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坐在彩虹上by靠靠 自闭受温柔性冷感攻 兄弟 引用推文:人物关系:受是攻继母的儿子,患自闭症,继母死后被攻收养。 萌点: 1.自闭症的受软萌软萌的超级依赖攻>< 2.感情处理得很好,进度很自然。 3.受喜欢画画虽然不会回应攻说的话但是会用画表现出来。。 4.关键是这文从自闭症的角度写真的特别打动人。   1   听闻继母兰敏去世的消息,蒋济闻的第一反应竟是松了口气。他停下手边的事务,特地让秘书去询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才知道兰敏是被发了酒疯的现任男友殴打致死的。   蒋济闻早就料到兰敏的下场了。在他父亲去世,她拿着分得的财产兴高采烈离开蒋家的那天就知道了。不,应该说是更早,从她嫁给整整大她三十岁的蒋济闻父亲那天起,十六岁的蒋济闻看着年轻美艳的、二十岁的兰敏挽着父亲的手迈入蒋家的大门,对他绽放了一个不属于长辈的妩媚笑容时,他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像条蛇湿黏黏从心脏上爬过。   兰敏确实是一条蛇变成的女人,她把五十多岁的父亲缠得死死的。那一年的清明节,父亲陪她到夏威夷度假,把扫墓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十六岁的蒋济闻自己带着鲜花上山看望母亲,在冰冷割脸的雨丝中站了很久,回来便发了烧。   在病中,他不断地做着噩梦,梦里充斥着女人的身影,上下前后左右,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影子。有一些他认出是他母亲,他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而死,他从未见过她,只看过照片。梦里的那些影子就是一个个照片中的她。   而另外一些影子他认不出来是谁,它们缠着他,在他梦里追逐着他,像蛇一样湿黏黏从他脸上滑过,他t打了个哆嗦,接着听见一串笑声。他睁开眼睛,兰敏坐在他床前。   “你烧得很厉害。”兰敏说。   兰敏跟他父亲回来了,他父亲一下飞机就奔向公司处理假期堆积的事务,司机载着兰敏跟六箱新购买的衣物先回来。兰敏一回来就知道了蒋济闻生病的事,她放下行李,过来关心蒋济闻。   “你的脸好红。”兰敏盯着他,目光像一条蛇,激得蒋济闻不停打哆嗦。   当时家庭医生刚给蒋济闻打完针,药效的发作跟高烧的温度使他头昏脑胀、迷迷糊糊。他不知道兰敏在干吗,等他反应过来,兰敏冰凉滑腻的手指已经深入他衣物内,轻轻抚摸着少年特有的柔韧温暖的肌肤。她一边抚摸,一边发出像蛇捕到心爱猎物时那种满足的嘶嘶声。   你干什么?病中的蒋济闻费尽力气摆脱她的手,挤出一句薄弱的毫无威慑力的问句。   兰敏嘻嘻笑起来,她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羞愧。她对蒋济闻说:“你经常偷看我,我知道。”她伸出手指,沿着蒋济闻脸部的线条轻轻描画着,叹息般说道:“你长得真好看,你父亲再年轻个三十岁就是你这种模样吗?”说完她就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间。   兰敏的大胆让蒋济闻吃惊,在以后的日子里,兰敏一直这样轻佻地同蒋济闻说话,当然是在无人在场的情况下。蒋济闻开始躲着兰敏,尽量不回家,一回去就把自己关进房间。他不记得自己是否像兰敏说的,偷偷观察他年轻的继母。他质问自己,惶恐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确实是认同兰敏的美貌的。他为此深觉不安,仿佛轻佻的是他而不是兰敏。   兰敏看出他的怯懦,越发大胆。蒋济闻五十岁的父亲被二十岁的美貌妻子跟繁重的公司事务压得越来越苍老,只过了两年,就无力应付年轻妻子了。兰敏被寂寞冷清的夜晚包围,终于在某个耐不住欲望煎熬的深夜,偷偷溜进蒋济闻的房间。   蒋济闻从一个桃色绮丽的梦里醒过来,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性器正深陷一个温暖的所在。他挣扎,底下传来兰敏的声音,“别动。”   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兰敏那张魅惑的脸。她披散着头发,双眼在黑夜里被欲望灼烧得亮晶晶的,嘴唇像血一样鲜红。她缓缓摸着自己的嘴唇,说:“舒服吗?”   蒋济闻背上窜过一阵寒颤,胃里一阵翻滚。   兰敏轻声说:“你可别动,你父亲就在楼下呢,睡得很沈,还打呼噜。我实在睡不着,过来找找你。”   兰敏把这种夜半的禁忌行为说得好似喝下午茶一样随意。   蒋济闻被她吓住了,不敢过分挣扎,也不敢大声说话,他压低嗓音,急急地说:“快出去!”   兰敏又发出那种蛇捕到猎物的满足声,她不理会蒋济闻的驱赶,又埋下头含住蒋济闻半硬的性器。   那个夜晚蒋济闻一直不愿回忆,那是他懦弱无力的证明。他沈湎欲望,无力推开强势的兰敏,直到泄在兰敏嘴里他才清醒过来。他推开兰敏,冲进浴室,抱着马桶一阵呕吐,追进来的兰敏被秽物的气味逼得退出了浴室。她拢拢散落的睡裙,兴致索然。   “居然吓成这样,啧。”   蒋济闻吓病了,在床上虚弱地躺了两天。兰敏的笑声从楼下像蛇一样盘旋着爬行到他床上。那个夏天他深受其扰,大学一开学,他就远远地逃离了家里。他父亲对于他不归家的情况也不感到惊奇,他父亲一直是个迟钝的人,不管是养育儿子还是陪伴妻子。   兰敏喜欢年轻英俊的男人,这是蒋济闻后来确定的。他父亲出车祸意外过世后,二十三岁的兰敏就带着得到的巨额财富跟她的新男友,一个美术系的大学生同居了。蒋济闻没见过那名男学生,但显然他很有魅力。兰敏疯狂地迷恋着他,他还未大学毕业就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之后还给他买跑车,为他办画展,把大笔的钱花在那人身上。可惜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如同兰敏当年与蒋济闻父亲之间的关系一样,都是建立在金钱之上,都那么脆弱。当那男学生拿到了毕业证,名利双收后,就不声不响地抛下兰敏母子,远赴海外留学去了。   蒋济闻后来才发现,兰敏根本不是胆大,而是愚蠢。被年轻的男人欺骗过一次她还不知教训,伤心一阵后很快又迷上新的英俊男子。   蒋济闻不清楚兰敏到底换过多少男友,据她自己所说,就有一个赛车手,一个酒吧的驻唱歌手,一个研究生,甚至还有高中男生。兰敏把这些当成战果,向蒋济闻炫耀。那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十年了,蒋济闻已二十七岁,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他的脸孔早已不复当年柔和的线条,变得坚毅而冷峻。兰敏用可惜的语调说:“你现在还是很好看,但十年前更好看。”即使已经过了十年,即使蒋济闻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软弱的少年了,他还是感到后背窜过一阵寒颤,年少时那个阴暗的记忆又回来了。   兰敏是来向他要钱的,她的钱终于全都花光了,一分不剩。蒋济闻说那些钱本够她花三辈子,她只是笑嘻嘻地说都花在男人身上了。   蒋济闻不愿给她钱,但她纠缠不休,甚至闹到公司。她说如果蒋济闻不肯给她钱,她就只好卖些八卦材料给娱乐小报。   “没人会对那些东西感兴趣,也没人会相信。”蒋济闻不动声色。   “不管有没有人相信,那些都是事实。”兰敏笑得暧昧。   其时兰敏已经三十一岁,依然美丽,但不再像当年那么光芒四射,蒋济闻看着她那副死活要弄到钱的模样,忽地觉得十分悲哀。   在一种夹杂着同情与被威胁的复杂情绪中,蒋济闻给了兰敏一笔钱。   有一就有二,那以后的几年里,兰敏还向蒋济闻要过几次钱。蒋济闻次次都如兰敏所愿,给了她钱。他不在乎那么点钱,可他厌烦兰敏的纠缠、时不时地出现。每当他早已把她扔到脑海后面时,她总是又出现,不知羞耻地伸出手,向他要钱。兰敏的日子越过越落魄,到最后她几乎已完全失去了二十岁时的风采,成了一个讨钱的无赖。这是蒋济闻父亲的耻辱,他竟看上这么一个愚蠢无能的女人;这也是蒋济闻的耻辱,为了十六岁时那莫名的心绪。   他不堪其扰,几乎想用点什么手段让兰敏再也没法见到他。   现在她突然死了。   02   兰敏是被吉他砸死的。凶手是她的现任男友,一个地下乐团的吉他手,小兰敏十几岁,长发,俊美,躁郁,酗酒,拿兰敏的钱玩音乐。兰敏的钱花光了,事事不如意的年轻男人喝了酒后突然发起脾气,跟兰敏起了冲突,扛起吉他就往兰敏脑袋砸,疯狂地砸,兰敏当场死亡。兰敏死了后,那吉他手疯了一般,拿着已经支离破碎沾满鲜血的吉他,转移目标,砸向一旁兰敏的儿子。   最后是邻居报的警。   蒋济闻一边听秘书的汇报,心里一边冷笑,他不同情兰敏。这几年里,每一次见到她,她的情况都比上一次更糟,他毫不怀疑总有一天她会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在他眼前消失。   现在她终于消失了。   她死在一间不属于自己的小房子里,里面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她的,除了她的儿子,一个蒋济闻没有料到的新的麻烦。他被砸断了几根肋骨,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   而这个倒霉的少年对他现在面临的悲惨境地还一无所知。他已失去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妈妈。不,应该说,他的父亲还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过着自己的生活,早已遗忘一个多年前为他生下的小孩。   他已十六岁,假如他是一个普通的少年,那么即使失去了监护人,他也能很好地活下去。可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   蒋济闻见过他,在几年前,五年,或者四年。那不知是兰敏第几次来跟他要钱了,他不肯给。兰敏说她的生活已经糟糕到不能再糟糕了,她的男朋友,拿了她的钱跑了。她哭肿了双眼,不是为那些钱,是为了那个离她而去的男人。   蒋济闻不大相信她的话,兰敏说不信你跟着我到我现在住的地方去看,房东就要把我们赶出去了。蒋济闻真的跟着她去了,他不相信兰敏那些凄惨的描述。到了之后他发现,兰敏过得远比她说的还要落魄。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兰敏那时候过得是不好,但也没有糟糕到哪里去。蒋济闻的震惊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从前与过去的兰敏重叠在一起,那之间的巨大区别使他备受震撼。   美艳的兰敏,奢华的兰敏,跟着父亲到夏威夷度假的兰敏,生活在一个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里头堆满了杂物,没有清洗整理的衣物堆在一张简陋的床上,像一堆皱巴巴的咸菜,跟兰敏从前那些挂在衣橱里洗不得、折不得的漂亮衣物天差地别。兰敏坐在一张廉价塑料椅上,不住地哀叹哭泣,期盼蒋济闻能给她些钱。   而兰星,兰敏十一岁的儿子,就窝在那间小屋子乱糟糟的杂物堆中,在一张折叠桌上埋头忘我地涂抹着。   兰敏的絮叨让蒋济闻厌烦,兰敏的一切都使蒋济闻不快。他走到兰星身边,想看看他在做些什么,借此远离一点兰敏的哀怨。可他看到的,使他觉得更为抑郁。   瘦弱的孩子弓着背趴在桌上,细瘦苍白的手指捏着一根短到如果不用指尖用力捏住就会滑走的蜡笔,在一张旧报纸上画画,在那些冷冰冰的头版头条黑色粗体大字旁,是一道鲜艳的彩虹。由于缺了几根蜡笔,那道彩虹只有三个颜色。   蒋济闻说,你再怎么伤心难过,也该记得给孩子买新的蜡笔跟画纸。   兰敏止住了哭泣。什么蜡笔,什么画纸,我一毛钱也没有了,你没看见吗,房东就要把我们赶出去了,到时候──兰敏走过去用力敲了敲那张折叠桌,那孩子吓了一跳,那截短短的蜡笔头掉在了地上,兰敏视而不见,愤怒地继续哭诉──到时候,就连这么一张桌子也没有了,让他到大马路上画画去吧!   兰星小心翼翼收起那张画满彩虹的旧报纸,瑟缩着躲到角落去。蒋济闻没说什么,很快就离开了兰敏的住处。   几天后蒋济闻带着一纸房契跟一张支票又到了那间杂乱的小屋子,兰敏喜出望外。蒋济闻说,这是最后一次。那个瘦小的孩子依然弓着背趴在那张折叠桌上画画,兰敏走过去拍掉他手里的画笔,把旧报纸揉成一团,说,别画了,我给你买画纸。兰敏把那些杂乱的衣物跟家具通通丢在那间小屋子里,她带着儿子跟房契、支票,坐着蒋济闻的车,搬去了新家。   一路上兰星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蒋济闻猜想他是有点惶恐不安,又或者是为了兰敏毁了他的画而闷闷不乐。兰敏不是一个母亲,她一点自觉都没有。   蒋济闻他们到达的时候律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房子的过渡手续办得很快,兰敏按了几个手印后那所房子就是她的了。蒋济闻说,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他反正用不着,给了兰敏,这是他最后一次资助她,希望她自己知道分寸。兰敏只是在那所房子里转来转去,为自己回到一个舒适的环境欣喜不已,被情人欺骗背叛的事仿佛离她已有一百光年那么遥远。蒋济闻几乎有些后悔了,他不可惜一所房子,他只是为兰敏不可挽救的肤浅感到愤怒。   但那孩子,那瑟缩着站在一旁垂着头的孩子,令他的后悔稍微减轻了一点。   就在父亲离世兰敏离开蒋家的十个月后,这孩子出生了,那时候兰敏已经跟那个大学生在一起了。兰敏第一次来找蒋济闻要钱时,曾经哭诉过那个大学生的负心,说她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却抛弃了她们母子。但蒋济闻怀疑过,那孩子真的是那大学生的吗?这个怀疑没有任何的缘由,如果孩子真是蒋家的,兰敏没有理由不承认,这甚至会是她继续从蒋家索要金钱的一个重要砝码,但兰敏什么都没说。这个怀疑就只是作为一个细小的阴影,飘散在蒋济闻的心里。然而这么一点似是而非的怀疑就够了,足够蒋济闻没法真的看着兰敏母子流落街头。   蒋济闻走过去,带着那惊恐不安的孩子穿过客厅来到一间小书房,书房中间摆着一张对孩子来说高度适中的木质书桌,桌子上摆着蒋济闻准备好的画笔跟画纸,崭新的,一大盒,一大叠。他甚至还让秘书买了几本绘本,也放在书桌上。   “你以后可以在这里画画,”蒋济闻说,“这是你的小画室。”   他抱起那个轻得没有重量的孩子,把他放在舒适的椅子上,看着他待在那张梦幻般的书桌前,拿着画笔动来动去,欣喜得几乎坐不住。他把每支画笔都拿起来,画没有规则的凌乱线条,他感兴趣地看着那些鲜艳的色彩,停不住地涂抹着。   这就是蒋济闻为那孩子做的所有,一盒画笔跟一叠画纸。纯粹心血来潮,他一个电话打过去,秘书就能为他准备好这些,而他只要把东西提过去就行了。对蒋济闻来说,这就是一个小小的同情的举动,带着一点自怜的味道。他想起自己孤单的童年,没有母亲,父亲又忙碌,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跟这个瘦弱的孩子一样缺乏关注。所以他为他做了一点小事,这事小得他立刻就忘记了。   直到那时,蒋济闻依然没发现那孩子的不同之处。   03   那所房子,后来被兰敏卖了,那些钱大概是被她跟她男友挥霍一空了。兰敏一直过着这样一种挥金如土、朝不保夕的生活,她走了以后,什么都没留下。   兰星一无所有。   他还躺在病床上,伤得很重。   蒋济闻清楚这一责任最终会落到他头上,他吩咐秘书办好一切的事,医药费,请看护,安排兰星以后的去处,联系学校。他把这些事当做兰敏留下的最后一个麻烦,做这些事是值得的,只要想到以后兰敏再也不会来烦他,他就感到一阵轻松。   然而事情的发展超出他的预料。   先是秘书拿着一叠文件告诉蒋济闻,兰星不是个普通孩子,他患有自闭症,一般的学校没法接收他。   接着是兰敏的律师来找蒋济闻,给他看兰敏留下的遗嘱。兰敏居然有一个律师,并且她竟然晓得要留下遗嘱!蒋济闻有点惊讶,又觉得有点有趣。兰敏,这个他一直认为对自己命运一无所知的肤浅女人,居然能预先防患自己有个万一而留下了遗嘱。   兰敏的遗嘱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兰星是蒋济闻的弟弟,她去世后,蒋济闻必须照顾他。   “这不可能!”蒋济闻从椅子上站起来,冷笑道,“如果他是我的弟弟,兰敏生前没有隐瞒的必要,她甚至还能从我这里再拿走一部分属于我弟弟的财产。”   但律师不管这些,他只负责把兰敏的遗嘱送到,其他的不关他事。对于蒋济闻的质问他只是敷衍地笑笑,而后就走了。   医院很快打来电话,坚决要求与蒋济闻亲自谈一谈,而不是秘书。蒋济闻在电话里向医院保证,一切费用由他承担。但电话那头却要蒋济闻到医院来,看看他的弟弟。   “那不是我弟弟!”蒋济闻冷静地辩解,“那是我继母的孩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小会,随即说:“蒋先生,那是你们的家务事。可现在,请你来看一看兰星,他没有亲人,他的情况特殊,你不能就这么把他扔在医院里,请一个看护。他现在的状态非常糟糕……”   蒋济闻去了医院。   当年瘦弱的孩子长成了一个瘦弱的少年,苍白着脸躺在病床上,正沉沉入睡。要不是秘书递过来的文件写着他已经十六岁,蒋济闻几乎要以为他还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他跟兰敏很像,即使瘦弱,即使苍白,也依然是个非常漂亮的少年。还未长开的五官带着一点中性的美,像极了兰敏那诱惑的气质,蒋济闻心颤了颤。   医生示意蒋济闻离开病房。   “我们刚给他打了镇定剂。”医生带上房门后说,“他的情绪非常不稳,发狂,想离开病床,还试图拔掉吊针。”   “发狂?”   医生把蒋济闻请到办公室,而后向他详细解释。   “我们查了兰星的就诊记录以及档案,他从小就是自闭症患儿,接受过各种治疗。但是治疗不是持续的,记录显示他曾被送到医院,也去过自闭儿童康复中心,但都是断断续续,中间不断有几个月或长达一年多的空白期。我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这样不持续的治疗行为明显不利于孩子的成长,他虽然已经十六岁,但与人沟通交流的能力非常差,他住院以来,还从未说过一个完整的句子,最多只能一个词一个词地说。”   空白期?蒋济闻想了一下,猜测是兰敏的经济能力不行了,只能把孩子接出来。蒋济闻知道自闭症,这样的孩子比普通的孩子更需要细心照顾。而兰敏这样的母亲怎么可能细心地照顾一个自闭的孩子呢?她把他扔在一边任他画画,只顾谈自己的恋爱。   “亲眼目睹自己母亲的死亡,又遭到了殴打,使他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他现在住院,待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又没有熟悉的亲人陪伴,非常地不安,一直试图离开医院。”医生继续说。   蒋济闻想了想,“请一个心理医生怎么样?”   医生摇头,“我们把这些情况都告诉您的秘书了,她帮忙联系了过去治疗过兰星的王医生。王医生也到过我们医院看过兰星,但兰星的情况特殊,一次两次的心理治疗进展缓慢,并不能带来什么显着的效果。我们希望的是能有他熟悉的人陪在他身边,也许他的情绪能稳定一些。”   蒋济闻想告诉医生,他并不是兰星什么熟悉的人,他见过兰星的次数,加上今天总共才三次。但他看了看那医生期盼的目光,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是医院能找到的,唯一一个与兰星有点关系的人了。   蒋济闻与医生交谈过后,又推开门进去看兰星。兰星在睡梦中也显得非常不安,皱紧了眉头,挥舞双手。在一旁守着的看护怕他弄到吊针,急忙一把抓住兰星的手,压在床上。兰星醒了过来,挣扎得更厉害了,想从看护的制约中挣脱出来。他很瘦,手腕细得跟竹竿似的,但挣扎起来力气大得很,三十几岁的女看护几乎要制他不住,蒋济闻急忙上前,抓住兰星另一只手,对他说:“别闹。”   兰星突然安静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蒋济闻。   看护惊喜地说:“先生,他认得你!”   蒋济闻很惊讶,但兰星果然平静下来,不再挣扎。他睁大双眼,盯着蒋济闻,瞳孔却是涣散的,看上去那目光就像穿透了蒋济闻,在盯着他后面似的,十分诡异。但他的眼睛是那么漂亮,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两颗最明亮纯净的星星;又像两汪初春的泉水,透明得可以望见内心。兰敏遗留给他的魅惑气质,被这样的一双眼睛全部洗去了,他变成了一个最普通最纯真的少年。   蒋济闻的心像被泉水浸透了,湿润温凉。   看护在一旁絮絮叨叨,说她来了这么久,还没看过兰星像今天这样快就安静下来,他发狂起来真叫人心里发抖,不说话不抱怨,只是发出像动物一样的嚎叫。   蒋济闻愣了一会才想起应该去叫医生,跟看护说了一声“我去叫医生”,起身的时候右手传来一点小小的拉力。蒋济闻低头一看,兰星竟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他还是那样没有焦距的目光,并没有在蒋济闻身上停留。   看护见状说:“先生你看着他手,我去叫医生。”   兰星对蒋济闻特殊的依恋让医生非常高兴,他连连说:“蒋先生你看,一个熟悉的亲人陪伴在兰星身边,给他的帮助是非常巨大的,远不是一次两次的心理治疗可以比较的……”   蒋济闻对这意外的情况无可奈何,他跟医生解释了他与兰星之间的关系,强调他与兰星真的只见过几次面,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兰星还记得他。医生让他说清楚与兰星见面时的情况,蒋济闻一一如实告知。   医生沉思了一会,说:“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想,大概是由于兰星当时正处于一个比较封闭的时间段。他母亲刚好经济出现问题,把他从学校接回来,待在家里,只是画画,除了他母亲没有接触过别人,而他母亲刚好情绪又是最差的时候,自然对孩子疏于照顾。他很喜欢画画,甚至是热爱,这点想必你也很清楚,他来到医院这么多天,说的最多的词就是‘画画’。他当时的条件我们可以想象已经糟糕到连画画都没法画下去了,这对他来说,肯定是一件非常恐惧的事。这时你出现了,送给他最爱的画笔,跟画画的条件,以及此后一段很长时间的安稳期,以至于他对你印象深刻。我不是专业的儿童心理学家,我只能作出一种模糊的猜测。兰星他太缺乏关心跟爱护了,并且长期在一种不安稳的环境下生活,时常变换,以至他有很强烈的不安全感。你也许是这么多年来,屈指可数几个主动关心他的人之一。自闭症的孩子心理敏感程度远远超过普通孩子,甚至连记忆力也远远超过一般人,有时候有些人有些事就跟钉子钉在墙上一样,牢牢记在他们的脑海里。而且──”   医生突然停住了话语,看了蒋济闻一眼,笑了笑后继续说道:“而且你虽然不清楚兰星的事,但不代表兰星就完全不知道你。也许他的母亲考虑过这孩子的特殊情况,曾经跟他说过你呢?毕竟除了他母亲,你也许是他唯一可依靠的亲人。”   蒋济闻眼前突然浮现兰敏那张美丽的脸,她还是一副肤浅的模样,对他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离开医院之后蒋济闻拿出电话,拨通秘书的手机。   “帮我安排一下,我要跟兰星做DNA鉴定。   04   蒋济闻开始去医院探望兰星。   一开始是偶尔去一次,看看兰星,给他带几本绘本。他现在还不能坐起来画画,只能让人给他翻翻绘本。蒋济闻去到那里,通常都只是坐一坐,帮兰星拿着绘本,让他看。兰星从来不开口跟他说话,他看绘本非常慢,常常要盯着同一页看十几分钟甚至半个小时,如果未经他允许就翻页,他会立刻发狂嚎叫。蒋济闻觉得这样的相处有他没他都没有什么差别,看护就可以拿着绘本,但如果他要离开,兰星会拉一拉他的衣袖。这个小举动让蒋济闻觉得大概自己还是被需要的。   后来在蒋济闻不去医院的日子里,院方开始会给蒋济闻打电话,说兰星现在的情绪又不稳定了,希望蒋济闻过来一趟。蒋济闻推脱不了,只好过去。他不认为自己有那个能力使兰星安静下来,但每次只要他一出现,兰星总会平静一些。   “他知道你是谁。”医生说,“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但他记得你,需要你,他只是没法很好地表达出自己的愿望。”   与兰星的相处十分枯燥,他不理会蒋济闻。不单单是不理会,他的行为举止都像房间里没有蒋济闻这个人的存在。特别是当他渐渐好转,已经能坐起画画,再也不需要有人帮他翻绘本。蒋济闻坐在病房里,无事可做。他试过跟兰星说话,但兰星毫不理会他。而且渐渐的,当他要离开的时候,兰星也不再拉他的衣袖了。   蒋济闻觉得自己对兰星来说,就像空气一样,透明的,被忽视的存在。   兰星就像一个玻璃娃娃,不笑不哭,不声不语,只是坐在那画他的画,无论谁跟他搭话,他都不理。女看护早已习惯,自己一个人看着电视。蒋济闻看不出来兰星的情绪有任何变化,或者说,兰星的情绪根本就没有波动。   但医生却告诉蒋济闻,兰星在逐渐好转,他的情绪越来越稳定,他刚进医院时,一口饭也不肯吃,现在好多了,饮食渐渐恢复,伤口也渐渐愈合。   医生把功劳都归到蒋济闻头上,蒋济闻莫名其妙。   “你没发现吗?”医生说,“你看看他的画。”   医生拿出一个文件夹,里头全是兰星的画,有一二十张。医生把画摆满桌面,说:“你看这些画。”   蒋济闻弯腰仔细看了一会。兰星画得不错,很稚嫩的画法,像儿童画一样,但色彩缤纷,就像一个个童话里的梦幻世界。   “你看这张。”医生指着其中一张,“你看出来了吗?这是一个孩子,一张生气的脸,线条很凌乱,颜色也很激烈,说明他心情不好。你再看这张,一朵黑色的花,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颜色非常压抑,他不喜欢医院,很明显。但是到了这里──”医生指着另一张画,“──这张画色彩柔和多了,都是明亮的黄色、绿色、红色,他心情变好了。为什么?你看看日期。”   医生指着画的右下角,那里夹着一张小小的标签,上面记着日期。   “这是你来医院探望他后,他画的。”   医生把那些画都仔细收好,放进文件夹里,递给蒋济闻。   “王医生现在每周固定过来两次,他要求记录下每张画的作画时间,他说兰星的情绪好坏可以从这些画里看出来。也许我们无法感觉到,但他的心情确实在变好,他对你的探望与关心并不是毫无觉察的。”   医生的话让蒋济闻稍稍有点动摇。但他太理智了,他很快就想到,医生在对他说好话,告诉他,他对兰星是重要的、甚至是必要的存在。那是因为兰星是个毫无自我生存能力的自闭儿,任何一个愿意照顾他的人对他来说都会是重要的存在。而兰星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急需解决掉的麻烦。   蒋济闻注意到,兰敏从未在兰星的画里出现过。   兰星的画一般都是风景与物品,很少出现人,即使有人也都是同一个形象,一个面目模糊看不出喜怒哀乐的小孩。医生坚信这个画里的小孩代表的就是兰星自己,他在用画表达自己的情绪,用画述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当他能坐起,能拿笔画画时,他画的第一幅画就是一把破碎的吉他、一大滩红色以及一堆杂乱的色块,医生认为这代表了他的恐惧跟惊吓;接着他开始画一个封闭的房间,各种不同的东西被关在里面,一朵黑色的花,或者一张桌子,颜色压抑,医生说这是他讨厌医院的表现;后来他渐渐习惯了医院,医生跟护士定时的有规律的检查使他不再惊慌,他的身体不再感到疼痛,他的画开始不再出现杂乱的色彩,趋于柔和。   这就是他的生活,他的心情,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医生说。   在兰星的“一切”里面,没有兰敏。   蒋济闻曾问过医生,兰星对“死亡”有概念吗,他知道自己母亲已经过世了吗?连医生也只能耸耸肩,给不出答案。他们不能去问兰星,你知道什么是死亡吗,你的母亲死了。而兰星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兰敏,他几乎不开口说话,只说过“画”与“笔”。他不跟外界沟通交流,他把自己封闭起来。治疗过兰星的王医生说,兰星是能开口说话的,他学习得不错,离开康复中心的时候已经能说三四个字以上的句子了,可是每当他离开一阵再回去,他总是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原先的进步消失无踪。   “我以前跟他母亲提过这个问题,”王医生慢吞吞说道,“但她似乎不是很在意……”   兰敏吗?她会在意的事恐怕只有她那些年轻的情人们吧。   如果兰星是个普通人的话,那么蒋济闻想他可以理解他的感受。对兰敏来说,也许兰星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儿子,跟蒋济闻一样,在他小的时候,他常常有这种感觉。甚至连兰敏这个肤浅的女人,在他父亲心中可能都比他这个唯一的儿子重要,他父亲对待兰敏,小心翼翼又爱护有加,离去时还一再叮嘱蒋济闻多多关照兰敏。   可就算他父亲再不合格,过世的时候蒋济闻仍感到心中无限悲怆。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有个在他生命里出现了十九年的人,从此永远在这世上消失了。   可兰星,无动于衷。   05   蒋济闻能猜到医生们的想法。他们觉得兰星的能力并不弱,如果有人能够好好照顾他、教导他,那么兰星也许能学会一点基本的社会生活技巧。他们是医者父母心,可惜蒋济闻不是医生,也没有那么温柔善良的心。既然连兰星的母亲都做不到好好看护他,那他一个外人又如何能够做到?   蒋济闻坚信自己是外人。其实答案很明显,兰星怎么会是他的弟弟。兰星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跟他们蒋家人相象的地方。他瘦弱、苍白,眼睛漂亮得像星星,可蒋济闻跟他父亲,都是身材高大,眼神冷漠得像把剑。   兰敏让他很恼火。所有的人,律师,医生,都认为兰星确实就如兰敏说的,是他的弟弟。他们都在劝他,接下兰敏的烂摊子,照顾兰星。凭什么?兰敏这个狡猾懒惰的女人,她在自己儿子身上一点功夫没下,现在死了却企图叫旁人来照顾他。   这十几天来,所有的人都把他当做兰星唯一的亲人,兰星有个什么事就要打电话告诉他,请他到医院来,这让蒋济闻烦透了。他可以出钱找个疗养院之类的地方让兰星好好待着,但他绝不从此就承担起另一个人的监护责任。   蒋济闻排医院的DNA鉴定排了一个多星期,原来有这么多人对自己与另一个人的血缘关系感到疑惑。   他们在同一家医院做DNA鉴定。抽血的时候蒋济闻第一次见识到兰星的发狂,三个大人都按不住他,他尖叫,甩手,针头根本没法插进去。蒋济闻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在医院待了这么久,几乎天天打针,为什么还会排斥抽血。抽血的护士满头大汗,最后说,要不他做口腔抹试吧,拿棉签在口腔里涂抹就可以,不需要强制又没有痛感。然而即使这样,兰星依然不肯张开嘴巴,他摆出一副完全拒绝的态势,牙关紧闭,肢体攻击。蒋济闻几乎要怀疑兰星是不是知道他们在做DNA鉴定,他在害怕真相出现。   混乱的情况直到蒋济闻忍无可忍伸手禁锢住兰星才得到缓解。蒋济闻一开始的用意是想困住兰星手脚,让他不再挥舞双手,可混乱中他圈住了兰星,变成一种他紧抱住兰星的奇怪姿势。兰星暴躁不安的动作突然缓解下来,稍稍安静了点。蒋济闻来不及想太多,一手抱住兰星,一手扶着兰星的后脑勺,凑在他耳旁哄劝道:“乖,乖,没事,没事,安静。”   蒋济闻一时忘了兰星无法与人沟通交流,他下意识把他当成一个哭闹的普通小孩来对待。哄劝的话说完时他才反应过来兰星的特殊情况,他正想抬起头再想些别的办法,不料到兰星突然停住了挣扎的动作,安静下来。   这有点诡异,但蒋济闻还来不及想那么多,他让护士赶紧。护士匆匆忙忙做好口腔抹试,抱怨蒋济闻没有说清楚兰星的特殊情况,弄得他们措手不及。   蒋济闻依然维持抱着兰星的姿势,兰星还有些慌乱,嘴里一直神经质般吱吱呜呜着。蒋济闻一边跟护士说话,询问DNA鉴定何时能出结果;一边自然而然地拍着兰星的背,轻轻地,有节奏地,像哄婴孩睡觉。   兰星果然渐渐平静下来。   06   做DNA鉴定抽血的事蒋济闻事先没有告诉兰星的主治医生,等医生赶来时,护士已经离去,而兰星躺在床上,蒋济闻在一旁轻轻拍着他背。   医生克制着怒气,僵硬地告诉蒋济闻,一开始为了让兰星适应打吊针,他们费了多大的劲,而蒋济闻竟然就这么带着一个陌生的护士进来要抽兰星的血。   蒋济闻已经很恼火了,这天下午的狼狈是他从未遇过的,到后面兰星虽然平静下来,但仍抽抽噎噎地,只要蒋济闻一停止拍抚的动作,他就又有发作的趋势。蒋济闻试着跟他解释,那只是抽血采样,并没有什么,但看上去兰星根本就听不懂他的话。   蒋济闻的耐心已经到达极点,他对医生说:“那只是抽血,谁会料到他反应那么大?”   医生说:“你把自闭症想得太简单了,你把他留在医院,一周过来看他几个小时,看见他安安静静地在画画,不吵不闹,你就以为你已经了解自闭症了吗?你根本没发现他的不安、惊慌跟害怕,他是自闭儿,不是植物人,他不愿与外界沟通,但他仍能感觉到外界,任何一点变化都能使他焦虑不安。”   蒋济闻听出医生责怪他的意思,冷笑着说道:“我是不了解自闭症,我有什么必要非要去了解它?我现在负担着兰星的医疗费用就已经是大发善心了,还要怎么样?”   “他是你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等着鉴定结果出来吧。”   兰星的主治医生是从儿科调过来的,修过儿童心理学,对自闭症有一定的了解,同情自己没有亲人照顾的病人。他还年轻,见蒋济闻此时此刻还记得要做DNA鉴定,觉得他无情,就不由生起气来。而蒋济闻也是奇怪,他是三十多的人了,平时有什么都憋在心里,不动声色,今天却这样容易动怒。他们两个就这么在兰星面前吵了起来,不欢而散。   恶果很快就显现出来,兰星出现了轻微的厌食症,吃什么都会呕吐。一开始他们以为是食物的问题,排除了许多种容易过敏的食物,也保证食物的绝对干净跟新鲜,呕吐现象依然存在。后来还是请了王医生来,花了整整三个小时,耐心引导,终于从兰星的画画里找出了原因。   两个面目狰狞的大人,张着可怕的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挥舞着双手。   王医生跟年轻的主治医生谈话,又跟蒋济闻了解情况,终于确定了原因。   “你们伤了他的心。”王医生说,“他在害怕,害怕蒋先生抛弃他。”   兰星的主治医生很内疚,而蒋济闻觉得不可能。   “他听不懂我们的话,我跟他说过许多话,他从来没有反应。”蒋济闻说。   王医生摇头,“他不是听不懂,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他表达的方式跟我们不一样,你无法理解。你看,他听得懂你们在吵架,他也知道你们吵架的内容,他很害怕,可他不会像一般孩子一样说出来,哭出来,他有他自己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心情。”   蒋济闻一时无法理解,“这……”   “你之前看过兰星的画,他的画是单一的内容吗?不是,他的画是多彩多姿的,有各种心情,喜怒哀乐,他全都有。什么在影响他的心情?很明显就是外部的环境跟人。当你跟他沟通的时候,你以为他听不懂你的话,无法跟你交流,但也许只是他做出的回应你不明白罢了。”   原因找出来了,怎么解决兰星的呕吐情况他们却有点束手无策。持续的关怀跟照顾很明显就是治愈兰星的最好办法,然而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给予兰星这些东西。   他总一个人待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回他真成了孤单一人了。   蒋济闻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从他十九岁父亲车祸过世那年开始,他就开始独立生活,一边坚持学业一边学着打理公司,一步步走过来。他爷爷奶奶过世得早,只有他父亲一个儿子;而他因为母亲已过世十几年,与他母亲家几乎没有来往,那些亲戚都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他也有过觉得孤单的时候,但他一向坚毅,加上性情冷淡,这十几年就这么过来了,他甚至还未想过结婚生子。他是与兰星完全不同的人,他可以一个人很好地过下去,不需要别人的照顾与帮助。   现在,蒋济闻望着放在他面前桌上的档案袋,把自己过去十几年的生活想了一遍。   他从未觉得他需要别人,也从未觉得别人需要他。   直到兰星出现。   为了消除兰星的不安,让呕吐现象减轻,他现在几乎每天都要过去医院看看兰星,拍拍他,摸摸他。兰星需要抚摸,这是王医生说的,每个自闭症的孩子情况都不一样,他们出现的症状完全无法找出为什么。为什么兰星看似不与外界沟通,却需要人的碰触。   蒋济闻提过,难道就非要他吗,别人的碰触不可以?   医生给他的回答是他是兰星的哥哥啊,跟别人不一样。   每个人都相信兰敏的遗嘱,那不可能是假的,每个人都这么想。再谎话连篇的人,都不可能在自己的遗嘱里说假话,有什么意义呢?是啊,蒋济闻一直在想兰敏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又或者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兰敏又在捉弄他,给他留下最后一个麻烦。他向来都是带着恶意来揣测兰敏的。   可最近,渐渐地他不再这么想。   也许兰敏是在恳求他,求他照看兰星,当兰星的哥哥。   这个哥哥,不是只给钱的哥哥。如果她要钱,她大可以直接说。但是她说的是,兰星是蒋济闻的弟弟,蒋济闻必须照顾他。   付钱,帮他找一家好的疗养院,这是蒋济闻打算做的。他去做DNA鉴定,就是不想背负上莫名其妙的看护责任。他不需要一个弟弟。   可兰星,需要一个哥哥。   一个偶尔会去疗养院看看他、抱抱他的哥哥。   蒋济闻拿起档案袋,里头装着鉴定结果。   其实无论结果如何,对蒋济闻来说都是没有差别的。他并不会因为多了一层血缘关系就突然喜欢上兰星,也不会因为没有那层关系就真的把他弃之不顾。   但这个结果,对兰星来说,也许是很重要的。他会为了这个鉴定,惊慌得吃不进东西,连连呕吐,画一堆灰暗的画。   蒋济闻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份文件,只是看着,并不打开。他想了想,想了又想,突然不知道自己去做DNA鉴定的意义在哪里。他不会因为一份鉴定就改变自己想做的事。   他把它塞进等待碎纸机绞碎的废纸堆里。   07   兰星出院了。在出院前,医生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他们请儿科医生画了许多小人图,拿给兰星看,让他明白人受伤了生病了要进医院,伤好了身体健康了就要出院,提前做好预防工作,让兰星不因变化感到慌张。   蒋济闻不得不承认,兰星有种特别的吸引力。每个人都在为他担忧,每个人都希望他能快乐,没有人在看见他那双星星一样纯净的眼睛时还能硬起心肠。如果不是因为兰敏,蒋济闻想他是不会对兰星有一丝反感的。   兰星搬进了一家精神疗养院,这是蒋济闻能找到的最好的疗养院。昂贵的金钱换来的是舒适的环境,温和的护理人员。疗养院的环境非常好,有大片的绿草地,还有一个个被灌木丛隔开的小花园,种着一些温和无害的植物跟漂亮的花朵。蒋济闻看照片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地方适合兰星,他可以在这里画画,他会喜欢的。蒋济闻买了许多画笔、画纸跟绘本,摆在兰星的房间里。那是一个小小的房间,铺着地毯,连床脚桌脚都是椭圆形的,杜绝一切可能造成伤害的存在。   蒋济闻告诉兰星,这是他的新住处,有人会照顾他。兰星对此毫无反应,只是睁着他那漂亮的眼睛无焦距地望着蒋济闻的方向。蒋济闻离开疗养院的时候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丢弃了某种应该由他承担的责任似的。他回过头去看送他离开的兰星,兰星穿着松软舒适的家居服,特别乖地站在门口。蒋济闻不禁朝他挥了一下手,像小时候放学跟同学说再见那样。他并没期望得到兰星的回应,就像医生说的那样,兰星也许真的能感受到外界的变化,但他只能按照自己世界的逻辑,做出一些别人以为根本没有反应的反应。   但兰星举起了手,缓慢地,姿势有些怪异地朝他挥了一下。   蒋济闻愣在原地,一时他都忘了要离去。兰星也许是有些困惑为什么告别后蒋济闻还不走,他举起手又挥了一下,再挥了一下,不停地做着同一个动作。直到蒋济闻明白过来也许“挥手”对兰星来说,是一个离去的信号,他的无所动作已经让兰星陷入了困惑。他看了兰星最后一眼,之后快步离开。   这是一种全新的关系,也是一种奇怪的关系。   蒋济闻把兰敏遗留下来的问题全都解决了,包括兰敏留下的债务,那间堆满了东西的破屋子──他曾经去那里想拿走一些属于兰星的东西,但发现除了几张破破烂烂的画跟一些衣服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兰星甚至没有玩具。当然,以他现在的年龄,玩玩具也许有些奇怪。蒋济闻升上中学之后,就再也没有买过玩具了。但蒋济闻一直以为、或者说是主观上认为兰星还是个小孩子,他总是下意识把自闭儿当成心智未开的低智商儿童,即使医生跟他说过许多次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况。   疗养院很快就告诉蒋济闻,兰星喜欢按照计划做事。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画画,这些都要保持不变。今天做的事,要跟昨天一样,昨天做的事,要跟前天一样,一成不变让他有安全感。有次下雨,护理人员没让兰星跟往常一样到外面的小花园画画,那一天兰星异常地烦躁不安,撕碎了许多纸,摔了两个杯子,拒绝吃饭。疗养院把这事告诉蒋济闻,让他确定探望的时间,在每一个礼拜的同一天同一刻过来。   其实蒋济闻并没有要每礼拜都去探望兰星,他只是想偶尔想起来过去看一看兰星。但兰星的特殊情况使他不得不给疗养院一个时间,而他从此不得不每个礼拜都去探望兰星一次。   蒋济闻话很少,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跟兰星也差不多。他去看兰星,通常都是陪他坐着。兰星在画画,或者看绘本,而蒋济闻就只是坐着。这无疑有点怪异,护理人员告诉蒋济闻,最好多多跟兰星说话,这样才能渐渐让他学会跟人交流。兰星的治疗记录显示他能说一定数量的句子,但不知为何,他现在却不开口了。所以家人更应该多跟他交流沟通,鼓励他开口说话。   在疗养院里,每个星期天都有许多家长带着他们的孩子来上辅导课程。这些孩子跟兰星一样,都是自闭儿。蒋济闻看见那些家长,每个都很积极很努力跟他们的孩子讲着话,不管能不能得到回答。有时候蒋济闻觉得自己也像个病人,被疗养院里的一切逼着开口跟兰星说话。他开始思索着话题,跟兰星讲一两句简短的话。   他陪着兰星看绘本,对绘本的故事内容发表几句意见,但毫无效果。很快蒋济闻发现,兰星对故事根本没有兴趣,他喜欢的是里面那些色彩漂亮的画。兰星有时会把绘本里的某一页撕下来,护理人员告诉过他许多次,要爱护书本,但兰星不以为意。蒋济闻对护理人员说,也许他是喜欢那一页的画。他们就帮兰星把那些撕下来的画贴到墙壁上,兰星长时间坐在墙壁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画。他真是很喜欢它们,蒋济闻居然对了一次。   兰星会把自己喜欢的画临摹一遍。这时候蒋济闻就陪着他,看他画画,发表一两句意见。蒋济闻很久没有过这么放松的时刻了,只是单纯坐着,看着另一个人,间或说一两句话,也不用在意对方回答了什么,因为对方根本不会回答他。他很像是在自言自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肤浅,不用害怕太过夸张。自从十九岁父亲去世,他就再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了。或者说,就算是从前父亲在的日子里,他也不敢这么松散。   他开始试图了解自闭症。空闲的时候,他会在网上搜索阅读一些关于自闭症的资料文章,他的书架上也开始出现两三本相关的书籍。一开始他一个礼拜打一次电话去询问兰星的情况,礼拜天去探望兰星一次,后来渐渐变成两次电话、三次电话。他都是跟疗养院里专门照顾兰星的护理人员通话,问一下兰星的情况怎么样,心情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护理人员曾经试图把电话交给兰星,并且耐心地告诉他电话另一头是他的哥哥。但蒋济闻通常只听到电话另一端劈里啪啦一阵声响,那是兰星把电话摔到地板上或者拿去敲桌子的声音。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兰星已经开始慢慢渗透进他的生活了。   08   在疗养院待了两个月后,兰星终于开口说话了。   蒋济闻在超市看到一个杯子,很可爱的牙杯,上面画着许多小动物跟一道彩虹。蒋济闻觉得兰星应该喜欢彩虹,就把那杯子买了,带到疗养院给他。他把杯子拿给兰星的时候问:“喜欢吗?”这个脱口而出的问句纯粹是一种习惯罢了,护理人员告诉他要多多说话,兰星能从旁人的语句里学习到跟人交流的技巧。   “喜……欢……”   一道细细的、轻轻的声音在小房间里响起。   蒋济闻的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房门,没有动静。他看着兰星,兰星正拿着那个杯子翻来翻去地看。蒋济闻又问了一声,“喜欢这个杯子吗?”   好像魔法一样,他看见兰星淡色的嘴唇轻轻动了动,缓慢但准确地吐出两个字。   “喜欢……”   兰星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轻轻的,跟他的眼睛一样干净。   “兰星。”蒋济闻第一次叫兰星的名字。   兰星没有回答,依然转动着手里的杯子,喃喃低语着喜欢喜欢。   兰星不是不会说话,他有跟人进行简单的基本交流的能力,这点医生早就说过了。兰星他只是,在从康复中心出来后,长期生活在不安稳、吵杂、缺乏交流的环境下,使得他退缩了回去,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世界里。   刚到疗养院的时候,兰敏还是很焦虑不安的──吃的东西不多;经常神经质地撕着画纸跟绘本,把它们撕成一小条一小条;画的画都很灰暗,充满烦躁的线条跟色块。可随着逐渐适应现在的生活,他渐渐发现回到了他熟悉的轨道上,一切都令人安心地不再发生变化,所有人都很温和,不呵斥他,不阻拦他画画。每过七天,那个他熟悉的人就会来看望他。像准确的刻度,像精准的计划表,他的焦虑渐渐消失了。逐渐转向良好的状况当然十分有利他的康复。   兰星是一个很优秀的小孩,疗养院的医生说,他的情况其实在自闭症中算是非常好的,只要给他一个温和的环境,他就能逐渐跟普通人的世界接轨。   蒋济闻本来以为兰敏已从他的世界里退去了,他再也不会被这个女人破坏心情。可现在,他一看到兰星,就想起她对待兰星的那些粗鲁的、缺乏耐性的举动。如果她能做个正常的母亲,也许兰星现在至少可以背起书包上学去,而不是整日关在一个小小的疗养院里,日复一日画着那些一成不变的花花草草。   兰星从未对他生活着的狭窄环境表示过不满,蒋济闻不清楚兰星是否也会觉得无聊空虚。整天只是画画、在草地上呆坐、看绘本以及上疗养院安排好的课程,这样的日子如果让蒋济闻过上三天他就受不了,而兰星整整过了两个多月。   蒋济闻问过医生,如果兰星按照这样的情况一直进步下去,恢复基本的沟通能力,那么他能进学校上课吗?更进一步说,兰星以后可以参加工作吗?   确实有恢复得很好的孩子能像普通人一样上学,也有少数人能够参加一些简单的工作,但是,这是毕竟是极少数,医生说他不能保证,但任何希望都是存在的,即使微小。   兰星能说的词语越来越多。蒋济闻跟护理人员鼓励他说话,安排他上疗养院里的康复课程,让他跟一堆年纪比他小得多的孩子们一起上课,参与到群体中似乎非常有用,兰星越来越愿意开口了。   他在画画的时候,蒋济闻问他,“这是什么?”他会说,“鸟”“花”或者其他的词。重点不在他说的内容对不对有没有意义,而在于他愿意跟人做基本的交流了。   护理人员说,兰星总在蒋济闻来的时候最愿意开口,他甚至还会主动跟蒋济闻介绍他这一周画的画。护理人员把兰星的画都整理好,放在一个大文件夹里。每当蒋济闻过来,兰星就翻开来给他看。这个大画夹里,是兰星的世界。有时蒋济闻都觉得奇怪,为什么每一天每一天兰星都待在同一个地方,可他却总有许多不同的想法跟感受,他把它们全都画进他的画里,蒋济闻能感受到。这或许就是为什么蒋济闻能够坚持这么长时间每礼拜都来看望兰星的原因,这个从不改变的行程才是他一周中唯一能收获到不同感受的时候。也许比起他们这些所谓的正常人,兰星才是那个最能发现生活有趣之处的人。   总之,跟兰星相处比他想象中的有意思多了。   蒋济闻在疗养院待的时间不知不觉延长了许多,他陪着兰星画画、看绘本、甚至散步。他不愿意兰星整天坐着不运动,就带着他到外面散步。一开始困难重重,兰星总是走着走着就突然停住不动,看着路边的野草、一片落叶或天空中的一朵云,他完全忘记了散步这件事情。蒋济闻陪着他,聊那些植物那些云,而后牵着他手,缓缓向前走,兰星总是会不知不觉就迈开步伐继续走。   他们沿着疗养院散步。蒋济闻有时会带着兰星出来,沿着疗养院围墙绕圈。围墙上被一大片绿叶覆盖住,其间有许多粉色白色的花朵,漂亮极了。兰星对不熟悉的行程一开始有些慌张,但熟悉的人带着他给他安全感,而那些花实在很漂亮,不久后他就学会了在傍晚时分出来走一走。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是不会出疗养院的,他就在院里的草地上散步。护理人员说他一个人能绕着圈走很久,时不时停下来像是在想什么。   他画了许多张关于散步的画。其中有一张是这样的,从正上方俯视的角度。有一个巨大的绿色圆圈,圆圈上长满许多种颜色的花朵,有两个小小的人影手拉手沿着圆圈走。在这张画里,什么都是圆的,白色的一长圈的云、被风吹起卷成一圈的树叶等等。   这是蒋济闻第一次出现在兰星的画里。   有一天他们去散步,不知不觉走了一个小时。真的是不知不觉,蒋济闻没有看手表,没有想起烦人的合同,只是沿着林荫道一直往前走,看兰星对着树叶野花跟公路发呆。等蒋济闻回过神来,他们已到了山脚下。   这个意外的行程并没让兰星慌乱,他看上去兴致勃勃的,对路上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心。蒋济闻心情很好,觉得照这样下去,兰星很快就能不用再困在那间小小的疗养院里了。然而不待在疗养院的话,兰星能做些什么,蒋济闻却没深想。   他有些兴奋。蒋济闻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那种充斥全身、微微发麻的感觉。他心血来潮地拉着兰星一直走到山下的商业街,走进一家餐厅。   餐厅是新开业的,老板是蒋济闻的一个不算朋友的朋友,一直叫蒋济闻过来。蒋济闻突然想起这家餐厅,就拉着兰星过去了。他还从未带兰星在外面吃过饭,锻炼一下兰星的适应能力也不错。   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在计划表上,从来没去过,里面不知有什么东西──这些想法现在一定像乱麻一样在兰星的小脑袋里纠结缠绕。蒋济闻看见他困惑地站在餐厅的玻璃门前,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慌乱地转来转去,像一只找不到窝的小狗。蒋济闻上前拉住他手,轻声地、一遍遍地告诉他:“这是餐厅,我们来吃饭。我跟你一起,这里跟疗养院里的餐厅一样,你就跟平时一样吃饭。”   蒋济闻一边说着一边推开玻璃门,兰星好奇地往里面张望。现在还未到吃饭时间,餐厅里人不多,稍稍缓解了兰星的慌张。蒋济闻带着他走进去,要了一个小隔间。   他们刚坐定,蒋济闻的那个朋友就来了。那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身材修长,长相英俊,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眯着,对蒋济闻说:“这就是你那个宝贝弟弟?”直到这时蒋济闻才稍觉带兰星来这家餐厅有些不妥,他想把男人叫出去,免得让兰星听到一些奇怪的话。然而他不放心离开座位,让兰星独自留在小隔间里。蒋济闻只好说:“是我弟弟,有什么事下次再说。”   那男人并不立即离去,反而毫无忌惮地打量起兰星来。   “江霆──”蒋济闻皱眉。   江霆知道蒋济闻的忍耐限度,摆摆手说:“真是个可爱的宝贝,难怪你都没心思出来了。”说完这话他就出去了,免得蒋济闻发飙。   蒋济闻再去看兰星,他专心致志地玩着桌上发亮的刀叉,对他跟江霆的谈话毫无所觉。   江霆是蒋济闻的性伴侣,仅此而已。   蒋济闻对于性一直很冷感,但偶尔也有需求的时候。他对男人女人感觉都一样,都不排斥,但也不特别迷恋。他认为自己是双性恋,江霆说他是性冷感。他们是在酒吧里认识的,一拍即合。那时候蒋济闻才二十出头,床上的表现就已经明显让江霆很不满了,他说你有那么棒的身材怎么那么弱,多来几次都不行。正常男人觉得伤自尊心的话在蒋济闻听来根本不痛不痒,他对性本来就不热衷。   他觉得性是有些,脏的。每次做完爱他的心情都很不好,跌入阴暗深处,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令人喘不过气的夜晚,那只阴冷的手依然抓着他的致命处,让他兴奋不起来。   跟蒋济闻的性事乏善可陈,江霆一直抱怨,但却忍受这样无趣的性事忍受了十年。这十年里,蒋济闻逐渐成熟,自制力越来越强,去找江霆的次数逐渐减少,到最后一年次数已经屈指可数。江霆感叹,你该不会已经不行了吧?   他们偶尔也会联系,不一定发生关系。蒋济闻越来越对此兴趣不大,有时江霆找他只是吃吃饭说说话而已。蒋济闻是性冷感,但不是笨蛋,他知道江霆对他有好感,但他无意更进一步。如果江霆明显地做出追求他的举动,他是会跟他断掉联系的。但江霆很聪明,也很冷静,他有数不清的男友,实在没有必要多费力气去做一些只有年轻人才有热情做的事。   蒋济闻看着小心翼翼摆弄刀叉的兰星,确实就如江霆说的,真是个可爱的宝贝。如果他就像其他那些普通的十六岁少年一样背着书包到学校去,不知要有多少小女朋友围着他转。兰星抬起头,大大的眼睛转来转去,仍然没法跟蒋济闻眼神相对。   “吃饭……不是……”兰星含糊低语着,把刀叉推到一边。他平时吃饭用的都是碗跟勺子,西餐的餐具显然让他很不适应。   蒋济闻拿走刀叉,只给他留了一个勺子,又跟侍者要了一个小碗。菜来的时候,蒋济闻把兰星那份端过来,一小块一小块给他切好了,帮他装到碗里。兰星看着熟悉的碗跟勺子,以及一小块一小块的食物,终于放心地吃起饭来。   整顿饭蒋济闻都是这么做的,中途江霆拿了瓶酒进来,看见蒋济闻那副耐心的样子,翻了翻白眼后出去了。   蒋济闻几乎没有与兰星吃过饭,他只知道兰星对牛奶鸡蛋过敏,其他一概不知。他不知道兰星的饭量多大,一边帮他装食物一边问,“饱了吗?还吃吗?”兰星不答话,只要东西装到碗里,他就舀起来吃掉。蒋济闻大口把自己那份吃掉后发现兰星还在吃,他有些怀疑兰星的饭量会与自己相当吗?仔细一看,兰星吃东西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嚼得十分艰难的样子。蒋济闻急忙坐过去摸了摸他肚子,鼓鼓的。   蒋济闻端走碗,“饱了就别吃了!”   兰星露出一脸无法忍受的表情,“没吃完……没吃完……”   盛到碗里的饭菜必须吃完,这是疗养院里的要求。每次护理人员都会根据兰星的食量盛好饭菜,兰星每餐都一丝不苟地把它吃完。可现在碗里还有东西,却被拿走了。   蒋济闻很快就明白兰星的烦躁所为何来,几口就把碗里剩的食物吃光,然后拿着那碗说:“没了。”   兰星认真地检查了一遍,确认真的吃完了才放心地放下勺子,蒋济闻不禁觉得好笑,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   他们结完帐从小隔间出来时,已是店里最热闹的时候了,位子几乎坐满。蒋济闻怕人多兰星会心慌,就轻轻拉着他手。离开之前蒋济闻过去跟江霆道别,江霆看他那副模样,凑过去在他耳朵边低声说道:“我还从未见过你这种样子。”   这话有点奇怪,蒋济闻想问他什么意思,可江霆已经转身去招呼其他人了。蒋济闻作罢,牵着兰星的手出了餐厅。   天色已黑,蒋济闻想早点把兰星送回去。他们出来这么久,兰星该累了。他招了辆计程车,兰星却怎么也不肯上车。闹了半天,蒋济闻才勉强弄明白,兰星要走回去,跟下山的时候一样,原路走回去。蒋济闻无奈,对兰星来说,大概只有用跟来时一样的方法才能回到疗养院,他拒绝其他的方式。   他们在夜色中又走了一个小时。沿途的黄色路灯已逐渐亮起,兰星看上去十分高兴,他在路灯下挥舞着双手,嘴里哦哦叫着。蒋济闻还没见过他这么兴奋的样子,心里也高兴。兰星对黑夜的一切都很感兴趣,路灯、星星、虫叫、影子、黑暗,他跟在蒋济闻身后,一步一步踩着蒋济闻的影子,发出快乐的笑声。   等到了疗养院时,兰星已困得连连打呵欠。蒋济闻跟他告别,挥了挥手,兰星也挥挥手。蒋济闻一时挪不动脚步,他想起江霆的话,在江霆的眼中,他是什么样子的?在兰星的眼中,他又是什么样子的?   兰星又挥了一次手。蒋济闻知道兰星又开始困惑了,如果他再不走,兰星又该没完没了地挥手了。   他上前,轻轻亲了一下兰星的额头。他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晚安。”他说。   9   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兰星对蒋济闻的依赖。每个探望的星期天是他最为兴奋的时候,虽然这种兴奋必须要非常仔细才能观察出来。护理人员常常对蒋济闻说,兰星今天一起床就一直很兴奋,早早就跑到大门口等着蒋济闻的车出现。蒋济闻跟兰星认识了几个月,这几个月来,每个礼拜只见一次面,一个月见四次,统共也就见了十几次的面,然而,兰星却依然对他表现出不同于其他人的态度。蒋济闻自己都觉得疑惑,比起他,护理人员与兰星相处的时间更长啊。   对于他的困惑,医生笑着说:“可是,护理人员只是护理人员,照顾兰星是他们的工作。而你是兰星的哥哥,你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心里的感情,不是因为工作,兰星能感觉到。”   蒋济闻不知兰星是否真的能感觉到,但他因此受了极大的鼓舞,对兰星的事越来越在意。连他自己都有点无法相信,在几个月前他还是那么厌烦这个兰敏留下的负担。可现在,他已经把兰敏抛到脑后,兰星只是兰星。   每周只有一次探望机会,蒋济闻不知不觉把这一天的时间越延越长,几乎一整天都待在疗养院里。每次他都给兰星带许多礼物,绘本、画册、画笔,还有许多他猜测兰星会喜欢的小东西,颜色鲜艳的挂画、小抱枕等等,把兰星的小房间堆得满满的。   有天,星期二的时候,他在超市里买生活用品,看见一套被单。被单是天蓝色的,画着朵朵白云,还有一道漂亮的彩虹。蒋济闻立刻买了这套被单,兰星对彩虹有种特殊的喜爱,对一切画着彩虹的东西全都没有抵抗力。   蒋济闻把被单带回去,洗了晾干。到了星期三晚上,他把被单收进来时突然很想看看兰星。这时才星期三,还远未到探望的时间。但他想把被单带过去,顺便看看兰星,就开车去了疗养院。   兰星一开始有些困惑,但很快就把那些困惑抛到脑后去,拿出自己的画来给蒋济闻看。蒋济闻把那套新被单拿出来,给兰星换上。兰星果然喜欢极了,扑倒在床上,成大字型躺着,闭着眼睛,嘴角咧得开开的,那一脸单纯快乐的样子,就仿佛他真的躺在了彩虹上一样。   蒋济闻看着他,摸了摸他头发。   回去之后蒋济闻有些担心,打了电话到疗养院,护理人员却说兰星照常睡下了,没有任何异常。蒋济闻放了心,觉得兰星或许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偏执了也不一定。   第二天蒋济闻跟以往一样上班下班,不同的是他第一次在午休时打开购物网站,在搜索栏里输入“彩虹”两个字,耐心地浏览起一排排商品。   下午他又往疗养院打了个电话,兰星依旧照常,现在正好好地在小花园里绕圈散步。一切如旧,从昨天到现在,什么事都没发生。他稍稍打破了兰星的规律,可兰星没有焦虑不安,没有吃不下饭,没有停止散步,一切都很好。   蒋济闻想,兰星照这样继续进步下去,也许自己很快就可以帮兰星联系到一所能够接纳他的学校。   变故发生在晚上。   快九点的时候疗养院打来电话,说兰星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个小时了,怎么劝都不肯回去。一开始护理人员以为他只是出来外面透透气,反正门口有保安站岗,大门也关着,不怕兰星走出去。可后面有些不对,兰星一直看着大门外,好像在等谁。夜里风渐渐大了起来,他们怕兰星着凉,劝他回去,他不肯。问他在等谁,兰星一开始不说,后面才喃喃说出“哥哥”两字。   这还是蒋济闻第一次听到兰星叫他哥哥,虽然是从别人的嘴里听到的。   蒋济闻对电话那头说:“我马上到。”挂了电话抓了钥匙就火速出门。他一路飞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疗养院,医生在大门口等着他,蒋济闻下了车就问:“兰星呢?”   医生拦住他,“你别进去。我还来不及跟你说别来,你就挂了电话。”   蒋济闻视线越过医生,看见站在入口处的兰星。   “别进去?”他皱紧眉头。   “是的,别进去。”医生伸手示意蒋济闻走远一些,他们两人顺着墙边的阴影走到远处。   “兰星在等你,他以为你会跟昨晚一样过来。”医生说,“我知道你想过去找他,让他回房间睡觉。你过去了他会乖乖听你的,可是明天呢,后天呢?”   蒋济闻抿紧下唇,不发一语。   “所以我们不鼓励任何不按计划来的见面跟举动,这会给他照成日常生活的混乱,他会弄不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就像现在这样。”医生顺着蒋济闻的目光望去,看见入口处那个单薄的身影。护理人员已经给兰星披上件厚外套,外套是蒋济闻让秘书去买的,秘书按照正常十六岁少年的身形买的型号,但兰星太瘦小,外套披在他身上,有点空阔。   “我知道这很不容易,”医生叹口气说,“家长对自闭症孩子付出的爱,一点也不比那些普通孩子的家长来得少,甚至更多。有很多家长都非常想念孩子,但却无法时时看到他们。总得让他们学会自立,至少能掌握基本的生活技巧。”   可是兰星不是他的孩子,蒋济闻想,兰星只是一个半路出现的需要照顾的家伙。   医生说了就这么让兰星等着,让他自己明白蒋济闻是不会过来了。但蒋济闻竟没法就这么上车走掉,他一直站在门外的阴影里,看着兰星,直到睡觉时间到了,兰星遵照时间表走了进去。   兰星睡熟后,蒋济闻想进去看看他,但医生说不要。兰星今天的心情起伏不定,也许睡眠很浅,万一把他吵醒了,他看见蒋济闻,明天就更麻烦了。   那就算了吧,蒋济闻在门外站了一小会,开车走了。   第二天晚上兰星依然跑到门外去等蒋济闻,护理人员告诉蒋济闻不要紧,但蒋济闻依然开车过去了。他把车停在疗养院外,躲在阴影里看着兰星。兰星披着昨天那件大大的灰色棉外套,像株迎着月光生长的小草一样踮着脚晃来晃去。这一天他只待了四十几分钟就进去了,护理人员随后打电话告诉蒋济闻,情况在转好,明天也许就好了。   第三天晚上兰星只出来转了一圈,在门口晃了晃就进去了。   蒋济闻坐在车里不动,看着兰星站过的地方。那里现在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踮着脚晃来晃去的少年,只有昏黄的灯光跟水泥台阶。   江霆的话又在蒋济闻耳边回荡。   “从未见过你这种样子……”   就连蒋济闻,也从未见过自己这种样子。   10   这一星期过得十分缓慢。蒋济闻一直在想,兰星在门口等着他却又等不到时是怎么样一种心情?他想不出来,翻来覆去,煎熬地等着星期日到来。他怕兰星不高兴,准备了一堆的礼物,绘本画册画笔,还有许多印着彩虹的各种小玩意。   当他让秘书去收集有彩虹的各种东西时,秘书那一脸表情可真精彩。他的忠实的秘书,帮他处理过一堆兰敏生前及生后留下的烂摊子,办过兰星的住院跟疗养院事宜,深知有关兰敏的一切对他老板来说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可现在,他一向严肃的老板像个突然有了孩子的年轻爸爸,收集一切可以哄小孩开心的玩具;甚至跟书店联系好,只要一有新的绘本,就立刻打电话通知;而且自从兰星住进疗养院,老板就空出星期日,不再像以前工作狂一样不分周末工作日的加班。老板让他安排过DNA鉴定,说是测试兄弟血缘,但谁知道呢,有钱人的世界总是比较复杂一点,也许就是老板的小孩呢?也只有小孩,才有可能让又严肃又正经的老板露出那种表情。不过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他只要买东西就行,买得越多老板越高兴。   星期日一大早,蒋济闻就出了门,他简直有些迫不及待。那些大包小包的礼物全塞在后车座,满满一堆。从后视镜看过去时他才想,会不会太多了些,其实可以分批送的。回想起来,除了兰星,上一次给别人送礼物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了。他不热衷送别人礼物,总觉得很麻烦,送来送去的,还得费心去想送些什么。可现在只要一想起兰星那单纯快乐的笑容,就想买东西给他,越多越好。   他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蒋济闻握着方向盘思索。   这几天天一黑,他就心情烦躁,文件都看不了。只想着天这么冷,兰星会不会又跑出来等他,而兰星等不到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一想到这,他就想不下去了,心里堵得厉害。   这不对劲,难道他真把兰星当自己弟弟了?有弟弟就是这种感觉吗?   蒋济闻还没来得及多想,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传来。他刚想不好,车身就猛震了一下,他朝前倒,脑袋撞到方向盘,随即失去意识。   蒋济闻醒过来时全身疼痛,秘书跟医生就在他边上。秘书一见他醒了,上前就想说话,医生摆手挡住他,示意先等等。   蒋济闻确实有些晃神,但一小会就恢复过来,开口就问疗养院那边情况怎么样。   秘书愣了一会,显然没想到蒋济闻第一句就是问这个,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回答:“疗养院给您打过电话,手机没人接,就给我打了。问您怎么今天没有按时过去,兰星情况有些不稳定。我说您出了场小车祸,人没大碍,但还昏迷着。那边就没说什么,只说会照顾好兰星。”   蒋济闻皱眉:“我手机呢?”   秘书看看医生,医生说:“蒋先生,您不先了解一下自己的情况吗?”   “不是小车祸吗,死不了。手机!”蒋济闻伸手,还试着下床。   医生不满地说:“是没有大碍,但小伤也有,手臂轻微骨折,希望您注意自己的健康,最好躺床上好好休养。”   “打完电话我就休息。”蒋济闻坚持。   秘书只好把手机拿给他。蒋济闻的手机还完好,没有受到车祸波及。蒋济闻一接过来就立刻给疗养院打了电话,那边等了一会才接,蒋济闻说了自己是谁后那边慌忙说:“蒋先生你不是出了车祸?”   “刚醒过来,没事。兰星怎么样,要不要紧?”蒋济闻看看窗外,发现天色已暗,他竟昏迷了一整天。   “非常不好!”电话那头急匆匆地说,“工作人员刚把他送去医院了!”   秘书站在一边,尽职地告诉蒋济闻,肇事者是一个通宵玩乐疲倦到极点的小青年,脑袋一昏方向盘打错,撞了蒋济闻。蒋济闻心不在焉地听着,脑袋里乱纷纷地,全是刚刚那通电话。秘书还在问他这事情怎么解决,蒋济闻烦躁至极,直接说你看着办,然后就硬下了床,不顾秘书劝阻,出了病房。   蒋济闻下了楼,在医院大门口等着兰星。想了想,又让匆匆跟上来劝他回病房的秘书去一楼的咨询台问问看有没有疗养院送来的十六岁少年。这边秘书刚任劳任怨跑过去,那边蒋济闻就看见护理人员抱着兰星匆匆跑进来。   兰星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倒在护理人员怀里。蒋济闻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忘记自己手臂骨折,上前就想接过兰星。护理人员抬头看见他,惊叫:“蒋先生,你怎么在这里?!”蒋济闻还来不及回答,医生跟护士已经过来了,接过兰星,推进急诊室。跟着来的护理人员急忙追过去说:“脚扎了碎瓷片,流了许多血……”   护士说了声“请在外面等待”就把门关上,蒋济闻追上去问:“怎么回事?”   护理人员还喘着气,显是一路疾跑过来的,他深吸了口气,慢慢说道:“您今天没出现,兰星情绪很烦躁,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情绪异常,午饭不肯吃。我们给你打电话,打不通,没办法,只好劝着他,他听不进去,到了下午就开始撕画,晚饭也不肯吃,一直在门口等着你。我们又给你秘书打电话,秘书说你出了车祸还昏迷着。我们不敢说你出了车祸,就跟兰星说今天你有事,没法过来,让他进房间去。他乖乖回去了,在房间里画画,我们就松懈了,以为没事。没想到刚刚去看他,敲门没回应,进去满屋子都是碎纸跟碎瓷片,兰星躺在地上,全是血,叫不醒,我们就赶紧打了120把他送过来。”   另一个跟着过来的疗养院工作人员说:“他情绪太激动,把屋子里的东西能摔的都摔了,估计不小心踩到碎杯子。”   蒋济闻跌坐在急诊室外的休息椅上,脑袋针刺一样的疼。   这都怎么回事。   他不过是不小心出了一次事故,没去疗养院,怎么就这样了?   11   兰星踩到碎瓷片,一声不吭,让血流满整个地板,最后因失血过多昏迷。医生说他踩到碎片后还继续走来走去,瓷片深深扎入脚底,差点割断脚筋。   蒋济闻听得头越来越疼。   疗养院过来的心理治疗师对蒋济闻说:“发生这次的事件我们很抱歉,一部分的责任在我们,在他情绪激动的时候,没有看好他。”   蒋济闻摆手:“我不想追究谁的责任。你们说过,兰星只是自闭,不是低智商,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他昨天能失控成那样,就因为我失约,没有照计划表去疗养院?他已经十六岁了,他还不懂得现实世界就是会有许多变故吗?今天闹成这样,万一明天又发生什么事,他的计划表被改变了,他还会继续这样竭斯底里吗?”   心理师只说了句,“现在也不能确定是什么原因导致他情绪如此异常……别去责怪他,肯定有原因,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在自闭症的孩子当中,兰星一直是属于情况良好的那种,顶多就是不愿意说话,他没有攻击性,也不会脾气暴躁,是个很乖的孩子,所以我们失去了警觉。”   蒋济闻很沮丧,非常地沮丧,他已经好久没有觉得如此挫折了。他还记得几个星期前他们散步下山的那个夜晚,他带着兰星做从未做过的事,去从未去过的地方吃饭,那时候兰星表现是那么好,一点问题也没有。他以为兰星在渐渐好转,可一眨眼,兰星就跌到最坏的情况。   第二天早上兰星醒过来了,他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他床前的蒋济闻。蒋济闻俯下身亲亲他额头,问:“还疼吗?”   兰星睁着一双眼睛,眼珠左右转转,不看蒋济闻,也不回答。   蒋济闻拉着他手说:“昨天不是不去看你,是路上不小心发生了点事,你怎么能发那么大脾气?”   兰星不说话,这天无论蒋济闻怎么解释,他都不理不睬,不肯开口说话。蒋济闻让秘书把车里的礼物拿过来,全堆到兰星的病房里,兰星看都不看。蒋济闻拆开来,把那些画着各种各样彩虹的小玩意摆在他面前,兰星却还是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   疗养院的护理人员跟他一起讨论原因,认为很有可能是因为星期二蒋济闻的突然到来打破了兰星的日常计划表,这是第一次;星期天的失约是第二次。两次叠加在一起,造成了兰星情绪的恶化。   蒋济闻尽可能地对兰星解释,星期天的失约完全是无法预料的情况,他早上就出门了,却出了车祸。他指着脸上的好几处擦伤,试图让兰星理解车祸是怎么一回事。但兰星仿佛没看见他脸上、手上的伤,连点在乎的样子都没表示出来。   蒋济闻心里有些发冷。   就像石头扔进深海,一点回响也没有。   过去几个月来的努力,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亲近,突然一夕之间全消失了。   对兰星来说,蒋济闻好像成了一个陌生人。   蒋济闻有些火大,他是为了去见兰星才出的车祸。他也想去,可突然发生的意外不是他能控制的,他又没法预知。兰星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纯属无理取闹。蒋济闻好声好气地劝了半天,一点回应都没有,耐心尽失。   与此同时,兰星的情绪并没好转。失血过多导致他脸色苍白,医院准备的营养餐他几乎动都不动。蒋济闻试图喂他吃饭,他情绪突然就激动起来,打翻了餐盘,饭菜洒了一床。   蒋济闻的忍耐到达极限,把手里的饭碗也摔了,说:“不吃算了!”   他黑着一张脸,站在一旁看着兰星。兰星还是那副模样,玻璃橱窗里没有表情的娃娃一样,木着一张脸,看了就叫人心里冒火。蒋济闻甩手就想走,他的病房就在隔壁,特地让医院排的。这时候兰星突然“呜”了一声,开始哭。   泪水像珍珠,从他那星星一样的眼睛一滴一滴滚落下来,不停地,不停地,滚落下来。   这泪珠浇熄了蒋济闻的怒火,瞬间浸软了他的心。   他走过去,伸手擦掉兰星的眼泪,轻声说:“是我不对。”   蒋济闻觉得自己错了。兰星是乖孩子,他不该怀疑这一点。兰星的异常肯定是有原因的,就像疗养院的心理医师说的,只是他们不知道原因是什么。蒋济闻想了半天,想起兰星的画,想起了王医生。   这次王医生花了比上次久得多的时间才引导兰星画出生气的原因。这个原因似乎很复杂,兰星画了许多张画,这些画晦涩难懂,顺序混乱。蒋济闻一张张地看,兰星一张张地画。   大部分的画颜色都很灰暗,复杂的线条跟混乱的场景,蒋济闻猜测这些表明的是兰星的情绪。可兰星的心情怎么会这么差呢?蒋济闻想起这几个月里兰星在疗养院画的画,大部分都很可爱,都是一些温暖的颜色跟明亮的光线。就好像突然之间兰星的心情就变差了。蒋济闻把这些告诉王医生,王医生说,兰星也许比我们想象的敏感多了,肯定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没发现的。   蒋济闻把画铺在床上,站在一边以研究对手计划书的细致跟耐心研究着兰星的画。他时不时调整某张画的位置,再退远些仔细察看。兰星真是自闭界的毕加索,蒋济闻费尽脑力,除了“心情很差”以外,没法从这些画里看出什么。   他把画收起来,整理好放到兰星的画夹里。躺倒在床上,回想起认识兰星以来的点滴,像小兽一样嚎叫的兰星,认真画画的兰星,第一次开口说话的兰星,散步时兴奋又开心的兰星,躺在彩虹被单上露出纯净笑容的兰星……他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翻着画夹。   突然,蒋济闻停下动作,看着眼前的画。   这张画蒋济闻还没看过,不是之前画的,也不是来医院后画的,那就是在星期一到星期天之间这段期间画的。   画上有个少年,蒋济闻知道那是兰星。兰星画里的自己永远都是同一个模样,小小的脑袋,小小的身体,稍稍弓着背。少年站在一座大房子的门口,孤单单地站着,画面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那幢房子跟少年。少年的身影在巨大的房子面前显得特别渺小,他就那么站着,望着远处的一片空白,好像在等着什么人,又或者刚告别了什么人。   蒋济闻继续往下翻。   整张画纸几乎全是留白,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跟四角的阴影表明这是一个房间。有个孩子蹲在画纸的中间,小小的,缩成一团,陪着他的只有他的小小影子。   那是兰星,毫无疑问。   再往下,是一个大人,穿着黑色的风衣,背影毫不停留朝远方走去。那个远方看上去是那么远,没有尽头,只有一条无边无尽不断延伸的灰色小路。   兰星的孤单像支小箭,穿透画纸,射到蒋济闻心上。   蒋济闻认出那个朝前走不回头的大人是他自己,那是他每个星期日去看兰星,最后留给兰星的背影。他跟他说再见,摆手,兰星也朝他挥手,如果他稍微多停留一分钟,兰星就会催促似的连连挥手。他以为他的到来跟离去对兰星来说只是一个时间表上必须履行的事件,像钟表上的时针,必须一步步走完,每一步都要刚刚好,不能多,不能少。   他又忘了王医生告诉过他的话,兰星也有自己的情绪,只是他表达的方式跟普通人不一样。   在每一个他挥手告别的星期天晚上,兰星自己一人回到那间小房间时,就是这样的心情吗?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被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陪伴他的只有自己的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   他也会觉得孤单,他的孤单跟所有人一样,像艘汪洋中的小船,独自飘荡。   蒋济闻很快就做了决定,让兰星搬出疗养院,跟他住在一起。   他的决定很突然,疗养院跟王医生都很惊讶。王医生有点担心蒋济闻是否能照顾好兰星,蒋济闻是单身,没有其他家人,自已一个人照顾一个自闭症患者是非常辛苦的一件事,而蒋济闻此前从未有过经验。   “你还要上班,你上班的时候兰星怎么办?”王医生问。   蒋济闻说:“找个特殊学校,康复中心,或者仍旧送到疗养院,下班后我去接他。”   蒋济闻觉得自己有些疯狂,他很少有疯狂的时候,或者应该说几乎没有过。一个三十几岁的单身男人,照顾一个十六岁的自闭少年,而这种照顾是没有尽头的。   “你结婚的时候怎么办?”王医生问。   说实话蒋济闻不觉得自己会有结婚的时候,他是性冷淡,同时他也情感冷淡,对男女都没太大兴趣。兰星是唯一的例外,奇怪的例外,他不知不觉就跑进了蒋济闻的心里。   “如果我结婚了,我跟我太太可以一起照顾兰星。最坏的情况下,我还可以请一个看护来照顾兰星,这些都不是问题。”蒋济闻说,“你知道兰星需要什么,我以前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我要跟他住在一起,他得回来。”   他居然用了“回来”这个词。   一旦做了决定,什么都变得简单了。蒋济闻早就搬出了蒋家的那个大房子,自己单独买了间公寓。对单身汉来说,公寓不算小。蒋济闻腾出一间房当兰星的房间,床跟衣柜都是现成的,只需买一些新的小东西。蒋济闻打算等兰星出院了,带他一起去买。他对兰星说:“以后跟我一起住。”肯定的语气,不容置疑。   “一起?”兰星缓慢地说出一个词。   蒋济闻的伤并不要紧,几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脸上的伤痕有些吓人而已。他几乎天天都陪着兰星,看他画画,跟他说话。也许是他的陪伴,兰星的情绪渐渐好转,终于肯开口说话。   蒋济闻拿过兰星的画笔,在纸上画了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他以前学过素描,不怎么样,但画两个小人没问题。   “一起。”蒋济闻把画笔还给兰星。   “一起……”兰星比划着那两个小人,喃喃低语。   “当然──”蒋济闻说,“我上班的时候,你不能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得把你送到疗养院。晚上下班后,我就去接你。”   蒋济闻已经让秘书去找寻,看看有什么地方能让兰星待着。学校是不可能了,兰星的情况特殊,而且恢复的程度也没有好到可以融入群体当中;而康复中心里面都是小孩子,兰星的年纪又偏大。最后只好再把他送到疗养院去,他在那里习惯了,蒋济闻料想应该可以很容易适应下来。   兰星一时并不能完全懂得蒋济闻的意思,他有点困惑,伸出手无意义地在空中抓了抓。蒋济闻握住他手,亲了亲。兰星停下动作,眼睛扫过来扫过去,最后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摸着蒋济闻的脸颊,那里有几道车祸留下的擦伤。   “疼……”   他在以他的方式,关心着蒋济闻。   蒋济闻握住他双手,大么指轻轻摩挲着细细的指骨。   “不疼。”他说。   与每一次变换环境时的烦躁不同的是,这次兰星很平静。蒋济闻带着他回疗养院搬东西,尽管已经把大部分绘本跟画具留在了疗养院,还是收拾出了几个大箱子。车后箱放得满满的,车后座也不留一点缝隙。兰星坐在前座,好奇地回头张望那些纸箱子。   “画……”兰星指着某一个箱子说。   蒋济闻头也不回,专心开车,“回家我们就整理出来。”   “回家?”兰星说话带着一点上扬的音调,好似发出疑问。   “是的,回家。”蒋济闻说。   东西挺多,蒋济闻上下楼搬了几次才搬完。他下楼去搬东西时,兰星得一个人待在陌生的房子里。蒋济闻叮嘱兰星坐在沙发上,别动。他还拿出一本画册,让兰星有事可做。下楼的时候他心脏直跳,电梯到达地下车库时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到车子边,飞速打开车门搬了箱子就走。看着电梯一层层亮灯,像沙漏的倒计时,莫名让他烦躁。电梯门刚一开他就冲了出去,推开门一看,兰星好好地坐在沙发上,没看画册,看着他,表情平静。屋子里一切都好,所有的东西都好好地摆在原来的位置,没有成碎片。蒋济闻松口气,把箱子搬进兰星房间里。他站在小小的房间里,突然笑出声。   他们一起整理好所有的东西。蒋济闻打开箱子,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兰星把绘本跟画册摆上书架,把那些小玩意摆在书桌,把那套彩虹被单套到被子上。兰星有条不紊,做得很好。蒋济闻还把那些兰星从画册跟绘本上撕下的画都贴到墙上,兰星显然很喜欢这些画,蒋济闻在贴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嘴里还喃喃低语。蒋济闻问他在说些什么,他哇啦哇啦含糊乱讲一通,蒋济闻凑近了听,根本听不懂。蒋济闻就摸摸他头,说:“你高兴就好。”   兰星对新家很好奇,他一间间看过去。蒋济闻拉着他手,一一为他介绍。这是客厅,这是厨房,这是书房,这是卧室。兰星转来转去,带着考察的神情认真地打量着那些家具、摆设、墙壁上的画等。他好像在记忆方位一样,在每个房间不停绕来绕去,嘴里念叨着“厨……房……”“客……厅……”,最后困惑地在自己跟蒋济闻的房间来回绕。   蒋济闻过了一会才明白兰星的困惑,他告诉兰星,“这间是我的房间,那间是你的房间。”兰星茫然地眨眨眼。蒋济闻找出一支笔跟两张纸,想了想,写上“哥哥的房间”“兰星的房间”,然后贴在各自的房门上。   兰星看看这边,看看那边,露出满意的表情。   这天兰星始终表现得很好,收拾完东西后到了晚饭时间。蒋济闻打电话叫了三菜一汤的外卖,把饭菜跟汤盛好单人的份,放在兰星面前。兰星很顺利地把饭菜全吃光了,饭后蒋济闻问他吃饱了吗,兰星回答,“大,大。”蒋济闻摸摸他肚子,果然鼓了起来,担心他吃多了,就带他下楼散步。散步时兰星一直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建筑跟景色,还在一家小小的蛋糕店外看了半天橱窗里的漂亮小蛋糕。小蛋糕只剩下几个,做得十分精致漂亮,白色的奶油上点缀着草莓、猕猴桃、黄桃等各种颜色的水果,五彩缤纷。   店主笑眯眯地说:“我们已经要关店了哦,如果你想买的话,可以给你打折。”蒋济闻只好解释:“他就是看看,不能吃,他对牛奶跟鸡蛋过敏。”一头金发的时髦店主露出惊讶的表情,“牛奶跟鸡蛋都过敏?”随即同情地对兰星说:“那你不是什么蛋糕都不能吃了?”   兰星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看着那些蛋糕,还用手指戳戳玻璃。   那店主也不在意兰星的冷淡,他弯下腰来,顺着兰星的眼神看着玻璃柜里的小蛋糕,自言自语道:“蛋糕看上去很好吃吧……诶……不能吃好可惜……”   那店主居然就站在那里,跟兰星一起看着玻璃柜里的小蛋糕,苦恼地皱着眉头。一瞬间蒋济闻有种看见两个兰星的错觉,一个大的,一个小的,眼神都一样的清澈。   蒋济闻拉兰星的手,说:“我们走吧。”又对那店主说:“不好意思。”   那店主不在意地摆摆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对兰星说:“再见!”   之后他们再走了一会,路灯亮起时就回去了。   即使是在陌生的环境里,兰星还是严格遵守他的日常作息时间表。散步回来后他画了张画,一个大蛋糕,涂得五颜六色的。蒋济闻看着那个像加了一大堆色素的恐怖蛋糕,问他:“想吃吗?”   这时刚好八点整,兰星也不回答蒋济闻的问题,进了浴室洗澡。蒋济闻有些担心,跟进去告诉他如何调节温度,还站在一边帮兰星试水温,最后还是兰星不耐烦地挥舞拳头把他赶出来。整个过程中蒋济闻一直站在浴室外,十五分钟后兰星准时出来,浑身好好的,睡衣穿得好好的,皮肤也没有被烫红。他看见蒋济闻站在浴室外,还穿着外出时的衣服,就挥舞着双手喊:“洗澡!洗澡!”蒋济闻只好遵循兰星的命令,回房洗澡。蒋济闻洗澡后出来,看见兰星还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绕圈。他猜测这大概是兰星熟悉环境的特别方法。   绕完圈后兰星画了一会画,看了一会绘本,十点准时睡觉,并且还命令蒋济闻也上床睡觉。蒋济闻看着他躺下,兰星没有烦闷,没有不安,没有焦躁,很平静。蒋济闻亲亲他额头,说:“晚安。”   兰星闭上眼睛,呼吸平缓。   蒋济闻退出房间。   蒋济闻在书房里看了一会文件,坐立难安,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索性回房睡觉。可他毫无睡意,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最后忍不住爬起来,悄无声息走到兰星的房间。   兰星已经换了一个姿势,侧躺着,呼吸依然平缓,显然已经入睡。   蒋济闻站在床边看了一会他的睡脸,然后回房。   兰星已经很好地适应了这一切,反倒是他,大惊小怪的。   这天兰星始终表现得很好,收拾完东西后到了晚饭时间。蒋济闻打电话叫了三菜一汤的外卖,把饭菜跟汤盛好单人的份,放在兰星面前。兰星很顺利地把饭菜全吃光了,饭后蒋济闻问他吃饱了吗,兰星回答,“大,大。”蒋济闻摸摸他肚子,果然鼓了起来,担心他吃多了,就带他下楼散步。散步时兰星一直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建筑跟景色,还在一家小小的蛋糕店外看了半天橱窗里的漂亮小蛋糕。小蛋糕只剩下几个,做得十分精致漂亮,白色的奶油上点缀着草莓、猕猴桃、黄桃等各种颜色的水果,五彩缤纷。   店主笑眯眯地说:“我们已经要关店了哦,如果你想买的话,可以给你打折。”蒋济闻只好解释:“他就是看看,不能吃,他对牛奶跟鸡蛋过敏。”一头金发的时髦店主露出惊讶的表情,“牛奶跟鸡蛋都过敏?”随即同情地对兰星说:“那你不是什么蛋糕都不能吃了?”   兰星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看着那些蛋糕,还用手指戳戳玻璃。   那店主也不在意兰星的冷淡,他弯下腰来,顺着兰星的眼神看着玻璃柜里的小蛋糕,自言自语道:“蛋糕看上去很好吃吧……诶……不能吃好可惜……”   那店主居然就站在那里,跟兰星一起看着玻璃柜里的小蛋糕,苦恼地皱着眉头。一瞬间蒋济闻有种看见两个兰星的错觉,一个大的,一个小的,眼神都一样的清澈。   蒋济闻拉兰星的手,说:“我们走吧。”又对那店主说:“不好意思。”   那店主不在意地摆摆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对兰星说:“再见!”   之后他们再走了一会,路灯亮起时就回去了。   即使是在陌生的环境里,兰星还是严格遵守他的日常作息时间表。散步回来后他画了张画,一个大蛋糕,涂得五颜六色的。蒋济闻看着那个像加了一大堆色素的恐怖蛋糕,问他:“想吃吗?”   这时刚好八点整,兰星也不回答蒋济闻的问题,进了浴室洗澡。蒋济闻有些担心,跟进去告诉他如何调节温度,还站在一边帮兰星试水温,最后还是兰星不耐烦地挥舞拳头把他赶出来。整个过程中蒋济闻一直站在浴室外,十五分钟后兰星准时出来,浑身好好的,睡衣穿得好好的,皮肤也没有被烫红。他看见蒋济闻站在浴室外,还穿着外出时的衣服,就挥舞着双手喊:“洗澡!洗澡!”蒋济闻只好遵循兰星的命令,回房洗澡。蒋济闻洗澡后出来,看见兰星还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绕圈。他猜测这大概是兰星熟悉环境的特别方法。   绕完圈后兰星画了一会画,看了一会绘本,十点准时睡觉,并且还命令蒋济闻也上床睡觉。蒋济闻看着他躺下,兰星没有烦闷,没有不安,没有焦躁,很平静。蒋济闻亲亲他额头,说:“晚安。”   兰星闭上眼睛,呼吸平缓。   蒋济闻退出房间。   蒋济闻在书房里看了一会文件,坐立难安,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索性回房睡觉。可他毫无睡意,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最后忍不住爬起来,悄无声息走到兰星的房间。   兰星已经换了一个姿势,侧躺着,呼吸依然平缓,显然已经入睡。   蒋济闻站在床边看了一会他的睡脸,然后回房。   兰星已经很好地适应了这一切,反倒是他,大惊小怪的。   12   第二天是星期一,蒋济闻载兰星出门,到疗养院去。到达之后,蒋济闻打开车门,兰星坐着不动。蒋济闻拿出新的时间表,指着下午六点那格说:“下午六点就来接你回去。”   格子里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   “我要去上班。”蒋济闻说,重复了一遍上班这个词。他不知道兰星是不是明白上班的意思,但兰星拿着那张时间表看了一会就乖乖下车了。蒋济闻有些担心,叮嘱护理人员有什么事就给他打电话。   兰星朝他挥手,眼神依然无法与蒋济闻直接交会,但蒋济闻知道兰星在看着他。蒋济闻摸摸他头,说:“好好吃饭。”   蒋济闻每隔两小时就打一次电话,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问题,兰星稍稍有些烦躁,但这是正常的。中午时蒋济闻试图跟兰星讲电话,他叫兰星名字,话筒那头一阵安静,过了一会传来咚咚的敲打声。蒋济闻猜想得到电话那头兰星的模样,一定是一脸困惑,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话筒瞧。   别人告诉过他很多次,但兰星始终无法理解打电话是怎么一回事。他还画过一张画,他拿着话筒,话筒上站着一只怪兽。   下午六点蒋济闻准时到达疗养院,兰星拿着画夹在门口等着。   很顺利的一天,没有任何波折。   接下去的日子都很顺利,蒋济闻开始习惯了这样规律的上班下班生活。公司的员工都以为工作狂老板谈恋爱了,准备做居家好男人。他们不知道他是带起了孩子。   周末蒋济闻带兰星去商场买东西。蒋济闻准备把兰星房里原来的窗帘、书桌、椅子都换掉,东西是好的,但兰星不喜欢。蒋济闻的房子装修得很简单,黑白灰三色,家具都是挑极其简单的样式买,兰星明显很不满意。他活动的空间基本局限在自己房间跟蒋济闻的书房,蒋济闻的书房还是靠了那张适合画画的大办公桌,否则兰星也不愿意去。几乎每个自闭症患者都有自己特殊的癖好,也许兰星的癖好就是喜欢丰富的色彩。   周末的商场人很多,兰星看上去有一点点紧张,一直紧紧拉着蒋济闻的手。蒋济闻带着他进了家具店,看见色彩丰富的窗帘布,兰星的情绪才好了一点,他围着那些布走来走去,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店员走过来问蒋济闻喜欢哪种风格,蒋济闻指着兰星说:“他决定。”   兰星挑中一块五彩斑斓的竖条纹窗帘,看上去奇怪极了。蒋济闻觉得好像看见一大块马赛克,他试图把兰星拉走,看看其他的窗帘,但兰星不肯。蒋济闻只好说:“好吧,你喜欢就好。”   接下去他们又买了一只绿色的书架,摆放兰星的绘本跟画册;一张木质书桌,准备跟蒋济闻的大办公桌摆在一起,好让兰星画画。   中途他们看见一组淡绿色的布沙发,上面摆着米黄的抱枕,看上去又温馨又可爱。兰星逛了许久,似乎明白了今天就是出来买东西的,竟然直接走进人家店里,坐在沙发上不动。蒋济闻为难地说:“沙发也要买?”兰星抠抠抱枕,拍拍沙发,一副很满意的样子,说:“喜欢!”   蒋济闻站了很久,久到店员都觉得奇怪了,才掏出信用卡说:“那买吧。”   家里那套进口黑色真皮沙发价格是这套的十倍,这下只能让它见鬼去了。   回去的路上兰星情绪很高,一直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嘴巴还念着买买买的。中途他们下车到便利店买卷纸,蒋济闻心血来潮,把钱包拿给兰星,说:“这次换兰星买。”   兰星一下就明白了蒋济闻的意思,接过钱包跟卷纸,勇敢无畏地走向柜台,打开钱包,抽出里头的金卡。   收银员望着那张金卡直瞪眼。   蒋济闻才想起这一整天因为买的是大件家具,他都直接刷卡,还没付过现金。他走过去揉揉兰星头发,说:“买卷纸——”他接过钱包抽出一张纸币,“——用这个就好。”   第一次购物失败,兰星有些沮丧,再回到车上就不再动来动去了,皱着一张小脸。蒋济闻开了一会车,忍不住停在路中央,拿出手机拍下兰星的脸。   最近这段时间,兰星表情渐渐多了起来,蒋济闻把他的表情拍下来,洗出来一张张贴在墙上。笑的表情下就写着开心,皱眉的照片下写着不开心,臭着脸就写生气,让兰星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但有很多复杂一点的情绪他就做不出表情。蒋济闻就拍自己,想告诉兰星什么样的情绪该做什么样的表情。结果拍出来时他发现自己的表情好像也没比兰星丰富多少,尽管如此兰星还是不嫌弃,兴致勃勃地把蒋济闻的照片也贴到墙上,然后哈哈笑。蒋济闻也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   他的每一个表情都像一块闪闪发亮的宝石,总有一天会挂满那面墙壁。   13   他们的生活很顺利,很平静。蒋济闻那个原本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的家,渐渐变得五颜六色起来。连房门上的那两张写着“哥哥的房间”“兰星的房间”的纸也被换掉了,换成了兰星的画。一张是躺在床上睡觉的小人,那是兰星;一张是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躺在床上的大人,那是蒋济闻。蒋济闻想知道为什么自己睡觉时还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但兰星不理会,他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过了一阵,兰星就学会了买东西,他的算法还不错。蒋济闻想锻炼他,有时候就故意说面巾纸或牙膏没了,让兰星下楼去便利店买。兰星拿了钱包就出门,蒋济闻偷偷跟在他后边,看着兰星按电梯。单单按电梯上下楼就教了兰星几十次,兰星总不能理解按那按钮的意义在哪里。蒋济闻搭另一部电梯,在二楼下楼,再从楼梯下去,一路跟着兰星,直到他进了便利店。蒋济闻站在街对面的路灯后面,紧张地望着便利店,手心发热得像要出汗。   兰星进去了二十分钟,店门口顾客来来往往,就是没有兰星的身影。蒋济闻几乎想拔腿冲进去时,兰星终于出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蒋济闻又赶着在兰星前面回到家,没事一样坐在沙发上,等着兰星按门铃,然后去开门。他接过兰星手里的袋子,东西没错。   “怎么去了那么久?”蒋济闻问。   兰星拿出袋子里的牙膏,说:“没有没有没有,找找,找,找。”   蒋济闻接过牙膏,放到浴室。这才发现兰星买回来的牙膏跟家里本来的一模一样,牌子、大小、类型,全都一样。蒋济闻失笑,想是他叫兰星买牙膏,兰星就以为要买跟家里一模一样的,才花了那么久的时间。   不管怎么说,兰星至少已经学会了买东西,他进步惊人。蒋济闻把兰星的进步告诉王医生,王医生说,这是正常的,兰星的能力本来就不低,当时在康复中心,兰星恢复得很好,只是后来没有一个好的、稳定的环境让他健康成长;现在一旦有了这么一个环境,兰星的进步是很快的,这是建立在他之前的基础上,这些事他都学过了,只是没有机会让他去尝试。   初冬时兰星的十七岁生日到了。   兰星对漂亮精致的小蛋糕很有兴趣。每天散步经过那家小小蛋糕店时,兰星总会停下来,仔细观察着玻璃柜台里的小蛋糕。那店主很热情地邀请兰星吃点别的甜品,但蒋济闻不敢冒险。兰星牛奶鸡蛋过敏,一切乳制品都是不能吃的,基本上蛋糕面包也全不能吃。   也许就是因为吃不到,兰星对那些精致的小蛋糕充满了无限的兴趣。   蒋济闻问那店主,没有牛奶鸡蛋以及其他的乳制品能做出蛋糕吗?那店主为难地皱眉了。   蒋济闻想,那算了吧,生日也不一定要吃蛋糕,还有长寿面。   但第二天散步时那店主就高兴地问蒋济闻,兰星对羊奶会不会过敏,如果不过敏的话,他可以试试用羊奶羊脂做蛋糕。   蒋济闻回去翻兰星的医疗记录,上面写着牛奶过敏,羊奶没事。   那店主就真的试着用羊奶做起了蛋糕,试验了几次,最后出来的蛋糕非常香甜,上面抹了一层巧克力粉,缀着红色的草莓跟绿色的猕猴桃,很漂亮,上面还用亮晶晶的糖浆写着“星星生日快乐”。   这个蛋糕那店主只跟蒋济闻收了一个普通蛋糕的价钱,但蒋济闻知道他为了做这个蛋糕试验了许多次,不知费了多少原材料。蒋济闻不说什么,但以后让公司的后勤采买点心时就到那家小蛋糕店去。后来有次傍晚回家,他们半路就遇到关好了店门准备回去的店主。那店主高兴地跟他们打招呼,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生意很好,他这就要回家了,小星星等下吃完饭散步就看不到他了,也看不到剩下的蛋糕了,因为都卖光了。那青年爽朗地笑着,对着兰星说了一大堆话。兰星根本没有回答他,但他却得到了兰星的回答一样,愉快地跟他们说再见。   到蒋济闻他们吃完晚饭下楼散步,经过那家小蛋糕店时,发现小蛋糕的铁卷门上贴了许多张海报,海报上全是各种各样的漂亮蛋糕,旁边还有张纸条,用黑色笔写着:小星星,给你的蛋糕。   兰星就像看着玻璃柜台里的真蛋糕一样,满足地按照以往的习惯,认真观察起海报上的蛋糕。   14   他们两个人一起过了新年。   照例总有一些蒋家的亲戚朋友打电话给蒋济闻,关心他的新年如何度过,有些还邀请他到家里去。有些邀请是客套,有些邀请是带着给单身的蒋济闻介绍对象的心思。以前蒋济闻都是跑到外地度假,躲过这些,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年。现在他身边多了一个人,没法再四处跑了。蒋济闻想带兰星多去别的地方走走,但目前还不敢带他去太远的地方,以防万一。这个新年他们就在家安安静静地过。   兰星对新年大概没什么概念,但蒋济闻跟他说新年快乐的时候,他也高兴地回了一句“新年快乐”。他们吃了一顿简单的年夜饭,兰星的肠胃没法吃太重口味的东西,他们就一切从简,大多是煮的跟蒸的。   大年初一早上,他们没什么亲戚可拜访,就下楼逛了一圈。这个早上跟之前每个早上一样,太阳照样从东边升起,阳光一样灿烂,空气一样新鲜。但蒋济闻觉得还是有什么跟昨天不一样了,新的一年开始了,新的生活也开始了。   清明时蒋济闻带兰星去扫墓,他父亲的,还有兰敏的墓。他父亲去世前就帮兰敏买好了墓地,在自己的旁边。蒋济闻现在想起觉得有些好笑,要不是兰敏意外被情人杀害,以她的情史,她怎么可能会葬在他父亲旁边?   兰敏的墓碑上贴了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美艳依旧。兰星看见墓碑上的照片,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妈妈……”兰星说。   这还是蒋济闻第一次从兰星嘴里听到妈妈两个字,他一直以为兰星早就遗忘了兰敏。   兰星上前敲敲墓碑,似乎很好奇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贴着兰敏的照片。蒋济闻拉住他,告诉他兰敏躺在里面睡觉。   他问蒋济闻,“几点,醒过来?”   死亡对兰星来说还是件无法理解的事情,一年前有人跟他说过他妈妈死了,但从来没有人跟他解释过“死”是什么意思。   蒋济闻想了一会怎么解释,他想起电影里的台词,告诉兰星,“她死了。死亡就是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她离开了,不回来了。但是——”蒋济闻摸摸兰星的头,“——你可以想起她,她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你的脑海里。”   兰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蒋济闻的话,过后他一直显得有些焦虑。从墓园出来后他问蒋济闻,“你也会,死,吗?”   蒋济闻愣住了,他牵起兰星有些冰凉的手,说:“我们都会死,但那要很久以后,很久很久以后。”他亲亲兰星的额头,叹息般说道:“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某天傍晚蒋济闻一如往常去接兰星回家。路上有些塞车,但他为了准时总是提早下班,从来没让兰星等过他。这天却没想遇上一个车祸,载着泥沙的卡车翻了车,堵住公路。交警跟工人花了一些时间才疏通了道路。蒋济闻一路猛踩油门,还是迟了十几分钟。蒋济闻还没停好车就看见兰星站在门口等着他,兰星摇晃着身体,还不时转着圈,蒋济闻心里一急,下了车车门都没关就跑向兰星。   兰星看见蒋济闻,停止转圈,走下台阶,突然张开双臂开始小跑,接着一头扑进蒋济闻的怀里,双手环住蒋济闻。   蒋济闻愣住了。   兰星翻来覆去念道:“六点!六点!六点!”   蒋济闻抱住他,说:“公路被堵住了,花了很多时间……”   兰星也不知有没有听明白蒋济闻的解释,很快就松开双手,嘴里念着“回家回家”,自己径自朝汽车走去。   蒋济闻在原地站了一会。   刚刚那是一个拥抱吗?   他还没来得及想更多,兰星就站在那边不满地喊:“回家!回家!”   蒋济闻急忙快步走向汽车,带着那个总是出人意料的小家伙回去。   这十几分钟的延迟似乎没有造成兰星任何的焦虑,除了那个拥抱。那简直就像是等家长等了许久、而后终于等到时,一个欢欣的表示。   兰星进入蒋济闻的生活才一年,而蒋济闻甚至想不起来之前没有兰星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似乎从来他都是五点下班,准时回家,做饭,看电视,看书,准点上床睡觉,没有过加班到深夜、永远都在工作的日子。   这一年多来,兰星有许许多多小小的变化。他开口说话了,不再经常焦虑发狂,会用“你”称呼蒋济闻,学会了一个拥抱。他的胃口变好,饭量增加,脸色红润起来,身高长了五厘米,体重增加了七公斤。而蒋济闻那个原本现代感强烈、只有黑白灰三色的房子,经过一年时间变得五颜六色的。黑色真皮沙发早就没了,被那套淡绿的布沙发取代,玻璃桌子也因为怕兰星受伤换成了浅色木桌,白色的墙面贴满了兰星喜欢的、和他自己画的画。家里最后一个房间也挪了出来,变成兰星的玩具室,摆满各种玩具车、模型、拼图、恐龙。这一年里,兰星对越来越多东西感到兴趣,除了画画他还迷上了恐龙,每天都收看探索频道的恐龙节目。除了绘本跟各种画着彩虹的小东西,蒋济闻又多了选择,他给兰星买许多有关恐龙的科普纪录片,买恐龙图鉴,买恐龙玩具。   蒋济闻买了许多以前他从来不会买的东西,电子秤、营养菜谱、青少年心理书籍。   他每周记录一次兰星的体重。   兰星身体单薄,发育缓慢,十六岁时看上去还像十三四岁的孩子。王医生说兰星本身肠胃就不好,营养成分吸收不进去,兰敏又过着不规律的生活,没有好好调理兰星的身体。再加上一年前兰星受伤住院,瘦了许多,体质也有点影响。   兰星身体单薄,发育缓慢,十六岁时看上去还像十三四岁的孩子。王医生说兰星本身肠胃就不好,营养成分吸收不进去,兰敏又过着不规律的生活,没有好好调理兰星的身体。再加上一年前兰星受伤住院,瘦了许多,体质也有点影响。   但这一年兰星的情况好了很多,体重持续增加,也长高了。到医院体检时,医生说兰星现在的状态很好,他发育比较迟缓,不用担心他的体格问题,以后还会慢慢再长的。   对于家长来说,孩子的成长中有许多许多的烦恼,这个问题解决了,不久还会冒出新的问题。   现在蒋济闻就遇到了新的挑战。   每天早晨六点半兰星准时起床,刷牙洗脸穿衣服,六点四十五分出房间,喝一杯水,七点吃早饭。然而这天早上蒋济闻倒好水后却没等到兰星出来,这太奇怪了。兰星身体里的时钟走得比电子表还准,他还从未迟于四十五分。蒋济闻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兰星生病了?他敲敲兰星的房门,“星星?”   没人回答。   蒋济闻推开门进去,看见兰星坐在床边。蒋济闻走过去,说:“六点四十五分了。”   兰星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既像疑惑又像生气,他身上还穿着睡衣,显然还没刷牙洗脸。蒋济闻伸手碰了碰他额头,温度正常,问他:“不舒服?”   兰星没回答,蒋济闻又问了一遍,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兰星点了点头。蒋济闻有些紧张,“哪里不舒服?哪里?”   兰星站起来,左右摇晃着,呼呼喘粗气。蒋济闻知道他这是不高兴了,他肯定有哪里不舒服。蒋济闻立刻就想带兰星去医院,他拿过兰星的衣服,让他先换上。兰星脱掉睡衣,换上衣服。蒋济闻收拾被兰星扔在地板上的睡衣裤时,发现睡裤上有团可疑的湿痕。一开始蒋济闻以为是兰星尿床,拿起来一看,发现裤子上的东西已经凝固了,散发出微微的腥臭味。   是精液。   床单上也有。   兰星见蒋济闻拿着那睡裤发愣,就扯扯蒋济闻的衣袖,指指自己的内裤,皱眉嘟哝:“湿湿的……”   蒋济闻在一阵茫然中拿出干净的内裤让兰星换上,他把床单被单拆下来,兰星就站在旁边看着他做这些。蒋济闻抱着那堆床单扔进洗衣机里,兰星在旁边说:“脏……脏……”   蒋济闻突地笑出来,兰星好奇地看着他。   蒋济闻看着兰星那双眼睛,依然那么纯净,好像星星。   小孩子也有长大的一天,虽然慢了一点。   15   蒋济闻猜测这大概是兰星第一次梦遗,之前一年来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他自己性冷感,这一年里几乎没有过这方面的念头,而兰星一直是小孩子一样,他就从未考虑到兰星还有这方面的问题。   虽说十七岁第一次遗精晚了一点,但也不奇怪。兰星身体一直比较瘦弱,这一年来好了许多,身体开始发育也是正常的。问题就在于他们家的这个孩子跟其他家的孩子不一样,其他的孩子到了这个年纪,通过书本、电视、同龄人的交流,自然而然就懂了这方面的知识。可兰星完全没法做到,就是蒋济闻跟他解释“遗精”,他也一副茫然的样子。   两个星期后,一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当天晚上,兰星就不愿意到自己床上睡觉了,他认为那张床有问题。蒋济闻苦笑不得,费了半天的劲才哄得兰星乖乖躺下睡觉。   第三次发生同样事情时是在半夜。蒋济闻被兰星摇醒,兰星站在他床前,光着两条腿。蒋济闻一看就猜到怎么回事,到兰星房间一看,果然,脏掉的睡裤被兰星扔在了地板上。蒋济闻翻出新裤子给兰星穿上,这回再让他到自己床上睡觉他怎么都不肯了,蒋济闻只好跟他一起睡。兰星抱着蒋济闻的手臂,呼出的热气一下下打在蒋济闻皮肤上,热热的,痒痒的。蒋济闻看着他的睡脸,想起自己少年时候,潮湿的梦境、粘腻的内裤跟慌慌张张的心情。   第二天早上醒来,蒋济闻就发现兰星晨勃了。他坐在床上,内裤已经褪掉,看着自己的性器发呆。蒋济闻帮他穿上裤子,告诉他这是正常的、每个男生都会这样。兰星就伸手去扯蒋济闻的裤子,吓了蒋济闻一跳。   “看!”兰星不满地喊道。他要求看一看蒋济闻的性器,他要确定蒋济闻也跟他一样。   蒋济闻尴尬地解释、哄劝了半天,一点用都没有。兰星显得特别烦躁,他褪掉自己的内裤,让半翘起的性器暴露在空气中。蒋济闻要帮他穿裤子,他就生气地大喊大叫,伸出手去拉蒋济闻的裤子。蒋济闻挡着他手,又不敢用力推,慌乱中被兰星扯到裤子,一拉。他穿的是松紧带的宽松睡裤,这么一拉就被拉下来了。   蒋济闻尴尬得要死,可他面对的是兰星,他遇过的最奇怪的小孩。兰星张牙舞爪冲上去,非要一探究竟。蒋济闻躲不过,想都是男人,看一下也不会怎么样,而且对小孩的必要的性教育还是不可缺的。   蒋济闻说:“好吧,让你看,你别动。”   蒋济闻在兰星热切的目光下脱掉自己的内裤,露出自己的性器。兰星走过去,看看自己的,又看看蒋济闻的。他觉得大小不一样,且蒋济闻的没有翘起来,他很不满。   这是蒋济闻第一次在人面前露出身体。跟人做爱的时候,他从来不开灯,他不喜欢。欣赏别人的身体,或者让别人欣赏他的身体,对他来说都不是一件值得享受的事。   但现在对象是兰星,他不明白性,他只是纯粹的好奇,不带一丝杂念。   两个人,一个大,一个小,光着下半身凑在一起,看着彼此的性器。   蒋济闻看着兰星低着头那一副认真的样子,不禁嘴角上扬。他低下头,亲了亲兰星的额头,说:“可以了吧?”   他们两个穿好裤子,蒋济闻抱着兰星,轻轻拍着他的背,直到兰星平静下来。   蒋济闻现在是性冷感,但他以前并不是性冷感。他的少年时期一直是正常的,有冲动,有欲望,有不可告人的梦境。从某一个时期开始,或许就是兰敏不断挑拨他的那段时期,他渐渐觉得有欲望是一件可耻的事,他控制不了对这种事感到厌恶。   他一直觉得那种令人羞愧的欲望全源自他软弱的意志力跟内心深处龌龊的念头,当他远离少年时期,逐渐变得成熟强大,欲望也变得可以轻易掌控甚至消失。因此他一开始认为兰星的问题并不大,他知道兰星跟他不一样,兰星的内心没有那些阴暗的想法跟念头,他的思想还是孩子,只是身体已经长大。   可是兰星的表现却不是如此。他的梦遗现象一直持续着,换着床睡也没用,他开始排斥睡觉,情绪也越来越焦躁,容易发怒。他画很多画,这些画的色彩都极其鲜艳刺眼。他画自己的床,他把它画成一个大水池,色彩黏稠,他躺在里面,浑身湿透;他画他自己,满纸都是红色的火焰,他身处其中,胯间的性器高高翘起。   蒋济闻除了不断地换床单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不懂为什么白纸一样的兰星也会被丑陋的情欲纠缠。   进入盛夏后,情况变得更糟。有天兰星去疗养院上课,课程进行到一半,兰星变得烦躁起来,把面前的画纸都撕碎了。另外一个自闭症少年看见兰星的裤裆高高耸起,就大叫“他要爆炸了”。护理人员发现兰星的异常,想把他带到其他房间休息,兰星却很排斥,现场一团乱。   蒋济闻得知后,气得要死。自从兰星跟他住在一起后,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生气。当天到疗养院接兰星时,蒋济闻的脸色很差。医生看出蒋济闻在生气,就安慰他,说自闭儿进入青春期后,出现的问题确实很令人头痛,但也不要因此沮丧或生他的气,他只是需要接受一些新的知识。   医生所谓的“新的知识”,就是生理知识。   蒋济闻说:“即使他学会了生理知识又有什么用?这并不能解决问题。”   医生说:“他当然必须学习生理知识,什么样的事只能私底下做,什么样的事不能在公共场所做,这些都是很重要的。自闭症患者到最后一般都不会有伴侣,但他们跟正常人一样,也有性的需求,所以我们必须教授他们基本的生理知识,包括如何纾解自己的欲望。”   医生的最后一句话让蒋济闻有些吃惊,但医生真的就这么做了。他甚至还交给蒋济闻一套生理知识的科普小画册,让家人也要好好教导兰星。   画册的一开始都是些比较平常的内容,女性男性的区别、哪些动作不可对别人做出、进入青春期后身体会有什么变化、身体的各部分器官有什么功能等,其中大部分知识兰星已经学习过。   后面就比较私密了,如何做爱以及如何自慰。   16   这本小画册像块烧红的炭,烫得蒋济闻手心发热。但里面的东西又是不得不教给兰星的,要让他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以及不去伤害别人。   在翻到画册后面的内容时,蒋济闻不再详细解释,只匆匆让兰星浏览一遍。这本科普小画册做得很好,简单明了,所有的事项都画了两个小人,动作方式都借由小人直接画出,再配上简单的讲解词。因此即便蒋济闻没有多加讲解,兰星也能看懂画册上的内容。   兰星看着看着,会突然伸出手,指着画册上的小人问:“这个,这个吗?”他指着小人的身体部位,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部位,蒋济闻只能尴尬地点点头。   兰星很快就展现了他不弱的学习能力,他学会了自慰。有天晚上蒋济闻过去看兰星睡着没有,兰星最近情绪不稳,睡眠也不大好。却发现兰星正躺在床上,裤子褪下,右手抓着胯间的性器摩擦。蒋济闻愣在门口,一时忘了退出去。那天夜里月光明亮,室内没有亮灯,但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兰星的性器像根小竹竿,高高翘起。   兰星转过头,看见了蒋济闻。   他眨了眨眼睛,没有被撞见隐私的慌乱,也没有不安,他依然摩擦着胯间的性器,只是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蒋济闻站立的方向。他的眼神并没直接与蒋济闻相对,但蒋济闻却觉得兰星仿佛在盯着他看。   蒋济闻匆忙退出房间,在昏暗的客厅中呆坐,直到兰星出来。   兰星没有穿裤子,直接光着下半身,射过精的性器看上去湿漉漉的,像截浇了雨水的小竹子。兰星毫不介意地走到蒋济闻面前,伸出沾满精液的、粘腻的右手,说:“擦一擦。”   深受刺激的蒋济闻抽出桌上的纸巾,仔细擦干净兰星的手。   兰星就像发现了一个新玩具,对这事充满了好奇。刚开始的几个星期,他几乎每天都要自慰,甚至在疗养院里,也做出抚摸胯下的不雅动作。他就这么突然从一个纯洁的小孩,变成一个沉迷性的少年。   但每个少年都有这种时候,不是吗。只不过他们是偷偷躲在被窝里,一个人做着这种私密的事,自己都觉得不可告人。而兰星却毫不介意别人的目光,他光明正大做着他想做的事,不觉得难堪,不觉得难以启齿。他把自己的快感画出来,五彩缤纷的花朵,或者绚烂的烟花,或者颜色夺目的抽象色块与线条,一个赤裸着身体的少年在翻滚、在大叫、在撸动自己的性器。这些画真是惊得人目瞪口呆,蒋济闻把这些画都收起来,告诉兰星,这些画在家里画就好,在疗养院里不要画。   兰星不能理解,睁着他那双星星一样的眼睛看着蒋济闻。蒋济闻一看到他那双眼睛,什么怒气都没了。   他是无拘无束的精灵,自由自在在天空中飞翔,他是没法理解地上人类那些无缘由的束缚跟担忧的。   可他不小心从天空跌落到地面,于是便不得不遵守这地上的一切。   蒋济闻跟医生努力让兰星明白,那些抚摸性器的动作,只能在自己的房间,一个人的时候做。兰星不知道有没有明白他们的意思,但确实不再在疗养院里做出那些不雅的动作了。不过他在家里仍然一副无所谓被蒋济闻看到的模样,卧室门不关,大声地喘息,有时还会发出奇怪的叫嚷声。当他弄脏被单后,他总是理直气壮地找蒋济闻,告诉他,“被子,换。”偶尔几个早上,蒋济闻还不小心撞到他正在自慰。兰星大大方方躺在床上,动作一点没停,反倒是蒋济闻,更像是被当场抓到的青春期少年,慌慌忙忙退出去。   对小孩子的教育比蒋济闻想象的更为艰难。他费尽脑力,企图让兰星明白,过度的自慰不好,但看上去一点用也没有。最后蒋济闻实在是担心兰星的身体,只好每天偷偷摸摸注意着兰星在房间里的动静。等他发泄过一次后,就进去帮他擦手,帮他整理被单,告诉他,“一次,只能一次。”   空气中还有少年独特的青涩味道,兰星的脸颊因为情绪激动,还有点红红的。他看着蒋济闻,不满地撅嘴。   这个可爱的表情几乎要把蒋济闻逗笑了,就跟想吃糖的小孩一样。对于兰星来说,自慰的快感跟一颗糖是一样的,它使他感觉好,就只是这样。   蒋济闻把他的手塞进被窝里,亲亲他额头说:“一次,只能一次,好好睡觉。”   兰星呜呜呀呀了一会,乖乖闭上眼睛。蒋济闻静静看了一会兰星的睡脸,才起身离去。   蒋济闻的办法很笨,但有点效果。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兰星,只有当性器“起立”的时候,才需要自慰,次数尽量少,一次就好。兰星渐渐改掉无节制自慰的举动,让蒋济闻松了口气。   医生跟蒋济闻说过,进入青春期的男生会对异性表现出不同以往的兴趣,有时甚至会做出不得体的行为,这点要特别注意。兰星倒是不会在外面对其他人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但他的问题更棘手。   兰星把他青春期所有关于“身体”的兴趣全转移到蒋济闻身上。他对蒋济闻的身体充满了好奇,那是不同于他的成熟男人的身体,高大,强壮,连性器都与他不一样。兰星总突然就伸手摸上蒋济闻的胸膛或胯下,也不管这种举动是如何怪异。蒋济闻总被他吓一跳,尴尬得很。说了数次都没用,要发火,对着兰星那一脸纯真也发不起火。他只能拿着那几本生理知识小画册,一遍遍告诉兰星,不能随便摸别人的身体,也不能让别人摸自己的身体。   他也不清楚兰星到底明白没有。明明在外面,兰星从来不会出现突然触摸别人身体的情况,但在家里,又总是做那些不合理的动作。   蒋济闻给兰星画了两个小人,一个小人头上写着兰星的名字以及“自己”两个字,另一个写着“哥哥”;又画了一群小人。蒋济闻把“哥哥”的小人跟其他的小人圈在一起,说,“这些都是别人。”又指着兰星的小人,“这是你,这是自己。”   蒋济闻又说了几遍,他想让兰星明白“自己”与“别人”的不同。   兰星看了一会,拿过画笔,把那群小人重重乱笔涂黑,直到画面上只剩他跟哥哥。然后他满意地说,“自己。”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示好让蒋济闻不知所措,他愣了许久,紧紧抱住怀中的少年。   他知道自己应该纠正兰星的错误认识,“自己”不是这么个意思,即使蒋济闻是他的家人,那也不是“自己”。   但他只是紧抱住兰星,脸颊紧紧贴着兰星柔软的头发,说不出话来。   17   蒋济闻发现自己在逐渐丧失身为一个理智家长的原则,他越来越溺爱兰星,简直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兰星的玩具室已经塞爆,绘本跟画册也多得无处摆放。蒋济闻把自己书房整理出一半的位置,用来放兰星的东西。整个家里,从地毯到窗帘到家具,几乎全换了,都是兰星喜欢的样式跟颜色,客厅的墙壁上也都贴着兰星喜欢的画。谁要到蒋济闻家里来,准会吓一跳,以为进了游乐园。   现在整个公司都在传,蒋先生有了一个儿子,上幼儿园了,喜欢恐龙,喜欢画画。蒋先生四处帮他找优秀的画画老师,条件苛刻,待遇优渥;蒋先生准时下班,尽量不出差,无比珍惜亲子相处时间;蒋先生谈到孩子就满脸温柔,从前的冰山已经融化……   传言传到公司其他高层那里,又传到蒋济闻耳朵里。蒋济闻听了倒觉得有趣,到疗养院接兰星时想,自己确实成了家长,准时接送孩子,天天陪伴。这样的生活从前想都不愿想,无趣极了。现在不知不觉他都已经习惯了兰星的存在,习惯了一成不变的家庭生活,每当兰星挨着他看电视时,他还觉得这样的时光不错。   他愿意看到兰星的笑脸,愿意听兰星絮絮叨叨说一些词不达意的话,愿意看兰星画那些奇奇怪怪的画,愿意兰星挨着他拉着他的手臂看恐龙。兰星还学会了蹭到蒋济闻怀里去,也许他是发现了这招特别好用,假如蒋济闻不想他看太多电视,或者他不小心把颜料洒到衣服上,他就爱用这招。蹭到蒋济闻怀里,抱着他,把脸靠在他胸膛上,蒋济闻就不会生气了。   有时候蒋济闻会因为提早下班而带回许多工作,当他在书房里看着那堆成山的文件、而忽略了兰星时,兰星就会走到书房,蹭到蒋济闻怀里,坐在他腿上,抱着他的手臂,一言不发。蒋济闻明白兰星在撒娇,他希望蒋济闻陪着他。工作很多,必须完成,但兰星期盼的目光总会使蒋济闻放下手里的文件,陪着他看电视,看绘本,或者画画。等兰星睡觉后,蒋济闻再熬夜工作。   有次蒋济闻看到电视上的运动饮料广告,工作到深夜、疲累万分几乎要趴下的中年人,想到家里的小孩,喝下运动饮料又神采勃发地继续工作。蒋济闻发现自己竟然能够理解广告里中年人的心情,一想到孩子,再多的工作都能完成。   兰星已经完全进入他的生活,融入里头。   蒋济闻开始考虑让兰星入籍。   一开始只是代为照顾,他根本没想太多。可不知不觉中,兰星突然融入了他的生活,成了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每个傍晚,当他到达疗养院,停下车时,兰星总会小跑过来,抱住他。兰星学会了拥抱,就再也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情感。他让蒋济闻明白,他会想他,会希望他陪着他。   有两样东西在兰星的画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一个是彩虹,另一个是蒋济闻。王医生说兰星对彩虹有非常特殊的喜爱,在所有的物品里,兰星明显最喜爱彩虹,他画彩虹一般就表明了他心情非常好。兰星的画里很少出现人,基本只画自己,多数都是画植物与其他无生命的物体,那是他熟悉的东西。人是一种复杂得多的生物,对兰星来说,人是一种无法理解的、陌生的物体。但最近蒋济闻越来越常出现在兰星的画里,说明什么,说明蒋济闻对他很重要,说明他愿意蒋济闻进入他的生活,他喜欢蒋济闻。   蒋济闻从未觉得自己对一个人来说如此重要。   入籍是件不小的事,蒋济闻不想擅自决定,又没法跟兰星商量。说真的,就算兰星能够与他商量,结果大半也是同意。   他已经是这个世界上,兰星唯一可依靠的人。   现在一切都按兰敏的希望发展,蒋济闻有些不豫地想,照顾兰星,把他当成弟弟,现在甚至已经考虑让他入蒋家的户籍了。   但是——   旁边看电视的兰星又往蒋济闻这边蹭了蹭,歪靠在蒋济闻身上。蒋济闻伸出手抱住兰星,兰星就顺势窝进蒋济闻怀里,调整下姿势,舒服地继续看他的恐龙。蒋济闻拉过一边的毯子,盖住他裸露的脚踝。   ——但是蒋济闻心甘情愿。   蒋济闻抱紧怀中一无所觉的兰星,直到兰星不满地扭动挣扎,抗议蒋济闻影响他看电视。蒋济闻闷笑,放松了手。   这时恐龙节目刚好播完,兰星的电视时间已经结束。但难得他今天没有马上离开沙发,蒋济闻问他:“还想看?”   他喜欢兰星不按时间表做事。最近的兰星偶尔有几次会不按时间表进行活动,而是做他突然想做的事。虽然还是那些事,画画啊,玩模型啊,看绘本啊,但蒋济闻就是喜欢他不按时间表,随心所欲地来。   兰星拿起遥控器,乱按,从第一个频道到最后一个,来回按了两遍,最后停在电影频道。正在重播好莱坞大片,英雄拯救地球,大战外星人,特效精彩,兰星看各种飞机、机器人看得津津有味。蒋济闻对拯救地球的老套情节早就没了兴趣,但兰星还窝在他怀里,走不了,他随手拿过旁边的杂志,埋头看起来。   过了一会,蒋济闻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看,兰星正盯着他,表情专注。蒋济闻觉得奇怪,扫了一眼电视,电影正演到男女主角的恋爱桥段,两人刚亲热完,躺在床上紧挨着你亲我我亲你的说话。蒋济闻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兰星是不是不想看了,兰星就突然从蒋济闻怀里爬起来,凑到蒋济闻面前,越凑越近,几乎就要碰到蒋济闻嘴唇。蒋济闻慌忙避开,问:“怎么了?”   兰星不回答,又要凑近来,看那样子是想吻蒋济闻的嘴唇。蒋济闻吓一跳,抓着兰星不让他靠近,喊:“你又干吗?!”   兰星挣扎了一会,蒋济闻用了力气,他挣不开,生气了,大喊大叫的,说些毫无章法的话。蒋济闻想了想,觉得兰星是看了电视里的接吻觉得好奇了,也想试试,他哪里知道这个是不能随便乱做的。蒋济闻抱着他,拍着他背哄道:“乖,乖,别喊,别喊。知道电视里那是什么吗?这里——”   他点点兰星的嘴唇,少年的唇瓣因为情绪激动变得有些微红。   “——是嘴唇,亲这里叫接吻,接——吻——明白了吗?只有情人才能接吻,我跟你,不能接吻。”   兰星瞪着眼睛,显然不接受这个说法。他说:“电视,可以!奇怪,没做过,我要做!”   蒋济闻头都痛了,“我跟星星,是哥哥弟弟,是不是?”   兰星点头,那副认真的样子看得蒋济闻想笑。   这所有的一切,情欲,接吻,任何抽象的情感,对兰星来说都是未知的事物。他不懂,但他充满了好奇,他在学习。   蒋济闻凑过去亲亲他额头,说:“我跟你,亲这里,额头,表示喜欢。我喜欢星星,星星是不是想亲我?”   兰星点头。   蒋济闻低头,指着自己额头说,“那亲哥哥这里。”   蒋济闻等了一小会,直到额头传来柔软的温暖的触感,还湿乎乎的。   蒋济闻大笑,兰星疑惑地看着他。   “不用把口水印在我额头上,小笨蛋!”   18   小笨蛋兰星越来越不好哄,蒋济闻越来越头痛。青春期少年的问题,可不止每天夜晚或早晨的尴尬事件。   兰星对“亲密”这件事,好奇极了。   牵手、拥抱、接吻、抚摸,他很好奇,而他的试验对象就是蒋济闻。   蒋济闻这时才发现,电视上怎么有那么多少儿不宜的镜头。无论转到哪一台,总有俊男美女在那里谈恋爱。而本来只对动物世界有兴趣的兰星,一看到接吻镜头总会停下来,好奇地盯着瞧。看完之后就缠着蒋济闻,非要试一试。蒋济闻当然不肯,兰星不高兴,亲他额头、脸颊他都不愿意了。兰星指着嘴唇说:“这里,这里!”蒋济闻揪他脸蛋,“你这小家伙怎么回事啊!”   明着不行,兰星就来暗的,趁着蒋济闻睡觉,偷偷摸摸进他房间,亲他。蒋济闻半夜醒过来,嘴唇湿乎乎的,有个柔软的东西一直舔着他,细细麻麻的痒。蒋济闻睁开眼,兰星正一脸好奇地舔他嘴唇,像只小猫咪,舔得他满嘴都是口水,湿嗒嗒的。   蒋济闻哭笑不得:“亲完了?满意了?”   兰星点点头,走回自己房间睡觉。   其实让兰星亲一下也没什么,这不是接吻,像跟小宝宝亲嘴,是种很亲密的举动,却无关“性”。   蒋济闻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却没想到兰星还是不放弃,好像习惯似的,只要想起来,就缠着他亲吻。蒋济闻有时候被闹得没有办法,就亲亲他额头、脸颊、鼻子,少年的肌肤总是特别柔软细腻,亲起来其实很舒服。但蒋济闻总自制着,极少亲兰星。兰星不是小宝宝了,他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任何太过亲密的举动只会显得很怪异。   蒋济闻一直跟王医生保持联系,定期讨论兰星最近的表现,寻求建议。关于兰星最近奇怪的举动,他也告诉王医生了,不过只挑了部分说。他只告诉医生,兰星最近对接吻特别有兴趣,还表现出想尝试的样子。   医生说这对青春期的少年来说很正常,他们正处于躁动期,对异性有强烈的好奇心,渴望跟异性接触甚至有更亲密的举动。   “你可以回忆一下,自己十七岁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肯定很想跟自己喜欢的女生接触,只不过我们知道外部世界的规则,不能随便碰触异性,所以我们可以控制自己。但兰星他不知道这个规则,我们必须告诉他,让他明白。”   蒋济闻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十七岁,除了兰敏他想不起别的,而对于兰敏他只想逃避,他的十七岁显然没法当做参照物。   “所以他只会对异性表现出好奇,做出不恰当的举动?那同性呢?”蒋济闻问。   医生摇头,“正常情况下,青春期的不恰当举动都是针对异性发生的,大部分人都是异性恋嘛。”   蒋济闻无法说出口兰星的不恰当举动是对同性发生的,而且对象还是他。   蒋济闻询问过疗养院,兰星有没有再出现什么不恰当的举动,疗养院的答复是没有。也就是说,兰星对接吻的执着只表现在蒋济闻身上,没有异性,也没有其他的同性。   当蒋济闻带着兰星出去散步,路上看见情侣,兰星会表现出一定的好奇。他会盯着人家,看他们牵着手,或拥抱在一起,耳鬓厮磨。回家后他会抱着蒋济闻,好奇地学着别人的样子把头埋在他胸膛。但在外面他却不会对其他人做出这些举动,也从未对其他异性或同性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蒋济闻想不通兰星这到底是什么情况,难道是因为蒋济闻是他家人,他信任蒋济闻,所以才敢在蒋济闻身上试验自己的好奇心?   蒋济闻想得头痛也想不出为什么,而兰星照旧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手淫完了就跑到蒋济闻面前,伸出粘腻的手掌说:“擦一擦。”   好吧,蒋济闻觉得自己想再多也没用,对这位小祖宗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正常情况下”,他就一直是“非正常的”。   蒋济闻只能再一次认命地帮他擦拭散发出奇怪味道的手掌,然后第N遍说:“下一次自己擦。”   面对兰星时,蒋济闻的理智基本已经丧失殆尽,他一点原则也没有。明明说过不能亲吻,但当兰星夜里偷偷摸摸亲他时,他也生不起气,只觉得兰星像小猫一样,惹人疼爱。   纵容的结果就是兰星越发肆无忌惮,他很喜欢这样亲密的接触,总缠着蒋济闻要求亲吻。但蒋济闻不肯,闹不过兰星,就亲亲他的脸颊、额头做替代。兰星总是很高兴,抱着蒋济闻的手臂,窝在他怀里,也亲他的脸颊。他不会用语言表达感情,但他用肢体动作告诉蒋济闻,他很喜欢蒋济闻。每当这时候蒋济闻的心总是软得不可思议,忍不住亲吻他的脸颊、头发,一遍又一遍。   兰星越来越明白蒋济闻不会真生气,他老是说这个不许那个不准,但当兰星真偷偷亲他了,他也不会生气,只是摸摸他头,让兰星赶紧回去睡觉。有那么两三次,兰星在蒋济闻睡觉休息的时候偷偷亲他,舔他嘴唇,蒋济闻被吵醒了果然没有生气,只是让他下次别这样。蒋济闻的无原则造成的后果就是过了一段时期后,兰星胆子越来越大,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扑上去就亲。   当时他们正在看电视,兰星看电视,蒋济闻看书。蒋济闻看得专心,一时没注意,被兰星亲了个结结实实。蒋济闻只觉得一条炙热的舌头在自己唇上扫来扫去,跟半夜那些满是口水的亲吻比起来,多了那么一点点的情色气息。蒋济闻吓得一把推开兰星,兰星亲得专心,一个没注意整个人向后倒,摔在地板上,后脑袋着地。这一下把兰星摔懵了,他倒在地板上,一动不动。蒋济闻急坏了,慌忙把他抱起来,摸他的后脑勺,摸到一个大包,心疼得不行,一个劲问兰星疼不疼。   兰星不回答,生气了,从蒋济闻怀里挣出来,跑进自己房间。   这还是兰星第一次像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一样,跟家长闹别扭,耍性子。   蒋济闻有点开心,兰星不是抓狂,他只是在闹别扭。无原则的蒋济闻早就把刚刚突然的亲吻忘记了,去敲兰星房门,向他道歉,哄他出来。   兰星待在房间里,理都不理蒋济闻。   蒋济闻推开房门,兰星正趴在桌上画画。蒋济闻走过去,兰星遮住画,蒋济闻要看,兰星撅着嘴,但把手松开了。画的是一只乱喷火的人头怪兽,怪兽画得面目狰狞夸张,但不知为什么,蒋济闻一看就觉得兰星画的就是他。他拿起那张画,说:“居然敢把我画成怪兽,恩?”兰星去抢画,蒋济闻把画举得高高的,故意逗兰星。兰星抢不到,大叫一声,扑到蒋济闻身上,像只猴子一样挂着。蒋济闻怕他掉了,伸手抱住他。兰星抬起头,已经露出笑容,两只眼睛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地看着蒋济闻。   就那么个瞬间,蒋济闻大脑“噔”了一下。   兰星勾着蒋济闻的脖子,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这是蒋济闻教他的,表达亲密、喜爱的方式。   蒋济闻脑子里嗡嗡响,心慌意乱。   兰星的亲吻突然好像变成了一颗定时炸弹,蒋济闻总担心它什么时候爆炸,担心得神经紧张。兰星一靠近他,他就跟作战似的提高警惕,当兰星做出亲昵的姿态,他就赶紧往后退,把兰星推得远远的。他好像这时才注意到,兰星不是八九岁的小孩子,而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了。这个少年的身体柔韧如同雨后破土而出的小竹子,有一张可爱的脸,还有一双能把人灵魂吸进去的玻璃般的眼睛;他纯洁如同白纸,对蒋济闻这个半路出现的“哥哥”毫无保留全心信赖;他亲吻一个人如同亲吻一朵花,只因为单纯的喜爱之情。   可蒋济闻不是白纸一样的十七岁少年了,兰星美好又单纯的亲吻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折磨,像荆棘捆着心脏。   他开始拒绝兰星的亲吻甚至拥抱,他想所有孩子的成长过程都会有这个阶段的,不过别的孩子是不再喜欢家长夸张的亲密,而他是不敢再喜欢兰星超过年龄的亲密。   可蒋济闻的疏远举动是兰星没法接受的。   每个自闭症的小孩症状都不同,有的小孩可能很排斥肢体接触,有的小孩却可能很喜欢肢体上的接触,兰星就是第二种情况。从刚见面那时起,他就一直表现出很喜欢蒋济闻的拥抱、拉手、拍打背部等肢体接触。医生说过,也许对兰星来说,正是因为言语上的缺乏,肢体接触对他来说就显得更为重要,他没法理解太过抽象的言语表达,于是直观的肢体接触就成为他与人交流的途径之一。他能感觉得出来,一个人拉着他手的时候、拥抱着他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充满温柔的情感。蒋济闻不像其他家长,总对小孩说一些溺爱万分的话,但他所有的情感,兰星都能从他怀抱跟手掌的温度感觉出来。   蒋济闻开始注意自己的举止,尽量不再做那些把兰星当成小宝宝的举动。他不让兰星像以往一样窝在他怀里看电视,而是让兰星好好坐在他身边。他依然陪着兰星,只是不再抱着他。他一遍又一遍告诉兰星,年纪大了,是大人,大人不能坐在别人怀里,让人家抱着,必须自己坐好。一开始的几次还好好的,兰星虽然不高兴,但仍乖乖听话。蒋济闻很欣慰,觉得兰星成长了很多,只要好好与他沟通,他是能一点点学会成人世界相处的方式的。   这一年多来,兰星进步巨大。从一个不愿意说话的孩子,变成现在这个会闹别扭会撒娇愿意跟人拥抱的少年,一点点从那个封闭的世界打开门来,伸出了手,伸出了脚。   这是蒋济闻最高兴的事。   兰星的爆发来得毫无前兆、毫无道理。   跟以前一样的夜晚,他坐到沙发上,准备收看他的固定节目。蒋济闻走过来,坐在他旁边。节目开始十分钟后,兰星突然起身进了房间,蒋济闻以为他去上厕所了,没在意,但等了很久兰星都没从房间里出来。蒋济闻觉得不对,起身去敲门,没反应,再转门把,反锁住了。   蒋济闻试了各种办法,求他,骗他,哄他,都没用,兰星就是不肯开门。蒋济闻心慌慌的,问他在里面做什么,为什么不说话。当他已经开始乱猜测兰星是不是生病或不舒服晕倒了时,里头开始传出砸东西的声音跟兰星的哭喊。   那声音太过可怕,仿佛他要把整间房子都拆了。蒋济闻急坏了 ,他怕兰星不小心砸到自己,里头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兰星已经完全失去理智。最后蒋济闻实在等不了兰星平静下来主动开门,撞开了门锁,冲了进去。   里头的景象惨不忍睹,像是飓风过后,房间里的东西几乎全毁了。兰星那么喜欢的画,那么喜欢的绘本,全撕烂了,扔了一地。模型、积木、椅子,全砸坏了。桌子倒在地上,油彩洒了一地,把地砖染得花花绿绿,墙壁上也全是油彩溅的污渍。他最喜欢的彩虹被单,被揉成一团皱巴巴躺在一片混乱的地板上。   眼前的景象几乎要把蒋济闻击倒。   好像一切退回了原地似的。   “星星?”蒋济闻稳稳神,试探地叫道。   兰星不在房间里,蒋济闻打开浴室的门,里面也没人,蒋济闻转头看向衣柜。   除了那里没有别的地方了。   “星星?”   蒋济闻紧锁眉头,不敢太过急切,慢慢走过去。   他尽量放缓动作,轻轻打开衣柜。   衣柜里凌乱无比,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全都掉落下来,叠好的衣物也已经乱成一团。   兰星躲在衣物中间,头埋进膝盖,不愿看蒋济闻。   19   “星星?”   蒋济闻轻声叫他名字。   兰星不动。   蒋济闻不敢硬把他拉出来,又不放心离去,就坐在衣柜外,静静陪着兰星。他试着摸了摸兰星的头发,兰星没有反抗。他又拉了拉兰星的手,兰星也没有挣脱。   “星星?”   兰星坐在杂乱的衣物中间,像只孤单的小动物。   “衣柜是一个狭小的空间,令他觉得有安全感。”医生说,“又或者他是想躲避外界的,恩,某些他不想面对的东西,压力之类的。”   蒋济闻试图跟兰星沟通。   他觉得兰星进步了许多,一年多前,兰星甚至还不愿意开口说话。一年多后,兰星跟他住在一起,毫无保留地信任他,愿意对他笑,愿意让他出现在自己的画里。   所以他觉得他是可以跟兰星沟通的。   事实证明不行。   他大概猜得出兰星缺乏安全感是为了什么,他试图向兰星说明,他对兰星的疏远是“肢体”上的疏远,并不是感情上的疏远。兰星不作回应,只埋头做自己的事,翻那些永远看不腻的绘本。   每当蒋济闻以为一切顺利,兰星大大有所好转时,兰星总会突然给他当头一棒,提醒他路途漫漫、继续努力。   蒋济闻狠狠心想,那就这样吧,总不能一直放任兰星做些越线的亲昵之举。只要他一如既往地关心兰星,兰星总会明白的。   蒋济闻以为兰星的突然爆发只是一时的情绪反应,就像小孩发脾气,过了就好了。那次爆发之后,兰星没表现出任何其他的异状,在疗养院时也跟以前一样,没有变化。可渐渐的,蒋济闻发现兰星似乎多了一个奇怪的癖好,喜欢躲进衣柜里。   一开始蒋济闻还没放在心上,兰星只是偶尔会进去可能关个几分钟,就出来了。蒋济闻以为兰星只是觉得好玩。到后面,蒋济闻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兰星关在衣柜里的时间有延长的趋势,频率也变高了,蒋济闻开始觉得不安。他问兰星,为什么关在衣柜里,兰星只是不断重复“关起来”“关起来”。后来蒋济闻整理兰星的画时发现,兰星画了一幅画,他躺在黑暗里,有一双手环抱着他。   也许衣柜里密实的黑暗能给他一种被人拥抱的感觉。   蒋济闻还能干吗呢?他的心是一点也狠不下了。他主动去抱兰星,把兰星拥在怀里。这失而复得的拥抱并没让兰星觉得欣喜若狂,他静静待在蒋济闻怀里,就像还不相信这是属于他的、永不会失去一样。直到过了很久,这一年的冬天到来时,兰星才渐渐恢复对蒋济闻的信任。到兰星又像从前那样,抱着蒋济闻的脖子露出笑容时,似乎过了一百年那么久。蒋济闻看着兰星的笑容,再也不敢有什么疏远的想法了。兰星的心就好像是玻璃做的,一个小小的洞可以造成无数的裂痕,破坏只需一分的力气,而弥补却要花上一百倍的努力。   兰星过了十八岁的生日,这一年的生日过得有些不一样。   蒋济闻开着车,试着带兰星到离家有些距离的郊区去玩。这里有个小度假村,有个可以划船的漂亮湿地,还可以垂钓、爬山。   出发前好几天,蒋济闻就在计划表上写着“外宿”,还详细跟兰星说明了这一天的活动,包括去的地方、住的地方、有什么可以玩的。他告诉兰星,他们两个一起去,不用害怕,没有关系。兰星一直点头,到了出发的那天也很正常,开开心心坐上车,一路好奇地东张西望。等到车开出城区,在郊区的公路上行驶时,兰星看着两旁完全陌生的景色连连说:“远,远。回去!”   蒋济闻在路边停下车,花了半小时才稳住兰星,说服他继续行程。兰星答应了,但接下去就不再那么兴高采烈,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蒋济闻问他:“这该不会是你第一次出城吧?”兰星没回答,蒋济闻本来也没想到得到答案,他有些习惯自说自话了。兰星虽然没回答他,但他知道兰星在听着。   到达度假村时已近中午,办好手续后,服务生就带着他们到预定好的房间去。旅馆陌生的环境跟房间让兰星很不适应,进了房间后,他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蒋济闻放好行李,拉着他手说:“这是旅馆,我们住一晚,明天就回家。”   兰星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两张床,“星星的房间?哥哥的房间?”   蒋济闻想了想,从行李袋里拿出兰星的画笔跟画纸,写了“星星的床”“哥哥的床”,分贴在两张床的床头。这标记让兰星觉得安慰了点,他勉强接受了蒋济闻的安排,在写着自己名字的床铺坐下。   他们休息了一小会,蒋济闻给兰星烧了一壶热水喝,之后他们就出门去吃午饭。兰星破天荒地只吃了一点点,剩下的都堆在碗里不肯动。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过,蒋济闻有些担心,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兰星只是没精打采地拨拉着碗里的饭,并没回答。饭后蒋济闻洗了从家里带过来的水果,让兰星吃了一些才放心。两点多时他们就出发去湿地划船。   划船的时候兰星的精神好了一点。湿地太漂亮了,小船在镜子一般的水面上飘荡,趴在船边还看得到水底绿色的水草在微微晃动。兰星入神地看着那水草,连冷风吹在脸上都毫无察觉。蒋济闻从随身的袋子里掏出围巾毛线帽,拉过入神的兰星,给他戴上。蒋济闻的袋子是个万能袋,任何兰星可能会用到的东西他都带了,甚至连绘本他都带了一本,以防兰星在小船上突然闹起来,可以拿来哄他。   小船是那种脚踩的小游船,蒋济闻踩到湿地中间就停下来,让小船晃悠悠地飘。水鸟在他们头顶上盘旋飞翔,掠过水面。天地间一片水茫茫,安静得仿佛只剩他们两个,远处也有几艘小船慢悠悠地飘着。兰星倚在蒋济闻怀里,看着水草跟水鸟,抽抽冻红的鼻子。蒋济闻帮他拉高围巾,挡住寒风。   “这里好看吗?”蒋济闻轻声问。   兰星嘴巴被围巾挡着,含糊呜呜了两声,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从湿地回来后,已经是下午五点多。蒋济闻本来要带着兰星去泡温泉,这里的温泉号称是天然温泉,有治疗功效。但兰星一到温泉池,看见那个冒着热气的大池子就不肯动了,说什么也不下去。蒋济闻只好带着他去吃饭,六点多就回房间待着了。   陌生的环境跟行程让兰星很烦躁,回到房间后也没法好好休息,一直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直到蒋济闻打开电视,调到他熟悉的动物世界他才安静下来。蒋济闻半躺在床上,抱着兰星,无奈地陪着他看电视。   看了一会,兰星突然说:“蛋糕……”   蒋济闻失笑。   今年的生日蛋糕还是楼下那家小面包店做的羊奶蛋糕,做得比去年还漂亮,五彩缤纷的水果诱人得很。但因为要外出,带着不方便,蒋济闻把蛋糕放进冰箱,对眼巴巴瞅着的兰星说回来再吃,没想到兰星现在居然想起那个蛋糕了。   “在家里,明天回去再吃。”   刚刚的晚饭兰星没吃多少东西,蒋济闻猜他是饿了,就起身从包里掏出几个苹果,洗了递给兰星。   兰星窝在蒋济闻怀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啃苹果,啃了几口后,突然把手里的苹果递给蒋济闻,“吃。”   蒋济闻低头在兰星咬出的小缺口上吃了一口,咽下去后靠在他耳朵边说:“生日快乐。”   兰星怕痒地缩缩脖子。   吃完苹果后,蒋济闻拿着面巾纸仔细擦干净兰星的手。兰星靠过来,似乎是终于发现了这一天里任劳任怨的蒋济闻,奖励似的在蒋济闻脸颊上亲了一口。   蒋济闻心颤了颤。   来了。   就像是为了证实蒋济闻的猜想,那柔软的吻从脸颊移动,落在蒋济闻的唇上。   一时间,湿热的气息交缠。   蒋济闻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个吻跟过去这些日子以来许许多多的吻一样,都是纯洁的、单纯表达友好的。兰星不过是像只小猫咪磨蹭主人那样,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但当湿热柔软的唇瓣相互碰触、轻轻磨蹭时,蒋济闻就像回到十几岁时,喘不过气,无法呼吸。   当蒋济闻回过神时,他已经含住兰星的唇瓣微微吮吸。蒋济闻吓得一把推开兰星,被亲得舒服极了的兰星立刻皱紧眉头,抓住蒋济闻的手,呜哇乱叫。   在一种说不清是迫于无奈还是耐不住诱惑的复杂感觉中,蒋济闻再一次吻住越来越靠近他的兰星。   这样的接吻几乎每天都有。   这样的接吻几乎每天都有。   自从兰星有了躲进衣柜的小怪癖,蒋济闻就再不敢在肢体上疏远兰星,依然是像从前那样抱着他,亲吻他的额头跟脸颊。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吻就渐渐从额头脸颊转移到嘴唇。蒋济闻不仅拒绝不了兰星,还使事态越来越糟,他沉迷进与兰星的亲吻中。   蒋济闻很少与人亲吻,仅有的几次经验也都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接吻就像上床一样,对他来说,都是同等程度的东西,要也可以,不要也无所谓。没想到这样的他,居然有天会沉溺于亲吻之中。   仅仅是双唇相碰,竟也会像毒品一样让人沉溺。   他们看一会电视,就接一会吻,然后又停下来继续看电视,如此反复。   到了十点,兰星准时上床睡觉。蒋济闻关了大灯,留了床灯,替他盖好被子,躺到另一张床上去。昏暗中,他看见兰星睁着亮晶晶的双眼。他说:“闭上眼睛睡觉吧。”但是过了一会,兰星仍然睁着双眼。蒋济闻爬起来坐到兰星身边,摸他头发,“怎么了?”   “这不是,我的被子。”兰星说。   蒋济闻失笑,耐心地解释:“这里是旅馆,今天住这里,明天就回家,明天晚上你就能有自己的被子了。”   兰星又重复了一遍,“不是我的被子。”   蒋济闻温柔地摸他脸颊,“那我的被子给你,好不好?”   兰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蒋济闻转身抱了自己的被子,跟兰星的交换。交换完后兰星仍不肯闭上眼睛,只拉住蒋济闻的手。蒋济闻用大手掌包住兰星的手,说:“我就坐在这里,等你睡着,好不好?”兰星仍不肯闭上眼睛。陌生的环境让他很烦躁,无法入睡。蒋济闻只好躺到床上,抱住他,轻轻拍着他背安抚他。兰星紧抓着蒋济闻的袖子,气哼哼地说:“不是我的,被子!”   蒋济闻说:“我知道,我知道,兰星的被子不是这个,是彩色的,上面画着彩虹。我们明天就回家,明天就回去。”   单人床睡两个人有点挤,蒋济闻只好侧躺着。他迷迷糊糊地拍着兰星,眼皮直往下掉。兰星觉得好玩,认真地看了一会,还数着频率。等到蒋济闻完全闭上眼睛,他自己一个人嘿嘿地笑起来,伸出手去拨拉蒋济闻的眼皮,想把它们弄开。蒋济闻被弄烦了,闭着眼就抓住兰星手,抓到嘴边亲了一下,然后压着不让动,嘟哝道:“别闹……”   兰星学着蒋济闻的样子,抓过蒋济闻另一只手,亲得上面都是口水。但蒋济闻开了一早上车,照顾了兰星一整天,太累了,已经睡了过去。兰星见蒋济闻没有反应,就凑过去,开始亲他脸。他像只小猫,舔吻着蒋济闻的嘴唇,试图把自己的舌头伸进去。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觉得这么做很舒服,他喜欢这样。侧躺着亲费劲,兰星干脆爬起来,趴在蒋济闻身上,双腿交缠着蒋济闻的大腿。   兰星亲了一会,就开始有些不对劲,身体发热,心里痒痒的,胯间的性器逐渐起立。他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趴在蒋济闻身上就想伸手去摸一摸,挣扎中他性器从蒋济闻腿间蹭过,激起一阵战栗。他就像发现了新糖果的小孩,立刻尝试起来。   等到蒋济闻完全清醒过来时,兰星的精液已经全射在他腿间。而他自己,被兰星蹭得半勃起了。   蒋济闻又是震惊,又是生气,又是羞愧。然而还不等他发火,兰星就抬起汗津津的脸,抱怨道:“粘!”他自己脱下裤子,一把扔到地上,又踢开被子。蒋济闻还没来得及追问这究竟怎么回事,就赶紧冲进浴室拿了毛巾,擦了兰星一身汗,又帮他换了裤子,盖上被子。等到他想起自己腿间还全是兰星的精液时,兰星已经像个大爷,舒舒服服躺在被窝里,还伸手拍拍旁边的位子命令道,“睡觉!”   蒋济闻满心复杂地换了裤子,躺在被窝里。   兰星凑过来,抱着他。   蒋济闻用手梳理着他头发,说:“以后不许这样,知道了吗?”   兰星才不理他,发泄一番后他累得很,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兰星依然准时六点半起床,吃完早饭后就闹着要回家。可怜失眠大半夜的蒋济闻只好顶着两个黑眼圈,挣扎着爬起来,开了一早上的车。   过了一个疲累不堪的生日。   即使在旅程中兰星一直很烦躁,但似乎他并不十分讨厌这样的外出。回来后他还画了几张图,纪念这次的外出活动。   蒋济闻问他,“以后还出去玩,好不好?”   兰星考虑了一会,不大赞成但勉为其难地说:“和哥哥一起。”   蒋济闻抱住兰星,说:“当然。”   过完生日后,兰星的不当行为又多了一项,抱着蒋济闻磨蹭自慰。   蒋济闻已经被弄得没有脾气了,不知是该尴尬好,还是该生气好。他只能推开兰星,一遍又一遍耐心地解释说,这是不好的行为,不能在别人面前做,只能自己一个人做。然而兰星却凑近了,讨好似地嘟哝,哥哥不是别人,哥哥是自己。   蒋济闻哭笑不得。   把兰星推开了也没用,他不会强要抱着蒋济闻,然而把他推开了他也不走,就坐在蒋济闻怀里或身边自慰。蒋济闻尴尬极了,只能站起来走开。但走开了兰星还不放过他,跟着他走,他走到哪里兰星跟到哪里,蹭到他怀里继续做自己的事。   蒋济闻以一种超人般的意志力容忍这一切。当他试图向兰星说明自慰这种行为只能在自己房间做时,发泄后满足的兰星却总是理也不理他,自顾自看电视或画画。   兰星是这么的坦荡荡,他从不认为袒露自己的欲望有什么可羞惭的,他大大方方,享受快感。   蒋济闻看着兰星,对这样的行为没法感到厌恶或什么别的负面情绪。过去十几年来,他对这样的事——放纵欲望、享受快感之类的——总是感到十分地厌恶。最近几年来,他发生关系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几乎不自慰。他是个冷淡无趣的男人,从前他的性伴侣江霆总这么说。仅有的屈指可数的几次发泄欲望,蒋济闻也带着一种负罪般的心情,欲望是发泄了,可快感根本没享受到,只有自我厌恶。不断循环往复的自我厌恶就像一大块寒冰,冻住了他对性的渴望。   可现在事情有些不一样了。   蒋济闻那像灰烬一样的身体,突然冒出了火星,渐渐有燃烧起来的趋势。有几个早晨醒来,蒋济闻惊奇地发现自己半勃起了,他已好久没有过反应。当兰星窝在他怀里,又摸又蹭时,他心底也有一小撮火苗,不断燃烧;当兰星缠着吻他,那些细碎湿热的吻,像干柴扔进火里,使得他心里那一撮火苗越烧越大。   有天晚上,兰星窝在他怀里看电视,看着看着,突然转过头来,要与他接吻。蒋济闻放下手里的杂志,看见兰星的表情跟眼神,就头昏脑胀了。他就好像失去了控制一样,跟兰星吻了又吻,吻得嘴唇麻木。兰星抱住他脖子,热情地用勃起的性器磨蹭蒋济闻的大腿。蒋济闻也有些激动难耐,有那么一瞬间他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外界,被欲望控制住了。他抱住兰星,一手把兰星往自己怀里压,兰星勃起的性器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激起的战栗使得两人都倒吸了口气。   这是蒋济闻第一次在兰星面前勃起。兰星好奇地去揪蒋济闻的裤子,宽松的家居服连着内裤一把就被扯下,硕大的坚硬跳了出来。兰星发出小小的一声惊叹,这声惊叹炸雷一般震醒了蒋济闻。   蒋济闻落荒而逃。   他冲进房间,把自己关在浴室里。   兰星跟着他进了房间,来回走动晃荡,还敲了敲浴室的门,没人应声,兰星就走开,躺倒在蒋济闻的床上,脱掉裤子自慰。   蒋济闻在浴室里清楚听见兰星自慰时的喘息声,那声音像一阵风,吹得他心里的火苗成了火焰,不可收拾。   他坐在马桶上,胯间的性器硬得发疼,好像刚动情的十几岁的少年。他已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无法控制自己,随时都会冲破界限一样。他还保有一丝理智,明白自己的勃起是因为什么。正因为明白,他更无法容忍这样的欲望。   他在浴室里待了很久,直到外面的声音归于平静,才推开门出来。兰星等得又困又倦,早已躺在床上睡着了。裤子扔在地板上,被子松松垮垮盖着,露出两条细细白白的腿。虽然长高了一些,长胖了一些,但兰星还是瘦。蒋济闻走过去,握着兰星光裸的脚,有些凉。他拿过一条毯子,包住兰星,把他抱回自己的房间,帮他盖好被子。   他坐在兰星床边看了好一会,兰星的睡脸就像一个天真无防备的小孩,又幸福又满足的样子。   这样美好的睡脸就好像一把剑,刺得蒋济闻连连后退。   蒋济闻失眠了。   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少年特有的青涩味道,那种从身体深处散发出来的,青草一样美好的味道。那味道钻进蒋济闻的被窝里,亲吻他的脸颊,亲吻他的肌肤,亲吻他的身体。   之前因罪恶感稍减的欲望,又杂草一样疯长起来。   蒋济闻终于握住自己的性器,久已未出现的欲望让他心惊胆战。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又软弱又无力。但不同的是,那时他是没法推开欲望的诱惑,现在他却是自己一步步走向悬崖边,跌入另一种更危险的处境里。   他爱上了兰星。   20   这一年过完年,蒋济闻终于为兰星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画画老师,姓胡。胡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女画家,之前曾教过几个自闭症的孩子,十分有经验,知道如何跟这样的孩子沟通。她有自己的画室,也有几个学生,教自闭症的孩子更多是因为爱心,想为这些特殊的孩子做些什么。   “这些孩子也能给我灵感,”她说,“从他们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更美好的世界。”   第一天送兰星去画室时,蒋济闻又紧张又担忧。他带了一切兰星可能会需要的东西,装了一个箱子;给胡老师留了三个电话,一个他手机的,一个办公室的,一个助理的。   “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任何时间都可以。”蒋济闻说。   胡老师露出理解的笑容,说:“我理解你们家长的心情,别担心,兰星很乖啊,我看不会有什么事的。”   蒋济闻还是很担心,他把早就做好的时间表贴在兰星的画册上,指着下午六点那格对兰星说:“下午六点来接你,六点。”这句话兰星今天已经听了好几遍了,他心不在焉的哦了一声,忙着观察眼前陌生的桌子。   胡老师说:“你看,他不害怕新环境,还充满好奇心,他会表现得很好的,我保证。”   胡老师的保证并没起到什么安慰作用,一整天蒋济闻都心神不定,想着兰星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发现他现在跟兰星差不多,换一个新环境,两人都会感到不安,他甚至比兰星更不安。如果能够保持现状不变,那当然是最省心省力的举动了。但他不能这么做,他想扩宽兰星的生活。   蒋济闻不知道兰星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兰敏是怎么照顾兰星、是怎么计划兰星的生活的,是不是也像现在这么单一,每天都往返于疗养院跟家里?   蒋济闻个性冷漠,除了与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来往,几乎没有其他的社交活动。不要说兰星了,就连蒋济闻自己,都局限在一个小圈子里头。兰星除了他以及疗养院的护士医生,这两年来,几乎没有与别的人接触过。这肯定不正常,也许就是这种不正常,导致了兰星的认识混乱,对他做着一些不该有的举动。   一些又甜蜜又痛苦的举动。   下午五点多蒋济闻就提前下班,早早到了画室门口等候。他不敢在六点之前现身,就在门口张望。这一整天胡老师都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蒋济闻心里忐忑不安,六点一到,立刻走进画室。兰星背着画册,乖乖坐在椅子上等着他。   蒋济闻摸摸他头,问他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兰星打开画册,白纸上满是杂乱的色彩。胡老师在旁边说:“今天我们先做了个自我介绍,讲了一下画画最基本的技巧跟要求。兰星对于画画的结构、色彩,全不知道,只是按着自己喜欢在画。他画得不错,但还可以更好。”   胡老师拿了一些别的孩子的画给蒋济闻看。蒋济闻其实看不太懂,他不懂什么色彩结构,只觉得还是兰星画得好。但他没说,只点头称赞这些画。胡老师指着一幅色彩纯净明亮的画感叹说:“我已经画不出这样纯净的画了,这样的画,就好像月光照在你心上一样,那么清澈那么透明。 ”   一瞬间蒋济闻想起兰星的很多画。   就像胡老师说的,那些画给人的感觉像是纯净透明的月光,照在心上,有点温暖,又有点忧伤。   蒋济闻揉揉兰星头发,只想把他抱进怀里。   兰星站在旁边,只不满地嘟哝着“六点了”“六点了”,催促着回家。蒋济闻跟胡老师说了再见,牵着兰星的手出了画室。   晚上到了兰星的画画时间时,兰星不再画画,只拿着画笔,一笔一笔在画纸上涂抹颜色,好像在试验新颜色似的。蒋济闻帮他擦拭不小心涂到手上的颜色,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开心吗?”   兰星不回答,挥舞着画笔,甩了一串绿色的点点在地板上。蒋济闻无奈地夺下他画笔,恐吓地捏捏他脸颊。兰星哈哈笑,皱鼻子做鬼脸的,让蒋济闻没办法。   蒋济闻抽了张纸蹲下去擦地板,没料到兰星从背后扑上来,趴在他背上,喊:“背!背!”   蒋济闻擦完地板,无可奈何站起来,背着他,在房子里绕了一圈。   “行了吧?”   “不行!”   蒋济闻停下来说:“你今年可是十八岁了,兰星小朋友,成年了知道吗?”   兰星双手勾着蒋济闻脖子,在他脸上亲了口,说:“背!背!”他可不知道什么是十八岁,他才不管。   柔软的嘴唇碰触在皮肤上的感觉让蒋济闻呼吸一窒。他愣了愣神,随即在兰星的催促下又迈开脚步,在房子里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背上的少年起了变化,性器硬邦邦地顶着蒋济闻的脊背。   就好像受到感染似的,蒋济闻也勃起了。   兰星难耐地从蒋济闻背上跳下来,抱住蒋济闻,就要索求亲吻。蒋济闻试图做些推拒,可这些推拒无力得很,就好像棉絮遇见大风,被吹散无影踪。   他们很投入地接吻。   亲吻的时候蒋济闻头脑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以及跟他接吻的是谁。他活了三十几年,还是第一次这样,单凭亲吻就迷失在漩涡中,血液逆流,头脑发热。   兰星用胯部去磨蹭蒋济闻的大腿,伸手拉自己的裤子,又去拉蒋济闻的裤子。当勃起的性器暴露在空气中时,蒋济闻才稍微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可这意识像纸一样脆弱,兰星伸出手指一戳,就破了。当少年细腻的肌肤紧贴着蒋济闻的胸膛时,激起的战栗让他不禁抱紧了怀里的少年。   他们的嘴唇像粘在一起一样,不断地亲吻。他们的性器紧贴着,烫得像要着火了。   蒋济闻暂时忘却了所谓的道德伦理,除非兰星不再亲吻拥抱他,否则他的自制力永远回不来了。   21   兰星射过一次后就昏昏欲睡,勉强撑着洗完澡,倒在床上立刻睡着了。   蒋济闻也射了一次,但性器仍半硬着。硬着的性器让他觉得自己低劣且恶心,而看着兰星平静的睡脸时,他的性器涨得越发厉害。   无法逃避,他躲都躲不了,骗也骗不了自己,他就是对兰星有欲望,完全无法控制的欲望。   他躲在房间的阴影中,长时间看着兰星美好的睡脸。他伸出手去,轻轻触碰兰星的肌肤,温暖又细腻。   他想亲吻他。   蒋济闻低下头,却又停住了。   黑暗中,他像尊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蒋济闻起身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他在客厅里静静坐了一会,而后拿了钥匙出门。   深夜时分的酒吧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人凑在一起喝酒,歌手在台上慢慢唱歌,舞池中尽是一对对相拥的人。他们脖颈交缠,亲密至极地贴着脸颊,但蒋济闻知道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不是情侣,他们并没有彼此相爱。   酒吧灯光昏暗,但蒋济闻很快就找到了江霆。江霆是这家酒吧的股东之一,几乎天天都会在这里出现。还没认识兰星以前,蒋济闻偶尔也会过来。   一如往常,江霆被好几个人围着,谈笑风生。蒋济闻走过去,跟江霆打了个招呼。   江霆看上去很惊讶,“怎么回事?今天难道是什么我不知道的特殊日子吗?居家好男人的蒋济闻居然到酒吧来了?”   蒋济闻直接说:“你晚上有空吗?”   这是要邀请他过夜的意思了,以前每次他们都是这么说的,江霆每次都会立刻答应蒋济闻。   然而这次江霆却沉默了一会,蒋济闻抬头看了看他身边围着的人,问:“没空?”   江霆抬头笑了一下,“走吧。”他跟身边的人说了几句,就跟着蒋济闻走出酒吧。   他们沉默着到了从前常去的酒店,熟门熟路开了房。蒋济闻进去先洗了个澡,出来时江霆正在看电视,无精打采的,似乎兴致不高。   蒋济闻问:“你不想做?”   几颗水珠从他湿透的发尾往下滑落。   江霆转头看他,扔下遥控器,不大相信地说道:“我每天都精力充沛,问题是你,你能勃起吗你?”   蒋济闻解开睡袍,胯间的性器半硬着。   江霆吹了声口哨,“你今天兴致可真好。”他起身脱光衣服,摆出一副诱惑的姿态。   他们两个人上过好几次床了,彼此熟悉,也不再扭捏,蒋济闻直接脱了衣服就上。   他们两个都是成年人,彼此都知道做爱是怎么一回事。爱抚、亲吻,蒋济闻一样样地做,耐心地、认真地。实话说,他是性冷感,但他的技术还不错,怎么爱抚,怎么挑起对方的兴致,怎么使对方情难自制,这些蒋济闻都知道怎么做。   给江霆润滑时,蒋济闻已经完全勃起了。   江霆看着蒋济闻的性器,说:“一年多不见,你这是更新换代了啊。”   蒋济闻不理会他的话,细致地做着润滑,也注意挑起江霆的欲望。   这才是正常的性爱,他会从中得到快感,更多更强烈的快感。   然而插入之后,蒋济闻动了几下,江霆就突然起身推开蒋济闻说:“不做了。”   蒋济闻错愕。   江霆看了看蒋济闻,一脸冷淡地说:“蒋济闻,你就像个打桩机。”   打桩机?   这不是江霆第一次这么说蒋济闻了,以前蒋济闻没法完全勃起,勉勉强强插入,不能使江霆得到高潮时,江霆就曾这么讽刺过。   “你现在倒是硬了,”江霆点了根烟,抽了一口,“可为什么硬的,你自己心里清楚吧?我猜都猜得出来。”   “我不明白。”蒋济闻黑了脸。   “我不是死人,我有感觉。你亲得我难受极了,还不如不亲。”江霆叹气般吐出一口烟,那烟像个飘渺的幽灵,在昏暗的房间中缓缓飘散。“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做得舒服吗?你很认真地摸我,可我觉得像被机器人摸一样,没点感情。你润滑做得很耐心,可插入时我觉得你胯下那东西就像根冷冰冰的棍子。”   蒋济闻已经完全失了兴致,性器软了下来。   “我不知道你今天吃错了什么药,性冷感好了?受刺激了?我想着再答应你一次,看看情况吧,结果还是这么糟。”江霆把烟扔进烟灰缸,起身寻找自己的衣服,“就这样吧,你以后别找我做了,跟你做爱没意思。”   江霆拿了衣服进浴室洗了个澡,然后就走了。   一样的话江霆以前也说过,“跟你做爱没意思”。蒋济闻以前不明白,这种事还要什么意思,勃起了,插入,然后得到快感,射精,不就是这样吗。   但现在他似乎知道了。   一样的话江霆以前也说过,“跟你做爱没意思”。蒋济闻不明白,这种事还要什么意思,勃起了,插入,然后得到快感,射精,不就是这样吗?   这是一年多来蒋济闻第一次深夜外出。   连蒋济闻自己都无法相信,这一年多来,他一直过着这样一种完全没有变化的规律生活。他不加班,不出差,不外出,全部的时间都给了兰星。这一年多来他从没想过思考这其中的意义,现在他却突然想,为什么他竟然做得到?   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蒋济闻疲惫地开门,立刻发现不对劲。房间的灯亮着。   兰星醒了。   蒋济闻关上门立刻往房间里跑,兰星的房间没有人,床上的被单散乱着。蒋济闻叫道:“星星?”   他回自己房间看,依然没有人。   一瞬间,蒋济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扯下无底深渊,浑身冰冷。他握紧有些发抖的双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回来时大门关得好好的,兰星不大可能出门,肯定还在家里。   蒋济闻一个一个房间找,都没有兰星的身影。突然间,他有所感应似的,回到自己房间,盯着紧闭的衣柜。   “星星?”他试探地叫道。   没有声响。   蒋济闻一步一步缓缓走向衣柜,轻轻地叫道:“星星……”   他拉开衣柜门,一个瘦弱的身影躲在散乱的衣服堆中,紧抱双膝,低着头,努力把自己躲藏起来。   蒋济闻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抚摸兰星那一截露出的细细脖颈。很快,就像被诱惑似的,蒋济闻忍不住亲吻那截冰凉的肌肤。   兰星身体颤了颤,但没躲开蒋济闻的亲吻。   蒋济闻低声问:“为什么躲进衣柜里?”   兰星呜咽了两声,随即恢复沉默。   蒋济闻把他从衣柜里抱出来,放到床上。当他起身时,兰星突然伸手抱住蒋济闻的脖子,不让他离开。蒋济闻只好弯腰坐下,以拥抱的姿势把兰星揽在怀里。   兰星靠在他肩膀上,气愤地咬他的脖子。   一点都不痛。   他心里突然充满了东西,许多不可言说的东西,像空气,像流水,像兰星的吻,把他的心脏撑得快要裂开了。   他无法控制自己,他像犯了毒瘾的瘾君子一样,着迷地紧紧抱住兰星,把脸埋在他柔软的头发里。   他不需要脱光衣服,不需要抚摸赤裸的肌肤,不需要插入性器,单纯拥抱着兰星就已能感受到让人晕眩的快感。   与做爱不同的快感。   那是比射精还持久的、像是要把心脏涨破一样的感觉。   他爱上了兰星。   22   最近一段时间,兰星开始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在画画。他只画彩虹,全部都是彩虹,不再画其他东西。到画室去学习时也是,不管胡老师让他画什么,他都只画彩虹。   胡老师把这个情况告诉蒋济闻,蒋济闻说就让他画吧,他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要学画也不急于一时。   胡老师问:“彩虹对兰星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蒋济闻看着一张又一张兰星画出来的彩虹,各种形状,各种颜色,“……他很喜欢彩虹,画彩虹一般说明他心情不错。”   “那兰星现在一定是很快乐,才会一直画。”胡老师笑着说。   很快乐吗?   蒋济闻看着最后一张画沉思。   依然是蓝蓝的天空高挂着一道绚烂的彩虹,不同的是,彩虹上坐着一个小小的少年。小小少年眯着眼睛,笑得十分开心。   在兰星的世界里,快乐是如何定义的?是否跟蒋济闻的一样?   相比单纯的兰星,蒋济闻这段时间又幸福又痛苦。他的幸福跟痛苦是混杂在一起的、分不开的。一旦明白了自己的感情,触碰兰星、亲吻兰星、抱着兰星听他叽里咕噜的外星话,都让他幸福无比,同时也痛苦无比。   这感觉就像吸食毒品,明知道伴随快感的是堕落,依然忍不住沉沦下去。   蒋济闻没有任何办法。抽象的情感对兰星来说,太难以理解,他不知道什么是禁忌,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只有身体上的快感是他所知道的、所追逐的。而蒋济闻又无法推开兰星,兰星的一个拥抱一个亲吻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他根本没法拒绝。离开兰星又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在这个世界上,兰星只剩下他一个可依靠。他没法做到此时此刻再把兰星送回疗养院,让兰星孤独一人在疗养院过完终生。   那就这样吧,蒋济闻自暴自弃地想。   对于兰星的渴求快感,他放弃了一切抵抗,他也根本没法抵抗。   每一天每一天,在那间充满色彩的屋子里,他们不断地亲吻。蒋济闻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沉湎欲望的一天,他不断地亲吻兰星,从来不厌倦。他亲吻兰星身体的每一处,连性器都不放过。   当他含着兰星性器的时候,那种充满全身的满足感让他十分恐惧。快感太过强烈,简直不像真实。过去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为了兰星快乐的表情,他愿意付出一切。   他的性器涨得发疼,硬得十分厉害,但他仍不敢插入。   他以一种负罪的姿态与兰星亲吻,兰星的快乐优先于一切,他愿意忍耐痛苦,首先让兰星快乐。而他的忍耐,就仿佛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安慰他说他还不是卑鄙无耻到极点,他没有利用兰星的单纯无知侵犯兰星的身体。   蒋济闻完全陷入一种扭曲的状态。   假如不是那通电话,蒋济闻想他将会一直这样下去,就像在无底深渊下坠,永远在下坠,不知何时落地。   兰敏的律师给蒋济闻打了个电话,告诉蒋济闻,有个自称是兰星爸爸的人想跟他联系。   有那么一小会蒋济闻反应不过来,“谁?”   这个人,当他跟兰敏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个没有名气没有钱财只有手中一支画笔的普通美术系大学生。兰敏疯狂地迷恋他,在他身上花了大笔大笔的钱,为他办画展,为他买跑车。在他们同居的期间,兰敏还生了一个孩子。兰敏在遗嘱上告诉蒋济闻,这孩子是他弟弟,他必须照顾他。   现在有个人跑出来,说他是这孩子的爸爸。   蒋济闻从前猜想过兰星到底是谁的孩子,是这个美术系的大学生,还是他父亲。当他决心照顾兰星时,他就已把这人抛到脑后,完全遗忘了。毕竟这人已经消失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他从未照顾过兰敏母子,在兰敏的遗嘱上,他也没有出现。   蒋济闻猜不出这人的用意,他踌躇了一会,随即立刻拨打律师留给他的号码。不管这人要干吗,他都必须马上弄清楚。   电话一接通,蒋济闻就报上了名字。对方立刻说:“蒋先生,我是许致佑。这段时间以来,谢谢你照顾兰星。”   许致佑的第一句开场白,就令蒋济闻十分不悦。   “许先生,兰敏在遗嘱上已表明兰星该是我弟弟。”   电话那头轻笑了下,“她是在跟我怄气。”许致佑的语气有一丝无奈,“兰星当然是我的儿子,我还能不清楚吗?蒋先生,难道在知道兰敏的遗嘱后,你竟没有做DNA鉴定?”   蒋济闻一时无法回答。   许致佑接着说:“虽然兰敏在遗嘱上把兰星托付给你,但我毕竟是他亲生父亲。这些年来在国外我一直没有他们母子的消息,现在也该是我履行责任的时候了。下个月因为工作上的一些事我会回国,到时我会再联系你见面详谈。”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甚至没有问一句兰星现在过得怎么样。   蒋济闻火冒三丈。   蒋济闻不确定兰星是否对“爸爸”这个概念有意识。他问兰星,知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没想到兰星听了这话,拉住蒋济闻的手,喊了一声爸爸。   蒋济闻哭笑不得,“我是哥哥,不是爸爸。”   兰星显得很困惑,他慢慢说道,“住在一起,是爸爸。”   这个对“爸爸”的奇怪定义猜也知道肯定是兰敏教的,大概她每带回一个男友同居就是这么对兰星说的吧。   这个突然出现的许致佑搅乱了蒋济闻的思绪,这一个月来,他时不时就要想起许致佑的话。许致佑说,谢谢蒋济闻照顾兰星,说该是他履行责任的时候了。话中之意十分明显,他要接手照顾兰星。   蒋济闻从未想过兰星有天会离开他身边,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兰星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了。可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所谓的“爸爸”,一个十几年来从未关心过兰敏母子、兰敏都已经过世两年多了才突然想起兰星的爸爸。   这样的爸爸,当得倒是很轻巧。   跟许致佑的见面来得很快。   他们约了晚上八点。蒋济闻陪兰星吃了晚饭才过来,他希望早点结束早点回去,他还是不大放心兰星一个人在家。   偏偏许致佑还迟到了,蒋济闻一看时针过了八,烦躁得不行。过了十几分钟,许致佑才出现在饭店门口。蒋济闻没见过许致佑,但他一下就认出他了。   蒋济闻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   他一直以为兰星跟兰敏非常相像,见到了许致佑后才知道,原来兰星跟他亲生父亲更为相像。这是活生生的证据,不需要DNA鉴定,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是父子。   许致佑年少得子,现在也还未四十,容貌俊美,又有画家的浪漫气质,一路走过,不断有人回头。他坐下来,向蒋济闻说:“抱歉来晚了,画展的时间安排得太紧,工作太多。”   简单的寒暄过后,许致佑开门见山,“我这十几年来,只跟兰敏联系过一次。我问她过得好不好,她说很好。她也没有跟我说过兰星的情况,我直到昨天,才知道兰星是自闭症患者。说实话,我一开始以为兰星应该已经成为一个十八岁的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因此我本来想的是把自主权给兰星,让他决定以后的生活要怎么样。是要跟我到国外去,还是留在国内,不论他选择哪种,我都尊重他。但现在——”   “现在情况特殊。”蒋济闻打断他,“国外的环境对兰星来说太陌生了,他甚至不懂语言。”   许致佑赞同,“是的,这些问题我也想过。我昨天就立刻请我的助理查询国外这一方面的信息。兰星这样的情况确实特殊,突然变换环境也有一定的困难,但并不是毫无可能。我希望能多了解兰星的情况,如果可以的话,还需要麻烦你帮我联系兰星的医生。我也希望能跟兰星见面,互相了解。”   蒋济闻没有理由拒绝。   许致佑又断断续续说了一些话,无非就是他得知兰星是自闭症患者后非常吃惊,也非常内疚,这些年都没关心过他们母子之类的话。   蒋济闻听得十分不耐烦,最后忍不住打断许致佑。   “许先生,兰星现在一个人在家,我得早点回去。”   许致佑很是吃惊,“你没有请保姆?你自己一个人照顾兰星?”   “他不习惯陌生人。”蒋济闻抛下一句话,匆匆离开。   许致佑又断断续续说了一些话,无非就是他得知兰星是自闭症患者后非常吃惊,也非常内疚,这些年都没关心过他们母子之类的话。   蒋济闻听得十分不耐烦,最后忍不住打断许致佑。   “许先生,兰星现在一个人在家,我得早点回去。”   许致佑很是吃惊,“你没有请保姆?你自己一个人照顾兰星?”   “他不习惯陌生人。”蒋济闻抛下一句话,匆匆离开。   蒋济闻回到家已经过了十点——兰星的睡觉时间。   兰星还没睡,一看见蒋济闻回来,就伸手指着时钟,谴责般连连说:“超过十点了!超过十点了!”   蒋济闻急忙道歉,又让兰星赶紧回房睡觉。   兰星却不肯,兴奋至极地在沙发上跳来跳去。蒋济闻怕他摔下来,上前一把抱住他,把他抱回房间,放到床铺上,亲亲他额头命令道:“快睡觉!”   兰星睁大双眼看着蒋济闻。   在那双闪着纯净光芒的眼睛的注视下,蒋济闻浑身发热,火烤一样。他想忍住,但自制力已经崩溃。他低下头,吻住兰星。一开始只是舔弄柔软的唇瓣,但没过多久,蒋济闻无法忍耐般卷住兰星小小的舌头,激烈地舔舐亲吻。   当蒋济闻稍稍放开兰星时,兰星依然睁着双眼,好奇又茫然地伸手揉了揉自己被吻到发红的嘴唇,然后有点气愤地说:“睡觉!睡觉!”超过十点之后,兰星就不再想亲吻做爱,那些都是十点之前做的事。   十点之后,他只想睡觉。   蒋济闻已经勃起,性器硬得胀痛。但兰星不想做爱啊,蒋济闻惶恐地离开兰星的房间。   即使没有受到兰星的诱惑,他也想跟兰星亲吻拥抱。因为兰星,他身体里沉睡已久的热情渐渐复燃。那些在他十几岁时被他压抑掩埋的火焰一样的欲望,现在全都爆发出来。   假如像现在这样,一直待在兰星身边,他会变成什么样?   他不知道。   23   一星期后,兰星与许致佑见面了。   以兰星的情况,单独跟许致佑见面不大可能,他们几乎没法交流。既然许致佑说了想了解兰星的情况,那么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让他亲眼看看兰星的日常生活。   蒋济闻跟他约在了胡老师的画室。画画的时候是兰星情绪最平静的时候,蒋济闻不希望一个陌生人的来访搅乱兰星的情绪。   见面时的情形跟蒋济闻想象的完全不同,可以说是好多了。许致佑很快就赢得了兰星的好感,他接过兰星的画笔,涂抹了两笔,而后跟兰星说,“这样画更好。”他这样留过洋的大画家,露了几手就立刻让兰星佩服极了,乖乖照着许致佑的指导画画。   许致佑站在旁边,跟胡老师讨论起兰星的画,说兰星不愧是他儿子,色彩的感觉非常好。他问胡老师,兰星画的多是什么画,为什么不试试学习其他类型的画。   胡老师说:“兰星之前从未学习过任何关于画画的技巧,画的多是蜡笔画,即使是蜡笔画也是毫无技巧,凭着自己的喜爱画而已。我想让他逐步来,先从儿童画发展,结合水彩。”   许致佑一边翻看兰星的画一边说:“恩,蜡笔水彩画确实很适合他,颜色鲜艳梦幻。可以让他学习些基础了,素描有学吗?水彩画呢?”   他们两人随即讨论起兰星的学习进程,蒋济闻插不上话,一脸严肃地站在一旁。关于画画的事,他一窍不通。   这天过了下课时间兰星还不肯走,一直在试着用许致佑教他的方法画画。整整六点过了二十分他才收起画笔,抬头寻找蒋济闻的身影。   告别的时候许致佑笑着对蒋济闻说:“他的情况比我想象的好多了,至少在画画上,我们是能沟通的。”他笑眯眯地跟兰星说了再见,并约好有空再来。   这之后许致佑又来过两三次,似乎是随心而至,想起就来看看兰星,也没有通知蒋济闻。直到有次蒋济闻来接兰星,兰星还沉迷在画画中,不肯回去。许致佑在旁边指导他,指着他的画说这说那,兰星听得十分认真,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画。   这天兰星一直到七点多才肯走,打乱了他本来的作息,连晚饭时间都推后了。回到家后兰星扒了两口饭就往他的小画室跑,蒋济闻热了杯豆浆端到他面前,他眼睛盯着画,就着杯沿匆匆喝了几口,一副为了画画废寝忘食的样子。   血缘的力量有时候真是强大,连感兴趣的东西都一模一样。   蒋济闻捏着下午秘书给他的亲子鉴定报告想,那报告已被他在手心揉成一团。   两年前他也是这么拿着一份报告,当时他是兰星唯一的依靠,他扔掉了报告,觉得自己给了兰星最后一个希望。   现在这份却让他有种自己的希望被夺走的感觉。   很快许致佑就要求兰星能跟着他到国外一趟。   他约了蒋济闻在上次的饭店见面,这次他准时到了,依然风度翩翩。跟兰星神似的脸上浮着兰星绝不会有的客套微笑。   “现在办理护照,等我画展结束刚好能一起走。”许致佑说。他说他已经联系好国外的专家,希望让兰星过去跟对方见面,看看兰星的情况适不适合移居国外。   “我还是觉得兰星应该跟我一起走,自闭症这一方面,国外有更先进的治疗,更专业的医生跟护理人员,以及环境更好的疗养院。除此之外,你也知道,兰星他非常喜欢画画,靠着我的人脉,我可以为他找到适合的老师,你知道,更优秀的老师。兰星他有天分,他可以好好发展,他需要一个更开阔的环境,他在这里一直在画儿童画。”许致佑叹口气,一副兰星现在的学习条件令他十分忧心的样子,“再说了,我是他唯一的亲人。这十几年来我从未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现在我有条件了,应当照顾起他。”   那个“唯一”的词令蒋济闻突然间怒火冲天,然而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明白许致佑说的都有道理。   许致佑见蒋济闻沉默,接着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联系好了专业的护理,一下飞机就有人陪伴着兰星,是个华人,语言完全没问题。兰星的情况很好,我相信他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问他,愿不愿意去国外看画,兰星好像很高兴。”   “你跟兰星说了?”蒋济闻沉声问。   许致佑没发现蒋济闻语调的异常,“是,我问他了,他点头了。”   “他不懂什么是‘国外’,也没坐过飞机,陌生的环境会令他不安。”蒋济闻说。   许致佑笑了笑,“兰星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吧?我跟他说了国外很远,但他听到画就愿意去。我相信他没问题的,他很好沟通。其实除了不愿意讲话,他跟普通的小孩没什么区别。你见过那些天才艺术家吗?他们全跟自闭症患者一样,除了画画其他事情都不感兴趣,也不跟人沟通。”   蒋济闻想跟许致佑说照顾兰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他说不出来。其实在他心里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除了不爱说话,兰星跟其他的小孩根本没有不同。他是蒋济闻见过最可爱的小孩,让人心发软,只想照顾他,对他好。   想把他关在屋子里,只当他一个人的小孩。   隐秘的、黑色的欲望在蒋济闻胸膛中翻腾,他没法说出一句话。   许致佑的声音从对面传来,穿过他脑袋,嗡嗡作响。   “这两年真的很感谢你照顾兰星,非常感谢。”   每个字都好像一堵墙,层层阻隔了他与兰星。   24   兰星出发的前夜,蒋济闻几乎睡不着觉。他一遍又一遍地检查兰星的行李,尽管里头其实没多少东西——几件衣服,还有几本画册。   兰星要离开一个星期,两年来的第一次。但兰星不会有问题,有专业的、语言上能够沟通的护理人员全程陪伴,还有许致佑,他跟兰星一直交流得很顺利,只要说到画画,兰星就会立刻安静下来,专心致志。   其实蒋济闻完全可以放下公司的事,跟着兰星出国,照顾他,让他好好地待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但是,他的陪同对于兰星来说是需要的吗?   或者换句话说,他的照顾对兰星来说是需要的吗?兰星需要一个人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但那个人并不一定要是蒋济闻。   也许许致佑比他更适合当兰星的家人。   他们有共同的爱好,许致佑也可以给兰星更好的、更适合发展的环境。最重要的是,许致佑是兰星的父亲,他对兰星,有最自然最基本的爱护之心。   而蒋济闻与兰星,什么关系也没有。他对兰星的感情,是扭曲的、激烈的、无法诉诸于口的。   蒋济闻坐在兰星床边,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亲吻兰星的睡脸。   他不想变得跟兰敏一样。   兰星没有推开他,是因为对情欲的沉迷,而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假如兰星知道的话——   蒋济闻无法停止去想一些假设性的问题,他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越来越贪心,他不只想要兰星的依赖,他还想要兰星的爱。   上机前兰星一直拉着蒋济闻的袖子不肯放,他没有抱怨,也没有请求,就只是拉着蒋济闻的袖子。蒋济闻已经事先告诉过他了,几号去,几号回来,计划表就装在兰星的口袋里。   “乖乖的,七天后就回来了。遇到什么不习惯的事不要慌张,告诉护理员,大家会帮你。”蒋济闻叮嘱道。   许致佑站在旁边,一身光鲜的西装,衬衫领带一丝不苟。蒋济闻从行李中拿出绘本,递给许致佑,“等会坐飞机他可能会不安,先让他看绘本,他看绘本时特别专心。”   许致佑示意助手接过绘本,笑着说:“你真像在照顾小娃娃,太小心翼翼了。”   蒋济闻冷冷看了许致佑一眼,不做辩解。   提示登机的温柔女声响起,兰星依然拉着蒋济闻的衣袖。蒋济闻牵住兰星的手,弯下腰看着他眼睛。   像星星一样的眼睛。   “没关系,”蒋济闻说,“七天后就回来。去看看漂亮的画,有很多星星没看过的画,还有许多很会画画的人。   兰星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   兰星是懂得爱的,蒋济闻想,他热爱画画,非常热爱。   许致佑懂得画画,他知道如何教导、培养兰星。假如让他来照顾兰星,兰星将永远生活在艺术之中,看见许多美丽的画,认识许多一样热爱画画的人,画出他最好的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拿着蜡笔,只是画一些色彩缤纷的儿童画。   也许这一趟旅程过后,兰星将沉迷进一个完全不同的、新鲜的世界。   也许他会想离开这里。   即使现在仍然不舍地拉着衣袖,但一看见更广阔更新鲜的世界后,这一点不舍大概就烟消云散了。   而蒋济闻自己,也将从失控下坠的深渊中被解救出来。   蒋济闻看着兰星的身影通过安检,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他有点回不了神。   对于以后的想象已经让他有点无法承受。   许致佑是兰星的亲生父亲,他想要回兰星的抚养权,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没有人会觉得不应该。而他,与兰星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还是一个男人,根本没立场跟许致佑争夺兰星的抚养权。   更何况兰星也对画画的世界那么向往。   蒋济闻不知道自己在机场坐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机场出口处一阵喧哗。他听见受伤小兽一般愤怒的嚎叫,没有意义的、单纯发泄愤怒的嚎叫。蒋济闻站起来,愣愣地听了一会,人群逐渐往一个角落聚集。   蒋济闻往那角落走去,走了一会,突然开始跑了起来。他推开人群,看见刚刚还在跟他机械挥手说再见的脸庞。   那张大多数时间都没有表情的脸上,此刻正充满愤怒。   “别叫了!别叫了!你停下!”许致佑气急败坏地喊。   他跟助手两人一人一边,抓住兰星,但被制住的兰星挣扎得更厉害了。机场的工作人员纷纷赶到,扑上去就想帮忙抓住兰星。   “住手!别抓他!”蒋济闻冲过去,大力拉开许致佑跟他助手,“你们把他吓坏了!”   兰星看见蒋济闻,大叫一声就扑向蒋济闻。蒋济闻伸手要抱他,他一口咬在蒋济闻肩膀上。蒋济闻眉头一皱,对接近的保安大喝道:“别动他!他没有攻击性!你们别吓他!”话刚说完兰星就放开蒋济闻肩膀,伸手就是一拳,打在蒋济闻脸上,接着铺天盖地的拳打脚踢,恨不得把怒气全发泄在蒋济闻身上。   蒋济闻不躲也不闪,只是不断地说:“星星,星星,怎么了?我在这里,星星……”   由于蒋济闻的喝阻,没人敢上前拉开兰星。兰星打了一会,停下来,开始哭。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许致佑一脸狼狈,刚刚整齐光鲜的西装已经被兰星扯得乱七八糟,衬衫领子都歪了,精心梳好的发型全乱了,英俊的脸上甚至还有几道被兰星抓出的血痕。   机场的工作人员围在他旁边不断质问他,为什么带有特殊情况的乘客不通报机场。   围观的人群惊讶地看着他们。   他一辈子恐怕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   蒋济闻瞥了一眼许致佑,当机立断,“这里交给你了,我先带兰星回家,他吓坏了。”   说完蒋济闻就一把抱起凄嚎大叫的兰星大步走了。   留下愣在原地的许致佑。   25   兰星发怒的原因很快就找出来了。许致佑说他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上了飞机之后兰星一直很安静,他为了缓和兰星的情绪,跟他闲聊了一会,当然都是他一个人在说话。   蒋济闻追问许致佑说了什么,许致佑说没什么特别的,但蒋济闻一句一句地追问,终于把原因找出来了。   在无意义的闲扯中,许致佑对兰星说了句:你会喜欢国外的,喜欢的话,可以直接留在那里不回来,让你哥吓一跳。   蒋济闻指出这话大有问题时,许致佑还不明白哪里不对。他只知道兰星是自闭症患者,除此之外,他对自闭症一无所知,他对兰星也一无所知。   蒋济闻口气很硬地对他说,只有在非常熟悉的环境里,兰星才能够接受一些微小的与计划表不同的变化,像这样的开玩笑的句子,兰星并不懂,他会当真,以为与说好的七天就回的行程不同,他会很恐慌。   电话那头的许致佑听上去似乎感到非常不可理解:“可是……只是一句话而已,他生那么大的气,简直无法控制——”   蒋济闻“啪”地一声挂上电话。   兰星躲在房间里,不愿意跟蒋济闻说话,他看上去气坏了。   一开始蒋济闻觉得是许致佑的错,毫不了解兰星,随口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他告诉兰星,许致佑说的话是错的,一切都跟计划表里写的一样,去一个星期就回来。兰星掏出计划表,撕得粉碎,啊啊大叫,气得不得了。他一路又闹又叫,已经累得不行了,却还是撑着不肯休息。蒋济闻看着他刷白刷白的脸,心里刀绞一样,只想把他抱在怀里。   “讨厌!”兰星喊,“哥哥讨厌!”   “星星……”蒋济闻茫然无措。   “不去!不一起去!讨厌!”兰星继续大叫,把带回来的行李袋拿起来砸,气得直发抖。   蒋济闻突然明白了,兰星是在气自己不跟他一起去国外,那地方对他来说又陌生又遥远,即使是身为亲生父亲的许致佑也没法缓和这种不安,而许致佑的玩笑话更让这种不安溃堤。   有那么一瞬间,蒋济闻心中涌过一阵狂喜。   对兰星来说,他还是特别的。   第二天许致佑就打来电话,态度很好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说准备订新机票。蒋济闻告诉他,兰星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到国外,他昨天那么生气,情绪还未稳定。而蒋济闻自己,老实说也不希望兰星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许致佑说了很多,用一种艺术家特有的丰富情感诉说了自己希望照顾兰星。他说,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他从未关心过兰敏母子,他一直以为兰敏母子过着很好的生活,但没想到事实上,一直是兰敏自己一个人辛苦地照顾着兰星。兰星还是一个自闭症患者,到现在还没有生活自理的能力,以后怎么办?在未来几十年里,兰星怎么办?许致佑说他想把兰星接到国外,好好照顾他,让他后半生无忧。   一番话说得感人肺腑,蒋济闻根本拒绝不了,况且他也没有资格拒绝。一个父亲要照顾自己的亲生儿子,理所当然。   但兰星不一定能够适应国外的环境,蒋济闻最后说。   他想说让他来照顾兰星就行,但心底那隐秘的、不可告人的欲望让他说不出口。   兰星生过一次气后就不愿再跟着许致佑出国,蒋济闻刚提起一个开头,兰星就气得把绘本都摔到地上。最后蒋济闻决定跟着兰星一起走,兰星这才勉强能接受,但仍是气呼呼的样子。   蒋济闻一边叫着他名字,一边亲吻他额头。   他不愿意兰星生气,不愿意兰星不开心。   “都是我的错。”他很诚恳地认错道歉。   兰星看上去还很生气,但当蒋济闻亲吻他的时候,他很积极地回应,吻得嘴唇都肿了。   蒋济闻把他抱在怀里,不断亲吻他的额头、脸颊、鼻子、嘴唇,无意识地低喃:“宝贝……宝贝……”   假如有天他的宝贝要离开他,该怎么办?   蒋济闻打电话与许致佑说了自己决定陪着兰星一起去,迅速安排好公司的事后立刻就出发了。   一路上兰星都粘着蒋济闻,上飞机的时候,坐到位子上的时候,都紧抓着蒋济闻的袖子,深怕蒋济闻跑了。   飞机起飞时的轰鸣声让兰星有点不安,一直在座位上扭动,发出无意义的含糊叫声,引得周围的乘客扭头。蒋济闻拉着他手,轻轻拍着他手臂安慰他。许致佑感慨说:“这可真是在照顾小宝宝。”   将近十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漫长极了,兰星在座位上呆了一会就开始不耐烦,要上厕所。蒋济闻解开他安全带,带着他到洗手间。一路上兰星走得慢吞吞的,看一下这里,又看一下那里。到了洗手间,兰星看着与家里完全不同的狭小空间皱起眉头。蒋济闻又哄又劝的,才不情不愿地进去。如果不是里头的空间太过狭小,蒋济闻恨不得一起挤进去才放心。   上完洗手间又出了新状况,兰星不肯坐回位置,在狭窄的走道上来回走动,从飞机的这头走到那头,又转身继续从那头到这头。空乘人员走过来请兰星回位置上坐好,兰星不肯,就扯着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蒋济闻的袖子,像是在叫他想办法。   蒋济闻跟空乘人员解释了兰星的特殊情况,保证在安全的前提下不打扰其他人。空乘人员听了,体贴地在舱内广播了一条“本航班有特殊乘客,请各位旅客谅解。”   一下子,大家都把目光转向在走道上走来走去的兰星。   许致佑在位置上涨红了脸,而蒋济闻仍旧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跟在兰星身后。   26   漫长的飞行旅程枯燥极了,兰星在飞机上走了一会就坐回位子上看绘本。到了平常的睡眠时间他就开始瞌睡,但却不肯睡觉。周围的环境与他平时睡觉的房间不一样,没有床,也没有被子,怎么睡呢?兰星执着地看绘本,明明困得头一点一点的了,还是不肯睡。蒋济闻伸手揽过他,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过了一会,兰星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这一睡,睡到了飞机落地还没醒。   蒋济闻轻轻叫了几声,兰星迷迷糊糊地伸手挥了几下,随后抓住蒋济闻手臂,靠着继续睡。   蒋济闻只好抱着他下机。   一直到许致佑家里,还是蒋济闻把他抱到房间。   他们到达的时候许致佑家人都出来迎接他们,美丽的妻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儿子跟一个七八岁的女儿,和乐美满的一家。   那小女儿好奇地看着睡着的兰星,用英文问许致佑,爸爸,这就是那个自闭症的哥哥吗?大儿子站在一边不说话。   蒋济闻心想,不知道许致佑是怎么对家人解释兰星的存在的。   假如兰星真的与他们一起生活,他们能够毫无芥蒂地关怀照顾兰星吗?   许致佑家是独栋的别墅,客房一整排,给兰星跟蒋济闻一人安排了一间。蒋济闻对这安排皱了皱眉头,对许致佑说:“把我跟兰星安排在一个房间吧,这环境他不熟悉,我怕他不适应。”   许致佑想起兰星在机场的大发狂,赶紧同意了。   蒋济闻把兰星抱到客房,轻轻放下他,又给他盖了被子。许致佑在旁边说:“蒋先生,你对兰星这样好,我很感动。”蒋济闻看了许致佑一眼,见他似乎还有话想说,转身退出房间。   许致佑把蒋济闻领到客厅,他妻子已经泡好了红茶等着他们。许致佑请蒋济闻坐下,说:“这几天我对兰星有了更多的了解,我现在才知道兰星的情况确实不像我之前想的那么乐观。但是,这也更坚定了我想把兰星接到这里照顾的决心。”   他说着转头看了妻子一眼,两人相视一笑,显是夫妻已经做好了决定,妻子也支持他。   “相关的机构、医生我已经让助理去联系好了,明天我们就可以带兰星去看最权威的医生。能让兰星学习画画的地方也已经找到了,兰星一定会喜欢的。”   蒋济闻默默喝着红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最后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许致佑接着又说了许多,无非就是他过去亏待了兰星,接下去他要好好照顾兰星。他美丽的妻子坐在他旁边,一直微笑着听他说话,那笑容又精致又美丽,蒋济闻看不出她对丈夫这样积极地表示要照顾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是否感到开心。   第二天他们便出发去需要三个小时车程的疗养院。   这天是许致佑的妻子、助理带着蒋济闻跟兰星过去的,许致佑并没有同行。他有工作,很重要的工作,所以没法一起去,他很遗憾,他是这么说的。   漫长的车程极度沉闷无趣。   许致佑一离开,他妻子就像卸掉面具一样,虽然没有露骨地摆出一副厌烦的神色,但精致的笑容是没有了,人显得有些冷冰冰的。他妻子叫琳达,只说了英文名字,她是道道地地的香蕉人,黄皮白心,也不会说中文。他们全家,也就许致佑一人说中文,连他那两个小孩,也是一句中文都不会。   这样的家庭,兰星如何与之生活?   路途中,琳达也曾试过做出一副宽容温和的模样跟兰星交流,可惜她一句中文不会,兰星根本听不懂。旁边的小助理见状充当翻译,但兰星对他们不理不睬,只是靠在蒋济闻身上,满脸不痛快,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一些他们听不懂的抱怨。昨天坐了一天飞机,今天一醒来又坐汽车,他要憋坏了。蒋济闻怕他坐久了腰酸背疼,时不时帮他按摩一下手脚,又低声安抚他。琳达跟小助理完全融不进他们之间,只得坐回原位干瞪眼。   “蒋先生,你真是一个好好先生,对待别人的孩子也这样好这样耐心,以后你一定会是个好父亲。”琳达说。   那句“别人的孩子”莫名让蒋济闻觉得很刺耳,他不冷不热地回了句,“兰星是我的弟弟,无论有无血缘关系。”   因为说了让人听不懂的英文,兰星瞪了蒋济闻一眼,还朝他做了一个鬼脸。蒋济闻心底弥漫的不快立刻消失,他轻轻地弹了一下兰星额头。   他这两天心情一直非常差,一句话都不想说,偶尔说一句,就跟刺猬一样。他自己知道是为什么,他很恐慌很害怕,害怕失去他的宝贝。   他们到达后,立刻有人带着兰星去做检查,都提前预约好了,也不需要排队。疗养院的环境非常好,不愧是一流的机构。检查中心人流比较空,这样昂贵的私立机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负担起。兰星进去检查时,医生问谁是亲属,琳达站了出来。等她要陪着兰星进去时,兰星不肯了,拉着蒋济闻的手。   琳达笑着对兰星说:“我来带你进去吧。”还一边做出往里走的手势。   兰星听不懂她的话,又不认识她,看也不看她,牢牢拉着蒋济闻的手。琳达有些尴尬,她显然并不了解自闭症,一点都不了解。   蒋济闻说:“我陪他进去。”   整个检查的过程非常顺利,兰星一直乖乖的。蒋济闻待在旁边,填写一大堆的表格,全是关于兰星日常行为习惯的调查。   检查结束后医生向琳达说明了兰星的情况,无非还是那些话,兰星的情况比较良好之类的,蒋济闻已经听过太多次了。琳达听完后问道:“情况良好?可是听说他在机场大闹了一场,把我老公的脸都抓伤了,他是不是会经常这样脾气暴躁易怒呢?”   蒋济闻知道琳达只是不了解兰星,有些困惑而已。但听到这样的话,他心里还是不可抑制地感到非常不快。他带着兰星走出诊疗室。   27   琳达跟医生谈了一会才出来,接着助理就带他们去参观里头的疗养院。无可挑剔的环境,无可挑剔的条件,一切都非常地好。许致佑的助理显然事前做了很多的准备工作,此时带着他们转来转去,滔滔不绝介绍着这疗养院的种种好处。蒋济闻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感觉,接着就听见琳达说:“兰星一定会适应这里,喜欢这里的。”   听不懂英文的兰星正好奇地看着花园里一株奇异的热带花卉。   蒋济闻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许多话在他心里翻来覆去,最后他说:“回去我跟许先生好好谈一谈。”   琳达跟助理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蒋济闻的这个“谈一谈”是什么意思。   他们经过有人散步、晒太阳的小花园,进入居住区。带路的工作人员为他们打开一扇门,让他们参观房间,依然是十分完美十分舒适的条件。琳达微笑着看着星星,问他喜欢这里吗,一旁的助理翻译了一遍,听了这话的兰星似乎终于察觉有点不对,缩回蒋济闻身后。   蒋济闻扫了助理一眼,“先别跟他说这个。”   那一眼让助理头皮一紧,不敢问为什么,也不敢再说话。   琳达开口:“蒋先生——”   蒋济闻打断她的话,“回去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本来只是觉得好奇、好玩的兰星因为那句问话,终于察觉不对。这里的房间、花园、活动大厅、走来走去的人,不是跟他生活过的疗养院一模一样吗?   他知道疗养院是什么地方,他要整天待着的地方,不能出门,不能回家。   接下去兰星一改兴奋的模样,有点蔫蔫的。   晚上回去,许致佑早早到家,热情地迎接他们,问他们怎么样。他是下了力气寻找的地方,以为大家包括兰星一定十分喜欢那疗养院。   “那里有最优秀的治疗自闭症的医生,有最好的条件,怎么样?蒋先生,可以放心让兰星过来这里的吧。”许致佑一边说着,一边看了兰星一眼。   兰星正待在蒋济闻身边乖乖地看着绘本,刚刚他们要把他送回房间,情绪有点焦虑的兰星不肯独自待在那里,一定要跟着蒋济闻。而这样的谈话又不能让兰星参与,于是他们全程用英文对话,刚好照顾了许太太。   琳达说:“兰星真的很依赖你,我们看得出来。一时之间突然说要让兰星离开,到一个陌生的国家来,你也一定会舍不得。但兰星的爸爸在这里,我们也把兰星当成家人,虽然现在我们对自闭症还一无所知,但我们会努力去了解兰星、努力照顾好他。”   “你们打算让兰星住进疗养院吗?”蒋济闻问,他的表情是明显的不赞同。   许致佑跟许太太对望了一眼,显然不明白问题怎么会出在这里。   “我们是咨询过专家的。”许致佑说,接着说了一堆专家的见解。那些繁琐的话语像风一样一阵阵从蒋济闻耳朵边吹过,他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当然知道兰星这样一个没有自立能力的成年自闭症患者,最后的、最好的去处无非就是疗养院。有很多的父母、家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现实的原因,无法再付出那么多的心力照顾自闭儿,最后都把他们送到疗养院去。   “这不意味着我们会把他扔下不管,我们会去看他。”许致佑解释着,“他也不会就此封闭起来,我已经帮他找到了老师,他可以继续画画。”   琳达在旁边也说着她已有两个小孩,所以没有那么多的心力再照顾第三个,把他送去疗养院是最好的。   兰星听不懂英文,但他时不时能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些人的口中,他茫然地抬头看着他们,心中惶恐,拉了拉蒋济闻的袖子。   他要回房间了。   蒋济闻起身来,只说兰星累了,陪他回房间,此外没再说什么。   他们走后,许致佑夫妇在客厅窃窃私语了一阵,都觉得把兰星接到这里是百分百确定的事,毕竟许致佑是兰星最后的亲人了。他们只觉得那个蒋济闻,什么话也不说,意见却很多,是个难相处的人。   “那样的人,真想不到他会有耐心照顾这样的一个孩子。”许太太最后感叹。   这天晚上兰星一反常态,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按时入睡。蒋济闻坐在床边,兰星拉着他手,不让他离开。最后蒋济闻躺下,抱着兰星睡觉。到半夜,兰星仍在他怀里骚动不安。蒋济闻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兰星的不安。   可他不知道的是,兰星的不安,是因为要离开他,还是因为要离开一个熟悉的环境。   兰星终于忍不住问:“什么时候,回家?”   蒋济闻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亲了亲兰星的头发。   28   翌日他们又出门上路,去见一位教授了许多自闭症学生的画家。这天许致佑终于有空陪他们了,一路上都在夸说这画家是如何地专业,他的画室如何好,教出的学生如何优秀,兰星跟着他学习,一定会有巨大的进步。   这天的路途又比昨天更加遥远,蒋济闻很是不满。兰星已经连续好几天都在飞机、汽车上度过了,今天又坐车,难受极了,整个人都没了精神。   这一天琳达并没跟着来,来的只有蒋济闻、兰星,以及许致佑跟他助理。许致佑看兰星昏沉沉趴在蒋济闻腿上睡去,开始感叹起年轻时的不懂事,以及这些年对兰星的亏欠。他说,以前没有能力,自己都顾不了,现在有条件了,可以好好照顾兰星了。   他的感叹更多地带着一种自怜的味道,深陷在回顾自己年轻时追求事业的热血奋斗中。蒋济闻懒得听这些,他的脑袋里乱成一团,犹如千百辆汽车来回奔驰,这些天从没停止过。   那画室距离昨天他们去的疗养院大约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在一幢看上去很普通的旧公寓楼里。等他们走上去,推开门,才发现里面极其宽敞,种种摆放布置又新鲜又奇特,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画,有的地方是新奇古怪的涂鸦,整间画室散发出一种十分梦幻的气息,像童话里奇怪有趣的花园。   那画家正等着他们,不等许致佑上前介绍,他就在人群中看见了兰星。他冲兰星一笑,用英语说,你好,星星。   精神不振的兰星看着这位奇装异服、充满艺术家气息的胡子大叔,只是疑惑地抬了一下眼皮。   那画家也不跟许致佑他们寒暄,随手从周围拿了纸跟笔,刷刷画了几下,递给星星。他画了一只大熊,穿着衣服,拿着纸笔,正在画画。兰星被画勾起了兴趣,振奋了点精神。那画家把笔递给他,示意他也画画。   两人就这么一点一点交流起来。   看似简单的开场,但那画家一步一步深入,靠着蒋济闻的翻译,一点点与兰星沟通,让兰星用他最熟悉的画法,画他想画的东西,画他最喜欢的东西。   兰星最喜欢的东西,当然是彩虹。   他越开心的时候,越喜欢画彩虹。   但他们画了两个小时,兰星画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却不画彩虹。   这一位老师虽是画家,但也修了心理学的学位,懂得如何引导学生画出他们最想画的东西。通过一点一点虽然缓慢但不断前进的对话,蒋济闻看出老师希望兰星画出他最喜欢的东西。蒋济闻告诉老师,兰星最喜欢彩虹。   “看来这位小先生今天心情不是很好。”老师笑着说。   他们画了一会画,老师就带着兰星去参观其他人的画与涂鸦。这里的作品是兰星从未看过的新奇有趣,一瞬间他就被吸引住了。兴致勃勃看了半天后,又与老师两人一头埋进画纸堆中。   在他们画画的时候,其他人就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等着。   许致佑对蒋济闻说:“这位画家,很喜欢孩子,兰星虽然成年了,但他的想法跟画都还是孩子,他们会很合得来的。你看,这才第一天,就处得这样好。这位老师教导的学生,拿了许多奖。蒋先生,你大可以对兰星以后的生活放心。虽然我们要将他送到疗养院,但那不意味着他的生活就此封闭起来。”   蒋济闻真想叫许致佑闭嘴。   他当然看得出来,许致佑找的疗养院,找的老师,水平都是国内不能比的。   难道这些对兰星才是最好的?   那画家好像不懂得旁边还有等待的人似的,带着兰星画了整整一个下午。画好之后,他开心地大叫:“你们快来看星星的画。”   许致佑跟他助理早就到外面去抽烟了,只有蒋济闻还待在画室里等着兰星。   蒋济闻走过去看画,兰星站在一边眨着双眼看他。   那一瞬间,蒋济闻仿佛回到第一次初见兰星的时候。兰星的双眼依然跟那时一样,如一汪初春的泉水,让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兰星画了彩虹。   蒋济闻不得不佩服这位老师,确实有他独特的本事。   “我想让他画他最喜欢的东西,但我们语言不通,你知道。但画画真的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我热爱它,星星也热爱它,我能感觉出来,我们不需要语言交流,他就知道我希望他画什么,他就知道他想画什么。你看——”   那画家指着坐在彩虹上的两个人影,“——一个是星星吧,另一个,这是,他的爸爸吗?”   不,那不是许致佑,那怎么可能是许致佑。   蒋济闻一眼就认出来,那穿着深灰色衬衫的身影,是他自己。他有许多衬衫,都是深灰色的,一到家,他就脱掉外面的西装,穿着衬衫抱着兰星看电视。   兰星拉拉蒋济闻的手,指着彩虹说:“哥哥,一起。”   彩虹是兰星最喜欢的东西,当他心情好的时候,他会无止境、毫不厌倦地画一张又一张的彩虹。当他画自己坐在彩虹上时,都是他心情非常非常好的时候。这几年来,兰星画的彩虹可以堆好几箱子,画的自己坐在彩虹上的图,也有几十张。但在这一道永恒不变、五彩缤纷的彩虹上,出现别人的身影,还是第一次。   这位画家再怎么厉害,也不知道这其中的意义。   “我觉得一切繁琐的说明、介绍都是无意义的,自闭症的孩子比较严重的一个问题,就是无法很好地与人交流。但在这一天里,我相信你可以看到,我跟他相处得很好。我们语言不通,但我们通过画来交流。我觉得这样的一整天,已经很能够说明他在我这里会过得很开心,会学到许多东西……”   画家说了一大堆,但蒋济闻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他听到自己用有点发抖的声音说:“谢谢你,但……关于兰星是不是要移民到这里,我还要再考虑一下。”   那画家疑惑地看着他。   这时许致佑跟他助理进来了,他们跟画家聊了一会。   离开的时候许致佑问蒋济闻:“蒋先生,怎么了,兰星在这里不是待得很好嘛?听说你要再考虑一下兰星移民的事,这——”   “许先生,兰星累坏了,这事以后我跟你详细说。我们今天不回去了,找家酒店待一晚,连续几天奔波,对兰星来说太累了。”蒋济闻打断许致佑的话。   这一天在蒋济闻的坚持下,他们没有赶回去,而是找了家酒店住下。兰星也确实是累坏了,坐了一早上的车,又画了一下午的画,吃过晚饭后就连连瞌睡,回房洗澡后很快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蒋济闻只开了壁灯,坐在旁边看着兰星的睡脸。   兰星下午的画他带走了,现在就静静躺在兰星的背包里。那画里的鲜艳色彩已经像烙印一样深深烙在蒋济闻的脑海里。   也许兰星无法直白地把自己的想法跟心情说出来,但他的画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啊,蒋济闻想,兰星最开心的时候,只能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兰星最能依赖的人,也永远只能是他。   许致佑是他的亲生父亲,许致佑对他负有责任,只是责任。也许许致佑跟他的家人喜欢兰星,但那只是喜欢而已,不是爱。   他爱兰星,兰星知道他爱他。   即使是有血缘关系的亲生父亲,也无法像他这样爱兰星,他为什么要推开兰星。   他能够给兰星别人给不了的爱,能够给兰星别人无法相比的幸福开心。   蒋济闻不闭眼地注视着兰星,而后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又或者是两个小时,兰星醒了过来。他显然是睡得不大安稳,他是皱着眉头醒过来的,还好一睁眼就看见了蒋济闻,这让他心情好了些。   他第一句就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这问题他昨晚已问过一遍,那时蒋济闻还不知如何回答他。只过了一天,蒋济闻听到这句话就毫不犹豫地说:“明天,明天我们就回家。”   兰星终于得到了答案,开心得很。   蒋济闻立刻拿起电话,拨给秘书,让他订好明天的机票。   这一切都是凭着一股冲动做的,放下电话后,那股冲动还在蒋济闻胸腔里回荡,好似年少时的青春躁动。   兰星起身来,抱着他手臂叫:“哥哥。”   蒋济闻低头看着他双眼,只觉深陷其中。   他们亲吻在一起。   蒋济闻很快就难以自控,兰星更不用说了。蒋济闻从来没像此刻这样希望拥抱兰星过,他不断地亲吻兰星的肌肤,兰星抱着他,颤栗着喊哥哥。   兰星是第一次,他们又什么都没准备,蒋济闻不愿冒险。他只能艰难地忍住自己的欲望,安抚兰星,低声对他说:“等回家了我们……”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出来。   兰星奇怪地看着他,不懂他在笑什么,不满地微微嘟着嘴。   蒋济闻亲亲他的嘴唇说:   “我爱你,星星,宝贝。”   第二天蒋济闻就以不容更改的态度向许致佑宣布他们决定当天回国,并立刻回许家拿了行李。关于兰星的事,蒋济闻只说了一句:“对你们来说,星星也许只是一个道德上的责任;但对我来说,他是我的家人,我爱他。”   这样的态度惹得许家人很不快,但蒋济闻不愿再解释下去,有什么事,以后律师联系,最后他就这么抛下一句登机了。   终于要回家了,兰星显得很兴奋,在飞机上动来动去,就是不肯睡觉。等航程结束,下了飞机,他反而开始犯困,倒在蒋济闻身上睡着了。   到家时,蒋济闻推醒他,一手扶着他,一手拉着行李进电梯。   兰星一路犯困,拉着蒋济闻手臂,靠在他身上,不断揉眼睛打哈欠。蒋济闻低下头,亲亲他头顶。   等走到家门口,兰星已经快睁不开眼了,整个人都挂在蒋济闻身上。蒋济闻掏出钥匙,打开门,轻声笑着说:   “星星,我们到家了。”   END 更多资源尽在里世界ACG https://lishijieacg.cc/ 备用:https://lishijie.co 永久地址:https://lishijie.co (国产浏览器可能会被拦截导致无法打开网站,请更换谷歌浏览器或者微软必应来访问。) 小黄油,galgame游戏,Cos福利,鲤番动画…… 每天更新!