犹胜妙龄女子,蓦然教他想起了曾与秦开并头偷看的那册描绘断袖情[]事的《南北图考》。心中的不悦与怀疑堆积更甚,龙袍少年便照那书册所画一般,以荆条的头端刺入对方后[]庭。那密处极为紧窄,毛刺遍生的荆条推送十分不易,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口中还不忘恫吓他道:“你这下贱奴才,竟敢妄言攀附大将军,该当何罪?”   “呜呜呜……要破了!要破了!”只感肠壁为带棘的锐物捅触,翻起一阵强似一阵的即要为人撕裂的疼,吴笙痛哭流涕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杞昭住了手下动作,淡声说:“朕且问你,你可曾和温羽徵作过那种事情?”吴笙哭说:“但求陛下明示,奴才不知陛下所指何事……”杞昭眉峰一拧,厉声道:“大胆奴才竟还敢欺瞒?!你若实话实说,朕倒还能放了你。”吴笙听得一个“放”字,立刻一概招认:“奴才说,奴才什么都说!大将军往日来甘棠殿探望太皇太后,时常让奴才脱了裤子伏于地上,容他跨弄一阵子……”求赦心切,浑似竹筒倒豆子般把那些龌龊苟合的事儿全都说了一遍,“……大将军的阳[]根好生厉害,每每弄得奴才半生半死……”   杞昭与秦开听得面面相觑,目瞪口难歙。他俩早知温羽徵放荡不检,竟从未想到他竟放肆至此,敢对太皇太后的宫人下手!   “莫以为得了他的跨弄就似得了免死铁券!将这奴才扒光衣服吊起来,吊给那温大将军看看——”杞昭又忆起了那些日子因温羽徵所蒙受的羞辱,半是行得敲山震虎之意半是一泄私愤,他十指紧攒指节生响,竟是对身后十余宫人怒声道,“朕要你们牢记在心,这垂拱九重的天子到底是谁!”   那可怜的吴笙便被人扒净了衣裳,以拇指粗的麻绳捆缚,往一棵高树上吊起。   也不知哪里倚着凌厉风声袭来一片树叶,浑似飞刀走刃,将正由三个宫人缓缓起吊的麻绳一下子斫了断——那被捆绑的人应声掉落在地,摔得四仰八叉。   杞昭刚要发怒,一回眸竟见得来人是温商尧。   似一斛春水轻拍轻溉,眼中的灼烈怒火霎然熄了灭。龙袍少年踩着花畔香径急急迎身上前,欣喜道,“温商尧,朕正想派人前去唤你。你倒来了!”   男子面色憔悴,依旧披风在身,淡淡咳了数声,也不与少年天子搭话。仅是走到躺于地上哼哼的吴笙面前,“回去之后,不可巧言搬弄惹是生非,明白?”光溜溜的身子遍是淤青血痕,吴笙已是吓得飞魂走魄,见得救星当前,当即点头如蒜捣,结结巴巴道:“奴……奴才……明……明白……”温商尧微微一颌首,“起来,退下吧。”   他所料未错,今年天象异常,尽管早做了疏浚引流的防范,山东、河北各县仍扛不住天旱地坼,闹起了蝗灾。幸而早已勒令各地郡守储粮备荒,虽说这遍野飞蝗声势浩大实属百年难遇,受灾百姓的抚恤赈济之事倒也都行进得井然有序,各地呈报上来的奏折并不甚紧急。   “你定已筹措疏通好了,朕宽心得很。”少年天子也不听奏报,径自坐下,舒眉笑道,“朕命你以后都要陪朕用膳!”   满满一桌肴馔,飞禽走兽,海味山珍,端的是一应俱全光彩陆离。   “这桌上的不少菜可是用了药的。朕向阮爱卿讨得了些能补益中气的良药秘方。岂知有些药材实是稀珍,宫里都没有,朕便派朕的羽林小将们出得京师四处去寻。”杞昭将白玉碗箸端于手中,喜上眉梢地自顾自说着,“朕每日都登楼而眺,盼朕的羽林小将们早日归来——总算明白那声‘一骑红尘妃子笑’是何等的心境了……”忽又觉出这个比喻不妥,抬眼见得温商尧面色淡然立于一侧,于是红了红脸道:“你……为何不坐?”   “这飞蝗来势凶猛,声如疾风骤雨,所到之处无一不是良田尽毁、逃荒者难以计数。”温商尧俯下眼眸淡淡注视,依旧不肯落座,只说,“微臣担心地方官员私吞赈济粮饷、隐瞒灾情不报,想请陛下着两位钦差沿路查访。”   “朕准了!”少年天子爽落地挥了挥手,扬袖一指一道色泽明丽的菜,复又开心笑道,“这道菜名曰翡翠芙蓉球,每一粒芙蓉球可得用上至少五百只活虾,你且尝尝,是否还能入口?”看似是个幼儿拳头大小的虾球,却非是用虾肉而是用虾籽制成,色泽似金似红,再以碧绿的菠菜汁调配,缀在白瓷彩碟里煞是好看。   “而今齐鲁米贵,饿殍遍野,百姓惶惶难安。微臣想请陛下下旨召集流亡、恤养孤弱,另调拨兵役前往协助当地百姓捕蝗——”   “朕也准了!”杞昭仰脸再笑,白纨似的面颊绣上了两片桃红,“你若觉得不对胃口,朕便让人全撤下去,再添新的——”   温商尧忽而一步上前,拽起杞昭的手腕,冷冷道:“皇上可曾听见微臣在说什么?”   手腕被握得生疼,全不解对方何以一刹变了脸色。心中想着自己这般待他,他竟还不领情,便好些委屈地说道:“你所奏报的,朕都准了,你为何还是这般……”   “欸,温商尧!”秦开闷声立于一侧半晌,但觉小皇帝古怪不似往常,早不知向此二人睃去多少白目。见了眼下情景更是恶气冲顶,扬声即说,“皇上赏你用膳,你可别不识好歹!”   温商尧阖起眼眸,兀自沉默少顷,突地对伺候在侧的宫人道:“备马!”   见一匹高头花骢被牵了过来,秦开惊嚷道:“温商尧!你、你这是要将皇上带往何处?”   “济南。”   “你混帐!皇上日理万机,哪容你这般胡闹!你——”话音未毕,眼前突起一阵风,只觉身上一寒,他整个人就懵头懵脑地于原地打了个转——竟是温商尧瞬间跃至眼前,将他外罩的那件皂色锦袍解开褪下,转而披于杞昭的龙袍外头,用以掩其身份。   复又踏风而起,抱着怀中少年一并坐于马上。   “你、你……温商尧你这遭天刮的贼骨头,快把衣服还我……快回来!”仅剩一件白棉里衣的秦开气急败坏连跳带嚷,可骏马之上的两个人早已绝尘而去。   一路换了好几匹快马,星夜兼程,一刻不殆。马蹄声急迫如繁弦,陌旁的垂杨拂柳倒退得风驰电掣,唯有那千仞峭壁倚天直耸云屏之中,巍峨奇峻,仿似凝然不动。杞昭只感被两条手臂紧紧环拥,一股草药清香便似云雾漫锁山岭,将其牢牢揉抱。他悄悄往后稍挪了挪身子,将整个人嵌入身后男子的怀里。微微掉过头去,关切问道,“你方才伤愈,这一路颠簸可受得住?”   “无妨。”温商尧仅仅淡然回得一声,再不与他说话。   入得山东境内,二人便放慢了行进速度。放眼望去,万余顷稻田已是禾稼杳绝粒粟不留,不时可见捕蝗的百姓被凶虐的蝗虫咬得皮开肉烂,鲜血淋漓。一夕间家资无存颠沛失所,携妻带儿的逃难百姓个个衣衫褴褛垂头丧气,或哭爹喊娘,或指骂上苍,更有甚者将满腔忿怨直指金銮殿内的少年天子,声声咒辱于他。   “陛下看见了?”温商尧轻咳几声,一收马缰,停驻下来。   “朕……看见了。”   “陛下听见了?”   “朕……听见了。”他从未亲眼所见蝗灾的凶悍、百姓的疾苦,更不知自己的一念一言便可涉及社稷平舛、牵系苍生休戚。杞昭又惊又骇,怔了良久才道,“‘君人之道,处静以修身,俭约以率下。’朕知道国公用心良苦,朕日后定当体恤百姓急难,与之同粗食共菜羹……”   “陛下能设身处地怜恤百姓已是社稷之福,粗食菜羹倒也不必!”温商尧大笑出声,复又咳了数声,“这马儿已是强弩之末,也容它休息一晚吧。”先一步跨马而下,转身又将少年抱下了马,唇畔淡淡浮现一个颇似揶揄的笑来,“但不知陛下可愿降贵纡尊,与微臣一同榻于荒野?”   见得对方点头,温商尧轻轻一拍花骢马,任它寻水饮去了。席地而坐,少年天子则枕头于他膝上,仰面即可对上行云逶迤、星子漫天。   抬手解下自己的玄色披风盖于少年身上,“夜来风寒。”   杞昭不曾露宿于田畈阡陌,虽说昏天黑地四野萧瑟,可心里竟是一点不怕。淡淡药草清香飘入鼻端,只觉一身的疲累困倦都似船拢堤岸那般得到安靠收敛。将视线自高远长天挪了开,又落于那人脸上——阖着那双独绝世间的眼眸,眉端微微蹙起。无端端地就令他想伸手轻摩他的俊削面颊,想替他把眉间的折痕给抚平了去。   “欸,温商尧。”   “嗯?”   “朕睡不着。”   “陛下信不过微臣?”   “不是。”   “那又为何睡不着?”   “朕心里有个念头,起初还似涓涓小涧荧荧虫火,可近些日子竟一日强胜一日,转眼已是滔滔湍波煌煌如昼……”   温商尧并未置声。他仍坐着,也仍阖着眼眸,看似倦得极了。少年天子脑海中依稀浮出一个女子的素衣身影,就算知道这个女子是自己的母亲,他仍感莫名有些妒意:年近不惑,病态憔悴,纵然如此也掩不去这般鼻直目深的英挺俊朗;那么,当年那个堂堂天表的汉家温郎,又该是何等风采绝世?   “朕喜欢你。”仿似鼓足勇气一般低声念出四字,他又支起身子,凑近那阖眸寐息的男子,于那两片无色薄唇上极轻极轻地咬了一下,“温商尧,朕喜欢你。”   少年心里惬意已极,闭起眼眸即睡了去。吐纳声听来均匀绵长,全然不知他方才偷偷亲了一口的男人并未入睡。   温商尧慢慢睁开眼睛,面色岑然不见一寸涟纹,但是两笔墨眉蹙得更紧了些。   “玉人为我调琴瑟,颦黛低鬟。”   他似见了那年的自己,挑琴抱樽,跨马游春,何等畅快风流。   也似见了那个少女盈盈而来,流眄相顾,笑靥惊鸿。捧着他为她作的画,亦是这般在他唇上轻轻咬下一口,“温商尧,我喜欢你。”    ☆、35、辗转增上恒滋长(下)   肃宗的后宫多植美人,无一不是胭红傍脸的娇软烂漫,弄姿搔首的娉婷婀娜。唯独那女子素衫一袭扶阑而望,十指未染丹蔻,面颊不施粉黛。她曾是独宠后宫的最艳一枝,而今却任由自己红颜萎顿枝头,芳华委逝尘土。   似蹙非蹙的淡眉下是一双莹皎无尘的眼眸,视线尽头则是自己六岁的儿子——他正为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们欺侮。她看到萧贵妃的儿子杞仲扬手将她的孩子推倒。少年眉眼英武衣冠华贵,手足举投间已现帝胄之气,抬颌傲然笑道,“听说你这小娃娃昨儿夜里又尿床了?”身旁的另一英武少年接口道,“你都六岁了还尿床,羞是不羞?”   眼瞳如漆肤如纨,此刻却是眼喷烈火面色紫涨。杞昭也不回话,仅是自己低头爬起,却又猛然挨上一记重推,当即笨拙跌下一个跟头。如是反复了几回。   两个年长不少的皇子始终胡搅蛮缠,不肯饶他去了。见得对方怒目而视,杞伯反倒愉快得很,故作诧然地说道:“这小娃娃夜夜尿得裤裆湿透,哭哭啼啼喊着娘亲,怎么这会儿倒骨气了?”杞仲依着兄长之言,伸手使劲在杞昭的颊子上拧了一把,仿似要将那冰绡也似的脸给扯出丝来,笑道:“快,哭一个给哥哥看看!”   “你们都是混上!昭儿才不哭!”掌心、面颊皆擦了些许瘀伤,将两片又窄又薄的唇死死抿紧,强令自己将鼻腔泛起的酸意给压了下去。   “哈哈!”杞仲闻之大笑起来,“混上?这小娃娃说我们是混上!”   另一少年也附和大笑,“混上也好,混帐也罢,这小娃娃说什么我们可都得受着!为何?”他摇头晃脑,自问自答,“这小娃娃生来与我等不同,别人的母亲都是妃子,唯独他的母亲是个尼姑!”   六岁的杞昭懵懵懂懂朝未靥庵的方向投去一眼,恰有东风穿袭,落红缭绕——他自片片飘英中看见那个女人,看见那个女人也在看着他。眉端轻颦,似怨似笑,恍然仙子超绝尘寰。   一个宫人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向得杞伯、杞仲行了个大礼后,又说,“太后传召两位皇子移驾甘棠殿!各地的供品昨儿个都已呈入京师,太后命奴才来请两位皇子前去一看,有什么喜欢的、稀罕的就先挑了去!”   杞伯、杞仲闻得传召当即丢下“玩物”溜没了影,只剩下一个六岁娃娃孤零零面向重重宫阙。   待两位兄长人影不见,杞昭再掩不住内心莫大委屈,呜呜咽咽哭出声来。他边哭边将目光再次投向数步之遥的那个女人,那个本该任他承欢膝下唤一声“娘”的女人。儿子的哭声拷掠着母亲的心,一声犹似一鞭,不过须臾即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淋。唐乔与那雪白团子一般的小娃娃对视片刻,即掉头而去,对侍立身侧的丫头轻声一言,“不看了。”   那丫鬟名唤巧蕙,原是温府的婢子,而后随唐乔一同进了宫。   “我已向贵妃姐姐求下恩典,”素手托着脸颊倚榻小憩,眼眸欲阖还开,恹恹道,“待我故去之后,便容你出宫回乡。”   “娘娘莫要胡言乱语!”巧蕙双膝触地而跪,一刹哭出声来,“娘娘何必如此作践自己?只要娘娘听从太医嘱咐把药喝了,病就能好了的!”   “你明日再去温府,请他来见我。”唐乔轻摇了摇头,慵开两眼,“若不能听他说一声不再怪我,这药,我不吃。”   “奴婢……奴婢无用……”那伶俐丫头复又落泪不止,“无论奴婢如何央求,将军仍不愿随奴婢进宫……”   唐乔问:“你可说了,我已病笃难治,不久于世?”巧蕙含泪颌首:“说了。”唐乔又问:“你可说了,我饥不食、倦不寝、病不服药、日夜凭阑,只盼听他一声‘原谅’?”巧蕙亦是含泪颌首:“说了。”唐乔再问:“你可说了,我虽负他一回,却终是信受漠北之约,没有负他第二回?”巧蕙已是放声大哭:“奴婢说了,奴婢都说了……奴婢还说因娘娘执意待发修行,被太后勒令再不许见八皇子,可天下母亲哪有不思念自己孩子的……”   她确实都说了。她声泪俱下伏地叩首,“奴婢可怜分明母亲尚在人间却孤苦伶仃不能绕膝承欢的八皇子,更可怜纵然心中千般思念也仅能化作隔阑远望的娘娘……八皇子夜夜啼哭呼唤娘亲,哪一次不是为人欺辱却只能打落了牙往肚里咽……将军为何以情自困,又困着娘娘?娘娘不寝不食日夜翘首,但求见得将军一面……求将军便宽恕了娘娘也宽恕了自己,随奴婢入宫罢!”   然而温商尧背过身去,许久沉默之后,却仍是淡然一声,不去。   朱唇轻启,作下一番艰难喘息,唐乔又说,“不论他是何反应,你明日定得再去。”   “将军铁石铸的心肠,奴婢实在劝不动……”   “他才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莫看他干戈兵马英雄无双,其实他的心肠最是多情柔软,你若待他一分好,他便还你十分;你若让他知晓你是因他而死,他便能念你一生。”榻上美人面色苍白如腊雪未销,未尝覆丹的唇却殷红如血,她已气若悬丝,却仍嫣然生笑,“女子恶毒。犹是一个难与自己心爱之人相守的女子,更是如此。”   若是求不得朝朝暮暮长相厮守,便求一个天上人间一生思量罢。   “他每每得胜而归,城内女子便每每空巷而出夹道相迎。她们个个笑逐颜开,不住向他投掷荆桃花朵,声声喧沸唤他‘温郎’。我亦在人群中看着他,他跨马而行,笑得那般好看,却不曾看见我任人左推右搡忽东忽西,半分也不开心……我若是男儿身,定然随他金戈铁马驰骋沙场,胜则把樽对饮,败则瘗骨一处……可惜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女儿家,我不要他作天下女子的‘温郎’……”   跪于地上的巧蕙不曾搭话,只听唐乔轻声而言——她的声音仿若一缕飘零香雾般细不可闻,亦如她的红颜命薄,旦夕即可为风消散。这个情窦未开的少女实是无法明白:为何风华绝代的英雄偃蹇余生,为何颠倒众生的美人皈依佛门,为何他们这般彼此折磨,自己不快乐,也不让对方快乐。   “我让他带我骋马江湖浪迹天涯,他不肯,他说他要收复故土拓疆辟壤……后来我让他带我与昭儿远走高飞,从此隐于穷阎漏屋伴他余生,他又不肯,他说他以二十年寿数换得一口情债两销的孟婆汤,他已向陛下求旨赐婚,从今往后便是她人夫婿,再不会见我……我听见太医们的窃窃私语,他们说他接连重创伤上加伤,再不能根治;他们说他命脉受损气血将尽,活不过不惑……以前我最想他挂冠卸甲免我担惊受怕,可如今他真的再不能厮杀战场,那个能与他朝夕相守耳鬓厮磨的女人又不是我……”唐乔阖起眼眸,唇边蓦然浮起一笑,“巧蕙,你说可不可笑?”   ——我将相思托鸿雁,唯恐天涯路远,鸿雁难传;   ——我将相思付琴弦,却是有计琮琤,无计营生。   她是温太后眼里不识抬举的愚奴贱婢,她是周肃宗眼里尤殢云雨的宫闱笼鸟,她是温羽徵眼里背弃盟言的淫[]娃荡[]妇。宫中的莹池瑶阶终究成不了忘川河与奈何桥,孤衾长宵的尼庵岁月何其漫漫修远难以熬度,哪里再经得住火冷灯青间,相思如影侑形。   长睫轻颤下,一行清泪缓缓打落美人的如纸脸颊。   待巧蕙自无限伤怀中回过神来,方才发现,唐乔已经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这章作者有话要说...诸如“耽美文里何来这么多庸脂俗粉”这话实是听得怕了= =作者在此表示,这章必须出现...=v=温大以前对唐乔是何感情,乃至今后对杞昭是何感情都和这章的内容密不可分...作者笔下极少写情痴几何的男人(大多都是风流人渣,咳咳)因此这篇文不惜冒“进展慢”之不韪泼墨大书“情”这个字,但请相信,它确是耽美!最后,再敲碗求个评...QAQ ☆、36、屈指堪惊心头恨(上)   温太后每日夙夜必服铅丹,虽说入秋之后的天气爽了,她仍不时感到体燥难耐,于是着宫人往甘棠殿内移了一张竹榻。名唤紫瑛的婢子对前来问安的温羽徵躬身行了个礼,说道,“太皇太后正在小寐。”   俊美郎君微一颌首,也未再踏入内间。径自落座,正要接过紫瑛递上来的茶盏,忽而听见一阵抽泣之声。抬眼一看,原是吴笙。低眉顺目立于一侧,不时拈起衣袖,小心揩一把眼中泪水。温羽徵被抽泣声闹得心烦,把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搁,冷声道:“哭什么!”   那唇红齿白的小太监仰起脸来,一番顾左盼右方又埋下脸去,死命摇了摇脑袋。一副深受委屈却又畏忌难言的模样。温羽徵略一敛容沉吟,即扬手挥退了侍奉在侧的婢子数人。待屋中只剩二人相对,又问,“到底哭什么?”   “奴才被人弄坏了……呜呜呜……奴才伺候不了将军了……”清秀眉眼立时拥作一团,呜呜咽咽挤出数滴泪来。吴笙原就生得面貌可人,而今这晶莹泪珠挂于两侧桃腮,更似女儿家般令人生怜。抬手一招,将其唤得近些。一只手撩起袍角灵巧滑入,隔着亵裤抚摩起他的臀[]丘,温大将军换上温软口吻道:“如何就不能伺候我了?”   察觉出一根手指往臀缝探去,吴笙立马哭出声来:“将军碰不得!万万碰不得!”温羽徵耐着性子又问:“如何碰不得?”吴笙拖出一个撒娇一般的哭腔道:“奴才是真心想伺候大将军……可是……”几番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彻底磨光了温大将军那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他一把将他推开,皱眉道:“有话就说,吞吐什么?”   “呜呜呜……是皇上和秦大人……”吴笙双膝触地一刹跪下,当即大加枝叶地把杞昭、秦开令其受辱的事情说了一遍,“……奴才分明已经招认自己是大将军的人,他们非但不卖半分薄面,更你一句、我一句地恶言讥讽,只说将军本就不过纸糊的老虎,更何况畏兄如此,知道了又能如何?当时国公亦在一旁,听得此言竟无半点反应……皇上更说,若将军胆敢生出些许微词,他便要……”装腔作势地好一停顿,又道,“他便要将将军似我这般扒得赤[]裸干净,吊于三军阵前——”   “简杞昭!”俊美郎君怒容满面,霍然拍案而起,“你莫欺人太甚!”   “奴才本不该出言搬弄,可细作一想,只觉自己受辱事小,却如何不该任皇上和秦大人这般辱没将军的名声……”   “你且宽心,这番羞辱你不会白挨。”俯眸看了一眼跪地之人,又别过脸道,“他日我定会数倍奉还!”   “谢将军替奴才出得这口恶气!”泛起一脸谄媚甜腻的笑,吴笙跪着前行几步,将脸凑向身前男子的裤腿——岂料却被对方当胸一记重踹。   “你算甚么东西!也值当我为你出头?!”温羽徵背手而立,嘴角勾出一丝冷酷笑意,“我不过要世人知道,便是我温羽徵的一条狗,他人也欺辱不得!”   “可是徵儿在说话?”为声响惊醒的温太后出声相唤,“徵儿快来!哀家好些日子不曾见你了!”   温羽徵跨门槛而入,收去面上忿色,俊眉一扬,笑道,“徵儿这不是来了么。”   面上浮现一个慈爱笑容,寝于竹塌上的温太后扬手将自己最宠溺的侄孙儿唤来榻边,“徵儿啊,为何好些日子不见你来宫里探望?”   “徵儿自知前些日子行事荒唐,”掩去于青楼教坊的形骸放浪,只说,“故存革面之心,半步未曾迈离家门。”   “你莫替你大哥遮瞒,定是他罚你闭门思过,是与不是?”温太后蹙起两道稀疏眉毛,出声嗤道:“他个做兄长的,成日里忙于国事正事,对自己的弟弟半分不上心!而今不过生了些微不足道之事,就妄加管束严加苛责,哪有半分兄长应有的风格气度!”   “这世上也只有姑祖母疼我!”拖长一个侍宠而娇的尾音,温羽徵执起老太后的手放于自己面颊之上,连连蹭了几蹭。   “你打算何日将兰丫头娶进门来?”温太后笑道,“前些日子韦副相前来向我问安,虽说把好好一句话说得十折九弯,我倒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似乎是想把云丫头嫁给你大哥。”   “大哥受伤昏迷这些日子,正是云珠衣不解带地日夜照顾,羽徵认得这样一个嫂嫂!至于兰珠……”摇了摇头,俊美面孔作色道,“我不喜欢!”   “你这孩子就是这般犟脾气!”先是一声嗔怪,俄而又叹出气来,“罢了,你若不喜欢,哀家又何能勉强于你?便算兰丫头没有这等福分罢。”忽似想起了什么,老太后微微一眯黄浊眼眸道,“说来……今儿该是杞晗离京的日子?”   “啊?今、今天?”听得那个名字,心头顿似裂出一道缝隙,声音竟也好些颤抖。   “这孩子倒也可怜,”温太后摇了摇头,又喟然叹道,“稀里糊涂没了母亲,稀里糊涂没了帝位,又稀里糊涂成了和尚。”   “什么?”仿似听得何等神昏谵语、酒酣梦呓,温羽徵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睛,呐呐地问,“什么和尚?”   温太后仍是一脸慈爱笑意,颌首道:“这会儿该是已在你的温郎庙里剃度完毕了。”而温羽徵则是一脸茫然出神,摇头道:“大哥曾允诺我说会任佋王离京……如何出尔反尔自食其言,又让杞晗成了和尚……”   “你大哥哪里对你食言,他这不是派人将杞晗送出京外了么?”枯皱面容因宠溺一笑舒展而开,温太后抚摩着侄孙儿的脸颊道,“你大哥说今年天旱异常各地蝗灾肆虐,定是上天惩戒朝廷簠簋之风过甚。本该由皇帝遁入佛门为苍生祈福。,可杞昭身为一国之君、肩担社稷之重,如何不能擅自抛离江山百姓,故而他甄选了一位素有佛缘的皇室子弟,以代天子出家……这会儿皇帝的诏书该是已由驿道分送各地了……于帝陵山上寻得一间‘苦净寺’,自此往后,一壁陪侑简氏列祖列宗的英灵、一壁替天下百姓求得福祉,倒也是杞晗的造化……”   “一派胡言!杞昭之过如何要杞晗来担?!”全然再不顾礼数,温羽徵惊怒之极而大声道,“‘蝗灾肆虐’是因由地方官员捕剿蝗蝻不利,与‘上天惩戒’何干?!至于‘素有佛缘’……若非是他强令杞晗自幼念诵经文,又哪里会来这等孽缘?!”   “徵儿!你这是去往何处?”   一刹哽咽难言,起身拂袖而去。   峭耸孤山,破扉古刹。他若真是桃花,遑论如何隐忍不争,依旧逃不过辗转飘零;他若真是笼鸟,遑论如何竭力挣扎,也不过是由一只牢笼去往另一只。   人的欲[]念,永远都是花发春朝、河流入海。如若活着,便会生生不息;唯有死人,才甘愿静静腐朽。自家兄长的眼里从来只有情人之子的盛世江山,不曾为他人动过一丝一毫的思虑。   一路走马如飞,温羽徵还未入得庙门,即已大吼出声:“佋王去了哪里!”   开间大殿内的丈高金像,俊美宛似天神,辉灿令人目眩。温羽徵看见“自己”的脚下置了一把剑,跪着一个背对自己的人。   身上所着的不过是件再普通不过的和尚袍子,仿佛只是随意裹了一匹遮轿的青布幔,粗鄙不堪一看。比常人淡去不少的发丝飘落一地,这世上已无佋王杞晗,唯有一个和尚法号“辨音”。   跪地之人缓缓起身,回过头去看了怔然立于身后的男子一眼——他仍是那个璞玉未雕、桃花灼烁的少儿郎,那般美丽剔透并未因头发尽去而减少一分。杞晗淡淡一笑,轻声道:“贫僧自惭形秽,还请将军背过身去罢。”   侯立在侧的十余人中为首的是宫里当差的公公徐勤,长脸,鹰鼻,对子眼,再配以光溜溜的下巴,长相实是有些骇人。半百年纪却浑如稚儿一般机灵,往日里借着出宫采买之便,与朝中一些大臣倒也熟络。他朝温羽徵作了个揖,讪笑道:“奴才也是奉了国公之命,将军切勿责怪!”   “你们先退下,我有话与佋王说!”   岂知徐公公动亦不动,眉梢一扬,尖细嗓音听来竟有不屑之意:“奴才可是奉了国公之命,国公——”   “这世间姓温的不是只有他温商尧!”那一句句荒腔走板的《温郎谣》、那一声声“纸糊老虎”的恶言讥讽早已刿出他心头鲜血,所有曾经密而不宣却日积月累于肺腑的不满终在此刻昭着分明。温羽徵一把揪过对方的衣襟,眼眶泛出可怖血色,“滚!”   淡然相视,杞晗微展一笑道:“贫僧与将军也算相交一场,这便向梅公公求了个恩典,在铸有将军金身塑像的庙里落发为僧,倒也好极。”   “我再去向我大哥讨个人情,便容你在此处修行——”温羽徵自己也未能将话说完,这又有何分别?   何况温商尧与他的小皇帝共骑一骑去了济南,已是数日不曾归来。   “不必。”杞晗面色沉静如许,淡然出声,“将军不过空口一诺便削去了贫僧的青丝三千,而今再讨‘人情’,只怕贫僧无命消受了。”   双手扶上对方肩头,温羽徵似惊似愕地问:“你这是在怨我?!”杞晗摇了摇头:“不敢。”十指注下几分力道,几若要将那瘦削肩骨捏碎了去,他声音带怒地说道:“你分明心中有怨,怨我不曾让你龙腾九五!”杞晗仍是轻轻摇头:“真的不敢。”   将身前的人放开,他踱出几步,嘴角扯出一丝讥诮,“王爷本可趁我大哥伤重之时与阮大人乔装逃出京师,可却偏偏为了一己之私[]欲留于此地,与我许真许假地连番做戏……佛曰‘造种种业因,受种种果报。’”顿了顿,又是一声冷笑,“王爷的发,剃得并不冤啊!”   “将军,你错了。”   “我错了?王爷莫非要说,留于京师只因你对我动了真心,而非是想夺回杞昭的天下?”   “自然也不是。”见得温羽徵掉过眼眸不解相望,杞晗淡淡浮现一笑,“小王从来不曾想过龙袍加身执掌天下,小王不过是想求此一人。”少顷阖齿不言两厢凝视,他方才慢慢开口,“不过想求此一人,求此一人护我于冻馁交迫,求此一人护我于风雨催袭,求此一人护我于安身无处,求此一人护我于生死须臾……可惜,小王想要的,将军终是给不了……”   温羽徵伸手抚摸上了杞晗的脸颊,那滴滑眶而出的泪恰好打在了他的掌心中央。   一如针灸,带着烫灼之感,砭入他的肌骨。   “将军乃麟凤栖于岌岌高山,小王不过蜉蝣溺于漭漭沧海,”青袍僧人掉头而去,徒留一个清削背影,“俩俩殊途,将军就……莫来送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温大和小皇帝的攻受问题...这个作者决定还是顺其自然罢...看文往后如何发展>///< ☆、37、屈指堪惊心头恨(中)   十余装束不打眼的兵士功夫俱是不弱,与公公徐勤一同“护送”着佋王离京。途经草茸郁、花漫径的一片树林,继而拐入深处。青袍僧人仍难改爱鸟如痴的脾性,一听得栖于枝上的鸟儿竞相啼鸣,不由停下脚步仰头望去——见得蓊郁笼盖之下,那些鸟儿时而跃跳枝头、时而一飞冲天,一双清皎眼眸同时流出万般羡慕与怅惘,全然忘却了再往前行路。   “走!”一个矮胖兵士虎长一张脸,出手对他一记重推,“磨蹭什么?!”   却听得徐勤突然尖厉出声:“慢着!”他于那些兵士耳旁一番耳语,换来一个个惊诧面容,只问:“当真?”徐勤微微颌首,鹰鼻长脸敛得万分凝重:“确是国公亲口吩咐于咱家的。”   见那些兵士个个深信不疑,他即走往了杞晗身前,尚未开口,却见那青袍僧人微笑着点了点头,问道,“就是此地了吗?”   那徐公公客客气气躬身低头作下一揖,良久不曾抬起脸来,“奴才奉国公口谕,送佋王爷上路。”   “好一处‘流莺声在绿阴中’的景致!”杞晗又抬起眼眸徐徐环视,玉白双颊沁着一抹艳色的笑道,“若能遗骨于此,也算是大幸了。”   他手持念珠,屈膝跪于垫了些枯叶的泥地之上,轻轻阖起了眼眸。   眼睛这冰骨玉肌的少年僧人一脸平静受死的模样,到底令徐勤起了一刹那的怜悯之心。俯身凑近杞晗,附于他耳旁悄声说道:“我便向王爷示个醒儿,也免得王爷枉死荒野不明不白——非是国公要取王爷性命。就不知王爷你好端端地如何开罪了韦相的二小姐,奴才也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送王爷上路之后自会去找个无人识得的地方颐养天年,享得几年不必伺候主子、舔脸求荣的安生日子!黄泉路上,王爷切莫相怨。”   “命该如此,不怨。”他仍旧阖着眼睛,呼吸均匀绵长,神色安然带笑。徐徐拨转手中念珠,口中喃喃念诵佛偈,看似已深入禅定。   徐勤见了不免又好生惋惜,摇头叹出一声,“这个时候再念经也无用了,佛祖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自袖口取出一条白绢,他扬声道,“王爷,来生切记投个寻常人家。莫求府第院宅,莫求荣华富贵,只求得生一堆娃儿,活得百十岁寿数,把今生的债都偿了吧!”   白绢勒上脖颈,仿似冰凉井水滑过肌肤。   “惟愿不为虑,于佛灭度后,恐怖恶世中,我等当广说……”十年笼鸟槛猿的苟且偷生与苦苦挣扎,这一刻真的来临之际,反倒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舒怀。温商尧赠予的那册《妙法莲华经》残卷早已颂得烂熟于心,杞晗面上带笑,眼眸轻阖。一面拨转手中念珠,一面反复念起了几句佛经,“有诸无智人,恶口骂詈等,及加刀杖者,我等皆当忍……”   白绢愈勒愈紧,手中的念珠也随之拨转得更快。   “有诸无智人,恶口骂詈等,及加刀杖者,我等皆当忍……”   枝梢上的蛩语、花坞间的蝶舞、林薮唱鸟、春水游鱼……人间种种美好似已慢慢远他而去。少年僧人想起自己这可笑而虚妄一生,想起了自己曾夙夜祈望,祈望能学它鸟儿劲飞长空……   他的怨、他的恨、他的不甘心、他的不情愿多如恒河之沙,唯有那个人是这腥浊一生中唯一的栴檀之香。   ——辰嗣,若能以我今生苦厄,换得来生与你弋钓草野相守朝夕,倒也值得。   “及加刀杖者……我等皆当忍……皆当忍……”诵经之声听来艰难干涩。气门闭塞,被狠狠勒紧的喉骨发出嚓嚓响动,几乎令其难以吐纳。他本想淡然赴死,可人之将死,又岂会不害怕?颗颗汗珠沁出白皙额头,那具瘦削身体难以自控地颤栗起来。耳膜之中充斥各种杂沓声响,风声、歌声、哭声、笑声……似乎还隐约传来马蹄切切之声。   “皆当忍……忍——”他终是再难笑出,缠绕指间的念珠拨转如飞——突然串珠之线崩了断,叮琅叮琅,珠子滚散一地。   ——辰嗣,对不住。   树林尽头储着一条大河。适逢秋日晴好,正是水天相映,俩俩波平如镜。   一个头戴蓑笠的老翁将渔舟拢于岸旁,朝坐于渡头边的一个清俊男子朗声笑道:“我看你已在这里坐了两个时辰了,莫非是心上的人儿迟迟未来?”   阮辰嗣赶忙起身朝老翁作了一揖,笑道:“晚辈确在等人。”   周棣解下蓑笠,几步迈上岸来。“你一看便是个官儿。”对那不过一袭寻常妆扮的男子上下一番打量,又是一笑,“可是官却不大。”   “老丈当真好眼力!”阮辰嗣毫不介意地笑起问道,“老丈如何这般目光如炬,竟能言中晚辈是个不大的官儿?”   “你们这些当官的人,非是眉头长蹙,便是满眼傲蔑。无有例外。”周棣抬手一抚腮上白须,又道,“老朽有个忘年之交,虽说他的官儿比你大,可这眉头长蹙忧心忡忡的模样却是一划的!”   “老丈尚未予晚辈解答,虽说晚辈这‘眉头长蹙’是个当官的样儿,如何又是个不大的官儿?”   “大人何不临着湖面照一照,这脸上满满的寒酸相,分明在说自己官不过五品!”   “哈哈!”   二人相谈甚欢,俊逸男子不时以一声大笑掩去一脸忧容:本打算由他剃度之始一路相伴,可杞晗却说他既是替天子出家便不容旁人半分亵渎,只准他等候于渡头。   阮辰嗣当然知道杞晗心头积累经年的恨与怨,否则他也不会在温商尧伤重昏迷之时忽而出言暗示:若要逍遥归去,必得先利用诊伤之便取了温商尧的性命——他闻之大惊失色,随即又毫不犹豫地正言加以拒绝,此后二人一切如常对此只字未提。他是当世华佗人间扁鹊,医得了膏肓之病,却治不了心头疮疡;他知五味宜忌、识标本阴阳、深谙百草药性、熟悉金石妙用,却始终难以参透:为何那个白玉无瑕的少儿郎会一刹起了这么恶毒的念头。   天色暗得愈显厉害,风低徊,倦鸿悉数归巢。   “大人,只怕你等的人不会来了。”拾了些柴火的周棣正当离去,回眸看了枯坐出声的男子一眼,叹了口气道,“不如尽早归去罢。”   只是摇了摇头。   阮辰嗣在渡头独自坐了整整一夜,而杞晗未来。   一如那尾生,不曾等来他愿为她抱柱而亡的女子。 ☆、38、屈指堪惊心头恨(下)   “皆当忍……忍——”他终是再难笑出,缠绕指间的念珠拨转如飞——突然串珠之线崩了断,叮琅叮琅,珠子滚散一地。   即在杞晗感到自己即将为人勒毙之时,白绢紧扼的喉骨却蓦然一松。不可置信的茫然远远多过死里逃生的讶然,他睁开眼,慢慢掉头回去——眼前的徐勤目眦欲裂,鹰鼻下的阔口撕开般张大,血色涎水滴滴滑落口角。   一柄黑色剑刃穿喉而过,那人带着一脸难以宽释的震愕侧身倒了下去。   少年僧人对视上了徐勤身后的那双眼睛。温羽徵。   马蹄催切,一身倏忽千里的轻身功夫更冠绝天下,直至徐勤倒下,其余兵士方才分辨出来人样貌。一矮胖兵士大跨一步迎身向前,两臂屈平作了个抱拳之礼,回禀道,“将军,我等也是奉命于国公——”   “国公”二字尚未完全脱口而出,一言未发而全无表情的俊美郎君突地展臂扬腕——只见一道玄光划过,头颅飞起三丈,血液登时泼溅如雨。   剑锋直指长天。霎然风扫残云,枝上百鸟惶惶惊飞,仿似天地也为之变色。   “大、大将军!”另一兵士方才唤他一声,温羽徵眼梢微微一瞥,仅仅稍一偏旋手腕,一道刺目黑光射出白袍袖间,生生又划开一人的咽喉。   当吟嗜血,一旦出鞘见血,必会惑得主人不留剑下活口。他浑如杀红了眼般,血色眼眸所指之处,定是一剑封喉一条人命。而手中那柄长剑,全似身长三尺的黑鳞之蛇,剑刃上的雕纹诡谲古怪不说,一旦沾了人血更嗡嗡生响,仿若厉鬼惨厉恸哭般令人悚然。   其余十来兵士不欲束手就戮,当即长剑齐施,豁出生死与之相拼。   见得一人为当吟当胸穿过,又有一人即自温羽徵无剑相傍的另侧扑将上来,欲索其空隙呛啷一击——血色瞳仁微一睃挑,他侧身以避,顺又往那人脖颈处劈下一掌,立时折其颈骨,毙其性命。刀剑相击的铮鸣之声也未听得几回,地上已横七竖八躺倒诸多尸首,俱是穿喉枭首的惨烈模样。余下的最后一人早已骇得双膝发软,自知力敌不过赶紧伏地求饶,“将军……求将军网开一面饶小人一条生路……”   剑眉飞斜入鬓,瞳光阴戾暗红,染血的发丝拂过轮廓俊削的面颊。颀长身影曳于身后,他长剑倒提,带着凛烈杀气步步逼近。   若非天神降凡,又何有这般俊美无俦的恶鬼修罗!   “小人非是……非是有心伤害佋王爷的性命……”跪地之人面色惨然泛青,嘴里似含了一口浓痰,对近在咫尺的俊美郎君口舌不清地说,“只、只因国公——”   但听当吟一声尖嘶,黑光大作之下,咕噜咕噜便滚下一颗未曾瞑目的头颅。   周遭十余具尸首,仍跪于地上的少年僧人看见那个男人提着剑,返身走向已为污浊鲜血泼溅满脸的自己——那人身后,竟似花苞吐艳般霎然绽开几道光亮,劈头盖脸映照于自己眼前。他仰起头来恍惚看着步步相近的来人,眼眸不见开阖,整个人凝然不动,宛然不再识得对方是谁。   温羽徵站立于杞晗身前,以剑端轻轻掂起他的下颌,俯下目光,凝神看他。   “如何又哭了?”良久的阖然对视,当吟的颤鸣渐渐消匿于无声。几若同时,笼于眼瞳的戾气杀机也随之屏退干净。温羽徵扔掉手中长锋,跪□来,将杞晗完完整整搂于自己怀中。他的手抚摩起他无一寸青丝的脑后,于他耳畔轻言,“自此,我来护你。”   我来护你。   “护你于冻馁交迫,护你于风雨催袭,”将怀中人箍得更紧,柔声说道,“护你于安身无处,护你于……”   佛经偈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对方说得什么少年僧人一字再未听见,他只知道,自己正被牢牢拥在一个温热怀中。眼前似浮起一缕薄雾、蒙起一片蝉翼、罩起一袭轻纱,最后直直滑落两道泪泉,如何也收不住。   温郎庙内,他替他检视伤口——脖子上的紫红勒痕仍是清晰可见,令人不免担心,这漂亮颈项会突然折断。   着人熬好了汤药,温大将军亲自喂于禅榻上的少年僧人,更以拇指轻拂,替他将沾于唇角的药汁抹了去——手掌忽被对方抬手扣住。   脸颊轻轻一翻蹭弄之后,又执起他的手指含进口里。柔软舌叶细细卷裹,由指尖延至指节,一概舔得温热湿濡。他一面舔[]弄他的手指,一面抬起眼眸望着他的脸。   杞晗的眼眸本来极为剔透清皎,也不知是不是因由没了额发遮掩,这个法号“辨音”的僧人,凝神相望的目光竟无端端生出些许迷离妖媚。浑似钻燧取火一般,温羽徵只感自己的手指被来回擦弄得酥[]痒炙烫,这种感觉更因四目交投的脉脉缠绵,一直烧进了心里。   再受不得情[]欲撩拨,他径直封住了他的唇。同时轻推他的瘦削肩膀,将他摁于自己身下。   浑似要将对方的唇舌吞咽入腹,温羽徵吮得凶猛,将杞晗的齿龈也都吮得破了,血腥味儿一刹斥满口腔。直感呼吸不畅,杞晗方才将唇瓣张得开些,对方的舌头又更大喇喇地突刺进来,擦过他的齿端,强自缠起他的舌叶与自己的往来推送。   这一纵情长吻,吻得俩人口中津液都充溢得来不及下咽。四唇相离之际,便扯出一条晶亮银丝,挂于了杞晗唇边。温羽徵见了,又倾下头,细细用舌尖舔了去。僧侣们常着的那件青袍早在两人的忘情拥吻下扯落肩头,转而他又一路探寻向下,舔吻向对方的颈窝、锁骨及胸膛……舌面辗转于他胸前突起,以舌尖钻捻,又以舌面舔摩,不一会儿就将其捻得肿胀坚硬,乳[]首周围洇开的小片粉红愈显鲜嫩动人。   “这里……可曾让他碰过?”舌面甜得厉害,修长带力的手指也不甘寂寞,解下腰间束带,隔着亵裤抚弄起少年僧人的大腿内侧。   “不曾……”虽隔有一层布帛,下[]体仍被套[]弄得好生舒服,杞晗口唇半开,全无知觉地一声一声恹恹□。见得眼前的桃花脸孔愈现艳色嫣然,温羽徵更觉胯[]间顶胀得难受,索性将俩人间碍手碍脚的衣物一并扯尽。   男子的体貌之美,温羽徵当为巅峰。一身肌肤胜似好女,白腻如脂,细滑如缎。颀长身姿雄健优美,肩膀浑圆宽阔,至腰杆处又凌厉收窄。昂头而起的胯[]间之物更是打眼,赭中带褐,状如孩童藕臂,连那顶端小孔都教人一眼看得分明,似待淋漓泄发。手指于身下男子的臀[]缝几番灵巧刮弄之后,复又用指尖挤开那点柔软褶肉,往里探去。“看来确实不曾……”连没入一个指节也颇为不易,温羽徵满意地勾唇笑出,声音却已为欲[]火灼哑,“紧得很……”   抬高少年的腿与臀,压□去,手托着阳[]物抵于他的臀[]丘之间。   阳[]物的硕硬前端刚一逼开那条狭窄甬道,杞晗为温羽徵夹拢于腋下的两腿就不受控地猛一下收紧,轻呼出一声“痛”来。单薄身体不住痉挛,脚踝交错,肌肉不自觉地抵触用力,浑似要将对方的腰肢夹断。虽说这一刻惦念已久,倒也未有操之过急的野蛮之举。“你且忍着些疼……”徐徐将粗长擦过内[]壁,耐心地一寸一寸推送至尽头。他倾下脸,于那纤秀的下巴颌儿上轻轻一啃,“一会儿定教你尝得天下最好的滋味……”   幢幡旁,禅榻上。一挺身插[]弄,一迎合摆动,两个男子离经叛道的炽烈情[]欲,一如飞瀑直下,溃决不可收拾。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佛经取自于《涅盘经》,而上一章杞晗临死前叨念的则是《妙法莲华经》的第十三品,劝持品。虽然好像这些也不重要,姑且说一下罢XDDD ☆、39、鬃丝又是一年嬴(上)   ——花覃覃,雨覃覃,怯作琴丝几未谙……   “后一句我填不出了,姑且留着。”少女一收笔锋,便唤自己的情郎前来赏看。画上的手迹飘逸大气自成一体,横若云衔平岗,竖若峰岭险绝,撇捺大捭大阖,豪放雄秀。   “你若今日思绪不畅,何不我来替你续一句?”见温商尧正提笔就坐,唐乔惊忖:他若落墨在我的字下,岂非是捉衿肘见,立时要我相形见绌?于是袅袅娉娉迈前一步,一把夺过他手中毫笔,嘬唇娇嗔道:“你方才都说将此画赠给了我,那它便是我的了。我何日再落一笔词句跋语,也不要你费心。”   “你这字……何有一点女儿家的婉约娟秀?”温商尧拿起画轴细看了看,明知唐乔竭力蓄意描仿自己的笔迹,却故作摇头叹息道,“可惜犷放有余,遒美不足。”   唐乔听得此言心中悒悒不悦,当下将画轴收起抱于怀中,掉头欲去。还未迈出几步,又忍不住偷偷回头睃了他一眼——温商尧正低着头整理案上散落的笔砚,面白如玉,睫长如扇,耸直鼻峰下唇红天然,唇缘不笑也微微带翘——他忽而抬起头来,那双又深又长、好看极了的眼眸满储温柔,冲自己笑了笑。复又低下头去。   霎时间心如撞鹿般红了两颊,唐乔咬着下唇想了想,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腰间罗带,走上前去,“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你既已赠我一幅画作,我自然……也是要还礼的……”   他闻声抬起眼睛,这才发现:华裳轻解的少女竟连肚兜也未穿,就这么一丝[]不挂站在了自己眼前。   少女胴体纤细雪白,散出岭上初雪似的皎洁光芒,胸前双峰浑圆秀挺若玉碗倒扣,两点绛脂嫣然毕现……温商尧难以自控地任视线顺着乳峰滑至肚脐,又慌忙往旁侧挪开了眼睛。“你……你……”手不自禁地轻轻颤抖,语声竟也好些磕碰,“你还是……穿上吧……”   捧着他为她作的画,唐乔流眄相顾,盈盈而来,“人言温将军敌众我寡尚可砥柱中流,如何反倒怕了区区一个小女子?”她踮起脚尖,以秀丽鼻尖擦过他的高耸鼻峰。红唇轻张,送出荷叶尖角似的软软舌尖,似贴似舔于他的耳廓,轻声笑说,“你脸都红了。”   少女独有的肌体清香扑入鼻端,远比花、麝之香更为沁人心脾、摄人心魄。他仍是将脸别向一侧,喉骨极不自然地动了动,而整个人也似颤栗不止。   “温商尧,我喜欢你。”酥手一双捧起他的挺削面颊,踮脚而立的唐乔咬了咬他的嘴唇。面色绯红神态娇怯,可目光清炯笔直,脱口的字字更恨不能是歃血立盟的坚定认真。她含泪道,“今生你我永修俦侣之好,生似鹣鹣鲽鲽不相负弃,死似韩夫何妇屈体相就,好不好?”   四目交睫相视,吐纳交汇相闻。温商尧亦眼眶微微泛红,点了点头。   正当二人阖起了眼眸,任四唇轻贴化为口舌缠绵之时,忽听一旁冒出一个尚带几分稚气的奚落声音:“你个黄花大闺女,就这么在一个大男人面前脱得光溜溜赤条条的,定是不知‘臊’怎么写!”   却见一个华服少年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看似七、八岁的年纪,正托腮趴伏于书案之上。虽说身量未足而面容稚嫩,可眉眼花哨轻佻而唇角顽劣轻挑,实是一副贻害人间的勾人模样。他一眼不眨地直瞪瞪望着少女的裸体,却又满面不知何来的不快意。   “温、温羽徵!”眼见这未着一丝的身子教少年全看了去,唐乔一刹羞得面红耳赤,而温商尧亦是一声尴尬轻咳,迅速揭下自己的外衣,披裹在了少女的躯体之上。唐乔牢牢捽着衣服遮掩身体,掉头冲温羽徵啐出一声,“你这该挨剐的小泼皮,竟敢偷看!”   “又非是我要看的。分明是你们两个郎情妾意得眼里除了彼此就再无旁人,我都在这屋子里待了半个时辰了!”少年一撇嘴,口吻不屑地说,“再说你哪里好看?瘦得简直皮包骨,腰肢不比碗口粗,胸前挂着两个布囊似的玩意儿,还赛不过一个大馒头!”   “油嘴滑舌的小泼皮、臭猴子!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把你的眼珠给剜出来!”一手小心捂着身上的衣裳,另一手却还要伸出去拧少年的脸颊,唐乔红着脸又啐,“我让你一面偷看一面还乱说话!”   “羽徵年纪尚小,你这做嫂嫂的何不大人大量,饶他一回?更何况……”听得“嫂嫂”二字,唐乔的怒气本已偃了大半,岂料温商尧略一低头往她胸前瞥去一眼,竟抑着一口笑说,“更何况,他也没说错么。”   “你、你们!你们兄弟两个……简直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歪也好过你!”少年不甘示弱,当下反唇相讥,“什么‘鹣鲽情深’、什么‘屈体相就’、唧唧哝哝,不知所谓!”   “羽徵,你也少说两句。”眼见唐乔豁出去了一定要教训自家弟弟,温商尧忙将她的一双纤手收进怀里,回头对温羽徵使了个眼色说,“还不快跑。”   岂知少年听得此言反而不跑,忽一躬身低头,以自己脑袋冲撞过来,重重撞在了女子的纤纤腰肢上。见对方吃不住力道“嗳哟”出声,他撇嘴掷出一句“大哥是我的,谁也不准抢!”这才一溜烟似的跑出屋去。   “你呀,把你弟弟惯得太坏了!若他日后犯下何等弑君谋逆的大罪来,也定是你这做兄长的给宠惯坏的!”唐乔又羞又恼急得直跺脚,却因被温商尧紧抱于怀,而拿于不远处洋洋得意、不住冲自己作着怪脸的温羽徵全无办法。   秋意浓重,月落庭院,似封了一地银霜白蜡。而廊下囿内的藤萝花卉,仿佛不甘于就这么飘茵落溷,正不遗余力攀艳斗美最后一回,风一过便纷纷似霰,堆得石台玉阶俱是旖旎情意。   听见兄长跨入房门的声音,温羽徵心里仍不舒坦,只肯掉过身去以背脊相对。温商尧有意与自家弟弟玩笑,于是坐于榻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还未恼你坏我好事,你反倒怨起我来了?”   “如何是好事!”温羽徵骨碌一下从榻上坐起,仿似受得莫大委屈般对兄长抱怨道,“君子坦荡荡,你怎可与个女子衣不蔽体地搂抱在一起,若是传将出去,堂堂一朝将军颜面何存!”   温商尧轻一挑眉,故作诧然:“可我昨儿如何听巧蕙说,你非拦着她,让她俯□来与你贴面亲上一口,她若不肯你便不容她走?”温羽徵未听出兄长言辞之中的揶揄之意,仍是面色忿然道:“你我怎可相提并论!你可是……你可是天下男子景仰的英雄、天下女子倾心的温郎啊!”温商尧摇了摇头,笑道:“可终有一日,你也会是的啊。”   少年霎然不语,惶惑睁大眼眸良久,才不可置信地问出一声:“我?”   温商尧低眸一笑,复又径直注视弟弟的眼睛,“我们兄弟二人今日在此立个赌约,如何?”   “何种赌约?”   向着弟弟伸出右手手掌,微笑道,“便赌你十年之后,远胜今日之我。”   一大一小两掌相击,复又各自轻旋,直至两手牢牢缠缚相握。   那双深长眼眸满含难以尽述的脉脉笑意,少年愣愣相望半晌,突然眼睫一垂,竟颇有些腼腆扭捏地说,“大哥,羽徵今夜想……与你共枕……”   饶是有心打趣自家弟弟,温商尧憋下一口笑,敛颜道,“你且说说,我不与那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同榻,倒与你这油嘴滑舌的小泼皮共枕,是何道理?”   “你、你!”温羽徵一时气结难言,几欲从塌上蹦起,“你如何还惦记这事!”   他放声大笑,旋即扬手在弟弟脑后轻拍一下,“挪个地方。”   待床上的少年往床榻的另一侧挪了挪,温商尧便躺了下来,与弟弟相拥而眠。而温羽徵靠于兄长肩膀,以一腔热血为枕囊,以十年之期为牖户,以万丈雄心为居闱,安然阖眸迎它一宿金戈铁马的梦来。   是夜何其静谧而短暂,弹指间曙色[]欲破难破。   许是父母早亡而怜其不幸;许是尽瘁国事而无暇顾及;又许是他骨子里就望其自由不拘,不愿束其天性……温商尧也知道,这些年自己全然疏于对弟弟的管束。   他凭窗而立,眺视街上两个少年——他们看来相差也有七、八岁的年纪,大约惹了什么祸,大一些的将小一些的护在怀里,小一些的还不住朝身后追打来的妇人吐舌弄眼做着怪脸。温商尧的视线始终未离这两个少年,唇边不自觉地泛出微笑。也不知为何,自昨日起就莫名开始心神不宁,这感觉如此强烈、透彻而真切,似乎有生以来也只有自家弟弟头一回出征塞外堕马受伤时有过。   “欸,温商尧!”   “‘默对镜奁闲自较,鬃丝又是一年嬴。’”杞昭的轻声一唤将他的思绪带了回来,却未收回他远眺的视线,温商尧浅浅一笑,“人若上了年岁,难免容易触景生情。”   “朕不准你再提什么‘上了年岁’,朕也不准你再这般愁眉不展!”少年天子近得男子身前,仰脸望着他,心忖以前只道他的眼眸深邃好看,不料唇也漂亮得紧。此念一出,杞昭的面上已起了层热辣辣的赤绯。打从温商尧自他口中衔出那枚鸟卵之时起,他发现遑论如何自控,自己的目光最后总不免要落在那含棱带锋的两片薄唇之上,浑似害得怪症一般。鬼使神差一瞬间,他抬起手抚上了他的眉心,缓缓弋于他的眉弓眼眶。秦开当日的一声玩笑之言此刻也挥之难去——情到浓时深处,想要与心爱之人这般肌肤相亲的念头自如渴骥奔泉,难以摒绝……   “齐鲁之地乃淮王简奕的封地,”温商尧俯下眼眸回视着杞昭的眼睛,整张脸毫无表情,远比平日里更为冷淡,“既然陛下远道而来,何不趁此良机去探视一番民情?”   “朕……我也正有此意……”少年天子还未回过神来,却发现对方已猝然掉头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的“韩夫何妇”,用了“韩凭夫妇”的典故——宋康王霸占韩凭妻子何氏,而何氏不慕富贵,不畏强权。二人死后坟冢之间生出两棵大树,“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以示二人的爱情坚贞不屈,至死不渝。俺在考虑要不要顺便把前文的典故文识啥的一块儿补了……另,稍作调整后,小皇帝是不是没先前表现得那么“情窦初开”了?XDDD ☆、40、鬃丝又是一年嬴(下)   巳时之初,秋日阳光细细筛过檐前的茑萝,洒得一地斑斑驳驳。二人同行一路,也沉默了一路。少年天子不时偷觑一眼身侧的男人,暗自忖道:若非抬眼望去尽是饥馑百姓面色焦苦,能与他这般并肩徒步于这红衢之间,倒也惬意得很。此念一出,又似于他的白皙面孔上泼上一层绯色:大灾当前,百姓颗粒无收,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却未能庇佑子民们免遭灾殃,只一味贪图安闲自在,实该汗颜。杞昭心头负疚得紧,几次欲找话搭来排遣,可对方却始终目视前方,寡默回应。   虽说温商尧原也不是多话之人,可对自己这般冷淡却是头一回。正当杞昭心里奇怪,倒听对方率先开了口:“陛下,请看。”   正至齐鲁镇守施淳的府门之外。人头攒动,沸沸嚷嚷,原有数十饥民手捧瓷碗前来讨要米粮。   见得来势汹汹一群人,驻守门侧的兵士倒也好说话,不推不挡也不恶言威吓,只作出一副无可奈何之色摇头叹气:“诸位叔伯姨娘也别为难我家大人,这齐鲁境内手可遮天、一言九鼎的,可是淮王——”另一兵士当即颌首接口:“在这儿干巴巴地杵它一宿也无用!朝廷赈发下来的银两米粮又不在镇守府里,你们要真觉碗里的粥粮不顶饱,还不若直接去淮王府门外讨要!”   一路见得官府搭置的棚屋破损简陋,安置于内的流民个个叫苦不迭,少年天子已然心生悲戚,再听镇守府外的兵士这番为难之词,更如火上添薪。他轻声叱道:“这个施淳,受得朝廷俸禄,可哪里又像朝廷命官,分明却是淮王府的家奴!”   “官场污浊,近墨者黑。”玄色披风款款飘摆,温商尧轻咳数声,俄而又轻叹出声,“只不过,当年那个忠忱为国、两袖清风的施淳竟会变得这般苟且自度、袖手于事,确是我始料未及的。”   “原来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杞昭方才想起,三年之前这齐鲁镇守一职正是他一朝宰辅一力举荐的施淳,稍作一番思索,又道,“若在任的官吏操守不廉,何不趁明年春试之机另选贤良?”   “届时陛下可亲任主考一职,甄拔优良,裁汰劣弱,为我大周充储匡济之才。”温商尧点了点头,又走至一位面有饥色的白发老妇身前,俯身道,“大娘,可容晚辈借饮一口此碗中的薄粥?”   沉淀碗底的米粒里混有不少谷皮碎米,碗中粥液不过比清水略显白浊,而那盛粥的碗残损污浊,也不比乞丐的讨饭钵子干净多少。少年天子见了心里生嫌,却见温商尧毫不介意地举碗饮下一口。待咽下口中粥液,一双眉头蹙得紧了些,邃长眼眸愈显讳莫如深,他一抬袖便将手中的粥碗递给了身侧的少年。   杞昭便也仿着他的模样举碗饮下一口,还未咽入喉中又“哇”地吐于地上——只觉一股霉馊气味直逼鼻腔,满口的糠粞粗涩难咽,硌着他的喉管都微微生疼。   尾梢微扬的乌漆眼眸霎时瞪大,浑似哪里来的铁棒狠狠捣杵在心,少年天子惊骇问道:“这……这粥竟是官府赈济给你们的?”   那老妇身形佝偻干瘦,发白如芷而面孔却污黑如炭,一听有人询问,当下捶胸顿足大哭起来:“而今济南米贵似黄金,能喝上一口这样的糠粥也是万幸了!”   “朝廷拨下抚恤银百万有余,如何受灾的百姓只能咽下此等粗劣米粥?!”怒血翻澜上涌,冰纨似的双颊顿时气成了绀紫之色,白袍少年手足俱颤,厉声道,“施淳明里推行惠政,暗里则经手自肥中饱私囊!待朕回京,定要惩其玩忽职守之罪!”   温商尧并未作声色,仅是淡然起身,冲镇守府外的侍卫说道,“我欲求见镇守大人,还劳烦二位通传。”   眼前的男子虽病态苍白憔悴,可鼻直目深神情潇散,薄唇轻抿间更若有似无浮着些些笑意,超凡气度浑然天成;而他身侧的少年,一身白衣素带的寻常装束仍掩不住满面逼人贵气,竖眉怒目的一张俊俏面庞,于这一众面色惨然的饥民之中也甚为打眼。揣度此二人绝非等闲之辈,门前侍卫如何不敢心生轻晦,赶忙躬身问道:“便不知是何人求见?”   那披风加身的男子微微一笑,“温商尧。”   转眼间酉时已末,徐徐降落的夜雾迤逦拖出丈远,朱门藻绘的淮王府外,正恭恭敬敬立着三人。   “他算甚么东西?!论爵位还在父王之下,凭何要父王在此恭候于他!”   说话之人乃淮王简奕的嫡长子,简柏修。虽说年纪刚及弱冠,却已生得面阔体长、魁梧强健。浓眉大眼、唇红齿皓的俊朗模样酷肖其父,一看即知是花街流连、裘马轻狂之徒。于门外等候近一个时辰,他早已怒起难耐,锵锵踱步几个来回,复又扬声骂出:“父王怕他作甚!既然他早有撤藩之意,不若趁此良机一举将他和那乳臭未干的小皇帝一同斩杀于齐鲁境内!就算他当年叱咤人间何等风光,而今也不过是个伤笃难治、动必带咳的病秧子,我就不信,十万鲁军还杀不了他一个温商尧!”   “柏修,你休得胡闹!”简奕双眸圆瞪,破口叱道,“以我鲁军的骁勇,十个温商尧亦不在话下。可温氏兄弟手足情深,温商尧一旦命丧济南,替兄复仇的温羽徵必然挥师而至,区区十万兵马又如何挡得了他的百万雄师?!我等还是好意周旋,尽快将这两尊神送走方是上策!”   “先前卑职在镇守府里,小皇帝还未作声,他温商尧倒越俎代庖,先说什么‘各地的灾情均未危重,缘何偏偏齐鲁境内蝗虫肆虐至此?’又怪卑职不曾调拨兵役及时捕扑蝗蝻,回京之后定将革职严办。好容易才以‘百姓认为兵役搜捕蝗蝻会践踏禾苗而携力阻挠’搪塞过去,他竟又命卑职游说王爷轻财好施,捐银三百万两用以赈灾……”山东镇守施淳面貌敦厚温良,神容颇有那“以鲊寄母”的孟仁之风,看来却是已和淮王简奕两厢勾结,又道,“这不,命我备得车马,又与小皇帝外出巡游了。”   “他也断无几日安生日子了!”简奕立得挺拔如松,鼻腔中叱出一声冷笑,“浚王早已在京里安插了细作,那人让我等稍安勿躁,只说京里不日便将生得更天换地之巨变,我等静观其变、坐享其成即可。”   “什么静观其变?什么坐享其成?不过就是个无耻阉伶的口舌搬弄而已,父王竟还当了真?!”   几人尚在说话,辚辚车行之声便自远道而来。   “不知皇上与国公大驾亲临济南,淮王简奕未曾倒屣相迎,实乃罪无可恕!”简奕慌慌张张跨下白玉台阶前去相迎,一个步履踉跄,竟扑跌在了马车之前。他跪于地上,仰头作礼,“还望皇上与国公恕罪!”   听得轿帷之外的简奕跪地行礼,杞昭敛去面上笑意正身端坐,清一清嗓子要令其“平身”——岂知身旁的温商尧先己一步掀开帘幔迈身而下,淡淡说了声,“起来罢。”    ☆、41、吴钩碎斗鸿门宴(上)   简奕为尽地主之谊,自是百般殷勤,大摆筵席。对于淮王这个远房皇叔,杞昭谈不上喜欢。只听闻他的丑事不少,远不及另一位皇叔浚王简寿来得贤名远播。而简柏修的放肆张狂堪比京里的温羽徵,更让少年天子见之就心生不快。   开筵之前,一个少年突然自座后走出。面庞清秀稚嫩莹白如玉,他一撩袍子跪于地上,“此次天降蝗灾百姓遭殃,柏楚痛心入骨,故而执笔为文,对大周今后的备灾、救灾一抒己见。若柏楚说得不好,还望陛下与国公恕罪!”   简柏楚虽为庶出,却因天生机敏聪慧而深受父亲喜爱。简奕一度打算立他为世子,可到底拗不过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只得在平日里多给这个儿子一份恩宠,也每每惹得自许甚高的简柏修大为不满。温商尧自下人手中接过少年递来的折子,粗略过目之后又递给坐于身侧的少年天子——打开折子,一字不落地细细读下。文采斐然不说,更悟境触机言之有物,全然不似一个十三岁孩子的口吻。杞昭想到自己不由更感汗颜,悄悄低头揾了一把额头沁出的薄汗。   “晋大夫羊舌职曾云,‘以智御智,如用石压草,草必罅生。以暴禁暴,如用石击石,石必两碎。’”简柏楚仰起脸来,抱拳对答,“未免逢灾生变,赈济之余不忘化心安民,方能真正消灾弭祸。”   “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夙成早慧,实属难得。”温商尧掉头看了简奕一眼,咳了一声,笑道,“王爷当真好福气。”   “陆绩六岁怀橘,曹冲七岁称象。柏楚年十有三,身为大周子民,自当为家国、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委实不敢再贪居国公谬赞。”十三岁少年从容不迫娓娓答来,温商尧一壁含笑倾听,一壁颌首称赞。看见举座皆对柏楚啧啧称赞,柏修不加掩饰心头的嫉恨不满,于一旁冷声讥诮道,“哼!好个装腔作势的献媚小人!”   温商尧朝座下的简奕微笑道,“温某有个不情之请。”简奕忙不迭地抱拳点头:“国公但说无妨。”温商尧将目光移向简柏楚,又笑,“温某年近不惑而膝下无子,始终引为憾事。今日见得柏楚聪慧绝伦,实在喜欢得紧,有心收他作义子,就不知淮王意下如何?”简奕点头如捣蒜,只说,“若得国公不嫌,小王求之不得!”复又掉头对锦袍少年轻喝一声:“快!还不叫义父!”   “义父此行走得匆忙,也未带见面之礼,”若有若无般瞥了简柏修一眼,温商尧又对跟前少年面露慈蔼微笑,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义父回京之后,定会倾囊相赠一份大礼,可好?”   “多谢义父!”少年乖巧应答,见那披风加身的男子扬手唤他,便走上前去大方坐于他的身旁。   简柏修天性刚愎多疑,眼看温商尧这般亲近自家弟弟,心头猛然一悸,疑心他有意另立柏楚为淮王世子。正欲拂袖而去,忽听一阵管弦之声沸反而起——   雕花朱扉为一众美貌女子络绎拥开。简奕父子俱是好色之徒,淮王府内供养着一群搜罗选拔于各地的歌姬舞娘,足有百人之众。甚至比领衔十万鲁军的十三铁卫,更遐迩闻名。   莺歌燕舞,琵琶罗裳交相辉映,满堂艳香旖旎。少年天子看得目醉神迷,早已将眼皮下摆置的美酒佳肴抛诸脑后。心忖这个漂亮,那个也漂亮,这淮王府里的歌姬舞娘比甄选入宫的婢子们还漂亮!微一瞥眸却发现温商尧一脸不以为然,他举起酒盏饮上一口,轻咳数声,摇头笑道,“人言齐鲁之地多美女,今日才知,原不过是以讹传讹。”   简柏修脸色阴霾,扬声又唤:“将澄碧楼的姑娘们唤来!”   话音甫落,又闻见一阵香风扑入门来——俱是杏眼桃腮,袒胸露背的妖娆女子。简柏修得意地朝温商尧瞥去一眼,却见他仍是举樽而饮,不浓不淡、似是而非般噙有一笑。   简柏修自觉为对方的毫不在意驳去了面子,再对下人怒声道:“去将世子妃请来!”   “世子妃这些日子身子不适,怕是正在小寐——”   “废话什么!”巅毫不见对妻子的怜香惜玉,简柏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她好生梳妆,快些过来!”   座上觥筹交错,众人复又自若谈笑。不过些许时刻之后,听得下人来报,“世子妃到!”   众人循声望去,一刹满堂清静——跨门而来的女子素衣一袭朱粉未施,乌黑长发随意拢搅着斜垂于肩,仅插了一支银篦用以缀饰。然而纵使这般不谙妆扮,仍掩不住她的天香国色。眉眼秀雅绝伦精致若画,兼具云珠之艳,兰珠之俏,又宛然更胜一筹。   少年天子微微蹙眉,只觉这个女子些微眼熟,却道不出为何这份“眼熟”令他如此心绪不宁又不快。   “苑雅可是齐鲁第一美人!”简柏修满目傲色地望着妻子,俊秀的下巴高高昂起,扬声道,“不!苑雅乃天下第一美人!”   瞧见温商尧目不交睫地盯着跨门来的美人,简奕笑道:“苑雅,还不上前来替国公斟酒?!”   那名唤“苑雅”的女子点了点头,娉婷近前道,“臣妾参见国公——”   话还未完,竟被对方一把托起了下颌。   这堂堂首辅的一瞬神伤黯然,秋毫未落于简奕之眼。他扭过头去,与施淳相视一笑,似是在无声言语:我说这天下男子皆好色,纵是一朝首辅又如何?人言“温商尧不近女色”,原不过是比旁人挑剔些罢了。   倒全然未曾察觉自己的儿子拍案怒视,几欲将眶中眼眸爆瞪而出。   温商尧以不轻的力道掂着身前女子的下颌,自顾自地凝眸相视。而美人双眸娇怯低眉一笑,浑然便似那个他措笔绘作的女子,脱凡而来,活色生香。   “世子妃她……颇似温某的一位故人……”松手放开眼前美人,唇舌间的琼浆再无半分甘冽清香,徒剩丝丝苦味萦结于喉间。他抬手支于额前,连连摇头,轻声自言,“我醉了……定是我醉了……这世间如何有人会像她……”   他想起无数个斋中独坐的夜晚,自己凝眸相对高悬壁上的画中美人;也想起妻子朱氏病逝之前的哀婉之言,“你能待我这般好,便知你绝非无情之人……可惜你的‘情’全似那最美的谢娘洗了铅华,最擅画之人封了笔札……”那个温婉秀致的女子阖起眼眸,含恨离世,“我不怪你……只怪自己不是你愿调瑟画眉的那个她……”   多少痴狂往事一夕袭来。似濡湿的锦笺难以漆画墨书,一笔丹青,一笔玄黄,转眼涴成一片污浊;又似那梅天风雨淅淅浥浥,揾不尽,剪不断,遂成一地相思。   见施淳朝自己使了个眼色,简奕当即心领神会,对自己的儿媳暧昧笑道,“苑雅,你这就扶国公回房罢。”   “温……温……”杞昭见得温商尧被苑雅扶往了门外,方要起身去追,却被简奕按住了肩膀,大笑道:“国公不胜酒力便随他去了,皇上可得与微臣好好饮它一宿!”   苑雅扶着温商尧姗姗迈入东侧厢房,又将他小心扶于榻上。   倚于榻上的男子眼眸轻阖,气息安然沉稳,仿似已经入眠。   苑雅坐于榻边,借着踏窗而来的朦胧月色与徐徐摇映的微弱烛光窥看他的面庞。眉峰眼眶棱骨分明,唇缘不笑而微微带翘,因酒醉半酣而面色生绯,反将平日里的苍白病态掩去不少。以她的年纪当然不曾听过《温郎谣》,自然也未如云珠这般自幼倾慕于他。夫君简柏修算得上是人中无二的美男子,可她仍发觉,自己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便是那瘦损病容常带的三分憔悴,也好看得摄人,好看得入骨,好看得惊心。   一不留神便看他看得久了些。苑雅自知大为失态,赶忙站起了身。刚欲离去,忽被人牢牢握住了手腕。   温商尧睁开了眼睛,凝视她道,“你且留下。”   “承蒙国公宠待,苑雅感激不尽……只不过……苑雅已为人妇……”苑雅并不情愿,一面挣扎一面小声惊呼,“男女授受不亲,还望国公——”   手臂稍一用力便将她拽落在怀里,修长手指轻轻托起她的下颌,“你唤我什么?”   指尖的皮肤细滑冰凉,全不似练武之人。美人的面颊渐渐染出深秋的霜叶之红,含羞答道:“国公……”   温商尧摇了摇头,“不对。”   “可苑雅听见,旁人都是这般称唤于你的……”   “你如何是旁人……”温商尧俯下眼睫,极致温柔地流连抚摩起美人脸庞,眼睛,唇角……深长眼睛泛出微红款款相视,氤氲含泪的缠绵深挚令人如何难以启齿拒绝。四眸相视下,她仿佛自这双天下独绝的眼睛里看见了当年那个西风白马、长剑飘袂的少年将军。苑雅恍然发现,男子的鬓角处竟刹那间无端端生出好些白发,清清楚楚,一眼分明。仿似根根冰丝弹指穿梭织络于他的双鬓,衬着这张瘦削俊美的脸庞,莫名教些些痛楚泛起于她的心苗。   温商尧俯身向苑雅靠去,一双刃似的唇封上了她的嘴唇。与简柏修的热烈、鲁莽截然不同,她从未想过男人的唇可以这般轻薄冰冷,也从未想过舌叶的缠卷可以这般温柔绸缪。   红绡帐暖,榻上的男女唇舌相接之后,复又化作交颈相拥,叠股相缠……一阵忽起的风灭了还未及跋的烛红,又将床头帷幔掀起阖拢。   作者有话要说:BG的H戏份,咳咳...还是直接拉灯吧...>< ☆、42、吴钩碎斗鸿门宴(中)   杞昭不擅饮酒,才在简奕等人的撺掇下饮了几盅便觉头晕眼花,浑身上下骨酥肉软,动弹不得。见得眼前的酒盅又被斟了满,少年天子强咽下涌上喉间的酒嗝,连连摆手,“朕……朕不能喝……不能喝了……”还未言罢,即一头栽伏于案上。   施淳又对简奕使了个眼色,简奕勾起一个狎昵的笑,扬手一挥——那群且歌且舞的艳丽姬妾即一拥而上,似那稠密的花瓣环簇着花蕊一般,将少年天子连推带扯地拥往了屋外,又拥进了一间厢房。   熏炉内燃着几支香柱,细细调配了檀、麝、龙涎以及几味不可明言的稀贵香油,嗅来颇有催情功效。袅袅白雾浮起盘桓于帏帐之间,渗过层层薄纱与凸花锦缎,一股浓烈异香径自扑入鼻腔不止,更似要透入肌骨,侵入肺腑。杞昭被这香气撩拨得浑身燥热,抬手胡乱扯起自己的衣裳来。正当眼眸昏沉半开半阖之际,猝然看见一张粉白脂艳的女人脸迫近眼帘。   女人伸出一只酥软若无骨的手往他胯间探去,隔着亵裤擦弄起他的——胯[]间倏地腾起一股热流,沿着血管经脉奔涌全身,舒服得似要将他一并融化了去。   “你……你这是干什么?”从未涉足男女情[]事的少年天子吃了一吓,继而又绵软无力地推上对方一把,恍恍惚惚道,“朕不可学……学那昏君荒淫无度……若让他知道,定会生气……”   “若皇上担心国公动怒那大可不必。”那张粉白脂艳的女人脸浮起一个媚笑,娇声道,“国公他自己,这会儿怕是已经解衣就枕,正与世子妃云雨交好呢!”   岂知本已昏沉欲睡的少年天子一听此言竟一刹坐起,刚被撩拨得挺拔而起的也随之偃倒了去,杞昭挥了挥拳头,怒喝道,“你胡说!他才不是这样的人!”   “奴婢方才扶着皇上经过国公的卧房,分明听见里面传来世子妃的阵阵娇吟,不是在做那事情又是在做什么?”另一模样相似的妖艳歌姬也凑了上来,扫看了一眼少年的胯间,噗嗤一笑道,“皇上,不妨事。这起不来的事儿,只要是个男人都可能碰上,只消奴婢给你舔[]弄一番,马上就能起来的!”   “你滚开!你们都滚开!”眼前是一张张难以辨认的红唇白脸,耳畔则充斥着那种不怀好意的奚落笑声,似银铃咭叮,也似鸟啼洽洽,噪得他两耳轰鸣生响。杞昭缩成一团抱膝后退,仿似见得何种毒蛇猛兽一般直把自己逼入床榻角落,竟带着哭音道,“你们一个赛一个的丑,朕才不要你们!”   “皇上莫怕!今夜过后,皇上便与国公一样,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他才不是那样的人!”榻上少年蓦地使力推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踉跄跌于地上,又踉跄往门外跑去,“朕这就去证明给你们看,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性[]器的冲撞蓦然而止,床榻上的男女仍是叠股相缠,于拦腰遮掩的锦被下,身无寸缕地拥抱在一起。   四唇毫厘相距,四目柔情相望,一概胸膛起伏,深深喘息。她将身子再打得开些,纤纤腿腕箍于男子腰际,宛若一柄打开的桃花扇面,不遗余力地姣好美丽。一眼不眨地凝视着眸前的男子面容,抬手轻柔地、往复地摸起他的脸颊与嘴唇。偶有一滴汗珠滑过他的挺拔鼻尖,打在了她的脸上——那张苍白瘦削的面颊现出极淡极淡的红,额头浮着一层薄薄的汗水,洇湿了他的眼睫,也洇湿了他刹那白去的鬓发。   苑雅扶着温商尧的耳侧,将他的脸完全收在自己的颈窝里。隐约听见一阵哭喊与趋步之声,不安道:“似有人在屋外……”   温商尧阖起了眼睛,皱了皱眉:“不管他。”   不过眨眼工夫,便有阵阵捶门之声传来,还夹杂着带着哭音的吼声:“温商尧!朕命你马上出来见驾!”   苑雅惊怕不已,又道,“好像……好像是皇上……”   “温商尧!”喊声持续不断,浑似要将淮王府内的所有人都引来一般,“温商尧!你出来!”   杞昭一面高声叫喊一面握拳擂门,忽地门竟开了,收不住的一拳直接擂在了门后之人的胸口上——仰脸一看,正是温商尧。   女子的唇红擦在了那两片毫无血色的唇上,顿令整张病态常驻的面容返出些许昔日的风华无俦。头发全然披散一如水墨淋漓,可鬓边却分明络着两束白绸似的发。衣襟大开之下,光裸白皙的胸膛赫然可见一道可怖的剑伤。温商尧神色淡薄,似毫不介意此番衣衫不整的模样为少年天子看见,又背身往屋内走去,道,“陛下何必扫人兴致。”   少年天子也随之进了屋,对塌上以锦被遮掩身子的女子恶声道,“你穿好衣服,出去!”待苑雅裹起衣裳羞怯跨出门去,杞昭又向温商尧道,“你口口声声为天下苍生,为黎民百姓,朕看你是以权谋私乐不思蜀了!你!你!你……”一连掷出几个“你”字,已是双拳捏碎一般牢牢紧握,浑身颤栗不休。   “臣是男人,”可眼前男子仍是一派不以为然,他将倒扣的景泰蓝茶具翻转过来,替自己斟了半盏茶。轻轻咳了一声,道,“但凡男人,遑论贵胄还是平民、达官还是富贾,只要见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便会想要与她亲昵。”   “心爱的女子?你说……心爱的女子?”想起苑雅的粉黛不施与银篦素衫酷肖母亲唐乔,杞昭心头万般委屈,颤声道,“朕、朕不准你喜欢别的人,谁都不行!就连朕的母亲都不行!”   视线未落于少年,眉眼陷于一片窗棂阴影之中,他轻旋起指间茶盏,“陛下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你分明知道朕的心意,你分明知道朕喜欢——”话未毕便已为对方猝然打断。将茶盏重重拍于案上,震得茶液四溅而出。温商尧面色湛寒,冷声道:“臣不知道!也望陛下将这有违伦常的念头忘诸脑后,自此不要再提!”   “朕知道男子与男子也能做那事情!你若想要与人亲昵,朕也能给你!”催情香的效用在此刻达至巅峰,杞昭神思不清地摇晃上前,几下便将自己脱得赤[]裸干净——身体白皙单薄,宛然可见胸前肋骨;两条腿倒结实带肉,笔直修长地收在了窄小的胯[]下;两腿之间的小棒槌红润可爱,已然昂起了头,随少年的走动一翘一翘。   温商尧怔立不动,愕然见那满脸不知愠怒还是哀伤的少年来到了自己身前。   “朕是天子,朕现在令你只准喜欢朕,别的人一概不准喜欢!”杞昭呜呜咽咽哭出声来,浑如疯魔一般,抓起那只冰凉不带温度的手就放向了自己胯间,胡言乱语道,“朕这里胀得难受,不要别人碰得!你替朕摸摸就好!”忽又探出双手抚上了他的脸颊,踮脚凑上头去狠命地吮吻起他的嘴唇。本想仿着他先里亲吻自己的样子,也将舌头探入他的口里。可温商尧始终眉头微蹙而双唇未开,杞昭几番想要探入自己的舌叶,都被拒于他的齿扉之外。心下一急他当即力于牙齿一气儿乱咬,直将那两片薄唇咬得破损出血,舔进满嘴的甜腥味儿。   这瘦弱少年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一时竟也推不开。担心他这般狂暴地乱吮乱咬反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温商尧终于阖起眼睛。打开双唇探出舌叶,缠卷着对方的舌头收入自己口里,温柔地施以舔触吮吸——这一举动果然令杞昭心满意足,整个人不再痉挛颤栗,安然投入对方怀中。   待全神贯注于亲吻的少年不再狂躁乱动,温商尧慢慢扬起手刃,朝向他的后颈劈下一掌——力道拿捏得精妙之极,绝不至有半分损伤于少年的颈骨。还未来得及轻呼一声,杞昭即已昏厥不醒。   温商尧以拇指揩拭唇边血渍,俯下眼眸看着倒于怀中的裸身少年——狭长上扬的眼眦似一笔将要拖入鬓角的墨,染着血迹的唇微微撅着,更衬得肤白如纨,神容纯真无瑕。   “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摇了摇头,落下一个自嘲的笑来。旋即又将他揽向心口,一如当年将那个雪白团子裹于怀里那般。   那头淮王世子饮得醺醺大醉,信手招了两个貌美歌姬伴寝,一宿不曾醒来。待日上三竿爬起身来,听得府中人等神色淫猥地聚头窃窃私议,一见自己却又立马憋笑不语,心中已疑了七八分。   尚在门前即看见妻子破天荒般端坐梳妆,目光也不望向鸾镜,只是眼眸低垂,随意将一头乌黑长发绞起又散开,如是循环往复,一脸不知所想。   昨夜的情[]欲如此炽热缠绵,似春雷始鸣的惊蛰,蚕丝绵纩似的细雨就这么延绵不绝地下在了她的心里。   简柏修猛一把扶上妻子的肩膀,怒声道:“你昨儿夜里去了哪里?!做了甚么?!”   “我……”苑雅拙于扯谎,只得低下眼眉将脸别向一侧,避着夫君那双须臾便会喷出火来的眼睛,怯声道,“也是……也是爹爹的意思……”   “你这不要脸的娼妇!贱货!”简柏修扬手便给了妻子一个巴掌,手掌阔长而力道劲猛,一刹便将她嘴角打出血来。他扬声怒吼,俊朗面孔也因曝出额头的青筋显得怪异可怖,“不管是谁的意思,在他碰你之时,你便该抵死不从,咬舌自尽!而今你让我成了乌龟王八、天下人的笑话,竟还有面目苟活于世?!”反手又给妻子一个巴掌,揪起她的头发即将她狠狠撞向柜角。   施淳正于此时跨入门来,见得简柏修这番摧花折柳的暴行,当即出声劝道,“世子万不可动粗!万不可动粗!皇上昨儿夜里不知怎么就晕了,国公正在探视于他,莫将他惊扰了来!”纯似沸油入火金星四溅,简柏修当啷一响抽出腰间长剑,厉声道:“来了正好!淫人[]妻子,我还怕他不来!”   “世子稍安勿躁,世子妃可立下大功了!”山东镇守样貌敦厚,一双不大的眸子却生得极是狡狯,两片枯槁的唇生生挤出一丝暗昧的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方才王爷对卑职说,只要世子妃再陪他一晚,莫说不用再捐那三百万两白银,这淮王府侵吞赈灾钱粮的事也可一笔勾销……”俯下眼眸看了看跪于地上的美人,虽满面的泪痕血污仍不掩眉眼间的那份凄楚动人,愣是教那最耿直清正之人也不免见之馋涎三尺。施淳挠了挠面皮,又堆起一个谄媚的笑道,“人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世子妃不愧为天下第一美人,这一宿相伴竟抵得上国库一年的盐税!”   “你住口!”施淳的讪笑奉承不但丝毫未能平息简柏修的妒火,反令他更感奇耻大辱,恨不能当即以手中精钢宝剑将温商尧大卸八块,“反正迟早是要反的!若朝廷向父王追究侵吞赈款一事,十万鲁军自当借这个因由与他拼个鱼死网破!又与一女子何干?!”   “世子小声说话,小声说话!”施淳谨慎地望窗外探视一眼,见无异样,方才又压低声音道,“这会儿起事绝非良机,王爷的意思是,难得这从不近女色的温商尧会因世子妃与昔日情人相似而动情,不若就做他一个顺水人情……”他极寡地勾了勾嘴角,忽又俯身朝跪坐于地的苑雅恭恭敬敬行上一个大礼,“卑职向世子妃行此一大礼,谢世子妃为齐鲁百姓舍身造福,免了兵戈相向生灵涂炭!不过,王爷说此事也断不能勉强,若世子妃不愿委身求全,自当再寻别的法子。”   “苑……苑雅……”苑雅捂着被自家夫君打得火辣通红的脸颊,不由又想起那冰凉手指轻轻抚摩脸颊的感受,竟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你、你莫不是被他跨弄得好生快活,戏假情真了?”见妻子咬着下唇不答自己的问话,简柏修瞳仁渗出血色,扬臂便向苑雅劈出一剑,“我砍死你个荡[]妇!”   幸得千钧一发之际,施淳扑上前去高托起男子持剑的手腕,冲跪于地上的美人喊道,“世子怕是真的动怒了,世子妃还是暂避为好!”   苑雅骇得切了,匆忙起身,似那脱茧的蝶般裙袂翩翩逃出屋外。简柏修一把推开阻挠自己的施淳,复又提剑去追。一脚踏入院内,便看见自己妻子在与那个男人说话。玄色披风款款飘摆,男子的修长手指轻托起美人的莹白面颊,微微蹙眉相视,目光极致温柔关切,一如和风温煦,令人陶然。   只觉满腔的妒意怒火全被此景搧动而起,手腕倾出十成劲力,径直向温商尧的喉颈要害处刺出一剑——    ☆、43、吴钩碎斗鸿门宴(下)   精钢长锋的剑芒刚戾劲猛,浑似一道白光飞出袖间,直逼颈喉而去。简柏修不欲剑下留人,这招气势慑人的“燕婉之求”只图趁其未曾戒备偷袭得手,一击取下温商尧的项上人头。   恰于此时跨门而出的简奕见了大惊失色,高声大喊:“柏修,住手!”   侧身相对的温商尧眼眸稍稍一瞥,轻出一掌将身前美人推往旁侧,随随意意身形一挫,便避开了简柏修不遗余力的一剑。   简奕又是高声喊道:“放肆,柏修!还不快住手!”可杀红了眼的淮王世子哪里肯听,浓眉倒竖怒目而视,翻身提剑又刺——简柏修不单生得拔硕轩昂,剑法确也精妙,挥手又是一气呵成连使几招。缀有琳琅衣饰的华裾翩然若飞,身形矫若金虬蟠龙穿梭云端,惊动了一众家丁婢子涌出围观。   可温商尧不慌不忙也不出手,除却闪避之时一足稍许移动,另一足始终未曾离地半寸。   简柏修自知不是对手,又因对方这般晏晏含笑不放于心的模样而更感羞怒,于是大喝一声,转而飞身扑向愣愣立于一侧的妻子,朝她的头颅劈出一招“穷巷荆扉”——眼看这绝色美人即将消殒于她夫君的长剑之下,玄色披风陡然拂摆,未及眼眨,他已挡于苑雅身前。   温商尧以左手两指夹住那银光夺目的剑刃,往自己的颈侧略微一收,就将不愿任剑柄脱手的持剑之人拽前数步。右手并指如戟,于对方肘弯、腕管的多处经脉运力点下。指力细劲绵畅,连串动作迅疾不过风过烛熄。左腕复又旋出一道圆弧劲气,霎时脱于指间的青钢宝剑便似软鞭般打了个回旋,直直弹击于简柏修的胸口。   那回击的力道看似软绵温和,实则重顶千斤。只觉胸腔一阵巨疼似有碎裂之虞,简柏修口溢鲜血被震出一丈开外。落地时又止不住地往后滑出数步有余,狼狈跌坐在地。   淮王世子何时于大庭广众下受过这种羞辱,哀嚎一声便要以断剑引颈自刎。然则右臂刚欲使力,方才被点中的腕脉登感十倍于金针探穴的酸麻,尚未将刃口引向自己脖颈,手中的青钢宝剑即已“咣当”掉落地上。   鬓发已似蚕吐新丝,瘦削面庞苍白更甚。瞑目轻喘良久,温商尧缓缓移步近前,俯眸看了一眼满面涨红的简柏修,蹙眉摇头道,“我若如你这般年少力壮,断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就自寻短见。”   简奕大骇失色一个踉跄跌下石阶,大步蹭蹭赶上前来,口中连连唤着,“柏修年少无知,还望国公恕罪!”   “无妨。王爷今夜可得再与我觥筹共饮,不醉不归。”见得简奕颌首不迭,温商尧屈指掩于唇前轻咳数声,复又向埋首俯跪于地之人捎去含笑一瞥,“不过我有些担心,世子如此急躁易怒,刚戾不逊,将来又如何承嗣淮王爵位,统率齐鲁百姓?”   简柏楚正巧跑出屋外,童颜含笑,扬声唤道:“义父!皇帝哥哥醒了!”待少年及至身前,温商尧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道:“义父这就随你去看他。”   “为个女人便癫狂入骨,不知身份!不识体统!”简奕见了柏楚面上尚存几分笑意,再看柏修已是大为不悦,当即厉声叱出,“莫说一个女人,纵是淮王的爵位,国公倘使有心取去,也当双手奉上才是!”言罢,掉头对惊魂甫定立于身后的苑雅道,“也算你几世修来的造化,国公不嫌你残柳之姿而向我开口要你,明日你就随皇上的车马一同回京罢。”   “我是续弦再娶,你是休夫另嫁。”温商尧将犹带惊骇之色的美人拉向自己,倾下脸庞轻拭她粉颊的晶莹珠泪,柔声笑道,“相配得很。”   她已从简奕与施淳的暗地讥弄中探知,这个男人两鬓的发并非为己而白。可又有何干系?她从未见过这般用情至深的男人,丈夫的酒色无度常令她自认是那檐前野鸟,墙隅桃李,无人闻知与问津,于匆匆春风中兀自唧啾秾艳,又于重重秋霜中兀自垂死谢零。   苑雅仰起脸来望着那双咫尺之处的深长眼眸,那聚成一束的温柔目光似一盏烛,一阙诗,却远比任何天冥地暗中的光亮、骈偶辄韵的词句更燎照人心,斐然成章,直催她舍身忘死地去偎近,去依靠,去做那“何辞死”的比目,“不羡仙”的鸳鸯。   这倾城美人终是含泪点了点头,听凭自己的切真心意,将整个身子埋入男子怀里。   眼睁睁望着妻子于满院的家丁婢子前投身他人,而自己却束手无策。简柏修埋头向下哭吼出声,泪水流入口角,满嘴海水之咸,胆汁之哭。他以拳头狠狠砸地,砸得皮绽血出,滴滴触目的腥红溅落青砖。   简奕叱其胡闹,不单令其奉茶谢罪,更令其闭门思过。连番羞辱一如哽喉鱼骨,背上芒刺,素来骄横气躁的淮王世子岂肯白白咽下。何况,即便非是这般睚眦必报的寻常男子,也断难容得他人舐糠及米夺去自己的妻子。   趁夜色静穆夜雾缭绕,将三尺长剑换作袖中匕首,简柏修藏匿于温商尧卧房外的灌丛之后,耐心候着他与父亲饮宴归来。   一丛黑影从他身后向他迫近,猛然搭手于他肩头。   “你如何还阴魂不散了!”回眸见得来人,简柏修大喘口气,恶言道,“你不过是我父王的一条狗,休得再簧舌相劝!”   “莫非世子想趁国公与世子妃云雨缠绵之时刺杀于他?”施淳捋了捋须,施施然笑道,“温柔乡方为英雄冢,此话虽不错,可于世子而言,就算令人发觉国公曝尸于世子妃怀中,也未见得能挽回些许薄面。不如就依王爷之言,将世子妃双手奉上算了——”   “放你的狗屁!”简柏修猛然抬臂,将手中匕首抵于施淳的喉头,青紫筋络如藤蔓缠缚额头,怒极骂道:“夺我妻室,更甚斫我头,刈我肉,剔我骨!我简柏修身为淮王世子堂堂男儿,怎可受此奇耻大辱!”   施淳仍是不紧不慢,堆出一脸恭谨笑容道:“可王爷的意思是暂且隐忍,待与浚王商议之后,再做别它打算。”收起手中匕首,简柏修复又怒声道:“父王怕他,我可不怕!此番不杀温商尧,我誓不为人!”   “我劝世子还是稍安勿躁,谨慎言行,”施淳以一个怜悯眼光望了对方一眼,叹息道,“方才与王爷饮酒之时,我听出王爷话外有音,只怕这淮王世子之位,不日即将易于柏楚公子了。若日后王爷起兵功成得以入承大统,这储君之位怕也……”适时不再多言,只是不住地摇头长叹。   简柏修一听此言,心头淀积多年的担忧与不满顿成拔立而起的嵯峨山峦,顶塞得他瞠目愣神,周身哆嗦。紧紧捏握首柄,浑似要将嵌镶其上的珠宝嵌进自己的掌心,默然良久,忽又狠一咬牙道,“他若听得温商尧的唆使对我不仁,也休怪我不念父子之情,对他不义!”   “听世子的意思,是要兵谏了?”施淳面露诧然之色,俄而又恢复平静,淡然出声,“兵谏倒也未尝不可。军士从军,不过冲着米粮月饷可免于荒年饥馑,哪会真的介意主子是谁。”   “一般的兵士固然如此,可父王的十三铁卫,个个骁勇能战,忠心不二。若让他们察觉我有兵谏之心,定会倒戈相向,拥立柏楚。”   “世子也莫忧心,明日皇上与国公回京,卑职将于郡守府中为其摆筵送行……这便摆他一个有去无回、一箭双雕的鸿门宴罢!”见对方仍然面存迟疑,犹豫难决,施淳细细思索片刻,旋即仰头凑向简柏修,低声一番耳语…… ☆、44、千秋一旦雄图展(上)   “待诛杀了柏楚与温商尧,世子大可推说王爷身子不适,已获陛下恩准传位于己。一旦十万鲁军在手,十三铁卫不过千余人马,任他们也不敢困兽犹斗自取灭亡。而王爷若见大势已去,自然也就放宽心去,图个颐养天年罢了。”   莫看施淳面貌懦弱忠厚,可齿间的簧舌三寸委实了得。妻子的易情于他人,似突来的瘴厉一般侵蚀了他的骨肉体肤,直教腔中方寸于妒火的烹炙中嘶嘶作响。对父亲大为不满之余,更指天为誓,不与温商尧两立。听施淳又以“先发制人于玄武门的唐太宗”作比,简柏修当即大受振奋鼓舞,暗中调兵遣将,将自己的亲随亲信一并召集,又寻了个探访“受灾流民是否聚众作乱”的借口,假传父亲简奕的口谕,将那忠心耿耿的十三铁卫连夜调出济南。   晌午天晴,秋风送爽,长空似一泓渌水。淮王府的几顶华盖大轿游入街肆,过了错金镂银的宅第大庙,过了栉比鳞次的瓦屋民居,停于镇守府外。   温商尧侧眸看了眼枕靠于自己肩头的少年天子,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柔声唤道,“陛下醒醒。”   杞昭恍惚睁眼,交睫之处便是那双好看深长的眼睛。自醒来后,仅感颈后酸疼似挨了斧柄重击,脑袋胀重得都让细细的脖子招架不住,几欲折了去。那夜到底发生何事,他只隐约记了个朦胧轮廓——似乎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又哭又嚷,似乎也未尝这般丢脸。   忆不周全再行勉强,头就疼得更为厉害,稍不留神即是昏沉一觉。   抬眼再看温商尧,他面色淡漠如常,伸手扶自己下轿的动作也坦坦荡荡——少年天子不由暗呼“万幸!”可转瞬一想,心头竟也有好些难以言喻的憾然若失,一时空空如壑。   简奕自知倒行逆施惹尽民怨,因而出行向来谨慎。若非施淳任职济南之后,竭以所能地觍颜拍马、同流合污,他怕也未能信任于他。   施淳朝少年天子低头屈体作了个揖,谄笑道:“卑职费尽口舌方才向王爷讨得这个人情,让卑职得以有幸为皇上摆宴送行,近瞻龙颜天姿!”杞昭本就嫌恶此人的厚颜滑舌、毫无骨梗,瞥眼瞧见温商尧一脸的风行于水与脉脉含笑,也不好发作,仅得冷声说,“离京多日,定已摞上一堆要务,朕须得及早回京了!”   “不忙。虽说午时非是饮酒时宜,这鲁地美人的歌舞总还是要赏的。”苑雅坐于温商尧身侧,不时偎身相靠与他贴面笑谈,宛然已似国公夫人。全不顾少年天子与淮王世子同时的怒目相向,温商尧倾于美人鬓侧低声几句不为人听的笑言,即画了她颊边一抹夭夭桃绯。   ——燕子楼,燕声断,懒对镜奁一十载,画舸长锁巫山畔。忆凫波相依,清歌弄晚;恨文公讶语,不解我孤衾流年……   鼓槌小击,琴弦慢拨,歌声凄婉如诉,长袖参差回拂。这番歌舞化的是唐代名伎关盼盼的典故,在座的看客则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苑雅想到家伎尚能情真义挚自绝而亡,再想到自己即将抛夫而去,已是眉睫低垂,面露羞色。而座下的简柏修更是怒火填膺,须臾不可忍耐。   尚未曲终阕尽,也未待施淳使出眼色,淮王世子一掌拍案,一声怒吼,踵接而至的竟是满堂杀机。   施淳秘布的弓箭手自两侧高楼齐刷刷探出身来,不过刹那功夫便张弓搭箭,蓄势待发。院内的歌姬婢子一见情形危急,当下尖叫四散,欲跨门逃出。可简柏修的亲随护卫早将出路堵住,手起刀落,数位妙龄女子立时血溅朱门。   曲榭回廊此刻尽逝风雅,化为森严壁垒,牢不可破。亦被蒙在鼓里的简奕拍案起身,瞪眼怒叱道:“柏修,你这是干什么?!”   简柏修却也不看向父亲,只是趋步向前,对着少年天子躬身道:“柏修想请陛下答应两件事,待陛下金口玉言应诺之后,柏修立刻退兵,绝不敢扰!”   “你、你这是要逼宫吗?!”一个兵士手端一只置有笔砚黄绫的木盘近上前来,杞昭慌张望向身侧的温商尧,却见对方全不为所动般安然在座,仍然面带微笑地抬袖自斟,把酒自饮。   俊眉高扬入鬓,简柏修冷声道:“念及父王近些日子病笃人匮,望皇上下旨昭认柏修的淮王之位!”   埋伏高楼的箭簇密密匝匝,点点寒光浮动闪烁,杞昭仰脸一看,已是万箭待发,生死弹指一念。他知此刻人为刀俎己为鱼肉,于是执笔在手,于那黄绢上草书了一排大字,咬牙道,“朕……准了!你还有何要求!”   瞧了皇帝身侧的男人一眼,简柏修复又合拳作揖,冷笑道:“柏修今日斗胆向皇上讨要一封‘诛奸相、清君侧’的血诏!求皇上这就下旨赐死奸相温商尧!”   又一兵士手托置有伪诏的木盘锵锵大步踏来,而满院的侍卫兵士一概目如夜枭瞠视,手中刀戟森芒毕现,仿佛即刻即将挥剑杀来。少年天子不由往后退去一步,执笔的手因惊、因骇兀自颤栗不休。   “不过请陛下落笔寥寥数言,待我等奉诏诛杀了此等奸相,自会送陛下回京!”施淳的主意倒也明白,区区“奉诏讨贼”四字即可将温羽徵的丧兄之怒引向少年天子,就算鲁军未能因此完全置身事外,也自可避免立马就与“不殆战神”正面交锋。   “若陛下迟迟不肯落墨,那只得由柏修的兵马代劳了!”少年天子愣怔良久,正是一脸魂不附体的愕然空洞。简柏修忽将目光移向了苑雅,喝出一声,“苑雅!你过来!”纵然未曾顾念夫妻之情,他也断不舍如斯美人红颜命薄,枉死刀剑之下,即又软声劝道,“你过来,待诛杀了温商尧,你我便还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花容失色的美人怔怔移前几步,望了望自己的丈夫,又回眸望了望那个男人。   不少时辰的描摹、斟酌与掂量,她终又退回温商尧的身侧,眸中蕴含泪光,朝自己的夫君徐徐泛起极美一笑,“苑雅身为人妇,既已失节一回,怎可再失节第二回?”   一直漠然而坐的男子慢慢起身,神色照旧古井无波,仅以那双深长眼眸渐次扫视堂下兵士——目光所及之处,令人倍感峭寒彻骨。他倏然抬起右手移于颈前,解开披风系带,扬臂往旁处一扯。   扯落肩头的玄色披风款款一摆,飘然落地。   莫说这个男子是朝中首辅珪玠重臣,从军之人又有谁不曾听过、敬过那个戎帅千军、叱咤人间的“温郎”?见得数十倍之众的兵士个个面色恂惧、畏瑟不前,简柏修涨紫了脸,怒言骂出,“尔等怕什么?!若说温羽徵是纸老虎,温商尧便是半死不活的病老虎!他早已英雄末路,不复当年之勇!还不快快将其诛杀!”   温商尧咳出几声,对身侧少年淡声道,“陛下,请避于微臣身后。”   杞昭懵然抬起眼眸,望向这个男子的侧颜——他视线向前,眼眉微蹙,唇缘轻抿,苍白憔悴之态仍教人不忍卒睹。百感交集肺腑,少年天子竟从未如此刻般心生扁舟搏击沧浪的跌宕激昂,他正色道,“朕虽是天子,却也是男人!你方才伤愈,朕不要避于你的身后,朕也可以护着你!”顿了顿,似鼓气自振一般,又加快语速道,“朕近日常想,若能早生个二十年,便能与你一起金戈铁马驰骋沙场,胜则把樽对饮,败则瘗骨一处……今日定是上天予朕时机,教朕与你并肩御敌,同生共死!”   温商尧几乎放声大笑,一壁笑来一壁又摇头叹息:“可陛下肩难负重手难提,空有一腔激昂意气,又凭何与臣同生共死?”   一如旱雷乍响,惊电乍明,少年霎然愣住。不再因稚气的任性与虚妄的情思耳聋目盲,他分明看出了他眸中蕴积的黯然,也分明听出了他藏于话风的无奈。此一言毫不令他感到气恼,反似一把锋利刀刃直直契进他的心头,任羞愧与苦楚一并剜入骨髓——生死旦夕之际,他倒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醒专注。已经度过的十八载岁月纷沓而来,他似乎仍是当年那个懵懂坐上帝位的八岁孩童,不懂长安女子的婉媚,不懂羽林少年的轻狂,不懂那个玉齿青娥的女子何以绝情而去,不懂那个目光邃远的男子何以多情自伤……   “就凭朕知道你的壮志未酬,知道你的情深不寿……”杞昭凝神沉思,俄而执起温商尧的手握于自己心口之前,黑黢黢眸子镌满的竟是义无反顾、一往无前,“知道你仍怀雄心万丈,知道你从未英雄末路,更知道朕终将在你的辅弼之下,开创一代盛世,功垂千古!”   掌心紧贴,十指轻叩相握,深长眼眸中的愕然一晃而逝,旋即化为唇边一丝淡淡笑意。   “还等什么?放箭!”   一声令下,那些埋伏高楼的侍卫突然掉转了箭簇所指的方向——淮王简奕与身旁护卫尚未来得及反应,已被十余支箭当胸而过。   眼见父亲口喷鲜血倒地,简柏修震骇不已,怒吼道:“施淳!这是怎么回事!”   施淳猛然拔出腰间佩剑,直指头顶长天,厉声叱道,“淮王世子简柏修,弑父夺位在先,犯上作乱于后,此等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当立斩不赦!” ☆、45、千秋一旦雄图展(下)   尚未踏出济南的十三铁卫听闻施淳派人通报立即马不停蹄赶回,于路上与简柏修的残部兵马狭路遭逢,当下两厢鏖战死伤惨烈。其余的鲁军则悉数望风而归,认奉简柏楚为淮王,继而归效朝廷。   镇守府中,施淳跪于地上,两手高托一册纸本呈于温商尧,板起一张肃穆脸孔道,“卷帙之中记载了卑职任山东镇守之后的斑斑劣迹、种种恶行,巨细无遗,绝不敢隐瞒。纵是为了日后撤藩的大业,也断不该陷害同僚,愚弄百姓,待国公过目之后,要杀要剐,卑职绝无怨言。”   温商尧将施淳递来的绢册接在手里,却也并不翻看,仅是淡然道,“可还记得当日你身负老母入京会试,结果为人逐出考场,你于贡院之外说得什么?”   “只因老母腿脚不便又患痴症,怵生而离不了人,卑职便欲将老母背入贡院参与会试,怎料却为人阻拦唾辱。卑职记得当时说的是,‘乌鸹尚知衔食反哺其母,尔等官僚成日里滔滔口悬孔孟孝道,竟还赛不过一只禽鸟,这状元施某不要也罢!’”   温商尧颌首称是,又问,“可还记得你上任山东镇守之时,我对你说过什么?”施淳正色道:“卑职记得国公当时问过一句话,‘我望你近墨者黑,不致淮王疑心,为我探候策应;但我又望你人在邪途,心向彼岸,不任名利为锁枷,不任情[]色为羁绁,不为丝毫污秽苟且捆缚。可做得到?’”温商尧听得此言复又颌首称是,再问:“做到了?”   施淳咬牙思索良久,终是合拳高拱,点头道:“卑职扪心自问,做到了!”   温商尧与之默然对视,片刻过后,他抬手将施淳递来的绢本至于烛炬之上,直至焰苗触及他的指尖方才放手,任它燃烧殆尽,化为烟灰散去。   “国、国公!”施淳知道这是对方表示不再追究之意,这番豁然大度与对自己的深信不疑令他一刹动容,当即叩首涕零。   温商尧抬掌轻拍他的肩头,点头赞许一笑,“你大器晚成,年逾四十方才高中,却仍不忘孝养高堂,这点我深为欣赏。待山东乱事平息,我自会传你回京。”咳了几声,旋即又舒眉笑道,“纵观青史千年,敢背着老母进考场的,你施淳当属第一人!”   “幸而当日国公坐轿路过,命轿役传话于人,才使得卑职得以入院参与会试,若非国公如伯乐识才,处处挈携,卑职何有今日?!”忆起昔日种种,施淳眼眶泛红,哽咽道,“卑职至今记得,那顶青幔轿缓缓经过卑职眼前,国公坐于轿中,自掀轿帷报以卑职一笑——卑职惊见国公天颜,一如见得天神降凡——”   “这阿谀奉上的陋习,今日之后,你可得好好改改了!”温商尧放声大笑断了对方的话,俄而又连连轻咳出声。   “这些年确是习惯了的……”颇有些难为情地垂眸一笑,施淳挠了挠头皮,自个儿爬起了身。见得眼前的男子鬓发全白似芷,幽暗书室的烛光掩不住他尤甚当初的形销骨立与病悴枯槁,不由关切道,“国公远比卑职在京之时看着更憔悴了……”   “若非遇刺之后气力大不如前,我怕也不会如此兵行险招,草率撤藩……”温商尧轻摇了摇头,复道,“陛下现在何处?”   “陛下到底还是孩子,见得那些即将被遣送回乡的歌姬美女全不起兴,可见得宝马良驹倒高兴得很!这会儿怕是在亲自挑选与国公回京时的坐骑。”   温商尧不禁想起那个夜晚,施淳口中的这个“孩子”赤身裸体向自己索求欢爱,那具白似圭玉的身体虽然瘦削,但臂膀坚实股翘腿长,分明已于自己不知不觉中暗换流年,成长为人了。如风拂湖面乍起的温柔波澜,薄唇轻轻勾出些许弧度,道,“倒也不是孩子了。”   “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见身前男子点头许可,他嗫嚅几下才又说,“皇上看待国公的眼光……浑然不似人主看待臣子……倒似……”施淳似吞了口火炭般戛然不语,反是温商尧大笑出声,坦荡问出,“倒似女子看待情郎?”   “卑、卑职不敢!”施淳自知造次,又要下跪,但被对方一把扶了住。温商尧摇了摇头,微微苦笑道,“我亦有所察觉,只是……”   只是,自己看待杞昭的目光,又似不似臣子看待人主?   “蜀道山岭高峻绵亘,从来易守难攻。而简寿全不若简奕这般倒行逆施,横尸暴死还惹得人尽称快,他贤名远播又老谋深算,深受川蜀百姓的爱戴。因而无论智取还是强攻,只怕都不易削藩。不过,比起他,我现在更担心的却是羽徵……”   “大将军?”施淳稍一愣神,旋即又朗声笑道,“国公多虑了!大将军纵是再狂傲不羁也向来视国公为尊长,只消国公一声令下,必然甘愿投身烈火赴入汤镬……国公,定是多虑了……”   “许是我多虑了……”这种不知何来、莫名就萦纡心头的担忧不消反盛,并未因淮王的伏诛与施淳的宽慰而有所减缓。他略显出神地又重复一遍,“是我多虑了……”   话别施淳,走出镇守府,却看见少年天子已坐于高头花骢之上,一见自己即展颜唤道:“你和朕说要尽早回京,自己倒拖沓!”   温商尧跨马而上,与少年天子并行一路,始终不言不语,目视前方。   “欸,温商尧,你在想什么?”   “微臣在想,”面色淡然,语声也淡然,“陛□为一国之君,肩担社稷之重,怎可随意置生死于度外,要与一个臣下同生共死。”   “你的意思是……在那般情况下,朕不但应当袖手旁观更该赐下那道密诏,任你被就地诛杀?”见对方目光不转似一脸默认之色,杞昭顿感郁气难解,薄唇一撅即抬脚踹向了马腹。温商尧眼眸轻瞥,将他的满腹委屈望进眼里,视线再次向前之时又蓦然浮起一笑。   那个笑极浅、极暖、也极艳,仿佛日出秦淮,云收巫山,与此刻轻绡一匹斜跨人间的夕阳两厢照映,委实逼人眼目得紧。少年眸前狠狠一亮,愣神半晌方才没好气道,“你又笑什么?”   “生死旦夕千钧一发,”目不旁视,徐徐笑意却仍旧徘徊眸中,“陛下仍能说出一声‘同生共死’,微臣饶感欣慰。”   “朕绝非信口说说……”杞昭刚想索性就此剖白心意,突然又罢口不言,仅以目光遥指远方——顺其所指,温商尧看见了那个痴痴候于陌上的素衣美人。   她不知于此地候了多久,久久盼索着自远处驰来的两个身影,一见他即泫然泪下。   一如唐乔,于他每一回远征时分遥遥相送一路,也漉漉泪洒一路。   毕竟是他亡妻十年来唯一与之肌肤相亲的女子。这顺水推舟、将计就计的戏虽假,可一夜鬓白的情却未必。莫说她的眉眼似极了他半生挚爱的那个女子,便是如斯一介纤纤女流,生死攸关之刻还能为他赴死如归,亦令他大为触动。   当简奕数箭穿心应弦而倒时,苑雅就明白了,自己原不过是一枚枰上棋子,纵然再美玉无瑕、雕琢工细,他也不会以十万鲁军的仇视、天下百姓的谤议为代价,带她回京。   残阳绛赤照晚,这陌上佳人马上郎,似化为磐石一般一动未动,经久凝眸相视。垄上江畔,一双渔樵正一壁摇橹砍柴,一壁唱曲儿为嬉。歌声恬然缥缈,直驻心间——   我欲观花洛阳都,观花潘郎惊罗敷。三寸玉珥鸳鸯锦,三尺长剑凤凰柱。   我欲打马西风路,打马行军英雄骨。燕燕双双梧中栖,停停当当总相顾。   我欲醉梦赴高唐,醉梦再尽罍中物。文君当垆因情始,姮娥清羸广寒处。   我欲长歌向天涯,长歌一阕空踟蹰。浮生白头待谁欤?只恁痴狂朝与暮。   温商尧蹙眉望了苑雅良久,又把目光掉回于身旁的杞昭——少年两手挽着马缰,将缀着一对黑索索瞳子的眼睛瞪得溜圆,分明慌张得几近屏息,却始终紧咬下唇,不曾说话。   情深痈溃难愈,相思遍体镂骨。若非眼前少年于生死关头的一声提醒,他竟险些忘了,忘了当年的自己如何裘马轻狂笑傲人间,如何长剑白旌力挽乾坤,如何封王拜将气吞山河……不复垓下别姬的慷慨悲壮,也不复马嵬存殁的憾恨无奈,他掉头又看了一眼陌上美人,以微泛泪光的视线向她作别,也向他曾经深为眷恋的那个女子作别。   温商尧一提马缰,释然笑道,“走罢。”   “你不将她带回京里?她分明那么……那么像……”杞昭策马追上前去,全然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这就走了?”   温商尧又是挑眉一笑,口吻竟有好些揶揄,“陛下尚未娶妻,微臣怎敢僭越?”   “便冲你这句话,这六宫粉黛三千佳丽,朕可一概不要了!”   “此处离驿站不过百十里,陛下何不与臣比一比,看谁先抵达。”   杞昭朝温商尧望去一眼,离京之时还是一头乌发,不过短短数日竟已鬓染霜华,当真是“朝如青丝暮成雪”。担忧他旧疾复发,少年天子心头又疼又忡,嘴上却仍不客气,“你又老又病,就算朕取胜于你,也是胜之不武。”   温商尧淡淡含笑回视杞昭一眼,突然扬臂挥下一鞭,“那又老又病的微臣,这就承让了。”   “温商尧,你竟敢使诈欺君!”见骏马四蹄劲健扬尘而去,少年天子赶忙策马去追。对方似也不曾卯足全力,不过多久便任他追赶了上。少年一壁振臂扬鞭,一壁得意笑道:“瞧见没?虽说朕的功夫远不如你,可御马的本领却是不输。朕劝你莫不如尽早认负,也可免去旧创复发之苦!”   玄色披风飘摆若飞,两鬓的白发似薄薄裁成的冰绡,也一并随疾行的风力往后飞扬。温商尧朝并驾之人投去一笑,“路遥知马力,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齐鲁恐是小疾,朕之大患当在川蜀。”杞昭皱了皱眉,又道,“可蜀道易守难攻,强取怕是不易。”   “强取恐失民心,不若效法齐鲁,设计请君入瓮——”   “若下回还有这等‘委身事敌’的苦差事,”少年一听即圆瞪双眼,急急插话道,“朕自当亲力亲为,不敢再劳烦国公大驾……”   一言甫毕,二人皆已大笑。   一个肤白面俏的绿鬓少年,一个颊发霜侵的俊美男子,策马紫陌并驾齐驱,不时相视而笑。落日横峰卧岭,似以彤管朱笔随意晕作皴出,尽显天公的写意。远山峦脉清晰,江水澄碧无波。若将他们此刻马蹄踏驰的江山比作美人,该是何等眉黛如画,惹来骚客断肠吟咏;又该是何等瞳剪秋水,引得英雄折腰趋逐。   作者有话要说:呼哧,终于[看似]合情合理地弯了[一点点]QAQ...不过,温大这样似乎渣了...害得世子妃家破人亡,又不带一片云彩地走了...当然考虑到世子妃原也不受重视常遭家暴,这结局倒也不差【喂喂...= =霸王别姬、明皇杨妃、文君当垆、嫦娥奔月都是耳熟能详的典故,这里就不再多言……倒是前几章里曾提及施淳“以鲊寄母”,化用了三国时期军吏孟仁捕鱼送母的故事,确是说明施淳也是个孝子…… ☆、46、鬓丝禅榻两忘机(上)   天刚蒙亮,杞晗即已与温子衿同车而行,车上除了这对容貌相称的年轻男女,便还有几只锁着鸟儿的笼子。   赶车的车夫雇自街肆,也不识得坐车人的身份,只是一见二人即好些纳闷:这小姐看来出自高门,如何却与个小和尚厮混一起?再偷偷睃上杞晗几眼,又暗忖:若不是这人头无寸丝,身着青袍,这般唇红齿皓的模样倒不似和尚,而似优伶。   待马车蜇进林子,二人嘱咐车夫侯上片刻,即下车行远。   许是才落过一阵穿针梭线的雨,催落一地兜着旋儿的秋叶,泥路湿泞难行。每有积水不浅的深洼出现,少年僧人即快步行于少女身前,放下手中提着的鸟笼,把手递于她的眼下——温子衿一手掂起裙角,一手搭于杞晗掌心,任他牵着自己跨水洼而过。颊边浮动着少女初开情窦独有的红晕,好似花卉纷纭,煞为好看。   “若非偶然听得唐先生提及,只怕不会知道晗哥哥竟被爹爹困于京里,剃去了头发……”温子衿朝杞晗看去一眼,秀鼻好一阵酸,眸中泪滴即落了下来,“我也出家做个尼姑,来陪晗哥哥,好不好?”   “胡话!”杞晗笑着嗔出一声,“你来陪我将这些鸟儿放生就好,大好的姑娘若任年华逝于蒲团禅阁,岂非教人疼惜。”   温子衿轻拭眼角泪滴,不解问道:“这些鸟儿留着给你做个伴儿,难道不好?”杞晗摇了摇头:“我乃囹圄中人,深知这身负桎梏旦夜难捱的辛酸苦楚,又怎忍心也教这些鸟儿陪我一同受罪?”温子衿复又红了眼睛,浑似梦呓般喃喃道,“晗哥哥,你的心肠真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了……可惜子衿即将嫁入宫中,怕是不能再伴你左右……”   杞晗仿佛也未听见少女的喃语,径自打开一只鸟笼——笼中鹩哥顺势鼓翅而起,居然一刹扑上温子衿的脸庞,吓得她赶忙用手去挡,纤嫩如葱白的手指便被尖利鸟喙啄出一道血红口子。   “我看看。”轻柔执起她的手细细一看,见得伤口不深,杞晗又笑着揶揄道,“那鹩哥定是只母的。妒我们的温大小姐花容月貌,风华万种。”   分明暮秋,可身畔却有一阵桃花幽香盘桓不去,盈盈浮动。为带有低烧的手掌轻轻包覆,温子衿不住垂睫打量杞晗的面庞,更不住拿他与杞昭暗暗作下一番比较——眼前人的温柔雅致,令她愈觉另一人的粗鄙可恶。犹是这双嵌在如画淡眉之下的眼睛,清皎澄碧,情深脉脉,远胜那对眼梢上吊、终日一派冷漠不屑的眸子。   她想起那些日子住于皇宫后苑,常常偷闲溜去合卺宫,看她的晗哥哥逗弄鸟儿——鸟儿也通人性,随他手势或穿梭于葳蕤、或栖居于枝梢、或嘤嘤独语、或关关和鸣,比那吞刀、碎石的街头戏法还教她快乐新奇。可惜,如斯好景不待人。温子衿百感交集且喜且悲,声音业已恹恹,“晗哥哥说笑了,子衿哪里好看?便是子衿的未来夫君,也未曾说过子衿好看……”   杞晗摇头微笑道:“皇上大抵也是孩子脾性,纵是心头万般喜欢,嘴上仍要逞强。”此言并不令她宽慰,温子衿黯然又道:“爹爹与太皇太后极力促成这桩姻亲,不过希望温氏一门更为荣耀,定然未尝替子衿顾虑半分……子衿好生羡慕韦相家的二小姐,若能如她那般姻缘自争、自定,该是多好……”杞晗凝神望向她的眼眸,又笑,“你这小丫头心思倒宽,皇帝不嫁,又要嫁谁?”   “确是有此一人,在子衿眼里,可比那金銮殿内的天子好出十倍、百倍……”她痴痴与他对视,忽而面色娇红地低首问道,“晗哥哥,你可曾想过还俗?”   杞晗仅是摇头轻叹:“三千青丝换得一锥之地安身立命已属万幸,我又何敢再向国公作下奢求。”   “是了……是了……”温子衿抬起眼睫,任自己为眼前这双清皎似水的眼眸漉没,且痴且怅地颌首道,“普天之下,又有谁敢违拗爹爹的意思,纵是二叔也怕他……”   杞晗又说:“虽说国公乃当今权相,手可遮天,可总也有旁人触不得的胁下之肋——”谁知少女却猛然摇头,矢口打断他道,“他才没有什么‘旁人触不得的软肋’!就算那些泥塑的神仙有,木雕的菩萨有,他也断然没有!他悭吝无情,铁石心肠,他简直、简直是刀枪不入!”   “傻瓜,如何会没有?就是你啊!”杞晗抬手在温子衿鼻尖轻刮一下,忽又将面上笑意敛得干净,轻轻一声叹息,“罢了……”   “我?”她似为他一言惊醒,突生疑窦:那个人皆敬畏称颂的父亲,好像也并非如她想的那般全无破绽?   她羞于却又不得不承认,身为与生俱来的女子,她对于一个男人可能怀有的一切憧憬、耽溺与陨坠,竟全部来自于她的父亲——她不懂为什么这个分明好看得堪比中宵惊电的男人,没有成为他最当成为的逾墙仲子,却最终谙熟及沉湎于一种受戒般伤人伤己的孤寂之中;也不懂为什么即使这样,仍有一个痴心不改的女人不嫌他不妄言笑的乏味,只消他惊鸿一笑就好生开心,全不知他于己而言不过饮鸩止渴,仰之弥高。   母亲病逝的十载缁尘沉甸甸落于心间,早已削凿出鲜血,拂拭不去了。业已记事的温子衿自那日起再未主动亲近自己的父亲,而印象中温商尧也是一如既往般,不曾主动亲近过她。唯独记得有一回他想要抚她脸颊,她当即张口在那冰凉手指上狠狠咬下,久不撒口,直至尚未长齐的牙刻下一个极深的血痕。   那个丁点儿大的女娃当然看见了父亲眸底的一爿神伤黯然,心里竟还颇感得意,只怪他自找。   温子衿知道正是温商尧的一意孤行害得杞晗枉失自由与皇位,却也在此刻涣然明白了母亲看待父亲时的那种目光——他的如画眉眼与温柔一笑已唤起了她心头所有蛰眠的情思,好似那才露尖角的荷芰,只因一夜夏风便摧枯拉朽绽满塘池。于是这个少女毅然决心救自己的情郎于水火,为他摒去茧枷,为他背弃礼教,与他打马观花远去迢迢,与他挟酒对酌挽手余生……   “晗哥哥,你宽心等我。”将一腔衷情暂收心底,温子衿从身后紧紧抱住了杞晗,喉中哽出一个含泪又坚决的声音,“纵然以死相荐、以命相逼,我也定要让爹爹赦了你!”   彼此互诉一番衷情,杞晗又与温子衿软语温存半晌方才道了别。尚未跨入庙门,即看见了面色似有不悦的温羽徵。听闻齐鲁生变,他急忙赶去打探兄长消息,得知他已将危机化于无形,方才放宽了心。   “你去了哪里!和谁一起?”   少年僧人一撩青袍兀自落座,掀转茶瓯,自沏了一杯清茶。也不回话。   “我问你话!”剑眉蹙得紧些,口气好些生硬道,“与阮辰嗣同行?”   脂白面孔淡淡浮起一笑,一如那绘以桃花的白釉赏瓶,只因天工巧夺而活色生香。杞晗道:“还能去哪里?不过是将笼中鸟儿放了去。也非是与阮大人同行,而是与将军的从女温子衿。”温羽徵反倒面显愕然,问:“你与子衿同往的?可这些鸟儿是我寻来予你解乏逗乐的,怎么放了?”杞晗抿了一口瓯中茶汤,仍旧姿态恬然,不动声色:“禽鸟终究难解人意,即已得有情人于平生之万幸,夫复何求呢?”   释下腰间当吟,温羽徵近前几步。伸手摸索起他的颈间肌肤,俄而又往领内探去。敛去眉间高挑的据傲不驯,俊美面孔蓦然浮起一丝暧昵之色,道:“王爷此言只怕并非出自真心。”   任其手指来回抚弄求索,少年僧人眼眸轻阖,唇边却若有似无般回予对方一笑:“出家人不打诳语。”   桃花幽香不绝于缕,连番鼓惑他俯身向他凑近,以舌尖轻轻舔[]弄他的耳廓、面颊与唇角,品尝那似桃花蜜般的甘绵。温羽徵复又低哑笑道,“既是出家之人,自当严守戒规,何以王爷不自持自重,反倒破了淫戒?”   “将军屡次救小王于危难,早已令小王倾心不已……”只感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弋于胯间肆意抚弄,吐纳不禁沉了些。杞晗勉强抑住轻喘,又道:“莫说为了将军破除一二佛戒……哪怕与将军同赴阴曹,永世不得超度轮回,也觉甘之如饴得很……”   “虽是诳语,倒也动听。”温羽徵以另一手掰过少年下颌,张口即咬向他的唇。   吻得专注缠绵,忘乎所以地吮咽彼此口中津液。二人互相扯搡,正欲宽衣相叠于禅榻之上,竟为一个闯门而入的中年男子猝然打断。   只因看出是温府养花的下人尉叔,方才没有一刹削出长锋,夺去其项上头颅。衣衫大开的俊美郎君挺身立起,回眸怒视道,“谁准你进来的!”   来人倒也不亢不卑,作了个揖道,“国公业已回京,此刻正在府中,命奴才召将军与佋王爷前往相见。”   “我……我不去……”杞晗本还因情[]欲的撩拨满面醺然醉意,一听温商尧回京顿时化作惨白脸色,自己扶抱着肩膀瑟缩于一侧,生生颤栗起来。   “别怕,”瞧见那单薄身子颤个不住,温羽徵心头遂起一阵紧扼窒息的难受,随即倾身过去将他狠命搂进怀里,“我在。”   温羽徵跨马而行,而杞晗则坐轿跟随。入得温府大门,二人还未踏进正厅,即看见那个男人匡坐中堂,正与身侧之人一壁饮茶一壁谈笑。   杞晗看见了阮辰嗣,知道对方也看见了自己——-那人依旧颀长清俊,只是多日未见竟显分外憔悴。   就算这腔中方寸是研药之钵,任其受得千遍捣杵也自岿然,终究免不了一见这人即生生四分五裂体无完肤的疼。杞晗竭力将面上的不自在掩了去,却如何掩不住身体不由自主地微颤。未免温羽徵心生不快,他以一个下跪行礼的姿势掩饰此刻窘态,口中唤道:“小僧见过国公——”   话还未毕,即被身旁的男人强行拽了起身。将杞晗一把拉入怀中,温羽徵直视兄长眼眸,微微蹙眉道:“你不必跪他。”   刚与进门之人目光打了个触即慌张避往别处,阮辰嗣只感针毡在座,疼痛钻心,于是赶忙起身对温商尧道,“下官仍有要务在身,望国公恕不能奉陪之罪——”岂知对方施然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掌心稍施一分力道即将他压于座上动弹不得。唇角轻勾,似是挂着一个模棱两可的笑,温商尧道:“阮大人既与佋王相熟,何不趁此机会一诉衷肠,聊慰相思。”   见弟弟腰间悬剑而来,座上男子又将目光移向杞晗。一双深长眼眸虽说蓄着淡淡笑意,也仍旧棱棱自威,令人不敢妄然靠近。   温商尧捧起青瓷茶盏,那似澄碧湖水的青润釉色反将他的手衬得愈加苍白如纸,惨然无色。修长手指轻揭盏盖,突然腕部稍加着力——那碧色盏盖即突飞而出,以箭矢之势直逼杞晗眼目。   几若同时,鞘中当吟尖声嘶啸,温羽徵手腕一挥,出鞘的剑当即将盏盖劈成两半。而那隐带血色的剑芒森然明灭,所指之处赫然就是兄长的眉心!   “我非唐宫女,何须梅妆额?”眼眸不瞬而面色从容,温商尧并阖两指,轻推开相距自己眉心不过毫厘的剑锋,微笑道,“羽徵,你的剑可以收起了。”   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剑险些于兄长额前剜出一个血染的花钿。温羽徵也懵然惊骇不已,赶忙放下手中当吟,颤声道:“大哥,我非是——”还要说话,却看见兄长已霍然而起。披风微微拂摆,他掉头走往内室,淡然掷出一声:“你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梅妆额即为花钿,唐代较为流行的一种女子额面装饰 ☆、47、鬓丝禅榻两忘机(中)   “你回来之前,韦副相已登门造访。他告诉我,边关探子来报,察可古正在积极筹粮调兵准备南侵,大周恐有兵戈之虞。”移入内室,那常浮于唇边的薄薄笑意业已收敛殆尽,温商尧凝眉对视弟弟的眼睛,问道,“你身为三军统率,竟一无所知?”   两张略有相似的俊美面孔一样晦暗不清,神色持重。温羽徵视线低埋,竭力避开兄长的眼眸,仅以沉默与之对峙。   睿宗皇帝天性仁善,当年他将十八郡的土地借与羌人开垦,免其受野无所掠的饥荒之苦,怕是不曾料到日后竟成大周祸患。陇右之地,数十年来羌汉混杂,多以结为姻亲。纵然近些年国力日盛,若真与漠北捉襟厮杀,亦免不了杀戮汉家百姓,激起朝野巨变。   “陇右之地的三十六郡,一半为察可古霸占不还,另一半则由萧坚重兵把持。萧坚乃萧贵妃的胞兄,杞晗的舅父,”稍事停顿,温商尧又问,“这些你也不知道?”   又是良久不语,温羽徵才慢慢开口,“弟弟还是那句话,何处大哥剑锋所指,弟弟便率师前往何处,攻敌破阵至死方休!不过为此一人讨个人情,对大哥而言,也只是颌首之劳——”   “择日便由陛下昭告天下——佋王杞晗自幼体弱,自染衣剃发即日涕夜泪,不倦为百姓诵经祈福。终受不住茹藻饮水的素斋清苦,已于三日之前薨于苦境寺中……至于辨音……”轻咳数声,温商尧微微叹息道,“就随你了。”   “只是……”温羽徵眼眸微瞋,俄而才反应道,“只是这样?”   温商尧蹙起眉目,语声湛冽,一字一顿,“你还想怎样?”   “好,羽徵便再信大哥一回!可若大哥不守诺言,伤及杞晗……”温羽徵突又敛起剑眉,一双桃花眼眸溅出寒戾精光,狠狠出声,“休怪羽徵挥师倒戈,以杞昭的人头与大周千万百姓的性命陪葬——”   话音甫落,他即感颊上被重重打下一个巴掌——根本未见那迅如疾电的动作,也根本未感那人收去半分掌力。唇角渗出鲜血,温羽徵捂着肿红火辣的半边脸颊,死死瞪大眼睛,愕然望向自己的兄长。   不逊纲纪,不畏神明,与歌妓娈童同眠,当朝颐指文武百官,温大将军向来挑挞任性,我行我素,却何时挨过这样一记打?   同样的愕然与悲伤也现于烛火下那张苍白更甚的面孔。一日策马千里的疲倦也未及此刻心力交瘁的万一,这一巴掌仿似耗尽了这个男人的全部心力,他似一爿失去根基的宫墙,倒塌般跌坐于椅子上。仰头后靠,阖起眼眸,他朝自己的弟弟挥了挥手,“出去。”   或许唯有在河之漘的绵绵葛藟可解,骨血至亲的兄弟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诗云:谓他人昆,亦莫我闻。   “弟弟在此指天为誓,言出必践!大哥……切莫相逼!”以袖口一擦嘴角血迹,温羽徵咬了咬牙,终是掉头而去。   复又踏入中堂,那个貌若桃花的少年僧人正悠然独坐。他将白玉茶盏捧至唇边,嘴唇轻撅往里小口吹气,似要吹开茶液上漂浮的花瓣。温羽徵面无表情地问,“阮辰嗣呢?”   “阮大人先行去了。”杞晗稍一抬脸,平静投予对方轻浅一笑,又要低头饮茶——岂知却被对方一把拽起顶入壁角。   “我从不曾出言与大哥顶撞,也不曾拂逆他的意思,更不曾为过何人对他拔剑相向!”他的眼眶殷红如血,鞘中当吟已是嗡嗡生鸣,“你若再心猿意马,我定会亲手杀了你!”   温羽徵的眸中怒火几欲把自己吞噬,而削薄肩骨也断难承受他十指倾力的捏按,杞晗反而不慌不忙,回以分外妩媚妖娆一笑,“那小王实该恭喜将军,再不是那流着奶腥口涎的贤弟孝子了!”   转眼花洗铅华,万木萧疏,京师落下了第一场入冬以来的大雪。   春的细雨雏莺,夏的浓翠啼鸟,秋的绿蚁寒蝉,皆覆上一层冬的莽莽皑皑。整座长安城仿佛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渐入暮年,发已萧然脊已弯。   温度骤降,呵气成冰。天气寒得大异往常,温商尧一病不起,数日未曾上朝。自遇刺之后他身子大不如前,若天气晴暖方还好些,而今这凛冽刺骨的寒冷浑如蛊虫入体,无时无刻不在噬其心肺,啖其血肉,唯有苦捱了。   亥时已过,奏章业已批示完毕,身披白狐毛镶边儿大氅的少年天子却仍在聚隈阁里读书。   书斋本名“蓬瀛阁”,可杞昭某日游宫中的太液池时,瞧见一池艳丽肥腴的锦鲤,突发奇想:这宫廷太液固然清波粼粼,可惜这池中物却是一成不变的,久而久之难免养得蠢钝痴肥,还不若能不断招徕游鱼的山野溪涧。朕也当如此这般招揽贤士,汇聚四方之才,才好。于是又另书“聚隈”二字,命人凿刻镌裱。   强被留下相伴的秦开不住打着呵欠,瞧见杞昭朝自己睃来不满一瞥,赶忙又把半张的嘴给硬阖了上。   “一让你读兵书,你就扯赖犯困。”少年天子把视线投回书里,“待朕出兵漠北之时,你还想不想当这领军之人?”   秦开吃了一愕,忙问:“皇上想要出兵漠北?”   “察可古一统漠北之后自称‘圣德皇帝’,一面占得朕的陇右十八郡不还,一面还大言不惭,派使臣前来索要粮马过冬,更说要娶汉家第一美人为妻。”顿了顿,少年天子咬牙又道:“朕先后派人将凌阳、弋阳两位公主送去,竟全被察可古给退了回来,还说这样的女子若在他们大弈,连给他提靴都不配。委实可恶至极!”   正说话间,白芍手端药碗,踩着莲步跨门而来。只说,“太皇太后嘱咐,陛下夜以继日勤学不倦,愈见憔瘦。须得将此药喝下,好好补补身子。”   婢子手中的白釉药碗大得像个花浇,一股难闻的药味儿直扑鼻腔,少年天子一见即皱眉头,摆手道,“朕不要,这东西只有她才喝得下。”见得少女面露为难之色,复又体己地说,“你且放着,待朕再读一会儿,就喝。”   待白芍退下,杞昭叹气道,“朕打算出兵漠北,也是想借此收缴兵权。可军饷开支巨大,蝗灾之后国库捉襟见肘,朕从没想过当皇帝也会这么潦倒。”停了停,又说,“现在是什么时辰?怎么上官先生还未来?”   原来自济南回京之后,少年天子重又将自己的帝师请来教授。上官洵一如既往清高自诩,捋须推搪道,“陛下龙章凤姿,不学自通。老臣已无可授教。”岂知眼前的龙袍少年慢慢后退几步,竟一撩袍角跪在地上,“程门立雪、三顾茅庐,都是尊师重贤之举,朕也自当效法。只望先生原谅朕往日里的好逸恶劳堕怠成性,能不吝才学,倾囊相授才好!”   惊得那个佝偻瘦损的老儒生惶然跪地,叩首不止。   “皇上若想解决国库空虚之急,问上官洵还不若去问温商尧,他懂得最多。”   “朕既已亲政,便不能事事都去烦他……”少年白皙似冰绡的脸面一刹显出黯淡之色,口中喃喃自语,“他这些天都未上朝,定是旧伤复发了,朕本该去看他的……”   “他这会儿怕还在甘棠殿里呢!我听人说,太皇太后今儿传温商尧进宫,责怪他‘父亲不似父亲,兄长不似兄长’,‘弟弟与女儿的婚事都拖延不决,定是他个当爹爹、当哥哥的不肯续弦,也不让自己的女儿、弟弟成家。’反正,我揣摩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要他来催皇上尽早成婚!“   回京这些日子,少年天子独怕人提及何日大婚迎娶温子衿,男[]风虽为朝中禁忌,然历朝历代的君王之中喜好者不少,纵然瞒不住人也可图个心照不宣。可若成了翁婿,众口悠悠,众目睽睽,这乱伦的罪名将负重如山。   杞昭诧然问道:“你怎么对太皇太后的一言一行如此了解?”秦开摸了摸鼻子,讪皮讪脸露出一笑:“这个……嘿嘿……甘棠殿里那个叫‘紫瑛’的宫女儿对微臣……对微臣好像很有些意思……”抬颌想了好片刻,方才想起那个模样还算俏丽的丫头,杞昭睨起眼睛道:“只是有些意思?你且老实交代,有没有背着人和她做那事情?”一听此言秦开急得跳脚,指天指地地立誓保证:“没有!断然没有!微臣敢以秦氏一门忠烈的英魂担保,断然没有背着皇上做过那种事情!”杞昭反倒笑了:“其实做过也是无妨的。你若真喜欢她,朕明儿就赏她出宫,给你作个媳妇儿!”   将眸中的欣喜神色挑入发鬓,分明腔中的狂喜呼之欲出,琢磨着又不好太过明显表露出来,只得装模作样板起脸孔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更何况……我怎么也得忍至皇上大婚之后。”   “可是……朕也不瞒你,朕喜欢的是男子……”   秦开以一个古怪眼光打量跟前的少年天子半晌,忽而往后避去一步,双手护于胸前结巴道,“皇、皇上,微臣可是……可是正常男儿……”   “谁喜欢你了?!”杞昭几欲翻眼儿,憋了口恶气道,“喜欢你莫不如喜欢一头猪崽!”   “那皇上喜欢的是谁?”那满脸顽劣夸诩的少年呼哧喘出一口气来,又瞪圆锃亮眼眸,笑嘻嘻地凑头过去,“且容微臣猜猜,莫不是上官洵?虽说老是老了点,好歹是个鸿儒……”   杞昭抄起一本书就砸向了秦开的脸。   又读了几篇经世济国的好文章,方才察觉相伴的少年已经久未置声。抬眼一看,原是睡着了。   龙袍少年笑着一摇头,随即解下御风的白狐毛披风,走上前盖在了还于梦中不住咂嘴儿的另一少年身上——一阵伴有轻咳的轻轻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杞昭当即欣喜出迎道,“上官先生,可教朕好等!”   看见来人面容的那刻,殿内突然照进了月光,挤入了风——瘦削面庞因月光的格外眷爱而倍显俊美明亮,鬓边白发被不害臊的风探手轻撩。身上披的复又换作了紫貂大氅,是温商尧。    ☆、48、鬓丝禅榻两忘机(下)   “外头在下雪?”杞昭看见了温商尧肩头的雪花,伸手替他拂了去,“朕知你近日旧伤复发,本想去看你……可这一读书,许多事就忘了……”   “亥时已过,陛下还在读书?”心间稍稍一愕,温商尧唇角浅浅勾起,“上官大人今日早些时候曾与臣抱怨,只说陛下数日以来通宵达旦勤学不倦,十足熬坏了他这把老骨头。就好比……”笑意显了好些,眸中戏谑之意亦随之加深,“好比七旬老翁娶了个俏寡妇,本是喜事,可惜新妇贪欢夜夜婬纵不休,便教其心有余而力不足,老命呜呼矣。”   这话颇有些低俗秽恶,对方的目光笑容也显出浑然不似往常的亲昵之态,少年天子当即红了脸道:“你竟敢把朕比作俏寡妇!”温商尧正经面色,摇头微笑道:“微臣只是作个转述之人,绝无此意。”   倚坐小寐的少年忽而不合时宜地嚷出一声:“温羽徵!你若胆敢欺负皇上,秦某定当与你生死相拼!”杞昭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吼出声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发现这晴天炸雷一般的大嚷却是秦开的梦里胡话,回过神来复又展颜笑道:“你来了也好,替朕看看,这文章写得好是不好。”   温商尧执起卷轴,一目十行地览读一遍,微微笑道:“字不错。”杞昭摇头道:“朕不是让你看朕的书法,朕是让你看朕行文琢字的气韵神骨,看朕经世济国的胸襟抱负!”温商尧也摇了摇头:“如此……就乏善可陈了。”杞昭遭了一噎,瞠目道:“你、你可知你是臣下,朕是君主!你若对朕妄加讥讽,朕大可杀了你!”温商尧稍一耸肩,故作正色:“欺君也是死罪。”   杞昭怒起心头,不过比巴掌大些的雪白脸颊绷得厉害。片刻之后复又眼梢一荡,恢复天子独具的傲然神采,挺身昂首踱出几步,微一晃首道,“然而纵是渊博多识如上官先生,也说朕的文章写得好!”   岂知温商尧更不以为然,笑着轻一摇头:“改日定当好好罚一罚他上官洵,怎可慑于陛下的威仪就信口开河?”   “你分明就是蓄意刁难!”少年天子气得极了,一把夺过对方手中卷册,用力掷回案上。似撒气般锵锵踩响地砖,方才离开对方几步,便又按耐不住地抬起脸儿偷偷睃看——本还笑着的温商尧突然蹙起眉眼,微微弓起身体倚靠于墙,手指似嵌入般紧紧按于胸口,大口大口喘气不止。聚隈阁未曾傍有生火的暖炉,自栊外飘来的风雪径自婆娑,这空旷书斋则愈显寒意彻骨,可杞昭发现仍有漉漉汗珠不住滑下他的额头,滑过那挺拔鼻峰就滴落在地。只感心窍为谁狠狠夯下一记重锤,将他兀自强撑的骄傲撷得七零八落,黑黢黢的眸子前浮起一层白花花的雾气,当即颤声问出,“是不是……是不是伤口疼得厉害?”   “天气寒些就会些许不适,不妨事。”温商尧合拢的上下眼睫俱在微颤,唇角看似好生艰难地动了动,良久之后才睁开眼眸,浮起一笑说,“陛下,可是在为军饷一事担忧?”   “察可古频繁调动兵力,随时可能大举犯边,此刻我大周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可那些藩王宗室和公侯勋贵却罔顾圣上眷顾,只顾袖手在旁,絮絮说些风凉话。”杞昭对这些人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寻不得妥帖的法子治他们“袖手旁观”之罪。“朕想依你拟撰的新政改革财税之法,来征得出兵的银两。”   “莫说远水解不了近渴,”温商尧摇了摇头,淡然道,“陛下方才亲政,根基未稳,此刻贸然推行新法,只怕会招致举朝文武的攻讦之声。”   “若不能向那些朝中蠹虫伸手要钱,”杞昭又踱步一个来回,愤然一甩袖道,“难道还要朕学那穷兵黩武的昏暴之君,横征暴敛于朕的子民百姓?”   温商尧眸睫低垂,轻咳数声,又蓦然抬眼与少年对视一笑,“这‘聚隈’二字提得妙极。”   “你……是何意思?”   “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三年不能得——”   “朕知道你要说的是郭隈自荐于燕昭王,”杞昭径自一颌首,插话道,“请他效法‘千金买马首’的古代君王,以厚待他郭隈来招揽贤士。燕昭王允诺之后,果不其然,士争凑燕……只是,朕不明白这与朕眼下的燃眉之急又有何干系?”   “想必‘树倒猢狲散’的典故陛下也听过了?”   少年仍是不明所以,斜斜上翘的眼梢透着不解之意,只愣愣点了点头。   “我朝官吏尤爱景从仿效,而趋利避害,更是人之常情。”深长眼眸蕴着淡淡笑意,温商尧又咳了一声道,“前几日微臣已传召施淳回京,这当赏则赏、当罚则罚、先罚后赏、赏罚有名,陛下请自拿捏。”   杞昭垂首好半晌琢磨,顿时明白过来,连连拍案笑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瞥过眼眸瞧了一眼秦开,见他胸腔起伏,鼾声平稳,似睡得正酣,便也不知怀着何等心思,走至了那个男子的身前。   温太后的汤药味道直教他作呕,可温商尧常年带有的三分药草清香则教他闻之即醉。他全似一个未谙世事却情窦已开的少儿郎,稍踮身子向他靠近,打开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唇角。   交睫相距,他睁着眼睛,发现他也睁着眼睛。两个人的睫毛如同水中相缠的菹草,牙齿轻轻磕在一起。   四片静静相偎的唇渐升温度,仿似要将对方的唇熨帖平整。温商尧虽未回应这个全然不似亲吻的亲吻,倒也不曾将身前少年推开。   意识到对方仿佛作了个扬抬手臂的动作,杞昭赶忙往后退开小半步,面色微微带怒地说,“你若再敢劈朕一手刃,朕绝不轻饶!”   眼神带有拂曙落晖般柔和而分明的光亮,苍白憔悴的面孔擎起一个微笑,他轻声问,“想起来了?”   “朕就记得热得慌……还记得似是……”一旦想起那夜在淮王府的荒唐行径,颈后就莫名作痛,龙袍少年埋低了烧红的脸,闷着声音道,“似是咬了你了……”   注视少年天子片刻,唇边笑意突兀敛尽,温商尧蓦地沉下眼眸道,“眼下战鼓催响在即,陛下若不成婚,若无子嗣,则极易让举朝文武人心惶惶……”   “朕明白了,太皇太后派你当说客来了!”完全听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世事何以如此难以完满,担惊受怕躲得什么,到头来却偏生摧枯拉朽来得什么。少年慨然嚷出一声,复又黯然问道,“朕不想听太皇太后的意思,朕想听……你的意思?”   “既然陛下已经亲政,便不可信马由缰,听凭自己的任性处事。”温商尧面色淡漠如常,亦难一眼望穿他的深邃眼眸,“自此微臣与皇上不单是君臣,更是父子。陛下虽不必对一个臣下谦称,却也不便每每直呼微臣的名姓。而微臣自会如在济南所言,匡助陛下完成名垂千古的大业。”   “可朕不喜欢你的女儿,朕喜欢的是……”心头委屈已极,强行将泛起鼻腔的酸楚给逼了回去,复又哀声问出,“朕会如你所愿做个好皇帝,只求能与你长相厮守共赴白头……”   他抬手轻抚他头顶,五指慢慢捋过他的发,手势迤逦缠绵,却又淡然出声,“世间事又岂能尽遂人愿。”   “天子也不行?”   “便是天子也不可僭越人伦,逆天而行。”   “她是你的女儿,朕自当……好好待她……”杞昭突然埋头别过脸去,颤着身子,也颤声道,“只怕照你的意思,天子便是金镶银制铜墙铁壁,不该为谁情动刻骨痛彻心扉,更不该枉自不尊落泪人前……你……国公请回,朕还要看书。”   温商尧手指掂起少年的下颌,想掰过那偏转一侧的脸颊,对方也硬犟着脖子不肯掉头过来。如此僵持好些时间,直至他指下加诸几分足以教人吃痛的力道,方才将他的脸掰向了自己。   “这皇位本就是你强塞给朕的,朕好冤枉……”四眸对视那刻,心头委屈再抑不住,一行泪打在这张白如丝纨的脸颊之上,似乎就要将他的悲伤一并洇透。   除却眉头蹙得稍显紧了些,他的眼眸连同神情相承一脉的寡然淡薄,轻抿的唇角挂有恰如其分的、不值一哂的绝决冷漠,仿佛对于这个少年的一腔深情全然无动于衷。温商尧俯下眼眸,平静地注视怀中少年良久,忽一抬手,袖间掣出一道倏忽而过的白气,即将那一排燃亮于聚隈阁里的长明灯全给灭了。   视线归于一片混沌的黑,杞昭心慌之下刚要张口唤人,却突然被两片冰冷的唇封住了话音。   许是目不视人的黑暗无须再设防隔阂,许是没有了含情凝睇反倒教人自在,杞昭从未想过温商尧的唇也可以如此刻般变得陌生、唐突而浮夸。他的舌于他的唇畔齿间肆意妄行,似饥者得尝玉脍,似渴者得饮甘醑,不断缠绵厮磨,不断噬咬吮咽。   少年的脸颊仿佛遭受倾轧一样攫获于这个男人的冰凉掌心,唇瓣与舌叶却一概感受到一种即将烧化成灰的热烈欢愉,甘苦参半。   “诶呀!怎么灯都灭了?”囫囵一觉的秦开饱足地睁开了眼睛,隐约看见两个身影正相拥在一起,忙又嚷嚷开,“皇上!皇上!可还在?微臣这就唤人给皇上把灯掌上!”   “唔……别……”   待摸黑跑往聚隈阁外,秦开于雪月相映的光辉下望见一个鬼头鬼脑的人影,模样好似甘棠殿里的吴笙。无暇顾及旁人的皂袍少年唤来了掌灯的宫人,又匆匆跑回书斋,猛然发现殿内另有一人。   “温商尧,怎么是你?”   烛火摇摇曳曳,光华委地,缠曲绵延。温商尧神色坦然如镜,未起一丝一潋情绪波动的纹漪。他对少年天子躬身淡淡一笑道,“夜深了,请陛下及早歇息,微臣告退。”即掉头而去了。   栊外已是弥天大雪。辚辚而行的车毂留下两道痕迹,转眼又湮没于纷纷霏霏,一地银白。   “皇上,你怎么哭了?” ☆、49、彼何碌碌太张狂(上)   自挨了兄长一打,温羽徵索性也称病罢了早朝,搬离温府直接住进了红帩阁。颊边的溽热肿痛早已褪得了无痕迹,他仍不时抬手轻摸疼处,埋怨温商尧太过寡情,纵然自己言语轻佻亵辱,他也断然不该打他这一巴掌。   虽未上朝,却不曾遗忘给温太后请安。一壁与老太后昵近言笑,一壁又抬眼扫看周遭——吴笙照旧粉白脂艳地怯怯立于一旁,不时拿眼角勾睃自己一眼,淡淡厌厌的愁楚凝于眉峰,模样好生哀怨,倒似失了宠眷的宫嫔。温羽徵恍然而笑,心忖近些日子耽于与杞晗的床第之欢,倒忘了这个小太监。   趁温太后午间小寐,还未跨出内殿门槛,温羽徵便一把将吴笙拉至怀里,笑道:“想我了?”吴笙把一张扑了香粉似的脸颊憋得通红,溜圆眼睛小声回话:“想。”温羽徵拉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胯间,“不单想我,还想这个了吧?”上回挨了踢骂,吴笙急于争功表现,赶忙双膝触地直身而跪,将脸凑向对方胯[]下:“想,都想!奴才做梦都想含着将军的物事,好好服侍将军。”   那小太监将头埋入温羽徵的绛色袍子之下,替他将亵裤稍许褪下。张口含住蛰在胯间的半根阳[]物,又以手指反复捋擦后半根。吴笙是伺候惯人的,比起杞晗对于情[]事的青涩懵憧,指法与力道都拿捏得圆熟流利,自然更教人舒服。随他卖力地吞吐舔[]弄,半含在口的阳[]物也愈加粗涨,直杵向他的咽喉深处,逼得他下颌骨撑至极限,泌出满口难以下咽的黏滑津液。   “你且好生品呷着……过会儿再教你舒坦……”吐纳渐渐沉重,温羽徵不时头颅后仰,桃花眼眸此刻已是欲望迷离,却也未见多少温存爱怜。他强行摁着吴笙的脑袋,以他的口窍为泄欲的甬道,狠狠挺送插[]弄。   几十下不遗余力的深入浅出之后,只觉一股火辣辣的激流涌至龟[]头,刹那饱胀难耐。温羽徵复又挺身猛力抽[]送几下,即一声低呵,揪起吴笙的头发,似河溢皋地一般将阳[]精一股脑射进他嘴里。   吴笙颌面朝下伏跪在地,呛得连咳不止,口中白浊液体喷了少许在地上,待捋着胸口缓过劲儿来,又将剩余的精[]液如获至宝般尽数咽下。   “还是你听话……”温羽徵舒服得满面倦色,不似往常般现出烈日酷炎难以近渎的戾气,反倒化百炼钢为绕指柔肠,一派日逝时分的缠宛柔和,一张鼻峰峭拔、剑眉利目的脸孔也愈发俊美得令人心惊。   “将军……”那小宫人似猫儿般往温大将军的怀里一偎,嘴里咕咕哝哝撒起娇来,“奴才不知当不当讲一事……”   “……什么?”嗓音仍是浑的,他抬手将吴笙向自己招近,来回抚摸他的瘦薄背脊,复又探手向他下[]体。   “奴才前几日无意中瞧见……瞧见皇上与国公也在做这事情……”自被杞昭扒了衣服受了刑,吴笙怀恨得紧,总想着在温羽徵面前捏谎编排一番,好一泄心头之忿。他将那日聚隈阁所见百倍夸大,辅以龌龊言辞秽作表情,绘声绘色道,“……皇上就似奴才这般伏着,迎着国公的挺送摆弄腰肢,哼哼吟吟……”   “你这猥贱奴才!”所有沸噪不熄的欲望都霎然化为冰封,跌至壑底,温羽徵霍然怒起,抬脚就将吴笙踹得老远,“你可知这般玷辱我的大哥,会得来比枭首断肢残酷百倍的下场!”   “奴才万不曾掉谎!不曾掉谎!”吴笙叩首在地,砰砰作响,又仰起玉碟子一般的脸颊说,“奴才确是偷偷看见的,皇上与国公原在聚隈阁里读书,说了些财税之法的改革,又说了些出兵漠北收缴军饷的对策,也不知怎的就吻抱在了一起……皇上那高撅的屁股圆圆白白又小又翘,好似两个刚出笼的馍,将国公的物事咬在当中,徐徐吞进又吐出,当真是好不快活……”   甚至不用有人出言点破,通过杞昭一而再再而三的截然大变,他早已暗暗揣度担忧了千遍有余:自己的兄长与小皇帝之间是否有了某种逾越君臣之礼、情人之子的情感。他轻拢眼眸,想避开莫名刺目起来的光线,却分明又看见那两个男子裸身交合,旖旎香艳……他由慢至快竭力摇头,想将这个画面挥除眼前,却似长成的蝉脱不了壳、蛇卸不去蜕,被挤压包覆得骨肉俱毁,几近窒息。   “我还当他打我是持心为民……”为兄长掌掴的记忆此刻复又袭来,疼痛、羞愤、耻辱、黯然、嗟伤……一刹百感鳞集在心。温羽徵怔然抬手抚上了自己脸颊,俄而又冷笑出声,“原不过是为了他的小情人……”   方一脚踩出甘棠殿,温羽徵便再不复往昔的顾盼神飞,精魄昂扬,只沉下脸来,缄口不语。李谦、马开元等人于红帩阁与其相伴饮酒,见他始终面色晦暗心不在焉,亦不敢嚼舌多言。一众人等只顾着闷头喝酒,突然被一阵乐声惊起了眼眸——十余绿鬓蝉衣的美貌歌姬推门而入,为众美拥簇当中的女子一袭曳地蓝裳,虽是薄纱掩面,亦能从那俏眼淡蛾之中窥看出她的艳冠群芳。   人艳不止,舞姿也艳。除却温羽徵,屋中男子一概看得目醉神痴,李谦更是一时忘情,扬声失态道:“只怕将姑娘置于湖面中央,姑娘也能以一曲舞姿轻桨凌波,翩翩盈盈,踏水而行。美!美得极了!”   口中的酒滋味淡薄,愈饮愈觉苦涩。温羽徵已醉至七分,一抬俊美下颌,冲那舞罢一曲姗姗而来的蓝裳女子眯起了眼眸,“你……?”   蓝裳美人自揭了面纱,松松垮垮一挪身子就往男子怀中倚去,樱口微启地娇嗔道,“你这冤家,竟连我也忘了?”   “果然是你。”温羽徵仰首抬颌又饮干了杯中甘酿,伸手将怀中美人揽紧,唇角却轻蔑一勾,“你这又是唱得哪出?”   那个只会终日念着自己心爱的男子颟顸哀叹,叹自己缘悭命薄的女子,是云珠,不是她。既敢当举朝文武之面向这个男人求亲,岂肯挥之即来呼之即去;既能听得伶人唐峤一言雇凶刺杀情敌,又岂肯半途而废铩羽而回?兰珠以酥手往复摩挲男子衣衫大开下的健美胸膛,白似珪璧,滑如凝脂。俏丽面颊贴向他的鬓发,于他耳畔轻轻吹出一口气道,“若我再不撒泼吵闹,也不多加管束教你不自在,你肯不肯再要我一回?”   女人的身子似一条柔若无骨的蛇,缠绕于男子的强壮身躯之上。以舌尖一寸寸舔过他的耳廓,又以指尖拈玩起他的胸前突起,温羽徵闭起眼眸低哼出声,抬手朝屋中的李谦等人挥了挥。   待李谦等人识趣儿地一并退出,兰珠当下更为大胆起来,自己脱去了身上的衣裳,光溜溜地又爬上了男人的身体。她两腿打开坐于他的膝上,一面亲吻他英挺的眉骨、眼眶,一面用那倒扣如钟的乳[]房、绀紫似葡籽的乳[]首擦掠他的俊美面颊。然而使尽浑身解数却失望地发现,她甘为这个放荡成性的男子受得礼仪廉耻的拷掠鞠讯,可对方由始至终眉头微蹙神色木然,好似根本无动于衷。   肌肤相亲的欢愉感受一浪掀高过一浪,胯间物事业已涨得硕硬无比,喉音也因情[]欲难堪而显得嘶哑浑浊,可兄长与少年天子叠骨相交的画面仍旧挥之不去,这类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了的宫掖丑闻竟令他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嫉妒之感,不住啃啮其心。   令温羽徵颇感费解的是,女人的腰肢如此纤细柔软,身体的气息又香甜似桃花,然而一个虚妄的念头难以摒绝地浮上心头,眼前这个不停追吻自己脖颈、胸膛的人不是韦兰珠,而是一个他极为熟悉的男子。   眼眸轻阖的俊美郎君终又粲然露出一笑——突然翻身将跨坐在身上的女子推倒在地,翻过她的身子,以自己的胯间硬物狠命顶开了她的后[]庭。   “不、不是那里……”巨大的羞耻感与猝不及防的疼痛撕裂了她的窄道壁肉,兰珠当下哭叫求饶,“不!不要——”一只大手及时而用力地捂住了她的嘴。   她脸孔向下被他牢牢按压在地,感到那根粗长阳[]物以施奸般的姿态粗野地进出自己的身体,仿佛要把两粒囊袋一并塞进她股间的窄道之中。纤嫩的身躯在男人的插[]弄推搡下疯狂颠簸,似一叶骇浪中的舟。直至持久而狂热的性[]事暂且告罄,温羽徵颤抖痉挛着全身肌肉,将精[]液射进对方体内,方才渐渐恢复了平静。没有抽离半软的阳[]物,他用全身重量将她压抱在怀,开始轻轻舔吻着她的后颈与耳廓。   兰珠发觉,这个男子将脸埋向自己的颈窝,浑似梦呓般唤出一声: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温二这种【兄控】的复杂心态...不过这两天码字码疯了,过两天思路清晰了再来解释,咳咳...当然哪位读者姑娘愿意帮俺解释一下的,俺也是很高兴的T T ☆、50、彼何碌碌太张狂(中)   天子大婚的筹备紧锣密鼓,当第一批纳采之礼自皇廷送入温府之时,温子衿已是满腔赴死之心。她无不企羡地望着廊前一排谢去繁郁的棣棠,不甚耐寒的乔木于残冬中树冠抵依,迎风傲雪地枝叶相缠,仿若彼此哝语倾诉。那双昳丽幽深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与父亲的目光相似的悲伤。   温子衿怀着殊死一搏的念头踏入皇廷之时,杞昭正在召见秦时如等几位朝中老将。没有让宫人通传,她像一只借着风力娉娉而来的蝴蝶,悄然落在了聚隈阁的殿槛之内,注视着正与自己的臣下相谈甚欢的少年天子。尾梢渐细的两道直眉挑入绿鬓之中,眼睛以同样弧度微微扬起。她听见他说话的声音,那个声音仿似也正襟蹙眉——   “四书五经只会为朕带来迂腐儒生,眼前战事正催,不如张榜纳捐,凡是熟识漠北风土人情的朕的子民,无论原属何地皆可招入军中,予以官职。这壁可算不拘一格招贤纳士,那壁也能稍解朕军饷欠乏的燃眉之急……”   龙袍少年说得昂扬兴起,全未注意到阁内多了个人,倒是秦时如瞧见了一脸悲怆哀恸的温子衿,向她躬身作下一揖。杞昭抬脸瞥了眼自己未来的皇后,心头并不见喜,绷起脸道,“太皇太后在甘棠殿,你跑错地方了。”见少女樱口微启又欲语还休,杞昭扬手挥退了身旁的几位将军,一腔衷情化为了唇边轻叹,“朕不想总与你聒吵,好似那光腚的孩子动手克架。你若想游赏后宫林园,待朕忙完了政务即来相陪;你若只是闲来找人拌舌,还是跪安罢。”   “臣女已心仪他人,断难入宫为后。若皇上今日不能赐一纸将臣女另配他人的诏书,那就赐给臣女一疋白绫罢!”太皇太后和父亲的成命似覆水难收,她将力挽大厦于将倾的所有祈望寄予了她本极不看在眼里的少年天子。温子衿神情决绝,吐字铿锵,仿佛脱口而出的非是声声话语,反是哽于喉间多日、早已烂出脓溃的枣核。“臣女自顾才疏貌陋,实配不上皇上的玉树临风雄才伟略,求皇上网开一面,成人之美!”   见温子衿面露不屑,字字含酸带涩,杞昭既震愕且愤怒:倘是别家女子胆敢于此时在他面前这般胡言乱语,他定二话不说就遂她所愿赐她一死!可那双令他每每见之心跳砰然的眼睛蓦地浮于眼前,直教他一张白如纨、光如绢的脸孔染得绯红,竟溺出了一头的热汗,颤声问道:“你说你已心仪他人……那人是谁?”   温子衿答曰:“僧人辨音。”   “辨音?那就是七哥了……”少年天子懵然道,“可是,七哥不是已经死了么……”   “死的是无辜囚于深宫十年的佋王杞晗,却不是被迫削发披缁的僧人辨音,”温子衿垂下几滴珠泪,复又哀声叩首,“求皇上念及臣女的情有独钟、辨音的身不由己,就成全了我二人!”   少女的白皙额头叩得皮破血出,两处粉白腮面都是止不住的泪。她看见眼前的龙袍少年眉头紧,目光严峻,面上亦隐隐带有怒色。那对上睨的眸子再不复昔日游嬉浮夸的稚气,他的眉宇间开始流露出一种如痛璞玉经得砥砺之后焕然而生的帝王之气。   缄默半晌,仿佛醍醐灌顶恍然醒寤,杞昭突然狠狠打了个颤道:“来人,拟旨!”   似嫌拟旨的宫人落笔太慢,少年天子大步上前将其推开,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墨笔。手径自颤个不止,一勾一划更似要透纸而出,手握的笔、笔下的纸,仿佛就是他与那个人之间的跨水飞梁、破浪牙樯,免他泅浮于人伦礼教的险恶澎湃,为他们修来携手余生的一线生机。   刹那的惊诧愕然浮现少女的眼眸,温子衿又落下泪道:“子衿……子衿谢陛下成全……”   杞昭万没想到温子衿会以这般视死如归的态度前来相求,一介女流尚能为心仪的男子豁出性命、竭尽所能地争上一争,实令他这位在九五的帝王相形见绌,自叹弗如。一口气抒写下这道圣旨,因手腕倾力过猛而感酸疼难耐,杞昭抬手擦了擦额角沁出的薄薄汗珠,竟对眼前的少女生出好些敬意。他絮语温柔,神情亲切,朝她由衷笑道:“不!是朕当谢你。”   寒鸦归憩于枝头,小桥流水泠泠汩汩,待温子衿终是满心忐忑地回得温府,已是银蟾凄清,夜色朦胧。   自杞昭亲政之后,温商尧即称病罢去了早朝。言及其中因由,至多三分在病。其余的念头,无非是若盼一只雏鹰羽翮舒振、劲翱长空,首先就要让他无枝可依。   不似过去那般通宵达旦地持宰政务,练它一笔闻於天下的温体行书,读些门生递来的文章,倒也惬意逍遥。唯独几日来嗜欲愈显寡淡,不过进些薄粥淡蔬,便是与丹丸药罐为伍。云珠暗暗垂泪几回,实是难解,缘何依着阮辰嗣的药方取来药材,不曾假手他人地细细研磨煎煮,又不厌其烦地时辰一到就催他用药,温商尧的病情不单毫不见起色,反而急转直下,日胜一日地悴容瘦损起来。   他正于书房里看书,白裳美人轻叩门扉,即手端汤药袅袅进了屋。韦松因温羽徵拒婚一事气得卧病不起,待病情稍缓,连连派人来催女儿回府。可这相府的千金似铁了心般,不恤人言谤议,宁以一个端茶送水的丫头身份留于她所钟情的男子身边。只因听得人说,“煮粥,必须井水,亦宿贮为佳。”便每日天未亮时即起身替他下绳汲水,事皆亲为,细心备至。   “爹爹,女儿有话当讲。”   见温子衿跨门而入,温商尧稍稍抬眸一愕:流光少驻,一晌十年。上一回这丫头主动开口唤他“爹爹”之时,身高还未及他的腿侧,而他的妻子朱氏也还在人世。   “倒是难得……”薄如纸刃的唇温柔绽出一笑,嗓音滑柔绵软,带着些些恰如其分的凉。似轻拢慢捻于琴弦瑟线,洋洋盈耳,委曲深挚。云珠但听这声音就红了半壁的脸颊,再瞧他晏晏含笑的一双眼睛,心里竟莫名对温子衿生出好些醋意。   温子衿将藏于袖内的黄绫诏书取了出来,咬下贝齿道:“温商尧接旨!”   除却偶尔轻咳数声,那个起身来到女儿面前的男子始终缄默不语,神色肃然得令人好生惧畏。他从未如方才那般笑得温柔欲化,也从未如此刻这般眉头锁得深沉难解,眉心的刻痕如此彰显,仿佛再难抹平。   温子衿放下圣旨跪在了自己的父亲跟前,含泪道:“女儿知道爹爹定会以太皇太后的懿旨为由阻挠女儿与晗哥哥的婚事,可现在皇上都已经亲自下旨了,还望爹爹可怜女儿与晗哥哥的一腔深情,就成全了我们罢!”   温商尧良久一言不发,直至警柝之声自远处传来才似被唤醒般,摇了摇头,“不行……你要别的……爹都依你,唯独嫁给杞晗……不行……”   “为什么?就因为你认为晗哥哥不会是个好丈夫?可你自己也不是!”温子衿突然冷笑一声,起身步步逼向自己的父亲,“是你对不住娘!娘拥有任何女子难以比拟的温柔雅致,你却成日为一张画像神伤,委实可笑……”她吐字极快,咄咄相逼。从未视他为如山巍峨的父亲,也早已不是铅华不御的天真少女。她知道自己把住了父亲愧疚的命门,正游刃自如于对他的报复之中。一直伫于一旁的云珠完全看懂了这对父女的角逐,而她所倾慕的那个男人竟已是兵围垓下,四面楚歌。她天性一般想要护他,哭道,“温小姐,求你莫再这般狠心相逼!待国公身子好些再说不迟——”   “莫以为他受伤那些日子,你以唇相接,喂了他几次汤药,渡了他几口[]活气,就是我的母亲了!”温子衿冲其冷冷叱出一声,复又对温商尧道,“你就是一块焐不暖的石头,化不去的冰!用你的阴沉寡言,用你的薄情寡义,一步步将娘逼上万劫不复!莫非你也想让子衿如娘这般,因由不受夫君宠爱、因由每一夜的寒衾空枕而抑郁终身?”   心口的旧创浑似被扯裂般疼,豆大的汗珠不断渗出他鬓间的白发、滑落他的脸颊。温商尧大口大口喘起气来,“杞晗他……你可知你二叔……”   “我不要听你对晗哥哥的毁訾侮辱!纵然他行出一些错事,也是你逼的!你害的!”她猝然打断父亲的话,对他的警告与那些不似空穴来风的闲言碎语置若罔闻,一切都不足以扼断她想要成为他妻子的念头。“哪怕从此穷阎漏屋布衣蔬食,哪怕从此风袭雨催潦倒余生,哪怕晗哥哥日日打我夜夜骂我,子衿也认了,只当替父还债于他……”   “你再多说,我也不会答应……”好似连摇头摆手的力气都已丧失殆尽,温商尧微抬手臂却又很快坠下,轻声道,“你下去……”   “若爹爹今日宁可抗旨也不肯成全,就请亲手将女儿刺死!”一如杞晗的暗示那般,她决心以自己的生死为斧钺相逼。温子衿抬手拔下发髻上的翠钿金钗,径直就往自己喉间刺去——   “子衿!”温商尧大惊失色伸手去挡,那支金钗便生生扎透了他的手掌,复又被他的女儿用力拔出——殷红血液一刹喷涌而出,蜿蜒淌过修长手指,淅沥滴落在地。   到底不是当年那个六岁女娃,可以一壁咬出父亲的指间鲜血,一壁冷眼看觑他的愕然哀伤。温子衿也被父亲切肤断骨、鲜血淋漓的模样骇了住,怔怔瞋大眼睛,失魂落魄般跌坐在地。   温商尧略有些怔然地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俄而又极是干涩地笑出一声,抬起眼眸,望向女儿的眼睛。   “求国公成全……”扭头躲开父亲黯然的目光,温子衿跪在地上,将手中染血的金钗高托过头顶,狠下心来又道,“莫让子衿重蹈你亡妻朱氏的覆辙!”   终于承认自己败于这场令人精疲力竭的对峙,他慢慢别过脸,以一个无比倦怠的声音道,“你莫后悔。”   她已是滂沱泪下,泣不成声,“子衿至死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双休日原谅作者暂不更新,这周已更的2万余字着实把俺更新伤了...T T下周开始会保持一周1万至1万5的更新速度,还请看官们高兴的时候冒泡一评哟哟哟>< ☆、51、彼何碌碌太张狂(下)   杞晗既是和尚又是“死人”,身份太过蹊跷,温府不以此为喜事,虽未刻意掩人耳目,却也断不容大张旗鼓。温子衿唯恐父亲变卦,以圣旨要挟,急于操办婚事。而温羽徵宿于红帩阁数日未归,温商尧也未派人支会于他,只命无论亲迎还是交拜,温府、朱府的亲眷一律不得出席。   见父亲供给自己的院子还不及温府的堂屋大小,业已凤冠霞帔在身的温子衿一壁埋怨温商尧心狠,一壁又堆出满脸温存笑意,对身旁的杞晗道,“晗哥哥,你看,我们有自己的家了。”她将为了这特殊日子施朱抹粉的脸颊枕于他的肩膀,“今日之后你掌篙楫我放歌,你我二人同船共渡,相扶相持,白头到老。”   “我本以为会与你同住于温府。”淡然一言过后,一身红衣的杞晗轻推开自己的妻子,缓缓蹑步于院中,再未出声。   院子地处偏僻,开间不大,倒也干净得未落一粒尘灰。米粟、财帛置了整整半屋,炊具、笤帚之类的琐碎物事也一应俱全。   温子衿发现自己的夫婿由始至终蹙着眉头,那张白似圭璧、艳若桃花的脸上全然不曾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应有的欣喜。她不敢再去窥视他前后判若两人的沉默,唯恐自己看得错了,想得多了。将所有自夫婿处得来的冷淡归咎于自己的父亲,温子衿柳眉一皱,咬着贝齿忿然道,“他不肯大肆操办子衿的婚事,定是怕教人知道晗哥哥‘死而复生’驳了他堂堂首辅的面子!他借口身子不适不愿出席,府里便也无一人胆敢前来,可怜子衿与晗哥哥的大喜之日,怕是只有一人得以见证了……”   “还有人会来?”杞晗返身望向已作妇人盘髻打扮的美貌少女,问,“谁?”温子衿眸含春水粉颊生光,嫣然笑起,“晗哥哥何不猜猜,那个人与你我二人都相熟得很——”岂料话还未毕,竟为对方冷冷打断,“你想说便说,我没有猜谜逗趣的心思。”   一朝首辅的掌上明珠何尝挨过这样一叱?一腔酸意泛起鼻腔,温子衿咬了咬桃花瓣儿似的唇,强耐住满腹委屈,怯怯又说,“想来与我二人都相熟的,唯有阮大人了。他本也是不愿来的,拗不过子衿的声声央求,还是答允来了……”   正说话间,便见一个清俊男子推门而入。温子衿浑似见得救星一般,欣喜嚷出声来,“瞧!说到曹操,曹操就到!阮大人,你看这天色暗得月牙儿都爬上了枝梢,可让子衿好等!”   才与那红衣新郎的目光打了个触,他就似挨得针锥扎刺一般别脸于旁侧。按捺一身活活遭受剐刑的疼,阮辰嗣带起一脸温和笑意,抬眸四下一番打量道,“这院子虽不比温府宏丽豪奢,可前有井池,后有桦柏,和寻常百姓的居所相较,已是极好的了。”   温子衿刚欲答话,却见杞晗嘴角轻轻一勾,似笑非笑掷出一声,“阮大人何必诳语宽慰?此处不过是又一囚笼,残垣破瓦,瓮牖绳枢,难挡暑月溽热腊月寒浓,还不若合卺宫。”   缄默相峙的气氛怪异非常,扼得三人都喘不过气来。好在突然就泼下了雪,骤起的寒风似钢鞭挥扬,直将人往屋子里赶。飘飘大雪将廊腰檐牙须臾掩成皑皑一片,却揭开了他强颜欢笑的自欺伪饰。阮辰嗣凝视着眼前这貌比桃花的红衣新郎,眉间漫着难解的黯然伤怀,心中叹道:原以为可一生厮守,旦暮相伴,岂知转瞬竟已俩俩殊途,咫尺天涯。人间事何以这般难遂心愿,教人半是訾笑讥讽半是鞭挞苦痛?   “哎哟!这那么大的风雪,新娘子不好好坐在洞房里,瞎杵在外头干甚?”   “奚婆?”温子衿循声望向门口,惊喜得杏目圆睁,捂嘴叫道,“还有周伯?马六?你们都来了?你们怎么来了?”   哗啦一下子涌进二十余人,接踵摩肩,挤得本就不阔的院子更显狭仄。除却奚婆曾为温子衿的乳母,其余之人连同掌船的周棣在内,虽都与温府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系,到底算不得府中下人。   “小姐这般标致善良,待我们这些下人又这么好,这等大喜日子,我们怎能不来捧这个场?”为首的奚婆虽是花白头发,模样却生得好生端庄周正,一双眼眸更是炯炯不逊年轻之人,她又道,“三天前的夜里夫人托梦于我,说小姐即将出嫁,奚婆子身为小姐的乳母,当去望上一望……我本将信将疑,心想反正近日无事,不若进城看看……谁知竟是真的!偷偷问了府里的下人,才知小姐身在此处……”   “你、你胡说……分明是国……国……”说话之人乃奚婆的儿子马六,因年龄相仿,小时候常与温子衿结伴玩耍,给她捉虫抓鸟、捞鱼折花,关系甚为亲密。可惜马六模样虽不差,却天生是个结巴。他涨着脸颊手足俱用,倒愈急愈说不出个完整话儿,“是国……国、国……”   “天这么寒,你要送小姐的蝈蝈早冻死了!”   “分、分明……就是、是国……”   “你莫再岔话,尽惹人厌烦!”奚婆扫过一记眼风,断了儿子的絮絮聒聒,又掉头望向温子衿,柔声笑道,“若是小姐不嫌弃奚婆子老眼昏花年迈无用,奚婆想大胆求小姐收留,好替作一番小姐照应……”   “原来是娘……原来是娘……是娘托梦嘱咐,才免了子衿大喜日子的孤单冷清……”见来的人各个手拿肩扛,给自己带来的这些吃的用的,俱是打小就喜欢的物什玩意儿。更有一个姑娘手里捧抱着大丛折下的腊梅,阵阵暗香款款浮动,盈满院落。花瓣挤挤挨挨,纯黄如蜜,登时将这冷寂深寒的冬夜乔扮出春的多情可人。两行珠泪簌簌滑下,温子衿因喜极而泣不成声,道,“有娘在天上伴佑着子衿,还要那个狠心的爹爹何用?何况子衿还有阮大哥,还有奚婆,还有马六……够了,够了……”   见新娘子哭得不能自已,一伙人忙又七嘴八舌地开口相劝。奚婆大手一挥,立马爽快地招呼起来,“新娘子怎么不把盖头盖上?王丫头快把新娘子扶进房里!还有戚丫头,快把那些折来的腊梅给小姐摆饰进屋子,纵是寒冬腊月,大喜的日子又怎能没个花儿装缀——哟!瞧我把最重要的事儿给忘了,我还没好好看看,那个还了俗的小和尚到底有多俊俏!”   温子衿方要迈门而入,却又不甘心地往回眸张望向门外。雪下得极大,二十余人的杂沓脚印早已湮没于厚厚的积雪,徒留下一方干净天地。她没有如愿看见自己的父亲,惘然若失地喃喃道:他果是这世上最狠心的人。   她当然看不见他。因为温商尧始终伫在不为人见的暗处,那双深长眼眸嵌在阴影之中,却一寸未离她的喜,她的泪。   他的指尖捻着一朵腊梅。   见女儿收干颊旁泪水,为一众人欢欢喜喜拥入屋中,他轻轻一笑,任风将掌心中的黄色花朵带走。随后展了展披风,掸去缦立良久而落满肩头的雪,转身走了。   雪片徐徐飘坠,夜雾弥漫氤氲。孤月高悬,这夜色深浓得似一只漆黑的瓮,将谁家姹女的凤冠金钗、罗裙红绮安然浸于其中,又将谁家少年的修眉轻蹙、嗟叹思念泡于瓮底。   遭逢于狭窄阴暗的巷间,温商尧看见了弟弟眼眶渗血一般的眼睛。片刻的默然对视之后,他一声轻咳,与他擦肩而过,“晚了。”   还未走出几步,即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温商尧!”   这三个字他从未自他口中听过。仿佛拼尽全力迸出喉腔,含着怒,哽着泪,也掺着血。温商尧止住脚步,及地的披风随风轻轻一摆,并未回过头去。   “你分明知道,杞晗是这生我要定了的人……你分明又知道我视子衿若己出,即是她开口向我讨要天上的南辰北斗、地底的奇石宝璞,我也愿飞天遁地,豁出命去为她撷取……你抢不得亲生女儿的夫婿、担不得翁婿乱伦的恶名,却将我置于这荒天大谬、瞒天大谎之中,遭受这比烹煮锯割还酷烈百倍……不,酷烈万倍的刑罚痛楚!温商尧……”温羽徵拳心紧攒,浑身轻颤,少顷才一字一顿道,“你太自私了。”   雪愈下愈急,愈下愈大,好似成群成簇的素白蛱蝶旋舞人间。   他的愤怒与悲戚肖似弦中宫商,他听得真切,却仍旧倦漠冷淡,目光深晦不清。   “是我的错。”几声轻咳,温商尧始终只以背影相对,半晌才道,“是我的错。纵然口口声声自己迫于当时情势才另立杞昭为帝,却到底不曾摒除私心,这是我的错……偷天换日另立新帝,将杞晗由天子贬为佋王,幽禁深宫十载,致使他心思日深,嗔念日重,这还是我的错……本该翦草除根永绝后患,彻底了断萧坚、萧乾的不臣之想,可终究抵不过萧贵妃的临死乞求,到头来只给了杞晗一册佛经,望他放下心中嗔念,安然度此余生,这仍是我的错……因缘果报,一念之差,千般错漏万般差池皆因我而起,你唯独错了一处……”   许是女儿执意的婚事早已让他精疲力竭,他咳了数声,停顿许久才又淡然道,“你既无心又无情,何必枉自多情,学我这般将深情错付……”   “无心又无情……你竟说我‘无心又无情’?!”眶中似要滴落出血来,紧攒的十指嵌进掌心亦止不住周身狠颤,这张俊美面颊从未如此刻般面目狰狞,癫狂骇人。“十数载金戈铁马斩将搴旗,百余次出生入死血染衣袍……穿的是大哥穿过的盔甲,用的是大哥用过的剑,大哥当真以为羽徵心系家国百姓,心存宏图抱负?!”   温羽徵吐字极快,可哽咽的声音听来竟绝望已甚,悲恸已极。   “错!温商尧你大错特错!山河残破与我何干!百姓疾苦又与我何干!我只知道你大业未竟心有不甘;我只知道人间万不可没有那个‘砥柱中流、无出其右’的温郎!生杀予夺唯我一念,旁人的谤议我从不放诸心头,却绝不容人辱你只言片语……这算不算无心?!你夜夜挑灯枯坐,又可知我也夜夜辗转难眠?时时徘徊于你窗外,欲窥又怯,只恨不能重回你我抵首共寝的旧日光阴,不能将你的心伤憔悴据为己有……这又算不算无情?!你为一个女人伤心了二十年,可曾有一刻想过我?!我——”   话音戛然而止,一道泪潺湲滑落他的面庞,于这弥天风雪之中,滚烫似烙。   温商尧阖起眼眸,一声喟叹似一曲击节鸣桹的长歌发于肺腑,直捣耳膜,又拖出缱绻无尽令人嗟伤的尾腔。   他慢慢掉过身,一晌凝视弟弟的眼眸,微微摇头道:“你已是世间无二的温羽徵,为何偏要做第二个温商尧?”   “枉羽徵处处以大哥所思为思,以大哥所欲为欲……”温羽徵猛然瞠眸一愕,怔了半晌才似缓过神来。他连连摇头,喋喋自语,仿佛已醉话酩酊,“到头来竟不过是……不过是大哥眼里邯郸学步的跳梁小丑……跳梁小丑……”   他终在他面前袒露心迹,袒露那自幼隐蔽于心的莫名情愫。怎料却是一场急流回湍,生生扑灭了他的心火,撕裂了他的肌骨。   “为何?大哥问这一声‘为何’,那可否先告诉弟弟,为何雨落地,花向阳?为何凫在水,雁南飞?为何饮泉则甘,饮鸩则死?为何祓禊于暮春,斩首于秋后?”一对剑眉蓦然一挑,温羽徵突地冷笑出声,“大哥既不要弟弟亦步亦趋地相随,弟弟这便不随了——从此往后,你若朝南我必往北,你我泾渭分明,再不相干!”    ☆、52、于嗟阔兮不我活(上)   一伙人闹足两个时辰,直到奚婆招呼大伙儿散去,这才各自带着一脸有些暧昧粗鄙却好生温暖的笑意退出门去。眼见这不大的三合院复又变得空空荡荡,阮辰嗣幽幽叹出一口气来,慢慢起身往门外踱步。那颀长挺拔的身姿此刻竟疲惫得好似佝偻,清瘦面孔上一派雪后荒原的寂然。   不想教自己的沮丧悲戚扫却一丝他大喜之日的兴致,尽管这新郎的衣袍红得刺目已极,由始至终他仍强撑着自己以微笑示人,仿佛涸泽而渔,只为今夜就穷尽了余生可能据有的全部快乐,以后再不会笑了。   衣带渐宽的清俊男子还未迈出门槛,便听见身后一声相唤,“阮大人留步。”   这是他一听即能辨出的声音,却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回头去看那人的眼睛。那双清清漇漇的眼睛常若蕴了一汪湖水,一旦对视久了,恐怕就有为之溺毙之虞。   “偷生一时,却未必能够苟安一世。小王半生荒唐,不过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还望大人见谅,莫怪小王的背情弃义……”   “卑职人微职低,不过恪守医者本分,”阮辰嗣不曾掉过身去,仅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见不见谅的……王爷又是凭何说起……”   “但凭大人每每救我于覆顶之灭,”那个声音听来已似哽咽,“当时大人明知小王体弱是假,却从未出言揭穿……”   当然想过戍楼远眺,聆听角声回荡,当然也想过指点江山,凌驾万里长空。然而凭白从天子变为佋王,一举一动如履薄冰,一言一行死生交关,尚且年少的佋王不得不收起这些近乎妄想的念想,小心蛰藏——   他忧心终有一日自己的健康会为自己带来肘腋之祸,覆顶之灾。   阮辰嗣犹记头一回奉命为这少年切脉之时,那双清皎眼眸中的闪躲、失措与绝望。年纪尚轻的他不由愕然:一个获悉自己身体康健的人竟不见一丝应有的欣喜,反而如闻噩耗般悲恸欲绝。   那日他读出了他目光里的悲戚与央求,最终痛下决心为其隐瞒。甚至每每违背自己恪守的医者良知,故意用药将其体温稍稍升高,以掩旁人耳目。   “若非大人替小王遮掩,怕早已为国公识破,性命不保……”眸中浮起点点泪光,那些投于这张白皙面孔上的枝杈阴影曲折错综,仿佛乱墨泼就。“漫漫十载的救命之恩,濡沫之情,小王铭心刻骨,没齿难忘……今生既无以为继,只盼来世……来世……”嘴唇动了几番,却哽得再难说出一字。他走上前去紧贴他的背脊,一如过往那般将两臂箍上他的胸口,箍得紧些,再紧些。   怕一撒手,便是自此山高水长,俩俩相忘。   阮辰嗣又叹息一声,摇头道,“国公深谙医术,洞明歧黄,并不在阮某之下,王爷佯装病恙他又岂会不知,只不过……”   只不过为了保下他的性命,他宁可豁出自己的性命。   当日他在那个男人面前为他扯谎立誓,只说自己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佋王之病是真非假。   尽管病容苍白憔悴,瘦削面孔又常含三分浅笑,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仍威严得教人一见即怵。温商尧轻咳一声,毫无血色的唇浅浅浮现一个模棱两可的笑,“阮大人这是以命相挟了?”阮辰嗣忙摇头道:“卑职微不足道死不足惜,怎敢拿自己的性命前来要挟国公?”温商尧面上笑意更深一分,又道:“大人手中筹码非是大人自己的性命,却是温某的。”   阮辰嗣心中大呼不妙,却仍叩首在地道:“卑职绝无、绝无此意……卑职不敢……”   见这清俊少年已骇得面色如土魂飞魄散,温商尧只觉好笑,复又咳上几声,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罢了,这脑袋暂先寄在你的脖子上。你这‘当世华佗’若是追随佋王去了,怕温某的伤自此无人可医,便也命不久矣了。”   杞晗怕是再不会知晓,为何温商尧与他立下一个“谁将先于对方阖眼咽气”的赌约之时那一脸不解其意的微笑,而为何那时立于一旁的阮辰嗣面色惨白,汗如雨下。   为杞晗紧贴的后心传来一阵化骨的烫感,一晌的静默相依之后,他慢慢挣开身后之人,阖起眼眸道:“卑职恭祝王爷与温小姐举案齐眉,偕老白头!”   言毕便径自前行,再未回头。   也罢,何必徒增他的负疚伤怀。   便以这个关乎来世的盟誓为甘,化解抵过今生无缘的苦。   风拂下他肩头的雪,转瞬间又落了些新的上去。红衣新郎独自于院中默坐良久,目不交睫,一动未动,仿佛早已与这寂寥冬夜、皑皑天地融而为一。他的头发生得快,头皮已长出一片青色发梢,似那开春萌出芽尖儿的茸草。他的面孔仍是尤胜女子的艳,神情不是梢上桃花的迎风秾赤,倒是水中桃花的随波清幽,带着萍浮无定的恍惚自失。   他知道那个貌美少女正满怀新妇的憧憬与羞怯,于房中等待自己。   蒙着红绸头盖的温子衿仍旧端坐榻上,等待杞晗前来挑起她的喜帕。   她不住绞弄着裾角,绣着大红牡丹的霞帔因纤瘦肩膀的微颤也轻轻抖动。怀揣强烈的欢喜与隐隐的担忧,准备将自己全身心地交付予所爱之人。   一个时辰挨着一个时辰过去,喜筵之上奚婆马六们的笑语喧阗犹在耳旁,可她怎会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夫婿始终闷声不语,那两道淡墨画就似的眉打从开始就蹙得蹊跷。   那些梨园演绎的死生契阔,那些戏词杜撰的白头偕老,她曾如每一个怀春少女那样沉湎于对自己大喜之夜的无限遐思,却从未想过自己终日担惊受怕,竭力避免重蹈母亲的覆辙,可到头来竟仍破不了这个“殊途同归”的咒。   温子衿想起年幼的自己时常偎于母亲怀里,仰头望着她那张美丽恬静的脸庞,听她以最温柔绵软的嗓音念着一首与自己名字相关的诗。   红绸头盖下,脂粉施全的女人也学着母亲昔日的模样,轻启朱唇念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一字一字含英咀华,但嚼出余味苦涩。   对父亲安排的杞昭敌视排斥,对父亲不喜欢的杞晗情有独钟。枯坐床头的温子衿突然恍然大悟,这场她执意而为的姻嫁根本只是为了与温商尧怄气。悔意姗姗来迟,复又马上自己打消了去。犟拗挚烈如她,即已说出一声“至死不悔”,又怎肯在洞房花烛夜就认输于自己的父亲?   她仍旧恨他专辄,恨他冷漠,恨他无情;仍旧自欺地想,自己与隔帘听曲的母亲并不相同;仍旧把杞晗前后迥然相异的变化归咎于那个血脉相系的男人。   霞帔红裾静坐房中的女子终究破颜微笑,再次安心等待起她的丈夫。然而直到红烛销尽,鸡鸣晓破,那人始终未曾前来。    ☆、53、于嗟阔兮不我活(中)   风住雪收,难得晴好。   李谦尚未跨入红帩阁的厢房之内,即扑面而来一阵脂粉香膏的俗腻气息,屋中男子女子不时的放声大笑也直逼耳廓。言谈所涉委实下劣污秽,不堪入耳。   正值酒酣未阑,半寐半醒,一众妖艳歌姬左簇右环将那俊美郎君围于床榻中央。几双酥嫩如脂的手争相抚摸上他的胸膛,两张樱口则各自衔着他一侧胸前突起,送出软软舌尖,来回吮吸舔[]舐。   温羽徵近乎赤身袒体,上身潦草披了一件衣襟大开的蚕丝亵衣,□则无遮无掩全然裸[]露。轮廓挺峻的面颊此刻醺然带绯,愈显瑰美,一身肌肤白滑如奶浆,肩膀宽阔健壮而腰肢细赢一握,而那大喇喇呈现人前的粗壮阳[]具似带棱角,因歌姬的环伺舔[]弄已勃[]起大半,龟[]头略带赭色,硕大饱胀,顶端小孔也教人看得一眼分明。   同为男子的李谦亦不免摇头暗叹:即便一万次看见眼前男子的体貌,也当一万次叹羡,人间何有这般噬人魂骨的俊美郎君?   为人舔[]弄得骨酥肉麻,阵阵惬意浸入肌体,榻上男子眼眸懒懒一睁道,“如何只有你一人?”   “山东镇守奉诏回京,皇上当朝痛斥其勾结藩王贪赃枉法,以致声名狼藉,民怨鼎沸。本已革职待办,结果施淳以捐助军饷为由全数上缴了贪受的贿赃,反倒获得皇上特赦,不单升任刑部尚书更兼掌财政事务,当真可谓否极泰来。皇上勒令施淳上任后肃清吏治彻查京中官员,一时吓得举朝文武惶惶不安。想到施淳虽贪赃枉法却未谪反升,便也纷纷效法,区区数日时间,皇上不但将出兵漠北的军饷给收缴齐了,还大有盈余。”李谦言及此处也不由面露赞意,唯恐惹得温羽徵不悦,忙又敛容道,“这人心呐,总是一划的趋利避害……军饷筹齐,皇上龙颜大悦,此刻正摆宴宫中大赏群臣,马开元他们也都赴宴去了……”   “那小毛孩子蠢夯得很,懂什么‘趋利避害’?!定是听了背后之人的耳旁点拨……”温羽徵猛然扬手,将趴伏在自己身侧的一个歌姬推跌下了床,嗤出一个冷笑道,“我竟不知,一言九鼎的堂堂首辅倒成了恭谦自抑的贤后了!”   “皇上纳了宫里一个名为白芍的婢子为妃,封她为‘芍夫人’,只说待怀有子嗣之后,再另行封赐。莫说举朝文武,怕连太皇太后也不好再揪着皇上大婚之事不放……”见温羽徵眸色愈显阴沉,脖颈接连仰起,闷声灌下觥中酒液,李谦又道,“今日早朝时分,皇上言及大将军连日因病罢朝,理应在京好生休养……听皇上口气,似已属意秦开挂帅出征,秦时如担任副将。但说以秦老将军身经百战的经验定能弥补秦开初出茅庐的不足……国公他……倒也未出言反对……”   “而今他一腔心思全都拴系于他小情人的身上,眼里、心里再无一锥之地留予旁人,”温羽徵复又仰头灌进一口酒液,继而一声冷笑,“只怕为保那小毛孩子的万代江山,他早就想寻得借口释我兵权了!”   举杯再饮,清酿甘醴的滋味竟也辛辣劲烈似割喉刀刃。他形骸放浪于日照当空、美人裙下,可胸中的苦闷与妒意却仍旧无处遁形,几日间食如嚼蜡,仿佛仅以醉生梦死来解渴充馁,便也可以浑噩度日苟且于世。温羽徵抬手将一娆媚美人递于眼下的酒盏打翻在地,又强将她的脑袋摁向自己的胯间。   “还是……你忠心……”一丝□漫出鼻腔,温羽徵自己被伺候得极致舒坦,倒也不忘体恤下人。他眼眸半眯着睨了李谦一眼,笑道,“那日你与那韦兰珠可还快活?”   李谦骇得跪伏在地,连连叩首道,“韦相的玉叶明珠,卑职这等凡陋匹夫断然不敢染指……不敢染指……”见他这般猥陋模样,温羽徵放声大笑,“该你无福消受!”忽又凑头向那矮小儒生靠近,极是暧昧而龌龊地笑道,“你可知那‘玉叶明珠’当真骚得很,牝[]户又窄又深,稍一触碰便淫津四流,你插弄的力道愈是生猛,它便愈似那夹紧的蚌壳一般不任你将阳[]物拔出……”   那日在红帩阁与兰珠行完情[]事,待温羽徵神思恢复清醒,瞧见身下已半昏厥的女子,顿觉败兴乏味。他摇晃出屋,见李谦仍候于门外,竟推出一掌将他送进屋里,笑道,“这绝代美人的滋味,也赏你尝尝!”   李谦虽官拜高职,可因相貌矮小猥琐,始终未获佳人青睐。虽一眼相见即对韦兰珠倾慕在心,哪里又敢妄生邪念。他由头至脚细细品赏榻上美人的玉体冰肌,甚至几次抑制不住地想伸手摸上一摸那对浑圆双[]乳,最终也不过是解下外衣将那白璧无瑕的身子裹了起来,叹息着走出门去。   经温羽徵一提,唯恐隔墙有耳,李谦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若将此事传将出去,只怕爱女心切的韦松能生生扒下他的皮!他赶忙岔言道:“察可古遣使送来几位羌族美人,只说我汉室皇帝三次送公主入漠北,他也当投桃报李,以美人相还。”   温羽徵冷笑道:“曾闻羌人朴实耿直,怎料这察可古也学得我们汉人的假惺惺!这壁以美人相赠,那壁却已调兵遣将意欲南侵!”李谦颌首,又狎昵笑起:“将军此言不错,可这送来的美人也是不错。皇上到底年少,见了这等绝色亦不动心,反倒将她们打赏给了臣下。卑职特意为将军送来几个瞧瞧……”他扬手往门外一招,便有六七位罗裙华饰、披金戴银的羌族女子进得屋内,俱是隆鼻深目、宽额窄颌的高挑艳丽,不似汉家女儿的仪态绰约,温婉娟秀。   一个挨着一个品斟一番,温羽徵以目光指了指其中一个一袭琳琅红衣的美人,对李谦勾唇笑道,“这个最为标致。”而那红衣美人大大方方以汉人礼数朝他欠身行上一礼,又与身旁的矮小儒生以羯语相谈数言。   “你还会羯语?”温羽徵眼梢一瞥,向李谦问道,“她说什么?”李谦恭恭敬敬作了个揖,答曰:“她方才对卑职说,她叫甲木萨玛,虽已来我汉境半月有余,却从未见过如将军这般修长俊美的男子。她还问卑职,将军可是姓温?”   温羽徵醉眼朦胧勾人,剑眉高挑,十分得意地颌首一笑:“自然姓温。”   甲木萨玛听了李谦一言,竟满面生光地跪伏在地,朝身前这衣不蔽体的男子行上一个羌人唯独朝拜神只才会行的大礼,又绛唇轻启,吐出些许言语。李谦听了面露诧色,掉头与温羽徵道:“她说她此番前来汉地,只为见将军一面。”   “你想见我?”温羽徵亦是愕然,问,“为何?”   这比汉家女子肤色略深的羌族美人显见地红了脸,以一窜古怪音节絮絮道来,李谦即也接口道:“甲木萨玛姑娘说她曾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你见过我?”一听此言兴致遂起,本已醉得迷瞪瞪的桃花眼眸泛起桀然光亮,温羽徵俯身靠近那个羌族美人,伸手掂起她的下颌细细瞻赏。他眼眸轻眯,寻思半晌仍未想起与这女子何时见过,于是又冲李谦笑道,“你替我告诉她,就说我若与这般可心的美人儿有过‘一面之缘’,定会牢牢记得。”   “她说她相见将军于儿时,将军的模样较之当年竟未更改一分……她还说……还说她十九年前即对将军一见倾心,自此魂牵梦绕,旦暮相思……”李谦愈说愈觉不对,径自截住了话音,直愣愣伫立不动。倒是温羽徵仰头后靠于榻上,大手一挥,颇显大度地示意他再说下去。   “那时甲木萨玛还是个垂着发辫的女娃娃,跟着阿祖和几位姨婆在山坡上放羊,不知怎么竟把羊群赶至了汉家边境……那是甲木萨玛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见到将军,将军坐在好高好大的白马之上,身后跟着好多或骑马或步行的汉家兵将,黑压压一片似有十万人之众……那些汉人兵士一见我们就狼一般嗷嗷地叫,手中的兵器击在地上发出震天声响,阿祖和姨婆们怕得极了,怕汉人兵士屠杀我们羌人、劫掠我们的羊群,本想不管不顾逃跑,可又舍不得这些比命根子还贵重的羊……正犹豫间,却瞧见将军一提马缰,抬手作了个手势——不过一声令下、一个动作,十万跟随将军身后的汉人兵士竟都停驻原地,再未发出一声……”   李谦一面以那羌姬的口吻絮说,一面不住偷偷打量阖眸榻上的男子,他惊异发现,温羽徵竟似全未动怒般一脸平静。俊美脸孔盘桓着一种尤其古怪诡谲的笑容,像笼于绝岭之上的雾,遥远飘渺,令人难以捉摸。   矮小儒生嗫嚅一下,便又道:“甲木萨玛和阿祖、姨婆们赶着羊群从十万鸦雀无声、为我等让道的汉人兵将面前走过,一直仰脸望着将军,见到将军你俯下眼眸对我微笑,真好似见到了我们羌族最俊美最威武的山神……”   这个名唤“甲木萨玛”的羌族美人言及此处竟已热泪盈眶,她双手交叠置于肩头,复又伏在地上向温羽徵作了个羌族的大礼,宛如膜拜她的神只。长久的行礼之后才支起身子抬起脸,又借李谦的口说道:“当甲木萨玛知道汗王欲献几位羌族美人于汉家皇帝,便不惜离乡背井,自告奋勇向汉王提出请求,只盼此生能有幸再见将军一面……甲木萨玛听说汉人们把将军亲昵唤作‘温郎’——”   始终阖眸沉默的温羽徵猝然睁开眼睛,倾身向前,粗暴地捏住了那羌族美人的喉管。   “你听好了。纵然校短量长于你当年所见的那个男人,我也比他更壮健,更强大,更俊美。”全然听不懂汉家语言,却莫名由男子目光中流露出的狠绝与阴鸷,意识到了某种行将就戮的危险。强烈的恐惧之心似枭隼的利爪将她猎获,她瞠大美丽的眼睛想要后退,却因下颌被跟前的男子牢牢捏住而动弹不得。   “你听好了,”骨节喀嚓作响,手指再注下三分劲力。他倾身向她靠近,将自己的脸孔无限逼近女子的眼眸,直至交睫相距。棱角分明的唇蓦然勾起,字字清晰地又重复了几遍,“你听好了,”他说,“你听好了,我不是温商尧,我是温羽徵。”   男子的手腕突然一折,生生拧断了女子的喉骨。   眼见有人瞠目气绝倒在自己眼门前,一众歌姬尖叫着往门外跑去。还未有一人跑出门去,温羽徵便削出了嗡鸣鞘中当吟——几道阴戾黑光纷杂闪现,几注红血泼溅罗帷。一滴一滴粘稠而腥红的液体滑落于当吟的长刃,而那些美貌女子俱已香消玉殒,至死难以暝目。   愣愣伫在屋中的另一男子早已骇得腿软,刚欲扶墙迈出一步,竟又狼狈跌在地上,结结巴巴道,“将……将军……杀不得……”李谦看见女子们横尸的血泊之中倒映出温羽徵那张直鼻俊目的脸庞,一种异样的、如释负重般的容光焕发其上。他的唇边浮着一个极为古怪而慑人的笑,白皙修长的手指慢慢拭过溅于颊旁、发梢的血液,又轻轻拂去剑上的殷红。   “将……将军……”   温羽徵一抬臂,将径自嗡鸣的当吟归入鞘中。不顾脸上、发上仍带血迹,他信手系上衣袍,微微笑道,“我这便入宫赴宴。” ☆、54、于嗟阔兮不我活(下)   苑中湖畔,天子大宴群臣。山珍海味,奇禽异兽,宫内的金觥玉馔奢靡自不必言,纵然向来钟鸣鼎食的臣僚之家也远不可比拟。龙袍少年屡屡抬臂自斟,群臣也乐得与天子共饮,接连举盏恭祝秦开初次挂帅即旗开得胜,倒也是君臣同乐,一派和睦安然。   待酒足脍饱,散去筵席。杞昭将身侧的梅公公招来低声吩咐数言。梅公公颌首诺诺,复又提裾去追已行远了的温商尧,高声喊道:“皇上请国公留步……请国公留步!”   见男子折转回来,杞昭令人取出白狐毛披风,亲手替他御在了肩头。“外头寒,你的紫貂仍显薄了些,披上这个再走。”   温商尧低头看了看白缎领子上以金丝细细织绣的合欢花纹样,微微生出一笑:“这该显得女气了。”   “哪里女气?”杞昭怕他给脱了去,赶忙道,“温大首辅就算簪着花儿,也英气俊朗得很!”   温商尧放声笑出,又咳了几声,倒也未将披风解下。   淡淡的药草清香飘入鼻腔,杞昭深深嗅上一嗅,竟觉方才的酒劲直扑头顶,一阵浓烈醉意随之袭来。少年天子佯作站立不稳,自男子身后伸手将其揽住,低声道,“你的女儿……非是朕不想娶她……”   温商尧轻咳一声,面色未改地略一颌首道:“臣明白。”   将他环得紧些,杞昭又道,“这些日子你未上朝,朕屡屡派人传你入宫,为何你总推搪不来?”   “非是推搪,实乃病恙在身,不便前来。”温商尧摇了摇头,稍稍沉默片刻,又将眉眼凝得郑重,“臣知陛下亲政不久,立威心切,故而未在朝堂之上出言反对——然则大将军温羽徵戎马十载有余,屡建功勋未尝败绩,实无理由此番出征不由他领兵。还望陛下三思。”   少年天子亦是眉峰蹙起,同样沉默片刻才道:“秦开虽年少莽撞,可他初生牛犊总当有历练机会。朕知你们兄弟情深,也知你所言甚是,可兵权在温羽徵手中,朕委实食寝难安……你方才之言,且容朕再作一番思量……”   刚欲再言,忽感胸口一记闷疼,似为人用力拽了一把心脏。踉跄几步,便径自坐了下。见身前少年一脸浓郁忧色,他以轻喘平复,又阖起眼眸道:“不妨事,小憩片刻便好。”   龙袍少年走至这男子的身前,低下眼睑,出神凝视那张闭目的脸。鬓边白发款款浮动于风,他眉头浅浅蹙着,薄薄的唇轻轻抿着,长而分明的睫泻下浓密阴影,神情则泻着一丝淡淡慵倦。   他乏得好似已经睡去,便给了他与他亲近的契机。   自纳了白芍为妃,杞昭顺理成章初尝男女间的云雨情[]事,可那极乐似的快乐竟全不若与眼前的男子咫尺相距,体肤相触。贪婪地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少年天子丝毫不以此刻对一个男子的情动为耻,萦于心头的唯有一个俯身向自己心爱之人靠近的念头。   “温商尧,你这人……不够干脆……”少年的温热手指抚上男子的冰凉面颊,以游弋的姿态缓缓滑过那隆起的眉弓与深邃的眼眶,“朕早说了朕喜欢你,也确信你喜欢朕……可为何你总不肯正视自己的心意,偏要躲着、避着、抑着、掖着……竟不难受?”   温商尧一动未动,眼眸也未睁开,任由对方的手指滑过自己的挺拔鼻峰,也任由他的唇贴向自己的。想来能于这酷寒冬日偷得一时半刻的体肤温暖,连日来的身心俱疲随之消解于无形,幸也,幸甚。   “你不难受,朕可快难受得疯了!”四片唇轻轻相贴摩挲,全未注意到有人正于远处冷冷看着。“朕当以天子之名与你立誓,朕会成为名存青史的圣主明君,朕也要定了你……这些日子朕思来想去,委实不觉此二者不可兼得……”   正当少年舐出舌尖撬开男子的齿扉,轻柔与他的舌叶擦掠缠裹之时,身后蓦地稀稀拉拉响起了一些掌声。   杞昭霍然惊起,而温商尧也睁开了眼睛。   “实该恭喜,这没有了翁婿伦常的阻绊,大哥与皇上便可这般巫山云雨缠绵好合!可喜,可贺!”温羽徵一壁两掌相掴,一壁自远处慢悠悠地晃来。衣冠不整不说,额角发丝都还挂着殷红血液,衬着那张一脸诡笑的俊美脸庞,委实森然可怖。   无论何时何地见得这个男子,仍感一阵憷意透彻肺腑,少年天子往那白狐毛披风之后猛然避去大步。   “人道‘兄弟连枝,心有灵犀’,果是不假……”他侧了侧头,以眼梢瞥了躲于自己兄长身后的杞昭一眼,面带讥诮地一勾嘴角,“我喜欢一个,你也喜欢一个。”   怪诞含笑的目光瞪视对方少顷,温羽徵竟慢慢抬手握上了剑柄。而鞘中当吟窸窣嗡鸣,发出的声响浑似恶鬼恸哭,愈渐凄厉。   杞昭不知当吟“嗜杀必吟”的蹊跷,温商尧却清楚得很。抬臂将少年又往自己身旁揽了揽,口吻虽淡,目视弟弟的威严则不容争辩,“你想弑君吗?”   一晌对峙,温羽徵忽而扬声大笑,往后退去一步,“昔日睿宗皇帝比武于校场,一举夺下兵权,自此名震四野,人心归附。也一举奠定了我大周‘校场选帅’的祖例,延承至今。”他掉头大步而去,边笑边道,“温某自然非是那贪权弄柄之人,虎符可以交出,但也得秦开凭本事来拿!”   大将军武艺当之无愧地冠绝天下,“不殆战神”的自封虽显张狂却也绝非自夸。   温羽徵以“拳脚无眼”为由立下生死契约,分明就是伺机一偿夙怨,欲取秦开的性命。   校场之内,天子群臣高坐瑶台,数十万兵士也持戈齐聚,乌压压似暴雨来袭前天际的浓云。而校台之上,那皂袍少年已满身剑伤,满口鲜血。   重创倒地的少年复又跌爬起身,而手中长剑业已为当吟削断。伤口血涌不止,举步维艰,摇晃不稳。杞昭唯恐他有性命之虞,大叫道:“秦开,不要比了!”可秦开全似置若罔闻,猛然抬手将断剑掷于地上,聚气于掌间,一声大喝又朝对方扑去。   温羽徵冷笑一声,连当吟也置之不用,仅看似信步闲庭地一个踏风跃身。迅捷似刹那电光,便对秦开当胸一记重踹,直教他飞出数丈,鲜血、唾液一并喷出口中。   一脚踩向倒地之人的脖颈,那俊美郎君妖娆笑道,“你若承认是我孙儿,开口向我讨饶,我大可赦你不死。”   “你……你休想……”根根青筋似附墙的藤蔓爆出额头,两目翻白,脸孔涨得茄紫,秦开一面奋力用手将那只踩在自己喉管上的脚掰开,一面还强撑道,“秦某乃……乃大周未来的三军统帅……怎可向你这恶贼……摇尾乞饶……”杞昭急得大嚷:“秦开,朕命你认输!别再打了!”然倒于地上的少年仍倔强道:“臣……没有……没有输……”   “嘴倒是硬,殊不知脖子是不是也这般硬?”温羽徵足尖又加几分力道,狠狠碾压起少年的喉管,却不住拿眼梢瞥看着那远远观望、始终未置一言的男子。   “臣没有……没有输……”秦开的脸色愈涨愈紫,手指胡乱地拨弄着温羽徵的脚,却丝毫使不上力。眼见地上的少年眼眶充溢血丝,眼球凸鼓欲裂,温商尧轻咳一声,终于出声道:“羽徵。”   兄长一唤果然止了他的眸中阴戾,温羽徵施施然一撩袍裾,放开了脚下之人。   “大哥若有雅兴,何不下场赐教?正好也可替弟弟解开长久以来的心头之惑——”待三五羽林小将涌上前来将已半死的少年抬下校台,俊美郎君慢条斯理地以手指拈起颊边飘发。睫扇低垂的桃花眼眸泛起滟滟水波,连同那不涂自丹的唇也妖冶含笑,他慢慢开口道,“你我之间,谁才是‘人间无二’的温郎?”   语毕,他潇洒展臂,以长剑遥指兄长所在。   一时满堂肃然无言。大周江山从盗贼蜂起至路不拾遗,从风雨飘摇至盛世太平,离不了温商尧的运筹帷幄日理万机,也离不了温羽徵的百战不殆所向披靡。莫说那些沉浮多载老辣深谋的朝中臣僚,纵然粗陋浅薄如在场兵士,亦都敏锐而又各怀心思地察觉出这似眉睫相印、肘腋相懽的温氏兄弟,竟已于不知不觉间南辕北辙,相距弥远。   风动眇眇,拂过温羽徵的一头青丝,又吹动温商尧的鬓边白发。座上的男子不置一言,微微蹙着眉,与傲然伫立场下的弟弟相视。   同为情丝凝结,结果却是两相径庭。   一为蜘蛛张网,强蛮霸道;一为春蚕作茧,往往自缚。   犹记年少当初。那个黄口小儿每日延颈以待哥哥的归来,继而拽着他的袍裾跟前随后。或于他挑灯读书之际,突然从身后伏于他的背上紧搂他的脖颈;或趁二人同榻而眠之时,睡则与他额头相抵鼻尖互触,醒则伸手抚摸他的眉弓眼眶、鼻梁嘴唇。尽管哥哥始终闭眸不语,但他知道他是醒着的,因为他的抚摸总会带起他唇边的笑意,缠绵柔软,似那暮春时节的洋洋花雨,盈满天地亦盈满他的眸底心间。   他曾以为他们兄弟二人便会这般相亲相依,直至各自豁齿鬓白。那个黄口小儿的存在曾让他深感荣耀与自豪,而今却教他羞耻在心,恨不能全盘抹杀否认。   “羽徵礼让至此,大哥为何还不下场赐教?大哥既一心要取羽徵的兵权,此刻正乃天赐良机。”温羽徵长剑径直指向端坐瑶台之上的那个男子,微笑道,“若羽徵今日败于大哥手下,不单会双手奉上掌中虎符、麾下雄兵,更会卸甲挂冠而去,自此甘心隐于乡陌篱角,如何?”见自家兄长仍未置声,他款款上前几步,紧紧盯视着他的眼睛,复又咄咄相逼,“你不敢,对不对?”   唯恐此兄弟二人的对峙殃及旁人,唯恐任何一个错失的表情、一个乖次的响动都会遭来横祸,周遭早已鸦雀无声,静若灵堂死寂,静如山雨欲来,静得连风刮枯枝末梢的细微声音都响彻如雷。甚至杞昭也不得不往复望着这两个同样拔萃超凡的男子,细细端详,不住比较。   分明相像的两张脸庞,此刻看来竟是神形毕不肖似。   温羽徵面若无瑕白璧,唇似浅浅覆脂,神容举止张狂如酷暑骄阳,一个抬颌睥睨的眼神,一个不屑一顾的笑容,都透着一股剑刃般无坚不摧的锋锐英气。而温商尧在弟弟的衬映之下,纵然直鼻深目亦掩不住病势日笃的憔悴,瘦削面庞毫不带血色,像封了一层恹恹灰白的蜡。他的鬓发已似岁寒霜雪,他的眼眸仍深深嵌着些许令人甘愿为其蛊惑的忧郁戚伤……杞昭自疚而心痛地想到,若非母亲唐乔的负心离去,若非自己的莽撞无知,他岂会一再受创,他的风华俊美本该不减当年。   “你不敢,你当然不敢!”愈加放肆而妖娆的笑意徐徐扩散于唇边,这个风华正茂的俊美郎君终究望着自己的兄长笑出声来,“你已经老了。”   “三招、五招旗鼓相当,十招、二十招犹可招架……然而三十招过后,你定会力不从心,为我斩杀。”好一个残酷狠绝的字眼,一如雷霆震响,惊得满堂喧沸。温羽徵敛容望向自己的兄长,俄而凝神相视之后,复又款款笑出,“纵然你不甘于承认,你的鬓边白发、你的憔悴病容皆已昭然若揭——你已经老了,而我正如日中天!”   他以这样的方式攫取文武百官的忌惮,攘夺数十万兵士的慑服。以致于那些人不得不承认,相较于自己的兄长,他的确更壮健,更强大,更俊美。   一晌的沉默过后,温商尧咳出几声,微微摇了摇头,继而站起了身——杞昭见了惊地一刹离座,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你、你干什么?”   温商尧淡然问道,“陛下不是想要兵权吗?”杞昭望了望温羽徵,又望向身旁的男子,辗转几回才道:“可……可你有几成把握?”温商尧轻轻释开蹙着的眉头,向前的视线与弟弟的目光相缠,又坦然一笑:“一成稍余,然这并不重要。”   “如何会不重要!”感到紧扣手腕的五指握紧不放,他侧过脸去望向身旁的少年,听见对方以仅能被彼此听见的声音急切而肯定地说道,“朕当然要夺回朕的兵马,朕的天下也断不容他人颐指!可朕更要你安然无恙……”   同坐瑶台的韦松、施淳等人只觉少年天子目光灼烈,神容激奋,却并不知晓他说了什么。反倒是远在校台之上的温羽徵,竟字字听得分明真切,似针针灸入肌骨。   他虽口口声声连番寻衅,却未曾期想自己的兄长当真会要与自己提锋相见,生死相拼。温羽徵黯然心伤复又恨意顿生,再难消除:与生俱来的血缘瓜葛,二十余载的兄弟情深,到底比不过这么一个毛头稚子!   少年天子大步向前,俯瞰齐聚校场的黑压压一片兵甲,敛容高声道:“大将军勇冠三军,谋略咸修,实乃天下无双!三日之后,朕即为你涉猎围场,鼓鼙践行!”   “大将军勇冠三军,天下无双!”一时数十万兵将以手中兵械齐齐击地,扬声呼喊,惊雷般的声响直贯云霄。 ☆、55、已就长日辞长夜(上)   听闻温羽徵出征前将依循祖制,与少年天子于后山并辔畋猎,云珠知道温商尧心里担忧,故而与妹妹相约一同去庙里祈福。   佛门四壁如垒,闬闳巍峨,风雪初霁后的点点晴光搽于一双美人相似的红颜翠黛之上,仿若那琳琅花钿、粉末靥黄悉心妆饰,愈加衬得她们聘婷艳冶,不可方物。   云珠又一次投身叩首于屹立眼前的大佛,双手合十祷告,闭眸虔心轻念道:“求菩萨保佑大将军此去漠北旗开得胜,莫教国公为其忧心……求菩萨保佑温小姐夫妻恩睦齐眉举案,莫教国公为其伤心……求菩萨保佑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莫教国公为其操心……更求菩萨保佑国公宿病尽愈,康健百年再无烦扰……”   兰珠以一个意味不清的古怪眼神静静望向姐姐片刻,忽而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你只替他祷告菩萨,却不提自己求一求?”云珠睁开又圆又大的一对杏眸,朝一旁的妹妹摇了摇头道:“我有什么好求的……”兰珠黛眉一挑,含起嫣然一笑,俯身在姐姐耳旁密语几句。几声耳语浑似那炉前轻煽的小扇,直把云珠的脸颊子越煽越热,越煽越红,她慌慌张张低声道:“好妹妹,你小声些!这佛寺庄重,怎可这般淫言浪语……”   “难道姐姐佛祖面前要行诳语,说这些自己从未想过?”兰珠故意扬起声音,惹得同于庙里的香客纷纷回眸相看,“我倒不信,自小娇生惯养的相府千金而今甘愿寄人篱下作个丫头,只图递茶送水侍汤奉药?就没想过与他耳鬓厮磨,没想过为他生儿育女,没想过任他脱去你的裙衩,将那男人的物事杵进你的身体里?”   “让你胡说!”云珠且羞且急,抬手去撕妹妹的嘴。还未真真扯上她的粉嫩颊子,忽又低垂眼帘,黯然道,“以前倒是常想的,可现在却不想了……”   “如何不想了?”兰珠复又睃上姐姐一眼,俏丽面孔始终挂着一丝嘲讽般的笑,“我只问姐姐,莫不是他待你不好?”   “不!他待我是很好的,很好的……”云珠急急张口辩白,绞起一双昳丽如画的眉峰,又目光怏怏地说,“自打大将军离府、温小姐出阁,这温府就笑眠声歇,冷清得教人生怕……他每日箪食豆羹所进极少,常常一人独处于书室,自暮达旦不憩不休,似有读不完的书册,写不完的文章……温小姐一日也未回过门,倒是国公会唤奚婆来问问关于温小姐的事儿……可那奚婆埋脸向地,支支吾吾好一阵子,才说已受了交代,无论国公问起何事,一概不准回话。还说,若国公派人前去探扰,温小姐便会与佋王爷离开京师,自此萍踪蝶影浪迹天涯去……”   云珠看见听闻此言的那个男人似怔了住——寥寥数言剜于心口,他仿佛再不是凌驾众人之上的首辅权臣,不过是个父亲。是个担了女儿十年恨意的父亲。   温商尧无言半晌,才又咳了几声道,“我总当她还是那个在花间里跌跌绊绊扑着蝶儿的小丫头,也不管牙未齐全,一旦张口即是对我笑……”他摇头慢慢一笑,“倒忘了流年不待人,转眼那个小丫头已长大成年嫁作了人妇……是我管得多了……”   那个笑掺着无可奈何的萧瑟与惘然,像漏于云罅的霞光,像缥缈氤氲的蜃景,令她弗能也弗忍触碰,只想静静守望便好。   “他笑得那么好看,可看上去又好伤心……尝听说人情反覆世事无常,实不明白大将军和温小姐何以这般冷酷心肠,何以这般轻而易举地朝着至亲之人挥刀相向……”只觉心尖儿感同身受般疼得厉害,白衣美人垂眸叹道,“我能留于他的身旁已是幸极了,若再图些别的,实是有些贪了……”   兰珠静静打量云珠脸上浮动着的少女思慕情郎的红晕,心头竟渐渐生出好些妒意。对于姐姐的委曲与不争,她本是不解又不屑的。比之温商尧的多情自伤,她当然更喜欢温羽徵的张扬酷烈;正如同比之虽断犹连的藕丝,她更喜欢快刀斩尽的乱麻。她试图抗争,竭力挽回,罔顾礼法地与心爱的男子送眼流眉甚至身心交付,到头来却竹篮打水。   “你我皆一往情深得可怜。可你却比我运气。”兰珠视线向前,向那丈高的金身佛像虔诚叩拜,蓦然笑道,“姐姐,我好恨。恨你比我运气,恨他那好看的唇里只有花言巧语,更恨自己自取其辱不够,竟还是爱他的。”   “女子恶毒。犹是一个难与自己心爱之人相守的女子,更是如此。”兰珠径自起身,又俯身去扶云珠,面上的古怪笑意更甚一分,“若他待我好,我便是溪出山阪,只为他柔肠百回,清冽不杂;可而今他待我这般,便莫怪我化作焚身烈焰,不单要他骸骨俱毁,更要将他爱的人、在乎的人一概烧得干干净净,教他痛不欲生!”   眼见妹妹神色决绝不似玩笑,云珠慌神道:“姐姐求你,纵使你与大将军今生有缘无分,也万莫做得傻事!”   “那个李谦待我倒是真心的,或许妹妹即要嫁给他了……”兰珠自随身的婢子手中接过几包扎好的中药,将它递送给了云珠,浑然不以为意地又笑道,“这针艾汤药的,除却妹妹,姐姐俱不经手他人,只怕温商尧离了你,也是活不了的。不过,妹妹实不相瞒,爹爹不满你久居于温府驳了他的面子,已经和温商尧说了,今日定要他送你回家来!”   云珠与妹妹分别之后,又回到温府。亲手将托兰珠取来的中药置火熬煎,复又一遍遍耐心滤去药渣,将那褐色药汁滗入白瓷碗中。顾不得以绢子擦一擦为炉火映红的面颊、额角沁出的汗珠,白衣美人端药迈入屋中,却见一个衣衫质朴眉目周正的男子正与她所爱慕的那个男子相对而坐。俩人一壁弈棋,一壁笑谈。   温商尧接过云珠递来的药碗,饮尽其中药汁,又举盏饮了一口她泡的茶。见白衣美人略作收拾就欲迈门而出,他突如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唤她一声,“云珠。”   云珠恍然心惊,只道应兰珠之言,温商尧要将自己送回韦府了!还不待男子继续开口,她已泪落两腮,跪地哀求道:“求国公不要将云珠送回韦府!云珠不求名份、不作他想,只盼留于国公身旁长相伴侑……若云珠过去做得不好,定会学、定会改的!”   眼前少女哭得眉靥凄楚梨花覆雨,纵然再心坚如铁之人也不由心疼怜惜。温商尧俯下眼眸凝视她一晌,终是淡淡笑出,“我只是想说,你这茶里的冰糖放得多了。”   见云珠破涕而笑,又颇显害羞地咬着唇角退出了门,温商尧轻咳数声摇了摇头,倒是一旁的施淳大笑出声,只道,“国公风流实未减当年!”   “这般清水无瑕、不加矫饰的女孩子,确不该任我误了她的大好年华。”深长的眼眸些微眯起,视线投于少女离去的纤纤背影,又说,“这些日子,川蜀可有动静?”   “卑职派人时刻监视着浚王的一举一动,听探子来报,近些日子蜀军秣马厉兵一刻不殆,大有伺机逆反之心。察可古不知从何探知他送来的那些羌族美人枉死于我汉境,恸哭号召羌人与我汉军殊死相搏。羌族汉子本就弓马娴熟武艺非凡,加之天性淳朴极易受得煽惑,如今民情激愤至此,只怕大将军此翻出征断不容轻敌。胜则已,一旦败了,浚王定会手持陛下当日钦赐的那纸‘诛奸相、清君侧’的密诏,登高一呼,联合各地因推行新政而对国公不满已久的藩王举兵进京,届时——”   施淳不敢再言,兀自皱眉噤声。倒是温商尧不慌不忙落下一子,接口微笑道:“届时浚王师出有名,兵临城下,为保陛下无虞,温某恐怕只得慨然就戮以平息众怒——”   施淳闻言大骇,跪叩在地上道:“国公你、你万不可报有此心……陛下与大周皆不可无国公相佐……”   温商尧正值大笑,突有一人跌跌撞撞跑入门来。那人一路摔一路爬,磕碰得直鼻方颌的一张英气面庞满是血污泪水,一见他即跪倒地上。   “何事都不值当你急成这样。”认出来人是此番随猎后山的羽林小将郭琼,虽未如秦开这般与杞昭亲密无间,却也是鞍前马后的天子亲随。温商尧望着少年惊惶失措似魂飞魄散的模样,心中隐忧漫起,敛容又问,“发生何事?”   “国公……国公!”郭琼还未开口竟已大哭不止,“皇上他、皇上他掉下山崖了!” ☆、56、已就长日辞长夜(中)   中兴大周的睿宗皇帝仅有一后一妃,唯一的妃子便是知意解语的塞外公主淳尔佳。她担心汉家子弟贪享太平而疏于弓马,久而久之难以应对外敌来侵,这颇见骑射功夫的后山畋猎便与校场选帅一同积久俗成沿承至今。可杞昭此番大张旗鼓设猎围场,则另有一番心思。   暗地将施淳招入宫内,小声嘱授于他耳旁。   施淳心忖少年天子此举大为冒险,虽口不作声,但持重面色早已将一腔隐忧泄了个干净。   猜出对方心中所想,龙袍少年倒还神容悠然不慌不忙。手中往复把玩一个兽面玉雕,学着那龇牙瞠目的凶悍模样做了个实教人哭笑不得的怪脸,俄而笑道,“你莫非以为朕欲擒拿温羽徵乃褊狭自用,逞一时意气?”   施淳赶忙摇头否认,“臣不敢……”   “敢也是无妨的。”杞昭仰起脸来,似曳了一笔墨的眼尾向上稚气一挑,笑了笑,“朕喜诤臣,若无一人敢直言朕的过失,朕还要你们这些臣子何用?”   施淳犹疑片刻,便大胆作揖道,“臣斗胆请教陛下,胸中几分把握?”   “一成稍余,然这并不重要。”学着那人的语气带笑说出一声,复又锵锵琅琅,掷地有声,“若此番让温羽徵携重兵离京,日后必成大患!世间事何来这么多‘进退裕如,十拿九稳’?既然杯酒难释兵权,那也只得武力相见了。想温羽徵天性骄狂目中无人,恰逢大胜于校场,定然更易掉以轻心。朕便愿为朕的子民百姓,为大周的历代先祖,赌他‘忿速可侮’,赌朕值当冒这个险!”   知其心意已决断难更改,施淳暗自叹息道:“陛下不如与国公稍作商议?”   “不可!今日之言,你万不可向他泄露一字!”杞昭不迭摇头,方才的果敢决绝敛于眸底,竟黯然叹出气来,“到底是兄弟同胞骨血绸缪,这些日子他绝口不提自己的为难与不舍,可难道朕耳聋又目盲,听不见也看不懂?若非温羽徵屡屡掣肘于朝冶、日益张狂难驯,朕又如何舍得教他尝尽这豆萁相煎、手足相残的苦……”兀自沉吟片刻,少年天子又叮嘱对方道,“朕以身作饵,你遣人埋伏在后,旨在擒拿温羽徵令他交出兵权,不至万不得已,切勿伤及他的性命……”   语罢,少年颇现倦态地阖起眼眸,仰头后靠。口中喃喃道:“成败庶几一举……温商尧,你莫怪朕……”   穿廊而过的冬日晴光映照出一张日渐棱角分明、眉靥清晰的年轻脸庞,也映照出施淳士别三日的刮目称叹——纵是依旧肤白如纨不堪吹弹,也早不复济南相见之时那尤甚嗷嗷待哺的稚嫩。他的壮志雄心初露锋芒,却已能如一个帝王般将自己的喜怒善刀而藏。施淳惊异地发现那灿灿浮动于少年脸孔上的光影,倒似一双舒展于莽莽长天之下的翎羽,正待翱翔。   数百侍卫徐徐策马在后,少年天子与此去漠北的几位将军并驾在前,遁入山谷深腹。那些暮春的绿裳琼树、那些仲夏的红妆花簇,俱已为白雪覆盖白雾浸淫,蹄过留痕。   杞昭跨马徐行,不时瞥视一眼那张鼻如高垒目似深壑的俊美侧脸,强捺住心头悸惮,故作轻松一笑,“人言大将军的弓马本领天下无双,可朕偏偏不信也不服,何不趁此良机与朕比试一番?”   骏马之上的温羽徵眼梢斜睨,不屑地一勾唇角,“比试自是可以,殊不知陛下可有彩头?”   “要何彩头大将军但管提出,只消不过分为难,朕自当都准了你!”杞昭振臂扬鞭往前赶出几步,温羽徵也挥鞭追去,不过少顷,二人便将随行身后的侍卫兵卒抛得无影无踪。   穿过仿似与世隔绝的密林深处,直达崖边。浓郁雾气涌动似潮,不倦地推搡山脉雄浑的背脊。少年一揽绳缰,跨马而下。回眸对同样下了马的俊美郎君道,“朕今日想与大将军交交心。”   眼见少年天子收眉敛目低声下气,温大将军竟毫不领情,鼻腔中冷哼一声,径自别过头去。杞昭也不介怀,趋步上前,仍旧作出和解的姿态,向他递出手掌道,“大将军戎马十载,功勋赫赫,实乃天下臣民之楷模!往日是朕年少无知,不解大将军忧国忧民、事必躬亲的苦心。还望从今往后,大将军能与朕尽释前嫌,你我君臣同心,共创大周盛世太平!”   神容倨傲如昔,温羽徵以眼梢轻蔑打量少年一眼。虽觉蹊跷,倒也不作他想,只当这小皇帝见自己雄兵在握如日中天,心头怕得极了故而前来示好。   “朕当与你说个实话,朕虽对你心中不喜,却不愿教你大哥左右为难。”见对方半晌无话,杞昭复又作出面上忧色,字字恳切地说,“他的久伤不愈已教朕好生难受,实不忍再见他日渐眉头深锁,因你们兄弟反目而憔悴更甚——”   “我们兄弟的事与一外人何干!”似心口的创溃为人狠狠撒下一把盐。温羽徵霎然怒起,猛然朝对方推出一掌,力道沉浑劲烈,直教毫无防备的杞昭摔于一丈开外的树干之上。   一口血沫吐出口中,胸口遭受的钝击令人头晕目眩,踉跄跪倒在地。杞昭还未自己站起身来,又被温羽徵揪起衣襟抵于树干。迸射双目的精光毫不藏掩忿恨,仿佛毒辣的鞭笞,扫过少年脸庞。少顷,他眸中凶光骤然收起,丹色唇角邪肆一勾,似笑非笑道,“交心就不必了,交身……臣倒很是愿意……”   “温羽徵……你、你敢放肆!”杞昭急于将压在身上的男子推开,却因被他紧箍在怀而挣扎不得,仅得任凭一只温热的手探入他的衣袍,滑过他的亵裤,摸上了他胯间的性[]具。   “为何大哥摸得,我却摸不得?”于怀中人的耳畔轻吹出一口气,连着喉中迸出的一个模糊嘶哑的笑也一并送入他的耳廓。一只手反剪少年的双臂紧紧掌扣,另一只手则肆无忌惮地擦弄他的阳[]物。“与其跟了那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还不如跟了我……皇上该是知晓,温某承蜩于闺帏,解牛于床榻,胯[]下早已嬖人无数……与我交欢的滋味,定然比与温商尧媾合要好出百倍……”   “你……你放开!你这混账,万死难赎……温商……”便是未尝被对方剪手缚住,这般浑身酥[]痒似为人轻挠的感受怕也教他无从招架抵御。那只手骨节修长分明,掌心略带薄茧,指力拿捏得极妙,将他的揉搓得愈见粗硬。   瘦削身子宛如张至极限的弓,每一下因之而起的颤栗都有为极致的快乐崩断之虞。少年天子越是念及自己兄长的名字,便越令温羽徵倍受莫名的妒意煎熬。将那上的顶端小孔刮擦出点点黏稠欲液,忽又以指腹盖住,不任其酣畅泄出。   “温……温商……”杞昭一面觉其羞耻恶心,一面又无法自控地幻想起怀抱自己的另有其人,沉湎于纵情的呻吟、张裂似的苦楚与蚀骨的欢愉中难以自拔。他咬着舌头又一次完整念出那个名字,在泄出的刹那大声喊道,“温商尧救朕!”   蛰伏于山雾里的风迅疾掠过,草木瑟瑟颤栗,仿佛鬼魅的手矍铄挥舞起破败的战旗。温羽徵从未忧虑过林中埋有伏兵,即便心中生疑,此刻也无暇顾及。他方才听见周围生出的躁动异响,一支飞来的利箭就射入他的右肩。若非少年天子早有交代,这支箭本该不偏不倚洞穿他的心脏。   温羽徵怒吼一声,便又是一掌推在杞昭的后心。   杞昭嘴角溢出殷红鲜血,只觉脊骨俱断般撕心裂肺的疼痛,再难从地上爬起。   披甲带刃的伏兵一拥而上,被四下包围的男子披染一身落日余霞,孑立于峭壁之前,退无可退。抬手慢慢拔出穿透右肩的箭,仰脸向阳,眯起那双桃花眼眸看了看——箭头泛出粼粼蓝光,沾于其上的血浓黑似墨,该是带着剧毒。   鞘中当吟渐渐生出声声嗡鸣,起初还细不可闻若蜂蝶舞翅,逐步震响至让人心惊肉跳。只听锒铛一声,他拔剑而出,一注黑光便直冲广袤苍穹。   不知是否剑光太过澎湃盛炽,少年天子只感视线玄蒙不可视物,只听得见刀剑相交的嘈杂与血肉相搏的嘶喊。待寂静踏平喧嚣,光线重回眼前之时,一股血腥气味逼人欲吐,抬眼即是一地血肉模糊、残肢断首的尸骸。仿佛这巫岫云壑同化作了阴司重狱,安得幸免,安得遁藏。   “温羽徵……不、不可……”见温羽徵步步向自己逼近,杞昭惊惶环顾左右,然而周遭尸横遍地,已是呼天吁地亦无人相救。他不自觉地往后挪退,半截身子已处于悬崖边缘,“温羽徵……不可弑君……”   可那满身浴血的俊美男子仍旧长剑倒提,一步迫近一步,眼不交睫,面无表情。全似置其哀求若罔闻,不过抬腕一挥,剑气的巨大冲力就把少年摔出了山崖。   作者有话要说:忿速可侮——孙子所言,即为将的第三个不可是“忿速,可侮也”,不可“性情暴躁”。 ☆、57、已就长日辞长夜(下)   几日内皇帝的亲随悉数出动,虽所行秘密,数百侍卫也几乎将后山兜底翻了个遍——可莫说个活人,却连具尸首也未找到。   温商尧亦策马前往了后山,未食未寝,与秦时如、施淳等忠靠之人一同寻找少年天子的下落。   暮色渐笼于四野,雪飘茫茫,雾起澹澹。后山的鸟兽草木似有灵性,一概蹑足而过,伏偃无声。连风也止了,唯有一个身披及地大氅的背影长久伫立于峭顶崖边。俯瞰脚底翻涌的雾气,平视远方缥缈的云岚,他此刻想见的全不是咫尺相近的肘腋之患、萧蔷之祸,也不是接踵而至的山崩地裂,惊涛骇变。他只想起那个憷见生人的懵懂孩子,那个心怀宏图的激昂少年,那声“朕喜欢你”的缱绻,那声“同生共死”的慷慨……恁千般历历目前,声声在耳,犹似昨天。   “国公。”两个身裹裘袄、脚踏皮靴的男子踩着深浅不一的雪地足印,自其身后走来。二者中年长之人躬身作揖道,“雪天地滑,方才有两名兵士不慎跌落,幸无大碍。”   鬓边白发随风拂动,氅衣也飘摆若飞。见温商尧背身相对,久未置声,秦时如又劝道:“眼见日薄西山,天寒更甚,国公抱病未愈,还是及早回府的好。此地就交给老臣,老臣对天立誓,定将陛下安然无恙地带回!”   “秦老将军所言甚是。”施淳亦躬身道,“卑职也斗胆请国公及早回府,坐镇京中……”男子嗫嚅一番,又咬牙道,“陛下乃九五至尊,定有上天庇护!可倘若……倘若陛下当真遭遇不测……未免朝野生变,朝中事务还得暂由国公主持!”   “麻烦老将军带人再去山下仔细搜寻一番,若还无陛下踪影,便让侍卫们都散了吧。”一言嘱咐于秦时如,温商尧并未回过眼眸,仍旧目视前方道,“施淳,可有羽徵的消息?”   “事出当日,大将军便已仓猝离京。”施淳回话道,“几日前卑职派人跟随打探,但闻大将军挥师一路,将所经之地的名医、大夫悉数抓入军中,想必也受伤不轻……”   “你传我谕令,让阮辰嗣打点行囊,连夜策马赶赴军营。”睫长眸深,他一眼未眨地凝望远方,声音听来好些疲乏,“再让他替我捎一句话,‘无论何事发生,我们始终是手足至亲,若外头养伤不便,还是回家来吧。’”   二人得令而去,正当施淳走出数步,听见身后之人相唤,“施淳。”   施淳当即停下脚步,返身相望。却见温商尧掉过头来,于漫天风雪中凝视他的眼眸道,“我是不是揠苗助长,做得太过了?”   施淳稍作一番思索,即躬身笑出,“恕国公此言,卑职不敢苟同。”顿了顿,又说,“依卑职之见,历经济南一事,陛下的帝主之气今宵盛炽昨朝,独掌乾坤,指日可待!想来陛下已非不堪雨打霜摧的幼苗,又何来‘揠苗助长’一说?人有颦笑,云有舒卷,日月躔度各有定数。纵然天子亦当恪守天命,只消陛下安然度得此劫,定当自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国公大可宽心。”   “你这张嘴!”温商尧摇头笑出一声,又轻咳几声,挥手令其退下。   转目夜深。雪下得薄,却也下个不住。宛若鲛绡旋舞,蒙盖了天地间的一切杂色。   许是秦时如已令侍卫们散去,万籁俱寂,峦山成空。唯有一个披风及地的男子弃去了平坦山路,投身于杂茂林丛,不曾遗落一处。   “杞昭……你在哪里?”他本在心头默念他的名字,而后竟罔顾臣纲地喊出声来,“杞昭……杞昭!”   这个男人从未有过如此分明彰显的情绪,直到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微弱却坚定地回应了他,“温……温商尧……”   浑然难解此刻满心失而复得的欣喜从何而来,循声回过眼眸,赫然便看见那个少年立于眼前。   十指血流淋漓,皮开肉绽,指甲业已磨去大半。锦缎袍袄早在攀爬的时候为尖利的山岩扯烂,掩不住遍体的污秽青紫,亦掩不住衣衫褴褛难以蔽体的窘境。   虬曲于山岩的老松免于他摔个粉身碎骨。从遍体的疼痛中醒来之时,来不及为自己的妇人之仁大表悔意,少年天子便告诫自己万不可坐以待毙。隐约听见有人叫着“皇上”,似乎是他忠心耿耿的羽林军。可喉骨干涩似裂,竭力张口而无法回应一字。那些杂沓人声渐渐杳远,他竟自己追着那声音从半山腰上爬了上来。   所有的恐慌、疼痛与疲乏,俱在听见那人唤出自己名字的刹那,消解于无形。   全不在意全身坼裂般的疼,杞昭摇摇晃晃走上前,竟还眼眸炯亮地得意开口,“朕答应要作名存青史的圣主明君,朕还要与你偕老白首,怎可食言……”还未说完,少年身子一晃,即倒了下去——幸而温商尧及时向前,将他揽进了怀里。   “朕知道你会来找朕,会来救朕……就如过去那么多次一般……可朕是男人,朕也当自己救自己……”杞昭带笑抚摸起温商尧的脸庞,却发现这个从来内敛淡漠似一泓静水的男人已红了眼眶;他本想将连日来的饥寒苦楚一并倾诉予他,却恍然被人封住了唇。   他本已气息奄奄,在这一吻下竟重获生机。少年天子浑似饥饿经年,用尽全力支起身体向身前的男子靠近,一面狂热地吮吻他的唇,一面引着他的手指摸向自己的身体。眼眸紧阖,由始至终不敢睁开,但怕一睁眼即会泪流不止,将满嘴的甘甜化为咸涩;即会发觉此刻的欢愉原不过是空梦一枕。   他终于明白这情到浓时深处,想要与心爱之人肌肤相亲的渴望是何其天理昭彰,难以摒绝。于自己,于温商尧,皆是如此。   唇舌的纠缠难解难分挚烈已极,少年天子根本无法分清是谁褪下了自己的亵裤,只感那修长冰冷的手指缓缓滑过自己的两腿内侧,又游弋于自己的温热胯间。男人的掌心结着一个不大的疤,余下的皮肤则细滑如缎,毫不似武将粗粝。才撩擦几下,为这极致的快乐激得狠狠打了个冷战,半梦半醒间他便一泄而出了。   那冰冷手指并未就此离开少年的身体,反倒探入他的臀缝之中,轻轻送动。下[]体忽生一阵锐痛,恍惚间杞昭感到一个炙烫硕硬的物体正撑开自己的后[]庭,慢慢侵入自己的身体。如同葵藿倾阳的天性,他不自觉地将臀与腰一并抬高,两腿交箍收拢于对方的胁下,与他抱得更紧,直至无间相合。   处于上方的男子倒也不急于抽[]送,结合之处随着二人难以自抑的身体轻颤一并颤动,适才那难以忍受的胀疼褪了去,对于摩擦的强烈渴望反自那里传来,一阵紧似一阵。温柔的抚摸早已慰藉了满身伤疼,于这教人骨软肉酥的感觉中舒服得几欲睡去,他仍强撑开双眼,喘息着问,“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温商尧亦胸腔起伏轻喘不止,匀了匀呼吸,颌首道:“知道。”   杞昭问:“你可知道……你现在紧抱的人……是谁?”温商尧复又颌首:“杞昭。”杞昭又问:“不是龙椅之上任其生杀予夺的天子?”唇角浅浅一勾,温商尧微笑道:“只是杞昭。”杞昭再问:“也不是你挚爱过的那个女人的孩子?”温商尧仍是微微笑道:“还是杞昭。”   没有君,没有臣,没有伦理纲常的鸿沟,没有往事隔阂的天堑。唯有于这弥天风雪中唇舌相贴、叠股交欢的两个男人。   一个长吻过后,上方的男子本欲起身,岂料却为身下的少年更为用力地抱紧。   “不要……不要走……再抱一会儿……”两臂骤然相聚收紧,不容对方离距自己一厘一寸。一面胡乱吮咬着那两瓣轻薄冰凉的唇,一面又含混不清地模糊喃语,“就这样,再抱一会儿……”   “若再不走,只怕就要被这大雪给埋了……”话虽这般,温商尧倒也不催他。只俯身亲吻他的眉睫,仿佛酌了一盏清醑慢慢斟品。   又静静偎了一晌。束好彼此的衣带,掸去落满肩头的莹白雪花,温商尧解下紫貂披风,将冻得肌肤酣紫瑟瑟战栗的少年轻柔披裹其中。随后又将他横抱起来,一如当年那般慢慢融身于风雪之中。   放眼尽是植于荒野的老树,枯枝众杂参差,瞥然相见好似匍匐蹲踞于的兽类,一旦为寒风拂过则呜咽呼啸,愈加瘆人。搂着对方的肩膀脖颈,卧于他为自己拢起的臂弯之中,少年天子丝毫不觉惶恐,反倒安然适意得很。眼眸直直向上,一刻也不任自己的目光离开对方的面庞,不住望着他的鬓边白发,望着他的英挺侧颜,望着他唇边挑起的一阕浅淡笑容,杞昭忽然问出一声:“你在想什么?”   “臣想起了当年。”唇边的绵薄笑意漫得开了些,似要碾销冰封,将这四下无人的霜天寒夜陡换为薰风晴昼。顿了顿,那柔软嗓音又缓缓道来,“一样的夜阑无声,一样的银蟾留照,一样的疾风敲面,一样的堕雪砺肩,一样的怀抱一人,款款前行,两两相依……唯独这怀里抱着的人,沉得多了。”   “朕若是你,才不顾那孩子的死活!管谁求情,教朕凭白无偿前往送死,定然不允!”   “不过忖度方才……”温商尧轻咳一声,略带谑意地笑道,“虽是酬报得迟了些,倒也绝非‘凭白无偿’。”   下[]体仍隐隐作痛,欢愉之感也余韵未消。杞昭蓦地感到耳热脸红,闷声良久才又问:“当时你远出塞外,孤身闯营,情形定然很是凶险危急?”   “刀戈星罗,铁甲棋布,羌人高手尽出,断不容有失……”温商尧稍抬下颌,微眯起眼眸回忆道,“似还在对掌之时,将他们的汗王打伤。”   “你也受了很重的伤,是吗?”   温商尧点了点头:“几乎寸步难行。”杞昭又问:“你当时很伤心,是吗?”温商尧略想了想,又点头道:“纵然万箭穿心,也难述其万一。”杞昭再问:“你恨她吗?因她只为一己之私就罔顾你的生死?”   “这个字沉了。”抿唇沉默半晌,他才慢慢摇头一笑。俯眸看向怀中少年的目光竟现出好些歉疚,“或许我该早些恕了她,也恕了自己……或许你便能如杞晗、杞仲那般,承欢母亲膝下……”   “朕便原谅你了。”被淡淡的药草清香轻柔环抱,身体的伤痛奇异地得到了舒缓,杞昭将脸往那温暖心口埋了埋,也笑,“毕竟你还是把朕带了回来,就像现在这般,你抱着朕,把朕带回了大周。”   “煞也奇怪,明明已呵气成冰天寒地冻,可那雪团子一般的娃儿却不住吮着指头对着我笑,他笑得那么纯真,那么无邪,那么干净,好像教这唯有狼嗥狗吠的野地生出几许暖意,好像把这天地间所有的浊都化解了去,好像冥冥已定他会这么来到臣的身旁……臣当时就想……”言及此处,温商尧又俯下了脸,目光如此脉脉温柔,以致杞昭被他望红了脸,竟不自在地避开眼眸道:“你……你当时想了什么?”   “当时臣在想……”唇角薄薄一勾,他笑着咳出一声道,“实在可惜,这么漂亮的孩子,竟被冻傻了。”   “温商尧!”少年天子气得挣扎两下,又因浑身的伤疼倚回了对方怀里。伸手把对方攀揽得紧些,直把自己的脸埋进他的颈窝。饥寒数日的倦沉沉压上眼睫,迫得他听从困意阖起了眼睛,咂嘴般嘟囔出声,“待朕龙体康复,再与你计较……”   他一壁抱着他前行,一壁又俯眸看他一眼。   眼眸合拢,眼尾曳翘,眼睫轻颤,这张如纨如玉的脸盘隐隐含笑,美如彼岸优昙千年一现。浑然天成的稚气并不因他而今的身高体长而有所减削,好似还是当年那个吮着指头甜甜笑着的孩子。   温商尧又生出一笑,便也不再看着怀中少年,只顾抱着他穿过残木短垣,一步步踏雪而去。笑容尽头是那些冉冉远逝的往事,那些未能参破的情偈,任它再百转千回,任它再根深蒂固,也早已如一襟泣泪流注沧海,一缕烟暝迸散长空,一丝琴音归于愔愔,了无寻觅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啊,终于![终于什么,GN们都懂的...作者本来考虑顾及温大的形象还是不要野合了,回宫再说吧……可转念一想,宫里人多口杂隔墙有耳,若非此般“失而复得”跨越了生死,以他这种温吞水的被动性格,只怕H又遥遥无期了...所以...XDDDDDD ☆、58、不羡神仙羡少年(上)   年仅十岁的杞晗自上官洵口中知晓那个男子,那时恰逢当朝宰相朱敦甫病殁,替代他的人正是他不避亲系一手提拔的半子温商尧。   这个最得肃宗喜爱的皇子挟抱一颗拢近朝士、举用贤能的人君之心,耐性候于倚傍玄武殿的曲桥之后,眺目望向那条朝臣觐见帝王的必经之路。   一丝丝风似驻非驻,乍起波澜的湖水中忽然映现一张少年瞠愕的脸。   完全无须旁人提醒,仿佛斗转参横日出天明,他刹那就洞悉了来人是谁。杞晗略带失神地望着一个男子踩着白玉石阶款款而来,随着玄色披风的娑娑飘动,一种比茝若更清幽、比兰麝更沁人的香气飘入他的鼻端。那是那个人身上的药草味道。他惊讶于大周史上最年轻的首辅并未峨冠博带,紫绣蟒袍;惊讶于这一袭不滥窠臼的冰纹白衣以及见怪于伏热天气的玄色披风;更惊讶于那英气的眉与深邃的眼,含棱带锋的唇与唇旁若有若无的柔软笑意。   风又大了些。玄武殿外篁竹猗靡,曲桥下流水淙潺,交响出一曲扣人肺腑的弦音。年幼的七皇子像个偷撷来荆桃与花朵的少女感到莫名的脸红与庆幸,却不曾想两年后这个男人会篡改图箓,面容冷漠地将自己从王座上拽落在地。   杞晗未尝见到母亲萧贵妃死时的模样,勤勉好学的天性让他在放课后仍就着“‘鱼游濠上’是否庄子诡辩”而与上官洵论辩不休,从而免于亲眼看见那场残酷的屠杀。后来他听闻宫人传说,那些喜欢以宫粉额黄搽脸饰面、以辰砂青黛涂唇画眉的美丽女子以他的母妃为首,一概殊死相搏不肯殉葬。直到那个男人令他的弟弟带兵前来,以最简单血腥的方式终结了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宫变。   白色丧幡垂拂的时候,合卺宫内红絮飘零,纷扬不肯堕坠。桃花全像被血洇了。   桃花是他母亲最喜欢的花。   上官洵望着愚钝顽劣的小皇帝兀自叹息,而那叹息声在仿若重岭相隔的合卺宫里依然清晰可闻。杞晗仍记得宫里人对年幼失势的自己视若草芥,避若瘟神,倒是温商尧偶或前来小坐一晌,教自己植花养鸟,与自己谈经论佛。那时同样年少的阮辰嗣还未成为御医,那时同一宫檐下的两个老宫女总是手脚麻利,格外恭顺。   温商尧不曾看见也再看不见那个曲桥之后目光瞠愕、面颊赧红的七皇子了。温府的堂内厅上,他眼目微蹙,细细注视了眼前的少年不少时间——寸长的短发让他看来病态全无神采抖擞,素雅的白袍丝毫未曾掩盖一身与生俱来的帝胄之气。而这眉眼的娟秀难以摹画、口鼻的精巧仿若雕凿,亦是宫中的少年天子不可匹及的。   杞晗一撩袍角跪于地上。敛起腴白面孔上的夭夭笑靥,稍稍转身接过云珠递来的茶盏,将其高举过头顶,正颜恭敬道:“小婿拜见岳丈大人。”   “倒是稀客。”温商尧微微一笑,却将目不交睫的双眸移向了门槛处——温子衿袅袅立于那里。襦裙小袄、绾着发髻的少女已颇具妇人模样。   “自成亲后,未曾与子衿回门拜见岳丈,此乃小婿疏忽之过。还望岳丈海涵。”见自己的妻子始终瞪目而视于几步之后,别扭着不肯向她的父亲靠近,杞晗复又掉头轻声道,“子衿,敬茶。”   听见夫婿一唤,温子衿方才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来。自一旁的云珠手中接过茶盏,也双膝触地跪下道,“女儿请爹爹用茶。”   “好像瘦了。”温商尧接过茶盏,一掀盏盖,低头轻抿一口后转而置于案上。目光温柔地落于女儿颊上片刻,又自同跪于身前的杞晗手中接过茶盏,却并不饮,只将它置于了一旁。   温子衿自顾自起了身,可杞晗仍身姿笔直地跪于地上,回头朝随来的家仆略一颌首,便见那人递来一只用红布裹着的物什,看来比手掌稍大一些。红布揭起,原是一方古砚。双手将其高托于头顶,他道,“小婿不敢窃据岳丈之物,这方‘笙磬同音’今日便物归原主!”   “你于我身旁带走的,是这整座温府加之亦不及其万一的珍玮。区区一方‘笙磬同音’又算的了什么?”摇头咳下几声,温商尧朝杞晗微笑道,“起来吧,既已是一家人,便不必动辄行此大礼了。”   温子衿听见父亲将自己比作“稀世珍玮”,心头已有所感,再看他病容憔悴鬓发全白,鼻腔酸得更要逼下泪来。   “草木荣枯,沧海陵陆,浑噩度日倒也罢了。”温商尧将嘉赏目光重又投回杞晗,颇有些自嘲地笑道,“今见这般英英玉立、翩翩风流的公子,方才惊觉岁月挼我老,直教人‘不羡神仙羡少年’。”杞晗为妻子扶起,亦开颜笑道:“酴醿为花则清妍,酴醿为酒则浓醇。各有各的妙,各有各的好,实与时节年岁无忤。”言罢,二人同时大笑。   温子衿见到自家夫婿与父亲相谈甚欢,不单全无龃龉隔阂,更不时放声而笑,自打跨入府门便始终紧拧的心也稍感宽慰了些——只当杞晗独对自己时的冷漠源于他佛缘未解,一时半刻还入不了“俗”。她心忖此刻不该有人妨碍了这翁婿间的融洽和乐,便朝堂内的云珠使了个离去的眼色。   “我要向云珠姐姐学些针线烹煮的女儿家的事,便不在此搅扰爹爹与晗哥哥了!”还未得来二人回应,温子衿便亲亲热热挽上云珠的胳膊,将她连拉带扯推出门去。   云珠见了温子衿仍有些怵,怯怯不敢相近。倒是对方眉眼低垂地走上前来,一张圆润脸颊颇见赧色地说,“子衿那日但是胡言,姐姐年纪较子衿稍长,便大人大量,不和子衿计较了罢!”云珠的性子素来温和体己,自然颌首应允,抿唇而笑。俩人还未迈入庖房,已头挨着头偎在一起,浑似亲生姐妹。   往日在温府,这烟火油腻的庖厨之地最是温大小姐嗤之以鼻,不屑迈入的。见身前的白衣美人生火煮水这类琐事做来全都有模有样,远比嫁作人妇的自己更为熟稔,不由愕然道:“你可是相府的千金小姐,如何做得这些?”   “一开始确实做得不惯,可几次一来,反倒渐渐不做不惯了。”云珠一面凝视炉火小心煎药,一面又道,“温小姐,莫怪云珠多嘴,哪个爹爹不疼爱女儿,哪个爹爹又拗得过女儿?便是你大喜之日,国公虽不令府中人前往,可他自己却不顾风雪催急、不顾病重畏寒地去了,只为亲见你出嫁——”不待对方话毕,温子衿早已秀鼻酸透,那双与她爹爹极为肖似的深长眼眶中满噙泪光,颤声道,“子衿其实都知道……可那日不知怎么就以发簪扎伤了他……”   “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唯可惜留了个疤痕,本来他的手真是比进贡的缎子还好看的……”忽而双颊生绯地痴痴笑起,忽而又眉黛深颦面怅然愁思。云珠兀自走神半晌,方才发觉了自己的失仪。于是慌张别过脸去,小声辩说,“云珠只是觉得,国公的手一点不似那多年持刀仗剑的武将……哪有一个武将的手能这般滑如脂膏,白如木兰的……”   本欲三言两语搪塞心意,岂知却纨素墨洇,越描越黑。一张额宽颏窄白绸也似的脸上霎然绣出两朵红艳海棠,索性罢口不言了。   温子衿一壁默默听着一壁偷偷瞟了云珠好几眼,只觉这熠然炉光前的美人杏眼横波,樱口点丹,软媚娇艳之态呼之欲出,便连同为女儿家的自己瞧了也颇感心动。她忍不住凑头向前,贴近她的耳畔问,“你当真喜欢他?”   “当真喜欢。”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吐出的声音已娇怯不可闻。   “诺,这个茉哥也喜欢爹爹!那日恰是她的寿辰,她来府里的时间不长,府里本也无人知道。可偏偏爹爹记得,还说她想要何物皆可取求。岂知她不要黄璧白玉,不要银屏金器,不要绫罗绸缎,但求爹爹写幅字赠她。她闲来无事便将那卷轴搂抱在怀,喃喃自语,痴痴傻笑——自以为没人知道,却被我看了见。”温子衿以眼梢遥遥一指趋步廊下的一个美貌丫头,又冲云珠摇了摇头,全然不解道,“你们到底喜欢他什么呀?论年纪,他已近不惑,大出你们一倍有余;论样貌,他勉强也算好看,可到底不及二叔——”   “子衿!”   似是杞晗的声音。这个声音带着挝鼓行军的高亢急切,全不似杞晗往日的内敛温雅。温子衿微微一愕,疑心自己听得错了。   未闻妻子回话,冷冷目视着温商尧的杞晗复又高声喊出,“子衿!”   无暇愣怔疑惑,温子衿急急迈门而入——仿佛一脚就踏进了左右两难的局促之中。夹处中央的女子往复望着自己的父亲与丈夫,看见父亲瘦削面容上那双沉默深邃的眼睛,也看见自己的丈夫从容而又笃定的笑容。她从未自他脸上见过这般令人悚然与慑畏的笑容,恍然彼此不曾相识。   “父亲怕是忘了,子衿已是我的妻子。”杞晗轻浅一勾唇角,随即掉头而去。直到即将踏出门槛,他瞥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对她说,“不跟来吗?”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决定听从自己的心意,追往门外去了。    ☆、59、不羡神仙羡少年(下)   “我要向云珠姐姐学些针线烹煮的女儿家的事,便不在此搅扰爹爹与晗哥哥了!”   温商尧朝女儿笑着点了点头,直至两个少女抵首相偎拐入庖房的珠幄之后,才将追随温子衿背影的视线收了回来,反倒对杞昭淡淡道了一声:“多谢了。”杞晗眸睫低垂,恭谨一笑:“小婿分内之事,不值岳丈言谢。”   虽仍气度优雅神容温和,却分明已将方才的和煦亲切敛了个彻底。温商尧折返几步落于座上,仅仅微笑望着眼前这白袍翩绰然的俊俏公子,也并不说话。   两厢缄口无言,高梁宽栋的厅堂莫名愈显冥暗与迫仄,脚底身下已是针毡薄冰令人坐立难安。杞晗不自在地连声轻咳,起身朝身旁男子躬身问道,“不知岳丈有何见教?”   “如何又忘了?若这父子间说个话儿还须时刻身鞠目揖,岂不显得生分?”温商尧端起女儿敬来的一盏褐底青瓷,修长手指揭下盏盖不徐不疾地轻推,一时茗香四溢,绕梁盘桓。盏盖与口沿擦出一下下微微脆响,叮叮悦耳,更辅出男子嗓音的温润柔软,“你既已为我半子,倒不若省去‘岳丈’二字,就这么唤一声‘父亲’。”   “小婿听命便是,父亲。”杞晗稍感心头纾解,大方近前几步,落座露出颇见羞赧的一笑,“这些年……早是惯于周谨的……”   “周谨是好,可一个人若是太过周谨,总难免令人觉得疏离矫作。”茶盏重搁回案上,深长眼眸轻瞥少年一眼,忽又咳了几声,笑道,“昨儿上官洵那个老儒冠还与我忆起你与陛下的当年,只说但凡为诸位皇子授课,必有二人令其难以招架,一个是触类旁通什么都难不倒,一个是胡搅蛮缠什么都教不会,一个是博古通今令其自愧弗如,一个是答非所问教其啼笑皆非……”停顿间薄唇微抿笑意骤敛,温商尧摇头一声轻叹,“这些年……确是委屈你了。”   “一众皇子中陛下年纪最幼,若强拿‘造诣深邃’苛求于他,未免太过不公。”杞晗笑罢,忽又垂眸沉吟片刻,抬脸道,“听闻陛下自后山归来后始终未曾上朝,满朝文武众议纷纷,但不知陛下的伤……可有大碍?”   “陛下他……”温商尧怀着疑色打量了杞晗一眼,眉头蹙得深了些,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又从哪里听来的纷议?”   “不敢有瞒父亲,小婿虽未四处声张,可仍有不少朝中的大人打探出小婿已为温府东床,时常前来攀谈结交。众位大臣疑心……疑心……”他略一迟疑,竟是欲言又止,直至那男子以目光首肯方才又说,“疑心或是羽林军自后山空手而还,或是陛下重伤不治已不在人世……而今父亲的从容笃定不过是以虚掩实故布疑阵,只图在另立新君之前,未免天下大乱……”   杞晗一壁絮絮而言一壁仍心怀忐忑地望着温商尧的脸庞——他微微蹙眉,视线不移,一双瞳眸仿若溟海杳眇不可望穿。缄默良久,他终是瞧见他摇了摇头,黯然叹道,“可陛下并未留下储嗣,又何来新君?”   此一言,仿佛令一个跋山之人与他的昆仑一咫相距;此一言,又仿佛令一个凫水之人与他的瀛洲不远一尺。浑然难分此刻是梦是真,杞晗惊得身颤不止,震愕半晌才结舌道,“父亲的意思是、是……陛下他跌落悬崖……伤重难治……”   还未待对方言毕,温商尧即咳出两声,长阖起眼眸点了点头。   避免让心中这难遏的渴求糅入言行为对方瞧破,杞晗竭力将情绪平复,缓缓走出几步,道:“各地的藩王早已虎视眈眈,一旦教他们发觉帝位空置,只怕会寻得借口兴兵进京。”温商尧点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也正为此事伤神。可先帝遗留的皇子中,英年早亡者有,不学无术者有,愚钝残暴者有……这承继帝位的合适人选,仍需商议斟酌。”   这种诱惑与煎熬,绝不亚于久尝枵腹之苦的饥者面对酒肴当前。杞晗瞪大清皎眼眸愣了片刻,失魂落魄一般低声问出:“父亲莫不记得还有一人?”温商尧眉峰稍稍一挑,反问道:“还有一人?”杞晗仍旧目露迷惘之色地喃语着:“他乃先帝诏立的储君群臣皆知,他幽居深宫一刻不忘思省,他曾立誓向天要收复故土,他曾酹酒在地要与眼前人共僻盛世江山——”   一字念响过一字全为阐明心迹,岂料却被人猝然打断——   “他佯装体弱卧薪尝胆,他以色侍人朝秦暮楚,他心怀贪念不肯恪守其分,他心思恶毒妄图颠覆朝堂——”   全不信对方会语出这般,杞晗惊道:“父、父亲,你、你在说什么?“   “他甚至利用一个无辜无瑕的女孩,试图迫一个父亲就范……”杞晗看见温商尧倾身向自己靠近,看来极为亲切地抬手轻搭上自己的肩膀。这张逼于眼睫前的俊美面庞仍似微微在笑,可那浅浅浮于薄薄唇缘、深长眸底的笑,转眼竟冷如雹雪弥天,教他不得不别开眼眸用以御寒。“若王爷自此安守己分,温某自当也以翁婿之礼好生相待;可若王爷仍存九五之图,温某但有一言相赠——”   忽感千斤重鼎压于肩膀,单薄身体为之狠狠一颤,颈项亦有断裂之虞。他听见他说,“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   一张如琼脂白釉的面颊忽绀忽赤,一种难以言喻的、远胜当初被一把拽离王座的耻辱之感袭上了心头。他羞愧于自己十载深宫幽禁的隐忍与伪装竟于顷刻间破绽百出,功败垂成;以至于同样十载的寂寞与凄苦都相形见拙,微不足道了。恍惚中杞晗听见这个男人笑说,陛下跌落悬崖、伤重难治是为不假,故而于清心殿内静卧休养,暂且不问朝政……   突然悲从中来。感到胸腔喉管一并为这种悲哀所堵,像高垒的坟头一般森寒压抑,令他几近窒息。他抗争般大声喊道:“子衿!”   “晗哥哥,你怎么了?”温子衿自梦中为人唤醒,起身看见躺于自己身侧的杞晗眉心紧蹙,满头冷汗。他面色那么痛苦,颤得那么厉害,好像正为一个可怖极了的噩梦牢牢缠缚,挣脱不得。   为免奚婆等人心生疑窦,二人虽同榻而眠,却始终同床异梦不曾圆房。见丈夫这般难受模样,温子衿只感心窍为人堵得生疼,于是俯身轻推他的肩膀道:“晗哥哥,你且醒醒。醒了就好了,醒了就不怕了……”   杞晗终被妻子推醒了过来,坐身而起,于踏窗而来的深浓夜色与细碎月光中长久沉默。   “晗哥哥,晗哥哥……”   眼眸一眨未眨,仿佛吐纳也停了去。漉漉汗珠不断滑落挺翘的鼻尖,他竟似死了一般一动未动。   “晗哥哥……”   “我本可像那自由的鸟儿一般,与他逍遥归去浪迹红尘,可我实在太不甘心了……这本是我的走骥流萤,也本是我的江山子民,我分明处处都胜于杞昭,缘何他由始至终都不选我?”一直埋脸向下的杞晗突然狠颤了颤,继而又生生笑将起来,“佯装体弱也好,以色侍人也罢,鸿雁衔芦南迁,野鸹择木而栖,我不过拼尽全力为求一存,又何错之有?”   温子衿哭道:“晗哥哥,你不能胡说……这话若是教人听见,可要砍头的……”   “既然如此,倒不若就此远去川蜀投靠浚王,纵然做个傀儡皇帝也好过而今‘生不得生、死不得死’……”仿似充耳未闻妻子的话,杞晗慢慢抬起脸来,直直注视她的眼眸道,“我只问你,你随不随我走?”   “难道你想勾结藩王谋反,与我爹爹为敌?”温子衿骇得极了,顾不得肩披外衣即往门口逃去,惊叫道,“这、这是抄家灭族、万死难赎的大罪!不……不可以的!”   “也好,你我本无夫妻之实,想来你现在回去温府,你父亲定会将你许个好人家……”想起那个他曾想共度此生的清俊男子,想起他于自己大喜之日的形销骨立与强作欢颜,想起自己一手造成的隔壁相望与夹江对峙,杞晗终是阖起眼睛,极为倦怠地笑出一声,“我不会拖累于你,休书即刻奉上,你走罢。”   经云: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该有多少痴心的忏悔、多少贪心的不甘、多少嗔心的怨恨,才能化作此刻一行打落脸颊的泪,洇湿了红绸锦被上一对彩绣的鸳鸯。   那是每个人都求之若渴的相濡以沫,但不是他的。   温子衿几乎迈门而去,又在回眸一瞬中止住了脚步。   他的笑固然好看得令人心醉,可他的泪却径自打落进她心里,烫伤了她的肺腑。一些与少女怀春相关的反叛与执拗早已不知何时悄然化作了对这个男子的歉疚与爱怜,令她坚定生起一腔与他同生共死的决心,即使与父亲决裂也在所不惜。   “此去川蜀重重关卡,只消爹爹一声令下,你纵使能侥幸逃出京去,也必然走不远。”温子衿走上前,轻揽住杞晗的肩膀,将他的脸埋向自己的颈窝,“我已是你的妻子,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随到哪里!” ☆、60、人成各来今非昨(上)   阮辰嗣接了温商尧口谕,当即日夜兼程赶去温羽徵的大营。时值草枯木腐的冬末,昼短夜长转瞬便日曛西方。血色长空偶或划过一声嘹唳雁声,越往北行去天气越寒。阮御医素来心善,见随行护送的两个兵士内里仅着一件难以御寒的苎麻单衣,外头罩着的铁甲便浑似坚冰一般贴肉冻在身上,不由道:“此去营地的路阮某也认得,漠北天寒长途漫漫,两位大哥不妨及早回得长安,与妻小团圆。”   年纪稍长一人回话道:“国公令卑职一路随行护送大人,卑职万不敢中途而返。”阮辰嗣温声笑起,只道:“两位大哥莫非以为阮某还能跑了不成?”而那年纪稍轻一人冻得鼻梁通红两颊绀紫,不住搓手呵气道:“此一路尽是荒郊野邨,只怕会有歹人。”   阮辰嗣听闻此言,反倒笑得更朗:“莫说漠北之境民风良正,百姓淳朴,两位大哥再瞧瞧阮某——”他抖一抖衣袍,摊了摊手,毫不介怀地自己揶揄道,“这形容槁淡、衣裳寒酸的模样,哪里值得绿林好汉们持刀来抢?”   待两个兵士一番恩谢后策马折回,阮辰嗣心忖救病如救火,当即一刻不怠地扬起软鞭,纵马骎骎而去。直至风雪弥天胧月当空,纵是胯[]下的千里宝驹也为那劲烈的打头朔风逼得寸步难行,埋头吭哧吭哧磨起响鼻,他才恍然想起,该是时候寻一处孤村投宿。   宿于一院农户的柴榻上,刁斗、鼓笛之声由远及近隐约可闻,此处相距大军驻扎的关塞已不远了。阮辰嗣自木格窗中望出,雪片极大,纷纷扬扬,染上赭色便是合卺宫里的桃花。一时间情景相生,分明历历目前却又触手不得。对那个人的思念膨溢满腔膛,他心中悲怆酸楚,暗自叹息着“人成各,今非昨”,一夜辗转难眠。   又赶了两日方才入得军营,还未稍作喘息,便见一个平民装束的男子被两个高壮威武的青年将军架于中央,一路拖出营帐,一路连声哭唤:“大将军饶命!大将军饶命!”   话音甫毕,其中一人抽出腰间长剑,眼也不眨一下,手臂一抬即结果了他的性命。   倒地而亡的男子又被人拖出了军营,许是弃于荒野喂狼喂鹰。   两位将军皆八尺有余,一个大眼阔口面色绛赤,一个直眉细目面色粉白,全是追随温羽徵征战多年的骁将。大眼阔口的那人姓关名谷,自诩关公后人,平素里的飞扬跋扈亦不在温大将军之下。他曾于京里见过阮辰嗣,一见他即瞪眼冷声道:“这苦寒之地难不成也有烟柳莺歌,引得阮大人一路携赏磨蹭,教人好等?”   适才血腥一幕令其心生不忍,阮辰嗣只道马瘦不堪催迫,也不强辩,即随那人身后迈入了将军大帐。   温羽徵行至关塞便驻军不动,只因确实受伤不轻。他不欲为军中兵士知晓自己中毒折损士气,更不欲为羌人探知消息而伺机来犯。故而只令可靠部下一路暗中将大夫强征入军营,但凡未能将他肩伤治愈的,也一概不留活口。   炉中炭火正旺,一个男子斜身半卧于麂子皮铺就的榻上。纵是黑发未束而盔甲未曾加身,这剑眉深目的纵横得意,这宽肩长身的器宇轩昂亦令来者不免暗自啧叹。温羽徵听见人声睁开眼睛,冷冷瞟了眼近得身前的男子,问:“谁让你来的?”   阮辰嗣躬身答道:“国公。”   温羽徵冷哼一声,复又阖起眼眸,不再说话。   箭痕本当微小,又非是射中致命地方,早该痊愈了的。可因箭头淬了不知名头的毒,那一点创口竟裂得又广又深,久久流血不止。似是浓厚鲜红的血液已经流尽,不断自裹着肩膀的白布中渗出的血,呈着瓜汁般的淡红,远比那垂髫稚儿淌落的涎水还显稀薄。   阮辰嗣细细验看了大将军的伤势,又忍不住瞧了瞧他阖眸养神着的脸——双颊似为人用骨刀剃了两剃,凹陷瘦削,疲态尽显。而那双原本艳似丹砂的唇瓣黯去不少,加之目眶深陷脸色白中泛青,乍看之下,倒真有了几分温商尧的模样。   自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了常备着的解毒丹药,温羽徵闻见一股浓烈异常的药香自青瓷瓶中浮起,当即心生疑窦道:“但服这小小的药丸,这伤就能好了?”   “这丹药只能暂解了箭毒,若要根治,还须几味难得的药材悉心调配。而期间大将军万不可再与人争勇斗胜,否则毒血攻心,恐有性命之忧。”阮辰嗣叮嘱罢,见对方眉头深锁,当即又软语宽慰道,“这毒倒也非是奇的。只因其中阴邪之气过于亢盛,使得经脉变虚血稀似水,故而难止。”取出细细包好的几枚银针,笑了笑,“待卑职为将军施针于膂骨,补益泻出的正气,祛除侵体的邪风,即能立刻封住血络,止住血出。只消将军每日服药静养,至多三个月,定能康全。”   温羽徵仍不起身将那瓷瓶接过,只是眼眸斜睨,冷笑着问,“你可知佋王与我交情甚好?”眼前的清俊男子越是笑容可掬、谦和周谨,越让他心中的妒意淤积渐满,周身不爽。眼梢轻一瞟荡,桃花眸中的笑意更深更诡了些,他又神态暧昧言辞龌龊地说,“你可知他日颠夜倒地抬腰跷足趋奉于我,一丝[]不挂任我摆布?你可知他那两峰臀[]丘白似莹雪,但用阳[]物顶它两下,就能红比桃花?”   阮辰嗣埋首更低,瘦长的身子蓦然一颤。只觉心口疼如生生剜去一块肉,而那淋漓滴下的血,恰似蓝桥下涨溢的河水,直要将他覆没溺亡。   瞧他只顾低头也不回话,温羽徵支起肩膀于榻上,以脚心粗暴地一杵对方的胳膊,冷声又道:“我问你话!”   阮辰嗣抿唇无言一晌,方才略一颌首:“佋王乃将军……挚交,卑职知道。”   “既然知道,你竟不怪我横刀夺爱,还愿不辞辛劳前来为我治伤?”温大将军自负武艺冠绝天下,何曾想过会困足于伤重?此刻浑感自己就如笼中虓兽、俎上鱼肉,本就刚愎多疑的性子更胜往昔。他仍不掩满面的狐疑之色,将眼眉蹙得难解,道,“此药中必然有诈!”   “卑职只是大夫。”阮辰嗣摇了摇头,周正清俊的脸孔上轻浅泛出一笑,“面对病人,眼里没有‘愿意’‘不愿意’,只有‘救得活’‘救不活’。”抬手再将瓷瓶递上,微笑中又作正色道,“国公嘱咐卑职向将军传一句话,‘无论何事发生,我们始终是手足至亲,若外头养伤不便,还是回家来吧。’”   兄长一言恰如暖流一汩,带着足以他反复咀嚼的缱绻与温暖,一刹了却了帐内的边塞苦寒。温羽徵将瓷瓶中的黑色丹药倒出两颗,吞咽入喉,随即阖眸躺回榻上。   也不知是否丹药见效极快,一种犹如胭脂的红倏而傅上了这张人间无二的俊美面孔。唇边的笑仍含着他独有的倨傲与轻蔑,却远不如先前这般锋锐扎人。麂子皮上的男子颇为满足而倦怠地低声道:“我看你不似大夫,倒是菩萨。”   温大将军治下不严却也不吝,只消打赢了胜仗,必然放纵手下劫掠肆行。金银美女的激励当前,他麾下的兵自是一个赛一个的骁勇凶悍,打起仗来视死如归不遗余力,无仗可打的时候则形骸放浪花天酒地。   阮辰嗣于军中滞留了好些时日。炊火造饭之后,一介书生为那些银甲红缨的将、兽皮软甲的兵围坐中央,见他们举盏痛饮,大块吃肉的豪爽模样,心里倒也好生钦羡。豪迈灌下几口烈酒,天生面赤的关谷脸色愈加熏绯,醉意朦胧间抬臂一勾对方的肩膀,伸出手来于其眼前胡乱比划戳点道:“阮大人谨记,我等只忠将军,不事皇帝……若是‘君逼臣反’迫得太甚,我等必杀进长安帝宫,把那小皇帝拽下龙椅!”   阮辰嗣笑了笑,知其醉得糊涂便也不顺岔接话,以竹筷夹起一只莜麦饽饽,又暗自叹了口气放了下。四下打量张望之时,恰巧瞥见一身披斗篷、戴着檐帽的男子为人引入了温羽徵的大帐,那侧颜、身影虽说相熟得很,又似乎久未见面。而那人似也瞧见了自己,唇角勾了勾,即别过头去。   斗篷之下是一袭素雅青衣,比之阮辰嗣的端正清俊,来人虽不具女子的脂粉之气,容貌却也颇为柔和姣好。   “唐峤?我听人报说浚王的义子来访,没料到居然是你!”一见来人样貌,温羽徵大为愕然,复又横眉冷笑出声,“当初你说自己要离开长安云游四海,大哥还十分惋惜。难为他不嫌你身份卑微引你为知己,你却由始至终心怀不轨,别有所图!”   唐峤倒也颇显遗憾地摇了摇头,只道:“君为雁在云幄,我为鱼沉渊底,这各事其主的殊路到底难以同归,委实可惜!”   温羽徵肩伤缓了些,面上气色也随之好了不少。他冷冷一挑剑眉,面带不屑地嗤问道:“简寿派你来干甚么?”唐峤不慌不忙,倒反问于他:“敢问将军,方才阮大人可否对将军说国公他顾念手足之情,请将军卸甲回府疗伤?”温羽徵微眯起眼眸,诧异道:“你如何知道?”   “不过是审时度势,稍加揣测罢了。”唐峤摇了摇头,笑道,“而今长安城内已人心惶惶沸反盈天,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认定是将军的因由,陛下才会失足坠于后山。想来将军麾下雄兵百万,早为皇上视为肉中芒刺。唐某因此斗胆揣摩圣意,只怕——”眼梢稍一侧瞟,唇边即漫出一声幽幽叹息,“只怕将军此番卸甲还京,便是中了国公与陛下的‘请君入瓮’之计,凶多吉少,前途堪忧啊!”   “你这小人竟敢言词搬弄!大哥岂会对我用计谋、耍心机?又岂会明知‘凶多吉少’而‘请君入瓮’,罔顾我的生死!”温羽徵猛然起身欲提剑斩杀唐峤,却因施力过猛又将肩上伤口崩裂,洇出殷红的血。   面上未起丝缕波澜,唐峤笃然道:“将军可否先听唐某一言,再来决断唐某的生死?”   “你……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决不轻饶!”   唐峤问道:“将军可还记得,较台之上你威震三军,长安城内无人不知?”温羽徵略一颌首,语声仍带怒道:“记得!”唐峤又问:“将军可还记得,群臣面前你拔剑相向,不单说国公已经老了,更说自己已取而代之?”温羽徵眼眸一暗,愣了愣道:“记得。”唐峤再问:“那将军又记不记得,若非陛下金口玉言委蛇求全,你与国公早已为兵权兵戎相见,生死相拼?”温羽徵瞋大眼眸兀自颤栗一晌,才慢慢开口道:“……记得。”   “弑君之罪,百死莫赎,九族连诛!国有国法,臣有臣纲,国公既是朝中首辅又是陛下的臣子,只怕于他眼中,手足亲情实不足挂齿!”悄然朝默坐榻上的男子睃看一眼,唐峤又悠悠笑起,“将军难道还以为国公会违抗皇命、罔失法度,只为保你无虞?”   伤处仍在流血,裹伤的白布已为鲜血浸淫,可身伤的疼又哪及心伤的万一?   蓦地伸手捂上半边脸颊,一腔难言的悲怆凄楚,夹杂着为兄长掌掴的耻辱疼痛又一并袭了来。他犹然不肯相信与承认,于他大哥的眸里心中,确有一人占得更重的分量,甚至日复一日充盈填塞,将自己贬得微如粟粒于太仓,轻如雁翎于岷峨。   “将军大可负伤去攻打察可古,可即便将军乃‘不殆战神’,也难逃羌人殊死相搏、两败俱伤的下场,徒让宫中的皇帝坐收渔翁之利!依唐某愚见,将军何不趁着而今军粮充足有备无患,先引兵入川,待伤势复原,再与浚王一同兴义兵入京,另立佋王为帝?”字字煽惑至极,唐峤噙起微笑倾身向前,打铁趁热地俯于温羽徵耳旁低声道,“将军可知,佋王爷已安然逃出京师,想来此刻定已身在浚王府中……”   一双桃花眼眸再不复昔日的佻达游逸,黯淡无光地直视向前,温羽徵费力动了动唇道:“容我再等一等……”    ☆、61、人成各来今非昨(中)   少年天子全身上下多处折伤行动不便,索性将众臣朝觐的玄武殿搬来了天子寝宫,每日唤来司职的朝臣与之商议国政,常常是废寝忘食旦暮不休。温商尧拾级于清心殿外的白玉石阶,听候于宫外的小太监前来禀报,说皇上正在召见副相大人。   那宫人本欲掉头去通传,却见男子抬袖一止微微摇头,径自驻步于门外。   “够了!”少年天子的怒叱出声,数丈之外仍旧清晰可闻,“朕不希望你再嘱意党羽弹劾温商尧,你二人皆是大周的股肱之臣,无可或缺。”默然少顷,又将口气转得缓和道,“朕听说你嫁女儿了?自先帝以来,爱卿为大周竭力尽节二十载,时时自省,处处周全,实乃群臣表率。爱卿嫁女实比朕自己娶妻还值当高兴,兰珠与李谦确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你想替她向朕要何赏赐,但说无妨。”   “老臣从来不懂谗言谀圣,只知忠谠事主鞠躬尽瘁。陛下久不批复老臣与诸位同僚的奏本,故而老臣今夜冒死前来——大将军素行狂悖,率意慢毁陛下,屠戮朝臣。此番擅自驻军漠北,狼子之心已昭然若揭。川蜀异动当前,臣担忧他正勾结浚王,伺机兵发长安。谋逆之罪,株连九族!晋国公与大将军一母同胞,却久瞒其祸心不报,理应捉拿问审——”韦松为官多年,本也玲珑八面深谙官场之道。而今不给天子薄面不领天子之情,多少也因女儿的姻亲难以遂愿,与温氏兄弟结下了仇怨。   “韦松,你倚老卖老太放肆了!朕如何处置臣下,何须你来过问!”杞昭复又怒声叱出,“你若再如疯狗一般胡吠乱吣,莫怪朕治你‘结党营私,兴云作雨’之罪!”   “老臣委实难解,何以陛下不顾大厦将倾之危,一味偏袒晋国公?莫非真如外头所言……”韦松适时住口不言,却连连摇头道,“老臣每忆起先帝临终托孤、佋王无辜致祸,未尝不自疚潸然。还望陛下莫忘这帝冕皇祚来之不易,莫忘这黎民苍生重抵泰岳!”   言辞之中显然影射了帝位乃自杞晗处窃据得来,一张冰铸玉雕似的面孔霎时显出可怖暗色。少年天子十指攒紧一晌,又猝然眼眉一扬,硬生生笑起,“‘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既然爱卿一心求一个流芳后世的英名,朕自当成全。来人!将副相拖出去——”   “陛下。”   循声望去,便见一个裘氅曳地的男子挥退闻声赶来的一众皇廷侍卫,自己则跨入殿门而来。   韦松一见温商尧即叩首告讫,杞昭心道眼不见心不烦,当即冷着面孔令其退下。   “你何时来的,来了多久,朕竟不知?”   “一会儿工夫罢了。”   将寰内塞外的国务戎事一一翻搅畅言,二人对谈少顷,常有“你还未言我即已神会”的默契,引来两厢大笑。温商尧忽侧开眼眸,不住往一道掩着内室的楠木雕门望去。自他所处的位置,隐约可见画屏之后的天子龙榻——床棱榻架皆精镂细画鎏金髹漆,四角各置了一只金猊熏炉,自口中喷吐白檀香烟。琥珀枕,凤凰被,加之雾霭缭绕间款款拂动的黄绫红锦,清心殿的珪璧辉煌、彤庭肃穆之上又多添了些别样的浮艳之感。   寝室布置大新,敷彩秾丽,原是少年天子昨儿于此召幸了新选入宫的一位王才人。   一旦看清来人样貌,心头怒气已去了大半,杞昭再见他目不转睛望着那木门之后,不免暗自得意,只道对朕的床笫之欢他原来也颇感介怀。这壁想来,面上的喜色愈加分明难掩。上前将木门往旁侧推开,径自迈步进去,又回头故意敛容道:“朕的寝榻国公又非不曾见过,如何还瞧个不够?”   “察可古谙诗文,通汉礼,能骑善射,智勇过人。不单有一统漠北的勇力与魄力,更有兴兵入关的眼界与野心。”温商尧也起身随他迈入隔门之内,轻咳了数声道,“他虽继承汗位又自立为帝,然族中不服者纷纭,想来此番与我汉家争锋,也是许胜不许败。而今眼看川蜀异动在即,陛下不若捐弃宿仇遣使和亲,暂缓了边疆的风雷盖顶、局势急骤。”   “朕也听闻察可古极好女色,可朕前后已送去三位公主,皆被他恶言羞辱了归来。可见这人纵然好色,却也极为挑剔。”杞昭踱出几步坐于榻上,沉吟少顷,忽而扬眉作出大悟状道,“朕这会儿忽来想起,倒有个极好的人选——”抬手一指对方鼻尖,勾唇一笑,“就在朕的眼前。”   温商尧微笑问道:“韦云珠?”杞昭颌首道:“正是韦云珠。”温商尧轻咳一声,近前几步,俯身靠向少年天子,几乎鼻尖相擦地揶揄笑出:“臣看陛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醋。”   只消这双眼睛凝神相视,便似日初出而天渐明,便似春风一瞥婉曲柔情,转瞬望出了两岸层绿,生机一派。杞昭为这目光望得颊旁生火面色酡红,一抬手就勾着他的颈子,将他与自己一同推倒在榻。反身跨坐于他的身上,坦承道:“朕确不喜见她终日在你身旁粘前粘后,早想寻个因由将她嫁出你的温府。”   “韦相对这双女儿钟爱有加,兰珠的婚事已教他大不痛快,若再将云珠嫁往塞外,只怕他能豁出老命相搏。”温商尧视线向上望着少年的脸,忽又翻身将他摁回了身下,俯眸笑道,“待陛下成了父亲,自会明白一个父亲的心情。”   “浚王上奏说天降神鸟示警,去年的蝗灾不过是疾风骤雨前的雷鸣电闪,此后必有更大的饥荒与瘟疫接踵而至。朕的百姓质朴纯良,笃信巫禳之术,此刻定皆遂他所愿责怪朕未修仁政而遭天谴。不少朝臣望朕下诏严惩浚王妖言惑众、幸灾谤国。可朕想了想,倒觉得此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这天子寝塌宽及丈余,只怕二人早于“你上我下”间跌下床去。少年天子迎身上去,以自己的嘴唇覆上男子的一双薄唇,边轻轻揉碾边含混不清道,“朕不单要赏浚王忧朕所忧……更要斋戒沐浴祭天告神……让举国百姓知道朕为此大灾忧心如焚,至诚祈祷大周来年风调雨顺……待朕令兵部重拟了征兵令,便要他尝一尝这‘为人作嫁’的滋味……”   “原来这‘孺子’并未被那夜的风雪冻傻,也还‘可教’……”一丝慵倦的笑含于唇角,温商尧虽未回应那似鱼儿啄饵一般的反复舐吻,倒也未将齿扉紧阖拒绝对方的舌叶探入。   唇舌的吐送偎缠业已令他神思昏热言词不清,对方却始终眼眸不阖而视线不避。虽说一双薄薄抿着的唇极是温柔好看,可唇旁的笑未减一分不为所动的谑意,竟连气息也平稳得很,全不似自己这般热烈、迫切乃至奋不顾身。少年天子稍稍有些恼火,索性心下一横半跪起身,将他的面庞掬捧于自己掌心,以舌头抵开他的牙关狠狠吻过。   “这些日子养伤,用了不少御医院的燕窝参茸,时感身子热的慌……”未着明黄皇袍,自己扯开了明蓝缎子的常服上襟,露于外头的白皙身体比之昔日更显骨骼匀称而肌肉丰富。手指来回摩挲着他的瘦削面颊,细致地划过他挺直的鼻峰与刃般的唇棱,杞昭笑道,“你替朕好好检视一番,看是不是胖了些……”   微眯眼眸望向眼前这具光裸大半的身子,温商尧略一颌首:“是壮了些。”   见对方由始至终眸光淡然故作正色,少年天子气急道:“你这人实是不解风情!”   “‘去年学官人,竹马绕四廊。今年始读书,下口三五行。’”温商尧仍旧面含微笑,反问道,“这稚儿身量未足懵懂未脱,又何来风情可解?”   这可是你自找!乌黑似漆的眸子碌碌转了转,杞昭不以之为恼,反倒眉目一弯笑将起来,“朕自国公处学来的,并不止治国之术、安邦之道……‘远而亲,近而疏;就之不用,去之反求;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此乃‘君臣上下之事’也……”故意将“上下”二字念得声响而语调暧昧,手指一寸寸滑下对方的身体,于骤然收紧的腰间摸拧了一把,又笑,“‘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好在朕不嫌你病瘦伶仃,仍愿与你君臣同心,夫妻投老……”   一只手又往腹前游出,还未触及束带即被握了住,“此是宫中。”   “你身子凉,朕替你暖一暖。”杞昭摇头狡黠一笑,挣开温商尧的手,转而以指尖勾起束带绕了两匝,往外一扯便将他的衣袍全然解开。散下的白发滑落于肩头白肌,胸前的可怖伤疤赫然露出——无论何时见得,都教其负疚心疼得几欲落下泪来。他滑身向下,一下下吻啜那处骇人眼目的伤口,柔声问着,“还冷不冷?疼不疼?”   “……今夕何夕?”吐纳渐沉了些,一贯柔软的声音也浑了不少。   “再过些许时日,便是立春。”绸袢半开半掩,裸[]露在外的肌肤相偎相蹭。杞昭又将他胸前突起轻柔衔起,以舌尖反复凿挖钻舔。口中馋沫顷刻即溢得满了,欲咽未及之下,便在这白皙的胸膛上淌出一道湿濡温暖的水线。   “竟不是……大暑?”   室内缭绕不绝的香雾令人醺醉,少年的体温如此炽热滚烫,恤慰了他每一朝旧创常发不愈的苦楚艰虞,每一夜至亲渐成陌路的凭枕难寐。   “那夜于后山,你怎敢对朕如此无礼……”沿着胸膛、颈窝和那轮廓俊美的下颌,杞昭又将自己的唇往温商尧的唇边一路吮吻移去,“朕思来想去,这最好的惩戒法子……不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终在四唇胶合之际,听见最后一丝萦耳徘徊的弦音猝然绷断。温商尧阖起眼眸,任由对方抬手轻推,与自己耻骨相叠着倒向了床榻。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后事如何,GN们请勿慌张...XDDDDD ☆、62、人成各来今非昨(下)   若无梆漏声响,宫里的子时三更该是极无动静的。施淳顾不得望一眼月色缭绕、树影磐辟的阖静夜景,一路衣袂飘飘、大步流星地赶来,一见守于清心殿外的一双宫人,还未待对方张口询问即道:“我有要事须即刻禀见陛下与国公!还望晋公公通传!”   那被唤作“晋公公”的宫人晋汝不过是个弱冠未及的小太监,卑躬于殿门外通报了一声,见无回应则回头道:“皇上该是就寝了,奴才不敢叨扰。”施淳赶忙掏出银两递了上去,又神色迫切道:“我方才自国公府邸而来,国公尚未回府,想来此刻定在与陛下商议国政,劳烦公公再通传一次。”   晋汝含笑将银两收入袖口,掷了声“施大人且在外头等着”即踩上九级玉阶,迈入了殿门——珪璧琉璃与庭燎宫灯两相辉映,耀得正殿宛若白昼。他四下一番寻觅打量,也没瞧见一个身影。   夜已半阑,举步之声响若鼓槌。清心殿内空旷邃静,唯有几声喘息和低吟交杂自内室传来,听来是两个不同人声,一个几若不可耳闻,想必是有心抑着的;另一个则大胆热切得不知收敛、不知羞赧,不消细听便知是小皇帝的声音。   他忍不住凑头过去,将耳朵贴于门上。虽说身为太监便没了胯间那[]话儿,这云翻雨覆的衾榻缠绵当然也是懂的。明知若为天子发现定难逃死罪,可那又舔又吻的情爱声音委实太过煽惑人心,浑似一道长流不涸的热泉,将他的耳朵慢慢濡了个滚烫透湿,简直顷刻就能淌下水来。晋汝偷偷听了一会儿即大起胆子朝楠木门后望去一眼,黄绫红锦的层层床幔上隐约映出一个俩俩相叠的剪影。   他仍目不转睛地看、全神贯注地听,不住咽着转瞬即泌了满口的馋沫。天子的龙榻猛然一颤,一双本就溜圆的眼睛猝尔瞪得更甚铜铃一般——   黄帐内探出一只手来,似扯似滑过床幔,又扶在了床棱上。   手上肌肤白得竟是病态的惨烈,无一丝血色不说,更衬得泻进殿内的月光也浊了好些。指形修狭得可比拟女子,却又分明骨节带力得教女子不及。似是这只手的主人正遭受着何等难忍的痛楚,五指紧紧嵌入床棱而筋骨骤现。晋汝正是一惊,很快又见另一只手自帐中伸出,虽未及先里那只修长漂亮,倒也长指细肤其色若纨,甚为打眼。   自扶于床棱的手上缓缓滑过,掌心贴于它的手背,五根手指插入它的指缝。两只手方才慢慢摩挲着十指相扣,这黄帐床幔竟一波一波地颤动起来,好似那妙龄美人翩跹起舞时荡开的裙花,层层波纹冶媚又撩人。   晋汝正心忖是皇帝年少贪欢,一时兴起就将哪个宫婢拉上了龙榻,可低头一看,即望见抛落在地的那件绣着金丝蟒纹的紫貂大氅与少年天子今日穿着的明蓝色锦缎常服。两件衣裳似抱似搂着叠在一起,倒似一刹将这幕叠身交[]欢的剪影清晰还原,了然呈现于目前。   自知窥破了天大的隐情,那宫人顿时骇得返身就跑,结果却为一只置地的钧窑瓷瓶“咣当”一声绊跌在地。   帐内的响动戛然而止。   “谁在外头!”   听出皇帝的语气已颇带怒意,晋汝结结巴巴回话道:“皇、皇上……刑部尚书施淳有要、要事面圣……”   少顷,即听见帐内传来一声怒极了的吼声:“滚!”   少年天子的话音甫落,里面又传来一个男子的柔软声音:“让他进来。”   施淳接了宫人的传召,赶忙“笃笃”叩响铺地的黄砖迈入殿门,却迎面望见温商尧披着外衣坐于朝向正南的金漆主位,而少年天子则背手立于一旁。眼见竟是“臣在坐,君在站”,早在济南即知这君臣二人间的情愫非比寻常,方才又见通传的宫人面色赤绯神色慌张,施淳当即琢磨出了个中玄机。   外头冻得人呵气搓手仍止不住刺骨恶寒,可殿内莫名就有种令人身置阳春的温度。   头发怕是来不及束,散落肩下的长发犹自乌黑,而垂落颊旁的却已尽成雪白。温商尧闭目而坐,因气息未匀而胸膛缓缓起伏。薄薄的汗珠浮于额角,瘦削脸庞微微朝下倾着,一贯恹恹苍白的面色此刻不知因何而浮着一层恍若晨曦的暖色,几丝阴柔蕴藉直鼻薄唇之中,却分明未减一分威严。施淳全未注意到自己已然失态地目怔口呆,居然险些脱口而出:若当年那个叱咤人间的“温郎”有此风华,实不枉其名!   “施淳,你来得可真是时辰!”杞昭两手背后,面色湛寒气急败坏地踱出几步,忽又回首一指他的鼻尖道,“朕实想杀你!”   “下臣想请国公借一步说话。”施淳不答少年天子的话,反倒面作难色地朝座上的男子投去一眼。   “你为官时日不短,如何还这般不知分寸?”温商尧慢慢睁开眼睛,眸光分明淡然深邃,却仍似两把匕首直逼向了施淳的眼前,“既为臣子,陛下面前,任何事都不可隐瞒。”   施淳复又朝少年天子望去一眼,狠心咬牙将杞晗与温子衿乔装出逃的事说出,又道,“属下听得探子来报,已派出人去追赶拦截。在佋王与小姐抵达蜀地之前拦下他们并不难,难的是小姐定会以死相逼,不肯任属下带回……敢问国公,若当真如此,还要不要追了?”   心口猝然疼得似为人撕扯剜刻,他一刹怔得难言。监视女儿的探子本就是他派去的,可今生因,来生果,到底未曾想会报应得那么快。   杞昭垂眸思索片刻道:“若七哥与他的夫人不肯归来,便算朕允了他们一个人情,容他们就此去了——”   “不可以。”一晌的沉默过后,他才慢慢道出,“能毫发无损地带回来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未免浚王借故生变而天下大乱,也要将尸首带回。”   “国、国公的……”施淳惊得双眸爆瞪,磕磕巴巴道,“国公的意思是……杀?!”   “我的意思你既已听了懂,”温商尧面色寡淡,微一点头,“速去施行罢。”   待施淳领命跨出殿门,座上的男子起身踱出几步,眼眸不眨地凝视前方,整个人又似化作石头般一动未动。眉眼深邃温存,脸上的暖色未散,依旧好看。只是这份好看纵然妙笔难以摹画,黼藻难以尽述,仍掩不住好些孤寂,好些落寞。   杞昭将紫貂披风拿了过来,小心自身后环上他的身子,将其披于他的肩头。知温商尧枯坐失神的原由,心头好些不忍,反而存心宽慰打趣道,“朕的正宫尚无人选,你还不若就此伴朕住于宫里,自此三千宠爱加诸一身,外头的兵荒马乱亦与你无干了……”   “后宫不得干政,也好。”丝毫不觉此言荒唐,温商尧倒是笑了。眼眸一抬,尚带情[]爱余温的手掌像一匹缎抚上少年的面颊,转而又游动手指摸至唇边。指尖撬开少年的唇瓣与齿冠,以指腹一颗颗探着那小巧圆润的齿。手指的感触何其潮湿温热,足令他反复摩挲,流连难去。   杞昭唇角轻轻勾起,将他的手指锁在自己口中来回舐吻,声音含糊而又带笑地喝出一声,“放肆。”   “羽徵自幼怙恃双失,我这大哥又疏于对他的管束,性子确实是野了些。可他拥兵多年,从未有一刻存有歹念野心。他此番出手伤了陛下又自受重伤,定感自己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定如那惊弓之鸟般惶惶难安……臣担心大将军受得奸人唆摆,做下何等遗恨千古的事来,故而想向陛下请准前去阵前。”   杞昭不假思索地接口道:“佋王下落未明,而蜀军业已缮甲而待,实在令人担忧。而今情势危急,只消你能令温羽徵卸甲还京,朕自可赦了他忤逆犯上之罪。”   温商尧微微生起一笑,手掌一滑扶向杞昭的脑后,俯身于他额前落下一吻,即打算返身离去。   少年天子望着那个瘦削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霎然感到先前韦松的话似一丛阴影铺天盖地压来,将满堂的庭燎炬火生生扑灭。方才的叠骨交欢越是余韵尤存令其快乐,此刻温商尧的离去便越令他浮躁、不安与惶惑。他无法自抑心中疑窦:既然弟弟与女儿都已生反心拥护起了七哥,他还能否割席划地大义灭亲?他又会否索性投效川蜀一去不还?   背身相对的男人看不见少年天子突然蹙起的眉眼和阴鸷凶狠的表情,却能自他的语声中感受出尖棱与寒冷。他问:“若他不听规劝一意孤行,偏不肯随你回京呢?若他当真起了反心,意欲兵发长安,扶立杞晗为帝呢?”   许是自欺欺人者最怕的图穷匕见那一刻。杞昭看见温商尧驻足殿门前,那只方才自己还温柔扣紧的手此刻看来极为疲倦地扶于门棱,连着他的身体都在轻颤不止。良久不置一言之后,他并未回头地出声道:“臣当亲手杀了他。”   “朕自然信你。”杞昭将面上的疑色与阴霾一并抹了去,复又似展露童颜般笑道,“你去吧,朕等你回来。”   笑容还未绽个圆满,即见殿门前的男子突然晃了晃,竟倒身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莫问作者帐内到底发生了何事,欢迎根据自己的喜好自行理解XDDDD【此言该杀!太不负责任了= = ☆、63、蜀道难于上青天(上)   待温子衿打算同杞晗一同逃出京去,才恍然惊觉身边凭白生出多双眼睛紧盯不放,便连那徘徊巷弄的贩夫看来也行迹鬼祟目光不善,也不知是否因由“疑人偷斧”。还多亏奚婆与她那个结巴儿子马六,俩人一身显眼的农人打扮,手挎编篮,俩俩埋头偎扶着进了温子衿的三合院门。一旦入得门内,赶忙将一身农人行头与杞晗夫妇换了去。教二人扮作村夫村妇模样,隔了一二时辰后,再以同样埋首蹀步的姿态行出门去。   待乔装监视的兵卒察觉出事有蹊跷之时,二人已跑出好远。杞晗与唐峤早已有约在先,一旦他下定决心投奔蜀地,沿途自有暗自潜入的浚王属下悉心照应。一路几度改换乔装,更不吝银两疏通打点,倒也不曾引人耳目。   驱车之人名唤鲁立达,阔脸疏眉,蒜鼻大眼,虽然黑身黑面貌不惊人,一身外家功夫确是不俗。他撇头对身后的杞晗舒眉笑道:“唐公子已留书将一切打点妥当。京师近郊眼线众多,我等行事需避人耳目,切忌张扬。待顺妫水河而下,转眼便是异姓王朱忠良的封地,自能安全好些。”   杞晗淡淡“嗯”了一声,似也不愿再与之搭话。   温商尧入阁以来,待平定了宇内贼寇与外邦强虏,便主张废除旧制,力推新法。首当其冲即是赋役与财税的改革,激起了各地藩王宗室们的大为不满。然他们慑于温氏兄弟权倾朝野之威而不敢攻讦在明,只敢背地里屡屡施计阻挠。而今听闻温羽徵校场之上对兄长出言不逊更擅自挥师离京,自知这千里之堤也出了蚁穴之漏,自然大起胆子书信往来互相勾结。   “这堑太深,车轮卡在里头挣脱不得。”鲁立达狠一挥鞭赶了赶驾车的马匹,见车子勉强动了动又陷回沟里,于是回头道,“马儿也累得紧了,此去渡头剩不下多少路,还劳请王爷与王妃下车步行。”   车内之人应声掀帘下地,互不作声地行路向前。   天尚未明,野夫田叟亦未见一人。许是因由春日当前,虽说放眼眺去尽是枝萧疏、叶颓唐,可这寒天淡水相接间的波光清泠,山色隽美,实非暮秋酷夏可堪比拟。上下飘旋的雪花浑似绞碎了的白绸,落在相偎而行的俩人身上、发上,隐有幽咽之声。   田陌崎岖,举步略略艰难。温子衿忍不住偷偷瞥头看了杞晗一眼——一张白璧似的脸因冻覆上一层桃花一色的红,瑟瑟缩在脖子里头也看不真切。落于鬓边的雪花倒似极了白霜匀染,华发尽生,莫名与那花甲之年的老翁好些相似。她不禁心头一暖,于他耳畔低低笑道,“你瞧,我们这不是执手白头了么?”话一出口,又蓦然感到心酸难忍,一对且圆且深的目眶前当即蓄上一层泪雾。温子衿不想教自己的委屈心伤为夫婿瞧见,只得兀自挪开眼眸,忍泪别过头去。   只感手臂为人扣得更紧了些,杞晗低头看了看妻子挽着自己的一双手,仍旧面色寡漠未置一声。   抬眼即可望见渡头,停泊接应的船只早于此地候了多时。船上又下来几人,皆是浚王的心腹,几步之外见得杞晗即已毕恭毕敬地行礼作揖,齐齐唤道:“我等奉浚王爷与唐公子之令,来此迎接佋王入川!”   岂知三人还未来得及登船,便听得身后响起了马蹄之声,飞快地由远迫近,嘈杂如繁管急弦。来人一壁追赶一壁扬声高喊,“小姐留步!”   一众来人自三面围拢,须臾已成戈戟森然、戎兵罗立的网罟之势。为首那文官模样的男子杞晗虽未照过面,可温子衿不但认得还与之相熟得很,施淳。   手勒马缰跨马而下,施淳躬身给眼前乔装村夫村妇的二人行了个礼,随即笑道,“国公知道王爷与小姐意欲出游,然他担忧天气恶寒出行多有不便,特派卑职前来迎王爷与小姐回府,待天气暖些再行不迟。”他不将话挑明,只为让这夫妇二人能顺阶而下,不致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了“谋逆”的罪名。   只听鲁立达一声爆喝,浚王的数位手下纷纷亮出兵器,个个龇牙瞪目,几欲以视死如归之态扑杀上前。鲁立达将杞晗与温子衿往身后护了护,怒目睁视道,“请王爷与王妃先行上船!我等便与这些朝廷鹰犬拼个鱼死网破!”   “想来这位便是浚王手下的第一猛将,鲁立达鲁将军了。素闻将军英姿骁勇,施某有幸一见,果不虚传。”自恃我众敌寡,施淳面含微笑,从容不迫地侃侃道来,“将军这般英雄盖世,却只为区区一个藩王的部将,委实令人惋惜。若将军今日肯随施某回京,施某定将向陛下与国公举荐将军,莫说从今往后前程似锦,甚至封王拜将独霸一方,也未尝不可。将军又何必贪图浚王许诺的蝇头微利,做这困兽之斗,自取灭亡?”   “稚子当道,貔貅柄权,”鲁立达毫不为对方的煽惑所动,只脱口骂道,“我等不自取灭亡,只怕亡得便是大周了!”   眼见两厢蓄势待发,温子衿自怀揣的包裹中摸出一支钗,袅袅行于一干人等的中央。她曾用这支钗刺穿父亲的手掌,自然也不惧此刻用它扎入自己的咽喉。颊上的泪珠早已拭尽,她含着极是嫣然的一个笑,将手中珠钗逼近自己的喉管,大方直视施淳的眼眸道,“我不是要出游,我是要谋反。”掉头望了杞晗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又笑,“不对,我也不是要谋反,我要这天下物归原主!”   “小姐何必不留余地,咄咄逼人呢?”施淳径自一惊,赶忙出声规劝,“卑职肯请小姐三思而行,切莫遭了那些心术不正之人的诓骗利用,反而伤及自己的至亲。”   手下用了几分力,钗尖儿顷刻没入肌肤,渗出米粒大小的一点血红。温子衿仍旧摇首轻言:“而今子衿的至亲便是子衿的夫婿,难道子衿能任由你们拔剑持刀,害他性命?”施淳着急辩道:“卑职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若王爷与小姐此刻随卑职回京,陛下定不会深究,而王爷与小姐的行、止、寝、食,也当一切照旧。”   “行、止、寝、食,一切照旧?”温子衿反倒笑了,“施大人的意思便是,将我二人捕回京中,锁入囚牢?终日提心吊胆,苟延残喘,似那笼中的鸟儿供皇帝玩赏,顺其意则昌,逆其意则亡?”   浚王的十余死士决计不肯束手就擒,而这一袭粗麻仍不掩丽质的少女恰似清水中的一支荷芰,又有谁忍心荡舟于旁,亲手将其攀折?不忍温商尧徒受丧女之痛,施淳自我宽慰道此去川蜀路途尚遥,仍有重重关卡相阻相拦,于是仰天一声长叹,摇了摇头道,“也罢,蜀道艰难……王爷小姐,你们……且自珍重。”言罢,扬手一挥,即将包围身旁的兵士们喝退了去。   温子衿怕施淳出尔反尔,故而仍以珠钗抵着咽喉立于原地,只对杞晗说了声,“晗哥哥,你先上船。”见杞晗在鲁立达的指引下上了船,这才放心地掉回头去。   杞晗立于舷尾,向自己的妻子递出了手掌——她刚向他伸手过去,还未来得及与他十指相扣肌肤相触,竟忽地瞪大了眼睛,僵立不动了。   一干人剑拔弩张对峙之余,全未注意到另有一队人马已埋伏在侧。一支箭“咻”的一声飞过,正好当胸而过,将她的衣襟洇成一片残暮般的红。   “子……子衿……”这双素来清皎如月华泻地的眼睛,终因映入眸中的殷红染上了同样的血色。他朝自己的妻子嘶声唤道,“子衿!”   为尖锐锋镝穿心而过的刹那,温子衿看见那张俊雅极了的脸孔头一回为自己露出了伤心的表情。她的至死不悔并未如石沉大海杳无回应,她到底没有输给自己那个“焐不暖又化不去”的父亲,也没有输给自己那个“至死未见心爱之人为己动容”的母亲。   “真好……子衿终究没有……”胸口剧痛难当,溢满口中的血沫再难咽下,她却突然感到身子一轻,仿似一株桃花断折于迅烈的风又为风带起,“没有重蹈娘亲的覆辙……真……真好……”   几支箭复又穿身而过,温子衿身子一斜,慢慢倒向地上。竟是含着笑的。   船身剧烈晃了晃,扑跌在地的杞晗浑似死了般怔愕不动,却猛地为人推了一把,避过了一支飞来的利箭。取而代之是一个浚王的死士应弦落入水中。   “还不起行!等死么!”鲁立达冲船夫喝出一声,又一壁护着杞晗,一壁拼命挥剑抵挡箭雨。   一时飞矢如雨,连着施淳所带的兵马亦不放过,转而已倒下一片,满地狼藉尸首。   怎料“黄雀在后”的疏忽竟使得情势陡转直下,施淳亦是震愕不已,他对着持弓在侧的羽林兵大声吼道:“何人派你们来的!”   为首的羽林将领正是秦开。少年剑眉一扬,嘴角一勾,扬手抖落了掌中的天子令牌——竖鳞张爪的一条金龙蟠曲其上,栩栩欲飞之貌似红日当空般耀得人眼目难睁。听他冷冷叱道:“我等奉陛下口谕,一旦见得佋王与温子衿即格杀勿论!何人徇私枉纵,概以谋逆之罪论处,就地正法!”   “施某分明记得,陛下当日亲口答应要‘允佋王一个人情’,秦小将军又安敢假传圣意,违抗君命!”施淳身颤不止,扬声怒叱,“你今日不分青红皂白地诛杀温小姐,待回京之后,凭何向陛下与国公交代!”   “正是陛下的亲口谕旨,只说佋王可以放走,但温子衿断不能赦。至于温商尧……”秦开冷笑道,“他被韦云珠下了毒,能否留下命来质问于我,还是未知之数呢!”   作者有话要说:原谅作者地理常识的匮乏,随着战事的拉开,文中的“长安”看来绝非古都西安,倒似乎更接近帝都北京。其它文中提到的地理位置与现实相符,请放心阅读(*^__^*) ☆、64、蜀道难于上青天(中)   眼见杞晗同负伤的鲁立达坐船而去,秦开也不再行追捕。命人将满地的尸首抛入河里,又命人将温子衿的尸首裹上白布带回京里。自个儿先行跨马回京之前,不忘一再叮嘱手下的羽林军,若旁人问起必三缄其口,实难托辞便说是浚王的死士拼死顽抗,混战之中温子衿死于他们的手中。   虽说皇帝交代的事情也算办得利落,可秦开想到温子衿如花年纪又初为人妇,心里不免好些替她惋惜。返京的路上始终板着脸孔闷闷不乐,方才披星戴月地赶入长安城内就直奔帝宫而去。于清心殿中的少年天子仍未上朝,秦开听闻宫人晋汝说,陛下只道秦大人来了不必通传,进殿面圣即可。   黄绫红锦的床幔半垂半收,檀木幽香楠木端庄,鎏金髹漆的内殿恰有浓墨重彩之妙,乍看之下颇似一帧罨画。秦开跨入殿内,抬眼便见少年天子于榻上凝然盘坐,眼眸只开不阖,整个人也一动不动。   秦开小心唤他一声,待走近了才发现,榻上原来还有一人。正枕在皇帝的怀里。   面白、唇白、发亦白,那个男人气息全无,虽颜色枯槁若蜡炬将灭,可阖眸沉睡的神态倒也安详。   杞昭听见来人走近的声音,一眨未眨的眼睛仍视前方,唯独黑黢黢的眼瞳朝对方稍一转瞥,似一下活转了般。问,“人呢?”秦开低头拱手答曰:“微臣无用,任佋王逃脱了。不过温子衿当场殒命箭下,此刻已运回京师安葬。”   “温子衿不受煽惑,深明大义,与逆贼慷慨周旋却终为其所害,实乃羞煞尔等须眉的巾帼豪杰。待朕好好想想该赐她一个何样的谥号,再以国礼为其举殡。”颠缁倒素也面色无改,少年天子神容若静水一泓、若古井无波,丝毫瞧不出喜怒阴晴,又问,“施淳呢?”   秦开答道:“施淳已收押于监牢之中。”杞昭朝少年侧脸看去,微一蹙眉问道:“没闹?”秦开摇头道:“刚押入牢里还吵着嚷着要面见陛下,这会儿怕是想明白了,只对墙默坐,不时吁长叹短一番。”   “吁长叹短便是心怀愤懑,还没想明白。”不再板出一脸令人凛然的严肃神色,杞昭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施淳有经国之略、济世之才,朕用得上他。若他能识大体,早晚这左相的位置便是他的;可若他始终想不明白……那匕首还是鸩酒,就让他二者择其一罢。”   “微臣……微臣有一事不明……”少年天子的冷淡大异往常,莫名令从小相伴他长大的秦开感到陌生与畏惧。他嗫嚅着凝目看他一晌,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讲。”   “为何佋王逃脱了,陛下倒不恼怒?”   “朕自幼深受萧贵妃的恩待,早已视她为亲生母亲。她为父皇殉葬前曾央求朕能留佋王一条生路。而今杞晗怀揣异心投奔川蜀,已抵得上一死恕罪。”杞昭面色平静,仍以淡然的口吻说着,“今日放他去了,也算朕仁至义尽,不曾对九泉之下的贵妃食言。”   “可陛下为何又说,温子衿断不能赦……须知她可是温商尧——”秦开适时住了嘴,因为直到听见这三个字,那张自始至终喜怒不兴的少年脸庞才幡然变色,仿佛平地风起,青鸾直上,将所有的凄伤哀痛都卷上了他的眉间。   “正因为是他的女儿,才不能赦。”少年眼睫低压,倾身向怀中的男子靠近,“身为臣子,温子衿勾结藩王,窥视神器,忤逆不忠;身为人女,她不知体恤自己的父亲,动辄仗着血脉亲情以死相逼。难道不知每一回她的有恃无恐,绝不亚于在她父亲的心口剜下一刀?”他的嘴唇以掠拂丘垄、深壑与峭岭的态势,温柔而连绵地划过他的眉骨、眼眶与鼻梁,最终停在了他的唇上。以舌尖轻轻抵开两片薄薄抿着的唇,捎给他一丝甘甜津液的同时,含糊说道,“……如此不忠亦不孝之人,留于世间……又有何用?”   虽早有所疑少年天子当日口中的“心爱之人”正是温商尧,可当真见了两个男子这般亲昵缠绵的模样,仍教其似针扎脊骨般难安与难受。咽了咽口中馋沫,秦开不自然地别过眼眸道:“皇上,温……敢问国公的病情如何?”   “方才喝了药,还未醒。虽说下毒之人未免被人察觉而用毒极微,却也因日积月累,一时半会儿难以除尽。”杞昭重又坐正,手指往复撩摸着温商尧白尽的鬓发与瘦削的面颊,忽又冷笑了一声,“当初他们兄弟二人一权倾朝野、一手握重兵,举朝文武争而颂之,一声声‘国公’唤得好不亲昵!而今见他们兄弟反目、温羽徵率军而去,这些人便一个个倒戈相向进言弹劾,再不见他为江山社稷熬干的心血,再不见他为黎民百姓染尽的华发……你说,人心何以险恶至此?”   少年天子声声掷地、字字带力,任秦开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埋脸向下干干站着。   “朕还有一事着你去办。”少顷缄默,杞昭又道,“与你此行同往的那些人可还靠得住?”   “皇上是问郭琼他们?”秦开将头点得如同蒜捣,拍胸道,“臣再三叮嘱吩咐,旁人问及只说温子衿死于乱战之中、浚王属下之手——”   “朕不信他们能如你这般守口如瓶。”杞昭颇不耐烦地挥手将其打断,淡然道,“你速去罗织些他们往日里的差池罪状,朕好寻个因由将他们一并充军边塞。”   “皇、皇上!”一双锃亮眼眸此刻瞪如铜铃,他兀自怔骇了半晌才道,“他们与皇上自幼相识,一齐溜过马儿踏过花,一齐练过招式斗过蛩,他们、他们皆是可信之人!”杞昭也不答话,只问:“你可知下毒者何人?”秦开道:“是药渣之中查出了温……国公所中之毒。温府的婢子侍从们皆说温……国公的药只经了阮辰嗣与韦云珠之手,旁人从未碰过。想来必是此二人之一。”   “许是阮辰嗣,许是韦云珠,又或许根本另有其人。可若连清正温厚的阮辰嗣、纯真如水的韦云珠都有可能心存歹念,这世上还有谁可信呢?”少年被哽得口拙语塞,只愣神听着对方摇头又道,“朕当日跌落后山,虽折骨裂肤深受鳞伤之苦,仍不愿坐等他人救护。单凭一双指甲磨尽血肉模糊的手,便自山麓处攀草扶木爬至了百丈开外的峰巅,心中仅存生一个念头——朕再不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从今往后若再有人伤朕、害朕,朕定以十倍还之……而若有人胆敢伤他、害他……”杞昭俯下脸庞望向枕于怀中的温商尧,将他的手执起置于自己颊边,阖起眼眸来回轻蹭,“百倍报还仍不及,千倍施予犹未够……朕先作暴君,再作明主!”   “皇、皇上……”   “待这事情办好了,朕就为你赐婚。将太皇太后身旁的紫瑛指给你。”眼见身前的少年瞠着眸子直直杵着,他猝然挑眉扫过一记眼风,笑了笑,“怎么?你不瞒朕的安排,不愿朕为你做媒?”   愣是再莽撞不假辞色之人,也当看出少年天子面上倏忽而过的怀疑试探之色。秦开当下跪地叩首,扬声道:“臣叩谢皇恩!”   “非是朕要逼你,只不过……”一刹敛尽了眸中的狠戾阴霾,少年天子的目光温柔莹亮似水起纤波,语声听来竟是这般与之年岁不相符的沧桑哀恸,“人之一世,若运气好些,生得帝王将相之家,担江山社稷之重任,享钟鸣鼎食之荣华;若运气再好些,生得樵夫渔父之家,采菊东篱,日作暮息,活百十岁的寿数……可这些皆不若能遇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与他拨弦煮醅游马人间,与他朝夕相守共染白发……”稍事一顿,他又颇见倦意地挥手说,“你且退下,朕再陪他一会儿就要上朝了。”   因由他一言秦开才恍然发现,这是少年天子亲政后头一回身着天子衮冕。发插玉笄,颔系红缨,冠冕垂旒的皂衣绛裳比之平日里的赫黄龙袍,更显眉目间刀芒毕现的威势逼人。   伏地告讫,秦开起身迈出清心殿时又几番流连驻足,回头张望,他蓦然感到些许不舍与悲伤:龙塌上的那个人再不是他可以直呼其名的少年天子“杞昭”了,而是从前旁人极少提及、今后必将于史官笔下遗存千秋的,羲宗皇帝。 ☆、65、蜀道难于上青天(下)   阮辰嗣刚自漠北军营一路催马兼程跨入京师,便被一涌而出的羽林军拿了下,押入了刑部大牢。他不知自己犯了何罪,问及左右也无人为他释疑。待入了牢槛之后,每日扶着栅子说自己有要事禀呈皇帝,唤狱卒通传。常常是唤得自己嗓子哑了大半,听得窗外梢头的子规凄切啼月,才就着倦意歇下。第二日复又抖擞精神重来。   狱里的牢头也不愿搭理他,只道这些个官僚一旦关进牢里,还不若黎庶安分,且让他自讨没趣儿吵个够,疲了、乏了自然也就消停了。   这般度过几日辰光,见狱卒来给自己送饭便又道:“阮某当真有急事须求见皇上与国公,求狱卒大哥行个方便,代为通传一声。”那狱卒摇头道:“皇上这些日子忙着祭天酬神,哪有功夫听大人哭诉委屈冤枉。”阮辰嗣急急摇头道:“阮某的委屈冤枉比之干戈将起、社稷倾危实不足挂齿……这便劳烦大哥代阮某通禀一声国公。”   那狱卒原也受过阮辰嗣的恩惠,见他连日来寝食俱废愈显癯瘦,此刻更是目光催迫言辞恳切,也就不顾旁人使出的眼色与他多搭了几句话:“大人可还记得小人?”   阮辰嗣先是一愣,继而细细眯起眼眸望向那人。一张疲惫槁悴的面孔上忽而划过一丝喜色,这由衷而来的喜似一缕清风,将那如尘灰蠹丝的疲惫槁悴一并拂抹了去。他笑问道:“尊夫人还好?”   狱卒恭谨答道:“若非当日大人途经野地施以援手,小人的婆娘定已命丧寒天雪地之中。幸得大人妙手回春,那婆娘如今身强体壮,年头里更给小人添了个小子。”阮辰嗣闻之连连点头,欣然笑道:“如是便好,如是便好。”那人见得别他的狱卒都跑去外头饮酒吃肉,便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问,“大人当真不知自己因何入狱?”阮辰嗣摇头道:“当真不知。”   “国公与皇上议政之时突发旧疾,晕绝于天子寝宫。几日来皇上屡传太医入清心殿中问诊,可这传了斩,斩了传,传了又斩……不单已接连取了三位御医大人的首级,连左相的千金都受了牵连,即将远嫁塞外和亲。而今这太医院里人人自危,生怕受了陛下传召又枉失了性命。”那狱卒叹气道,“大人,且听小人一劝——伴君如伴虎,这牢里可比宫里安全多了。”   阮辰嗣刹那愣神失语,少顷又从牢中探出手臂抓了一把对方道:“向大哥打听个大将军的消息!”   见眼前的男子一刹温雅全失面色大变,那牢头赶忙回话,“听闻大将军来报军粮被劫出师未捷,一壁南下撤军,一壁急函入京催要粮饷。可举朝上下众议纷纷,只说大将军要……要……”哆哆嗦嗦着两叶干枯的唇,半晌嗫嚅仍旧不敢言及这个“反”字,仿是那害命的瘟病、剧毒的蛇虺,沾之必有大患。   “阮某迟了……迟了……”阮辰嗣一下颓唐跌坐于草褥之上,摇头不迭又喃喃自语,“莫非这真是我大周的劫数……”还未将褥子坐得热些,竟又跳起身来扑至牢房的木栅子处,喊道,“但求大哥寻个法子禀呈陛下——国公之病除阮某无人可医,若国公痊愈,或许可避过此劫——”   “吵!”   倏然听得一人高声叱出。因由那人始终面墙而坐一声未吭,冷不防地出声倒将人吓了一跳。牢头朝那人所在的牢门后望去一眼,嘿哧笑道,“那里头还关着一个。刚关进来的时候也如大人这般不寝不食日叫夜嚷,这会儿怕是关皮实了。”   这些日子阮辰嗣除却面圣再无他想,故而始终未曾发觉,那与自己几步相隔同处圄囹的男人竟是施淳。   “阮大人,你已不休不歇嚷了几天了。纵是牢头不烦,跟大人同一屋檐的虫蚁也该烦了;纵是虫蚁不烦,跟大人同病相怜的施某人也已烦得耳子生出寸厚的茧了!”施淳背身相对摇首晃脑,既有心思揶揄他人,语声听来自然颇为闲淡,竟规劝道,“歇歇罢。”   “两位大人相逢异地实乃有缘,且好生叙叙,小人先行告退。”那牢头舒着眉头涎脸笑出,即也返身投向那早刮了他面皮、挠了他脚心的狗肉香气里去。便听阮辰嗣迫切又道:“素闻大人筹略过人,何不想个法子助我二人脱困?”   “虽说这棚户狭仄粗陋,倒也风不侵、雨不蚀、酒不必沽、脯不必市,大人不乐得这‘饭来张口’的逍遥,又何必急于脱身自寻溷扰?”施淳悠悠问出,听那不紧不慢的口气,仿佛他不曾身处大狱、身着囚衣,倒似于那浩淼晴烟之下披蓑戴笠独钓江天,优哉游哉,好生从容自适。   阮辰嗣面色慨然,掷地有声地说:“既闻国公病笃,阮某身为医者,怎能不倾我所学前往救治?”施淳挪了挪身子掉过头来,颇不以为然地冲其勾了勾嘴角,“陛下迟迟未唤大人前往,想来是国公之病并不甚急迫。”阮辰嗣自知瞒之不过,只得和盘托出:“回京之前,大将军曾给阮某定下一个日子,只说若此期限内国公不亲往营中,他便要反出京师,另立新帝——岂知阮某一路纵马疾行,仍旧迟了。”   “娘要嫁,臣要反,这该来的总会来的,所谓期限不过是自欺犹欺人,图个心安理得罢了。何况此去漠北边塞,路遥天寒,就算国公听悉实情,也是病笃人匮有心无力了。”顿了顿,施淳又似真似假地打趣道,“我对大人倾慕已久,今终有幸一见。倘大人不嫌,不若与我就此绾他个伉俪情深,也好捱过这牢里的无趣日子。”   “恕大人之言阮某不敢苟同。何谓‘该来的总会来的’?”全不解对方的玩笑,阮辰嗣摇首道,“就算当真是天要崩、地要裂,我等身为大周子民又岂能耽于逸乐,袖手坐视?何况若大将军此时倒戈而去,漠北犹如门户大开,若察可古倾巢来犯,还有何人能为我大周戍守疆土?”言罢,便又敲击着牢门叫喊起来。   “模样不差,脑袋却是木头做的。”但觉这青年纵然迂腐,倒也颇有可爱之处。施淳笑了笑道,“兵部新颁的征兵令:但凡从军者,薪俸倍于过往。恰逢浚王妖言惑众,说天降神鸟示警。他本欲暗指陛下为君不仁受得天谴,岂知却惹得人心惶惶之下男子竞相从军,犹是此番受得朝廷赈济的灾地,更是人人誓死效忠皇帝。当兵就有月饷和米粮,一个男儿当了兵,一家人都有饭吃。谁还怕这天灾人祸颗粒无收?短短数日间已募得了一支人数上足以与羌人相抗的兵马,纵然新兵未加校习,可唬那察可古一时半刻也是成的——”   施淳话还未毕,岂料却猝然为人打断。   “大周并非只有温羽徵一个将军。前有‘一饭斗米’的秦时如,后有‘出生牛犊’的秦开,遑论是外敌来犯还是内贼生事,定教他们有来无回,落花流水!”大步而来一个少儿郎,皂袍乌靴,金冠高竖,一双若星辉皓月的锃亮眼眸一刹将这阴暗牢房耀得极亮。他一见二人便朗朗笑起,“我看两位大人倒是投机,若再为尔等备上小菜数碟,小酒一盅,这牢里的日子可比外头快活。”   抬眼望见来人即是秦开,施淳当即掉头背身,复又对着那土墙佯作唉叹。   “脾气还挺犟。”秦开撇嘴笑了一声,“可我这回不是来找你的。”将目光投向监牢另一侧的阮辰嗣,他挺着身板恭恭敬敬做了个揖道,“阮大人,陛下有请了。”    ☆、66、酒但成醺苦似茶(上)   罢了早朝,少年天子召了几员心腹之臣入聚隈阁议事。秦时如与上官洵,一个令他好生教习新兵,以备干戈将起;一个令其筹备科举试题,主持会试。上官洵不解问道,“科举春试,从来都由左相监管,礼部主持,翰林充任考官。”   “韦卿一双爱女初嫁,正当悲喜交作时刻,朕怎忍心再以政务叨扰。”杞昭摇头揶揄一声,知其素来自视甚重不与同僚和睦,又含笑补上一言,“礼部那些人大多且迂且愚,还请先生念及帝师之荣与朕的三分薄面,莫与他们三言不和即拂袖而去。”言毕,又掉头于一旁的秦时如,温颜道,“若将军年事已高不堪受命,朕自当另行派人替将军分忧。”   待两位大臣慷慨领命后各自请退,久在门外徘徊的秦开方才迈入殿门。少年天子收回目送二人的视线,挪返几步落座,道,“此二人,一个要激,一个要哄。”摇了摇头,径自微微生笑,语声间颇有帝主的笃然从容,“臣于君,大若舟于驭舟之人。舟行得慢时需风催,行得快了则需浪遏。张弛、开阖之间,皆是学问。”   秦开不敢擅自接话,只回话说韦云珠已在郭琼等人的护送下驱车嫁往塞外,而随行一众将奉命留守,不得擅回京师。杞昭颌首,颇似满意地掷出一字:“好。”秦开又道:“韦松前往相送,一路与两个女儿齐声痛哭,哭至昏厥方止。”将一对上扬斜飞的眉眼敛出疑色,少年天子冷冷哼出一声,“当真死了倒好!只怕他是心怀愤懑,借故称病不朝,背地里另有所图。”   聚隈阁中并无宫人,秦开仍旧附身上前,以个不为人隔墙耳闻的声音道:“韦松虽不上朝,却每日都进宫觐见太皇太后,近些日子更与一众党羽频频聚首,形迹确实鬼祟可疑。”   锃亮双眸覆上一层晦色,少年愁锁眉间,岂料同样年少的皇帝竟大笑开怀,与之截然相反地喜上眉梢,道:“好!朕还怕他不生事端!韦松倚老卖老,屡以先帝遗诏向朕要挟,委实如芒如针,教朕寐不安生。可朕毕竟非是桀纣之流,何能妄加诛戮一个素行端正、治道有方的良臣?”自几案上信意执起一只敛着艳色的赏玩之物,捻于白皙指尖,低睫细细甄看,“瞧这盆钵,鎏金澄泥,附以珠玉犀象,确是珍品。可若裂出人皆可见的疵痕,毁之弃之也就无甚可惜,理所当然了。”言罢,笑了笑,手掌轻轻一抖,即将它砸碎在地。   一地宛若莲瓣绽开的碎片令秦开面色亦是一凛,但觉这垂髫相识的少年而今已是愈行愈远,面貌全非了。他默不作声愣愣立着,却听杞昭忽而挥手道:“将阮辰嗣找来,让他于朕的寝宫外候驾。”   立春之后,蛰过了冬令一季的京都暖了不少。寻常人家到底不比天子居所,芸芸百姓尚未脱得料峭之寒,长安帝宫先人一步得了晴阳嬖昵,春风顾眄,早已卸了枝上玄霜,绿了宫阙周匝,一派肖似罗裾翠娥的粲烂娆媚。少年天子纵目一番眺览,将帝宫的景致一幕一幕采掇入目,浑然不觉此刻自己眸中的深沉伤戚与那个男子如出一辙。   清清泠泠、徐徐而行的风兀地捎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教他无比谙熟的药草清香,反倒催得他将掉头去往清心殿的步子迈得频了些。   这娇红半露、香蕊微吐的春[]色固然可人,若不能与他同赏,便也不过尔尔了。   恰巧有几个宫婢模样的女子在御花园里玩闹。   被团簇于中央的一个女子尤为体态婀娜,容色秀丽,而髻上的珠钗、身上的绫罗也与众女子大为迥异。她一壁唱来一壁舞,脚步轻盈几若绝尘寰而去。   似一艘舣于岸边的舟,杞昭驻下脚步看她一晌,微微侧头将随行身后的梅公公召进身前问话,“这为首的女子是谁?”   梅公公躬身回话道:“回陛下,是兵部侍郎马开元的表外甥女,名曰‘王嫄’。陛下曾传召她侍寝于清心殿中,并将她封为了‘才人’。”   “马开元?朕只记得他是温羽徵的亲信,是个只知见风使舵、阿谀奉承的小人。”望向那美貌女子的目光竟似毫不识得此人,杞昭嘴角一勾,不浓不淡起了个笑,“不过朕的身旁也需要这等口舌抹蜜的小人。倘使终日只能面见那些口悬礼教的诤臣,这皇帝可就当得太苦了。”   王嫄唱的是她的家乡小调,唱词听不真切,仅可依稀听出与“求仙问药”相关。少年天子凝神听了听,俄而又问:“她在唱什么?”   “她是在祝祷陛下长生不老,万寿无疆——”   “谁稀罕长生不老,谁稀罕万寿无疆!”本为祝颂之言的唱词莫名惹得他心浮气躁。杞昭忽而面色一沉,扬声一指那王才人,对宫人嚷道,“不准她再唱了。再唱就剜去她的舌头!陈词滥调,惹人厌恶得很!”   少年天子突如其来的勃然色变,吓得那些宫婢花容失色,一个个跪伏在地,连呼“恕罪。”   杞昭自己也是一惊,他当然知道这“善不知彰,恶不知瘅”的暴戾无常与那些遗臭青史的暴君愈靠愈拢;也知道这伦常与廉耻堆砌而成的广厦一旦坍塌,足以将他的千秋基业完全摧毁堙没。   温商尧原已好了些的,可一听闻女儿殒身于逃亡途中,竟又咯血难止。这些日子屡召太医,结果却不知是否他们一概中了“人云亦云”的毒,竟异口同声地咬定他“命不久矣”,恨得他一再令下,将那些无用之人一再拖出去斩杀。于太医们的哭喊求饶声中,少年天子似也听见了朝臣士子们的倡论挞伐——   大周开国百年以来,清心殿从来都是帝王寝宫,除却天子与受得天子传召的妃嫔,怎可有别的男子居入?有人揣测说他们情愫非常,更多的人则认定他们本就为亲生父子……   他有些发怔地步入清心殿中,却发现温商尧并不在宫中。   “醒了?”一张始终阴霾板起的脸孔顿现出拂曙似的暖光,杞昭喜色难掩,忙将侍候的宫人唤来询问,“国公现在何处?”   “国公命奴才取来崭新服靴,许是……许是回府了……”眼见少年天子骤生怒色,几个宫人立马跪伏在地,连连叩头道,“国公他要出行,奴才、奴才们万万不敢阻拦……不过晋公公机灵,且随着一起去了……”   长安百姓不惧春寒。出得朱雀门,锣鸣鼓沸与狎语笑闹的喧腾便一映眼底。   无论干戈将起还是朝堂动荡,似总也与这群质朴的百姓无关。他们全然感念于少年天子祭天告神时的热泪盈眶,他们相信年少而俊俏的皇帝拥有一颗无比宽仁而怜悯的心,正为他的子民屡受苦难而叩祈上苍。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一路跟着一个身披氅衣的男子,语声又轻又快地唤着,“国公。”他心忧切切地说,“国公若要离宫,何不命奴才去备一顶御风的轿子。倘使国公为这春寒所伤,陛下定会要了奴才的脑袋。”   “虽说温某‘冰齿相从发已班’,倒也不至于弱柳扶风。”男子带笑着揶揄一声,仍款款而行,道,“宫墙之外,便是风也教人更舒爽些。”   见对方不时以手掩口轻咳,少年的目光便难以自控地落在了那只屈起五指的手上——怕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般漂亮的手。骨节修狭带力,白似毫无血色,晋汝不由想起了那只探出床幔紧扶床棱的手,想起那黄帐上一波一波撩起荡开的旖旎波纹,想起那黄帐后一声一声煽惑人心的喘息低吟,一刹竟羞得面红耳赤。   将少年的羞臊全都瞧进了一双极长极深的眼眸里,温商尧轻咳一声,眼梢似是含笑一瞥,“杜宇胶胶,似不似夫妻调笑,交欢和鸣?”   “奴、奴才,奴才没有瞧见……”他本就心虚已极,一听对方弦外有音当下忙不迭地剖白忠心,“奴才只瞧见国公与皇上在商议国政……”   “我只说那枝上报春的杜鹃。”温商尧微微俯身向那面色更绯的少年靠去,抬手而起的指尖恰将他的惊惑目光引向雀闹枝头的一对杜鹃。口吻温和亲切浑似兄长,倒教这小宫人受宠若惊至无所适从,一张光溜溜、粉扑扑的脸蛋宛若焯了滚油沸水,燥烫得顷刻即要褪下皮来。举目稍一环顾四周,即听他又问,“京里似多了好些人。”   “自颁布了新的征兵令,陛下更不拘一格广纳贤才,那些自负武艺超绝之人只消自荐于征兵处,都有可能统领兵士、封王拜将。”晋汝言及此处,已是满面不自禁的得意之喜,“陛下年少英名,实乃大周之福。而今各地的英雄豪杰齐聚京师,更胜春试的‘群生毕至’!”   温商尧淡淡点了点头,虽不置可否,眸中的赞许欣慰之色倒也分明。他循着一处格外热闹的人声望去——原是两个少年正在卖艺。   为首少年一双狭长凤目好生打眼,看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比之秦开更显年少。可一身外家功夫使得出神入化,惹得前来观看的百姓如潮如涌,鼓掌叫好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各位叔伯阿姨、大哥大姐,你们可知,大周开国以来最赫赫有名的将军是谁?”少年剑眉一挑,自问自答,“自是那‘敌众我寡、砥柱中流’的‘温郎’了!”见围观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少年又问,“那么你们又知不知,大周开国以来最欺世盗名的将军又是谁?”有人说是当朝大将军温羽徵,也有人说得一些前朝的将领名姓,那少年却是一概摇头否认。以一记“踏雪飞鸿”的轻身功夫霎然跃起,复又连环使出几招。拳脚生风,脱兔之动,怎生一个流水行云、飒爽漂亮!浑似猛拍一下惊堂木,他一扯嗓门高声道,“仍是那‘敌众我寡、砥柱中流’的‘温郎’!”   “他、他好大的胆子!”晋汝闻之大骇,结结巴巴道,“奴、奴才这就去叫得人来,将这哗众取宠的贼厮押入天牢!”   “不妨,看看再说。”薄薄双唇仍旧噙着些许慵倦的笑意,仿佛遭那少年迎头痛骂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67、酒但成醺苦似茶(中)   浑似猛拍一下惊堂木,少年一扯嗓门高声道,“仍是那‘敌众我寡、砥柱中流’的‘温郎’!”   周遭嘘声响结一片,他倒不慌不忙,也不敛不掩一对凤目中的桀桀英华,仅将两道远岫似的眉骤然一挑:“胖子,瞧你的!”   另一少年应声而来,晃身走至台上一只立地的大鼎跟前。高不及先里那个,宽却足足抵他五个。面貌憨厚痴肥,脸似个硕大的馍,两腮挂下的肉似一对布囊,浑然辨不出哪是鼻子哪是眼。再看那三百斤有余的青铜鼎镬,三足牢牢嵌地,通体纹饰蜡光,鼎高至成人腰际,径宽则两人难抱。   那貌不惊人的胖少年憨笑着上前,方才听他喝出一声,竟已手扶鼎镬两耳,轻而易举将其举过头顶。他高扛鼎镬,举步绕场一匝,还不住嘿嘿笑着,惹得围观百姓齐齐脱口惊呼:“好神力!”   “胖子,好了!”胖少年又听一唤,稍动手臂即将头顶之上的大鼎掷还于地。落地时轰然巨响致人耳鸣,仿似远目之处的山岳因之崩坼。   “各位叔伯阿姨,再瞧我的!”将一柄铁剑脱鞘抛入空中,少年一脚顿地随之凌空飞跃,手方一握上微微生锈的剑柄即抖腕削出长锋——或如长虹贯日气吞牛斗,或如水银泻地酣畅淋漓,或如银钩铁画招招带力,或如燕子穿花式式轻盈,一气呵成使出十余各自精妙的剑招。听他边舞剑边说,“皆说温商尧十六岁从戎,挽狂澜于敌众我寡,一战名满天下。那是何等年少激昂,又是何等意气风发!”左削右劈,疾刺急停,一招一式堪比行云流水,毫无衔接痕迹。虽说显见是炫技,确也有技可炫。他又换一副不屑口吻道,“可你们都忘了他本就出自官宦之家,一入军营即可封将。跨得是最好的马,用得是最好的剑,十万兵将任其差遣,实教我等黎庶望尘莫及!纵然身负鳌戴三山之力、鹏翔万里之巧,也只能苦于报国无门。”   纵然身形变化多端,剑招撩人眼花,可这回已无多少人为他喝彩了。一约莫五十开外的布衣男子当下出口相驳:“虽说国公出自官宦之家,可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却是千真万确!你这腌臜泼皮,又怎可口出不逊,辱他‘欺世盗名’!”   眼见围观百姓个个攒眉瞪目面色有恙,似恨不能将自己拽下台去抽骨剥皮,少年撇了撇嘴,仍不服气地径自强辩,“你这声‘千真万确’说得恍如亲见一般。可我偏说这‘万军丛中盗取上将首级’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他又使几招,剑锋横扫又回旋,剑尖兀地一指方才出声的那个男子,挑眉生出无赖一笑,“就像这大庭广众之下我悄无声息盗你钱囊,怎么可能做到呢?”   “泼皮狡辩!”为其驳得脸颊涨紫无言以对,尚骂骂咧咧间身旁忽另起一个男子声音——   “确也不难,六字而已。”那嗓音柔软低沉,不厚不薄,却又字字清晰分明,“心专、眼沉、手快。”   少年循声望去一眼,不由蓦然惊起——   自济南入得这遍地朱户画栏的靡丽京师,毂击肩摩一览众生——绮襦纨袴者有之,珠光宝气者有之,粉面油首者有之,可实未见过这般样貌俊美又风神潇散的男子。他一袭几若曳地的紫貂大氅,虽病容满面,鬓发皆白,仿似耄耋老叟;可那直鼻俊朗、薄唇风流、一双深邃眼眸中蕴藉的悲伤多情,却分明看来至多而立年纪。少年稍稍缓过怔然的劲儿来,复又掉头对围聚台下的百姓道,“莫嫌范某托大,可我若与他温商尧一样好命投得官宦人家,此刻也早已手掌雄兵百十万,威名扬海内了!”   围观百姓瞧这少年口气大过天,原不过是哗众取宠,自夸自擂,当即嘘笑着散了去。一旁的胖少年见打赏的看客须臾散尽,不由虎起脸来嗔怪,“让……让你别……别提这劳什子!”他一面艰难地弓腰搜寻,仔仔细细将台上稀稀拉拉洒落的铜钱碎银一并拾起,放入银丝蓝缎的一只钱囊后小心收入怀里,一面又堆挤个满脸横肉结巴着抱怨,“今……今晚上,又……又没饭吃了!”   范姓少年满面怅色,忽又恶狠狠地掷言:“纵使赚得盆满钵满,也抵不够你吃上一顿!”胖少年似犯了错般一刹羞红了脸,竟埋下头绞弄起了衣角:“炎青,是我……我拖累了你……你莫管……管我,自己去……去投军吧……”少年回眸瞧了瞧对方,摇头叹了叹,即也缓和了口吻道:“既是兄弟说什么拖不拖累?你我金兰之义更胜骨血之亲,自当同生共死,同进共退!我便不信,这偌大一座长安城,竟遇不上一个知人善用、识才惜才的伯乐!”   “既想投军,为何不去兵部所设的征兵处?那里才是男儿报国的地方。”   便又是那个柔软温和的男子声音,如同初初发酵的酒,醉人的醇厚之中尚未脱去泉水的清冽。   两个少年一同掉头看去,却发现斐然风起间一袭氅衣款款飘摆,台下还有一人。   原来方才曾出声的那男子并未同散去的人群一并离去。随于他身后的一个粉面小厮,不住朝台上二人撇嘴白目,一脸鄙陋猥琐之态。可那双如井深眸里的似笑又似颦,若客旅郁郁忧戚,若谪仙超拔嚣尘,莫名教人为之吸引。   “虽说当今天子不拘一格招贤纳士,甚为可喜。可惜征兵的官吏皆是狗眼看人低!”神色倨傲,体态精瘦,口舌自也麻利,范炎青答话道,“瞧我兄弟模样生得憨胖,饭量又大,便一言不问地将我俩拒于门外了。”男子面色毫厘不兴,颇似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胖的只你兄弟一人,憨的却是你。你本可弃他不顾自行投军。凭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出人头地,指日可待。”少年闻言顷刻怒起,忿然将一双凤目瞋大几匝道:“即已结义金兰,便该福难同享同当!怎可贪名慕利,作那背信弃义、背友求荣的小人!”   男子咳了一声,依旧淡然问道:“可懂兵法?”   少年昂首晃脑,一张青涩脸孔上傲色毕现,凤目斜斜一飞道:“《孙子》《六韬》,如数家珍。”   深长眸中的笑意虽愈加彰显,他却仍微微摇首道:“纸上谈兵,算不得懂。”   “你、你这腌臜,不许……不许辱我兄弟!”语声甫毕即是震天一吼挥拳扑来。那胖少年本就力大无穷,拳风的峻急劲烈刮面而过,更大有雷霆万钧之势。男子的两鬓白发为其掀动,却眼不瞬而神不动。他稍一错身擦过对方的拳头,只两指并戟往对方肩头轻轻一点——三百斤重鼎亦不在话下的少年竟受不住两根修长手指的力道,同样三百来斤的身躯似突染了痉风,抽搐一下即跪倒在地。   “我……我输了……”技不如人,认输认得倒也爽快。费力地从地上摸爬而起,呼哧呼哧喘上几口粗气,胖少年挪到另一少年的身侧,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道,“炎、炎青,这人……好厉害……”   “依你这模样,该是个当官的。居然……也会功夫?”好容易将瞠目结舌的满面震愕敛了住。方才自己眼不及眨,将对方的身形动作巨细无遗看进眼里,大觉这人这般风行云卷信步闲庭,分明还留有余力。再瞧他与人交手之后面色惨白,连咳不止,显然又是个动易艰难的病秧子。范炎青一脸狐疑打量对方一晌,忽而挠了挠头问,“如此,你当见过温商尧了?”   男子闭了闭眸稍作歇息,待匀了呼吸,即颌首道:“见过。”岂料少年似一下起了兴致,立马亮着一双凤目凑过头来,语声听来竟也如他兄弟那般舌颤磕巴,“他、他是何模样?是否真如、真如那《温郎谣》里所传,俊美得不啻二郎真君下得凡来,姑娘们一见就再忘不得他,一个个黯然神伤、相思憔悴于闺楼?”   男子摇了摇头,微微笑道:“好像……也无三只眼睛。”   “我娘原也是长安女子,自我懂事起,时不时就听她嚎骂我爹爹,只说自己若非瞎了眼睛嫁了他,本是要嫁温郎的!”范炎青一壁手舞足蹈一壁絮絮自言,仿似全然忘却了先里的“欺世盗名”一说,“我此番入京,头一要事便是去晋国公府求见于他,怎料他府中下人说他已半月未曾回府——”一脸目醉神迷的憧憬之余,少年幽幽叹出一口气来,“倘能有幸一见温商尧的庐山真颜,就好了。”   “我看他倒寻常得很,不值你执着一见。”男子复又摇头一勾唇角,“便是此刻他就站于你的身前,你怕也认他不出。”抬眼望了望风起渐阴的天色,随即微微敛容正视起对方的眼眸,道,“伯乐虽难遇,可若千里马都因噎废食,也实令人顿足惋惜。国难当前,热血年少如尔等,与其枉自气馁于街头,何不明日再去征兵处试它一回?”他笑言一声“两位将军,后会有期”即飘然返身而去,还未与侍从行去多远,头也不回地往后抬袖一抛——   落入少年手中的正是一只银丝蓝缎的钱囊。   “欸!我只卖艺,不行乞。”范炎青冲那削瘦挺拔的背影高声唤道,“方才技不如你,再要你的赏就太厚颜无耻了!”   对方不驻脚步也不回首,仅一声轻咳,含了个温软的笑道,“我只交朋友,不打采。”   话音未落,即听一旁的胖少年舌齿磕碰着嚷了起来:“他、他……他盗……盗我钱囊……”   “他……”范炎青怔得一动未动,半晌过后才知讷讷重复,“他是……他是……”   作者有话要说:明儿起日更!刚吧蝶!雅蠛蝶! ☆、68、酒但成醺苦似茶(下)   “将军。看谁来了?”   大帐之中的年轻将军正俯眸读书,听属下一唤抬起了眼眸——伫立帐前的华服少年约莫八、九岁,一张红唇皓齿的面庞娇逸非常,唇角边的勾人微涡一抿即生似隐似现,眉宇间流溢的竟是全不符他年纪的轻佻与轩昂,想来一旦成年必不会逊于他的兄长。   一见兄长,桃花眼睛蓦地一亮,少年开口即唤:“大哥!”   “羽徵?”温商尧赶忙放下手中卷册,迎身向前,单膝点地跪于弟弟跟前道,“这一路兵荒马乱,你如何过来的?”神容好生得意,温羽徵将一侧漂亮眉峰高高挑起,“一些银两,一双腿,便是大路迢迢,任我自由去来。何况温郎名满宇内,人皆景仰,”言及此处,瞳光闪动粼粼,白璧似的脸孔浮起一抹比之自夸更显骄傲的红晕,“这一路不时见得担着米粮前来犒军的百姓,跟着他们一道过来即是了。”   温商尧欣喜之中仍有余悸,一双深眸生怕遗失分毫地锁着弟弟的眼睛,“你倒不怕遇上歹人?”   “怕什么?大哥教的功夫羽徵早就使得得心应手,哪儿还有歹人打得过我?唐乔本也要作男儿装束随我同来,可我偏就不带上她——”温羽徵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径自摇头晃脑地说话之际,脑袋上忽然挨了一记力道不重的榧子。他鼓腮瞪目望向兄长,张口即忿忿地嚷:“你、你如何打我?”四目相视,温商尧掩不尽眸中的温柔笑意,却故意表现得对他的委屈视若无睹,以个板脸严肃的嗔怪口吻道:“谁教你不带上她。”   “你堂堂将军可以坦然不知礼教,可我个做弟弟的还羞臊你的不成体统!”温羽徵别过脸去,自己也不知其解地捻着酸道,“你们哪一回别后重逢不是又亲又抱,难舍难分?犹是唐乔,见你一回泪洒一回,泪洒一回缠绵一回。跟着随着,倚着偎着,从日出赫赫至月上树梢,一直霸着不放,好像你就是她一个人的。”   温商尧向着弟弟的脸孔微微附脸过去,似想要看他的眼睛,笑着问:“怎么,生气了?”   “大丈夫方寸之心,包容万象。”温羽徵反倒将脸别得更过,仍旧避着与哥哥对视,撇嘴道,“才没功夫郁结生气。”   “难为你大度。”温商尧为了忍笑不得不轻咳一声,又正了正颜,“既然如此,为兄也不可吝啬——以后不准她跟着随着,也不准她倚着偎着,更不准她一直霸着不放、不匀你一些时间,好不好?”   “谁要她匀!大哥就是我一个人的!”声音听来依旧怨气未消,到底还是霾云尽扫,一展晴明。见他呶了半天的艳色儿嘴唇终是模样好看地翘了起来,温商尧也眉眼浅弯油然一笑。那薄薄唇棱浮现的弧,如同每一年的和风甘雨过后,倏然遍生于温府院中的海棠花。   怔怔望着兄长的笑容,温羽徵莫名有些发懵。自记事起,他就为一种难以告人的发现所困惑——在他眼中,他的哥哥是惆傥无俦的,同样也是美丽绝伦的。   这让他因憧憬而追视他的醺然目光里,始终撇不开那一丝丝似茶的苦。   边地军营,起居自然不比京师。待以柏叶研细煎汤洗沐了身子,温羽徵突然提出要替哥哥梳发。   原还用一把桃木梳,后来索性弃了它去,只用自己的手指。温商尧盘腿坐于身量未足的少年身前,闭着眼目,任他的手指插入自己尚且湿漉的发中,一丝一寸轻柔拂过。许是那时养成的习惯,他梳着梳着就自身后将他揽住,埋脸于他的颈窝,与他的面颊摩挲相蹭。   这些日子读没读书?   《孙子》《六韬》,如数家珍。   纸上谈兵,算不得懂。   ……   “那对贼厮不过有些雕虫小技,竟还不自量力弄斧于国公面前!犹是那个瘦的,口舌聒噪哗众取宠,国公大量不与他计较,奴才可是万万听不过的……”   晋汝的喋喋不休终将他自恍然如逢昨日的喜与怅中唤了醒。耳旁隐隐传来漠北边塞的画角之声,细细一听才发现是长安枝头的杜鹃正在啼啭。高亢清和,大相径庭。憔悴神色现出一丝温情,温商尧淡淡笑道:“那孩子……好似羽徵当年……”   还未行至温府,便被身后笃笃的马声追赶了上。身为宫廷禁军的来人深作一揖,道,“国公,太皇太后命卑职前来传召。”   温太后久居深宫,平素里除了求丹问药之事似也不管其它。向来只有身为子孙的温氏戚族们前去觐见,她从未主动传召任何一人。如此,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温商尧面见温太后之时,从来只以臣下自称,也只称对方为“太皇太后”,不似温羽徵每回还未跨入甘棠殿的殿门便已亲昵唤出一声“姑祖母”。亲疏有别,一目了然。   方才迈入正殿,便见温太后拄着凤头金杖正襟而坐,松垮的脸面布满怒色。副相韦松、在朝为官的温氏戚族连同马开元、李谦等文臣分立两侧,彼此埋头向地、默不作声的气氛大异往常。   “你且说说,你如何做这大哥的!”他还未行礼,便听座上的老太后怒声叱出,“哀家居然今日才得悉大将军粮草被劫遭逢大败,此刻正南下撤军退往蜀地。他一封封急函入京催要粮饷,足见形势催迫已极。皇帝年幼,不知其中紧要,可你身为朝廷首辅又也曾跨马从戎,为何不加劝谏,由着他置之不理一再拖延?”   “大将军擅自出兵,已是罪犯滔天……”温商尧阖着眼眸深深喘气,旋即面色淡然地摇了摇头,语声虽轻却仍掷地铿锵,“浚王简寿早有异心,而今大将军不奉陛下诏令引兵入川,不轨图谋业已昭然若揭。”   “胡说!哀家的羽徵如何会是反贼?”温太后气得身颤不休,以凤头金杖连连击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眼见粮源被断、粮仓被毁,你还要他死守原地,等着手下兵卒因断粮而溃逃哗变?难道你想把他活活困死在漠北吗?”   “前线探子曾有密函入京,大将军所行一路并未受羌人来犯。是否谎报军情另有所图,微臣自会派人前去核查清楚。”他咳了几声,顿了许久才道,“真相大白之前,朝廷任何的粮草支援,恐怕不单是泥牛入海,更是助纣为虐。”   “你死了女儿,就连自己的弟弟也不顾了吗!羽徵违抗君命、擅自离京是有些错,你个做大哥的不单不自省未曾教好弟弟,竟还凭白无故为其扣上‘谋反’的罪名!你可曾想过,那可怜孩子十六岁投身军营,餐风宿露,遍体浴血,只不过为博你一笑?”老太后又以金杖击地,砰砰的响声中她咳得口涎四溅,颤声道,“你、你这就去蜀地,把羽徵给哀家找回来!”   女儿之死他本竭力不再去想,此刻听人提及似一下揭了本就未曾愈合的伤溃。身子蓦地一晃,忍着胸腔处愈裂愈广的疼,他又咳了几声道,“大义之前,手足亲情微不足道。臣自会去找回自己的弟弟,可若大将军当真不忠,臣也当亲自手刃逆贼。”   “混账!你莫以为人人称你一声‘国公’便能这般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温太后盛怒已极,颤颤巍巍地横起金杖,一下一下隔空点戳着这个立于大殿正中的侄孙儿,道,“你既言‘大义’,又知不知,长辈为尊,孝行为先——你、你这就给哀家跪下!”   群臣愕然,温商尧亦是微微一怔,旋即撩袍下跪。   “众卿家作个见证,哀家今日就用这根孝宗皇帝御赐的凤头金杖,亲手管教你这温家的不肖子孙!”   眼见温太后拄着金杖踱步上前,竟要亲手杖责晋国公,两旁朝臣无不惊得面面相觑。   “不准打。”   声音落处,一束离奇而强烈的光自殿门外照来。殿内的官僚戚族们看见,终年盘桓于甘棠殿的丹药白雾似被那束光给驱散了,雾气尽头是步步而来的一个少年。那束光既来自于他身着的黄绫龙袍,也来自于他唇旁一丝笃然的笑容。他正是年轻的羲宗皇帝,杞昭。   “他虽是皇祖母的侄孙,却也是朕的首辅。皇祖母今日杖责温商尧,便是妄越祖制,擅干朝政。”绿鬓朱颜的少年天子于白发老妪前神容威严,寸步不让。一双乌黑眼眸因眉头紧蹙而更显飞斜凌厉,他含起一个冷笑环视四周,眼梢以剑锋之势一一瞥过众臣,“还请诸位爱卿为朕释疑,牝鸡司晨者,当以何罪论处?”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为兄梳发”这个,前文也提过,索性在这里给个渊源——温羽徵,你当真无药可救了...= = ☆、69、明月相守花长久(上)   少年天子话音甫落,殿外锵锵跑入一队红缨铁甲的羽林军。步伐划一,动作齐整,一众兵士哗然分行两侧,持刀仗剑于每一个在场官僚的身后,刃身的寒光径直指着韦松、马开元等人的脖颈,威容森然得令人惮忌。   温太后从来不喜欢杞昭,她眼里的这个稚儿打小便是一众皇子里最愚的一个,背不了唐诗宋词,也读不下四书五经。古稀之龄的温太后为这黄毛小儿突如其来的强硬坚决吃了一吓,浑浊的眼珠朝一侧的几位温姓戚族瞥了瞥,却见寒刃之下,那些朝臣早一个个吓得面色如土,噤若寒蝉了。   求援的目光未得到一人回应,温太后心里暗骂一声,仍绷着个脸对杞昭道,“哀家……不过是为这不肖侄孙气得紧了,皇帝何必穿凿附会,说什么‘后宫干政’‘牝鸡司晨’?”   “皇祖母动辄为区区小事大动肝火,可见平日里服得那些宁神益气的丹药根本无所裨益。”杞昭眉峰一挑,注视着温太后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边疆战事吃紧,朕正想着是否要缩减内廷开支,将皇祖母身旁那些谎称能炼得‘长生不老之药’的江湖术士一并逐出宫去。”   少年天子早知太皇太后耽于炼丹求道,已近痴迷,故而偏在此刻提及。果不出其所料,一旦听说要缩减内廷经费、将炼丹的术士逐出宫去,老太后立马如被掐住了七寸般软下了口气,脸上隐隐露出讪色,道,“哀家倒也不如方才生气了……皇帝日理万机,这求道问仙之事也不敢劳动皇帝挂心……”   “如是便好。”少年天子微微颌首,似个孩子般欣然展露贝齿一笑。随即走至仍跪于地上的温商尧身旁,伸手解下了他御风的紫貂大氅,“不过就算是朕的首辅,胆敢出言不逊,惹得皇祖母不悦也当受罚。”施然抬手,将手中的氅衣掷往老太后跟前,笑了笑道,“念在国公重伤未愈的份上,就‘以衣代身’,任太皇太后责罚吧。”   见小皇帝也未得寸进尺,于朝臣面前仍顾及了自己的颜面威仪。温太后也就顺他给的台阶而下,用手中的凤头金杖往那氅衣上装模作样击打几下,便算杖责过了。总算风驻雨收,皆大欢喜。   自打少年天子向甘棠殿里的那个婢子紫瑛提及要将她嫁于秦开之后,便似在太皇太后身旁置了双自己的眼睛。他听闻太皇太后召集一众戚族亲信,又传召了温商尧,想到她定然会以温羽徵兴兵入川一事向他发难,忙命秦开以“卫戍”之名将羽林军调入甘棠殿。   沐浴更衣后的阮辰嗣于清心殿外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天子折返。他闻传召入殿叩拜。待为于榻上歇息的温商尧诊过了脉,便随着少年天子退出内室。   “这些日子国公居于宫中,病情时时反复,你当已经听闻朕传召了几位太医,又一个一个砍去了他们的脑袋。朕不喜他们的愁容惨淡,更不喜他们的束手无策。朕不信那些酒囊饭袋的信口胡言,朕要听你说,听大周最好的一个御医告诉朕——”杞昭向着阮辰嗣附耳过去,压低声音问道,“他还有多久的寿数?”   见阮辰嗣面作为难之色地欲言又止,杞昭忽又板出威慑脸孔道,“朕要你据实以答,却也不容你答错。”   他本想抱柱而亡于合卺宫里,而今一念成空早已是生无可恋之人,仅靠一腔悬壶济世的慈心方才偷生至今。不消仔细琢磨少年天子的“实”与“错”,阮辰嗣跪身于地,伏地长叩,“臣记得家父当年曾为国公问过诊……家父曾经断言,国公活不过不惑。”顿了顿,又似下定决心般咬牙道,“而今臣也要作出同样回答,国公他……他活不过不惑……”   “不惑……不惑……”水粼粼的一双黑眸刹生纷纷雾气,杞昭愕得愣愣自语,“那便是只剩……只剩一年时间了……”忽然抬脚便踹向对方的胸口。这一脚浑似倾尽全力,纵然少年天子自幼偷懒于习武,也将跪地之人踹出一口血沫。   “你可知你一旦答得错了,便会和那些太医落下同样下场?你可知朕一声令下便能斩你首级,诛你全家?”杞昭浑身打颤,倏尔踱步一侧,将摆于几案的一柄饰剑握于手中。剑鞘啷当掉于地上,他将冰冷剑身架上他的脖子,因手颤不住而在他的喉间画出了一道血痕,“朕、朕再给你个机会……你把刚才的话收回,你要什么朕都赏给你!”   “臣向来不懂欺君媚上,既然陛下适才令臣‘据实以告’,那纵然听不得实话的陛下要砍下臣的脑袋,臣还是那句话——”鼻端扑着一股腥气,脖间的血蜿蜒而下。阮辰嗣重又跪直身子,以脖子抵着剑刃,抬擦了擦唇角旁的血沫道,“国公他活不过不惑。”   “阮辰嗣!”眼见少年天子挥剑便砍,凌厉剑风扑面之下,跪地之人闭目受死。   “杞昭。”   纵是修罗嗜杀成性,也当为那一声轻唤放下屠刀,坐一日禅。杞昭一刹放下手中的剑,面色怔怔地踉跄后退一步,自己坐了下。   身为臣子的温商尧竟直呼少年天子的名字,阮辰嗣刹那看懂了少年天子面上的愤怒与悲伤。他听见那个男子的疲倦而柔软的声音又自楠木门后传来,“阮大人近日多有辛苦,就及早回府歇息吧。”   待阮辰嗣叩首后退出,杞昭起身迈入内殿。他看见温商尧合着眼眸倚靠榻上,庭燎烛火的抚摩映照下,倦意陡现的一张苍白脸庞竟是说不上来的平静安然。他知道甘棠殿内温太后的咄咄逼人已让他十分疲倦,也知道他定然已经听见了阮辰嗣方才所言,却仍故作不以为意地笑道,“佛偈有云,贪淫致老,瞋恚致病,愚痴致死——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是不是朕作个暴君,就能陪你一起老了?”   旁人谈及色变的一个“老”字,于这少年口中竟是这般轻描淡写。神容坚决,言辞凿凿,只怕一宿醒来便将绿鬓红颜化为鸡皮鹤发,他非但不会惊慌失措,还会幸甚至哉。   “方才陛下之言,臣似乎只听懂了个‘贪淫致老’……”温商尧睁开眼睛,朝少年微笑着打趣一声。俄而又咳了几声道,“臣明日便动身去往蓉城,还京之日定会为大将军擅自引兵入川一事,给陛下一个交代。”   “不!不可以!”杞昭惊得双眸大睁,“此一时彼一时,温羽徵既已引兵入川,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简寿不比简弈,他看似谦和恭让实则老谋深算,朕担心他会为免重蹈淮王的覆辙而将你斩杀于蜀境之内。”伸手捉住对方手腕,似怕一撒手就会不见了他般紧握不放,少年天子不住地摇头道,“朕不准你冒险入川,前去赴死!莫说朕不信温羽徵会听你一言就卸甲还京,纵然当真能‘谈笑抚兵戎’朕也不准!”   温商尧咳了一声,笑着摇了摇头道:“谈笑抚兵戎,谈何容易。”杞昭愕然问道:“那你又为何执意前往?”缄默一晌,温商尧才又慢慢道出,“只是因为,一个哥哥想去看看他犯错了的弟弟。”   这些日子温商尧时病时醒,他实不忍再见他伤心致病,更不忍再对他多加催迫,令他左支右绌于情义两难。少年天子只道杞晗出逃之日,浚王的死士做那困兽之斗,结果温子衿枉死于乱箭之下。已赐谥号“端静”为其举殡。又说将施淳押入牢狱只为挫挫他的傲气,待他想了明白,即会放出。   少年天子本想此刻就将温子衿的死因和盘托出,嗫嚅半晌却终究还是将已堵在喉头的真相尽数咽了下,“男儿不可轻掷诺言,朕既应了你的‘盛世之约’,就无论如何都会做到。你今日也在这里答应朕……活着回来。”见温商尧点了点头,杞昭自其身后将其揽住,轻埋一张脸于其肩头道,“朕想留你在宫中……坐个片刻……”顿了顿,又似欲盖弥彰般慌忙补上一言,“不过倘使你此刻便想回府,朕马上着人为你备轿。”   温商尧微一侧头,落了个吻于少年额头,微笑道,“今晚就留在宫里。”   “当……当真?”少年人一旦情动便丝毫不肯迟疑避忌。他一壁伸手去解他腰间的束带,一壁又将他身子掰过,凑头去吻他的唇。岂知对方侧脸一避,只任自己那双急于索求的滚烫唇瓣落于他的唇角,“等等。”   少年天子不解,自古以来帝王坐拥后宫三千如此天理昭彰,何以他倾心相爱一人却要羞愧遮掩。他宁信“贪淫致老”的佛偈,也不愿相信阮辰嗣乃至那些已命丧黄泉的太医所言。索性就以今刻的欢愉造酒作酿拼它一醉,不管明朝。杞昭突然想到,或许温商尧今夜愿不顾旁人纷议留宿宫中,亦是两心相通,有此念头?   心忖许是对方反悔,少年天子当下置气道:“想狡赖不成?”   温商尧笑着摇了摇头。   侍奉于天子寝宫的小太监晋汝听见了少年天子的叫喊,“晋汝!晋汝!”   “陛下,奴才在。”晋汝怯怯地迈入内殿之中,想来是知道陛下“要事”在身,不敢擅自惊扰,只于相距天子寝榻数步之遥的地方止了脚步。床幔已放下合拢。   一块金光灿赫的天子令牌猝然自帐内扔出,吓得那小宫人当即连滚带爬地伏身去接。   “朕与国公今夜要一宿……一宿议政……明儿早朝就免了……”晋汝听见黄帐之中传来一种类似口舌交吻的湿润声响,乃至少年天子的声音也时断时续,含混不清,“你传朕谕旨,速将宫中禁军调来清心殿外把守……今夜无论何人胆敢惊扰圣驾,立斩不赦……” ☆、70、明月相守花长久(下)   待俩人衣裤褪尽,裸[]身相对,杞昭即紧抱着温商尧的身子仰面躺下。少年那动情的目光起始于男子苍白俊美的脸庞,触及他瘦可见骨的肩膀,追至他骤然收紧的腰杆,又陡然往下一移,定在了他的胯[]间。   因为情动,性[]器已勃[]起大半,显出一个挺硬粗[]长的轮廓。   他觉得这个物事当真极美。   俩人叠抱着吻了一回。温商尧将身子伏低一些,又沿着杞昭的眉弓、下颌、脖颈至乳[]首,一处处细细地雕琢轻吻下去。止身于那平坦的腹,于脐窝处好一番钻凿舔[]弄,舒服得杞昭不由自主地将本打开的双腿狠狠夹紧——阳[]物就这般被挤在了两人相交的腹间。与他的肌肤摩擦相蹭,还未受得抚摸套[]弄就自个儿胀得坚硬似铁。对待这柳下花间的云情雨意,少年天子早不复昔日青涩。他的肌肤白晳光洁,身躯柔韧结实。股缝间的轻轻翕张着等待入侵,身前的阳[]物又以怒然耸立的姿态渴望掠夺。   正要将少年的性[]器上含入口中,却突然被止了住。   当下心领神会了对方的意思,却也只是眉眼温柔一弯。他簇着两只指头往那挺硬的上轻弹了下,以个戏谑口吻道,“这般……可是很难受的……”   “你快些进来。”杞昭伸手搂上温商尧的脖子,又用力将他朝自己拉近。身子半离床榻,凑头过去重重地吻他抿阖着的唇。少年天子的吻狂热又湿润,迫切又霸道,口气也好些焦躁,“那夜的赊欠,朕过会儿向你讨……”   只感那冰凉的手掌滑至了自己两股之间,不及准备便有一修长冰冷的物事探入了自己的臀[]缝之中,直教他的身子狠狠打了个激灵。待两根手指的送动也绰然有余,温商尧托起杞昭的双股,腰杆一个使力挺送,将自己挺立的慢慢顶入他的身体。方才没入一半,少年天子即疼得叫出声来。见对方吃不得这般痛楚,温商尧轻蹙着眉头伏身下去,于那紧紧阖闭的眼睛上落下个吻,问:“退出去?”   “不……快些……”探出两臂来将身上男子狠狠夹住,复又挺身向他靠去,咬住他的唇角含含糊糊说着,“朕忍得了,你快些进来……”趁着交吻间两人身子短暂分离的空隙,杞昭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早挺立欲发的阳[]物,又自根部处摸了摸对方的。“朕一直想问你……”少年天子醉眼迷瞪,满面疑惑地问,“如何唇是凉的,手是凉的……便连这情热之物……也比常人凉些?”   温商尧往前一送腰杆,将半露在外的物事刮过那穴/壁顶送至更深,轻喘着笑道,“陛下不正替臣暖着。”   “混话。”杞昭脸颊蓦地一热,那陷于臀[]沟的入口也终将一整根阳[]物含了入。扶住那日渐相似成年男子的结实腰身,他即将身下的少年放平榻上,徐徐抽[]送起来。   起先还感后[]径被撑至极限,紧窄干涩得似要胀裂,然而送入抽出几番过后,竟渐渐溢出一种湿润淫[]靡的水声。遭遇入侵的锐痛慢慢减轻,一阵强似一阵的酥快热流转而将其取代。杞昭自己也颇觉羞涩且不可思议:如何那处窄窒的小口竟能咬住这样一只庞然物事,随着对方身子的起伏贪婪地整根吞入,又翻卷着嫩肉依依不舍地吐出半只。只感相交那处被又撞又搅得好生舒服,闭着眼目随对方节奏摆动身子迎合,再睁眼时却见温商尧的唇角正破皮流血。他内疚忖道:定是他进来时自己疼得厉害,亲吻的力道便拿捏不准,又胡乱地张口即咬。   那本全无血色的唇角因由沾染了一抹血迹,乍看之下似点了一点艳红的口脂,竟是无以描述的旖旎风流。   想也未想,当即附身去吻。   见杞昭眼睛一闭,双唇一张便结结实实堵了上来,温商尧亦打开齿扉,将那柔软的舌叶纳入口中,纵容地任它似软鞭般刮擦搅弄,似汲水般摩挲吮吸。全似酣然大醉般脸颊通红,将那唇角处的腥甜吮了满口,他又将唇移向他的耳窝,探出舌尖轻轻舔[]弄,“谁家娘子窈窕,瓠齿酥乳蛮腰……娇眼暗抛好风骚,檀嘴一呶我魂儿也消……”这情话本来狎昵粗鄙,却因出自情人之口,听来反倒温存甜蜜。温商尧眼眸轻阖带着咳大笑,便是杞昭自己也忍俊不禁,埋脸于对方脖颈咬上一口,又学着那登徒浪子求欢的模样逗戏道,“趁你夫郎未到,可容我蝶逐花来蝇附膻,温柔乡里偷一遭?”   将“朕”换作了“我”,两人也换作了坐拥相交的姿势。原已稍稍松脱的下[]体重又交[]合得紧密,温商尧不再送动,反倒任杞昭占了主动,由他一壁起身、坐下地反复撞击,一壁捧着自己脸颊肆意吮吻,于白皙肩颈之上留下一个个胭脂印记。吐纳重了好些,薄薄唇角却始终轻轻挑着,也顺下情人的调笑,闭目吟道,“谁家浪子轻浮,厚皮色胆赖骨……调嘴调舌戏不住……”   裹覆着紧[]窒的壁肉一次次撞入深处,溢出一阵阵银丝牵连的粘腻声响。不比温商尧的浅抽深送不疾不徐,杞昭贪求着这份快意不放,于是举上坐下地越来越快,直至两具身子同时绷紧一颤,酣畅泄出的俩人才又搂抱着躺了下。   少年天子高抬下颌望向了伏于自己身上的男子——而对方则以一双深眸中如薄雾氤氲的温柔,来承接他凝神相视的目光。为情[]欲烧灼成血红的瞳子渐渐恢复往日里的水光明澈。他始终觉得这个男人最好看的,即是这微笑时仍淡淡皱眉的模样。   春宵初度于寒天雪地,他遍体带伤,神思迷糊;好容易等来帷内云[]雨床笫交[]欢,又偏被那该杀的施淳贸然打断,根本未曾来得及好好看他情致浓处的神态脸庞。   病容未减的脸仍苍白憔悴得有些骇人。温商尧气息不匀,出了好些汗,胸膛也起伏得厉害。汗水洇得鬓边白发湿粘成一绺,又沿着额头滑至鼻尖。杞昭蓦然感到一阵心揪似的疼——他宁可放弃这下[]体递来的无上快乐,只与他静静相拥便好。   这般想来双丘猛然一夹,便将那处尚未软去的热物牢牢锁于自己体内。   穿出自己胁下的双腿箍匝得更紧,也为那窄热的甬道收缩卡住。温商尧低促喘息片刻,才抬手一捋少年半软的□,打趣道,“这不还是泄了?”   “朕当年少,一会儿定起来向你讨。”抬手抚上他的瘦削脸庞,杞昭亦是大口喘息着道,“朕先看看你。”   温商尧当真不动。仅以两手撑于少年两侧的榻面,微拱着背脊伏于他的身上,低眸看他。在对方一眼不眨地眙视了自己好半晌后,浅浅浮现了个笑,“三只眼睛?”   “两只。”馀情未消,体内的热潮未因性[]事的中止褪去一分。白皙脸颊此刻醺然带绯,杞昭又煞有介事地蹙眉细看眼前的男子,竟眸光灼灼地认真道,“虽是两只,可朕不信那三只眼的杨戬能比你好看些。”   “臣当叩谢陛下谬赞了。”喉间冒出个浑哑的笑,声音听来更胜以往的慵倦柔软。一种十分温存的疲惫感仍旧卷来堙过,好似那花酿的酒,不知不觉就因其甘美醇绵饮上了头。温商尧不再以手臂支撑,而是将置身杞昭腿间的身体完全卸在他的身上,与他耻骨相贴,交颈相拥。   杞昭承着温商尧的重量,一只手搂着他的后颈将他的脸埋向自己的颈窝,另一只手温柔摸向他的背脊。情[]欲的燥动、唇舌的缠绵、肉[]体的撞击,似乎都未能让他那一贯冰凉的身子稍热一些。身体已被汗水洇得湿透,皮肤摸来湿滑得像蛇。他的汗液似也带有香味,不是女子的脂粉香气那般儇薄俗气,倒有药草的幽淡清冽。   “好像又瘦了。”杞昭沿着温商尧两侧肩骨构成的凹陷处往下摸去——因为身体消瘦,他的手指完全可以摩挲出他脊骨的形状,那节节相连的骨骼仿佛一张弓。他心疼更甚,嘴上却说,“朕明儿当吩咐马奴,以后入宫的妃嫔要选些胖的……朕喜欢胖的,不会硌得朕身子疼。”   感到自己的脊骨正被几只圆润温热的手指一节一节摸索探寻,闭眸于对方颈窝的男子笑出一声,“承蒙陛下不弃。”   划过尾骨,少年的手指又滑至对方的臀上。那一双臀极窄极瘦,丝毫不似自己这般圆润饱满,肌肉丰盈。他流连而迷恋地在他的臀旁腿侧轻柔摩挲,突然又自两丘之间的那道缝隙往下游弋过去,“你这人,也只有这处地方稍稍暖些……”   听见温商尧不置可否应了一声,杞昭当下竖起一指往他股缝间缓缓探入——那里才是更引他入胜的境地。   “朕想这般把自己剖开、扯碎,将朕的形骸脏腑一并给了你……可朕也想要你把自己全给了朕……如同那夜与你未竟的情[]事……”那对黑黢黢瞳子里的潋滟水光此刻盈盈浮动,杞昭竭以全力地收拢双臂将温商尧紧紧抱住,可自方才就强忍心底的悲伤终是一泻千里,眼泪收不住地滑落脸颊,“一年太短……太短……”   凫游成双、花开并蒂,银筝合锦瑟、罗带绾同心……相知的多蹇至相守的弥贵,人世间象征情[]爱的曲辞总有述不尽的绮丽香[]艳。然而,他敢以帝王之尊为他罢黜礼教废置纲常,却难以天子之名跨过碧落黄泉生死相隔。   那一夜,清心殿内那个令温太后与众朝臣刮目相看的威严帝王仍旧似个满腹委屈的孩子般哭泣不止。楠木门后的晋汝、朱漆槛侧的宫婢,甚至把守殿外的禁军都听见了少年天子的哭声。他像一只穿幕的燕,归自鸿天一角,回到了可以率意啼哭的童年檐下。   一年委实太短。   明月依旧独守当空,庭烛将熄未熄,映于床幔的两个影子一刻不曾脱离四体相缠、叠骨相抱的姿势,仅在翻滚间几度颠倒彼此的上下。   “……至少夜还长。”    ☆、71、何能谈笑抚兵戎(上)   获悉属下来报,杞晗三日之内便将抵达蓉城,浚王简寿当即令人以迎接天子之礼备下了鼓乐仪仗,日日整装候于城外十里。   耳旁不住传来喧天的鼓乐声响,重重幡旗的交相掩映下,由鲁立达驾车而来的杞晗望见了不远处跪地相迎的浚王及蜀地的官员百姓。   “臣下简奕率蜀地官员百姓恭迎佋王入川!”一架孤零零的马车辚辚而来,简寿一声高呼即首当其冲地撩袍下跪,随其身后的浩浩一干人等也以齐声高呼跪地迎接。   杞晗撩着车帘注目一切,突然难以自抑地热泪盈眶:这条离京入川的崎岖路终在此刻归为了坦阔大道,马车行驶的通往蓉城城门的道路间似横卧了一道百尺长虹,而自己正踏着这道虹登升一方崭新的天地。   简寿亲自上前扶杞晗下车,见对方眼眶里浮着层泪,当下也哽咽道,“佋王一路辛苦。此番化险为夷,定乃先祖之灵在天庇佑!”言及这十余年来囚禁深宫履冰度日的委屈辛苦,几番痛哭失声,险些昏厥道旁。   人皆切齿于这些仗着自己为帝室昵亲的藩王,终日以骄横不法、欺压百姓为乐,唯这蜀地的浚王独出一时,素有谦和仁义之名。去年恰逢那百年难遇的蝗灾肆虐,蜀地亦受殃及。然这堂堂一地封王不但亲自带领着蜀地的官员百姓下地扑蝗,甚至当众啖食蝗虫以表灭蝗决心。一连数日不眠不休,直至积劳成疾吐血昏厥。川蜀不似齐鲁受得饿殍遍野的大灾,蜀境内乃至相邻封国的百姓一概深受触动诸多感念,更令浚王的民望日盛一日。此番见得简寿面色悲愤涕泪交作,一旁的蜀地百姓也不禁为此情所感,一壁抬袖抹泪,一壁又连声规劝,“王爷切莫太过悲伤,当为大业保重身子!”   简寿不仅将这位皇侄儿奉为上宾,更动辄行跪地叩首之礼,俨然已将其视为天子。又过得近一月的辰光,春临而雪消冰融,温大将军只道向其借个地方休养生息,也率军而至。   温羽徵将四十万大军分开布置于蜀地各处,任他们骚扰民居胡作非为,自个儿则带上关谷一将,引了一千兵马,简装轻骑,入得蓉城。   旁人只道温羽徵兵败粮绝又触怒圣颜,故而引兵入川,前来投靠。哪里料得一入浚王府中,温大将军便似那得志猖狂的中山狼,当下反客为主。就连随他同行赴宴于浚王府的关谷,亦是一身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趾高气扬。   简寿置下筵席,却久久不见温羽徵人影。派下人前去通传,却听那人回来报道,大将军仍在泡澡,嘱咐各位大人再等他一二炷香的时间。   在座久候的宾客早已满腹牢骚不平。见在座众人一个个交耳不迭出声抱怨,反是简寿立身作下一揖,只道大将军一路风尘仆仆好生疲累,好好歇上一歇也无可厚非。   复又等上大半时辰,一袭海棠红袍裾的俊美郎君才姗姗来迟。   “温某戎马在外,沾得了一身的风沙血污。方才好好洗沐了身子,当真舒坦得很。”他嘴角轻勾,挑着个妖娆打眼的笑,朝众人拱一拱手,“还请各位见谅。”主座上的简寿方要起身迎他,却见他睨来一个眼角道,“温某只坐主位。”   简寿二话不说起身退居次席,还面上带笑道:“将军人中龙凤,当世俊杰,今儿个能与将军共席实属三生有幸。”温羽徵听得奉承满面傲色地一抬下颌,瞥过眼梢扫视了眼案上的菜肴,皱眉道:“全是素的?”   “将军怕是有所不知,两个月前,天降神鸟于蜀地——”   “那神鸟是什么鸟儿?”简寿话还未毕,却为对方猝然打断,也不知其真假地听其笑道,“正好煮来给我下酒。”   “煮不得!煮不得!”简弈忙不迭地罢手摇头,“陛下曾传令小王亲自携带神鸟入京,只因小王近来身体多有不适,故而请旨恳请陛下容天暖些再行赴京面圣……如何煮得……”   “王爷虽为天子皇叔,又何时把那杞昭小儿当过皇帝?”温羽徵鼻腔中嗤出一声轻哼,冷笑道,“既然你我已成同船而渡,便不必诸多矫作了!”   简奕倒也不驳,只顺其话风黯然气叹,“当朝天子年幼失德,致使灾祸频起,百姓难以安生。而今眼见天怒人怨,上天更降神鸟示警,小王身为帝裔又岂能毫无作为,缩手袖间……小王数月以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仅盼望能以一己的心诚感动上苍,以一己的肩膀为百姓担去灾祸……”言及此处,他霎然面露哀恸之色,眸中泛出泪来。惹得一众宾客出声宽慰,“王爷仁义,实乃天下苍生之幸!”简寿兀自颤栗少顷,抬袖拭了拭眼角旁的湿润,“小王曾发愿于上苍,只消大周能得明主,从此免我黎民受苦,小王愿自此戒酒戒腥,一心礼佛!”顿了顿,又抬眸望向温羽徵,极是谦卑一笑,“今日得见将军,何其快意!酒还能为将军稍稍备些,可若要简某杀猪宰羊,就委实太罪过了。”   “有酒便好。”温羽徵眉疏眼淡一派恣意,似笑非笑勾了勾嘴角,“王爷把话说成这般,若温某不给王爷这分薄面,岂非是和全蜀地、全天下的百姓过之不去?你,”倏尔伸出玉白长指点了点简寿,复又指尖一压点了点案上酒樽,道,“斟酒敬我。”   座下众人无不哗然,而身为蜀中第一猛将的鲁立达更是目眦欲裂,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见这莽夫即将扑杀上去,坐于他身侧的唐峤赶忙捉住了他的手,悄悄摇了摇头。   简奕倒颇显大度,闻令当即上前,执壶抬袖替大将军将酒杯斟满,又自斟了半杯清茶道,“将军大量,请容小王以茶代酒,敬上一杯!”   温羽徵大笑三声,旋即高举酒樽,一饮而尽。   忽听一阵管弦之声沸反而起——雕花朱扉为一众华裳翩飞的女子络绎拥开。温羽徵眼眸微眯打量着一群献舞身前的女子,鄙薄道:“难道蜀地之中就无美女了么?!”座下的关谷亦满目不屑地斥出声音:“这跳的什么?我看树上的猴儿也比这些人跳的好看些!”   “浚王府中从无歌女家妓,这些女子还是为迎将军入川自外头募来的,难免疏于调[]教。”唐峤自席上挺身而出,笑道,“唐某这就去将妆面换上,饭单着上,为大将军献唱一出《五子登科》,可好?”   唐峤本欲解围,岂知温羽徵反倒起身踱出几步,走至简奕身前,“唐公子身为名伶的风华绝代温某早在府中赏见过,实在无甚新意……我看,倒不若你将这张老脸皮描画描画,”桃花眼眸已带三分醉意,他伸出手,噼啪噼啪拍打起那张干瘦的面皮,“唱一出给我听听?”   言罢即哈哈大笑,简奕抬袖擦了擦汗,只连连重复说道,将军玩笑。   见温羽徵势焰嚣张一再寻衅,鲁立达再不顾身旁唐峤一再示意他忍耐的眼色,猝然拔身而起。他持着酒樽上前,胸中置了口恶气道,“鲁二敬将军一杯!”   眼眸半眯半睁,温羽徵道:“鲁二?谁是鲁二。”倒是关谷一旁出声提醒:“想来这位鲁二便是蜀中第一大将鲁立达了,他自称鲁二,是因在家排行老二。”温羽徵听之反而满面不屑之意地出声大笑:“蜀中第一大将……我看定是蜀中无人,便连屠户脚夫也敢自封‘大将’,忍人笑话……”   “温羽徵,你莫欺人太甚!”鲁立达怒起当场,力贯五指之下,手中的白瓷酒樽瞬间粉碎。抬手一拔腰刀,他脚下生风飞跃而来,“鲁二还请将军赐教!”口中话音未脱,凌厉刀锋已直扑那俊美郎君的喉颈。   众人齐声惊呼,温羽徵右手仍旧悠然持杯在饮,只用不惯使的左手提剑去挡。手腕一旋即震脱剑鞘,精钢剑鞘由浑厚内力一逼,当下去势更为凶险,直直撞向鲁立达的面门——   八尺有余的大汉猛一挥臂将扑面的剑鞘荡开,岂知这短于瞥眼的一刹那,当吟一声凄厉嗡鸣,一柱似巨蟒黑鳞的剑光已当胸扑杀而至!鲁立达本欲挥刀去挡,结果手中宝刀却硬生生为那黑气折断,胸口挨上了对方看似小扣门扉的一掌。   为一掌拍胸之人强忍腔内剧痛,生生咽下泛起喉头的一口血沫。两腿落地时更以内力相抗,将不动自退的脚步灌下重铅,方才避去收足不住而瘫软倒下。若二人将兵器对调,他未必吃不下这一招,然而当吟委实过于凶恶暴戾,任何兵器都难抵抗招架。鲁立达心中算不得服,却也因由温羽徵只随意动一动腕便现出的雄浑内力而暗自心惊——当真赤手空拳二人并掌,输的那个十有八[]九也是自己。   在座众人一概骇得面如死灰,动弹不得,唯独关谷爆喝出“好!”   “万军丛中取人首级,亦不过‘心专、眼沉、手快’六字而已。不惊不怒力攒心中,眼追敌而手追眼,剑出鞘而身倏起,成败即在一念之间。”与人交手对招,更逼得酒劲直冲头顶。俊美郎君业已醉得不轻,仿佛因由心情甚佳,本不好为人师的他不但絮絮多言了几句,看那半醺半傲的模样似也不打算再行追究。长剑施然入鞘,白皙长指捻玩着鬓边青丝,温羽徵微挑一侧眉峰,妖娆掷了个笑道,“蜀中第一大将,不过尔尔。”   掉头踱步,落座席上,复又与手下关谷大笑着连饮数杯。笑声留下绕梁不散的余音,这般张狂恣意,好不快活。   直至酒过三巡面赤耳热,方才想起了这处地方该当还有一个杞晗。自那人娶了温子衿,温羽徵刻意与自己的从女夫妇相避,至今不曾见过。正如当日他于自家兄长面前所说,他早视子衿为亲女,想来何人会与自己的女儿共争一夫?委实荒天下之大谬!他尚不知温子衿已命丧荒野,还当她仍是杞晗的妻子。不记得倒也罢了,这般想到立马心头霾云骤聚,大为不悦。   杞晗不曾去厅堂用宴,独处于屋中低头饮茶,于盘桓周遭的喧嚣中安坐不动。   阖闭的房门“咣”一声为人踹开。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为何你答应娶子衿为妻?”借着醉意进门便吼,他此刻又惊又喜,又怒又悲,也忘记了自己手重,猛一下将杞晗拽起又抵壁重推,“你觉得我护不了你?所以要躲于女人裙裾之下求生?”   “将军若想饮茶叙旧,小王诚然欢迎,”清皎眼眸不避不忌径自与来人对视,杞晗微微摇了摇头道,“若将军想借醉撒泼,还劳烦就此出屋。”   久别重逢,四目相对,温羽徵只感为这淡然又熟悉的桃花香气熏出了周身燥热,越忍反倒越难堪忍受。将温子衿抛诸脑后,他抬手抚过他的头顶,手指温柔滑过了那柔软而淡淡泛黄的发,唇边浮现了个同样柔软的笑:“头发生得倒快。”   杞晗平静回话道:“望将军念及子衿,循礼自重。”   见对方明显不愿与自己亲近,又想起了子衿此刻当也身处浚王府中。温羽徵忽感一种难言的颓丧,默然半晌才又悻悻问道,“子衿现在何处?”   杞晗依旧寡淡着张脸,仅以那如桃花瓣似的唇似动非动掷出一声,“奈何桥畔,黄泉路上。”   “死……死了?”他曾殷殷期盼她长大成人,怎料那豆蔻女儿初为人妇即已埋身黄土。俊美郎君骇得结结巴巴,当下不管不顾,十指粗暴地嵌入眼前男子的臂膀,“怎么可能?子衿……死了?怎么会死的?怎么可能死了?!”   “你何不去问问当今圣上?”被对方抓得骨骼似裂臂膀生疼,却仍直视着他的眼睛淡淡一笑,“又何不去问问你的大哥?”   “你的意思是——不可能!如何可能?!”周身霎然死凉,温羽徵瞪目而视,万不敢信自己的大哥会下令诛杀亲女。   正当他兀自悲痛愕然时分,门外忽又走来一人。“看来唐某并未猜错。”青衣一袭,款款而来,唐峤微生一笑道,“国公为保那小皇帝的江山无虞,便连亲生女儿也是当舍即舍,全然不会迟疑犹豫。唐某方才更听义父说,长安城内的探子来报,国公久未回得温府,早已入宫居于清心殿中。想来早些日子传的那些并非空穴来风,国公与皇上果是亲生父子——”   “不是父子!”温羽徵冷着脸,倏尔抬起右手,狠狠往那壁上击出一拳。肩上的箭伤虽已近痊愈,可此刻心头滴出的血,何止一箭穿身而过,分明已似将那三寸之物生生坼裂成片。青衣公子确也面色讶异,随即又不以为然地笑道:“若说不是父子,这般同檐而居、同榻而眠,莫非……还是情人了……”   断袖之交,龙阳之好,便是他唐峤,也是名为义子,实乃娈[]宠。这男[]风于帝王将相之家时兴时衰,早已屡见不鲜了。他本有心揶揄信口一猜,然见温羽徵右手破皮出血,一双眼眸更满含一种令人费解的恨意狠狠瞋大,泛出令人心悸的血色,那张清雅面孔不由浮出会意一笑。 ☆、72、何能谈笑抚兵戎(中)   若说长安城内的气候已带有几分恬言柔舌的淑媛味道,待一出雁门关,愈往西北行进,这早春三月的刻薄尖利就愈一览无遗了。   轻裘朱履的羽林少年此刻皆已披甲带剑,纵然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们也不由为两个妙龄美人相拥而泣的场面感伤不已:世间何有这般清水芙蓉、不加矫饰的女子?他们觉得令一个女子前往塞外和亲换取暂时的太平无疑有些屈辱。而这一切皆由温羽徵临阵倒戈所致。若非他自演了一出粮草被劫、出师未捷的戏码,随即擅自率军投奔蜀地,察可古如何会不费吹灰之力倾铁骑入关。   暂住了对温商尧弹劾攻讦的韦松也来相送女儿,却因不胜悲痛昏厥道旁,为人护送回府。早已哭得雨浥梨花的云珠附身靠向妹妹的耳畔,“好妹妹,便算姐姐最后一次求你……”她哀声又小声地央求道,“莫再害他了……”   兰珠不禁又一次失声痛哭,不住淌落俏丽脸颊的泪水里多了些超出惜别怀远的隐晦情感:姐姐是知道的。   她如何会不知这含毒的药到底是谁偷梁换柱?莫说温商尧的药除了自己只有一个经手之人,便是那日她于庙中言辞凿凿说要化作焚身烈焰、要将温羽徵所爱之人烧得骸骨俱毁,似也招供得真切分明。可做姐姐的,如何能出卖自己的妹妹。韦云珠在心中对着无辜受陷于牢狱之灾的阮辰嗣道了一声“阮大人,对不住。”即自服了罪名,向少年天子请求将功折罪远嫁漠北和亲。早有此心思的杞昭欣然应允:若要在服罪伏诛与和亲远嫁之中作个选择,便是身任副相重职的韦松也无计相留了。   云珠伏跪于清心殿中向少年天子乞求,乞求在远嫁塞外前准许她与那个她曾矢志非君不嫁的男子作别。可是少年天子对于白衣美人的涕泣哀求浑然不为所动,他往复把玩着脱于掌间的素面翡翠扳指,仅是面无表情地说,“他是朕的。”   折柳相送一路,兰珠不得不按原路折返的时候,又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姐姐。边城的上空袅袅浮动着如縠的薄雾,愈结愈浓,仿似一条高悬于姐姐的头顶的绞索。   她依稀感到此去一别便是此生再不得相见。   大红帷幔被掀起的刹那,隔着凤冠垂下的珠串,云珠看见了一张非常黝黑硬朗的男人脸庞。   察可古与传言中并不相同。传言中他拥有负山戴岳、三头六臂般无人可及的神力,阴狠毒辣如蝎尾之针,凶残狡猾如饿狼之喙,他以非常暴戾嗜血的方式统一了漠北部落,将素来骁勇却各自为营的羌族铁甲拧成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可云珠眼前这个身穿狼皮袄的男子看来不过三十开外,如同举目四野随处可见的任何一个羌族汉子。高大而且粗犷,壮健而且英俊,肤色比麦稍深比漆略浅,一头浓密乌黑的卷发泻于肩膀,大半光裸的胸膛泛着抹了酥油一般的锃锃光亮,还挂着一串以汉将俘虏的人骨雕饰而成的项链。   温热而略略带有膻味的气息喷在了云珠因羞怯而更显绯红娇艳的脸孔上,他将她打横抱起,返身即踹倒随行而来的郭琼等汉人兵将。察可古低眸俯视了一晌怀中的美人,似乎对这肌若冰雪、貌比红菡的女子颇感满意,竟立马就要与她交欢。   眼见云珠被扯尽衣裳抛于地上,为羌人士兵悉数擒拿的羽林小将们目眶怒红,几乎将牙齿咬碎。   察可古捉着女子两只白玉似的纤细脚踝,将那并拢的双腿一刹打开,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在周遭一片起哄的笑声中他露出了胯间的阳[]物,黝黑得如同一支炭棒,坚硬得仿似犀角。云珠发现察可古注视自己的目光毫无对一个纤弱女子的怜香惜玉,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尚未从天塌般倾倒的羞耻感中缓过神来,那坚硬如铁的巨物就直直刺入了她的下[]体。   少女的隐秘之处紧[]窒得很,随着一阵为人扯碎般的尖锐痛楚,立马洇出了殷红的血。察可古拔出阳[]物瞧了瞧,看似也颇为满意地勾了勾嘴角,便又将濡着血的龟[]头顶送了回去。   躯体沉重的男子覆于少女的纤弱身子,一壁不遗余力地挥汗抽动,一壁自喉间发出阵阵耐不住快意的低沉吼声。云珠半睁半闭着眼眸,眼角不住滑下晶莹泪珠——她蓦然以为自己正置身于一叶小舟,一下下肉[]体的颠簸与撞击似丈高的骇浪要将她拍得粉碎。她曾无数回面红耳热地偷想在心,那只长指如玉、和羹天下的手如何轻解自己的罗裙,如何温柔摩挲过自己的身体,又如何往那心心念念只待他而放的花蕾之处探去。   云珠隐隐想到这只是无数个难以遂愿与安枕的夜晚伊始,突然因之鼓足了勇气,紧紧攀上搂抱住身上的男人——尽管这个男人肌肤滚烫,目光灼烈,和她所爱慕的那个男子大相径庭。如同置身于一场幻杳的梦境,又渐渐栩然若真起来,她极轻极轻地唤出了一声,温郎。   “你刚才在叫谁的名字?”兴致霎然败尽的察可古离开女子身体时非常恼火地问出了一句。锐眸中对于这个美貌女子的最后一点点怜惜也随那一声“温郎”消失殆尽,他束好皮袄皮裤,回头对身后一众部下笑了笑,“你们且来,一同尝尝汉家美人的味道!”   云珠愕然于这个异域的汗王竟说得一口咬音抑扬宛转、吐字琅铛清畅的汉语,却并不知温羽徵曾一怒之下将察可古送往汉境的羌族美人全部杀死,更不知此事亦如野火遍及漠北,足以延烧所有羌族男儿的仇恨。羌人铁骑们发出狼嗥般震天的欢呼声后一拥而上,一个接着一个地爬上了少女无寸丝遮掩的洁白身体。手不缚鸡的美人起初还在哭叫求饶,渐渐就止住叫声,仅剩下细不可闻的哭声。   又一个爬下云珠身子的羌族汉子瞧见自己的阳[]物沾满了鲜血,抬眼一看才发现这个汉家美人早已四肢冰凉,下[]体流血不止。赶忙起身禀报于自己的汗王。察可古兀自与部下饮酒大笑,只道是女儿家的月事来了,根本不足为意。另一个羌族汉子探了探云珠的鼻息后,前来报说,那个汉家皇帝送来和亲的公主,已经死了。   “这就死了?”那张英武阳刚的男子面孔刹那显出丝丝惋惜与不忍,须臾不过又成一脸平静,“死了就死了,他汉人肆意虐杀我羌族美人,而今才死了这么一个假冒的公主,还算讨了个便宜。”顿了顿,察可古扬臂一指跪于一旁的徐琼等人,道,“寻张羊皮裹一裹,教他们再将这尸首送回长安。就和汉家那小皇帝说,这女子模样倒是漂亮,可惜身子骨太弱,一入我羌地便身染恶疾,不治而亡了。且再问问那小皇帝,汉境里还有没有这般模样的女子,若是有也莫吝啬,一并拾掇好看了给我送来!”两道浓黑粗眉斜斜一扬,他伸手摸着胸前的人骨项链,冷冷叱笑一声,“我倒要看看而今他汉家后院起火,他是忍辱含垢忍气吞声,还是索性不管不顾倾兵来犯!”   长安《霓裳》的宫徵之音飘及耳畔,弥留之际的汉家美人依稀听见温羽徵谐趣儿地叫着自己“嫂嫂”,依稀感到自己的手指代替了梳齿,滑过了温商尧柔软的发……   她赤身露体地躺在漠北的荒丛之中,像一片堙没于淤泥的桃花。    ☆、73、何能谈笑抚兵戎(下)   适年天旱异常,温商尧早已命人传令下去,各地官僚必得疏通河渠、搜捕蝗蝻、储粮备灾。鲁地的简奕是充耳不闻,照旧夜夜笙歌醉生梦死。而蜀地的简寿虽明里应了大周首辅之令,却在派兵搜捕蝗蝻之时故意将隐于禾苗淤泥下那还未孵化的虫子漏过好些,只待其来日轰轰烈烈闹它一场。   鲁立达对温羽徵的喧宾夺主仍大感介怀,趁无人时分对浚王道,“温羽徵肆意扰民、横行霸道倒也罢了,为何连他身边的走狗也眼比天高,难道不是欺我蜀地无人?”   “当今天子无道,惹得天怒人怨,边声四起。”简寿便是四下无人之时也从不轻易泄露机心,这份处处留有后路的谨慎小心,似鞅似缰,将其束得佛口蛇心,妥帖周谨。听他又说,“尔等当与大将军使力一处,共襄解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盛举才是,怎可为了意气之争反伤了和气。”言毕复又面露悲悯哀伤之色,泪水潸潸而下,不住抬袖擦拭。   鲁立达拳头紧攒道:“卑职是怕他温羽徵兴兵入京占得先机,自己当了皇帝!”唐峤微微勾了勾唇角,举步迈上前道:“鲁将军那日已亲身试过,温羽徵确有以一敌百之骁猛,确乃令人闻风丧胆之不世将才。若令他自己出兵讨伐兄长,温氏兄弟颉颃相抗,我等正好隔山观虎,坐收渔翁之利。何况此人骄奢刚愎而狭促善变,贪淫嗜色又不知节度,待京都攻破之期再设计除了他去,也绝非难事。”唐峤全然不以为意地抒怀笑道,“鲁将军,且容他猖狂几日便是了。”   简寿蹙着眉头,一晌才道:“温羽徵反复无常是真,本王忧心日后起兵之时,他一旦听得兄长规劝,又会反戈相向了。”   “这便要看佋王抵不抵用了。”唐峤出声笑起,“义父大不必为此担忧,而今当务之急是与朝中大臣诸多走动,攫得内阁支持。儿臣听言左相之女韦云珠为小皇帝送出漠北和亲却枉失性命,仅裹着一张羊皮便将赤条条的尸首又送回京师。韦松见了当即吐血数升,不省人事。醒来之后又嚎哭不止,也不怕隔墙有耳的屡屡逆言犯上,惹得宫中天子大为不快。义父废帝另立,兴兵入京,少不得左相的一言九鼎,想来这夹带夺女之恨的君臣抵牾正可利用。”   简寿闻之不喜,反道:“韦松身为朝廷重臣,不以天下为己任,反倒为一己之私罔顾臣纲,实令人不齿。”唐峤笑道:“儿臣于京城之时,也屡想与之结交。无奈何左相天性周瑾,不嗜美女,不爱金银,唯独将一双女儿奉若珍宝,难以诱哄亲近。儿臣此番又命京城的细作前去笼络,他却已分明松了口,只道太皇太后也对小皇帝的悖妄乖张日益不满,直言懊悔当初未曾拨乱反正,依循先帝遗诏将帝位授予佋王。”   鲁立达拍掌道:“若能得太皇太后登高一呼首肯一言,怕是远胜过诳语诈舌千千万万!那些仍持观望之态的藩王定会闻风响应,而王爷日后兴兵入京,便是师出有名,无惧悠悠众口了!”   唐峤颌首接口道:“皇帝令兵部重拟了兵饷倍于过往的征兵令,引得各路男儿竞相投军。朝廷短短时间募集起一支大军,实属不易。可一国之君又怎可信口夸大?筹措军粮一如急火上梁,小皇帝一壁令秦时如带兵赶赴漠北弥补温羽徵之缺,防止察可古趁乱来犯,一壁又令各地官员筹集粮饷入京。”   “自睿宗皇帝在位起,陇西便有‘闾阎相望,桑麻翳野’之称,而萧将军屯兵于陇右之地开垦也有十载。”简寿神色凝重,似早有所料地问,“皇上可曾开口向他要粮?”   “义父所言不错。”清雅面庞渐渐浮起一种狡狯又古怪的笑意,唐峤顿了片刻又道,“想来皇帝到底年幼,温商尧不在京中,施淳又下了大狱,而今他身边只有上官洵这等酸儒,所言所行难免失当。羽林军皆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新募的兵卒又多为屠沽之辈,更不足为惧。京师而今的青壮守卫,不足三千。”   “峤儿的意思是……”简寿慢慢相视义子眼眸,那张清瘦端正的脸上也须臾即逝了一个笑,“萧将军十年来从未奉诏入京,不过若小王书信一封,他多少也会念在昔日相识之情,卖一个薄面……”   “察可古虎视眈眈坐等我汉家内乱,这由萧将军以送粮为幌带兵入京,再有左相与太皇太后于宫中接应,废帝之事便能十拿九稳,兵不血刃。”唐峤眼梢轻轻侧瞟,满面幽幽含笑,颇显成竹在胸,“若萧坚大胆自立为帝,义父大可名正言顺出师讨伐,让温羽徵与之拼个两败俱伤;若他安分守己,义父有佋王在手,他日入主长安,照旧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三人密语谋划的屋外即是浚王府邸。不似王谢之家的红楼绿柳富贵华靡,雕槛曲水附庸风雅,反倒仿若了无尘虑俗念的佛斋僧居,绢白墨黑,援笔书成简素之态。   待缓过了从女温子衿故去的伤戚,这同檐共席的照面打得多了,那时浓时薄的桃花幽香又勾起了他的一点相思。温羽徵也不得解,此刻他们之间已无那层姻亲的古怪牵系,按理本该旧梦重温,愈加亲近才是。可杞晗虽不刻意与己相避,每每相见却也冷淡寡漠得可以。   知屋里有人,温大将军当即不请自进,径自落座于佋王身前。伸手一掂他的下颌,左右看了看道,“我瞧,还是这有头发的模样,更俊俏些。”   置下手中茶盏,杞晗也不避不忌,坦然仰脸回视道:“将军的伤好些了?”温羽徵俊眉轻轻一挑,一双桃花眼眸锁着眼前男子的面上神态,道:“好得十有七八了,这还多亏了王爷的故友挚交,阮大人……”一张脸被似早为仇怨涤濯得干干净净,杞晗淡淡应道:“前尘旧事的,早忘了。”   掌下肌肤宛若缎面瓷胎,馨香滑腻。温羽徵凑上脸去,几乎与这张玉白无瑕的面孔全然相贴,狎昵笑起,“莫说温某此刻拔剑涤血不在话下,还能与王爷做些过去常做的……”   “他中一箭,你亦中一箭。”不为对方的挑弄所动,杞晗眉峰一挑,似笑非笑地掷出一声,“将军这个弟弟倒也做得奇了,总是这般亦步亦趋地要步兄长后尘。”   “他是他,我是我!我既随你入川,便已与他割席划地,你还提他作甚么!”温羽徵忿然置声,一掌拍下几案,震得案上茶盏霎然碎裂,茶汤惊溅四淌。   “小王不过信口一言,”见温羽徵因动怒而牵动伤口,疼得那漂亮剑眉狠狠一蹙,杞晗摇头轻轻叹道,“便是将军觉得话不顺耳,又何苦和自己身子置气?”   温羽徵闻言反倒笑了:“你……这是心疼我了?”杞晗别过脸去,也不知凝眸何处,只不冷不热道:“你若这么想能快意些,我这胸中三寸疼上一疼,也是无妨的。”   温羽徵压低了眉眼凝神看他,突然霍地起身,又伸手扣住杞晗的肩膀将其拽身起来。白衣公子脸色寡淡,不挣扎推脱地淡淡出声问道,“干什么?”   “好个‘任宝奁尘满’的娇慵美人!“温羽徵挑眉一声揶揄,便携着对方大步跨门而出,“走,带你去看看真正的蜀地春景!”   令人牵来两匹青骢骏马,出了清秀似个美人的蓉城,所行一路除却看见了蜀地女子的油壁香车,杞晗还于拔地的高楼之上看见了脚下那黑压压一片的兵将。   龙骧虎步,宛然在目。   温羽徵蓦地拔出当吟,剑声大作,剑光直泛苍冥。他侧眸看了一眼瞠目僵立于身侧的杞晗,丹砂似的红唇起了一笑,继而扬臂直指自己的将卒——剑锋所指之处,那些披甲持剑的士兵便如同蝼蚁般伏跪在地,冲高台之上的佋王山呼“万岁”。   如同长久蔽日的阴霾陡然散开,一种比及朝霞的红光层层开掘云霓,于周遭重重相叠的山峦间迸发成一束,宛若他母亲手中曾执有的一枝桃花。   这些人将跟随自己杀入长安帝宫。   杞晗不由怀疑,这“万岁”之声能一直传入,传入长安帝宫,传入清心殿中的天子耳畔。   这一刻全然让他无从招架。年轻的佋王渐渐释怀于丧妻之痛。寡淡漠然的面色也慢慢有所转圜。似那干涸已久的桃枝有了逢春吐蕊的迹象,他慢慢地牵扯麻木的嘴角,任笑意一丝一缕地浮现于唇边。   那个笑容亦让温羽徵无从招架。   “我突然理解了那个蠢蛋周幽王。”一声调侃之后,他敛眉正色道,“我与大哥确实并未不同。”顿了顿,将多少人求之若渴的虎型兵符放入杞晗掌中,五指倾力,包覆握紧了他的手掌。“当年他因一己衷情从你这儿夺去的东西,自此刻起我会以同样理由,罄我所有地归还于你。你要信我。因为我许你的不是一枕黄梁,我许你的是整个天下。”   彼此手掌的热度绵绵灌及全身,四目长久交汇而视。那双清皎眼眸忽而瞳光一耀,他神色格外认真地问,“可如果我要的不是帝冕龙袍,而是温商尧的人头呢?”   温羽徵一刹瞠目楞住。方才还信誓旦旦,言之凿凿,此刻却手足俱僵地周身冰冷,全然不知如何相答。   “于将军而言,怕是弑君容易,弑兄难。”白衣公子绰然反身而去,笑了笑,“罢了。”   浚王的属下来报说天子派人入川视察民情。   他们说来的人正是温商尧。    ☆、74、东风饕遍恨归晚(上)   简寿极擅攻心,对朝廷指派入蜀的官员极尽笼络操控之能事,其中莫名殒命者有,同流合污者亦有,皆不若施淳这般可以安心信赖。见得蜀地各县粮仓廪实,府库充盈,温商尧一壁视察民情,一壁探视蜀地兵力,所行一路也不免暗叹于浚王的谋虑深沉,蜀地的大治有方。   简寿闻悉温商尧前来已是他入得蜀地的半月之后。未免多生事端,一早便请佋王迁居别处。自己则沐浴换衣,恭立于府门外迎接。直至四、五个时辰的苦等之后,郡王府外的一众人等才见一辆匹马粗篷的简陋驾车轱轱辘辘行了来。   鲁立达亦在恭候府外的众人之中。他从不曾把温氏兄弟瞧在眼里,只觉是三人成虎,夸大其词。待亲见了温羽徵的张狂恣意更感其不过了了。眼瞧除却一满面痴肥憨厚的少年为其驾车,再无一兵一卒随行傍身。这蜀地第一猛将不由冷哼道此人当真大胆,也不怕孤身入川便是有来无回!   不待马车停驻,简寿便已近前相迎,口中呼道:“国公纡尊降贵亲临蓉城,实乃蜀地百姓之大幸也!”   径自一掀布帷,车上之人对躬身作揖于身前的男子露出浅浅一笑,“温某是客,入川自该是客随主便。王爷就莫与我行这些虚礼了。”   来人不过一袭布素衣袍,身披玄色披风,面庞固然也算清癯俊美,可远不比温羽徵那般眉眼张扬,好看得惊心动魄。见温商尧要迈下马车,鲁立达存心相试,立马跨步上前道,“鲁某扶国公下车。”   对方的五指方才触及自己手臂,一股热力便灌逼过来,似铁箍般扣得他不得轻易动弹。温商尧微一垂眸看了看鲁立达青筋骤现的手,又平视他的眼睛,微笑道,“鲁将军,失敬。”   不肯卸去指间劲力的鲁立达倒也愕然,只道:“国公如何认得鲁某?”   “不认得。”温商尧摇了摇头,坦然道,“只不过这份石破天惊的勇力、这份敢作敢为的莽撞,想来是蜀中第一大将鲁立达无疑了。”稍事一顿,又低眸看了看被对方五指死命扣住的臂部,也不运力逞强,仍是微笑相视道,“鲁将军,有劳。”   鲁立达没少以温羽徵度其兄长,怎料到温商尧的谦和温雅全然与弟弟不似,竟令他莫名感到愧赧,此一念闪过心头,不知不觉也就松了手下力道。温商尧随其搀扶迈下车来,笑道,“多谢。”   一袭镏金红袍的俊美郎君自佋王所居的别院赶赴浚王府中,正是开筵时刻。   自温羽徵入川,这浚王府的主座便是他的。简寿见大将军冷着一张脸杵在一侧,也不知该动是不动。见温商尧客气推让,正要循礼落于主座,岂知温羽徵忽而迈步上前,扬手挡在了他的身前,冷冷掷出一声道,“这是我大哥的位子。”许是又嫌梨花木的凳子太凉,想也不想即解下自己的狐裘马甲垫了上。抬眸朝兄长睃去一眼,咬牙不发一言,径自坐往了筵下别处。   筵上二人既不提及漠北兵乱,也不提及佋王入川,温商尧接过简寿敬来的一杯酒道:“舍弟入川养伤,所行不周之处,还多劳王爷担待。”简寿以目光指了指座下的鲁立达,展眉笑道:“温郎之名天下何人不知,鲁二他常与小王提及,若能有幸与国公相见,定当请国公赐教一二。”   温商尧却摇了摇头,“早些时候鲁将军向我动手,或许还有胜算。”侧眸瞥向弟弟一眼,微微生了个笑,“而今大将军若见其兄长苦于招架,总不会负手旁观,是不是?”   “杀鸡不用牛刀,温郎又岂会与你动手。”温羽徵朝鲁立达冷冷瞥去一眼,即又抬腕仰颈,一口闷尽杯中酒液,“蠢才!”   酒过三巡,见兄长自认不胜酒力离席,温羽徵也霍然而起随出门去。   席上只顾着手起杯落,自斟自饮,喝得委实有些多了。头顶的星子黄澄澄的浑如颗颗蜡丸,轻轻咳声夹着隐隐药香穿透窗纱。他埋着头,不时抬手拍一拍浑似火烧的两颊。欲进又怯,只踩着砌嵌卵石的小路于兄长屋外逡巡良久。亦不敢弄出声响。   夜色太浑太深,不住扑刮的风不曾将酒意驱逐,院子的阖无人声反倒教人愈加窒闷。温羽徵自己也不知在屋外踯躅了多少时辰,忽而听见窗内传来一声轻轻长叹,继而便是温商尧的声音,“进来吧,再不进合着就该天明了。”   始终蹙得很紧的眉头稍稍一松,温羽徵咬了咬牙关,旋即推门而入。   温商尧独自坐于桌旁,一双深长眼睛凝神望向了进屋之人,问,“伤在哪里?还疼吗?”   他蓦然想起,自己头一回与人置气争胜、头一回骑马摔于地上、头一回拼杀沙场中了刀剑,哥哥似也是这般问的。只不过那时的温商尧虽有这般温柔,却绝无这般憔悴。枯黄的灯苗于那张常年病态的苍白脸庞映出斑驳光影,头发已然白去大半。   手掌狠狠攒了紧,温羽徵只感心头疼得厉害。绕步于兄长身后,伸手解开了他的发冠。任长发泻落指间,一寸一寸仔细滑过,他目光极致温和地锁着兄长的发,似呓语般柔声道,“大哥的发……又白了好些。”十指尽数插入他的发中,中指按上他的额角穴位,指腹轻柔相贴,打旋着推揉的指力控制得十分得当。   “记得小时候你便爱替我梳头。”本就缠着几分醉意,弟弟推揉额角的温存动作更让这份醉意浓得化解不开。温商尧阖起眼眸,模糊笑出一声,“一个征伐沙场的男儿竟比府中的妙丽婢子都巧手好些。若非你打小性子就太难拘束,何人做了你的妻子,倒幸得很。”   “羽徵也不明白,缘何这双手碰上别人便是剑起头落,碰上大哥,却甘愿似个女儿家般巧手。”又轻柔替兄长梳了好一会儿的发,随即他伏向他的肩头,双臂箍环于他的身体,仍似当年稚子那般闭目埋脸于对方颈窝,以自己的脸颊与之来回抚蹭。   吐纳绵长交错,两个人的气息都带了些许酒气。温商尧下颌微微抬起侧过,与弟弟的面颊错开,好令他与自己交颈相摩得更为亲密。一个人肌肤冰凉,一个人却肌肤火热,像琴瑟你唱我和,像眼波流转交汇,灯下的两个人影就这么一冷一热、半醉半醒地绞在一起。   “杞晗自小就才识过人,无论哪里都远胜于杞昭……”温羽徵埋脸于兄长颈窝,含混说着,“不过就是换个皇帝……到时你还是大周首辅,我也还是大周将军,我们兄弟犯不上为了那么一个稚儿兵戈相见……”   “你在说什么胡话!”温商尧蓦然睁开眼睛,目光平视向前,柔软浑浊的嗓音一刹字字铿锵分明,“在理,杞昭已是大周天子,民心所向,四海归附,岂可凭白无故再生波澜?在情……你既已亲眼瞧见,当无须我再多言了。”   温羽徵的一腔温存醉意也散若云烟,一个“情”字竟莫名令他清醒又愤恨起来。   他也将视线归于前方,问:“大哥可知,每次羽徵替你梳头之时都在想什么?”温商尧微一眯眼眸道:“想兵戈千里,封王拜将?”温羽徵道:“不是。”温商尧又道:“想花前月下,儿女情长?”温羽徵笑出一声:“近了,却也不是。”温商尧也笑:“总不见得我这半青半白的三千发丝,还能教你想出何等的家国大义来?”   “羽徵十六岁从戎,眼里从无家国大义,有的只是替兄长竞未竞之业的热血豪情……每次替大哥梳头,心中仅有一个念头……”丹砂涂就的两片唇摸索过他的鬓发,又探出舌尖舔吻上他的耳廓。于兄长耳侧轻吹着饱含情[]欲的温热气息,温羽徵暧昧笑道,“大哥,羽徵想进到你的身体里。”   尽管衣衫相隔,温商尧仍清楚感到一个胀硬物事抵上了自己身子。那本泰然安坐的身体兀地一颤,一双深眸猝尔大睁。   “大哥不必一脸正经地假做不肯,既已入住天子寝宫,这男儿间的情[]事想来早就惯熟得很……”兄长的一刹身子板僵与面色大异丝毫未逃脱他的眼睛。温羽徵得意一勾唇角,转而绕身直面兄长,眉眼间掩不去一丝童稚未泯的顽劣,“省了那拜花堂、饮合卺的繁俗礼节,索性就趁今夜与弟弟赴一个阳台欢会……也不消贪多,只做它三天三宿即可……你我本就为骨血至亲,而今再兼有伉俪之情,定当更亲密不分才是……”   扬手将自己束着的头发尽数散下,三千青丝逶迤划过玉白指尖,意态若那杨花倾泻,妖娆不可胜收。他伸手摸向兄长的腰身,停驻片刻,即咬牙扯开了他的束带。   温商尧却全然听之任之般一言未发,一动不动。   兄长的怔坐不动令他仿似沙场征将听得鼓号一般,温羽徵愈加大胆地用手、用唇去征伐索求。他附身过去,一如品啜香茗般轻吮了吮他的唇角,见兄长并无拒绝意思,当即一口咬上他的脖子,好似馁饥经年的人沿着他的下颌、脖颈一直吻咬至他的胸膛,以个为情[]欲烫得嘶哑的声音絮絮吐着露骨言辞,“大哥,羽徵想进到你的身体里……想让大哥偎靠于我怀中,想置身大哥打开的下[]体之间,想用肩膀担起大哥的双腿,进出你的身体……”他一壁吻一壁周身战栗,复又探出颤抖的手摸向兄长的胯间,“羽徵每用力往那窄热之处挺送一下,便感大哥抱我更紧,便听大哥唤一声我的名字……‘羽徵’‘羽徵’‘羽徵’……当真好听得紧……”   “这就是你想要的?”温商尧摇头一叹,终是抬手按住了弟弟的手。   “是……也不是。”全然分不清对方面上骤生的笑意由自喜还是怒,蓦然而止的温羽徵倒显一愣,颇不自在地避开兄长眼眸,“……可以?”   “可以,当然可以。”温商尧笑了笑,反以指尖拨过弟弟的脸颊,直视他的双眼道,“不过就是同入罗帏,解衣承欢,有何不可?”   “当、当真?”温羽徵将信将疑地覆唇上去,却在即将与兄长四唇相触之际为其簇着两指挡了开,温商尧微一摇头道,“不忙,你且听我说完。”面上虽仍含着一丝和煦笑意,但一双深目却分明透着砭人肌骨的寒,只听他又说,“我再不会因你的生死安危心如刀绞,也再不会为你误入彀中而秉烛不寐……从今往后,你我之间有的只是这芙蓉帐内的肌肤之亲,再无两心相印的手足之情。”   两个人皆已披发在肩,衣衫大开,几番相互的蹭抚摩挲,一脉相承的白皙肌肤泛了些红。   “还请大将军三思而行,为这一晌贪欢了却二十余载的兄弟情分,可否值得?”封于那温热双唇的手指倏尔一收,他反倒向弟弟倾身靠去,与他鼻峰相衔。发白大半,病容恹恹,薄如锋棱的唇捎着微笑,柔软嗓音听来倒也轻描淡写,“若大将军当真认为值得,为兄……不,温某自当奉陪。”   温羽徵兀自轻颤,嗔视着逼近眼前的那双深眸——四眸交汇片刻,他忽似发狂般整个人扑覆过去,将自己的兄长粗暴按于身下。凳子“咣当”一声掀倒在地,占据主动的男子信手将其拨得远些,埋首即吻上了兄长的唇。错开相似的耸直鼻梁,将舌攻入对方的口腔,狂热绞着那柔软舌叶与己推送,贪婪吮吸他口中的甘液。温羽徵吻得主动、倾力却章法全无,而温商尧则不拒不迎泰然承应,始终未闭眼目。   他的情热之物隔着衣裤抵着兄长身子,一如剑拔出鞘,已为欲念煅得坚硬如铁,炙烫难耐。愈感这唇寒舌暖的感触销魂蚀骨,他便愈不甘心只有自己热血奔涌,酣然欲醉——可几次睁眼望向对方,长睫纠缠之下,凛凛寒意透出这咫尺之距的深邃眼眸,刹那淬灭了他的情[]欲之火。   一个全无快意的湿吻告歇,阳[]物狼狈地一泄如注,裤内一片湿漉。温羽徵极度愤怒地拔起身来,“来人!将国公好生看着,不许他离府一步!”一声痛苦哀嚎发自喉间,即摔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无怪乎人言“酒能乱性”,温二他...他是真的喝高了...= = ☆、75、东风饕遍恨归晚(中)   自温商尧离京,少年天子便积养了个每日登楼远眺的习惯。望着宫阙之外的车马穿梭如龙,游人比肩接踵,他忽然明白了当年睿宗皇帝登高望北的心境,也忽然明白了母亲何以绝情而去。   人言黄连苦口,岂知相思苦其百倍;典丽江山固然令人神往,名垂竹帛固然令人渴望,又哪及得上一念相思,令人食无味,寝难眠,魂梦牵萦。   他本想征调兵马与他随行,他却不允。偏生温商尧这一走就从春寒料峭走至了阳春晴暖,派人前往川蜀打探也回禀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众议纷纷。有说他已命丧蓉城,也有说他已立根川蜀,便是杞昭也断不出这些谣传的真假,参横月落时分尚疑他一去不回,翌日拂晓又立马担忧起他可否化险为夷。千思万绪到最后,也不过化为一日日伫立城楼,无声等候。   听从温商尧离京前的意思,羽林军再扩人马,虽都是些貌不惊人的村野少年,可一个个经过了千筛万选,功夫委实了得。尤其一个名为“范炎青”的少年,功夫底子更比秦开扎实,惹得秦开一见他就妒得要闹,非较出个高下不可。   “你认温商尧作爹就了不起了?我看你是虎父犬子!”秦开言毕便又挥拳去脚,两个少年打作一团,闹得不可开交。   此二人一个比自己大上两岁,一个比自己小上两岁,足有四岁之差的俩人倒还都秉持着孩子心性。杞昭于一旁望了他们片刻,顿觉自己老了。趁俩人斗乏了的间隙,少年天子扬手招来范炎青,问:“国公收你作义子了?”   “这番我与胖子同来长安投军是瞒着我娘亲的,只怕她此刻已在家中哭坏了眼。想她总口口声声说要嫁温郎,我……”凤眼一勾,范炎青颇显羞涩地挠了挠头,嘿嗤一笑道,“我便舔下脸皮向国公请求,能否认他作义父,也算圆我娘一愿。”   “你倒有孝心。”将一直半蹙着的眉头稍稍解了开,少年天子突又起了玩笑之心,只说,“你既是国公的义子,便也可算作朕的义子。来,唤朕一声‘父皇’听听。”   “这……这如何可以……”范炎青吓得魂不附体,再瞧眼前的少年天子,虽说眉眼捎着笑,可这浑然天成的帝主之气委实教人心生好些戒惧。加之他乌瞳白肤面貌俊俏,分明和自己一个年纪,哪里还能将个“父”字唤出口去。   杞昭仍旧笑道:“秦开已经封将,他那散骑常侍的缺儿朕朕想找人替了。你若此刻唤朕一声‘父皇’,朕立马便封你做官。让你掌管宫中禁军。”凤眼少年朝身旁的秦开睃去一眼,摇头道:“散骑常侍这官儿……我……卑职不要……”杞昭诧然问道:“如何不要?”范炎青咬了咬牙,便大胆答曰:“卑职是来投军的,求的是征伐沙场,杀敌报国!这等脍精膏肥的好差事,皇上还是另找高明罢。”   “你怎么知道宫里就无仗可打了!”杞昭几若放声而笑,随即郑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宫外的仗若败了,总还有路可退。可这宫内的仗若败了,朕的身家性命、江山子民乃至大周的千秋基业,都将毁之一炬!”   莺声燕语三四月,万紫千红人世间,长安城内却暗流激涌,废帝另立之风早已于少年天子的浑然不觉间掀满了楼。温氏一族备极荣宠,然这些浮夸子弟大多亲近温羽徵远甚于温商尧,当日见得温氏兄弟反目于校场即已惶惶不可终日,如今获悉温大将军反出京师更恐少年天子会迁怒于己清算旧账,从左相处得知了温羽徵与简寿即将共举义兵入京,一个个都恨不能打开城门前往迎接。   韦松明里虽然称病不朝,暗里却已与浚王勾结,密谋宫闱之变。趁着温商尧不在京中,温氏戚族受得韦松指使于温太后面前借着“神鸟”一说,极尽所能地搬弄杞昭为帝之过——温太后笃信修道求仙之术,早已为此对少年天子诸多微词。那小宫人吴笙,更是绘声绘色地道出了这君臣二人的背常情愫,惊得温太后连咳不止,连呼家门不幸。李谦、马开元等人则以温羽徵拥立佋王为说辞,撺掇温太后顺其最宠爱侄孙儿的意思,拨乱反正,另立新帝。待萧坚将军押粮入京,便趁天子为其设宴接风之时带兵杀入帝宫,再由温太后亲下懿旨将先帝遗命宣告天下,名正言顺地废黜杞昭,迎接杞晗入京。   那壁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厢要把牢底坐穿的施淳倒怡然自得得很。清正似块木头的阮御医不在身旁,他倒还有些想念那成日里的聒噪不休。狱卒送来的饭菜一口未动,已经半冷,这囚衣一袭的施大人照旧面壁而坐,口中哼哼唧唧唱着小曲儿之际,忽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及近之声。   一回头,发现竟是少年天子。   哪里亲眼见过皇帝的牢头哆哆嗦嗦上前将牢门打了开,施淳忙不迭地跪地叩首,口中不迭呼喊着“罪臣惶恐,罪臣叩见陛下。”   杞昭稍一低头钻入了牢门内,也不拘泥礼数地径自往那粗草褥子上坐了下。一双尾梢飞扬的眼蓦地一挑高,对身前那个形容糟糕的男子笑道,“施爱卿既然口口声声自称‘罪臣’,究竟罪在何处,又可否为朕释疑?”   施淳大约揣度出少年天子的来意,反正自打入狱之日即抱有了必死之心,索性横竖不顾,往开了道,“臣不敢说。”   “朕今日一闻鸡鸣便投身于政务,这个时辰了还未进一口水米。爱卿是膈内有气,朕是腹中空虚,”少年天子竟也不与其多作计较,低眸一看摆置在墙角地面上的牢中饭菜,当即执起了木托盘上的竹筷说,“爱卿若是靠着一腔‘骨气’即可过活,朕可权且借来食了。”   眼前这眉眼含笑、气度雍容的羲宗皇帝哪里还是当初那个嫌赈济的粥粮糙鄙,张口即吐的少年天子。施淳不由怔了怔,反不知如何应答。   “这醋溜鱼片、木耳鸡胗都是好菜,若能再执壶斟酒,小饮几盅,这牢里的日子可比外头舒坦。”自顾自吃上几口,也不待对方缓过怔然的劲儿,杞昭忽又作了个恍然表情道,“朕倒忘了,爱卿祖籍陕北,更偏好的是羊肉、烩菜、油馍馍……朕本当令狱卒好生款待爱卿,只不过朕而今也是府库空虚捉襟见肘,上回与爱卿做戏向百官讨要了一回粮饷,这加官进爵的承诺还未兑现,偏生又碰上温羽徵引兵入川——他这一跑浑似夹带私逃,漠北强敌当前,一下教朕好生拮据啊!”   少年天子尚有打趣心思,施淳却已如入鼎之鱼般只感浑身炙热,愧赧难安。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国难当前,臣本当竭以所能为陛下分忧——臣有罪,臣罪在不分轻重、不识时务、不懂变通、不知好歹、不……”   “行了,行了,你这一连串子‘不’倒显得朕小气了!”杞昭抬手一挥将其打断,温声笑道,“朕今日前来也不为兴师问罪,国公此去蓉城已一月有余,朕的身边也没个人和朕说说体己的话……朕也是一个人憋闷久了,方才想起了大人……”   施淳赶忙跪地叩首,连呼“不敢”,却被少年天子一把扶起,“施爱卿宁可枉死牢狱也不愿和鼎相佐,可是有了韩信、蒯通之虑?若当真如此,朕当放言在此,爱卿大可不必。”顿了顿道,“并非朕没有容人之量,只不过爱卿当知朕与国公……”于臣子面前袒露情愫少年天子似是不惯,猝然一收话音,复又顿上片刻才黯然出声,“朕失不起他。”   施淳虽明白这君臣二人间的非常情愫,却也不便戳破,只道:“国公久未回京,定当还有要事未及处理,皇上大可宽心。”   “前日殿试毕,朕更属意的是那个榜眼郎,朕看他舌吐莲花文采斐然,本想授他为状元,可偏生上官洵嫌其文饰花哨,颇有卖弄之嫌,与朕当堂争了个面红耳赤。朕辩不过他,又杀不得他。只得私下再将那人召来,令其替朕写了一折子戏。”   不知少年天子如何会突然提及科举之事,施淳疑惑问道:“陛下命榜眼郎写了一折什么戏?”   “写了一折登徒子扒篱偷瓜,调嘴调舌逗引民女的戏。”言及此处,杞昭微微埋下一双乍起温柔涟漪的眼眸,又薄又翘的唇角生生起了个好看非常的笑,“朕还未替那折子戏起个中听的名儿,待国公回来,听他的意思。”    ☆、76、东风饕遍恨归晚(下)   “父亲,醒醒。”   温商尧自昏迷中苏醒,扑鼻而来即是一股难闻的膻热气味。微微抬眼打量四周,见室内无光,柴禾高堆,地上依稀又落了些许牛粪,想来此地是由牛棚改作了的柴房。自己正两手背后捆绑于柴房内的木桩之上,绳索捆扎得极牢极死,不留一丝动弹的余地。   杞晗见其醒来,便又轻轻一舒眼眉,半带微笑道:“父亲,伤可好些了?”   只觉心口似为剑钺往复脔割,疼得他霎然面色惨白,冷汗浸透背脊。喉中燥涩如炭火在烧,白发凌乱散落颊边,他这生怕是从未如此刻般狼狈。温商尧连咳数声方才慢慢喘息平复,惨若无色的唇角微微泛起一笑,“不敢……劳烦王爷挂心。”   “大将军偷袭出掌将父亲打伤,实乃担心父亲离川回京自此即将兄弟反目,”杞晗以目光属意身后下人将酒菜备下,自己则执起一盅酒,近前道,“大将军为将父亲留于浚王府中方才出此下策,还望父亲体谅。”   “羽徵虽禀性骄恣刚愎,却决不至于行事这般龌龊卑鄙……定是受得奸秽唆摆……”温商尧咳了几声,又向杞晗微笑道,“只怕将温某缚于这柴房之中,也是王爷的意思。”   虽语声温和脉脉含笑,“奸秽”二字却分明直指自己。杞晗莫名因那双深长眼睛的注视而感窘迫羞恼,强自定了定心神,复又近前道,“小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就算是诸多高手严加看守,一旦寻得机会,父亲也还是要回京的,是不是?”   温商尧眼眸一阖,头颅似栽倒般费力点了点道:“自然……温某入川是客,断无久居的道理……”   “父亲入川为客,小婿却多有招待不周。”杞晗将手中酒盅送往温商尧的唇边,“小婿知父亲嗜酒,还请父亲饮下一杯,从此便与小婿尽释前嫌。”他手臂一抬,似要喂对方饮下,却见温商尧笑着摇了摇头。杞晗故作诧然地挑了挑眉问,“父亲是嫌酒不好?”   温商尧摇头道:“酒色醇厚,酒香扑鼻,是好酒。”杞晗仍端端正正将酒盅两手相捧,亦摇头道:“既是好酒,父亲何不遂了小婿的一番孝心就将它饮下?父亲须知自己命在须臾朝不保夕,理当‘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温商尧笑咳了一声道:“王爷所言不错,可惜温某在世,独对两件事最为挑剔。”   “哪两件?”   “一是樽中酒,二是举樽共饮之人。”他凝眸看他片刻,虽是身处窘境狼狈不堪,却仍气定神闲,不减半分面上笑意,“若意气相契,纵是乞者流民浊酒粗酿,也能把酒言欢不醉不归;若话不投机,便是玉钟金瓯玉液琼浆,也饮之无味了。”   “听父亲的意思,倘使小婿愿于继位之后仍尊父亲为首辅,与父亲共掌天下,父亲也不肯在此立誓辅佐于我了?父亲可知我自幼……自幼便……”   温商尧淡淡望了这莫名钝口结舌起来的翩翩公子一眼,打断他道,“温某既是当今陛下的首辅,亦是杞昭的爱人,如何能向乱臣贼子俯首称臣?”杞晗暗吃一惊复又强自忍怒,只问:“便是为求脱困假意迎合,你也不肯?”温商尧摇头笑了笑:“王爷的好意,温某心领了。”   似由云径跌入谷底,满面嫣然桃绯的笑意一刹僵住。白衣公子霍然抬手,将杯中酒液泼向了被缚男子的脸。   劲辣的酒液撞进眼里,他反倒带咳大笑,“痛快!”   “国公为人……”将眸中的辛酸痛楚收敛了干净,杞晗顿了顿,又不起波澜地笑,“委实有些做作。”   为弟弟掌拍的心口仍似裂般疼着,一口血沫逼上喉间又强行将其压下,温商尧点了点头:“确是有的。”   瞧见他面色惨白,神容痛苦,杞晗又道:“明知蜀地奸邪满地,污秽遍野,父亲不该入川才是。”温商尧眼眸一阖,喘息良久才道:“只是……一个哥哥想看一看他犯了错的弟弟。”   “可惜你这弟弟与你半分不似。”一双淡眉挑了高,白衣公子倒笑了,“他以为宫闱生变在即,只消木已成舟,天下仍旧姓简,江山兆民仍旧要人肩担,你这为国为民的首辅定然卸不下肩头担子,总也没有不辅政的道理。可他这厢出掌将你打伤,那壁倒忙着买醉宿娼,日日醺然夜夜笙歌,醉生梦死浑浑噩噩,全然无暇起兵的大业……”一旦提及温羽徵,那原还含笑的脸庞一刹敛出几分鄙薄之意,杞晗嘴角不屑一勾,冷叱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温商尧蹙眉问道:“何为……宫闱生变在即?”杞晗便又轻浅笑起,也不遮不藏地应承道:“舅父大人奉天子之召运粮入京,却是明为运粮,暗度陈仓。只怕这个时候小皇帝还毫无察觉,正在宫中大设筵席款待于他。”温商尧摇头道:“萧坚向来谨慎,我曾屡次传召他入京,他总诸多借口不曾应允,何以这回会甘愿涉险?”杞晗道:“温羽徵引兵入川,秦时如出师漠北,京中守卫空虚,只剩下秦开和那群乳臭未干的羽林兵,难道不是千载良机?   “他到底……到底是长大了……”他稍一琢磨便立马大笑起来,笑得太过抒怀惬意,以致又连咳不止,“这以身作饵请君入瓮的戏码,竟让老谋深算的简寿都信以为真!”   杞晗听言大惊失色,见温商尧一脸平静笃然,复又恨意顿生。他突然凑身向前,“陛下确实今非昔比——国公为何不问问子衿是怎么死的?”见对方眼眉蹙起却不说话,他又神色悠然娓娓而言,“你派来的那个施淳本已打算将我们放走,偏生皇帝的羽林军黄雀在后。他们本可先偷袭得手将我射杀,再将子衿安然带回——可他们偏偏选择置我于不顾,万箭齐发,只对准子衿一人……国公又可否知道,子衿临死之时说了什么?”   温商尧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心脏似为人狠绞,喉管似为人紧扼,话音也颤抖了好些:“她……她说什么?”   “她说,真好……她说,子衿终究未蹈娘亲的覆辙……”杞晗俯身逼靠于温商尧的耳旁,一侧阴冷笑意染上桃瓣似的唇角,“若非你以情自困伤人伤己,子衿怕也未必不愿入宫为后嫁于杞昭,更不会落得乱箭穿身、曝尸荒野的下场!国公何不扪心自问,子衿执意悖逆你的意思嫁我为妻,究竟是因由慕我,还是因由恨你?”   一刀一锲,字字分明带血;红牙桐琴,曲曲历历在耳。他埋脸向下,不予作答,却掩不住溅进眼底的酒液慢慢滑落瘦削颊旁,无比炙烫。   “浚王的人惧怕温羽徵而不敢擅动于你,我却可以。我虽不愿你回京相助皇帝,却也暂且不愿杀你。”杞晗一掸白袍掉头而去,放声笑道,“十载苟延残喘、寄人篱下的深宫幽禁,小婿自当如数奉还——我委实想看一看,这釜鱼罝鸟的温郎还能否人间无二!”    ☆、77、看似鹘伶得意秋(上)   萧坚亲自携带上缴国库的粮饷入京,少年天子一直迎出朱雀门外。这君臣二人做戏一般的寒暄往来,暂尔不必多言。   得知京中守卫不过一群初入军中的少儿郎,生怕自陇西出师的动静太大,引来秦时如等驻守在外的边将获悉消息回京勤王。萧坚此行也仅挑了五千精壮兵马乔装随行,与宫中的韦松、马开元等人里应外合,打点了城门守将,以月出参横之时燃火把于城郭为攻城暗号——一见暗号,城门守将便城门打开,将五千驻扎在外的兵马放入城来,取出藏于粮包里的兵器便径直奔杀帝宫。   萧坚自忖计划天衣无缝,便装模作样推辞了天子筵请,而京中那些权势显赫的温氏戚族则一并入甘棠殿赴宴。   城郭上的火把如期点了亮,一支身负强弩长戟的大军高举火把,浩浩荡荡奔杀入帝宫而去。睡梦中的长安官吏与百姓被铮铮铁蹄与震天吼声惊了醒,他们马上意识到这个赒穷恤匮的小皇帝终究棋差卧薪尝胆十载的萧将军一招,他的帝主之位正岌岌可危。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萧坚的五千精兵方才尽数通过朱雀门就遭到了羽林军的伏击。张弓搭箭占据高地的羽林少年对引兵而来的叛贼形成了瓮中捉鳖之势,以寡敌众仍处上风,转眼即教对方折损过半。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马上的萧将军猝不及防,他明白少年天子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的同时也明白自己为人出卖了——马开元的临阵倒戈与当初施淳的深入敌营并不相同,少年天子许诺他的是他表外甥女王嫄的皇后之位,是从此温氏一族的凋敝衰落以及马氏一门的昌荣崛起。   两厢人马的殊死搏杀整整持续了几个时辰,拔刀见红的方式变的尤其简单而血腥。不断倒下的尸体堆积于少年天子的眼前,瓢泼而下的鲜血冲洗着这重重宫阙中累积千年的悲欢与炎凉。萧坚奋力厮杀至最后一刻,直到他终于被那些初生牛犊的小将们所擒住,如同一头骁勇的虎终被捆缚。   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一些碎成肉块的尸首。那些尸首的面貌俱已难以辨认,依稀可见应该是与秦范二人相仿年纪的少年郎。统率这些羽林卫的两位少年将军亦是遍体浴血,他们的手下死伤大半,而萧坚乔装带入京师的五千兵卒几乎全军覆没于此役。   算不得兵不血刃,但到底还是胜了。回眸看见踩着层层尸首踱步而来的龙袍少年,范炎青顾不得擦拭模糊了他面貌的满脸鲜血即跪地道:“禀陛下,义父离京前,嘱咐卑职誓死守卫陛下!卑职幸而不辱此命,羽林军已将叛贼尽数拿下!”   被天子召来宫中饮宴的温氏戚族们还等着宫变得逞的喜讯,结果却看见了团团将甘棠殿围拢的羽林少年。他们用大捆大捆淋了酒的薪柴把太后寝宫全然封死,手持着火把等待少年天子的一声令下。自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的众人吐纳不敢出声,只有仿佛一夕苍老数岁之多的温太后持着一纸诏书,颤颤巍巍的步子扣响了殿门前的白玉石阶。一个古稀老妇的负隅顽抗显得格外可怜而又可笑,她不住地重复着相同言辞,声音老迈而且浊重,“哀家有先帝的诏书,先帝将帝位传给了七皇子杞晗……”冲包围甘棠殿的士兵们抖了抖自己的手腕,她说,“来人啊,把这个窃据帝位的贼子拿下!”   杞昭几乎哑然失笑。那纸诏书的真假于他而言早已无关紧要。两手背后立于殿门之外,微微抬脸望着白玉阶上拄着拐杖的白发老妇。一晌的默然对视之后,龙袍少年忽然大声笑出。那个抒怀的笑声于此刻全无声息的宫苑内听来荡气回肠。“谁是天子?”他朝拥挤于殿内的那些温氏戚族投去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问道,“朕,还是佋王?”   那些平日里沉湎于纵酒投壶之戏温家男儿一个挨着一个跪倒在地,向着少年天子叩首不迭,“四海升平因由陛下,万众之心归于陛下,奉天承运继承大统的天子当然是陛下!”额头磕出鲜血,点点殷红宛若梅瓣溅落白玉石阶,他们仍不住地齐齐哭喊,眼泪鼻水流作了一处,“求陛下念在我等与国公同姓同宗之亲故,网开一面饶我等死罪!”   老太后盛怒于这些温氏子孙毫无骨鲠的畏死丑态,咳得唾沫四溅,却仍挺着头颅背脊,以金杖连连扣地叱责起数步之遥的皇帝,“陛下难道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担不道不孝之恶逆之名,处死哀家不成?”见杞昭面色僵硬地蹙起了眼眉,温太后便似转败为胜般亮起了一双焦枯面容上的眼睛,仿佛撬开了黑壳蚌中的一对明珠,冲左右道,“你们这群鄙陋无用的东西!待皇帝的首辅暴毙于蜀地,待哀家的徵儿挥师杀入帝宫,这宫里做主的人便还是哀家!”   桀桀火光后的少年脸孔一刹露出一种与其年岁全然不符的悲伤神色。   温商尧一去不返,而今流寓何方,是生是死,全无一个可靠音信。一听老太后此言,杞昭再难泰然掩映这如久旱望雨的辗转思念,也再难怡然涂饰这如油烹火炙的忧心忡忡。他颤着一双手与一双唇,几欲被这扑面而来的火光热度逼下两道泪泉,委屈而又不解地道:“他……他也是皇祖母的侄孙儿,皇祖母不牵系他的安危也罢了,何以这般出言诅詈于他?”   少年天子抬手一拭眼角,拇指缓慢移下目眶,也拭出了一副冷淡非常的面孔。他抬手轻轻一挥,羽林军便朝早已积了柴的宫阙射出了着火的箭矢。轰然窜起的火苗顷刻将甘棠殿化为地狱,张弓以待的羽林军则断去了殿内人的逃生之路。   火焰愈燃愈烈,照得昼夜难分,天地一片焜明。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受不得火舌吞吐的吴笙一壁高呼着“大将军救救奴才”一壁光脚赤足地欲逃往殿外,结果却为羽林军放了一通乱箭,当场射杀。   杞昭命宫人取来打了水的银盆与江南进贡的丝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   “朕不喜欢女人的舌头。除了诅詈惑众,惹是生非,别无用途。”一双手并未染上羽林少年或者萧坚叛将的鲜血,可他却似清水难以濯净一般,反复擦拭不止。涓涓细流滑过指尖,少年天子突然对诚惶诚恐于身侧的小太监晋汝道,“你代朕传旨,私通贼寇,谋逆犯上,罪连九族。连同温郎庙在内,但凡温姓亲眷,一律抄其家底充缴国库。成年男子依律当诛,妇孺老幼一概剜其舌头,流配边疆。”   吴笙为乱箭射杀的惨死之状顿令晋汝生起兔死狐悲之心,他奉令传旨,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传陛下口谕——”   “你!你!你!”温太后为少年天子此言惊得口吐鲜血,一连怒掷出三个“你”字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当即昏厥不醒。   一众温氏戚族无奈被困于大火浓烟之中,被烈焰不住吐卷的舌噬得皮焦肉烂。但凡有欲从火场跑出者,概被羽林军毫不留情地乱箭射杀,骇得一众人等忙又退回殿内,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朝天子所在方向顿地长号,哭叫求饶不止。   秦开与范炎青目不忍视这凄惨已极的景象,仅得咬紧牙关,别过脸去。唯有龙袍绰然的少年天子驻在甘棠殿外的石阶之上,对眼前的惨象、耳旁的恸哭全然无动于衷,始终以那对黑黢黢的眸子漠然而视。   火场之内倏尔现出一个女子身影。朱钗零落,头发披散,着一袭已熏得半黑的宫婢衣裳——凝眸一瞧,原是紫瑛。她以绢帕捂住口鼻,小心爬过层层堆积朱门大槛外的尸首,遂伸出一手向少年天子呼救道:“陛、陛下,奴婢是紫瑛啊!奴婢是陛下于太皇太后身旁的眼线,是忠诚不二侍奉陛下的人啊!求陛下放奴婢出去吧!好烫……这火好烫……”   杞昭微微眯了眯眼睛,并不置一声。   眼见少年天子无动于衷,紫瑛便又掉头望向了天子身侧的秦开,哭求道:“秦开,求你向陛下讨个情,救我一救!”当日天子金口一言要予他做媒,秦开只道娶这丫头过门是迟早的事,这二人间的行径便也不拘于俗礼,早就山盟海订下了终生的。此刻见未过门的妻子身陷火海,秦开也如锥扎在心,慌忙向身旁的杞昭跪求道,“皇……皇上,那是紫瑛啊!皇上曾答应过卑职,要将她许给——”   “朕不会食言于你,”火光映着那张细白如纨的少年脸庞,杞昭不言不动好一阵子,才以眼梢瞥了瞥秦开,淡声道,“朕将追赐紫瑛为善阳公主,为你与公主举行冥婚之礼。”   秦开愣愣睁大一双眼眸,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突然喉中迸出一声哀嚎,竟要只身闯入火海将人救出。   “混账东西,不过一个女子而已!”只听一声厉叱,杞昭掰过那少年将军的肩膀,扬起手腕,掴了他结结实实一个巴掌。不留半分余力,打得秦开嘴角破皮出血,当即瞋眸跌坐于地上。   “你想让她漏出话去,让朕担上弑杀太皇太后的不孝恶名,为天下人唾骂吗!”敛紧一双透着威严之气的剑眉,薄薄唇角也抿得更如纸刃一般,他掉头对另一侧的范炎青道,“范炎青听令,倘若秦将军一意孤行擅做非为,朕准你将他就地斩杀!”   一口黏厚鲜血淌下唇角的顷刻间,数把兵刃已架上了跌地之人的脖颈。   “秦……秦开……”乍起的一阵浓烟将瑟缩躲于殿门后的少女吞没了去。紫瑛的呼救之声越来越弱,呼唤自己情郎名字的声音也渐渐暗哑,直至闻之不辨了,“秦……秦开……救我……”   远在菡清宫的白芍也闻见了那阵混织着泪水与鲜血的烧灼气味。那令人心悸的气味来自太后寝宫甘棠殿的方向,绕过门扉窗幔经久不散,随之皮肤缝隙穿入她已有孕在身的笨拙身躯,将她的血液凝固成寒冷而肃杀的冰凌。外出打探消息的婢子回来告诉这位清丽温婉又与世无争的芍夫人,那些位居显要的温氏戚族勾结入京的萧坚向皇上逼宫,但皇上的羽林军已经控制了局面。   白芍依稀想起自己年幼时曾听过,睿宗皇帝简森中道复兴之前,甘棠殿曾被作乱的奸佞敬王焚毁过一次。她后来听见的这段历史也像那段往事一样,经由史官们的匀脂抹粉,以寥寥数言的形式留墨封存于《后周书》:   咸归二年二月,大将军温羽徵忮害忠良,衔藏祸心,反戈出京。四月,左丞相韦松、吏部侍郎李谦扇构温氏余党逼帝逊位,挟太皇太后于甘棠殿内,放火使宵夜焕赫如昼,杀人如豪取落蒂熟瓜。适逢陇右将军萧坚押粮入京,供给军用。萧坚入宫勤王,赖先祖之庇佑,兼羽林之骁勇,一举尽歼贼军。然太皇太后不幸薨于贼手,帝悲痛罔极,更修陶冶岭岳、化正寰海之心,以明刑峻法逐淫嬖妖邪,以厚德笃行载乾坤万民。帝嘉萧坚忠节,厚赏其勋,进其丰望侯,另授金紫光禄大夫,彰表其德,殷裕其户,留之京师颐养天年。 ☆、78、看似鹘伶得意秋(中)   杞昭每日登楼远眺望眼欲穿,温商尧确是暂时回不来了。鲁立达屏退了左右守卫迈入那柴房,却看见温商尧双手被反剪缚于身后木柱,头颅低垂,全白的鬓发零散颊旁,一张眼目闭合的脸庞惨若无色,吐纳也似已停滞。他为此景心下慨然,不由脱口而出道:“一代英雄如何会落得这般境地!”   “难得将军前来探望,何不带些酒来?”温商尧倒自己醒了过来,虽知此刻的自己狼狈已极,却仍不紧不慢抒怀笑道,“与朋友小叙,若无美酒相伴,岂非如海棠无香般惹人生憾?”   “友人?”鲁立达稍事一愣,继而不以为然道,“承蒙国公抬爱,但鲁二与国公萍水相逢又兼有敌我之恨,委实担不起这‘朋友’二字。”温商尧咳了几声,笑道:“浚王府里人人避温某如避瘟神,独是将军不嫌此刻温某潦倒不堪,仍愿抽身前来相探,仍以‘英雄’相称,这‘朋友’二字,将军无愧受之。”鲁立达摇头道:“人人避忌国公实乃受了王爷严令。淮王的前车之鉴鲜血淋漓,唐公子三令五申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柴房一步,犹是担忧一旦府中哪个丫头前来探视国公,必会芳心大乱,必要趁人不备将这人间无二的温郎放出门去。”   “亏我与唐先生还有一段情,他竟这般不通人情!”温商尧反倒咳着大笑,“白白负我一身好皮囊!”   “正因唐公子与国公有些交情,才更知温郎风流,名不虚传。鲁某前来相探国公也只因心头不解,”始终僵着一张粗犷面庞的鲁立达也展眉笑起,又顿了顿道,“明知山有虎,还偏偏孤身一人行往虎山,结果却身陷囹圄脱身不得,何以天下有这等愚人?”   “这愚人而今倒也好些悔了。”温商尧面上神色一刹黯了黯,一双深长眼睛如此温柔又伤心,“原是一个哥哥想看看他的弟弟,而今却是一个男子迫切想要回到自己情人的身边。”   鲁立达自然打唐峤那处听过温商尧与先皇妃子乔夫人的那些往事,当时还颇嗤之以鼻,只道到底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并不知这君臣间的情愫非比寻常,还道温商尧所言只为回京相傍于乔夫人的陵墓,更觉这人痴得可以。当下摇头道:“国公之言,委实更愚了!”   “何解?”   “宝马雕鞍叱咤人间,长剑白旌力挽乾坤,何其风流恣意,英雄无双!结果却只为一个女人,落得久伤不愈一身病的下场,更为她与别的男人所生的儿子费尽心血油尽灯枯,难道还不够愚?”   “为一个女人。确也不是普通的女人,而是温某倾心相爱半生仍感无怨无悔的女人。”温商尧确也不辩,只淡淡颌首道,“有人嗜名,有人逐利,有人甘愿为一腔愚忠罔顾天下大义,有人却偏偏饮‘情’解渴,啖‘情’填饥……将军与温某各有各的痴,各有各的愚,就莫互相攀笑了。”   “鲁二虽怀抱一腔愚忠,终究不比国公——”鲁立达听出温商尧这软语温声中的嘲谑之意,便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亲生女儿都为当朝天子派人射杀,还能为其赴汤蹈火,身赴险境!”   许是女儿之死勾起了他的无限伤痛,原还淡淡谈笑着的男子突然面露极为痛苦之色,他剧烈咳嗽起来,不住呕出殷红鲜血。“劳烦将军一事……待温某卒于蜀地,还请将军将温某……温某的尸首送回京师……”一语罢,眼眸阖闭头颅垂落,整个人体温骤降,转眼已没了气息。   “国……国公!”鲁立达赶忙上前探其鼻息,探得最后一口[]活气儿将断未断,不由且悲且惧:悲这一代英雄竟将绝命于这牛棚改作的柴房之中;惧其一旦真真身故于此,怕那遭逢丧兄之痛的温羽徵定会将浚王府闹个天翻地覆。练武之人惯以真气续命,一念想起,他登时又道,“国公莫死,鲁二为你续一口真气!”   岂知刚刚解下捆缚男子的铁链,还未及眨眼一瞬,便见那双阖闭的深长眼眸倏尔睁开——鲁立达自知对方使诈却根本不及反应,一道沉浑掌风已劈向他的颈后。与温羽徵刚戾霸道的掌下劲道全然不同,但觉一股宽广又包容的奇异热流自脖颈通往脊髓,未尝丝毫痛楚的鲁二将军方才哼了一哼,即刻昏厥在地了。   温商尧本想取其性命,也似斩下浚王一条臂膀。可当他手腕高抬欲朝昏迷之人劈下一掌之时,却到底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释去掌下劲道,慢慢放下了手。   不为人注意地寻得一匹快马,劈掌打晕三俩守卫,便头也不回地纵马疾驰而去。待赶至了命人留候的地方,为自己亲生弟弟一掌打伤的他早已呕血不止,气若游丝了。怕是惊涛拍岸,千斤压顶,也不及他此刻遭受痛苦的万分之一。见得客栈中的那个名为“孙虎”的憨胖少年跑出相迎,强撑至此的男子咳出一口血来,晃一晃身,即坠下了马。   那日孙虎驾车送温商尧入得浚王府,便依他嘱咐守候于此地。因他身形臃肿面貌痴肥,说话又结巴,看来就是个毫不打眼的粗鄙农人,自然也未引来浚王手下的怀疑。   “国……国公暂且……暂且忍耐……”见温商尧近乎不省人事,孙虎骇得手足俱僵,结结巴巴,“待回了京里……御医大人们定……定能将你……将你治好……”愈急舌头便愈显锈钝,一句话拖得冗长,絮絮又道,“国公怕是、是不知,离京……离京之日,陛下拜了我三、三……三拜,千叮万嘱让我无论如……如、如何定要把国公安全……安全带回……”   这胖少年哪里料得世事之巧,几若与少年天子嘱咐他的同一时间,眼前这男子也将他打小相伴的挚友范炎青唤来身侧,同样再三嘱托:一旦宫闱生变也定要拼死护得陛下周全。   “既然如此,便拜托小将军了……”温商尧阖起眼眸前轻轻一笑,“务必将我带回陛下的身边……”   兰蕙同芳春四月,青衣公子慢慢踱步行去娼馆,正是晌午时候。   许是时辰未到,满眼尽是慵起梳妆的娆媚女子,凤眼睃勾,杏眼半睐,花柳之地的旖旎香艳便在一双双美目的婉转流盼中泄露无疑了。唐峤尚未迈入花楼,便听见温羽徵的张狂笑声传自楼上,他真如杞晗所言,日日醺然夜夜笙歌,看来此刻业已醉得不清,根本忘记了一掌将自家大哥打伤之事。   见得青衣公子迈入门来,尚存几分颜色的鸨儿立马风风火火跑出相迎,舞着香巾谄媚笑道:“公子交代的事儿,奴才可都一刻不怠地置办好了!”   “我小时候就跟着妈妈唱戏,自是知道妈妈人脉广,没有求不应的事儿。”唐峤微微含笑瞟了个示意其小心轻言的眼色,褪下手上的一个翡翠扳指递于那个鸨儿,道,“我让妈妈寻的那些姑娘,可都已经伺候大将军了?”   那浓妆艳抹的鸨儿当下附上前来,小声应道:“也非是奴才人脉广,这花柳之地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个得了脏病的姑娘。只不过姑娘们一旦得了脏病,不出多少日子一身恶疮,形损骨枯,口鼻俱废——我前些日子寻得一个,原也有倾国倾城之貌,可染病之后不出半载竟已变得不人不鬼,脱落了大半眉发,满脸鳞鲜似的疮痂,冒着腥水粘液,臭不可闻。若是这般模样叫大将军瞧见,莫说不会与之行欢还定要吓跑出千里。最是难寻的就是这些明明得了脏病,模样却还好看的……”言罢又挤眉弄眼地大肆吹嘘,只说自己寻来的女妓男娼无论身形样貌俱是头挑儿,别处的娼馆妓寨里万万寻不得。   “妈妈劳心劳力为我解忧,我必会厚报妈妈。仅是不知,”这些女子之所以染病,大多因由鸨儿强遣染病了的男子与之交欢,并不如她所说这般踏破铁鞋也难觅。唐峤知其夸摆邀功也不以为意,只微笑道,“不知这些个伺候大将军的姑娘可还可靠?万一她们不慎向大将军说漏了嘴,我与妈妈只怕都脑袋难保。”   鸨儿捣蒜着点头回话道:“公子但管安心,这些人的一家老小都攒在奴才手上,晾她们不敢乱说话。”   青衣公子听此一言,终是颇显满意地笑将起来,“好极!好极!妈妈且去领赏——”眼尖地瞧见不远处锵锵而来的一队兵士,立马收住话音。   为首之人倒是杞晗。   唐峤见几若足不出户的佋王也寻来这烟花之地便知事态不轻,忙问他身侧小厮发生何事。来人呈禀道,那柴房里没了温商尧。唐峤因是又问:“鲁将军司职看守,这会儿人在何处?”   那小厮但摇了摇头,说鲁立达宁受军法也不肯带兵前去捕拿国公,只因国公未趁其昏迷之时取其性命,他身为堂堂男儿,既得对方留命之恩也当循礼而还。   “迂腐!一介武夫,竟然这般迂腐!”唐峤倒还未见动怒,杞晗却已怒叱出声,这模样全不似那个只识把鸟逗雀的佋王爷,更不似那个看似心如止水了无尘念的辨音和尚。他的愤怒与痛苦如此彰显,仿佛一阵炽焰,须臾即可将自己与身边人一并焚毁。   “国公此行怕是探得了诸多排兵遣将的属地机要,唐某也断不容他就此回京相助皇帝。唐某这便命人布下天罗地网,定将国公找回!”   “你当温商尧真是英雄末路、任人宰割的病秧子?你命人去追查,可就算查到了、追上了,谁又有本事将那砥柱中流于敌众我寡的温郎带回?凭你这个只知左右挑唆的无耻阉伶,还是凭我这手不缚鸡的失势王爷?”杞晗言罢即拾级登楼,循着温大将军与娼女调笑的声音,推开了一扇雕花闺门,不请自进了去。   正值日照当空,艳阳逼目,这娼门香闺因染点着味道撩人的香炷,倒是一派不知何时何夕的乌瘴缭绕。鸳鸯凫水的锦缎褥子精斑点点,衣不蔽体的温大将军因服了些催情壮阳的丹药,云雨之兴如火伞高张,与四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挺枪抱股干了一夜,这会儿才感倦意迫身。便又与四个女子咂吻逗戏一番,绞抱一块儿地睡了。听得有人进门的声音,欲睁难睁的眸里现出一张桃花似也的男儿脸孔,他还当自己醉意醺醺入了高唐幻境,于是迷迷瞪瞪笑道:“莫非王爷也来了?是真是幻?若是真的,本将军正好想你得紧,你这便也宽衣解带,随我作个后[]庭之礼——”   杞晗抬手便将置于一旁的一壶酒液浇灌于榻上男子的头顶,浑身燥热的温羽徵为这冰凉酒液一激,正欲发怒,却猝尔被眼前的白衣公子揪紧了衣襟。   “你可知青史将会如何评述你兄弟二人?温商尧永远是鞠躬尽瘁的大周首辅,温羽徵永远是中道叛变的乱臣贼子,你永远成不了‘温郎’!”一张莹白无瑕的面孔因血气上涌涨出愤怒的红,他全似豁出一切地怒声骂道,“温羽徵,你且听好!我简杞晗能否心甘情愿做你的人,就看这回你能不能把你大哥找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给新文打个小广告,欢迎点击专栏阅读,或直接将目光移向右边作者推文处----------------------→现耽《蝴蝶的叫喊》——大约大约就是一个三观尚算端正的小警探如何一步步沦陷,最后与变态杀人狂滚床单的故事【误! ☆、79、看似鹘伶得意秋(下)   唐峤一壁玩笑自比那“多情擅画”的唐妓崔徽,一壁画下温商尧的样貌传令蜀地的各个城邑加强守卫,不容晋国公离开川蜀。纸笔的勾勒虽难酷肖真人样貌的风华俊美,倒也颇为传神。温商尧本就重伤未愈,这动必带咳的模样要掩人耳目已属不易,更莫说在重重城门守卫眼前蒙混过关。   过了风雨横斜的清明,巴中蜀地虽不及长安帝里这般姚黄魏紫花开百媚,却也车马络绎行人如织,掩不尽的富庶秀丽。   “你这无……无用奴才!竟要小爷……小爷在此城门前久等!你可知望……望春楼里的桃枝还在苦等、等……等着小爷!”骏马之上的少年肥头大耳,面阔似盆,着丝衫,戴绣帽,还御着件金丝黑缎的披风。虽说是个结巴,言行却跋扈得很,一看即是生于富贵人家。城门前正聚了个长队接受守卫的盘查勘问,他似已等得不耐烦,冲着为己牵马的下人骂骂咧咧不止,还扬起马鞭狠往他的背脊重策几下。打得那牵马的下人佝起身子,头也不抬地剧烈咳嗽起来。   待这主仆二人移至了城门前,马上少年眉眼一扬,朝守卫扔出一定银两即示意要先行。守城兵卒收下银两,再见那牵马的下人衣衫破开,背上曝出条条令人心惊的血痕。心道“好个凶悍的主子!”倒也将他二人放过了。   这看似主仆的二人出了城门,行及稍远些的地方当即弃了宽阔的官道,转而投身于林间小路。   水云清穆,四下葱茏间唯有禽雉交鸣此唱彼和,竟赛过多少人间的歌声喧阗,笑语玲珑。一旦见得周遭无人,本高坐马上的富家少年立刻下了马,只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反倒为那牵马的下人披了上。   瞧见温商尧背脊上的鞭伤,孙虎内疚道:“胖……胖子手重,绝非有意打伤国公……”   温商尧咳了几声,笑道,“若非你这几下‘手重’,只怕我也不能如此安稳地出城。还当谢你才是。”孙虎闻言却是不喜反忧,照旧苦着一张盆似的脸:“胖子求……求国公一事……”温商尧颌首道:“你讲便是。”孙虎又道:“胖子虽是、是一切听……听从国公的意思,可若回京之后让皇、皇……皇上知道胖子今日打了国公,定要动怒责、责罚……”   一听少年之言竟已窥破自己与皇帝的情愫,那双深长眼睛当即泛起极为温柔的眼波,他俯下脸庞微笑着问:“你如何知道?”   “炎青向来机灵,什、什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孙虎无端为其瞧得脸色一红,嗫嚅一阵才道,“他说皇、皇上看待国公的眼神,与村里那、那……那个死了老婆好、好久的老刘头……看待住他隔、隔隔壁的张俏寡妇一模……一模一样……”   温商尧大笑。   笑得他弯下腰来,唇色更比发色白,剧烈咳个不住。良久过后,他才止住笑意,眉眼一敛地对孙虎道:“拿当今圣上比作痴汉,拿当朝首辅比作寡妇,你可知自己已犯下不赦之罪!”   “胖子……胖子不敢……“孙虎天性憨厚,不知对方此言只是揶揄,当即吓得叩首在地,“胖子万、万万不敢辱渎皇上与国公……”   “谁能知这般力可擎天的少儿郎,亦是这般不经吓。”温商尧便又笑了,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   只要过了蜀地的北部门户巴中,便是长安在望的陕西了。他已从市井黎明的纷议之中得知了温氏戚族谋反而温太后驾崩于甘棠殿一事,隐隐有些为那个瞳黑似点漆的雪白团子忧心:他的帝主之气已令他可驭掌万物,却会否过犹不及?   渡头即在十数里外,虽是归心似箭须臾不欲耽搁,然这重伤在身的男子仍行不多远便要驻足歇上一歇。   忽然间身后马蹄声骤起,震得整片树林起了猎猎大风,花叶飘摆不定,禽鸟惶惶飞起。这五月春日无端生出些许与己格格不入的阴寒之气。   孙虎慌忙道:“怕……怕是追……追兵来了……”   温商尧却仍不慌不忙,只说,“我听见了。”   “国公还是……快……快些上马……”   “此去长安还有不少路程,”微微一笑,“既然躲不过,不若笑脸相迎吧。”   早在少年有所感应之前温商尧便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隐隐蹄声。许是熟谙音律之人大多听觉异于常人,许是人与人的御马之术本就各有微妙差异,又许是骨血至亲心有灵犀,他没来由地就觉得蹄声熟悉又亲切,该是故人来了。   孙虎仍在结结巴巴地说着话,温商尧却一字也未再听清。他竟怀着些许的期待之心等那蹄声迫近,好似二十年前伫立于另一片树林尽头,等着那个桃花眼眸的少年跨马而来……   少年天生倔强性子,刚学会骑马就要挟矢行猎,不听旁人规劝便振鞭没入密林。足等了半个多时辰才又见他跨马回来,一张壁白无瑕的俊俏脸庞摔得鼻青面肿,皮破血出——可一见自家兄长就立马泯去落马摔伤的怨艾,一举手中中箭的幼鹿,晏晏大笑地嚷,“大哥!羽徵猎了头鹿为你补身子!”   有时人的记忆便是这般可怕,愈久远美丽便愈令人想来心伤,如同一个年华已老的女子忆起昔日那粉黛薄施的容颜。   半盏茶不到的功夫,身后追兵已至。果然。   “倘是别人,温某或许还可以过往威风唬他一唬,伺机抽身而去。”温商尧微抬下颌,朝马上来人淡淡笑道,“可既是将军前来,怕是当真走不了了。”   “随我留下。”再不以“大哥”相称,温羽徵一揽马缰,立马止于兄长身前,“你既知道走不了,又何必白费心机,白白受苦。”   “温某离京太久,该是回去的时候。”温商尧摇了摇头,淡然道,“纵然今日人回不去,魂也要回去。”   “我宁可现在就杀了你,也不许你回京!”见兄长神容潇散淡淡含笑,骏马之上的俊美郎君反倒怒起难遏。牙关紧咬的两颊隐隐现出青筋,他抿唇龇出一声道,“他连子衿都不放过,又何会放过我?为那阴戾狠绝的小娃娃,你不值当!”   “一个人若想尝到珍馐之味美,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有过一次濒于饿死的经验。”温商尧淡淡笑道,“正是将军近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教温某归心似箭,急于回到情人身边。”   听得兄长大大方方称宫中天子为自己“情人”,温羽徵怒意更盛,厉声问道:“你当真不肯随我留下?”温商尧摇了摇头,语声虽柔软温和却也毫不容置疑:“不留。”   “你这是执意寻死了?”一下解开腰间佩剑,一声尖啸的当吟便直指对方眼眸。桃花眼梢稍一勾睃那怔立于一旁的胖少年,他冷笑道,“我若强行带你回府,谁又能拦?是你,还是他?”手腕不过轻抖一抖,数丈之外的一块巨岩即被剑气劈削成两半。平地惊雷般的声响震耳欲聋,随其身后赶至的追兵皆骇得面如死灰。   “温某方才之言已很明白——今日只能向前,不能退后。当日校场之上,既未能如将军所愿较出我二人间的高下,此番将军执意动手,事情倒也简单——”话音甫落,他抬袖一扯肩头披风,任其飘飘摆摆掷于地上,笑道,“何去何从,但凭一局输赢。”   “你何不瞧瞧你而今是何模样?”不料兄长真会与己相拼,温羽徵当真是狠吃一惊。见身前男子一壁咳来一壁又不以为意面含浅笑,他既感心头疼楚又莫名愤怒,当即咬牙冷声道,“莫说你重伤在身憔悴不堪,就算身处此时此地的是二十年前的温商尧,我温羽徵也未必会放在眼里。”   “若非将军当日偷袭得手,纵然温某憔悴不堪,纵然将军持有当吟在手,也断无留我的能耐。”他存心相激,脉脉含笑的眼波徐徐瞥荡之下,竟流露出一种不屑又怜悯之意,“将军莫忘了,这‘人间无二’的温郎到底只有一人。”   温羽徵自然听出兄长是在激自己,却不顾杞晗于一旁的怒目而视,突以脚尖一点马镫,直飞树梢而去。不及眨眼功夫,他又落回地上,掌中还收着一双覆羽雪白的不知名鸟儿。   “你所言不错,当吟乃上古神兵,你我持剑相拼未免有失公允。”伸手及兄长眼前,温羽徵冷声道,“还记得当日大哥教弟弟捕鸟,弟弟一时不察小输半招——若你今日还能赢我,我自当命人放你离川!”   掌心一开,那对雪白鸟儿顷刻扑羽乱飞。霎然间两个人影便同时跃起枝间,拳来掌往似枪戟交错,于那教人目不及眨的翻衣覆袂里铿锵作了一处。身形招式是一划里的潇洒漂亮,可温羽徵招招相逼,温商尧式式趋避,这一退一进的二人之中,辛苦招架者何人,了然于目。   地下的杞晗始终视线高抬追索,冷眼旁观,不自觉间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他毫不怀疑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会对自己的大哥手下留情,然而温羽徵却没有。他不愿咽下那声“弟弟跟着哥哥走”的骂名,更不愿教自家兄长低看一等。   一双扑棱棱的鸟儿终被收匿了影迹。一先一后落回地上的两个男子各自轻攒掌心,似握有一物。温商尧还未摊开手掌即已剧烈咳起,咳得他似再直不起腰来。泛起喉间的血如何咽之不下,溢出口角的血又如何擦拭不尽,连吐出几口血才渐渐平复了吐纳,勾了勾嘴角轻启一笑,“真是老了……”   这话不假。方才两掌相并,温羽徵便感到了温商尧的脉搏微弱力不从心;如若再并一掌,恐怕就该经脉俱断殒命当场了。   愕然目光着兄长的枯卒病容,由他鬓边的白发滑至溅落在地的血迹,倏然掉过头去,“我何有伤你的心思……我不过想留你下来……”身子微微发颤,手心攒得紧了些,“你便不该来……”   “确实不该来。只不过,”温商尧复又咳了几声,慢慢摇头道,“怕将军行军不够快。”   “是何意思……”   “温某曾逢人断言命不过不惑,这般算来已无多少时日可捱……”久久望于弟弟的颤栗背影,那双好看极了的眼眸已泛出澜澜泪光,“怕将军行军不够快,倘使腊月之前将军未能兵临长安……你我兄弟便将缘尽此生,若参辰卯酉,此出彼没,再无相见之日……”   温羽徵仍背对兄长,不愿别过脸去,却掩不住一行热泪打落脸颊。指下倾力捏紧,那收于掌间的鸟儿便死了。将手里的死鸟扔于地上,他竭力平复颤抖着的唇舌,阖起眼眸道,“我输了。”   “见虎符如闻军令!”杞晗忽将虎符高举在手,亮于一众兵马之前,扬声对位列在侧的关谷等兵将道,“我命尔等,就地诛杀温商尧!”   这佋王爷与大将军间的暗昧人尽皆知,见其握有兵符更知关系非比寻常。正有兵将犹豫欲前不前间,温羽徵猝然以足尖挑起落地的当吟——一声剑音的嘶啸过后,他手握剑刃,展臂挡于一众兵卒面前。   “输了就是输了!”冰冷锋刃切入骨肉,滴滴鲜血随之滑落刃身。眼眶渗出不知是泪是血的红,温羽徵怒目扫视众人,一字一顿道,“谁敢近前一步,便是置我于不信!”   任由孙虎的声声催促响于耳旁,温商尧驻了好些时辰,才缓缓掉头而去。“谢将军成全……”   他掌中的鸟儿也是死的。   “你安心等着做皇帝就好……我与大哥的事,你莫管……”话还未毕,眼前猝然生风,面颊即火辣辣地一疼。他惊甚于怒,众目睽睽之下竟会这般结结实实挨上一个巴掌。   咸归五月壬寅日,宜破土、出火、移徙;忌造庙、祭祀、纳采。大将军温羽徵与浚王简寿自蜀地先后起兵,兼云南朱忠良、桂西马秀昌、淮南马宾、陇右萧坚余部,兵发六路,进图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温二的确是坑兄坑嫂的二货啊,可作者就是喜欢他个不行,这审美扭曲的... ☆、80、日高慵起懒画眉(上)   去时轻装简从,回京之日也未大张旗鼓。恰是事巧,温商尧的马车还未入得城门,便于城外与一队人马相遇。   这一队人不过是些白发翁妪、垂髫童女,其中不少他亦认得。那面容枯槁的老翁曾手把手地教他读书习字,而那衣衫褴褛的女娃只消相见必是跟前随后,甜甜糯糯一声声地唤他“伯伯”。温商尧凝着眼眉看了那群人一会儿,便唤孙虎勒缰住马。咳了几声,自己掀起帷帘下了车。   押解这些流放囚犯的兵卒大多认得温商尧,见他行步过来,赶忙各自收起手中的鞭杆笞条,恭恭敬敬拜一声“国公”。   温商尧仅轻一颌首即别过了脸,目光再未离开这队囚犯中的一个女孩。纤纤身影踉踉跄跄,蓝色裙裳遍布鞭痕血污。曾几何时那双妙丽天下的眼睛此刻竟成一池碎萍,一潭死水,困在了蓬头垢首之中,再无眄睐间掠影浮光的灵动与俏皮。   她似也瞧见了他,当即不顾身后人的推搡,干干立于原地不动。   温商尧又咳了数声,抬起手来轻拂过那女孩的面颊,只是问道,“韦二小姐,你如何……”   岂知兰珠忽地张口咬了上来,一壁以牙齿狠狠锁住他的食指指根之处,一壁还仰着脸一眼不眨地瞪视着他。一双早已干涸无泪的眼睛竟突如潮来汐起,焰烫火灼,要将对方完完整整地湮卷燎烬。   牙齿已深深嵌入那比缎子还冰凉光滑的肌肤,舐了一嘴的腥甜,女孩的颌骨仍不住喀嚓作响地使下劲力,浑然还想咬得更深。倏忽一瞬的愕然过后,那双如井如潭的眼眸不见怒意,倒现出好些悲伤神色。温商尧眉头微蹙,一动未动,但凭兰珠发泄一般咬住自己的手不放。   “好个泼妇!何敢对国公无礼!”一旁的兵卒见状立即一拥而上,几左几右地钳起她的一双玉臂,想要将她自温商尧身前拽离。但不知这身子骨孱薄的丫头何以迸出这般大的气力,五六个男子卯足全力也招架不住,最后还不得不鞭抽拳往地乱打一气,才将遍体鳞伤的兰珠拽离了开。   一旦为人牢牢钳住,几若奄奄一息兰珠当即又似活转一般,近乎癫狂地挣扎反抗,作出张嘴扑前的姿态,似乎还想咬住那个男子。然而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她被摁着肩膀跪在地上,唯有一声声音节破碎的嘶叫不住掷向对方,却根本连结不成清晰完整的词句。   温商尧这才发现,兰珠的舌根已为人拔除,十根手指也俱被绞掉半截。一个个腥臭浓黑的痂烙在白若无瑕的指头上,触目惊心已极。她和她的姐姐一样,都在最芳华正茂的年岁,被对一个男子的错误祈望浇灌得枯蔫了。   孙虎确是不懂,何以那个骇人模样的女孩怪叫着为人拖走了去,这个潇散极了的男子仍一脸悲伤地驻着不动——他看来和她并不十分相熟,应该也并不很喜欢她。   温商尧低垂眼眸,许久望着那齿痕深嵌、破皮出血的手指,忽而视线陡然一移,又落在了掌心中一朵花钿似的伤疤上。   那是一个为发簪扎出的伤口。好似永不会被岁月痊愈,已浑然化成了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爹爹,你怎么不理娘呢?娘又哭了。   ——爹爹不理娘,子衿也不要理爹爹了……   ——真好……子衿终究未蹈娘亲的覆辙……   “伯伯,你怎么哭了呢?”一个与年幼女儿极似的稚嫩声音将他唤了醒,温商尧循声俯下眼眸,却瞧见一个破着衣裳的女娃娃正仰脸望着自己。脸似玉牒臂似藕,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许是年纪太小,行刑的官吏终究动了恻隐之心,没有依照少年天子的旨意绞去她的舌头。   “伯伯,你可是手疼方才哭的?”自个儿的眼角还挂着湿漉漉的泪珠儿,却还眉眼认真地关怀着别人。见对方于自己面前蹲下了身,并不置言只是凝神相望,她便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拾了起来。“颀儿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低下头去,轻轻往那洇出血丝的伤口上吹着气儿。一小口,一小口地吹着小嘴里潮潮的热气儿,很快就将那又长又冷的手指给浥得又湿又暖。   温商尧抬手轻轻揾去她眼角的泪滴,眼眶泛红地微微笑道,“伯伯并不疼……”   “伯伯,颀儿知道爹爹不好,爹爹做了坏事被烧死在宫里了……可颀儿会好好的,颀儿和娘亲、和太爷爷、和婶婶大娘们都会好好的……”极是怯怯地朝左右兵卒们望去一眼,尚未目光触及又慌慌张张躲了回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使劲眨了眨,她小声央求道,“伯伯,你能不能带颀儿和娘亲回家?”   李谦伏法,韦松暴毙于刑讯时候。他已经知道温太后连同那些平日里跟着大将军为非作歹的温氏戚族,无一人生还于甘棠殿内的一夜大火。缴没的财赀充入国库之余,百姓闻之个个鼓掌称快,一时间笑语盈城。   温商尧重又起身,望向那条即将流放恶瘴之地的长长队伍,而那些满面血污浊秽的老人妇孺也一并以倚望的眼神回望着他。   “国公……此乃、此乃陛下谕旨,望国公莫让属下们为难……”   便是没有这兵卒的提醒,他也不会任由法令不申,刑罚不明。温商尧又低眸望向那不及他膝高的女娃娃,良久过后,摇了摇头道:“伯伯不能带你回家。”   叛将温羽徵即将兵临城下,偏生察可古也不耐寂寞,屡屡来使请准与汉家联姻。这匹羌族的饿狼醉翁之意自然不在美人,秦时如率三十万大军与其对峙于漠北,强行进犯必会多有折损。然则汉家后院起火却分明又是其趁火打劫的千载之机,便以求亲之名索要城池与物赀,只看那汉家的小皇帝烂额焦头之下,何以应对。   云珠尸骨未寒,少年天子如何不愿再咽一口和亲的屈辱,只令秦时如枕戈以待,拼死报国。他知朝中将领大多冯唐已老,且与温羽徵同朝共事多年,早已为对这“不殆战神”的畏惧之心束住了手脚,不战即已势弱三分。倒是秦开、范炎青这些少年将军,大有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勇力与气概,便是众寡悬殊也敢先声夺人,嗥它一嗓子再说。   杞昭力排众议,属意令并无行军经验的秦范二人领兵去往阵前,即传召二人入聚隈内议事。   “皇上,秦开他……他近些日子抱恙在身……”   “抱恙在身?朕看这会他正抱瓯而眠,醉生梦死着!”见秦范二人只有一人奉诏前来,少年天子那双晴波明眸顿生阴霾,“前个儿施淳自鲁地归来,告诉朕齐鲁境内的百姓闻悉大战在即,纷纷挑粮献赀以助役。朕听闻此事实是大有所感:朕若与百姓戮力同心,便是‘黄河捧土也可塞’,何惧外邦来犯,又何惧六路兵起!”言及此处,本是眉目激昂的一张脸忽又敛出怒色,杞昭冷叱一声,“而他秦开堂堂男儿兼为将门之后,却将男女私情看得比江山社稷还重,如此不分是非缓急,委实该杀!”   “皇上息怒!”见少年天子眸中杀意分明是真,范炎青慌忙道,“绝非是秦开纵酒自娱,不闻陛下圣谕!昨儿是义父亲自登门探视,与秦开一壁对饮一壁剧谈,俩人皆是大醉方休……”话一脱口,少年当即悔了。   “他、他……他回来了?”煞也教人琢磨不透,方才还怒不可遏的神态竟一下全匿了去。似纨白无瑕的一双脸颊刹那搽起红云,犹如薄薄饰了一层女儿家的妆。他周身难止的轻颤,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几番之后才口舌打着颤道,“何……何时回来的?”范炎青微一埋首答道:“回京已半月有余。”   “如何回京半月有余却无人向朕通报?为何他不进宫来见朕?”杞昭面色茫然,喃喃自语几声后,忽又箭步向前,狠拽住对方的手臂问道,“他好不好?可曾受伤?可曾受苦?他……”   满腔的思念一泻而出,如何也束不了,掣不住。还未能道尽心中所有的担念,已是眸中滟滟,哽得说不出话了。   “皇上……“手臂被擒得生疼,少年仍旧一副面色古怪的嗫嚅模样,也不就实而答,“皇上问得太多,卑职答不过来……”   “你速去将国公请进宫来!再传朕旨意,将朕的梨园班子也一并召来,朕今夜要与国公赏戏!”范炎青方要作答,却见少年天子连连摆了摆手,话音未落人却已在门外,“朕亲自去请他!” ☆、81、日高慵起懒画眉(中)   一笔墨迹似飞鸥滑落画上美人的额下,带出了棱月般两道细眉,温商尧便收了指间笔毫。   苑雅见他画好了,便上前去看。画上的美人正是她本人,眉黛青青,眼波涣涣,面容仿若长安城内第一场雪般美丽莹洁,愣是教她自己也看红了脸。她本极是喜欢,可一抬头瞧见高悬书室的另一幅美人图,不禁又心思黯淡了下去。   虽说画上的两个女子眉目极似,又是同样的裙裳清素,神态娇嗲,可墙上那幅画中的美人莫名周身萦绕着一股子仙气儿,似那破曙之时分的光,能将一切喧杂泯灭,能教人痴心相恋袒露衷肠。   来回游移目光比看了好一晌,苑雅才低下眉睫道:“苑雅不及乔夫人。”   “倒也不是。”温商尧瞧出了对方的心思,即微笑着摇了摇头,“纵是此刻唐乔复生,也再画不成这画中模样。”见眼前的丽人面露惑色,他便又笑道,“是我的心境变了。”   苑雅仍是不解道:“国公的心境……难道不是对乔夫人的一往情深?”   “是。笔染钟情,墨沾相思,恨不能一画为誓,此情要休且待青山烂尽……”温商尧咳了几声,自嘲般摇头一笑,“当时的温商尧确是如此,现在这个,却不是了。”抬起瘦削颌来,将那深长的目光落于画上的美人,良久才又轻轻叹气道,“一个男儿若将‘情’这一字看得太重,难免会目不视物,行有差失。”   见身前的男子神情收得十分凝重,深眸之中似含忧戚之色,苑雅不禁揣摩道:“国公此言,似乎另有所指……”   还未言罢温商尧就剧烈咳了起来,黑色披风下的身子猛然晃了一晃。将倒未倒之际,素衣美人赶忙上前将他扶住。她秀鼻泛酸,话音已好些哽咽,“昨儿夜里饮酒归来,咳了整一宿,又吐了好些血,如何不传个宫中的太医前来瞧瞧?”   “那些宫中的太医若是前来,定要苦着一张张‘国公命不久矣’的脸,定会长啜大嚼地要教我戒酒。”苍白病容透着倦色,温商尧摇头笑了笑,“还是不传得好,传来反教人不痛快。”   苑雅自知劝也劝他不住,便将案上的画收进怀里,仰脸展了个娇媚的笑颜道:“谢国公亲笔赠画,待苑雅日后远出塞外,也有一物念想了。”   岂知这男子忽而拽起她的手腕,逼视着她的眼眸道:“你当真不悔?”   素衣美人摇了摇头,语声坚定道:“不悔。”   温商尧问:“你可知,曾有一个如你这般的秀婉女儿远嫁和亲,结果却横尸荒漠,白白赔上一条妙年性命。”素衣美人颌首道:“苑雅知道。可怜云珠姑娘如此善良识体,终究逃不过红颜薄命。”温商尧又问:“你可知,此去漠北,纵然你侥幸生还,此生或许也再无可能踏足汉地。”素衣美人面露哀恸之色,凄婉生出一笑道:“苑雅家破夫亡,已是无牵无挂孑然一人,回不回汉地又有何关系?”温商尧再问:“你可知,终有一日汉兵会踏破羌人的草原,那时你或许已年老发白,身为俘虏的晚景将何等凄凉。”   男子身上的药香如雾轻薄,望着她的目光更如掣电般惊人魂魄。他是那么温柔又好看,教她一听是他遣人前来相请,立马忘却了为他家破夫亡、受尽骂名的苦痛,投火的蛾般一头扎进了这飞花拂柳的繁华长安,不改昔日的痴酲。素衣美人又轻笑道:“当日国公离开济南,苑雅便打算青灯古佛了此余生。晚景凄不凄凉的,与我早已不打紧了。”   温商尧阖起眼眸,缓缓叹出一声。两声轻咳之后才慢慢道出:“你又可否知道,今日你若对我说你悔了,我甚至可以给你一个名分。”   “昭君出塞,文成入藏,皆是不让须眉的英雄女儿。”这迟来的一言到底触动了她所有的感念与伤情,那一双妙目终是泪水盈盈,可面上的笑靥却依旧如蘸水的桃花那般美丽,“可惜苑雅只是个目光浅薄的小女子,心中有的不是这番为国为民的大志,只是自己心爱的男人——苑雅不敢奢望长伴国公左右,只盼能倾我所有,为国公解忧。想来,云珠姑娘也该是如此。”   “奴才叩见皇上,还请皇上于正厅稍坐,奴才立时通传国公前来拜见——”   “免了!免了!免了!这些繁文缛节都给朕免了!”龙袍犹在身上,见温府中的下人一概跪地相迎又相拦,杞昭仍是不肯停留须臾地大步而行。一个下人拦得紧了,他想也未想抬脚便将其踹翻在地,“朕不要你们通传!朕等不及!一刻也等不及!”   同样跪在地上的胖子孙虎已吓了半条命去,见紧随小皇帝而来的另一少年,即憋涨着一张脸地起身道:“皇、皇、皇上……怎么来、来了……”   “皇什么皇!皇上怎么不能来?!”范炎青虎着脸,竟是一副比谁都委屈的口气说,“纵是义父,这回我也不站在他一边。皇上为他茶饭不思,为他日夜忧心,想了他、惦了他这么些日子……他倒好,回来之后一声不吭,倒令施大人接来一个什么‘天下第一美人’的义母来!他、他……”两道剑眉往里一蹙,一双凤眼生生勾出一团烈火,只差没捶胸顿足道,“他真是气煞我也!”   少年天子健步如飞地去往情人所在的地方,并未听见范炎青于自己身后气急败坏地嚷声。于心间仓促算了算与他分别了多少日子,顿感心疼得很。一念,一瞬,一弹指,一罗预……但凡不能在他身边,所有的花费,都是奢侈。   还未踏入门内,便听见一个女子娇怯的声音,“别人画龙点睛,最后一笔最是神妙。可你这最后一笔,偏把我的眉儿挑得太高,可不教我好些轻浮?”杞昭心里一下发懵:这欲嗔还羞的娇憨音调,分明是调情无疑。不自觉地于槛前一收脚步,便又听见了一个柔软含笑的男子声音,“你是日高慵起懒画眉,我好意代劳,倒落得不是了。”   也不知自己这心如鼓擂地是在怕什么,他怔立了好片刻,方才小心地探头往屋里望去——   温商尧正与一个女子并肩而坐,那女子偎于他的身侧,似在与他一同赏看一幅画。   另一幅美人图高悬壁上,杞昭几乎以为,眼前女子就是画中美人活色生香,脱凡而来。过去他从未仔细瞧过这幅近于咫尺的画,可此时此地的一眼相视,他顿时明白过来——画中女子是自己的母亲唐乔。他又惊又骇目瞪口呆,心道定是自己心急糊涂,复又定下心神抹睛一看——原是淮王世子妃苑雅。   不及细想何以此二人挨首并肩这般亲密,杞昭已蓦然为眼前此景灼红了眼眶:一个英雄的归宿,若是不能征鞍千里,唱凯而还;到底也该是这般归剑入鞘,美眷如花。 ☆、82、日高慵起懒画眉(下)   “义母炎青只认皇上一人!管她什么‘天下第一美人’,”范炎青不过是听闻孙虎所言有苑雅一人,这会儿伫在院子外头,仍旧气冲冲地嚷个不休,“在我眼里,也不过是蓬发臼头、獠牙盆口的‘天下第一丑妇’!”   一旁任其唠叨的胖子忽而双目圆瞪望向少年身后,两唇开张似有涎水滴落,把本就肥钝不堪的一张阔脸更衬得又呆又痴。他目有所指地拽了拽少年的衣袖,又憨憨傻笑不止。   “你拽我干什么!我既敢说,便也无惧他人听到!那‘天下第一丑妇’面似焦炭,身似斛桶,舌长七寸人见了愁,声若洪钟鬼听了怕!想当我范炎青的义母,也不对镜照照,配是不配——你又拽我干什么!”范炎青被孙虎拽得急了,猛一循着他的目光掉过头去——当即怔住不动了。   似一株仙葩立于不远处的,不正是自己口中那个“蓬发臼头、獠牙盆口的‘天下第一丑妇’”么!   “苑雅见过范将军。”那女子抿着红唇旁的一抹浅笑,款款莲步而来,莺啼软语地说,“苑雅听闻将军力擒贼寇一战闻名,今日有幸一见,果是年少英雄……”   不知何来的彩光刹那溢了满眼,仿若霁后的虹匆匆映过眸子一般。苑雅说得什么范炎青哪里还能听见。只觉自记事起,莫说是活生生的人物,便是他曾见过的最好看的光景,譬如那些春的花柔茵碧、那些秋的枫红艳冶、那些戏台上的粉黛罗衣、那些年画里的姮娥西子……都及不上眼前这个女子的淡蛾娇眼,盈盈一笑。少年梦呓般呆怔了半晌,蓦地将嘴咧得老大,仿佛谁拧着他的颊子扯出了一个笑来,朝这绝色女子撒娇唤道:“义母!”   温商尧伫在窗前,见被两个少年围着嘘长问短的苑雅向自己投来嫣然一笑,便也报以她同样好看的微笑。   俩人视线交汇的模样分毫不落地收尽眼底。杞昭紧攒两手,生生将涌上的泪给逼了回去,强出一声道:“朕倒不知,你令施淳去往济南,原是去接世子妃。”   “并非陛下想见的那样。”温商尧轻咳了咳,返过身来,倒似颇知对方心中所想地说道,“世子妃心存高义,愿为陛下、为大周远赴塞外,献身强虏。她唯独求臣替她作一幅画,臣自当应允了她。”   “察可古欺朕太甚!朕不想因自家门户生变,反教外人讨得便宜!”   “有人生性好战,有人偏就耽于安逸。羌人铁骑虽骁勇善战,而我大周历经二十余年的休养生息,也早不复当年的人尽可欺。察可古虽靠其勇力一统部族,但若当真要他耗举国之力出兵来犯,只怕周遭的反对声音也不会少。他以求亲之名屡次寻衅,一为试探,二为寻得借口压制族内纷议。陛下何不顺水推舟,再给他一个女人就是了。”   “朕好糊涂!来之前还千番告诫自己,今儿绝不与你商谈国事。”听这淡然口气似也并未将那个女子放于心上,少年天子稍感心头纾解,当即走上前,将自己投身于对方怀里。两臂箍他箍得好紧,闭起眼睛,好一阵贪婪地嗅着那久未闻见的微微药香,又轻声道,“今儿朕只与你赏戏……”   “赏戏?”温商尧微一低头,即迎上了一对黑黢黢又水淋淋的眼睛,听他一脸认真地道来,“赏一出‘登徒子扒篱偷瓜,调嘴调舌逗引民女’的戏……你若赏不够,朕亲自与你搭台扮来便是……”   莫说本就相思镂刻入骨,纵是心坚如磐,怕也会被此刻情人眼眸中的温存哀伤化得一碰即碎。轻轻一声叹息,温商尧以掌心轻抚过少年那丝织般的柔嫩面颊,转而又为一双灼热热的唇封住了口舌。   一重冰来一重火地四唇相接,杞昭眼睛一闭,以舌尖于那又软又冰的唇上连舔几下,便要将整条舌送入对方口中。   情人的回应并不热烈,甚至可以说十分冷淡。他没有收拢牙关,却也未完全将其打开。杞昭几番要探舌进去,搅着他的舌与自己一同送动,却几番铩羽而回,尝不得一个深吻的绝妙滋味。一下放开对方,瞧了瞧对方那无波无澜的一双眼睛,皱起眉问,“你想说朕做错了?”   温商尧摇了摇头,道:“臣并没有这么说。”   “可你这样子分明就是在说朕错了!”一摆龙袍,少年天子蹬蹬远去几步,撑开双肩坐了下。冷脸道,“朕也料到你若去了蜀地,见了佋王,就会知道子衿的死因朕是瞒了你。可那时你病得那样厉害,朕宁可负了你,也不愿你受那情义两难的烹灸,伤得更甚!”   温商尧微微一蹙眉,也并不答话。   “朕恨透了女人的舌头,犹是太皇太后的那条。”眸光如剑凌厉往旁处一扫,他举起案上一盏茶瓯,掀盖瞧见里头的茶汤已冷,又响动不小地把它扔回案上。“同样身为侄孙儿,她何时亲待于你?你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那条舌头翻搅的竟只是些诅詈的恶言!朕断不容她、断不容你的那些亲眷接连这般毁谤辱没于你。比之谋逆之罪的满门抄斩,朕不过剜掉她们的舌头,已是天恩浩荡了!”   温商尧嘴角轻轻一勾,仍不答话。   “你可知朕将举国的得道高僧罗聚于温郎庙中,命他们日夜为你诵经祝祷?”从对方的眉目深蹙之中便能瞧出他已知道,杞昭便敛容又道,“朕还听皇后提及,她家乡曾流传过一个延年增寿的秘术:采十至十二岁童女的红铅,与几味秘药芝草一同入鼎炼化。日服一丹,七七四十九日之后,百病皆能痊可。”   不解对方的冷淡因何而来,少年天子霍然起身,背着两手踱了几个来回,“朕问过阮辰嗣,可否用药催下一个十岁女童的月事。看他那吞吞吐吐的模样,朕就知道可以。”浑然不顾此举会否夺去那些女娃的性命,杞昭鼻中嗤出一个冷笑道,“朕也不怕他不肯,穿骨、烙皮、垮茄子……朕偏不信,这全套酷刑之中,就没有一个能令他改主意的!”   “遑论是真是假,遑论可否成效,所有的法子朕都要想,都要试……朕要把你留在朕的身边,朕要与你同赴期颐之年……”一层古怪红晕渐染上少年一双薄颊,浮着一层泪光的眼眸愈加莹澈熠亮,语速也愈来愈快地道出,“纵是天上的神佛说你仅剩一年的寿数,朕也要为你弑神弑佛,逆天而行!朕只问你……”话音陡然一颤,望向自己情人的目光竟满含哀伤与央求之色,“你今夜……要不要随朕同宿宫里?”   半晌缄默过后,温商尧以浅浅一笑还予对方。笑中的寡漠之意,尤为泾渭分明,他淡然说道:“皇上若要就寝,自有妃嫔伺候。陪王伺驾,绝非一朝首辅的份内之事。”   这些日子攒积的牵挂有多如焚如曝的炙热,适才一言递来的酷寒就又多锥心刺骨。一脸愕然、茫然、兼有不可置信,杞昭瞪大眼睛望向对方良久,唇边蓦地起了个极为冰冷的笑,“你可记得,你也姓温?”   “臣这一身血脉系于温氏先祖,如何忘得了。”   “记得就好。那你又可否记得,朕曾同你说过,”本已返身而去的少年天子却又伫在了门槛前,微微侧脸道,“不能求得宫商相合‘与我偕老’,便得玉石俱焚‘与我偕终’!” ☆、83、要休且待青山烂(上)   六路兵发进图长安,温羽徵与简寿是高举“拨乱反正,还位于贤”的义旗,另四路兵马则以“诛奸相、清君侧”为由起事,叛军各地战报频入京师,阵前战况半喜半忧。起兵不过半月光景,温羽徵一路高歌奏凯,以蛰蛇初醒之态、大风拔木之势接连攻下白河、汉阴、安康、十堰等六地,所经之处必然纵兵劫掠,夺财赀、毁房舍、淫人[]妻女,一如虫蝗害稼,天地昏霾。温羽徵挥军进犯一路,不少郡县的守将官吏骇其战神威名,纷纷望风而降,不战自退。简寿随其身后以逸待劳,而朱忠良、马秀昌等异性藩王则遭到了周兵的殊死顽抗,推进大为不利。   垂髫黄发怡然自乐,京中百姓犹然不觉战火催迫,也不知芳菲未歇之时,远嫁塞外的喜车又一回驶出了长安。   温商尧跨马随行于喜车之旁,苑雅只道此生再无相见之日,便也不惧落人笑话,不时掀起车上的短帘向那男子望去。而对方虽面色沉凉地目视前方,似也总能感受到她那痴痴追索着的目光,侧脸还予微微一笑。   还听他咳了几声,轻声打趣道:“若非温某朽病不堪,这一番佳人随侧的光景,倒似戴花披红,迎亲过门。”苑雅听来是既欢喜又哀伤,忙又垂下帘子,悄悄拭了拭落下颊来的泪。   随行护送一路,待出了长安城,温商尧示意打头的范炎青暂且停驻,一展披风便跨马而下。   车内的美人也就自掀起珠帘,依着对方的扶持,冉冉落下地来。   “温某只能送到这里。”天色微暮,极目处天高云淡,周遭花香弥漫。俩人并肩往花陌头踱去几步,待与随行护送的兵卒们离得稍远些,这披风御身的男子即驻步对身前美人道,“此去漠北,你自己小心。若从今往后,羌汉真可长修秦晋之好,也是你的福祉,你的功绩。”   见苑雅屈体颌首,温商尧又轻叹道,“你求的,我皆应了你;再求的,怕是就给不了了。”   苑雅眸中已含泪光,强作一个笑颜道:“谢国公为苑雅送嫁,苑雅已别无所求。”   温商尧咳出一声,忽而一缕带着揶揄之意的笑泛于眸中,“当真‘别无所求’了?”   素衣美人尚不解其意,便被身前男子一拽手腕,完完整整拥进怀里。   轻托起美人犹带珠泪的脸庞,他眼眸微阖,倾身下去——那双又薄又凉的唇旋即轻轻贴于女子的檀口之上。   待缓过了替皇帝抱不平的心思,范炎青反倒甚为苦闷与不解:虽说这份情看来不似对皇帝的深厚,可自己的义父分明是喜欢这个女子的;而这英雄美人本也是天造之和,而今如何偏要生生分离?见那些好事之徒各自一脸馋涎之色地望着那对相拥的璧人,他心头烦躁,即冲他们挥手斥道:“看甚么!看甚么!都给我掉过头去!谁敢擅自回头便是不闻军令,范某决不轻饶!”   同是热血少年的羽林小将们嘻嘻笑笑地转过了身去,范炎青又朝那二人望去一眼,也悄然叹息着背过身去。   四唇相贴摩挲,男子的舌慢慢跨过女子的两排贝齿,温柔缠卷舐弄起她的舌。这一吻仿佛将她带回了初识的那个夜晚,他的唇与舌,拥吻与侵入,都是她此生从未领会过的详雅与温存。阖紧的眼眸滑下一滴珠泪,苑雅不由紧紧将对方揽住,纵情沉湎于其最后的赠予。   渐沉渐西的日也似为这折柳惜别之景所留驻,久久倚着遥遥层迭的远山,化作一弯不肯归于地平线下的虹霓。   一个绵长热吻收了住,温商尧复又将苑雅轻拥在怀,贴面于她鬓边轻声道,“珍重。”   范炎青一声呼起,便与一众少年随喜车辚辚而去。他们不曾看见的,不远处屹立垄丘之上的少年天子却瞧得一清二楚。浑似一下重鞭,策往心头。   “他这是故意做给朕瞧!”金冠华衣更添器宇轩昂,杞昭冷着面容负手而立。虽觉胸中盛怒已快破表而出,倒也还努力抑着不任其发作,微一侧眸对随侍身旁的晋汝道,“他想激朕,朕偏不受他的激!你过去给朕传话,就说朕想请国公今晚入宫赏戏!”   谁知这小太监竟面作难色,踯躅不去,犹豫至龙颜现出怒色才大胆回道:“陛下,这半月来奴才天天奉陛下旨意前去传召,可国公始终不肯奉诏入宫。不单如是,皇上御赐的‘宝丹’也未见国公服用一粒……”将这由百余弱龄童女的经血所炼制的丹药称之“宝丹”,他又道,“陛下说要将那些流放在外的温家老幼赦回长安,国公也只说‘朝令夕改,何来天子威仪?国法宪典,又岂容草率?’……国公意坚如磐,奴才纵是说破了口舌也不见有用……倒不若陛下亲往——”   “朕乃一国之君,天下至尊;上承天道,下饲万民!”话音未毕,杞昭即已怒骂出声,“朕已亲自登门向他软言示好,难不成还要低三下四、涕泪满颐地向他认错告饶不成!”那澄清如洗的黑眸已为怒火燎出血色,少年天子愤声又道,“你这就去传旨,若晋国公再诸多推诿,朕便要治他‘藐视圣意、抗旨不尊’之罪!”   晋汝自高地跌跌撞撞跑下,还不待喘过气来,便急急开口向温商尧道:“国、国公,陛下口谕……请国公今晚入宫赏戏!”见温商尧仍旧面色淡然地驻于马上,似无领旨之意,他忙又小心斟酌措辞地规劝道:“国公与陛下本乃昵爱……至亲,何以此番阔别重逢倒成了仇雠?而今兵戈四起,我大周风飘雨摇已呈累卵之危,断不容再生君臣不合之事端……还望国公不计小嫌,就随奴才进宫去罢!”   温商尧微微仰脸,朝少年天子所在的坡上望去。与那背手而立、面容怏怏之人对视少顷,又淡淡掷了个笑道,“劳烦公公转告陛下,温某还是那句话,‘陪王并枕,侍驾合欢,绝非一朝首辅之责。’”轻咳数声,即一策马缰,返身而去了。   那小太监不及前往天子身旁回话,即听见伫立高处的少年追出数步,冲那渐远的背影扬声道:“温商尧!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废了你吗!”   同样心思晦暗的不止是少年天子,还有喜车一路北行的淮王世子妃。   偏偏都是些为情所困的可怜人,为它干戈征伐穷兵黩武,为它甘于辗转一生凋零异乡。   素衣美人一脸怔忡地坐于车上,纤瘦的身子受着长途颠簸,不时惊起宕下,左摇右晃。慢慢地,她打开了自上车起就紧紧怀抱臂弯之中的那幅卷轴——画上的美人广额薄腮玉面娇容,微微含笑又隐隐颦眉,似娇还怯的神态愈显其国色香[]艳。   临行前,她忽而起念,悄悄将两幅画调换了去。因此这画上的美人非是她本人,而是与她极为相似的另一个女子,先帝宠妃唐乔。   “乔夫人,对不住……”秀目低垂,反复且仔细地瞧了瞧那画上美人,旋即又将画轴卷起收拢。车上女子往后轻轻仰靠,阖起眼眸默念道,“你虽逝得早,却牢牢将他的心占去半生,已比别的女子幸得多了……苑雅不过求国公偶尔抬起眼眸便能看我一看,你若泉下有知,万莫与我计较……”   送亲的一行人接连在驿馆落脚几宿,临近出塞时候,苑雅便淡扫峨眉,换上嫁衣。已循着汉人礼俗作了金钗红衣打扮的女子,粉容修眉的绝代姿容,宛然不输她手中画轴中的美人。说来也好笑,这是她第二回要嫁一个她“只闻其名”的男子,而且比之简柏修那等膏粱纨绔的粗暴浪荡,相关这羌族汗王的传闻则更令人心惊。尽管少年天子命当时的送亲之人三缄其口,可韦云珠为羌人铁骑奸辱而死的事早已在长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她一壁为即将与这个女孩殊途同归的下场感到忧戚,一壁又觉如释重负。   察可古犹如极寒之地的饿狼,他的勇力无双与凶残成性早已人尽皆知。一身嫁衣的美人等候于自己的喜车之内,等待着未曾谋面的夫婿前来迎接。她低声吟唱起家乡小调,柔靡之音似一缕轻烟散于这一望无际的荒楚大漠。   她的家乡与她爱的男人同在崇山峻岭之后,她的胸中抱定了慨然赴死的决心。   忽然烟尘四起,直抵云霄,连奔过荒野的风也变得狂野靡常,原上野蒿竞相伏倒。铮铮蹄声由远及近,渐至震耳欲聋。骏马之上的羽林少年各个面色持重,将手掌置于了刀柄之上。经过了那夜宫变的恶斗,他们已经可以分辨出来自一头猛兽的危险气息。   黑压压一片铁骑以水银泻地之势倾倒了来,为首的英武大汉一声喝令,又立马云遏风止地驻下不动。范炎青肩颤身抖,两拳紧握,一双凤眸瞪视着为首的汉子收缰立马,大步走了过来。   索要的城池一座未得,不过以几箱金银玉器作为嫁妆,再加之些许籼粟、胡桃、地骨皮一类的琐物,分明即是汉家皇帝的“先抚后攻”之策。他早已做了打算,若这汉家女子容貌过人便就地将她扯于胯[]下,与她行个欢好之事再赏于手下;若姿色不可,便辱她一通,再令这些长安来的黄毛稚儿们送她回去。   “让我瞧瞧这又是哪个冒名的公主?”察可古一眼不瞧那眦目于己的羽林少年,不屑哼出一声,就上前一把扯落了傍车的珠帘——   他看见一个女子跪于车内,以羌人的礼节两手交错着置于肩头,循声仰脸相迎。一双澄澈已极的眼睛犹带泪光,唇红染就的笑容却带着不畏死的毅然决然,她说,“贱婢奉大周天子之命,前来侍奉汗王。”   鸿雁噪晚,狂风声势渐弱,萧瑟大漠竟慢慢蜕出了旖旎温存之态;而这狼一般的男子,眸中也渐渐生出了愈来愈柔软温和的光亮。族内多得是隆鼻深目、身姿曼妙的美人,可没有一个美人及得上眼前女子的神韵脱俗,容颜绝世。她竟似鞘般,敛住了他所有刀光万丈的狠绝狂戾。   察可古俯身向苑雅靠近,一下把她托抱于怀中。   “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汉人的贱婢,”他对她俯下眼眸,极致温柔地说道,“你是我察可古的王后。” ☆、84、要休且待青山烂(中)   杞昭见温商尧久不肯服用童女月红所炼的“宝丹”,自蜀地归来后身子便每况愈下,以前只是不时几声轻咳,而今却是咳必见血,举步维艰了。他恼他不解自己苦心,又不免为他病急心忧乱投医,转而听信马开元的巧言唆挑,求解于巫禳之术。期间所行的荒唐事,一时也不可胜举。   那马开元本就奸猾狡作,擅于拍马迎合,而今更是掐准了少年天子的七寸,极尽诱哄撺掇之事,一套接连一套的把戏将皇帝唬得信以为真。将“右相”之位囊入怀中不止,还一心提拔自己的亲族,大有后来居上取代当年温姓戚族的态势。   便是温商尧自己也知道,这伤上加伤接连重创,已断无多少时日可活。然而阮辰嗣每日仍自觉前去温府,为其诊病送药也不过一个由头罢了。   “知己”二字,最是重於红尘。   阮辰嗣蹙着眉头,替闭目在座的男子把过了脉,一双眉便绞得更紧了。   温商尧仰头后靠椅背,微微掷了个笑道,“实话。”   “若今年冬天天气不寒,许还能勉强撑过;若今年冬天雪过三场,国公怕是……”言及此处,阮辰嗣猛然一收话音,悄然咽下一口惋叹,又改圜口气道,“一个人的命数多有奇变,也非单凭脉象做得数的……卑职也曾见过这么一个病人——”   “阮大人,你是老实人。”苍白病容看似十分疲倦。他已瘦得有些嶙峋,双颊一日陷过一日,那曾世之所稀的俊美容貌也一日嬗减于一日。温商尧眼眸未睁,只微笑打断他道,“老实人若要撒谎,不单自己难受,可教听的人更为难受。”   阮辰嗣倒也宽纾了眉头,摇了摇头自惭一笑,忽又似想起什么似的,道,“卑职还有一言……只不过卑职身为人臣,万不该妄议君主……”温商尧轻轻咳着,微微摇头道:“大人有话当讲无妨。”阮辰嗣低下眉睫,清俊面庞露愧赧之色道:“卑职愧于国公,卑职……陛下派人去卑职的家乡,捕来卑职的一众乡民亲眷相挟,卑职无奈之下只得将那催下童女月事的药方呈予了陛下……”   “不怪你。”座上的男子咳了几声,淡淡摇了摇头道,“宫中御医并不止大人一人,陛下自会寻出别的法子。”   “可这药药性过于劲猛,八岁的女娃断然难以承受。卑职昨日听闻,已有两个女娃崩红不止,不待卑职设法补救,竟已白白……白白丧了性命……”果是老实人,面上大有“伯仁因我而死”的悔憾,已然哽着话音道,“陛下而今深为器重马开元马大人,而那马大人也不知自哪里寻来一群伤重待死之人,竟都当着陛下的面,以他的奇诡之术医治了痊好。陛下见了更对其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卑职亲眼所见,陛下已在宫中建下道场,要以巫禳法事为国公续命……还要取女子腹中活胎作为献祭一用……”   此法骇人之极,那始终闭眸养神的男子也不由惊得睁开了眼睛。   “这些弱龄女童大多以‘宫中选用婢女’之名攫获自乡野百姓之家,已惹来民怨载道众议纷纷……而今前线战事胶着,若陛下再失民心,后果恐不堪设想……”那清俊男子倏尔面色持重,扬声道,“还请国公替天下百姓直言进谏,劝陛下莫再这般行事荒谬了!”   “自古多情自误,旁人又如何规劝得了。”温商尧连咳数声,良久才叹息道,“陛下一意孤行,只怕纵然温某阖眼咽气,陛下也未必能自这‘情’网之中超脱醒悟。”   阮辰嗣也起了身,只觉感同身受于这一“情”字的害人匪浅,稍一抬颌,瞧见了悬于壁上的那幅美人图,不禁眯眼辨视道,“这画……似与当日卑职所见,不太相同了……”   “也是一个如我这般痴的人……便算我遂了她最后一愿……”温商尧也循着对方的目光望向壁上的美人图,那薄如纸刃又毫无血色的唇因由一笑倍感柔然温存,一双如井深眸却讳莫如深不知所想,慢慢道,“我正想着,或许该离京一段时日……”   “想来国公自有周全考虑……”阮辰嗣心头慨然,面上随之也生出凉然一笑,“倘使国公不在京里,卑职便也可以了无牵挂,安然归去。这茕然一人,对影成双,若能做个四海为家的游医,倒也自在。”   “你不能走。”岂知温商尧却冲其摇了摇头,“有一个饵,事关连天烽火、江山社稷,若非大人则无人可下。”见对方一脸的不解何意,他便以目光示意其靠前,道,“你且过来。”   待附耳向他一番低语后,阮辰嗣已满面大骇之色,竟结巴道:“国公,这……这如何……”   “一半也是这个原因,我不忍不离京,也不得不离京……”他又阖起了眼睛,削薄微陷的面颊已堆满深浓的哀伤,“施淳处事我甚感放心,这些日子我已向他作了诸多交代,届时你听他安排便是。”   正当二人说话间,又听下人来报,说宫中的晋公公前来传召。那下人前脚刚走,便见一个模样姣好的小宫人跌跌撞撞跑进门来,还未跨过门槛即已扑倒在地,哭道:“求国公听奴才一劝,今夜就随奴才进宫去罢!再不去……再不去,就晚了!”   砰砰磕头在地,须臾即已溅得满面鲜血。那宫人哭得十分伤心,话也说不完整,阮辰嗣不禁道:“还请公公慢说,何事晚了?”   “陛下听马大人说献祭换命贵在心诚,心不诚不足感动鬼神……陛下他、陛下他要为国公取的活胎,乃芍夫人腹中的龙种!”颤声说到这里,晋汝已是哇哇大哭,鼻水、口涎混着面上的鲜血泪珠,流作了一处。   攀上枝梢的月早已催走了踯躅一晌的黄昏,照向宫内的后海湖面,波纹缕缕,光影闪映。   听宫人传报“皇上驾到”,腹部高隆、身形笨重的白芍赶忙放下手中的绸缎与针线,起身相迎道,“皇上如何来了?”   一直随侍皇帝的宫人晋汝并没随行身后,倒是另一个模样陌生的宫人手托一只置了药碗的雕花木盘,跟着少年天子一并入殿而来。   “朕听太医说你近些日子身子乏得厉害,来看看你。”杞昭略略扫了眼置于案上的针线道,“宫里穿的、用的难道还少?何须你自己动手绣制?”   “臣妾想给肚里的孩儿缝件小衣裳,娘亲亲手缝制的,定让他穿得舒服,不会被线头扎了那白嫩嫩的小身子……”白芍以手轻轻摩挲起腹部,似那新开的蓓朵一般,绽了一脸满足而温厚的笑容,“臣妾原是做惯这些的,不打紧……”   “你已是朕的贵妃,这些粗重的手脚活以后还是交由下人去做。既然身子乏,平日里也当多注意休息才是。”少年天子不柔亦不厉地道出一声,一抬袖,就令菡清宫内的婢子们全都退了下。自小太监躬身托奉的木盘中端起药碗,他掉身看向她道,“朕特意命太医为你煎制了一碗药,以俟你凝神安胎之用,你且趁热饮下……”   看着杞昭面色古怪地端着药碗越迫越近,白芍突然感到了一种弥满血腥气味的危险也随之向自己逼迫而来。这些日子皇帝的所作所为,纵是足不出户的她也略有耳闻。一个母亲拼死保护孩儿的决心让她前所未有的耳聪目明,嗅觉敏锐起来,身怀六甲的女人不惜违抗天子之命,一面摇头一面后退道:“皇上,臣妾本就是农人之女,粗手粗脚的倒也身子强健,无须饮药安胎的……”   “你听朕的话……待取了你这腹中胎儿,朕可指天为誓地答应你,你日后若能诞下男婴,朕定下诏赐其太子之位……”一双一眨不眨干干瞪着的眼睛似立马就能淌下血来,那本颇为俊俏的面庞一刹扭曲出修罗恶鬼似的可怖模样。见瞒之不过,少年天子仍旧举着药碗步步逼近,连声诱哄对方道,“你乖乖听朕的话,快将这碗药喝下……”   “臣妾不要太子之位,臣妾不喝……”一进一退间,白芍很快将自己逼入了墙角,已是退无可退,潸然泪下,“皇上……求皇上开恩……这是皇上的亲生骨肉啊!这是大周的皇嗣啊!”   “皇恩浩荡如雨霖降地,朕赐你妙药,你好生领受便是,哪儿来那么多话!”大腹便便的女人哪里逃脱得了,少年天子命小太监抓住对方的两只手腕,令她屈膝跪在地上。浑似疯魔一般强行掰开她的口舌,即要将碗中药汤灌下她的喉中。   “臣妾不喝……不、不喝……”白芍豁出一切地拼死挣扎,以头乱顶乱撞,碗中的药汤已泼溅近半,而那滚烫的液体大多溅在了她的脸上。   “你听朕的话……朕给你贵妃之位,不,朕明儿就下诏废后,朕给你皇后之位!”一会儿哄诱,一会儿又用蛮,“你把这药喝下……快喝下……”   感到嘴里杵进一截物事,女人毫不犹豫地张口即咬,两排牙齿深深嵌入,疼得杞昭惨呼出声,甩手就给了对方一个巴掌。   甩脱手的药碗“咣”地砸碎在地上。   似为手指的钝痛一下捅了醒,他放开了手下女子,愣愣跌坐在地。   白芍发髻散乱唇破出血,两手护于腹前,仍惊魂不定地往后瑟缩躲去。少年天子的手上则嵌了一个极深的齿痕,渗出丝丝血红,仿佛雪白绸缎上的一朵艳色花绣。自己也为自己的疯魔卑劣所震慑,杞昭面色怔惘如堕恶魇之中,不断喃喃自语:“朕何时……何时竟成了桀纣之流……”   “你这贱婢竟敢伤了陛下!你这贱婢找死——”小太监见状立马尖着嗓子骂出,甚至挥手要打——突然又似发瘟的鸡被掐住了脖子,他支支吾吾冒出几个怪音节,随即讪脸笑道,“国、国公……奴才见过国公……”   “你终是来了……”杞昭循着来人方向仰起了脸,阴狠凶戾的眼神复又归于懵懂纯真。良久的对视之后,他唇边浮了个凄然的笑道,“你若再不来,朕该疯了……”   温商尧轻轻咳着,慢慢走至少年身前。随即跪□,将他整个拥入怀里。两臂收得极紧,他低下脸去,连绵的亲吻覆落他的额前眉间,听见他如个孩子般的哭声。   “你在,朕就好。”    ☆、85、要休且待青山烂(下)   (登徒子做痴科,唱)谁家娘子窈窕,瓠齿酥乳蛮腰。娇眼暗抛好风骚,檀嘴一呶我魂儿也消……   又至秋寒寂寥时刻,皇苑之中群芳谢尽,唯有那自励高洁的菊还抱着残香犹守枝头,金灿灿一片傲岸挺立于泠泠秋风,净雅幽香盈于一方天地。少年天子于后宫点了一块临湖的地界算作戏园,又命人精心布置了一个笙喧鼓沸的戏台。请来一个名噪大江南北的梨园班子,数月来好生养在宫里。因由温商尧迟迟不肯入宫,始终未能派上这些人的用场,今个夜里总算得以如愿。   面前摆置了凉果薄酒,君臣二人虽同坐台下,赏戏之余倒也不忘商讨军国大事。少年天子不视台上,只缠结着目光望于身边人,拧蹙着眉心道:“朕不过募了些女童收容宫里,区区之事何足惹来百姓非议?那些异动的暴民定是早存祸心,趁诸王异变之机寻得借口一并生事罢了。”   岂知温商尧反倒摇了摇头,微笑道,“今儿只看戏,不谈别的。”   一个是纤秾合度的娇艳美人,一个是平金绣花的粉面公子,生旦二人模样都俊极,扮得是登徒子调戏良家民女一折。台上的美人娇容含怒,叱罢这媟亵公子“厚皮色胆赖骨”,便自提着佛青色儿的裙角下了台去。早是馋涎欲滴的登徒浪儿本欲蹴步去追,又见一个模样猥陋的村妪上得台来,连声高呼将其唤住。   (登徒子云)敢问妈妈,那可是临凡的仙女儿又要飞升?   (村妪云)休怪老身拿眼来乜,官人你也想,哪儿来的仙女儿是这般鹑衣麻鞋的穷模样?   (登徒子做大喜科,云)好妈妈快说与我听,那娇滴滴的美人儿姓何名谁,可有男人?   (村妪云)姓何名谁是不知道,只知她嫁了村里的何老实,方圆百里都叫她“何娘子”。这娘子与她男人原也恩睦,可惜年轻轻的遭了天妒,迄今寡居了有些年头。   (登徒子做哭科,云)她大义凛然守贞心,厉色严词将我骂。呼不近,唤不来,活似鱼腥在西猫在东,日思夜惦尝不着!若不能将这美人儿金屋藏,我……我渴不茶,饥不饭,宁把魂儿断!   (村妪云)官人你也莫佯风诈冒,老身可瞧这事儿大有余地!这娘子明似节妇实乃淫[]娃,多半是抹不开脸子假正经,怕旁人戳她骨头哩!若官人当真有心,待老身前去撩拨,定教她乱腾腾地起春心,与官人咂嘴儿弄欢成配偶!   杞昭偷偷朝身旁男子睃去一眼,却见他仍目不旁视地认真赏析。仅有一缕倦怠又温存的笑意浮于苍白瘦削的脸颊之上,委实好看得教人心惊。   温商尧虽知道少年不时掉过脸来相看,倒也不以目光回望他去,只淡淡浮了个笑道:“陛下可是指桑骂槐,暗指温某假作正经?”   “你知道便好。”没来由地红了红脸,少年天子又道,“你若知错即改,朕也大可既往不咎。”   温商尧并不接过对方话锋,轻咳数声,复又饶有兴味地凝神赏戏。   那村妪收得大把财帛,果然费心费力周旋生旦二人之间。连煽带骗往来几番,起初还舌剑唇枪不肯俯就的何娘子,这会儿已与那白面公子对视朦胧,你睃我看间互相勾挑不已。   (登徒子云)好姐姐!好浪儿!好亲亲!我心疼你箪瓢陋巷孤身难处,你便也可怜我,疼疼我!思你思如身煨炭火,念你念得舌头都磨破。且容我先呷一口你嘴上的香蜜,再将旗枪高竖,粉臀轻摇,与你衾内交战五百回合!   (何娘子云)你这人好没廉耻,怎生这般猴急火燎!也不怕教人看见,把你送入油锅,拆骨烙皮!   (登徒子做狎笑科,云)谁人敢多言语?看我掴他则个。姐姐这门户久不开,想来也急着为人捣。我这裤头里硬梆梆一截烧火棍儿,管教你水津津地淫[]液流……   许是以人代入眼前情景,温商尧不禁大笑起来。更因大笑而连咳不止,好一阵子才平复了喘息,即扶额摇头道,“这词……太淫了……”   新科榜眼吴津饶是遵从皇帝意思,这戏文的一词一字全不顾分寸工整,只管往艳里遣用。这折戏写成了后,少年天子总盼着与自己的情人并肩同赏,于是也只粗粗扫过一眼,并未连头到尾地通篇览过。而今一见台上的生旦青衫水袖,彩墨俊扮,将这极尽情[]欲灼热的戏词时唱时念白,十足堪比面上挨了狠狠一刮。一张脸恰也变得脂粉未匀般半红半白,他不自在地往旁处挪避眼眸,小声狡赖道:“都是那吴津胡闹,待朕去治他‘淫狎不敬’之罪!”   “淫也有淫得好,”温商尧便又笑,浅勾轻挑的唇角间生出些许不羁的意韵,“男儿本当飒爽,兴之所起,情之所至,何苦扭捏遮掩?”殊不知说人还是述己。   然而这折戏到底是没赏完。   本就病得厉害,方才斟饮了一斝,便如醉意深浓倦得紧了。少年天子于是遣人将他扶去清心殿歇下。   金炉吐烟,宫灯浮彩,温商尧阖眼睡在天子榻上,气息奄奄浑似全无。杞昭唤宫婢取来了湿了水的帕子,摆手道,“你们下去,朕来就好。”亲自为其轻拭额头。瞧见他发白体瘦,憔悴病容一日甚于一日,只觉万箭破腑穿心般疼,不由暗自责怪:何苦非要与他怄气争胜?这动手剜他一刀的疼,分明甚过剜向自己十刀百刀。   自解了衣襟,枕着他的胸口也躺了下。萦绕周身的药草气息实是说不上来的亲昵好闻,少年天子将脸往情人怀里钻埋了紧些,轻轻念出,“朕哪里是传你来陪王侍驾,朕不过想陪着你,伴着你……”   忽听见那个温软含笑的男子声音道:“倒是臣料错了,还以为陛下唤臣前来,赏戏为辅,扮戏是真。”   “朕倒是想。一怕你身子受不住,”杞昭倒也坦白,稍支起身子看了看他,又与他脸贴脸地耳语笑道,“二怕你怪朕好没廉耻,怎生这般猴急火燎。”   温商尧笑着摇了摇头,坐起身,咳了几声道,“臣今日进宫,实有一事相请于陛下。”杞昭稍愣了楞,也坐得正些,微一颌首道:“你说。”温商尧敛了敛容色道:“臣想请陛下这就下诏,废去臣的首辅之位。”   杞昭闻言不由大惊失色,一想起近日种种,便又作了雷霆怒容道:“你还是在与朕置气!朕当日所言不过一时气话,你这便是非要与朕争个明白才肯罢休?”   “非是在与陛下置气。”温商尧摇了摇头,又咳了两声,“而是真的累了。”   擒敌沙场四载,王事鞅掌二十年,杞昭心里记得清楚,却从未料过温商尧会主动开口说出这个“累”字。他又凝神看他,看这曾“人间无二”的俊美男子为一己衷情、为天下百姓,熬尽了风华。   “身负羁絷二十载,时至今日病笃人迈,实是愈来愈感力不从心。朝廷幸赖有施淳、上官洵等,由他们辅佐陛下,臣亦甚为放心。何况,”顿上一顿,温商尧浅浅起了个笑,半是谐趣半认真地说,“何况,臣也确凿‘抹不开脸子假正经’,怕谣诼四起,为人戳这‘君臣苟且’的骨头。若能自此不问朝政卸爵归第,也好安心居于宫中,与陛下相守度这最后的时光……”   “你、你胡说什么!你若当真想卸爵归第,朕自当准你便是,说什么最后的时光……何人胆敢摭拾诬谤,朕自有酷刑戒儆;朕也定会寻出法子将你留在朕的身边,千年万年……”鼻子猝感一酸,杞昭强忍了几欲逼出目眶的泪道,“朕明早便下诏,褒美你二十载为国为民呕心沥血之绩业,容你功成身退……”温商尧摇了摇头道:“诏书臣已草拟在心,还望陛下今夜便亲笔落诏,传由施淳誊写分送。”   “好!你口述来便是,朕来落笔……”少年天子依言点头,冲殿外高声喊道,“晋汝,传朕的笔砚来!”   待宫人将黄锦、笔砚一概备置齐全,杞昭起身擒笔立于案边,温商尧则倚靠榻上,边咳边道:“朕冲龄登极,未尝更事,先帝病笃弥留,仍忧怀宗社黎民,故托辅于中枢大臣,以承圣德垂裳之治。然晋国公温商尧世掌丝纶,世享爵禄,不念皇恩浩荡,竟负托孤之重,挟功高而自矜,纵亲眷而不察,骋嗜奔欲,沽名钓誉,明为忠辅,实乃巨蠹……”   杞昭牢牢握笔不落,惊骇断其言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但管落诏即是。”见少年犹疑再三,终是蹙着一双俊俏眉眼,挥毫落墨,他才又道,“晋国公贻害乡里,蒙蔽主聪。为求长生不老之术,妄假圣上之名,强甄童女入京,强留僧侣于寺,崇诐行邪说,叛经道纲常,以致民怨藉藉,呼泣载道,天地正气荡然无余……”   少年天子仍旧这般喜怒无常又不藏,一听对方所述,当即搁下手中御笔,板下怏怏脸色道:“你在骂朕!”温商尧轻咳几声,唇角拂过一丝谑意的笑道:“臣骂的好像是温商尧。”   “寻仙问药非是马爱卿之责,而是朕的意思。朕主意已定,你也不必含沙射影地讽谏。”默然片刻,杞昭复又提笔,龙飞凤舞地落下排排墨迹,稍释了释拧紧的眉道:“好,你接着说。”   “迩来多事,晋国公假事生风,阴图淮王世子妃貌美,借巡视济南灾民之机,暗渡陈仓,连番构衅,终激成世子之变,掠美人而归。逼使诸藩惧蹈淮王覆辙,纷然麾兵而起,进图长安……”温商尧顾不得杞昭震骇相视,咳罢又淡然道,“邃宇雕墙,衣蟒乘轩,已极世人荣耀。然为其一己情私,竟致肘腋之祸,竟撼国体人心,俯仰间可曾扪心自愧于祖宗百姓?朕疾首痛心之余,更感贬恶彰善之催迫、任贤去佞之紧要。特依大周律例拟其罪责,即日削晋国公官职爵位,废为庶人,以儆天下。”   “你这是……”诏书落成,少年天子命宫中太监接旨送往施淳住处,见榻上的男子剧烈咳起,又立马咽下胸中疑惑,倾身向其靠去。揽进怀里,连连轻拍捋其后背。   待喘息稍平了些,温商尧忽而抬起一手勾住少年后颈,将他的脸压低下来与己近之交睫,佻达一笑道,“你既桩桩件件皆依了我……”微微起身,薄唇贴于少年耳鬓,衔着他的耳垂落下一吻,“合着我也该善来善往依你一依……”   “这戏词你倒记熟了!”杞昭亦收起忧容换作笑脸,一压身子就将对方摁于身下,听他微笑又道,“所幸年纪大了,记性倒还好。将这折戏一字不差复述于陛下,也非难事。”杞昭一口咬上温商尧的颈窝,只模糊笑道:“可朕不如你这般记性好,朕只记得什么‘旗枪高竖’,什么‘粉臀轻摇’,什么‘衾内交战五百回合’……”   少年人探着温热圆润的手指摸过男子腰际,滑至小腹,陡然一移,又往胯间探去……   床帷一层一层散下收拢,掩住一室暗香浮动,燕好欢情。   少年天子犹在襄王梦里,耳边却猝起异声,锲而不舍地要将其唤醒。   “今日早朝罢免……与你这般抱着当真舒服……”两腿夹拢,只将怀里的黄缎锦被搂得更紧,口中念念有词的竟还是戏词,“且容朕蝶逐花来蝇附膻,温柔乡里……再偷一遭……”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放肆!”终为宫人的连声哭唤给闹尽了睡意,帷幔之后的杞昭当即恶声叱道,“你这大胆奴才,何敢不闻召唤擅入朕的寝宫!若再不加杖刑责,定然越发没有体统!”   星子朦胧未落,日头惺忪尚薄,方才发现那人已不在枕边。   “早些时候守城官吏来报,国公连夜出城,不知去往何处……”俯伏地下的晋汝也不惧遭受天子罪责,仅是一味啼哭道,“奴才道是不会,便遣人前去打探,岂料整个温府早已人去楼空,唯有三俩仆奴还在搬拿府中财物——想来国公定是遣散家眷,不告皇上而去了!”   慌遽而起,顾不得梳洗束装,只披御一件明黄色的缎子披风就集结宫中守卫,匆匆跨马去寻。   听城门官吏报禀,一直寻至河边。可孤帆远影,晔晔波光,一如浮萍一叶逝于沧海,哪里还有那一袭紫貂大氅的飘然身影。   “说什么‘居于宫中,与朕相守’……他居然诳骗于朕……”只感天旋地转目黑面赤,少年天子一晃身子竟跪倒在地,朝着那奔流不息的昏曚河水大喊出声,“温商尧,你回来!”   一旁的晋汝怯声问询:“皇上,可要奴才这就命人寻船去追?”更远处的施淳则提裾奔来,只说马开元所谓的“仙人道友”确乃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业已查之有据,望求天子圣裁……   眼眸愣愣大睁,俨然魂已失尽魄已落。仍旧跪身在地的杞昭冲晋汝摆了摆手,又朝施淳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一行泪水打落飒然朔风中的僵冷面颊,“朕知道错了……朕真的知道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读者姑娘介意详写反攻的事儿么...QAQ...也许是本文最后一顿肉了... ☆、86、怪我痴暗如盲瞽(上)   少年羲宗废相的诏书不日遍传四野。这布告的文章分明有意替不臣的藩臣开脱,仓猝起兵是因由奸相逼迫,情非得已。   施淳顺应时机遵照温商尧的嘱咐,拣点朝内舌辩之士携天子亲笔书函前往朱忠良、马秀昌处游说,许诺尔等一旦归降,定既往不咎。当日这几位异性藩王因浚王扇构而兵发长安,本就假借讨伐温商尧之名,无外乎也是忧惧其推施利国利民唯独不利藩属的新政,“舔糠及米”地夺了他们的爵位封邑。属地兵力本就不足于与温羽徵、简寿相争长短,今见战事胶着不下而“奸相”已去,也就顺服少年天子废相的台阶而下,投降不止,更反戈向浚王挥师讨逆。   简寿原还任温羽徵冲锋在前,自己踞守其后以逸待劳。怎料战局一夕三变,波谲云诡,而今遭到汉兵与朱、马等人的两厢夹击,顿时疲于招架,失了先前气定神闲的架势。   温羽徵一路斩关夺隘摧枯拉朽,业已逼近汉兵最后一块布防的重地胶稽。若能攻陷胶稽城池,除了与察可古对峙漠北的秦时如还有余兵支援,直取京师已指日可待。军中将士士气大震,不顾寒天腊月之苦寒,纷纷豪言半月之后入主长安,独是温羽徵知道行兵至此已是强弩之末,不休整不行了。何况这些日子他的身子又起了好些变化。   许是练武之人素来身子强健,温大将军这病症倒并不太显于头面,独是四肢酸疼,力乏难使。反是杞晗,身上先是似起了疹子般地红去一大片——本道是水土不服,一味催促温羽徵疾速行军的他也未将其放于心上,谁知不多久之后这疹子不仅开始糜烂更发于颜面,以致整张脸孔都覆上了脓液与桃色斑片,当真似桃花开遍,灼灼其华。   待俩人意识到染得的是花柳之症,已是心头湛凉。唯恐这“面生恶疮”的模样影响军容士气,便也不愿说于别人知道,只将军中大夫秘密招来诊治。那大夫骇得跪地叩首求饶说,“大将军且息怒,刀伤箭创的老夫还有法子医治,可这花柳之疹实非老夫所长!”   哪里预想得到,容貌变了的杞晗脾性也大为改变。原本人前温和荏弱的美少年竟变得暴虐无常,终日对镜自照,时而大哭时而狂笑,更动辄就拿手下将士出气。那些无名小卒凭白无故挨他打骂倒也只敢怨言在心,可佋王爷一言不合,一念不顺,便连关谷这样跟随温羽徵南征北战多年的悍将也扬起马鞭就打。惹得关谷等将积恨心间,当着温大将军的面便愤懑出口:“将士们居毳幕毡帐以御风雨,食粗飱浊浆以充饥渴,生死无惧,奋勇拼杀,这一腔忠心为的是大将军你,可不是那个只会以色事人的失势王爷!”   虽知道手下将士怨念日深,可温羽徵自知有愧,也不忍与杞晗强辩。只屏退了属下,对他摇头道:“行兵一事暂且缓一缓,先找大夫把你身上的病治了再说。”   “大夫?”端坐铜镜之前的杞晗抬手轻捋了一把日益疏淡的眉毛,案上便又掉下好些。对着一张恶疮遍布的可怖脸庞久不置声,猝尔又阴阳怪气地笑将起来,“小王倒是识得一个大夫,清正君子,仁心仁术,就是不知将军请不请得来。”   “你为何偏要提他!”温羽徵不由勃然怒起,然怒气愈盛却愈感一种难言的悲哀漫过心间。少顷,颤声道,“我为你背弃兄长,为你开罪部属,为你担下永世不得翻身的青史污名!如何就换不来你一颗倾心相待的真心!”   “将军恋慕的是小王的皮囊,小王贪图的是将军的雄兵。”杞晗也不视对方,只对着镜子左觑右照,又怪声笑起,“‘真心’二字,戏谈罢了。”   来自情人的尖言冷语,更甚于刀锯斧钺之刑罚酷烈。温羽徵只感身心俱疲,摇头叹气着即要返身而去,忽听属下来报:皇帝御驾亲征,已临胶稽督战。   他闻言当即惊声问道:“只有小皇帝来了?还有何人?”   “还能是谁?”一旁的杞晗笑着朝其睨去一眼,妖娆眼波配以这张满是恶疮的脸孔,反倒怪异得令人悚然,“不就是你那个宁可卸去首辅之位,也要与陛下同床共枕朝夕相伴的大哥么!”   心中莫名掀起万丈巨澜,温羽徵不接杞晗的讥讽之言,只箭步上前追问来人:“你快说予我听,晋国公可否随行?!”   “皇帝轻装简从,除却随行的羽林卫,京中的大臣仅有一位阮姓的御医一路随同侍帝,寸步不离。”为大将军牢牢捏紧的肩骨发出碎裂般的咔嚓响动,抖落一地沾于身上的雪花。那人吃了一骇,结巴答说,“但卑职多方打探才知,确还有另一人与皇帝同行,出入一概避人耳目,已同在城内官衙的府邸住下……”   “既然阮辰嗣来了,那么……那么……”无暇去顾及听见这话的杞晗面色一刹大异,温羽徵怔然掉头于帐外,望着那一如倾倒般的大雪暗自出神。他清楚记得分别之日的兄长之言,想着这天太冷了,那人此刻便又该裘氅加身,中宵不寐于案前烛火,一宿一宿地咳个不止……   更不免有些担心,担心那人一语成谶。   隔了数日,又是一场朦胧雪。似老天也在为谁祭奠。   妥善安置了城中的妇孺辎重,少年天子亲自携领军民于胶稽城外重重布防,高峻土城,深广濠沟,又令秦开城外驻扎埋伏,互为声援。   获悉温羽徵即将兵临城下,杞昭不欲坐以待毙,亲率将士前往迎击。天子的棣棣威仪激得全军士气大振,皆舍命拼杀,给了打头阵的关谷好一记迎头痛击,使其不得不留下尸首数千,仓猝撤回。兵势大盛的周兵索性弃了挨打的态势,趁着逆军远道而来未及调整,一鼓作气地突杀上前,以攻代守,倒也颇有奇效。   然而正当温羽徵披甲仗剑,威风煊赫地现于万军阵前,才与同样一身戎装的少年天子打了个照面,他就看见那个修长清俊的阮御医前来,两人一番耳语之后,杞昭如闻雷霆噩耗般登时面色大变,匆匆麾兵与战,又匆匆退兵而去。   温羽徵分四路进发,一路高歌猛进再未受到周兵的拼死顽抗,转眼已与屯兵自守的胶稽城关咫尺相距。他自得之余又不免心生疑窦:为何杞昭突然自乱阵脚,任由原还占据的优势消弭殆尽?为何此后所有迎战的周朝将领都身着缟素,满面哀戚之色?又为何城内隐隐而来呜呜咽咽的啼哭之声,而那就为亲征而来的小皇帝再未露面?   本是捕风捉影,凭空妄断,可温羽徵夜夜惊怔而起,越想越觉蹊跷,越想越觉不安。   他必须要去城中探上一探。   温大将军轻功卓绝,避过城墙之上巡逻官兵的耳目,飞跃城头纵身化入夜色,干脆轻巧得一如揎起门帘迈入厅堂。他此行只为探查兄长下落,纵使明知天罗地网也甘愿只身去闯。双脚一踏入城门内就一步未歇,直奔官衙府邸。   亦料想府中或有伏兵,故而将手中当吟抖得笔直,一双始终慵懒恣意的桃花眼眸从未有过的灼亮警醒。脚步悄悄又匆匆,即将相见的喜悦越燃越烈,这相见不着的恐惧就越来越显。内心的喜悦与恐惧同时抵达了巅峰,竟成两军交战之势般万鼓齐擂万马奔腾,仿似要将他的腔膛肺腑一并刳烂扯碎。   正在府内四下探寻,便听见几个巡夜的小厮边行边交头接耳,一人叹气道:“许是大周当真气数已尽,竟连皇上也病卒不起,阮太医正在厢内设法施救……”另一人接话道,“幸是天寒得紧,这尸身倒也不烂。但管在边厅里铺设灵堂,备下棺椁,排置灵位……”言及此处竟喟然长叹,俄而才黯黯道,“怎料到一世英雄、一代权臣竟病殁于客邸,也不知魂魄可否回得长安……”   一开始他仍抱存幻想劝他随自己离开,而后又觉单单望他一眼就好……此刻却只剩下一个可怕的念头不断发乎心间,似微弱萤火发乎枯草,一触燎原,如何也难令自己将它揿灭。直到摸索至边厅门前,一颗心已悬到嗓子眼,只怕再踏出一步就要迸出口来。   温羽徵怔立半晌,终究抬手慢慢将掩阖的木门推了开。门扉吱嘎轻开,一束月光蓦然照进漆黑屋内。   祭幛高悬,香烟缭绕,果桌之上云纹蓝底一块灵牌,一排镏金楷体的字猝然映入眼帘——   故晋国公温商尧之灵位。    ☆、87、怪我痴暗如盲瞽(中)   “大……大哥……”手中剑蓦地掉落在地,于这四下静谧的夜里听来异常清亮。他扑身向前,将那灵牌死死攒握在手,一字一字复又细细追索看去,真真切切就是兄长的灵牌。   高悬的心一下堕下万丈,许是这一摔摔得魂飞魄散尸骨无存,反倒没了疼的知觉。那对素来佻达放浪的桃花眼眸此刻长视不瞬,浑似芳华谢尽般枯萎死寂,温羽徵身子一晃即跌在地上,口中念念重复,“大哥……”   恍然间却似听见鸾铃作响,一个声音含笑应他,“羽徵。”   那个嗓音似含着蒙蒙水气,不薄不厚,柔软多情。温羽徵闻声望去,分明正有一人高据马上,俯下眼眸回望着他。红缨白马,修眉深目,笑意氤氲的眼波汇成一泓柔情流动的溪水,亲切俊美得尤胜当年。   “大哥!”他扑身上前,那马上男子却不见了。仅剩下一只镶着金片、玉石的红楠棺椁,静静置放于眼前。他失神望着那棺椁一晌,随之满面恍惚地向它伸出手去——莹白修长的手指竟现出龙钟老态,哆哆嗦嗦滑过冰冷棺盖,兀自一个周身颤栗,转而又以触摸兄长身躯的小心姿态流连抚摸……少顷的指尖缠绵过后,他闭起眼眸,将自己的面颊也贴于棺椁之上来回蹭抚,一如当年那个稚儿自身后轻搂兄长肩头,将脸埋于兄长颈窝,与他气息交闻,贴面相摩。   ——便赌你十年之后,远胜今日之我。   ——以后……不准她一直霸着不放、不匀你一些时间,好不好?   ——若非你打小性子就太难拘束,何人做了你的妻子,倒幸得很……   ——怕将军行军不够快……你我兄弟便将缘尽此生……   “边厅有异声!莫让人扰了国公的灵堂!”   跄跄跻跻自四方涌出一队人马,锵锵喧喧各带兵器。重重兵甲须臾将边厅的出路堵住,天罗地网已织就铺张,那跪于棺椁前的男子倒全然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眸也未往旁处瞥看。   只不断不为人懂地喃喃自语,仿佛在与柩中的兄长耳语倾诉。   “温……温、温羽徵!”这身形痴肥的少年将军自然认得眼前男子何人,当即结巴开口,惊声道,“国公安眠于此,你怎敢叨……叨扰!速速就擒,莫……莫自寻、自寻死路!”   一众羽林少年正要扑身上前,长久跪地不起的男子霍然站起,仅靠右手单臂将那巨大棺木抬起,肩膀一个运力挑抵,就将它扛于了肩头。温大将军本就左右手皆可使剑,轻轻巧巧足尖一点,即将落地的当吟又握于手中。   当吟尖声嘶叫不休,祭幛飘拂间,不知何来的一阵阴风吹过,掀动了这俊美郎君的一肩黑发。温羽徵步履沉重又略略踉跄,一对目眶却渗出腥红泪光,浑身上下散出嗜血者那令人慑畏的气息。空旷庭院除却凄厉似哭的剑鸣风声再无异响。似幼犬见于猛虎,这些早饱经历练、杀伐果断的羽林少年个个畏惧不前。焕然明眸凝出肃然神色,随对方肩扛棺木步步逼近,一概心下悚然屏息退避。   孙虎听闻身后传来人声赶忙掉过头去,数十少年亦循声自觉分道两旁,齐声唤道,“皇上!”   温羽徵眼眸轻眯直视前方,夜雾之后,目光尽头,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威严悲痛的少年脸孔,早已不复昔日的稚嫩青涩。   “他是朕的人!便是死人,也是朕的人!”杞昭双拳紧攒周身轻颤,似在强忍眸中的泪水与怒火,只向来人扬声叱道,“将你大哥的灵柩放下!”   温羽徵眼梢轻睨眉峰一挑,艳色唇角傲然翘起,浑然不把眼前天子与羽林高手置于眼底。微侧过那张俊美无匹的脸庞,朝肩头的棺椁极是温存一笑,又柔声道,“大哥,羽徵带你走……”   众羽林少年踊跃听命闻令辄动,各持兵器扑杀上来,温羽徵长锋轻挥,不及眼眨间即将一个少年的臂膀斩断。出手果决狠辣,一招一式俱不留生还余地,左砍右削,血影刀光,转眼已是满地削首断肢的僵冷尸首,惨不忍睹。   然而自抱有脏病在身,温大将军虽颜面尚难瞧出病态,气力却分明大不如前。那棺木镶金嵌玉超过八百斤,将它抗在肩上,平地举步已如逆水行舟般不易,更遑论单手仗剑制敌。这厢温羽徵深受掣肘已渐现委靡之色,那一众羽林少年却是越战越勇,摆出以众敌寡、以弱克强的五行阵势,你偃我起默契十足地掣出铁链,意欲将他擒拿。   身子连吃数剑,又为铁链捆缚难动,再不堪负重之下他终将兄长的棺椁抛落在地,轰然发出巨响。棺盖受震移开好些,唯恐兄长尸骨受扰,温羽徵不由悲愤并起——大喝一声,力贯两臂,竟将粗及女子臂膀的的铁链生生挣断。余劲迸散,似刀剑飞击,霎时间又倒毙数人。   眼见羽林少年即将全军覆没,孙虎狂吼一声即扑身上前,趁刀剑乱斗的空隙一把抱住了温羽徵的腰肢。   温羽徵急欲带着兄长脱身,便高抬持剑手腕,一剑自那胖少年的颈脖贯入。孙虎口喷鲜血,但仍紧抱着男子不肯撒手,但拼尽全力地大喝一声:“炎青!”   一瞬间棺盖碎似齑粉,一个持剑少年破棺而出。当吟紧卡于胖子体内来不及抽出,温羽徵稍稍一惊扭头去避,一道凌厉剑光便斜着划下他的脸——左眼一阵撕心裂肺之痛,再睁眼时竟是一片玄冥血色模糊,想来眼球已被剖裂。   见温羽徵终究被擒,孙虎亦心满意足咽下最后一口气,闭目而逝。范炎青顾不得挚友毙命,抬袖擦了擦脸皮上流作一处的血和泪,返身向少年天子作礼。   “朕本可以杀你,将你碎尸万段亦难消朕的心头之恨……但是……你大哥……朕便念在你大哥的份上,量轻发落,给你一条改过自新的活路。”一旦想起情人不告而别,杞昭仍感心痛如绞,兀自闭眸良久才对左右道,“将大将军四肢折断,斫其经脉为废人!”   范炎青得令动手,抽出插于孙虎体内的剑刃,掉头又刺向温羽徵的四肢。   削筋断骨的剧烈疼楚令他痛嚎出声,几欲昏厥。四肢贴地脸孔朝下地趴于地上,他竟不知当吟切入自己的骨肉之中,原是这般感觉。   “敢问……敢问陛下……”白袍尽红,鲜血已在身下汇成一汪腥稠湖泊。温羽徵手足俱断面容已毁,却仍艰难将脸孔转向一侧的少年天子,问,“我大哥……我大哥是否尚在人间?”   “朕不知道……”杞昭背手而立,俄而摇头叹道,“朕也希望他仍在世上,可朕……朕真的不知道……”   以独剩下的那只眼睛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棺椁,他忽觉眼前佛光照彻,光灿洞明,竟微笑道:“谢、谢陛下明示……”   似一个盲瞽痴儿终有所悟。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的最后一句化用了大方广佛华严经中“众生痴暗如盲瞽,种种障盖所缠覆,佛光照彻普令开,如是宝峰之所入。”一句,浅析为:佛光普照,能把众生的愚痴照破,能令盲暗的人视野空明,拥有智慧。 ☆、88、怪我痴暗如盲瞽(下)   少年羲宗一役胜得轻巧,也算趁乱打劫得了渔翁之利。温羽徵一去不还,恐其为兄长乱了心神乃至中伏被擒,关谷等将忧心如焚欲前往营救,怎料又听杞晗在一旁冷言讥刺。新仇宿怨一并激发,再不肯俯就的关谷提剑就杀,与杞晗以兵符掌管的兵马拼杀起来。   秦开、范炎青两位少年将军早已整军待敌恭候多时,一见敌营生变即乘势杀入,一时间长空飞沙平地滚石,人声马嘶撼天动地。   吃了败仗又逢主帅生死未卜,军心动乱之下,关谷只得暂令全军逼退汉兵锋势,意欲与浚王会师后一同合计下一步的打算。而败军中的杞晗原想趁乱乔装出逃,不料竟被一无名小卒出卖了身份,被秦开俘了回去。那些锦衣青鬓的羽林少年怕是永远瞧不明白,何以眼前这人皮损肉烂,模样丑陋,与传言中貌美体弱又包藏祸心的佋王爷霄壤之殊;何以他披袍散发磕首在地,磕得头破血流不为讨饶反倒一味求死;又何以听见天子赦他死罪令他居于宫中食禄终身,更似疯傻般狂笑不止,口中喃喃不迭:“原不过是殊途同归……殊途同归罢了……”   熬过了腊月寒天,叛军一旦败走,这地处机要的小城亦随渐融的冰雪一并融逝了冷清荒蛮,恢复了往昔的安详富庶。城中的酒肆娼门许是最先受得这灿灿春光、太平盛世的青睐,不日便又酒色迷人眼,朱门笙箫沸。想来也是,嗜欲本乃人之常情。俗者贪口腹之欲,诞肉体之欢;雅者俟逑好之情,慕知己之交。并无多大分别。   城中最大的酒楼聚宾楼与城中最大的妓馆扑花阁,恰是一在街头一在尾,两相辉映,各占风流。   “温大将军不知去向,淮王独木难支,节节败退,小皇帝平定天下指日可待,什么‘匡复正统’,全是痴人说梦!”聚宾楼里的几个衣着鲜华的狂客正举觞动箸、饮酒食脍得好不畅快,忽听见外头喧喧嚷嚷一阵锣鼓声响,原是扑花阁里的头牌又来为乞者施粮。   巡街的花车慢慢驶来,除却驾车人另有四个高大汉子敲锣打鼓,傍车而行。淡粉色的薄纱车帷之上隐约透出一个女子的娟媚轮廓,两个妆作婢子模样的青楼女子一左一右各立一人,一壁若天女散花般散布铜钱,一壁又从两只半人多高的竹篓里取出牛皮纸包,将这裹有馒头和少许烧肉的纸包一只只抛向众人。   许是车内女子的此番善举早成常例,一群乌衣烂衫的乞者闻得锣响自四方涌来,口中高声道,“女菩萨来了!女菩萨又来给大伙儿施粮了!”   只听一食客忿声啐道:“呸!什么女菩萨,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窑姐儿!”另一食客朝窗外瞥去一眼,也道:“听说是知府大人看上了她,有意娶她过门作小。她这不赶忙将衣裳穿好铅华卸尽,不作淫[]娃娼女,改扮起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娘娘啦!”   眼见竹篓将空,一众乞者涕泪交流地跪呼叩谢,聚宾楼内的几个男子终也按耐不住。接二连三地拔身而起,迈出门道:“我等不若也去看看,这娼妇竟能把知府大人迷得魂不守舍,到底该是何等的国色天香?”   打头之人适才心急火燎地踏出门槛,猝尔被地上突起的一物绊下一脚,摔跌得不轻。狼狈起身一瞧,竟是一个倚于门口蜷缩睡着的乞者。   若说普天下的乞丐都是一类模样的满身尘垢,污秽不洁,眼前这人也分明能将他人衬若出水莲花般净洁清雅。一身糟烂得辨不出色儿的衣裳,一张脸埋在又蓬又散的乱发之中瞧不真切,隐隐只能看见他瞎了一只眼睛,自眉弓至下颌还跨着一条骇人至极的剑疤。满脸满身的脓溃散出扑鼻恶臭,许是四肢俱废只能爬着行路,两只膝盖早已磨得血肉模糊,几若见骨。   “哪儿来的乞丐,这么臭!”跌了一跤的华裳男子怒起心头,朝那伏于门口的瘫子身上连踹几脚——这几下重踹又不由教他暗吃一惊,但觉这瘫子浑身上下的肌肉坚硬如铁浑似煅造,看似没伤得他的筋骨反倒杵得自己脚骨生疼。心下不悦更甚,又不敢再动脚,便运了运喉咙,往他颈间啐去一口唾沫。   “何止臭,瞧他这趴伏在地的模样,再瞧他这张……哟,满是恶疮的脸,当真狗也不如!”另几个食客各不客气,纷纷抬脚过来,不跨迈趋避,径直就踏着那瘫子的身子走出了门。那人竟也骨肉皮实,挨了一群人的辱骂踩踏,偏生哼也不哼一声。   花车之内的美人正掀着车帘在看,起先是觉得这瘫子可怜,想唤他来领铜钱和馒头,愈看又愈觉他的与人不同,虽挨了打骂,确有这么些许“毁誉顺逆,如如不动”的佛性。于是对车外侍立的丫头道:“蕊儿,你去将这纸包和铜钱给那聚宾楼外伏着的人。”   “小翎姐,那人实在臭得很,花车还没驶出之时就能闻见,若趋近了可不要被他熏死?你再看他那一身脓疱烂疮,定是要传染人的,我不去!”那名唤“蕊儿”的丫头把俏丽头颅摇晃得拨浪鼓儿一般,巧齿伶牙,只为推脱不肯。   那酥软娇怯的语声又自车内传出,道,“你这丫头,让你做个事儿尽与我推三阻四。也罢,我自己来。”言罢花车内的美人自掀了轿帷,踏下地来。接过蕊儿手中的牛皮纸包,又取过一串铜钱,便轻扬裙摆,碎踩莲步,朝那瘫子走去。   蛾眉轻描翠,樱口浅施朱,萍浮蓬转般步履轻盈,委实娇艳非常。先前还啐其淫[]娃娼妇者业已面露馋涎之色,更一个个暗中腹诽:好一个蚀人魂骨的美娇娥!比之大家闺秀的仪态万方风姿婉约,这眉勾眼睃的狐媚劲儿端的教人受不住!   将凝白如脂的手递送过去,她附身靠向趴伏在地的男子,莺声道:“这里有些吃食与铜钱,你收下罢。”   谁知那瘫子不露感激言辞,反似见得何等骇人的鬼怪一般,两手抱头挡避,喉中呜呜不止。   邬小翎心道,这人倒也可怜,不仅是个残废,还是个哑巴。这壁想来即又探出纤纤玉臂,以蔻丹染就的指尖轻轻碰他一碰——那瘫子低吼一声,竟猛一挺身抬首,一个脑袋朝其小腹冲撞过来,将她撞倒在地。   “小翎姐,这乞丐太不识好歹了!改日告诉知府大人,剥下他的皮!”蕊儿惊声叫着跑了过来,慌忙伸手将邬小翎自地上扶起。   邬小翎叹息着摇了摇头,刚欲起身离开,却不知为何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而那瑟缩在地的瘫子也同样悄悄朝她瞥来一眼,四目交汇一瞬间,又忙将眼目挪开。   一种早已沁入肌骨的熟悉感漫生心间,她顾不得对方破衣烂体臭不可闻,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强行伸手去拽那双不住推挡遮掩的手。那瘫子连连发出低吼,一再以脑袋向其冲撞,邬小翎吃力不住,转而又倒在地上。   丽衣艳裳蹭上了乞者身上的脏污,她既不恼也不怒,反倒已是眸光脉脉,梨花带雨。重又向其俯身靠去,轻柔捋开他掩住大半张脸的头发,抚摸上了他那布满脓溃的脸庞……一汪妙目中盈荷不下的泪水早流满了玉肌香腮,邬小翎使出浑身气力将对方紧抱于怀,失声哭道:“将军……”    ☆、89、盈盈红粉紫薇郎(上)   邬小翎将流落街头的温羽徵带回,谎称是自己远房表兄,因这不休的战乱着了祸,特来投奔。   鸨儿一个劲地不乐意,只道这人又丑又脏,若留他下来,许是要生晦气。可邬小翎一意孤行,这鸨母也奈何不得,便说将柴房让出来给他安置。邬小翎闻言又是不依,非要安排一间上等的厢房,只说拿出自己私下攒的银子用以贴补。鸨母知她不久便要去给知府做小,也只得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嘴里念叨着。“也罢也罢,便算老娘行善,犓牛豢猪一般养这一个汉子!”再掉头瞧了瞧温羽徵,心里确也叹息:若不是个四肢俱残的废人,这高头大马的一身壮硕肌肉,倒是个好下手。   待濯尽了尘污,打理了乱发,又寻来干净衣裳为其换上,邬小翎望着那张令其朝思暮想的情郎面颜,两行珠泪又簌簌而下。一道深长的剑疤自眉弓斜斜切至下颌,不但全无半分昔日的英挺俊美,不觉骇人竟已不错。仅剩一只视物的眼睛,目光枯滞若死灰,也再不见那曾白刃交错驰骋宇内的豪雄气概。   温羽徵脸上身上多处伤口化了脓,邬小翎每隔三日请来大夫为其诊治,更不嫌亲自以口为其嘬吸。惹得鸨母又大呼小叫,只说这妮子椒兰芳苓也似的人物,怎可与这等腌臜玩意儿体肤相亲。见劝其不动,又掉过脸去破口大骂了温羽徵,“你这男儿生的这般健壮,何以却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废物,还要躲于女人裙裾之下求生!”邬小翎吓得花容失色,唯恐温大将军脾气上来,开罪了鸨母当真要被逐出门去。   岂知温羽徵较之过往性子大变,寡言不说,也丝毫瞧不出面上的喜怒来。仿似这高山千仞之狂,深壑百丈之傲,早被这四肢俱废受尽辱唾的日子一并抹成了平川。   朝暮不倦更替,街头的垂柳绿了又黄,秋之澄淡渐渐夺了夏之暑热。这一日日的莺燕嬉舞、曲声流啭间,身上的伤倒是养好了,可仍旧人言他听,不发一语。   他听闻两位少年将军于剿平乱党的战役中横空出世,这场致力于天下的角逐以佋王被囚深宫、浚王败退蜀地而暂且告终。   他想起他的大哥天性尚简,过去一入立秋,祭一祭母亲便算做了生辰。   如果他尚在人世,便该是不惑之龄了。   撤去文簟铺上薄褥,事事亲为的邬小翎用金漆皿器盛着漂浮香草的清水,替端坐卧榻上的男子抹了抹脸,又抹净了身子。稍一低眼,瞧见他衣襟大敞胸膛袒露,闻见教她好生眷慕与熟悉的气息,脸颊一红身子一软即跌进他的怀里。娇柔唤了一声“将军”,又道,“大夫说将军体格非常,而今手足痊愈如常人般行走生活定然无妨,但练武……怕是再也不能。”   女儿家的幽然体香飘入鼻端,替他吮吸伤口脓血的柔软樱唇此刻轻轻贴于他的胸口。到底并非石打的心肠,一声喟然叹息隐于一丝温存笑容,掠过男子依稀可见昔日风华的丹砂唇角,温羽徵抬起手掌轻抚邬小翎的秀发,忽而开口道,“能否替我打听个人。”   久未听见这声音,邬小翎强忍了心中欢喜的泪,仰起巴掌大的粉脸来粲然一笑,“将军要找谁?小翎这就着人去请。”   “我……我无颜见他,我只想知道他而今人在何处,可还安好——”   “小翎啊,我去你的房里寻你不着,原是躲在这儿与我逗闷子!”   邬小翎一听外头传来的男人声音大惊失色,只道是知府大人前来,让温羽徵赶快躲于壁柜之中。   温羽徵方才藏好,知府大人就推门而入,瞧见慌乱之下的邬小翎双颊飞红何其娇俏,当即生了淫心。走上前去将她往怀里一揽,笑道,“前些日子陛下颁布惠农的新政,并遣了官员于各地巡视。我好生周旋方才将那些京官打发走,你是不是趁我无暇顾你,便背着我在这屋里藏了一个野男人?”   知府有些年纪,身形干瘦似柴,面貌十足猥陋。柜门正对着床榻,邬小翎生怕这为人糟践的模样教温羽徵瞧见,便作出娇滴滴的眉眼姿态,要将对方推出门去。可那人非要当下与她行欢,手下使了蛮力,将美人推抵在床,又一把扯烂了她的裙衩。   ”让我点个烛照一照,你这下头水津津的是想着谁了?”   滚烫的烛油滴在那白嫩皮肉之上,邬小翎哪里吃得住这个疼,当即哭哭啼啼告起饶来。温羽徵自柜缝之中瞠目直视,双拳紧攒强自忍怒。见榻上的女子哭叫不迭,他骨骼作响,浑身缠索,眼眶几欲渗出血来。   “我看你这肌如白雪上点个红花,可不正随了‘踏雪寻梅’的风雅?”   温羽徵猛然破柜而出,抄起桌上烛台就狠狠砸向男子的脑后。浑然不觉手腕使不上力,几下抡臂重击,为鲜血溅了满脸,竟将知府大人砸断了气。   料定官衙那边不会善罢甘休,邬小翎慌慌张张收拾细软,仓促与温羽徵逃出了。   也不知一口气躲去多远,瞧见无人追来,又逢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二人便躲进一处落败了的庙宇。   待稍稍打理了湿淋淋的身子,二人便徐徐踱步环视庙里景象,虽此刻已是蛛丝密布尘灰高积,确也开间空阔四壁皆是石像,想来当年也曾香火鼎盛热闹非凡。庙宇正中的神佛供奉处赫然而立一尊持缰立马的将军泥像。像上的金箔已为人刮尽,可泥像的形容神态分明与温郎庙里那个金身塑造的俊美郎君一般模样,正是昔日睥睨众生不可一世的大将军。   温羽徵抬着脸,良久凝神望着那泥像将军。他依稀想起当日温氏一门荣赫朝野,莫说京官竞相巴结,各地官吏也纷纷修筑温郎庙以趁势卖好。朱门酒肉混沌半世,而今却只剩一个独眼废人对着一尊残破泥像,实是一声令人悚然的讽贬。   邬小翎唯恐这将军泥像令其触景伤情,便扯了个谎道:“怕这屋檐漏雨将将军的像给打坏,小翎这就取件衣裳遮一遮。”言罢,便要解开包囊取衣裳为这泥像“避雨”。   “不必。”温羽徵抬袖擦了擦打落额头滑下颊旁的雨水,淡然释出一笑,“前尘旧事,打坏了倒好。”稍一侧眸,以那独眼的半边脸对着身旁女子道,“我而今落得这般田地,你还愿意跟着我?”   邬小翎哭着点了点头。   “你既还愿跟着我,我便也不可委屈了你。”顿了顿,温羽徵正颜道,“今日我便在此地与你拜下花堂,结成夫妻之好。你可愿意?”   邬小翎使劲点着头,已是泣不成声。   盈盈红粉紫薇郎,她曾经翘首而待的荣光与幸运,到头来也不过是盼望着有枝可栖,可与心爱之人相守百岁。   行罢交拜之礼,她将脸埋在夫君的胸膛,仍是不可置信神容恍惚着道:“从今往后,小翎就是将军的妻子了,是不是?”温羽徵微一颌首,将妻子揽得紧些,道:“我已不是当年那个戎御万人呼风唤雨的大将军,你不必这样唤我。”   “那小翎唤将军什么?”邬小翎秀眉低垂,微微启了个羞涩至极的笑道,“我以前总在梦里唤将军作‘温郎’……”   “你唤我名字就是了,”这两个字让那张早已不变不惊的男儿脸孔兀地又起滔天巨澜,他沉默一晌才道,“这世间,‘温郎’只有一个人。”   汉军军容大振,一路披荆斩棘,秦范二位少年将军更因此名声大噪。趁着回宫向少年羲宗述职的契机,二人也碰了个头。这不碰面还不打紧,一见得彼此,当即各自吹嘘,各自夸口,恨不能当场传史官前来援笔立传,以期百世流芳之名。   “秦某区区半月就荡平敌寇十万,掳杀敌将百人——”   秦开摇头晃脑话音未毕,范炎青便瞥睃着凤眼不屑开口道:“哟!秦将军当真好威风,这信口掀一掀嘴皮子,便偃倒了泰山!退守陇西的逆贼撑死不过五万残兵,何来你口中的十万敌寇?”抬手整了整锦袍玉冠,高扬起两道剑眉,即自诩道,“哪像范某,遏守阵地要冲,直面浚王那个狗贼的重兵来犯!筑甬道,夺粮饷,运筹帷幄,日夜不寐,但逢战阵必躬亲杀敌,只为保陛下安枕无忧!”   挨了对方一呛,秦开不甘示弱,当即反唇讥诮:“我怎记得?当日你遭重兵围困,进退两难,械尽兵疲,还是我率轻骑数千一路猛赶突入敌后,拼死搏杀,尽力相援,大乱了浚王的部署,方才教你偷得一夕喘息之机!”   一闻此言这面容俊秀的少儿郎当即满面堆笑,亦不知是真是假地近前说,“将军义气,免范某被斫受缚,此恩当还!”如漆乌眸往上风情一勾,一把抓过对方的手就道,“不如你嫁我好了!你若不再惦念那如花凋零的小宫女儿,改明儿我就鸿雁传书直抵塞北,向秦老将军提亲!”   你来我往又互相占那口舌便宜,一个不过瘾,当即大打出手。   虽说进宫面圣刀剑已卸,可赤手空拳之下铁甲交错,便发出那瓢盆相击的喧嚷之响,惹得太监宫婢纷纷驻足来看。委实好不热闹。   晋汝循声而出,一瞧见二人飞身上下闹得正欢,赶忙提裾上前阻劝:“两位将军莫闹了!莫闹了!陛下在那儿看着呢!”秦范二人暂止了口舌聒噪,手脚喧腾,朝晋汝眼色所示之处瞥去——   金銮殿,白玉阶,果真有一少年孑然而立。风吹林动,天高云淡,庭园周匝的鲜花已近颓龄,恢宏庙廊前的那个单薄人影也愈加染上秋的愁绪,洗不去形单影只的寂寥之感。唯有一只不知何时脱了笼的羁鸟归栖于朱甍之上,颇解人意地啾啾独鸣,徘徊不去着与之相伴。   两位少年将军当即收了玩闹神色,恭恭敬敬趋前几步,向那阶上身影行了叩拜之礼,齐声道:“微臣参见陛下!”   “你们接着闹,不妨事。”杞昭微微起了个笑,又对晋汝微一颌首道,“这宫里太冷清,他俩闹一闹才有些活气儿。”   秦范二人见其这般态度,不由心有所感,噤声不语。   犹是范炎青,心知皇帝对义父思念至深,偏偏义父踪迹渺然,先前战事又胶着不下,为全大局如何不可大张旗鼓四下去寻。他心头慨然,面上便也瞧出了悲戚,倒是杞昭又起一笑,口吻褒赞地道:“你急练水师,渡江奇袭,突入敌军垓心,将浚王的一员大将马融杀了个措手不及,狼狈出逃的路中为人射杀;又料出浚王另一将常满的屯粮之处,亲自潜入纵火焚粮,再埋伏兵断其粮路,方才以寡克众,扭转战局……你屡出奇兵,朕当赏你!”顿了顿,少年天子扬手一指秦开,“你们适才闹的,朕多少也听了个明白,不消秦老将军点这个头,朕这就把秦开指给你!”   一双相貌同样打眼的少年互相瞪着眼睛觑看一晌,竟都红起脸来,踉跄着跪□去。二人忙不迭地摆手摇头,抱拳齐声道:“微臣和秦(范)将军皆是屹立天下的男儿,这不妥……大不妥!”   少年天子有心继续揶揄二人,故意敛容道:“这口口声声张诩自己是个男儿,如何连一声玩笑都听不得了?”   秦范二人即又异口同声:“君无戏言!陛下万莫拿微臣取笑!”   话一出口,跪地的二人侧头对视一眼,立马恶声恶气地互相埋怨道:“你如何学我!”   “要朕如何说你们才好!”这二人间的默契实令人感好笑,杞昭亦不由一扫心绪晦暗地放颜大笑。少顷才抬起头,将视线投向那独栖甍上的鸟儿,唇旁的笑容也敛得似涩似苦,“只是朕这些日子常常独自在宫中赏戏,每每赏来总觉心有憾恨……何以朕坐拥五岳,富有四海,却独独难得一人……”   “陛下朝夕不怠地阅卷批文,更常衣不解体地独宿孤宫……”侍立一旁的晋汝抬袖一擦眼角,起了个尖声的哭音道,“如此不自恤龙体,又是何苦……”   少年天子充耳不闻宫人谏劝,掉头望向范炎青,忽而面带不解地说:“朕有一事不解……你是如何想到要督练水师偷袭马融,又是如何猜出常满的屯置军粮之处?”范炎青不敢居功自夸,老实答曰是听从了施淳之言,方才事事料敌于先,屡出制胜之谋。   知是施淳于其背后出谋献策,杞昭轻轻蹙皱了眉头,俄而则颌首笑道,“如此说来,施爱卿之于朕,不单是砥柱朝堂的贤相,更是挥指天下的军师!”言罢,即掉头吩咐晋汝,“速去将施淳召入宫来,朕要备下厚筵与之共饮。”    ☆、90、盈盈红粉紫薇郎(中)   管弦盈耳,一众盛妆美人伴舞在侧,君臣同席共饮,倒也欢愉得很。   杞昭本就不胜酒力,连连地自斟自饮,已是醉态毕现。白皙面颊浮动着缕缕彤云,细盼之下不似九五之尊这般威严,倒似那雪中花儿一般俏媚。一双黑黢黢的眼眸此刻亦是盈盈如水,他兀自摇了摇头,隔空一指施淳的鼻尖道:“浚王悖天忤逆,人神并愤。而今除了鲁立达独木犹支,他手下的几员骁将俱已或诛或缚,施爱卿当为此记第一功!”   见少年天子目光眩迷,双颊绯红,施淳知其已不能再饮,慌忙劝道:“陛下龙体为重,万不可再饮了……”   “你安敢扫朕的兴致!”杞昭猛然抬袖一挥,旋即又嗤嗤笑起,以手指叩击案面,哼声唱道,“谁家娘子窈窕,瓠齿……酥乳蛮腰……”   自温商尧遭了废黜、马开元因欺君受审,施淳便进了相位。不欲皇帝的失态举措为人茶余饭后拿来诟病,他起身挥退同座的众位臣僚,又忙令晋汝上前伺候,与己一并将杞昭扶回寝宫。   “施爱卿……”原已昏沉欲睡的少年忽而抬手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臂,仰起脸来,满面央求之色地问道,“你方才之言,非是朕要生疑……可你久居济南,如何知道马融谨慎,他见蝗后天旱难于采水,必会忧心水源不畅,必会设营于江旁?又如何知道常满莽撞,只需截获军中侦卒,严刑逼供或厚赐利诱,就能探得其驻守不严的屯粮之地,派兵偷袭……这桩桩件件实是教朕惑得紧,惑得如坐针毡,日夕难安……还请爱卿为朕释疑,其中可有别情?”   施淳嗫嚅道:“臣……也是听命于国公行事……国公早年从戎,熟知兵家忌讳,而大战之前又曾亲临蜀地,更对浚王的一众属将了如指掌,故而留书于我,命我传授于秦范二位将军……”   “只是……这样?”杞昭一刹跌倒在地,失望地阖起眼睛,口中凄切自语,“朕还以为……朕以为是他……”眼眸稍一抬侧,眼前男子目中的迟疑闪躲之色映入眼底,猝尔又抓住他的手臂道,“施爱卿……施爱卿!朕不治你欺瞒之罪,只消你告诉朕,他在哪里?你定是知道他在哪里的……你莫不是要朕三跪九叩,才肯开口?!”   “陛、陛下!臣受不起,臣受不得!”施淳仍推说不知,却见晋汝双膝一屈地跪在地上,砰砰作响地连连叩头,放声哭道:“若大人当真晓得,还请怜惜怜惜皇上这一日憔瘦过一日的相思之情,就说了罢!”   小太监泪水鼻水流了满脸,额前磕出惊心的血来。一旁的秦范二人虽不知其中真假,却也就势跪了下,同声呼道:“求施大人怜惜陛下,就说了罢!”   施淳捶胸顿足摇头喟叹半晌,终是拗不过这一掬涕泪、一腔思情,闭眸叹息道:“臣确实不知国公人在何处……只不过国公曾言,若朝中生出何等难决的大事,臣可渡江南去,于白岭城外的山下等他。”   少年羲宗没有等到日出金銮即仓猝出行,一袭简素白袍的少年振臂扬鞭,袂带随风飘舞。骏马之上的孤单身影一刻不怠地穿过花萎香瘗已大半的阆苑,筝柱之音凄哀弥漫的亭阁,只由宫人晋汝留给满殿空候的文武一句话:朕不想负人负己,抱憾终身。   “你们可曾见过这样一人?他年过不惑两鬓皆白,可看来却是清癯俊美,至多而立年纪。你们可曾见过?”   “你们可曾见过这样一人?他病容瘦悴裘氅加身,可看来却是举动儒雅,风采不似尘凡。你们可曾见过?”   “你们可曾见过这样一人……”   白岭小城地处孤寡,城里的百姓只知这锵锵一队人马自京师而来,不知看见的就是九五之尊,还以为是朝中某个大官的公子与其侍从。对侍从们的一再询问,他们罢手摇头,操一口硬笃笃的方音一一作答,心头却甚为不解:为何这少年公子每日天还未亮就背山而立于江边,与那一江浮动着湿湿雾幔的浑水彼此凝视,直到日傍西山,才在左右一众的劝说下暂且离了去,翌日又是如此往复。   他的神态似悲似喜,驻望江边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像是在寻人,等人。寻一个寻不着的人,等一个等不来的人。   江边飒飒风吹,吹过这张眉目俊秀的少年脸庞,也掀动了他的鬓边发丝。倘使细心之人凝神一瞧,这鬓边乌发之中竟已驳杂了些许细细的银丝,雪白如苎,宛然分明,全不与其年岁相符。   这尘情世间,原来“等”这一字最是催人憔悴,直把红颜婉娈抛作了沧桑期颐。   一连数日寻找未果,少年天子身后的一双少年不禁交头低语,“若要这般寻下去,不若请人画张国公的像来?”范炎青还未开口相答,始终背身而立的杞昭倒摇了摇头,“哪里用得?”语声悠柔温和,还夹着笑音,“那可是人间无二的温郎啊!只要见过他的人,便不会忘。”   “皇上,您已经在这儿等了七天了,若真如施大人所言,义父他早该出来相见才是……怕是义父他已不在……”话音戛然而止,生生将“人世”二字吞回喉中,这莽撞少年暗怪自己不小心,只道,“这个地方山灵水秀,四季若春,倒是极能养人的。想来义父他养好了身子,便不再逗留此地,又游往别处去了罢……”   “你看这山和这水,”杞昭不接其话,兀自抬手指了指屹立江边的峦山,又笑道,“他们这般两两相依,难分难弃;又是这般殷殷相望,各自寂寞,老天何不成全了他们?”   江涛经年累月地扑打水岸,已将平滩冲刷出一道斜坡。这道斜坡止步于山麓处,隔着仅仅一线距离,偏生就难与之相接。   正说话间,一队兵卒两两齐对,口中呼号地跑了来。也不知如何得悉了风声,这白岭城上属的州城官吏及此地的县令都衣着隆重地赶赴而来,一见白袍少年便跪叩在地,山呼万岁。   为首的州官直起身子道:“微臣听闻陛下亲临,诚惶诚恐,不胜荣耀。倘使陛下所寻之人确在城内,微臣倒有一法子,将城中男女老幼不遗一人地派兵寻来江边,届时陛下即可亲自检视……”   侵扰百姓至此,秦范二人皆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然还未开口相劝,杞昭已颌首应允。   城中百姓系数被官兵强行押至江边,不知自己罪犯何条,各个吓得面色如土,两股颤颤。整座孤城一时寂无人声。   “全在这里?”   “回禀陛下,全在这里。”   黝黑丁壮,白首妪妇,手抱婴孩的羸弱母亲,身形如弓的庞眉翁叟……少年天子不置一言地步入人群,面上的失望之色随其每迈出一步,便加深一笔。还未检视完所有噤若寒蝉的百姓,他已跌坐在地,闭眸摇头地露出一笑,“你们说,当时他为何要走,而今又为何不来见朕……莫不是因为朕不是一个好皇帝……”   秦范二人也两膝一弯地跪倒在地,哽咽着直呼,“皇上,国公(义父)定然不在此地,您还是回京罢!”   朱衣紫绶的前程近在眼前,州县的官吏竭以所能地谄媚进言,唯恐不顺少年天子之意。一人道:“若陛下所寻之人不在这些百姓之中,许是僻居荒山陋室,不若陛下准许微臣封山搜人——”另一人则赶忙接口:“山中诸多难料凶险,荒塚累累,狼畜遍野,平日里百姓都是不敢去的。依微臣之见,不若纵火焚山,将那人逼出——”   话音甫落,一个村妇怀中的婴孩突地大声嚎啕起来。一如雷奔雨号于这四下静谧之中,骇得那村妇登时跪倒在地,抱着怀中婴孩连连叩首,“皇上恕罪,这娃儿还小……皇上恕罪……”   岂知不待州县官吏向这妇人发难,那婴孩的哭声尤甚星火溅落干禾,江边上的稚子婴孩皆循声哭起。霎时间狂风骤起,惊得山林之中的鸟兽一并呼噪啸叫,浑似神明慨然动怒,要将这一方天地颠来倒之。   众人正为此情境幡然色变,彼此惊恐相觑,倒是久久瞠目出神的少年天子慢慢仰首环视左右,忽起一笑,“这孩子哭得好……他这惊天动地的一哭,倒把朕唤醒了……”   旋即自地上站起了身,他背对众人踱出几步,转而拱手向天,“列祖在上,不肖子孙简杞昭耽溺一己情私,诸行昏暴不端,致使失职于天地,百姓困苦不堪,不单愧对简氏列祖,更应为世人耻笑。待不肖子孙回京之后,自当从此抛忘情私,清醒理政。拟旨阐发新政,匡济臣民。”言罢又恭敬作下一个大礼,适才回头挥手,令州官将江边百姓全数散去。   喧沸渐渐平息,秦开、范炎青已是满心宽慰,正当不自禁地对视而笑,却又听杞昭道,“于周天子羲宗眼中,自然该是天下重於一人;可对那孤宫中的八岁稚儿而言,从来都是一人重於天下……”白袍少年掉过头去,凝目直视身前的一双少年,竟以央求之态凄然笑道,“你二人可容朕再做这一时片刻的杞昭,往那山中寻一寻……”   原来这癫狂是入了骨的,明知执着之苦,奈何放不下。   青青峦山之上,莽莽草木之后,自打少年天子伫立于江边,便有一人始终俯目遥望着他。   那男子静立相视良久,摇头认输似地笑了笑。轻咳几声,侧身对身畔一老汉道,“周棣,入夜之后便掌个灯罢。”   一如当初那个尚且稚嫩的天子循着情人的声音生生爬上了绝壁,即将回京的少年羲宗皇帝终究在似旗幡遮掩的满山绿幕之中,望见了一簇为他指路的灯火。   待自草秽丛生的小道没入密林深处,循着那簇灯火,竟瞧见了一座孤冢、一间木屋。目及之处轻烟迷离,花草开得极好,更有一道泻自天河的银带落于孤冢周围,蜿蜒如龙,光曜如昼。   哪里有什么遍野的狼畜,难料的凶险,只怕能与这冢中主人相伴而居,便似伴了神仙,百病全消也未尝不可。   颤手摸向木扉,杞昭欲扣又倏尔胆怯,但恐这一扣就扣醒了这一枕他不愿醒的梦。   门内男子轻声咳毕,笑问道:“来者何人?”   周身轻颤,两片抖动着的薄唇启了又阖,阖了又启,良久他才似自梦寐中醒来,仍然满面恍惚地答曰:“……杞昭。”   屋里的男子又含笑问道:“不是龙椅之上任其生杀予夺的天子?”   “……只是杞昭。”   “不是耽溺于‘情’诸行昏暴不端的国君?”   再抑不住的委屈、酸楚、欣慰、狂喜……一并涌起心间,两行清泪早已迷蒙了视线,“还是杞昭……”    ☆、91、盈盈红粉紫薇郎(下)   若非浚王素有贤名而蜀地百姓誓死相随,简寿这仗怕是已然输了。少年天子深知乱世之中,民心之重尤胜战卒。只趁浚王大军败退蜀地之时,令上官洵操笔起草了一纸檄文,只将他做过的恶、欺过的名,一一鼓鞭挞来。虽说通篇行文吊诡,不蔓不枝,偏又文辞平易温润,章句铿锵顿挫,便是不通文的百姓读来也觉上口,端的不愧是大周第一学儒。   人心总是一划如此,蜀地民安物阜之时倒还好,一旦陷入兵困民疲的僵局,这纸檄文便似突隙之烟、蝼蚁之穴,足以平地风起,掀动轩然大波。   鲁立达独木难支犹在苦撑,简寿早无闲心再乔装扮戏,唯是唐峤里外张罗,既要谋兵事,又要抚民心。   只记得母亲故去时留给自己的一句话,若未嗅过桃花香,哪算识得冬去春来。他成人之后,自个儿给这话又加一个注释:若做不得人上人,便算不得活过。   欲向察可古搬讨救兵,唐峤携着厚礼与浚王手书,一路轻装简从驭马如飞,一刻不怠地奔北而去。虽不及好好赏看沿途的岌岌石山,翳翳草原,倒也承认别有一派风情蕴藏于这苍莽千里的瘦瘠之中。   往日里与漠北勾连,只靠早年出使漠北忽而杳无音讯的萧乾在二者间调停周旋。而今其兄长萧坚被囚京城,陇右之地已尽数被少年天子收入囊中,他本也一意进言南侵,可一者,各部族族长对这并无必胜把握之仗意见相左,屡起纷争;再者,察可古自娶了苑雅为后,大有昔日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的伉俪情深,这铁汉雄心竟日趋一日地消解于温柔乡里。   唐峤自萧乾处细细探清了察可古的脾性,便由他荐举,前往拜见。   待一声不发地听完了来人之言,漠北汗王忽而扬袖挥手,令人将唐峤摁于地上,生生折断了他的一双手臂。   尽显豪迈地一口饮尽埕中美酒,察可古笑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断你手臂?”   唐峤痛不欲生,强行昂起脖子回话道:“唐……唐某不知……”   “你想让我出兵攻汉,与你家浚王里应外合夺它汉家江山,确有诚意。”察可古即又抬指搔搔唇上的胡须,凝起眼眸,沉下脸道,“实不过我察可古生平最恨通敌卖国之人。”   唐峤出身梨园,自然没少受得师傅管教,尝遍皮肉之苦。可这断骨之疼委实难忍,几若当场夺去他的性命。这本面貌俊雅的男儿疼得霎然面孔扭曲,脸色青白——挣扎抬眸之际,忽而望见了高悬帐内的一幅美人图。微微眯眼寻思良久,又蓦地哈哈大笑起来。   循着他的视线抬眼望去,察可古不解问道:“你笑什么?”唐峤道:“敢问……敢问汗王……壁上的美人可是王后?”听人提及妻子,这铁面英武的羌族汉子竟是满目似水柔情,道:“正是我察可古的妻子,漠北的王后。”唐峤又艰难作了个笑道:“王后果如传言般美貌无双,与汗王匹配得很!我汉人常言‘温柔乡正是英雄冢’……若能得此女子,哪个还稀罕去做皇帝!”   察可古傲然仰首,扬声道:“我羌人向来如此,最美丽的女人自然要配最勇敢的英雄!”   “确是唐某所求非人,看错了汗王……汗王得到了这世间最美丽的女子不假……”唐峤强将身子自地上支起,摇头掷出一声冷笑:“可惜汗王欺世盗名,却非天下最勇猛的英雄!”   察可古大动雷霆之怒,俄而又方声大笑:“你莫巧言相激!我若是这般易为人激之人,便也不会突起于部族,一掌漠北!”   额前汗下如雨,滴滴淌落,唐峤费力摇了摇首问:“敢问汗王……王后是否时常对着这画像枯坐出神,眉眼怏怏,若有所思……问她却也不答?”   “你……你如何知道!”一言泄尽天机,惊得察可古腾身而起。他扑身上前抓住伏地男子的肩膀,连连晃动其身道,“你若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定将你的双足也一并剁去!”   肩骨浑似要被对方的手劲拆裂,唐峤倒仍一眼不眨地盯视着咫尺相近的一双犀利鹰眸,满面含笑道:“只因唐某有幸识得这作画之人,更知道画中的女子并非王后……”   漠北汗王至今记得,自己是如何一眼就为这女子的粉颊鬓影所震慑,如何甘愿为她舍弃宏图与汉人修好,如何不再以张弓搭箭、戎马倥偬为兴味,反倒乐于描眉弄曲的闺房之趣。   可那个美人终日悒悒不乐,她那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睛总是这般迷离凄楚,盈盈含泪,不曾有一刻向自己投来热切的目光。他本当她是背井离乡故而悲戚,特地免她遵循羌人礼节,为她寻来一众汉人侍婢作伴,甚至在这荒蛮之地造了一处曲桥流水的庭院以慰藉她的相思,然而这一腔深情浮出却始终未能博得红颜一笑。   边地夜来得早,察可古叩开小楼朱门之时,长空浸墨,黑得便连一粒星子也寻不着。   虽换作了羌族女子的衣裳发饰,小楼中的美人仍不掩半分汉家女子的温婉清丽。她眼帘低垂,枯坐灯前,以手轻摩微隆的腹部,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全无半分将为人母的喜悦。听见来人声响,这才恹恹抬起了眼眸,道,“苑雅见过大汗。”   “我今儿个是拿这画来还你的!”抬手挥退了楼内的侍女,察可古将手中的画轴抛掷于案上,朗声笑道,“前些日子死乞白赖问你要了去,哪知方才悬于帐内,便如何也收不回我的魂来。终日只沉湎于凝神望它,倒误了正事。”   女子轻启朱唇,微微笑道,“倒是苑雅的不是了。”   察可古趋近妻子身旁,柔声问道:“瞧你心神这般恍惚,方才在想什么?”   苑雅将画轴铺展眼前,凝着一双妙目便再未挪去视线,仅是心不在焉地说:“自是在想而今羌汉战事告歇,子民和乐形同一家,实是大汗英明。”   “哪儿有人如你这般,总瞧着自己的画像出神,”察可古又是一笑,近前道,“我倒从未问你,这画你自何处得来?”   “是……是苑雅入漠北之前适逢一个以字画为生的书生,见他人虽潦倒,画技却是不俗,故而让他为苑雅画作下一幅……”   美人的支吾遮掩哪里逃得过他一双鹰隼似的锐利眼睛,察可古再难掩心中妒火,冷声笑出:“难道,那个温姓的书生也给一位名为唐乔的女子作了同样一幅画?”   “大汗……大汗这是哪里听来得闲言碎语?”一闻“唐乔”二字,苑雅当即错愕色变,纤纤玉手兀自颤栗道,“哪有什么‘温姓的书生’,哪有什么‘同样一幅画’?!”   “我模糊记得,当年汉家小皇帝曾送来一个和亲女子。那女子尽受凌[]辱而死,口中念念的,似也是个‘温’字……难道说,她临死不忘之人,与你日思夜惦之人,本就是一个人?!”狠命摁住妻子肩膀,这铁骨铮铮的汉子目眶一如眦裂,灼烧成骇人血色,“他真有这般好吗?好得你不念我一心待你的恩情,偏偏就不能忘他?!”   见她垂泪不语,察可古怒吼一声,夺过画轴来即要将它撕毁。   “贱婢如今只敬重大汗一人,绝不敢再存妄念!”苑雅赶忙伸手去夺,演漾于眸中的泪水潸然而下,终是不管不顾地哭喊道,“这轴画是贱婢自家乡带来的唯一一物,求大汗为贱婢留个念想!”   察可古且怒且悲,无可奈何地喟然长叹:原来这个美人,也不是木头。   一把将女子推于地上,朝着她的头颅便掣剑劈下——却在这绝色美人即将香消玉殒之际,又生生扼住剑锋。   大步走往帐外,未及离开却又回眸,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道:“我察可古今日指天为誓,我要让我的女人瞧见,我是如何亲手将她的‘温郎’斩落马下,我是如何十倍百倍强胜于他!”    ☆、92、了却当年寂寞心(上)   自杞晗重又被囚合卺宫,少年天子倒也不悖昔日对萧贵妃的誓言,知他身染脏疾,还命宫中太医前往医治,却唯独不准阮辰嗣前去探望。   许是因由自己难与情人团圆,便也不准他人如愿。   正值斜阳薄幕,天气新晴。杞晗伏于窗前,恍惚望着袅袅长风中颤战残败的桃枝。院子内已不剩一只鸟儿与其相伴,整个合卺宫便似万只鸟雀同时绝口合喙,那极教人发慎的幽静气氛抑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倏尔自远处传来阵阵鼓乐之声,起初只是杳杳可闻,随后竟如焚原之火愈演愈烈,穿画檐,透窗纱,直抵了他的耳畔。   “什么声音?”本还恹恹无神的杞晗一刹闻声惊起,对在一旁吃枣的一个老宫女道,“这是什么声音?宫里好久没有这般喜闹,这是哪儿来的声音?”   这佋王爷原可算是人间难求的美人,可自染了脏病之后,那张莹白似缎的俏脸便落下了星星点点的疤痕,活似用那烧得通红的铁钎子在脸颊子上捅出了好些窟窿眼。若说原来那副漂亮容貌倒还惹人怜爱些许,而今这般披头撒发的疯癫模样便委实惹人生厌得很了。老宫女冷冷睃其一眼,也不欲与之答话了,只自顾自地继续吃着枣儿道:“小皇子满月之日恰值战局最乱之时,故而宫里宫外一切从简。而今天下渐至太平,皇上今儿个因了小皇子的由头宴请群臣,自然是这般闹腾的。”   “皇子满月……满月……”愣愣自语半晌,他蓦地腾身而起,扑上前抓住那老宫女的胳膊道,“是不是温商尧回京了?是不是皇帝把他的情人给找回来了?”被这瘦弱王爷晃得头晕目眩,抓得两臂生疼,那宫女扬手一挣就将他推倒在地,更拉下一张驴长的脸来怒骂道,“奴才怜你可悯,方才唤你一声‘王爷’!你从来不过是条寄人篱下的贱狗,莫以为自己真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了!”   “好不公平……好不公平……”杞晗神色怔惘地跌坐在地,忽又胡乱抬手抓扯头发,于狂哭癫笑之中喃喃重复的,却也只是这一声,“好不公平……”   那老宫女瞧他这般低丑模样,更觉嫌见不过,当下提着已经发了黑的粉色裾子走上前,对那跌坐地上的男儿当头就是一口唾沫。一张垮塌塌的老脸涨得半白半红,还不住尖声尖气地骂咧道:“奴才真是祖宗不佑,才摊上你这么个主子!莫说半点油水捞不着,还尽胡言疯语地耍泼赖,也不怕隔墙有耳,连奴才一并随你遭了大祸!”   方要再啐一口,突然听见外头响起了一个尖细拖长的人声:皇上驾到——   一撩袍角跨过门槛,大步而来的少年黄袍金冠,玉带皮靴,面容俊俏又不减半分威严,实是比酷暑烈阳还耀得人睁不开眼目。   “奴……奴才……奴才……”那老宫女何曾见过龙颜,刚一张嘴就已吓得面色如土,连滚带爬地跌在地上。杞昭低头瞥视了她一眼,料这奴才是狗眼看人低,欺到了主子头上,于是冷声吩咐随于身后的晋汝:“将这大不敬的奴才拖下去治罪,重打五十大板。”   那老宫女被两个宫人拖拽而去,不一会儿院子内便响起了杖刑之声,夹杂着嚎哭求饶之声。   少年天子又将视线移于地上那个眼眸不瞬、动亦不动的男子,笑出一声道:“朕知道七哥平素里嗜好一个逗鸟弄雀,便命人为七哥捎带了几只,也好伴你于这孤寂的宫里逗逗闷子。可为何朕今日来你宫里一瞧,却是一只鸟儿也未瞧见?”   杞晗自己拨开了遮挡于眼前的一头乱发,曝出一张缀着好些丑陋疤痕的脸来,仰脸朝皇帝痴痴一笑:“罪臣把陛下赏赐的那些鸟儿都掐死了。”杞昭亦被那张容颜俱损的脸骇得不浅,愣了好一愣才又问:“七哥为何要掐死它们?”杞晗肩膀一耸,又痴笑道:“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岂不痛快。”   “朕知道七哥宁求一死也不愿困囚于此,可朕却并不想杀你。一来是念在萧贵妃曾经待朕不薄,二来也是顾念与七哥自小相伴的手足之情,朕至今犹记那声‘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虽是追思过往,可那双尾梢斜飞的凌厉眼眸却分毫未遣杀意,少年天子忽而俯头凑向地上男子,冷冷起了个笑道,“你既怪朕囚你一生,何不自行了断?”   杞晗又以个妖娆姿态捋了捋颊边的乱发,竟似忘却自己此刻命在旦夕,只昂起脸来从容不迫地笑答,“温商尧还未咽气,罪臣如何敢死?”   “你好大的胆子!”少年天子本还满面讥讽笑容,一听此言当即勃然色变,怒叱道:“你愿苟延残喘活于世间也好!朕倒要你瞧瞧,你这帝位由朕得来,到底配是不配!”   自温商尧回京之后,少年天子恐他重回温府触景伤情,遂让他暂居赐于范炎青的将军府。虽说废去爵位的晋国公极少露面人前,然京中官员也俱已知其归来,不明就里者大多不解皇帝为何出尔反尔先罚后赦,又见他往那将军府跑得实是勤勉,更觉个中蹊跷。   一时论议纷起,唯独杞昭对此全不以为然,还自觉一个帝王的分寸已掌握得颇为合度。偶或传召温商尧入宫议政赏戏,大多时间则躬身出宫相伴。   夜色徐徐沉降,便似铺天盖地蒙下一块漆黑油幕,便似将那绵邈长空与世人拉得近些。   所谓公平,兴许就是这人世间纵有难言难遣的千般苦楚,但凡黄粱将至,总还是人人皆可求一枕完满。   知温商尧回京,施淳有意请辞首辅之位,遂与阮辰嗣一同前去拜见。   “这人一旦闲散惯了,再要拧紧就难了。温某埋迹深山数月,不持政务,不问战事,每日不过调笔拨弦,当真自在。”挥手示意跪于身前的男子起身,温商尧摇头笑道,“施大人乃治世能臣,而今既与陛下盐梅相成,温某理当让贤。”   施淳立于堂屋中央,仍面有忧色地朝座上男子道:“当初陛下忽喜忽怒,骤笑骤哭,时仁明若唐宗汉武,时暴虐如秦皇隋帝,实我等臣子忧心又不敢言……而后国公不在京中,虽说陛下减寝少食,终日悒悒不乐,倒也勤于理政,俨然不同昨日……”   他自知不该妄议君主,便不敢再言。只听温商尧轻咳数声,又摇了摇头道,“我当日匆忙离京,既是因由陛下,也是因由羽徵……我怕自己狠不下心,无法睁睁坐视他中计入瓮,因我而被擒……”掉头看向另一侧的清俊男子,“阮大人,你不谙说谎,可否直言相告?羽徵他……”   无论如何装作心坚如磐,这手足之情总是做不了戏的。   阮辰嗣犹豫一晌,终是接口道:“陛下那夜并未将大将军处死,只任他去了……”   先感气窒般地瞋眸一怔,温商尧继而失神自语:“他自幼不曾受苦,而今四肢俱断,流落天涯……”   阮辰嗣唯恐其为弟弟伤心,故而刻意隐瞒细节不言,岂料却为其一语道破,当即失色问道:“国公如何知道大将军手足俱断?”   温商尧还未答话,忽觉一股阴冷气息疾撞向肺腑,一口鲜血便溢出了唇角。   自一只比一掌短些的瓷瓶中倒出两粒赤皮丹药,也不令人取茶奉水,干干吞咽了下。拭去唇角血迹,他闭眸轻喘,脸唇俱已化为煞白,更与死人无异。待好一晌缓过了人气儿,温商尧复又睁开眼睛,黯然一笑道,“说来也奇,那夜本在蓬屋中练字,忽觉足踝手腕皆疼痛难忍,站立不稳,笔亦难握,多少便猜到了些……人常言同胞兄弟,心有灵犀,看来的确如此……”   听他提及温羽徵,阮辰嗣便不由自主想到杞晗,单是这一想,便觉心痛如绞难以自持。早想替这被囚孤宫的佋王求个恩典,于是当即跪地叩首道,“陛下不愿赦佋王归去,卑职想替佋王向国公求个恩典……”   他哽住难言,只听温商尧轻叹道:“我不能……”   这素来温和周谨的男儿此番已全然无暇再顾礼数,滑着两道热辣泪泉便急急抢白:“陛下对国公言听计从,倘使国公开口相劝,定可以——”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一国之君,岂可动辄为他人左右……”出言断了对方的话,自己还未言毕便又咳得剧烈不止,额头骤然淌下冷汗。歇了片刻,温商尧又掉头问向施淳,“这些日子外头可有闲话?”   “多少有些的。”施淳不敢隐瞒,只据实以答,“陛下近来常常宿于宫外,让宫中妃嫔独守空枕,一来二去的,宫里人要嚼舌头,宫外头也多有猜测。”   “猜测什么?”   “猜测说,陛下常宿宫外却不将那女子纳入后宫,许是因由宿得是个娼女,见不得人……”   “也是我的错……”温商尧倒是大笑,咳了两声道,“自回京后,愈感时日无多,总想多伴他些时日……”   施淳仍要进言,忽听下人来报,皇上驾到。   施阮二人施礼欲退之际,便听见少年对守于门外的宫人道:“朕今夜留宿将军府,明日一早再起行回宫。” ☆、93、了却当年寂寞心(中)   莫说少年天子常常一罢朝就亲临将军府,秦开更是一旦着闲便往范炎青那处跑。趁着陇右之地军情不紧,杞昭也不催他再踏征程,两人每每相见,便要口上诛来伐去不止,再拔剑斗上一斗。   这天气刚刚有了些万物待苏的春意,被这非要较出个胜负高下的二人一闹,立即便显出了花残木偃的衰败之象。秦范二人不时跃起落下铿锵对剑,正值拼斗得四体酣畅,浑身痛快,却忽见了一抹玄色的衣影翩翾落至二人中间,若燕轻、若矢疾,轻轻巧巧拆了几招,便将二人手中的剑都夺了去。   范炎青看清来人样貌,当即欣喜唤道:“义父!”   “原是你们两个。”温商尧将夺于手中的两把宝剑各自掷还一人,似嗔似笑地摇了摇头,轻咳两声道,“我还当是哪里来的顽猴,这一清早的便闹得人不安生。”许是因由天气晴好,温商尧看来气色也佳。入鬓的斜眉轻轻扬起,唇角温润含笑。尤是那张素来苍白冷清的面庞,这会儿也都似冰霜初化、烟瘴俱散,染上了好些暖色。   范炎青仍是满面喜色地道:“阮大人的医术委实冠绝天下!他循古方研制出的丹药竟有起死回生之效,而今义父看来分明与我等少壮无差,这身上、面上哪里还有病叟之气?!”   温商尧笑道:“病叟还是病叟,只不过你二人的剑术尚待精深,病叟也斗不过罢了。”   秦开心里不服,当即出声辩道:“不过是适才国公偷袭得手,怎能说是我二人剑术不精呢!”范炎青年更少气更盛,也板直身子晃了晃首道:“义父可知,百姓皆言我二人较你当年已是青出于蓝!”   见身前男子不以为然地轻轻摇头,俩人互使了个眼色,忽又抱拳胸前,异口同声道:“还望国公(义父)赐教!”   秦开腾身而起,长剑直刺,温商尧不徐不疾,只取了一根竹枝,便连挡那似惊飙危澜的一串迅猛剑招。趁那一招劈下的剑势有所疏忽,忽而左手贯劲将其手臂折反于背。指力稍施卸去秦开的臂上力道,让手中宝剑”咣当“落地,温商尧才一声轻轻咳笑,放开他道:“再练十年。”   范炎青瞧见秦开输得毫无招架之力,心下得意也飞身朝温商尧刺出一剑,料他能避,便也不遗余力。凌厉剑气直指眉心,温商尧脚下猝尔生风,整个人衣袂飘飘,不动自退。他越是风行于水般悠悠避让,越逼得那少年心若火焚,心神难凝,只图剑招刚猛而忽略了防御自身要害。踏着枝叶腾身在空的二人时交时错,倏分倏合。比方才对阵秦开多斗了十余招,温商尧忽而夹住直攻额面的剑刃,将那剑身牢牢锁住向己拉近,擒拿住范炎青持剑的手腕——范炎青动弹不得,方欲咬牙使力,忽见身前男子以肩膀疾撞他胸前,便似一股恶力扑来,推得他往后飞退出几尺,砰然大响地跌在地上。   “仰箭高射,力尽还堕。”将缴下的剑掷还灰溜溜爬起于地上的少年,温商尧亦是对其摇头笑道:“再练五年。”   范炎青本还羞赧,一听此言反倒欣然笑起,转过身去望着秦开道,“如此说来,我还强过你了。”秦开当即不服道:“你连个病叟都敌之不过,哪儿有脸面笑我?待能赢下一招半式再笑不迟!”范炎青便又不正不经地笑了笑:“若论单打独斗,你我岂是温郎对手?可若你我伉俪同心,夫妻合力,许能侥幸胜他!”   两个少年刚欲挥剑再进,忽听一个怒然声音震响于后:“放肆!”   秦范二人双双收剑,循声而望,果不其然是少年天子。   杞昭大步踱入,怒视二人道:“你们明知他久伤不愈,还闹不够了!”   少年天子发似冲天,目似眦裂,活脱脱似要将眼前的一双少年爱将拆骨入腹。这君臣二人已不比小时候亲近,秦开不敢贸然应答,倒是范炎青虽两脚相搓地埋脸向地,仍嘀嘀咕咕:“义父不过为我二人指点武艺,皇上当真小气。”   人前是君臣,礼不可废,人后倒也相处自然。杞昭走向温商尧身前,望着他道,“好一个为朕‘和鼎调羹,咸得其宜’的贤相,如何对待自己的身子倒是这般不知分寸!”不比方才竖发眦目满面含怒,此刻语声已柔缓了好些,“你当阮辰嗣真是化凡而来的菩萨,不愁无人救命?”   “臣不过是一时技痒。”温商尧轻咳两声,倒显神色懈闲地笑了笑,“不过阮大人也确有奇术。”   “他和朕说寻得一本奇书,自书中钻研数日,方才寻得一条妙方。可朕问他你的病状可否根除,他却支支吾吾说什么那册奇书他只得一半,另有半册不知所终……朕绝非狭量之人,虽说杞晗那张嘴值当朕杀他百回,但若阮辰嗣能将你治愈,朕自当准他二人相见。”   秦范二人自觉杵着碍眼,方要向少年天子告退,却见他冷冷了过眼眸,依旧板着张脸道:“你二人且先留下,朕尚有要事与卿等商议。”   杞昭与温商尧步入正堂,秦开、范炎青尾随其后。少年天子方才落座,竟猛一拍桌案道:“那察可古委实不将朕放在眼里!”   秦范二人忙问何事,便听少年天子又忿忿道来:“简寿已在川蜀称帝,调度川蜀的疲兵,暗结陇右的残兵,似要一鼓作气,与朕输死一搏。岂知那察可古竟在此时向简寿上了贺表,分明不将朕放在眼里。”   温商尧稍一寻思便问:“察可古此时向简寿上贺表,只怕是边地要再兴战火了?”   “烽火连天,百姓疾苦,朕本想安邦定国与民休息,可偏偏强敌耽耽虎视在侧,片刻也不容人安枕!”一双冰清眼眸腾起丛丛怒焰,杞昭厉声道,“秦老将军快马来报,只说察可古不听族人劝阻,一意孤行要倾举国兵马来犯我大周!”   秦开、范炎青当下主动请缨,要求带兵迎敌,可少年天子却摇了摇头,只将目光望着温商尧道:“你二人速速各自回营,谨防陇右、川蜀再生异变。此番领兵拒敌之人,朕另有安排。”   叛逆大罪九族连诛,少年羲宗独赦温商尧已惹尽群臣猜忌,而今再加之那首举国遍传的《温郎谣》更令谣言四起。朝中官员私下窃窃交语,杞昭面上故作不知,心里却早已恨之切骨。可偏偏大战之期人心易摇,对着满朝传谣之人,他既不能杀,又不能堵,更不能冒着社稷将倾之危,听凭其愈演愈烈。杞昭暗自召见施淳,问他可有万全之策?施淳寻思少顷便道,而今朝堂生疑,一者因由察可古来势凶猛,人人自危;二者因由独赦国公,师出无名;若由国公亲自挂帅出征,只消唱凯而还,自能似截流芟草一般断绝一切谣传。   “陛下的意思是……”温商尧不曾料想杞昭会有这般念头,也不免有些怔然。   “朕确是希望由你领兵……察可古肆意派铁骑入关,劫掳朕的百姓不说,还令他们学唱一首不成调的《温郎谣》诽讥于你,那小谣文词坏乱之极,委实辱你太甚……”他不忍揭破实情,只得寻个由头推搪支吾,“朕打算由你亲自挂帅,一来可堵天下悠悠众口,二来也可旌扬忠义,给流放的温家老幼一个获赦的因由……”   “可是皇上,”范炎青全然无暇顾及礼数,只瞠大了一双凤眼,愕然插言道,“义父久病不愈,怕是经不住征途颠连,沙场艰苦!”   “朕……朕也确实担心你的身子,”一听范炎青此言,杞昭自己也悔得极了,立时难掩满面忧心关切之色,“你身上带病又久未出征……若不便再披战袍,大周将才济济,朕让别人替你就是……”   他不愿谣诼纷起辱其英名,危及国祚,却更不愿他抱病涉险,备尝辛苦。少年天子的左右为难,温商尧大抵猜透,不待他出言反悔便颌首道,“臣领命即是。”   “义父!万、万万不可!”   不待范炎青惊呼相劝,温商尧又道,“陛下方才说的臣倒不曾想,臣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似是有心宽慰自己的情人,他摇头轻咳数声,旋即轻轻笑说,“臣想亲自为陛下镇守江山。”    ☆、94、了却当年寂寞心(下)   察可古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倾举国兵马攻汉,此举虽是惹得族内元老大为不满,却也所向披靡,一路奏凯。羌人铁骑践踏之处,汉家百姓尸骨高积如山,血流溶溶成河。仓猝应战的几位汉家大将系数被察可古砍下头颅,悬挂于羌人的营寨外示众,就连那戎马半生的老将秦时如也屡战屡退,一朝中伏之后就再无了消息。   而陇右的残兵,川蜀的疲兵,也再整旗鼓卷土重来。尤是鲁立达率领的蜀军似受了羌人的激刺,便要破釜沉舟,背水而战。   可半地儿狂雨半地儿晴,仍有不少汉家百姓不以为愁反倒欣喜,他们打从开始就已殷殷期待,期待那曾几何时“砥柱中流”的温郎再披战袍。   “温家娘子,这是又给你家官人备好了酒肴?”   眼瞧日头须臾将落,那作妇人打扮的美人一手提着盛着酒菜的竹篮,一手曳着裙裾急急而行。虽说只着了一件素色褙子,脸上也未施脂粉,不过云髻乌黑玉腕莹白,容色倒是难逢匹敌的艳。抬眸望见三俩村妪正挤眉弄眼地与己搭话,晓得这些妇人极爱口舌搬弄,邬小翎唯恐那不中听的是是非非落进温羽徵的耳里,便也只仓猝点了点头,又匆匆投身那青青吐芽的田间去了。   见这美人眉目间总有些遮遮藏藏的怯于见人之气,那几个闲来无事的村妇少不得又凑头饶舌一番,只说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媳妇儿,偏生就跟了个瞎了一只眼的丑汉子,白白糟践。   还未望见垄头后头的家,道旁忽而蹿出几个十来岁的孩子,拦在她身前手拍脚跺咿咿呀呀地唱——   古有“张公吃酒李公醉”,今有温郎合欢鳷鹊楼。云情雨意似蝇竞血,昧天昧地的狗刮头!   宝马雕鞍万重柳,一朝入枕君王侧,恁的也强过殿前封侯。好一个无君无父的浪子班头,好一个没羞没臊的粉郎面首!   邬小翎纵然肚里诗书不多,也觉出这小谣分明指桑骂槐意有所指,再听得“温郎”二字,更不敢随意搭话,慌慌忙忙便提着裾子行去了。   才行至门前,便瞧见温羽徵自瓦顶上跌下,重重摔在地上。邬小翎心下一急,抛下手中的竹篮便疾步迈入门去,“羽徵,你如何……如何又练武了?”   当初邬小翎倾出所有为其医治,总算皇天不负,将温羽徵治了个大好。可抡锄推犁虽大抵如平地而行般与常人不异,可再飞檐走壁地练武,到底难如登攀万仞。温羽徵被妻子自地上扶起,浑然不觉四体疼痛难忍,倒似走了真魂一般蹙着眉头,连连摇头道:“方才我分明已能腾身跃起,可偏偏下肢无力难以久持……那些招式本都是熟稔在心的,为何就是使不上力!”   这段相伴时日,虽不时有人口出酸言恶语地挑事儿,可这夫妻二人反倒愈来愈没了衅隙,也愈来愈恩爱和睦。邬小翎晓得这已不是温羽徵头一回偷偷练武,不由好一阵心酸。他这身上磕碰得青青紫紫,俩人夜里同寝共枕,自己又岂会不知?   见夫婿头颅微垂,满面切齿怒容,心头的不快已是不胜系之,就快如那脱缰烈马畅驰无阻。这怯怯美人嗫嚅少顷,终是心怀忐忑地问出了声:“那小谣你也听见了?”   “我虽是瞎了一只眼睛,耳朵却还不聋。这垄头陌间人人在唱,如何听不见!”那瞎了的眼睛处,眉也褪得稀疏,瞧来甚是诡丑可怖。可那完好的一只眼睛里却生生掀起了更为迫人的狂涛骇浪,口吻也极是不耐。他顿了片刻,自觉积攒已久的这腔怒火冲错了人,才稍稍软下语声道,“察可古一个外邦人,哪里能作出这首《温郎谣》又令其举国传唱,定是那阉伶唐峤受得简寿唆使在背地里作梗,害大哥……大哥他被人指此骂彼地讥讽!”   “我知道你日思夜惦,无非就是想再见你的大哥……我们不若就变卖了这处田产,去寻你大哥去罢……”不忍见温羽徵这般苟且而生地不痛快,邬小翎素手轻抬,拭了一拭浮着水雾的目眶,哪知却带下了那扑簌簌似落花的泪来,如何也止个不住。她自身后揽住他那宽阔的背脊,哽咽着道,“你去哪里,小翎和这腹中的孩儿便也随去哪里。”   月朗风清夜,玑衡高卧当空,远天星光翦下一地不拘形迹的梅柏疏影。花香乍起于庭院,合着那屋中男子身上若有似无的药草气息,愈加沁人肺腑。   才咯出血,才服了药,温商尧面壁而立,久久凝神望着那挂于壁上的战衣。自负伤之后,他再未想过负甲出征,再未想过若飞鸿之于长空,再驰骋沙场一回。然而此时此地阖起眼睛,眼前赫然又见的仍是那烽火狼烟之中漫漫大漠,仍是那能照彻百里的长河日出,浑如早已深入他的魂髓,化为他的骨血。   那是十六岁的温商尧打马长歌砥锋挺锷的地方,那是二十岁的温商尧痛似穿心抱憾终生的地方,他倏然想起,自己而今已是个不惑之年的男人了。   一双薄唇已褪却了猩朱,两鬓的发也染尽了白霜,可透出一双深眸的目光却依然炙烫。他伸手来回抚摩那冰冷的铁甲缨盔,发现自己虽是老了,可那英雄的魂血仍旧沸动不休,和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少儿郎还是一般模样。   这般想来,抚摸战衣的手竟不由微微颤战起来,更连声轻咳不止。   少年天子推门而入,见那男子良久伫立于壁上的战甲前,便也同样静默地望着他。烛火映不暖的苍白,氅衣掩不住的憔瘦,杞昭越看越觉心下酸楚,近前唤他道:“好马也须好鞍辔。这柄‘当吟’朕一直收着,秦开和范炎青几次三番地问朕讨要,朕都没舍得给。你明日即将出征,这剑便算朕赠给你了。”   接过那似乌梢蛇鳞般的当吟,掂了掂后又置于案上,温商尧咳笑道:“这剑太沉,温某年纪大了,只怕使不惯。”   “那《温郎谣》里可不是这么唱的,”投身于对方怀中,少年贪婪地嗅上一嗅那身幽幽的药香,强作笑颜地打趣说,“朕的首辅不单年纪不大,反倒越来越似个绣帏闺秀,身上的香气是一日烈过一日,每每挠得朕‘没羞没臊,似蝇竞血’。”   “改日定要向阮辰嗣问责,”只将怀中少年揽得紧些,温商尧也笑,“如何真成了‘粉郎面首’,太不成体统。”   “朕已交代了阮辰嗣随行军中,只要你活着回来,朕就赦了七哥,容他们遁隐而去……”少年天子抬眸望向身前男子,已是两眼泛红,哽塞道,“秦老将军如此善战也落得个生死不明,何况那察可古分明为你而来。朕知你久经沙场,运筹擅四海,可若你此刻说个‘不’字,朕……   “男儿在世,怒为家国,喜为知己,情钟所爱,”任目光温柔拂过少年面颊,温商尧又笑,“臣此番出征,便是这三个心愿一朝俱圆,夫复何求?”   “好,好,好……”杞昭一连掷出三个“好”字,才颤声复道,“为朕镇守江山就好,为朕抛头洒血便不用了……朕只想教你记得,切记护自己一个周全……”   温商尧轻咳一声,忽而贴面于杞昭,与其额头相抵,鼻尖轻轻擦碰道:“倘若臣此役得胜还朝,陛下可愿给臣打个彩头?”   “你要什么?”情人的亲狎撩逗将心头哀戚须臾拭去,少年天子便也笑了,将两片唇送上对方的唇,轻轻摩挲着道:“莫说得胜还朝,纵是兵败如山倒,只要你活着回来,朕定言出有信,给了你的……”   “料不得三百年那么远……”并未顺势与怀中少年相拥亲吻,温商尧稍顿了顿,即微笑道:“臣便求一个‘五十年垂仁之治’吧……”   少年天子愕然瞠目,一晌才颌首道:“朕答应你,”复又朝身前男子伸出手掌,浑似发愿于天般将神色敛得凝重,“君无戏言。”   两掌交握,他也淡淡笑道,“君无戏言。”   “你可知朕想要什么?”杞昭便又揽住对方的削瘦肩膀,埋首于那氅衣兜起的怀中,径自答道,“朕想与你披红戴花、对酒三巵,作那大婚之礼昭告天下,朕不要妃嫔三千,只要与你一人相守……”话音戛然而止,少年自己也觉荒唐,悄然叹出一声,“可惜朕是天下待望的天子,遂不了愿的。”   温商尧咳了两声,轻笑道:“倒也并非遂不了愿……”   春风逞狂为,莺啭鹧鸪啼。卯时时分,合卺宫内的废王杞晗为一阵喧腾的钟磬之声惊醒,赶忙伏身于窗前,大声问向身侧的一个老宫女,“这是什么声音?是不是温商尧出征了?是不是?”   那老宫女上次挨了顿毒打,不敢再怠慢,当下还算恭敬地回了话。   那披头散发的少年忽而长跪不起,朝着那日头大白的东方连连叩首。额头磕溅出斑斑鲜血,杞晗狂笑道:“母妃佑我!菩萨怜我!他定是有去无回,有去无回的!”   许是再也不会有比温郎重披战甲更振奋人心,更激扬士气之事了。   那首荒谬猥鄙的《温郎谣》早被抛却脑后,察可古杀伐一路的阴霾也已散尽,长安百姓空巷而出,目送他们的温郎离京。有些年纪的百姓依稀记得,二十年前这人间无二的俊美郎君如何不远万里打马而来,又如何伤心欲绝跌落马下,自此再无人延续他的传奇。   登台之上,少年天子与数十万将士慷慨设誓。头戴皂纱冕冠,同着一身玄朱相衬的冕服,他朝身前那个银甲红氅的将军执起一巵酒道:“朕祝将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谢陛下赐酒。”   长安百姓们看见那个绿鬓少年眼梢飞扬,看见那个俊美男子唇角温润,看见两人含带着笑意互视不瞬,于那万人中央,畅快对饮了三盅。   小太监晋汝与施淳、上官洵等人比肩立于台下,见了这番景象,竟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道:“皇上和国公都披红在身,乍瞧之下还真似拜了花堂。”   施淳哪里敢接这大逆不道的话,看了看即将随军而行的阮辰嗣,只悄悄咽下一声叹息。   不惑之年的温商尧披甲出征,羲宗皇帝亲自犒军相送,目光遥遥追索,直至望进眼里的尽是铁蹄扬起的尘埃。   作者有话要说:“张公吃酒李公醉”暗指了张昌宗张易之伴伺武则天,在这小谣里也是借古讽今;“鳷鹊楼”指代的是长安帝宫,“狗刮头”是骂人之词,“面首”则有“男娼”之意,整首小谣就是在骂大陪王伴驾,没有廉耻。唐峤这伶人上次骂温二也够毒的,⊙﹏⊙b汗 ☆、95、尺水终成一丈波(上)   一路风尘仆仆而行,待麾兵渡河安下营寨,温商尧便传来麾下将领商定部署。   “时下烽烟陡起,若先头一役不能一蹴而胜,只怕想要止戈偃武就没那么容易。谁愿择险先行,领兵拒敌?”   自南侵以来,凡是领兵拒敌的汉家将领,无一不败于漠北汗王之手。遑论是生擒活捉还是当场斩杀,但凡官拜将军的,察可古一律命人将其首级割下,并用削尖的竹竿挂起示众。从军之人大多不怕战死沙场,可察可古悍名远播,此番又来势凶猛锐不可当,满堂将领惧其威势,更不愿身后暴尸受辱,一时竟鸦雀无声。好半晌之后,才又一个青壮将领挺身而出,道:“卑职愿替将军打个头阵。”   那黝黑青壮似空咽一口唾沫般蠕了蠕喉骨,仅在自家主帅的注视之下便已两股战战,神容大异先前。温商尧叹气着摇了摇头,“你怯成这般,不战便已输了。”顿了片刻,那苍白瘦削的面庞微微浮起一笑,“尔等暂且留兵屯守,这头阵许胜不许败,还是交由温某进之为好。”   阮辰嗣方欲出言阻止,便瞥见温商尧朝自己摇了摇头,又生生咽下了后话。直至众将领退下,他才忧心道:“国公病势日笃,万不能强行出战!”   “军心不可动摇,温某的病况,还请阮大人切勿泄漏……”温商尧剧烈咳个不止,从对方手中接过丹药服下,才令惨白面庞转圜出一丝血色。他自知硬拼定无胜算,阖眸轻喘良久,才道,“我军人马虽众于羌人却屡屡败退,正是因为士气单弱,上至将领下至兵卒人人闻察可古而色变,不战自怯了。”   阮辰嗣仍欲进言,却听一个兵士前来报禀,帐外来了一个妇人,言辞切切地求见将军。   温商尧也未料到在这边陲之地,竟能看见昔日那名扬京师的艳妓,虽是娉婷依然,可俏丽容貌业已铅华尽洗。邬小翎知道当年温商尧并不喜欢她,因而此刻见他,心里仍是好些生畏。欠身深作一礼,她不敢居功自夸,只将温羽徵如何四肢俱断流落街头、又如何为自己所救之事去繁存简表述一二,便又说自己与温羽徵一路随军而来,暂在离驻军之地不远的一个地方落脚。   “羽徵……将军他近些日子日日勤练武艺,手中的竹剑可挥洒自如,便是大夫也觉此乃罕事,按理说,羽徵……将军他手足俱断,再练武是万不可行的……”   “他打小性子就鲠,”眼眶早已泛红,温商尧咳了几声,淡淡噙了个笑说,“只要想做的,便会存有那粉身碎骨的决心,非做成不可……”邬小翎埋着脸,仍是怯声怯气地说:“可小翎不希望将军粉身碎骨,小翎只盼能和将军作一对贫贱夫妻,此生白首不离……”   眼见长天旖旎泛出暖色,温商尧命人牵来了两匹马,得悉邬小翎有孕在身难受颠簸,更亲自牵马送她还家。走过一路荒阡野陌,听着那乌隼野鸹拖出几声绵邈啼鸣,高坐马上的布衣美人羞赧起了个笑道:“羽……将军他朝思暮盼便是能与国公相见,可将军的脾性国公也知道,宁可自己勉力忍耐,偏偏就不肯先低个头……”   玄色披风款款飘摆,温商尧牵马而行,柔声笑道,“你唤他名字就好。”   “小翎平日里确是这么唤的,可在国公面前,小翎不敢……”   温商尧几乎大笑,“莫非我竟有这么骇人?”   尚谈笑间,一间茅屋现于眼前。扶下了马上的美人,他便径直走入那小院。虽无石亭水榭之繁靡,却也堂屋灶间五脏俱全,遂性自在。邬小翎不忍搅扰这兄弟二人久别重逢,钻身去了灶屋,备置起酒肴来。   即使只是侧脸相对,温商尧也知道自己看见的是谁,甚至只是远远瞧见了这个朦胧身影,就能认他出来。依稀可见那毁去的半张脸,一道深长丑陋的疤痕几乎从眉弓处一直延烧至耳下。   尽管那脚步声向来轻柔,温羽徵不用回头便也知是何人来了。宽阔的肩膀带动整个身子微微震颤,他将脸孔朝墙壁侧得更过,似是不愿与兄长相见。   温商尧在离弟弟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欲近又止,几番动了动唇,却也只将哽于喉间的万千言语化作了一声低唤:“羽徵……”   区区二字缱绻唇舌,竟是多少不忍与不舍。   “你我何有兄弟情分?”温羽徵仍旧不以正脸相视,冷声道,“若非国公设计擒拿,温某又如何会落得这步田地?”   温商尧知其心中有怨,静静立了片刻便说,“你若不愿见我,我离去即是了……”   刚刚返身欲走,忽又听见身后人出声道,“弟弟并非不愿与大哥相见,只是……弟弟容貌尽毁,自惭形秽,实不愿这般模样与大哥重逢……”温羽徵抬手一掣,便是一条纱巾脱手去向了温商尧,又道,“还请大哥将眼睛蒙上……”   那已背身而对的男子便依着对方之言,抬手将指间的纱巾蒙住自己的双眼,系在了脑后。   许是温羽徵的步子本就不轻,又许是眼睛不能视物,耳朵便格外灵敏。他能觉出身前已站着一个人,与自己不过咫尺距离。   “大哥……弟弟悟得晚了……”低沉语声就响在耳畔,一股温热气息轻轻吹进他的耳里。温商尧感到一双手摸上了自己的腰际,摸得他不由一个轻颤,眉头倏尔就蹙了紧。   “大哥曾对我说,‘你已是世间无二的温羽徵,为何偏要做第二个温商尧?’便是弟弟自己也不明白……何以痴痴迷迷,癫癫狂狂……你行一步我便跟一步,就连喜欢一个人,也要仿着你那‘至死无悔’的样子,神骸俱毁也在所不惜……”那蒙眼的男子并未避开,倒任那挺拔的鼻峰来回擦磨于自己的面颊,听他含泪自言,“可惜弟弟悟得晚了……”   那个伏在兄长肩头为他梳发的稚儿,那个亦步亦趋沿袭兄长旧路的少年,是嗔是哀,是不解是埋怨,到底都不重要了。温羽徵将自己那双灼热的唇轻轻覆上前去,颤颤索索地贴在了温商尧那双冰凉的唇上,“你半生误付为一个女人,我一生误付却是为了你……”   他的眼睛藏在了纱巾之下,却藏不住一行泪滑下了脸颊。   邬小翎备妥了酒菜便跨门来唤兄弟二人,为突然闯入眼帘的这一幕惊得星眸大睁,险些脱口呼出声来。   她看见了温羽徵,他从未这样吻得这样细致贪婪又是这样小心翼翼,而温商尧蒙住了眼眸一动未动,只任那滚烫的唇划过自己的鼻峰、唇角、下颌、喉骨……又埋向自己的颈窝与胸膛。两个男人衣裳俱开,彼此的肌肤紧紧贴蹭,莫说温商尧鬓边的白发看似不再打眼,便连温羽徵脸上的疮疤都显得不再可怖,他们都扬着一丝极为释然又好看的笑,也都没看见屋内还有一个女人,便是邬小翎也觉自己似根本不存在于这个地方。   捂住了嘴,不置一声地退了出门,这才发现颊上一片冰凉湿漉,竟已落满了泪。她此刻并不讶异,也并不觉太过心酸,他们本就是骨血至亲,又都是世间最漂亮的男子,仿佛这般肌肤相亲本就理所应当。   邬小翎静静在灶屋内坐了片刻,直到兄弟二人迈入门来,衣衫齐楚,谈笑自若,仿佛方才根本无事发生。   温羽徵抬眸望了怔怔坐着的妻子一眼,蹙眉道:“你愣着作甚么,还不起身为大哥看座?”   “国……国公请上座……”邬小翎听得一唤,才匆匆忙忙起了身,脚下自个儿一个磕绊竟直直扑跌下去,幸而被温商尧探身扶住。   “再唤‘国公’就太显生分了,”温商尧轻声咳罢便展了展披风坐下,朝身前女子温和笑道,“你该叫我一声‘大哥’。”   邬小翎手捧碗箸,仍旧迷瞪瞪地瞪大双目,一面听着弟弟怪自己粗心,一面听着哥哥夸自己巧手,终究也慢慢现出了笑容,投身于这举家团圆、和乐融融之中。   三人谈笑得忘了时辰,出得灶屋时已是月出高空,露水浸透庭轩,温商尧只道今夜无须赶回军营,便留宿下来。   方才躺靠在榻上,门口倒出现一个人。   “大哥,羽徵今夜想与你共枕……”瞧见温商尧微蹙着眉头望着自己,温羽徵也感脸孔发烧,竟似当年那个稚儿般眼睫一垂,颇有些腼腆地说,“只是共枕,不做别的……”   温商尧倒是笑了,往榻上侧了侧身,挪出一人的位置,“上来罢。”   月照磊落,呜呜然一阵夜风穿透牖户,两个男子并肩榻上,倚头亲密相靠。温商尧抬手抚上弟弟的面颊,曾几何时那细致如稠的肌肤而今触来竟糙似糠粃。指尖摩挲过那道跨于眼睛的伤疤,他轻轻惋叹道,“阮辰嗣随行军中,你这眼睛……或许还有治……”   “弟弟虽瞎了一只眼睛,心里倒明镜多了。”语声听来倒不以为意,温羽徵稍事一顿,问道,“大哥,杞晗他……”   “即使你不替他求我,我也早有打算赦他出宫,只不过……”   “杞晗之事相信大哥自有决断,弟弟今日是想另求一事,”他抬脸直视兄长眼眸,“弟弟想身任先锋,出战迎敌!”   温羽徵话音方落,温商尧竟霍然而起,严声道:“不准。”   虽说这街头行乞的好些日子已将性情打磨得圆润不少,一见兄长背身,温羽徵也似触了脾气地问:“大哥不准,定是嫌弟弟轻率寡谋,不足托付了?”   温商尧摇了摇头,“不是。”温羽徵坐起榻上,便又追问:“那就是嫌羽徵而今手足俱断,是个废人了?”温商尧仍未掉过身来,仍旧摇头道:“不是。”   榻上的男儿眉峰一挑,语声含讥地道:“那定然是怕那龙椅上的小情人多有怪罪,再不容你鱼水相亲了?”   “纵然你再激我,我也不准。”温商尧掉过身来,好气又好笑地望着弟弟,俄而轻声叹说,“你的妻子与你有救命之恩,更有共枕之情,而今她身怀六甲,你总该为她和她腹中的胎儿保重才是。”   “她待我的好,我又何尝不是感恩在心,总想着有朝一日百倍还她。”那仅剩的一只眼睛敛尽笑意,眸中的坚忍决绝更比过往慑人,“可千秋青史,我温羽徵实不想只留下一个‘贪淫好色,乱臣贼子’的骂名,还望大哥成全!”    ☆、96、尺水终成一丈波(中)   大帐中的男子命人取来一盆水,仔仔细细擦拭了自己的脸,将头发绑得纹丝不乱。披上战甲,戴上缨盔,又将一块银制的面具罩上了脸面。   一旦将那瞎去的眼睛遮了去,这红唇如朱鼻如峰的挺拔模样竟是一点不逊当年的俊美。温羽徵稍一侧脸,瞧见自家大哥长视不瞬地望着自己,神态全和当年自己头一回披甲在身一般模样,不禁心头好些得意。朝凝然不动的温商尧踱出几步,凑脸过去与他近若脸面相贴,挑眉笑道,“大哥不服老也不行,弟弟确是青出于蓝了。”   温商尧便也笑了,“人靠衣装马靠鞍,你也莫太得意。”   “届时弟弟在阵前与他交战,诈败而走,引那察可古前来追击。路上多山,山多乱石,嵯峨之中大可藏匿伏兵,一旦他中计前来,便是插翅也难飞。”虽说半块面具遮去了一只眼眸,可那露在外头的另一只眼睛却是深邃勾人,顾盼风流。温羽徵又朝兄长露出一笑,道,“擒贼擒王,察可古如若受诛,羌人士气大损而我军士气大振,此消彼长,平寇指日可待!”   温商尧微蹙双眉,寻思了片刻即道,“察可古骁勇且多疑,绝非碌碌之辈。此番侵我大周,一路势如破竹,人皆惮畏,岂会轻易中计?”   “察可古虽骁勇多疑,却也刚愎自许性烈如火,这眼里揉不得半粒尘沙的模样,倒与羽徵好些相似。”温羽徵自嘲般勾了勾嘴角,又轻松笑道,“若我亲自与他搏战,赢他一招半式再出言相激,定能引他上钩!”   “可是……”温商尧仍感心中忐忑不宁,刚欲再言却倏尔被弟弟一下拉近,紧紧揽抱了住。   伸臂将兄长揽得更紧,温热鼻息喷于他的耳廓,温羽徵以自己的面颊与兄长的面颊往复温柔轻蹭,轻声道:“不过羽徵今非昔比,与察可古搏战未必能有胜算。倘使羽徵难以诱他中计,便算替大哥下了一个饵,大哥他日亲自上阵就更可成事……”   “你这又是何必……”这话听来颇有诀别之意,温商尧只感心似为人一揪,便也伸手抚上弟弟的脑后,将他向自己揽拥得更紧些。   “羽徵辱没先祖,累及大哥,半生浑浑噩噩。独是此刻觉得自己譬如重生,舒坦极了。”与兄长分开,他定定看他片刻,忽又眉梢妖娆高挑,浮出一个顽劣的笑来,“欸,温商尧!你该不是大战临头,又要耍赖了罢?”   话一脱口,温羽徵自己倒是一愣。这二十余年的朝夕相处,他发现自己似乎极少对兄长直呼名姓。倒不是不敢悖逆尊长,只是连想都未曾这般想过。仅有的一次脱口而出,也是因为心头动了怒,而与此刻的心境大为不同。   “温商尧……温商尧?”温羽徵只觉“温商尧”这三个字如同珠玉捻玩于齿舌之间,念来着实琅珰好听,便在转身而去之时又念了几声。   邬小翎亦立于军帐之内,许是这个时候的胎儿长得最快,她的腹部较之几日之前又高隆了不少,已显见一个小垄似的轮廓。头上的髻子微微散开了些,轻咬朱唇似在强忍眸中的眼泪,可一张口便似风撼树般催落下两行泪珠,“羽徵……”   “你莫触我晦气!”瞧见一旁的妻子满面泪痕欲言又止,温羽徵心道没趣儿,伸手在邬小翎那张粉嫩颊子上拧了一把,便携着当吟跨出了帐门,“好生侍奉大哥,等我回来!”   几个时辰仿佛瞥眼一瞬。残叶金风都城外,霞蔚乍起,竟已至残阳如血,暮色绸缪长空。   她想起若是平时,这个时候的温羽徵已放下犁头返回家来,和她一同品茶用饭。刚成亲的那段日子,她每到这个时候也担忧在心,担心那昔日钟鸣鼎食的大将军不惯而今的粗袍粝食,脾气一来便会再也不回。直到几次瞧见他脸上那甘之如饴的神态,才稍稍宽下心来。   伏兵早已布置妥当,邬小翎与温商尧同坐帐内,静静等着自己的丈夫喋血归来。   猝然扑入大帐一股血腥气息,她没瞧见自己的丈夫,倒见一个血流遍体、容貌都模糊了的兵士闯了进来。   邬小翎扶住肚子扑身上前,晃着那人肩膀问道,“温将……温将军呢?”   没有看向眼前的女子,只抬脸望着帐内的另一个温姓的男子。那重伤在身的兵士潺潺索索地拿出一块染血的面具,流泪道,“将军……战殁了……”   邬小翎扑跌在地,嘶声痛哭,引得追随那兵士跨入帐内的左右都泫然泣下。   “知道了……”反是温商尧丝毫未作出大恸的表情来,仅朝一众面色悲痛的来人点了点头,即背过了身,“你们扶他下去治伤罢。”   其实不用旁人来报,他早感觉了到,只是未曾料到图穷匕见的一刻竟会来得那么快。   “国公……”   “下去!”语声严厉,温商尧身子一晃,幸而在倒下前撑住了案子。   空荡荡的军帐之中又只剩下了两个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仍在耳旁,他侧过脸看了看那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便近前向她伸出手去,似想将她揽进怀里——可那女子猝然迸发出惊人的力气,狠狠将他推了开。   邬小翎突然感到自己一点也不怕这个男人,纵然他是一家之尊,是一国首辅,纵然自己仅是个没羞没臊的娼家女子。一个身怀六甲又刚死去丈夫的女人确实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她只是有些恨,不恨自己的夫君一意孤行为这个男人去送死,而是恨这生离死别正当时,自己却不是那个最伤心的人。   温商尧自那日生还的将士口中得悉了当时的情形——   浩浩而来二十万铁骑,察可古坐镇军阵的最前方,远远望着那个正与自己探路的先锋交阵的将军。   高高挚起的战旗上赫然是个“温”字。见那骏马之上的将军脸上戴着半块银色面具,宽肩长身,器宇轩昂,长剑出袖的姿态更见武艺非凡,察可古微眯了眼眸,一指前方便问向身侧的萧乾,“那个戴着面具的将军,莫非就是你们汉家的温郎,温商尧?”   萧乾二十年未曾见过温商尧,哪里还能认得。只循着记忆道,“那温商尧确实俊美无俦,英雄无双。想必戴着面具此举是仿效兰陵王,以免他相貌太过俊美而难威慑军中。”   先锋的人数分明数倍于前来迎敌的汉兵,可似乎为那脸戴面具的将军一人就砍杀得七零八落,难以寸进。察可古听了萧乾之言,更觉怒火上涌难遏,当即拍马上前,杀入阵中。   一连砍杀十余汉兵,察可古挥剑直刺向马上的温羽徵,怒声问道:“你就是温商尧?”   “一个羌族莽夫,岂有资格呼我的名姓?”挥剑迎敌之际竟还有闲心整饰仪容,他指尖微翘,抬手轻捋露出缨盔的一缕乌发。虽说半块面具遮住了一只眼眸,可面上肤白如琼瓷冠玉,一对唇红又似含丹覆脂,更莫说那露出的一只桃花眼眸似醉还非,眼波袅转间十分撩人心神。察可古瞥眼瞧见这般样貌,心中更是不疑,遂又不留余力地拔剑劈砍。   虽说温羽徵已拼尽全力,可重伤之后到底不比当初,十余招后便落了下风,越来越难招架。而察可古却是越战越勇,一心想要较出二人间的胜负。温羽徵正欲依计败走,将对方引入埋有伏兵的山隘,身旁突然杀出另一个羌族兵壮——他稍一分神,当胸中了一剑不说,脸上面具也被察可古以剑锋击落。   赫然露出的半张脸面皮肤粗糙似麻,还跨着一道极为骇人的大疤。   察可古不由一惊,只冲这瞎了一只眼的男子喝道:“你竟是温商尧?!”   “你瞧我这瞎眼丑脸的模样,怎会是温商尧?”胸口虽血溅不止,温羽徵仍旧哈哈笑道,“何况与你这等莽汉动手,又何劳我大哥亲自出手!”   甩袖掣出一道剑气,便将温羽徵自马上扫于地下,扫得当吟也抛飞出几尺远,直直插入地中。   周遭的汉兵大多已杀尽,侥幸漏网的也已仓猝而逃。察可古腾然而起跃下了马,以剑尖指着温羽徵的脖子道:“你也姓温?那你到底是谁?”   “我不过是个手足俱断的废人,你连与我交手也须靠旁人帮忙,竟还妄想与我大哥相较,呸!”   漠北汗王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当下命人取来绳索,一端套上了温羽徵的脖颈,另一端系在自己战马的脖子上。一声口哨便催得那马飞腾起来,一阵撒蹄子狂奔之后复归原地,身上的铠甲已为地上尖突的砾石磨穿,拖于马后的两条腿上斑斑血迹,已是皮肉模糊。   “你若说你是温商尧,”察可古怒声又道,“再跪地向我磕头讨饶,我还能赏你一个痛快!”   “汉家多少女子痴痴巴望着嫁我大哥,我大哥都……都娶不过来……”温羽徵虽已满身是血,气若游丝,却仍晃着脑袋笑道,“他只好在里头挑了……挑了个还算标致的,打赏给了你……”   又是一声口哨,那已瘫在地上的男儿又被烈马拖出丈远,归来时撒下一地碎肉。   “你是谁?”察可古业已急怒攻心,一手揪住温羽徵的头发,一手将剑架上他的脖子,全身怒颤地问,“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说你是温商尧!快说!”   “龟孙子且记好……我不……不是温商尧……我是……”他仰起那张已辨不出五官的脸,哧地一声咧嘴笑起,“我是温羽徵……”   刀刃划过咽喉,血溅有声,征衣尽红。   他半生戎马,杀伐无数,怎料最后听见的却是自己颈骨被斩断的声响。那一刻温羽徵想到,原来脑袋搬家的滋味也并非那么难受。   身首分离,皆被高悬示众。支离破碎的身子被缚于一根木棍,木棍顶端则插着那枚斩断的脑袋。这个战死沙场的男儿看似犹然屹立不动,仅存的一只眼睛也犹然睁着,倾其所有的渴慕与留恋望向南方。   那里有比肩的花枝秀木,那里有毗邻的碧山瑶池,那里有一个银甲红缨的将军和一个满脸顽劣的少年,他们亲昵相偎,笑得一脉的漂亮……    ☆、97、尺水终成一丈波(下)   邬小翎执意不肯听任温商尧的安置,只收下些许财物,对他道,“国公但管放心,这些已够小翎布衣蔬食将孩儿养大。小翎一不会再找汉子,二不会重操旧业,三不会委屈了腹中的孩儿,教他寒着饿着!”颊边簌簌滑下泪来,临别又道,“待孩儿长大,我自会告诉他,他父亲是个威名赫赫的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她忍了又忍,终是泣不成声。   自受了温羽徵的阵前一激,察可古一味求进更甚过往,并亲自统率先锋。这南侵一路,凡是领兵来战的汉家将领悉数败于漠北汗王之手,遑论是生擒活捉还是当场斩杀,但凡官拜将军的,漠北汗王一律命人将其首级割下,并用削尖的竹竿挂起示众。又令随行兵士将这些竹竿与战旗一并举在手中。放眼望去,剑戟森罗,战旗高扬,十余首级列成一排,迎向前方。   十来个人头,有的双眼怒瞪,有的神态懵然,有的悲悲切切,有的惊惊惶惶。   独是离察可古最近的那只头颅,虽瞎去一只眼睛,却是面目释然,唇角竟还隐隐含笑。   道旁的嶙峋山石看来已颇觉狰狞,而西风忽至之下,那高挂的人头便似呜咽幽泣般发出阵阵异声,合响于划破长空的凄切雁声,更将这凄然渗人之感展衍得淋漓。也无怪乎会有汉家的守将弃城而逃,宁将城邑双手奉上,也不敢领兵相拒。   风大,天阴,十里荒烟。为首的漠北汗王高坐骏马之上,疑心半路杀出汉兵,仍眼观耳听得认真,未有一丝懈怠。   他突然扬起一臂,令随后的大军止了步——   一个男子单枪匹马,就这么拦在了路中央。   想来能凭一人来挡万军,但是这气魄就绝非凡人。察可古不由细细打量起了不远处的那个男子:未着铠甲,亦未着锦绣,除却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灰白布服,便是一件用以御风的玄色氅衣。腰间虽也佩着一柄剑,可依旧无镂无饰平常得很,全不似当日那温羽徵手中的长锋来得气势迫人。依稀可见苍白皮肤和一头几已全白的发,他的脸面上罩着半块裂纹鲜明的面具,似也正是那个温羽徵的面具。   察可古心中生疑,扬声即问:“来者何人?”   浑然不惧数万铁甲的凛凛威风,马上的男子抬眸朝漠北汗王看去,泰然道,“温商尧。”   察可古闻言一骇,全不可置信道:“你……你近前来,摘下面具我看!”   温商尧引马近前,抬手摘下面具,便露出一张憔悴不堪的面庞。   面颊瘦损,眼眶凹陷,纵是那最该血色丰润的唇也薄似纸刃,唇色青中泛白,毫无血气。他不时掩口咳嗽,咳得又非常厉害,整个人看来仿佛即将为风摧折的柳树般瘦薄佝偻,何有半点传言中举世无双的英雄气概。   漠北汗王身形壮健,相貌英武,一看清对方面容当即哀叹于心:苑雅啊苑雅,这样的男人哪里值得你念念不忘?念罢,便又恶狠狠地朝地上啐去一口:“多少人说温郎占尽天下风流,我还以为是什么‘貌比莲花’的俏郎君,原不过又老又病,徒有其名!”   “温某幼年丧父,青年丧妻,中年丧女,这仅有的弟弟还被汗王曝尸示众,”温商尧轻咳两声,将目光向旗杆上插着的头颅瞥去又收回,不以为忤地微笑道,“若一个男人境遇如此,不免是要憔悴些的。”   “你一人前来所为何事?”疑心有诈,察可古稍一抬眼打量四方,见并无异常即冷哼出声,“莫不是以为你孤身一人,便能挡我二十万铁骑?!简直是找死!”   “温某此番不着铠甲而来,便是只为‘家’而不为‘国’,”又将目光移向弟弟的头颅,温商尧目眶泛红地道,“不过想请汗王高抬贵手,允许温某将弟弟的尸首带回安葬。”   那确是一个男人望向至亲之人的目光,浮动的泪光之中满是断肠人的沧桑悲戚。   “你这话说来是想我讨饶了?”险拔在胸的疑虑稍稍归于平展,漠北汗王眼梢轻睨,冷声说,“既是讨饶便该讨饶得恳切些才是。倘使你此刻跪地求我,兴许我便能答应。”   温商尧闻言当真跨下马来,撩袍跪于地上。   察可古大惊失色,只道:“你们汉人常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竟这般轻易跪我?”   “何止温某‘膝下的黄金’,若不是汗王以众敌寡,又欺舍弟手足俱断,想来他如何不会悬尸于此。”语声不卑不亢,姿态也不低三下四。温商尧咳了数声,苍白面庞复又浮起一个戏谑的笑道,“便请汗王念在已讨了个大便宜,就施恩准了罢。”   这话听来虽是请求,却分明含带讥讽之意。察可古已大光其火,强行抑着怒气道:“你若想要,何不自己上前来取?”   起身向前,只以一人直面似乌云倾倒的黑压压铁甲。玄色氅衣于风中飘拂,鬓边的缕缕银丝也浮漾不息,他神态从容,步履缓而坚定,居然迫得为首的一众羌人铁骑纷纷往后避退。   他们记得那个千里单骑孤身闯营的传说,也记得那个万军从中独取上将首级的奇闻。可教人惊奇的是,这个严格治军从不欺凌妇孺的温郎,自羌人那里得来的,也是敬重大过于仇恨。   “你们怕他什么!”见一个病秧子竟慑得左右退避不已,察可古的胸中怒意更烈几分,不自觉地伸手摸上了腰中宝剑。   可温商尧全似根本不曾看见察可古已拔剑在手,甚至似不曾看见万军待发的羌族铁骑,径自驻于弟弟的首级之前。指尖轻触弟弟的脸庞,轻触他面上的疤痕和那未及阖上的眼眸,所有含蕴不露的温柔尽显于这一刻,他含泪笑说,“羽徵,大哥带你回去。”   便连察可古也不禁瞠目愕住,这人明明发近全白,神容憔悴,可这唇角温柔轻扬的模样竟是这般好看。   一但由这个男人想及自己的妻子,漠北汗王一面为羞怒焚烧,一面更为悲哀覆溺。当即再无多想地朝对方劈出一剑——几若当胸贯入的千钧一刻,温商尧同时拔剑相迎。   这回断不准旁人再插手,落得一个“以众欺寡”之名,见温商尧勉强招架之后跨马欲去,纵马追去的察可古回首怒吼道:“谁也不准插手!”   羌族骑兵一见汗王前去追击敌将,立即也变化了四方的军阵,以长龙之势随行于二人身后。但因听得军令,也只能徒然观望。而那且战且行的两个人并驾齐驱,剑影交错,很快便将彼此逼入崎岖山隘。   察觉周遭地势险恶,察可古顿感不妙。还未来得及返辔而回,听得温商尧一声“放箭!”两旁的山上已落下了箭雨。   “前军莫乱!一举突杀出去!”眼见伏兵林立的察可古深知此刻万不能乱,故仍镇定地回眸大喊,岂知山上的汉兵竟齐声高喊,将他的语声完全盖了过去。   先行到达的羌族骑兵亦纷纷中箭倒下,惊慌之中听得四面而起的“中伏了!快撤!”当即掉过了马头——未料前方的骑兵会忽然折返,后方的骑兵来不及止步,互相冲撞之下,原为长龙的军阵已乱作一团。   “尔等莫乱!莫乱!”察可古不单奋力挥剑抵挡不断落下的巨石和乱箭,还欲重振军心,却听见耳畔细微一声剑响,脖颈猝尔一热。   此一役汉军巧设伏兵,使得羌兵大败之后仓皇遁去。   尸首遍地,为热血泼溅了半身的温商尧倾下目光,已找不到弟弟的头颅落在了哪里。   一丝柔软笑意掠过唇角,他摇了摇头道,“你这顽劣性子,当真是最后也不肯改了。”   他的手上提着另一个人的头颅。   大胜之后的汉兵士气顿生,又见自家的将军将敌人首领的首级斩下,更齐齐高呼“温郎”,响彻云霄。   面唇俱是死一般的惨白,神态却安然若一泓静水,温商尧的步子踱得极慢,仿似连这盘桓于天地间的欢呼声也未听进耳里。   “察可古暴毙,羌人族内为争这个汗王之位,定会自起纷争!我等不若乘胜追击,一举收复故土,将尔等蛮夷撵出塞外!”那黝黑青壮的将军一抹面上鲜血,早无一提及察可古的威名就瑟瑟股战的稚嫩模样,而其余将领也皆如此。羌族铁骑的不败金身一旦破了,时局扭转即指日可待。   阮辰嗣迎身上前,望着温商尧笑道:“国公英伟实不逊当年,察可古——”   他猝然收住话音,视线撇然向下——顺其目光所指之处,竟是一处恰于旧伤处的箭伤,箭身已折断,鲜血透出衣襟汩汩而下。   把察可古的人头扔在地上,温商尧似全然不识对方是谁般怔怔望着阮辰嗣,好一会儿才忽起一笑道,“阮大人,替温某向佋王爷陪个不是。”   他本就面色苍白病容憔悴,此刻虽然负伤却也不咳,只淡淡噙着笑。乍看之下,阮辰嗣也不知这胸口的箭伤到底重是不重,赶忙道:“待卑职替国公诊治……”   “白岭城的深山中有一孤冢,若阮大人有心,他日与佋王遁隐红尘,可否替温某每年逢春便去祭扫一番……”听得对方点头应允,温商尧又问:“陛下……在哪里?”   “陛下自然在京里……国公莫再说话了——”   “备马……”   “国公——”阮辰嗣伸手欲拦阻温商尧前行,却被他抬手一把重推,听他从未这般失态地喊道:“备马!”   作者有话要说:自荐新文《蝴蝶的叫喊》,与变态杀人狂滚床单~ ☆、98、一阕长曲待谁欤(尾声)   “小二,好酒伺候!”   听得那琅当带力的一声唤,正于肆内宴饮笑乐的一众食客不由停杯投箸,扬脸望向了门外。推门而入的青年看来未及而立,身着皂色的云纹锦袍,佩玉蹬靴,冠束鲜妍自不必说。肤色略深,脸颌端正,虽不十分英俊,可一双亮锃锃的眼眸旁镂着几丝尘霜痕迹,瞧着倒有几分慑人之威。   强虏退去关外千里之远,故土俱已收复,大周民气日舒,长安城内高甍画栋矗立街侧,一派灿灿煌煌的盛世繁华。茶楼酒肆为了揽客,不单各自遣人于门前打板吹笛,还将戏台搭进了堂,当真是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待那皂袍青年进了门,又有一青年随他跨入门来。白袍素带,直鼻薄唇,剑眉下嵌着一双黑黢黢眼眸,虽说抬颌顾盼间的贵胄之气不流自露,倒也收敛自如。   寻了个不打眼的地方坐下,皂袍青年唤来小厮,备置了少许酒菜。   “朕替你斟酒。”店内人声嘈嚷,二人坐得又偏,便也不惧这般说话会走漏了身份。杞昭斟满了秦开身前的酒盅,微起一笑,道,“范炎青还在军中,朕今天就先替你开筵接风,贺你不辱家风,一举荡平了敌寇!”   “全仰赖陛下天威浩荡,贼人望风而降!”秦开诚惶诚恐,慌忙捧起酒盅一饮见底,问道:“陛下今日倒好兴致,如何想到要出宫游赏?”   “这公卿大夫之言要听,贩夫走卒之言也要听。那些朝臣只知一味蒙哄,纵是施淳近些日子也对朕多有隐讳,不肯事事尽言。”杞昭自饮了半杯,又斟酒笑道,“‘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朕若不想耳聋目盲,就得多出宫走动走动。”   还未饮及两盅,便听得店内有人说,“当今陛下又施仁政,轻税敛,重农桑,免徭役,这旧制是真真改得好!”那富贾模样的食客仰头灌了口醅酒,又黯然叹道,“记得当年国公在时,也曾力排众议力推新法,可惜那时大周内忧外患,最后不得不暂搁了下。”   秦开闻言心头一惊,手一抖颤杯中酒液也泼出好些:那个殁了七年的温商尧,竟会在这一方小小酒肆中又为人提及。   倒是杞昭面色无改,施施然举杯仰脖,将那劲辣的酒液一串火似的吞入喉中。   又听一个食客接话道:“那察可古气焰冲天,一路披荆斩棘,屠我汉家百姓。若非国公亲身迎敌,更将那察可古的头颅砍下,只怕今日的大周仍是风侵雨催,我等也不知身在何处了。”先里那富贾又道:“国公适才还名震羌汉,斩杀了漠北汗王察可古,一掉头却驱马赶赴京里,结果伤重不治殁于中途……”   “我听说的倒与尔等不同,”另一食客摇头道,“国公确于大败羌寇的当日离营不假,可并未如传言那般殁于半途。可还记得当日曾有一首小谣传皇上与国公名为君臣,实存龙阳之好?想来皇上以国礼为国公发丧,实乃诈死来哄蒙我等草民,只为从今往后两人能避人谤议地长相厮守……”   “你敢这般胡言乱语,怕是早摘了脖子上的脑袋拴于裤腰带上?若皇上当真与国公有私情,在位这些年,为何也未听传好过男[]风?上个月选秀民间,还纳了一个新妃房美人,据传皇上与那房美人夜夜云交雨合共赴巫山,恩宠无出其右……”   “你说的这等淫话倒不怕绞了舌头?”那富贾模样的男子眉眼狎昵地摇首晃脑,惹来举座哄笑,“莫不是你夜夜藏身龙榻之下,方才晓得这样清楚……”   杞昭浅浅带笑不以为忤,径直频频抬袖仰脖,送酒入口。见其饮得极是草莽劲烈,秦开虽不敢如少年时候动辄就对着天子伸手相拦,倒也忧心忡忡地劝道:“天尚入春,陛下不宜如此豪饮烈酒。”   方要答话,忽听一阵锵锵锣响,堂内也随之爆出雷鸣喝彩。原是台上大红缎地的戏帘一揭,一个披坎肩、着饭单的花旦登了台。   见身旁青年苦着一张脸仍欲多言,羲宗皇帝忙罢手一止,冲其摇头笑道:“你莫再扰,朕要赏戏了。”   本是宫里的戏目也不知何以流入了民间,许是因为造语粗俗词句香艳,竟成了百姓喜闻乐见的一折戏,也无多久便流传甚广,人皆能唱。   又一描眉画目的粉面郎登上台来,一见那罗裙簪花的美娇娘,立时作全了那登徒浪儿的痴瞪瞪模样,开口唱道:   谁家娘子窈窕,瓠齿酥乳蛮腰。娇眼暗抛好风骚,檀嘴一呶我魂儿也消……   座上之人的目光再未离开台上那对生旦,随那二人的眉眼传情你唱我和,他以指尖轻叩桌面往复敲打节拍,连着足尖也循声翘起,一点一点。看似酒过半醺,白皙面庞若隐若现一抹彤云。羲宗皇帝双目微阖,唇畔的笑意温柔璨然得教人啧叹不已,摇首轻声附和:“谁家浪子轻浮……”   与那花旦唱的若出一辙,婉转的曲音仿佛风中的桃柳依依,绿波漪漪,又让他得以乘风归去,回到爱人身旁——   “待阮辰嗣随军回京,朕就依言赦了他和七哥,也算告慰萧贵妃的在天之灵……”   “好……”   “欸,温商尧……待朕的皇儿成人,朕便禅位于他,与你寻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居下,过那调弦酦酒、布衣蔬食的自在日子……”   “好……”   无论杞昭说什么,温商尧都轻声回个“好”字。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连着换了几匹快马,一路纵马而行,终是苍天不负地重回情人身边。又许是早已殚力于家国熬干了心血,衣袍染了大半的红,箭伤处倒也不再往外渗血。   血腥气息似一折屏,掩遮了男子身上那沁人心脾的草药之香。他闭眸枕于少年怀中,虽然鬓发如雪,浮着淡淡倦意的面容也槁悴不堪,可那个噙于薄薄唇角的笑却格外温柔好看。   万里江山何其姽婳,四十年峥嵘恍惚一梦。长安帝宫依旧不改当年的草木幽蔚,花开浓绮,他也依旧记得那个二十年前未曾赶赴的旧约。饶感欣幸的是,二十年后的自己终究没让所爱之人空候一场。   日照龙鳞万点金光,簌簌落花荐了一地,辇舆过之依稀有回响。殿檐上的一对燕子彼时还在亲昵交语,转瞬又扑棱棱突入霄汉。少年天子想到但凡与温商尧在一块儿,每每主动索欢都是自己,真似了那戏词里的登徒浪儿,便感有些好笑。尽管这般想来,他仍低头吻上了怀中男子的眉心,一双唇轻放轻起。心道他为国为民尽瘁一生,也独是安枕于自己怀里的此刻得以偷闲,就万莫再扰醒了他。   不恨相逢太晚,相守难久,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你风华正茂时,未能赶及与你谋面。   “朕要命人将那戏目传出宫去,流传至海北天南的每一寸王土……”温热的泪水打落少年的双颊,又打在他怀中男子的脸上,“只要他日听人唱起,朕就知道你仍伴着朕,共朕赏戏……”   感受到杞昭的泪水烫落自己的肌肤,一直阖眸而寐的温商尧似睁了睁眼,浅浅一抹唇角,“好……”   两人十指交扣,而其中一人的手渐渐化成冰一般的凉,任凭另一人如何紧握挽留,掌心的余温仍然留恋不舍地散了去。   杞昭本想趁温商尧还能听见时向他道谢,谢他教诲于自己懵懂未分,谢他相守于自己举目无依,谢他每每救护自己于千钧一发,谢他最后关头亦是不曾负约……可转念又觉,他们之间再言“谢”字委实太过生分。   不惑之年的温商尧溘然而逝,羲宗皇帝静坐一晌,俯眸对其笑道:“朕便以盛世江山酬你罢。”   史臣曰:帝即位以来,爱敬孝慈,修明纲纪,励精图治,持盈保泰。俭宫垣池榭以盈仓庾,薄赋敛徭役而乐百姓,桑麻蔽野,膏腴悬室,物穰人稠日甚,以致岁不能灾也。   旌别淑慝,以云蒸础润之明,赏必信,罚必深视审听。文韬武略,不守一术;选才拔士,不拘一格。用施、韩之智,兼秦、范之勇,君臣若辐轴并进,削强藩,荡边尘,威慑四夷,天下归服。   又曰:帝不爱视美女歌舞,不宝蓄器玩奇珍。独好戏,常召梨园入宫。一宿独对清光,沉醉不知,通宵听赏亦不倦矣。   五十年春正月癸酉,病笃,三月癸卯,崩于清心殿,年古稀。上尊谥,庙号羲宗,葬洛陵。   五十年垂仁之治,千载可颂;昭昭然尧舜之风,天地同光!赞曰:盛世江山,歌咏明君。   ——《周书·羲宗本纪》   -剧终-   作者有话要说:【《周书·羲宗本纪》译文】史臣记录道:羲宗皇帝即位以来,敬重爱护重孝仁慈之人,修整分明了法律制度,励精图治,保持国家太平富庶。把修建宫殿台榭的钱财节约下来充盈粮仓,免去老百姓的苛捐杂税和徭役来使他们安乐。粮食遍野,家家户户都很兴旺又富足,以至于多少年来也没再遭灾。熹宗皇帝高瞻远瞩,以小窥大地鉴别善恶,赏善时言而有信,罚恶时也会仔细考量听查。文治武功和选才拔士,都不拘于一格。用施淳和韩(该是杞昭执政多年之后才涌现的良才,所以前文中并未出现)的智慧,兼用秦开和范炎青的英勇,君臣就似车轮与车轴一般同心而动,削去强大的藩王,肃清边地的贼寇,天下四海都向其臣服!又记录说:熹宗皇帝不爱好美女歌舞,也不收藏奇珍异宝,独独喜欢听戏。常常把梨园班子召入宫中,独自一个人就着月光地听戏,自己醉了也不知道,听了一宿也不觉得疲倦。五十年春天正月癸酉时病重,同年三月癸卯时驾崩于清心殿,享年七十岁。上了尊贵的谥号,庙号羲宗,葬于洛陵。即使千年之后,仍会有人赞颂羲宗皇帝在位五十年间的垂仁之治,他与上古贤君同样的帝王风范将与天地共享光辉!盛世江山,歌咏明君。这文比想象中写得艰难,本该去年12月完结的,结果生生拖到了今年五一。这文没有步步为营的深宫内斗,没有生死相许的壮烈爱情,有的只是一腔娓娓如诉的旖旎曲音,亦如文名。尽管文章除了“进展缓慢”“情节温吞”还有诸多不足之处,可作者真的是每个人物都喜欢,隐忍的温大,跋扈的温二,喜怒无常的杞昭,城府颇深的杞晗……口口声声说这样的结尾算不得悲,温大温二握手冰释,温大杞昭两心相印,而杞晗和阮辰嗣也有情人终成眷属……但码完最后一个字,还是不由热泪盈眶了。感谢每一个不厌其烦读到结尾的姑娘,这是我的历史,感谢有你共鉴。如果不介意文风大变,姑娘们可以去专栏处看看另一篇古耽《一树风流听无声》,勉强可算《长曲》的前传,但要做好准备的是,那文奇虐无比,绝非此文的温情脉脉……顺推一推已经更了20余万的新文《蝴蝶的叫喊》,可以说《长曲》有多古风,《蝴蝶》就有多美剧——来看高智商变态杀人狂吧,来吧,来吧~~~再次鞠躬,感谢。 更多资源尽在里世界ACG https://lishijieacg.cc/ 备用:https://lishijie.co 永久地址:https://lishijie.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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